鴻門宴史實探微——兼談項羽不殺劉邦之謎


談到楚漢之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鴻門宴了。由於司馬遷傳神的描述,不但使得鴻門宴的過程曲折動人極富於戲劇性,更使得人物栩栩如生,活靈活現。而期間得失更是另後人咋舌不已,或惋惜之,或痛恨之,或不屑之,或讚歎之。

對於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的原因卻眾說紛紜,前人對此基本給予否定的態度,視之項羽不聽臣言,狂妄無禮,優柔寡斷,剛愎自用,眼光短淺,有勇無謀。其結論就是項羽頭腦簡單,驕傲自大,所以大意放走了敵手,釀成後患。

近年來出現不少學者通過研究當時背景,重新探討這個問題,作出不同於傳統的看法。比如學者張志坤在其文《鴻門宴楚漢得失之我見》認為鴻門宴實際上是項羽兵不血刃,不廢吹灰之力奪得關中,既降伏劉邦,又維護自己反秦盟主的地位;而劉邦忍辱負重,拿土地換來渡過暫時難關,僅此而已。(1)

學者周騁在《劉項關係與〈鴻門宴〉結局識論》一文認為鴻門宴是因為當前的形式而導致項羽不得不安撫劉邦,就大局上,項殺劉毫無必要;就理智而言,項不殺劉,不為失策;就感情而言,項不殺劉,不能算矯情;就未來前景而言,項羽已有對策,不殺劉不能看作放虎歸山。(2)

學者蔡偉更是高度的評價項羽在鴻門宴上的表現,「如果說劉備釋劉璋為仁釋、關羽釋曹操為義釋、孔明釋孟獲為智釋,那麼,項羽之釋劉邦不但總其所有,更添一條——勇釋。」(3)

前人對項羽鴻門宴上輕易放跑劉邦簡單歸於其頭腦簡單,不足論矣!好在現在大多學者開始從當時的背景重新來探討,猶為可喜,但是翻案過甚,許多觀點尚有待於商討。

一:鴻門宴之背景分析

漢元年十月,劉邦從武關進入關中,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泱泱大秦,就此覆滅。劉邦進入關中後聽從儒生建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今聞章邯降項羽,項羽乃號為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內諸侯軍,稍徵關中兵以自益,距之。」(4)派兵把守函谷關,自己欲在關中為王。
劉邦此戰略有早年楚懷王之約為政治依據,早在約法三章的時候,劉邦就告訴關中父老:「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5),在這裏劉邦把楚懷王之約的主角偷天換日改成自己,顯示他此時不可一世,忘無所有,急不可待想在關中稱王的心理。當然派人把守函谷關,以免其他反秦諸侯來分一羹也是順理成章的。但是此時劉邦卻犯了一個嚴重的戰略錯誤,反秦諸侯在北方和秦軍誓死角鬥,終於擊敗秦軍,劉邦卻趁秦主力被諸侯牽制而輕易盜取了勝利果實,卻關起門自己獨享成果。從道義上講,劉邦這樣做不厚道,遭到各路諸侯唾棄;從利益上講,劉邦這樣做大大惹怒了各路諸侯,使各路諸侯同心協力要消滅劉邦這個絆腳石。

果然,不久項羽帶諸侯聯軍來到函谷關,卻被劉邦的軍隊阻攔。項羽命英布擊破函谷關,大軍駐紮戲西與劉邦駐紮於霸上的大軍對峙。此時,劉邦的左司馬曹無傷看到劉邦大禍臨頭,便「使人言於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6),項羽聽了大怒,決定第二天就進攻劉邦。項羽的亞父范增更是看出劉邦是項羽潛在的大敵,勸說項羽急擊勿失。此時項羽進攻劉邦並不能單單看成是項羽是因為聽曹無傷之話才進攻劉邦的,可以看成是各路諸侯打擊欲獨吞勝利果實劉邦的一個代表。

這裏卻有點問題,從項羽進攻函谷關一直到駐紮戲西與劉邦對峙,時間大約也有半個多月。連劉邦手下都知道此事而暗中做打算,劉邦卻沒有任何計劃,從後面資料看似乎如夢方醒,對項羽要進攻自己不但沒有任何應對戰略,更是毫無防備之心。何解?這裏筆者猜測有二,一是劉邦進入關中被勝利,權欲,美女,財寶沖昏了頭,認為有懷王之約,和諸侯又是聯盟,別人不會拿他怎麼樣,最多想來分一羹而已。二是劉邦錯估形式,沒有想到項羽統合各路諸侯後,實力早就不是以前幾萬人的楚軍,而是四十萬諸侯聯軍。劉邦以為憑項羽自己的兵力並不能拿自己怎麼樣,畢竟自己有十萬大軍,沒有想到是這次是諸侯聯軍一起要滅他。

劉邦危在旦夕的時候,事情發生了戲劇化的轉變。項羽的叔叔,楚軍中的左尹項伯,曾經被劉邦屬下張良救過,此時為報救命之恩,連夜趕到劉邦大營,把事情告訴張良。張良把事情又告訴劉邦,劉邦此時才明白大禍臨頭,聽從張良之策,拉攏項伯,以兄長視之,並接為兒女親家,秧求項伯為自己說項。

關於項伯深夜告張良,歷代都有人質疑此事真偽。學者周健曾認為「項伯一夜成六事不可信」和「鴻門和霸上相去四十裏之不可信」(7),從而認為項伯一個晚上完成不了這麼多事情。而關於此疑問學者薛權開在文中《鴻門宴獻疑商榷》一一給予反駁,認為從鴻門和霸上的確只有四十多裏,從小路走只有二十多裏,從時間上看完全來的及。(8)

項伯一邊答應幫助劉邦說情,一邊在臨走的時候交代劉邦,明日一定要親自來項羽那裏謝罪。這就是千古一宴鴻門宴的來源去脈。

二:項伯在鴻門宴的作用分析

項伯,一個長期被研究者忽略但其在鴻門宴起了不可磨滅巨大作用的人。從身份上他是項羽的叔父,從地位上他是楚國左伊,位高權重。很多研究者僅記得他前者的身份,卻忽略其後者的地位。

說到項伯在鴻門宴中的作用,就不得不追究其動機以及維護劉邦的原因,前人研究者總是把項伯當成一個糊塗者,先是「在信義面前,項伯被張良矇騙」,再是「項伯又被劉邦的假情義和一派謊言巧語所蠱惑」,最後「他既沒有背棄項羽,也沒有投靠劉邦......他智短濾淺,頭腦簡單,才被劉邦拉攏矇騙。他看不清天下形勢,被封建信義所束縛」。(9)

但是事實是如此嗎?我們來看資料,「(項伯)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10)開始項伯的本意是為自己私情而欲救張良。但是後來性質就變了,「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11),這裏固然有劉邦急於拉攏項伯之意,但是項伯為什麼不加思索的就和劉邦約為婚姻了呢?難道他不知道劉邦是項羽的大敵,明天項羽將要和劉邦大戰,就算項伯肯定有把握說服項羽不進攻劉邦,劉邦也是項羽一大患,始終是項羽要解決的難題。如果項伯僅是為情誼幫劉邦一把,那約為婚姻就等於建立同盟了,不得不不讓人懷疑其動機。

如果把事情聯繫起來就比較容易明白項伯的意圖了。作為項羽的叔父,楚本是項梁一手建立,項梁死後,作為項家僅存的元老(史記所有出現過的項氏),恐怕項伯是最有希望可以和項羽競爭項家領導權的人。在楚懷王刻意打壓項家的情況下,項伯尚能與項羽共渡難關,但是勝利來臨的時候就是權利如何分配的問題了。而劉邦雖然是項羽大敵,但未嘗不是對自己的一大強援,外有強援,無論是對擴大自己影響力,在西楚中爭權奪利;還是保住自己現在的權位都是必要的。明白了這點,也就明白了項伯為何從純粹私情轉化為和敵軍結盟,一切都是利益在作祟。聯繫楚漢時期項伯另外三次活動,一是受張良金銀,為劉邦請漢中地。二,龍且擊敗英布後,項羽派其收九江兵,項伯盡殺英布妻子兒女。三,項羽要殺劉邦之父,被項伯勸止。可以說楚漢戰爭期間,項伯徹頭徹腦是為劉邦服務。也就是項伯早就投靠了劉邦。

前人研究者另一忽略的就是項伯另一身份,楚左伊。令伊乃楚國最高政務官,相當於丞相。左伊就是丞相的副手,可以說極有權勢極有說話份量之人。「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12),從這段話中,我們分析,項伯不僅是為劉邦說情,更是直接拿劉邦功勞來說項羽做的不對(難道他忘了為什麼要打擊劉邦了嗎?),而要求項羽善待劉邦。項羽難道不知道為什麼要打劉邦嗎?但此時同意。恐怕一是本身無殺劉邦之意。二是項伯的權勢使得他不得不給其面子。

鴻門宴上,范增派項莊刺殺劉邦,而項伯卻以身阻礙。更顯示項羽陣營的派系之爭,項伯不但是項羽叔父更是左伊;而範增卻是項羽亞父,而身為楚軍大將軍。季父對亞父,左令伊對大將軍,聯繫起來就可以知道必然是家族元老派和功臣少壯派之爭,文官派和武官派之爭。

從這裏我們可以知道,鴻門宴不僅僅是項羽殺不殺劉邦的個人問題,也涉及到楚營的兩大派系之爭,實在是一發而動全身之微妙之關係。理解了這個才能理解以後鴻門宴中發生的種種事端。

三:形式的轉變與項羽之抉擇

前面已經談到,項羽開始打算進攻劉邦,實則是劉邦的行為犯了眾怒,導致諸侯聯軍同心協力要消滅劉邦。但是經過項伯的說項,形式發生了轉變。最重要的轉變就是劉邦戰略有了大的轉變,願意把關中拱手相讓。項伯早在劉邦大營的時候就交代:「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13)。這裏恐怕項伯不僅僅是讓劉邦來向項羽謝罪,也是一個向諸侯擺明立場的手段。所以雖然劉邦明知山有虎,偏向山中行,是不得不行之。

劉邦戰略的重大轉變,也導致一觸既發的戰爭失去了導火線。對諸侯來說,此時可以和平分享勝利果實,自然不願意再動刀動槍。再對諸侯來說此時的劉邦並不對自己有任何威脅,並不需要來消滅這個項羽潛在的隱患。相反,對諸侯來說,保住劉邦牽制項羽過於膨脹的勢力才符合自己的利益。所以形式的轉變,使得四十萬諸侯軍不但不會再消滅劉邦,反而傾向保住劉邦。

項羽面對這樣的局勢轉變,不得不考慮楚軍內部項伯一派的意見,也要考慮聯盟內部諸侯們的意見,更要考慮當時的大環境,在秦人的國土上無盟軍支援,內部也不同心協力的情況進攻劉邦的風險。

學者張志坤,周騁,蔡偉在此都有相同的認識,認為項羽在當前的形式不益於劉邦開戰,也不益於殺劉邦。學者張志坤總結主要原因如下:「第一,劉邦在鴻門宴上答應把關中讓給項羽......項羽不戰而屈人之兵,以全得關中,獲得巨大的果實。第二,項羽欲擊劉邦,不能不考慮戰爭的結局的問題。第三,更大的制約因素是,如果項羽對劉邦開戰,則項羽很可能把自己孤立起來。」並認為劉邦敢赴宴有三點所峙「無罪而殺劉邦......在政治上不利;劉邦和項羽之間的個人友誼;劉邦身後有一支十萬人的大軍」。(14)學者周騁認為此時「剿滅劉邦已不再是項羽的當務之急......若殺了劉邦,其部眾群龍無首,竟爾屈服,關中固然不會亂。一旦劉部不肯就範,以武力相抗,則局面不易收拾。楚軍內訌一起,舊秦民眾或許會重新集結在秦國宗室的周圍,與諸侯軍隊周旋到底。秦民訓練有素,又已歸順了劉邦,劉邦遇害勢必使秦人更畏懼項氏的暴虐將加諸己,其將作殊死抗爭,亦在情理之中。大亂一起,無論是滅秦宗室還是總攬天下之權,都將成為泡影。這種風險,項羽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嘗試。所以,項羽很爽快地接受了劉邦的歸順。」(15)。

由當時形式看項羽再進攻劉邦的確不合適宜,項羽接受項伯說項,接受劉邦謝罪,並非什麼戰略錯誤,而是形式轉變下合理的戰略調整。

四:鴻門宴得失之商榷

形勢的轉變使得項羽不得不做戰略調整,接受劉邦謝罪,而不再武力進攻劉邦。學者張志坤,周騁,蔡偉皆認為項羽在如此形式下是最佳選擇,兵不血刃拿到應有的一切,而範增欲殺劉邦卻是不明白形式。
這種看法有一定合理性,但是並不完全正確,首先項羽不殺劉邦並非是頭腦簡單,同樣範增欲殺劉邦也不是不明形式。在劉邦轉變其戰略後,項羽的確不適合在武力進犯劉邦。但是劉邦赴宴能不能殺之,卻有商榷之處。

首先,利益上有人認為項羽不殺劉邦就兵不血刃拿到關中,是大大的得,而劉邦用土地換生存是大大的失。這種說法,學者張斌榮曾反駁:「劉邦之失關中乃時勢使然,不得不送......(劉邦)表面看損失確實很大,但從政治,戰略上看,劉邦是以不得不失換取了很大的利益,這是一種戰略上的勝利,因此,得大於失。」(16)。也就是項羽兵不血刃拿到的是本來就可以拿到的,劉邦失去的是本來就要失去的。而項羽卻失去了殺劉邦的一次機會,給了劉邦坐大的機會,沒有把潛在敵人扼殺於搖籃之中,消滅於隱患之間。如此看來,項羽並沒有拿到最大的利益,僅僅拿到本來就是自己之物。

再就是,有人認為鴻門宴項羽不能殺劉邦,原因是上面所講,政治不利,諸侯反對,劉邦10萬大軍造反以至帶動秦人不穩定等等有莫大的風險。

這裏有必要一一分析:第一,項羽在鴻門宴殺劉邦,完全可以抓住劉邦的痛腳,宣佈其罪過,如竊取勝利果實,欲獨吞關中,派兵把守關中阻攔諸侯聯軍。再如曹無傷語:「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可以給劉邦加上勾結秦廷,收買舊秦貴族人心,欲與復辟的帽子。由於劉邦戰略失誤再先,完全可以在此加上罪名而殺之。這樣說來,無罪殺有功之臣,使其政治不利的局面完全可以避免。

第二,如果在鴻門宴項羽殺其劉邦,宣佈罪名,雖然諸侯反對,但是在即定事實下,諸侯會為劉邦拚命嗎?最多也是拿劉邦之事要挾項羽多補償利益。項羽也就是許諾把劉邦的利益分給大家,就可以平諸侯之怒,諸侯雖然想以劉邦牽制項羽,但是不會為一個死去的人得罪活著的人。

第三,如果殺了劉邦,劉邦身後的10萬大軍肯定不滿意。但是10萬大軍也並非鐵板一塊,不少是半路合作而來,或則是在關中招募的秦人。這些人未必會為劉邦之死而和項羽拚命,曹無傷那樣見風使舵估計亦不少,完全可以收買不忠者,打擊劉邦的鐵桿,在拉攏和劉邦關係不深的勢力。剩下劉邦鐵桿幾萬人不足對項羽成為致命威脅。或則諸侯們看到劉邦舊部勢弱,以打擊劉邦舊部來討好項羽也符合常情。

第四,如果殺劉邦後,劉邦舊部反項羽而造成秦人不穩,也並不可濾。首先,秦人經過三年滅秦戰,主力盡失,剩下未訓練的秦人並不足對抗項羽大軍,再就是諸侯無論怎麼反對項羽,但是在對付秦人上,只會和項羽一條心,而不是看秦朝死灰復燃。

總上所述,雖然劉邦轉變戰略後,項羽武力進攻劉邦不在合適,但是鴻門宴殺劉邦卻是消滅政敵的大好機會,雖然或則有不小的風險,但是從上面分析,殺劉邦的風險遠大於不殺。殺劉邦不僅僅是劉邦後來奪取天下而馬後炮,更在於劉邦是僅次於項羽的最大勢力,又雄才大略,而先進關中得到政治優勢更是要冒險殺之,消除隱患於未顯之前。

范增從細節就看出劉邦其志不小,威脅很大,亦是深謀遠慮,思慮周密的智謀之士,亦不會看不到形式,而盲目殺劉邦。所以項羽鴻門宴不殺劉邦是戰略失誤。

五:鴻門宴種種疑問之探微

鴻門宴歷代都有學者質疑其不可解者,而懷疑其真實性,甚至有學者從根本否認有這個歷史事件。(17)下面讓我們就具體情況來分析鴻門宴諸事。

經過項伯的叮囑,劉邦第二天來項羽軍營謝罪,項羽留其飲酒而成千古一宴的鴻門宴,這並不是項羽早就準備好的,也不是範增早有準備的宴席,可以說突然的一場宴席,使得範增甚至沒有提前準備才導致半途找人殺劉邦。所以偶然突發事件以致宴會有不少意外之舉,而項羽之前並沒有準備宴會殺劉邦,也無此時殺劉邦之念,就不存在某些人認為項羽是優柔寡斷,導致失去良機。

史記記載「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18)從劉邦來謝罪與項羽的對話就可知項羽無殺劉邦之意,並非形式使然而不能殺,項羽如果早存對付劉邦之心,豈會說出內奸之名乎?後人研究此段都認為項羽輕易地說出內線曹無傷,是項羽最大的失敗,是他性格中輕率大意的典型體現。實情卻非如此「據《高祖本紀》載,項羽『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中,遂到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聞項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於項羽曰……』這段記述充分說明曹無傷並非項羽內線,曹的告密是在項羽準備發兵攻打劉邦以後,因此,他的告密不過是一種邀寵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的卑劣行徑,客觀上只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在項羽眼裏,他不過是一個不忠不義的小人,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就根本沒有保護的必要。」(19)。
項羽既然無殺劉邦之意,當日就留下劉邦飲酒,「項王、項伯東鄉坐。亞父南鄉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鄉坐,張良西鄉侍。」(20),這段位次也是被歷代說成項羽驕傲自大,坐到首席,不尊敬客人,但卻忽略這並非宴請客人,位次是由本身地位決定的,難道劉邦當皇帝後宴請大臣坐到首席也是驕傲自大,不尊敬客人?此時範增眼見項羽無殺劉邦之意,急得火冒三仗,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要求項羽立下決心殺掉劉邦,但是項羽對此默然不應。對此要說明,項羽並沒有宴會殺劉邦的計劃,所以不存在優柔寡斷。

範增見其項羽無動於衷,出門招來項羽堂弟,吩咐:「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21)。從這段話我們可以分析出,範增一派支援殺劉邦,早有默鍥,同時可以看出殺不殺劉邦之爭楚軍分為兩大陣營,項羽不肯殺劉邦,只好自己動手了。就下來就是人人皆知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項伯毫不示弱,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項伯的行為沒有人懷疑其為內奸,也絲毫不顧及項羽就在座前。只能說明是派系之爭,而項伯翼蔽沛公也是項羽默許下的行為。

這個緊急的時候樊噲衝了進來護主,怒斥項羽。一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陰謀就這樣流產了。劉邦卻再也坐不住了,藉著入廁的機會招樊噲逃出了宴席。隨後劉邦不顧項羽的召喚,把局面交給了張良,自己騎馬帶著樊噲等四人逃跑回營。這裏很多人都有疑問,《史記會注考證》曾引董份之說:「矧範增欲擊沛公,唯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史固難盡信哉。」(22),其實範增對鴻門宴之事並無準備,何能不容劉邦乎?再說楚營也非範增當家,項羽不願意殺劉邦,他又能怎麼樣?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彊、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23)史記這段向來疑問頗多,主要是究竟是騎馬還是步走,還是先騎馬而後步走?敘述得不清楚。如果深入理解劉邦的想法就知道並不矛盾,劉邦本來為快點脫離危險,脫身獨騎,把手下丟在身後,但是因為怕一個人路上不安全,才命樊噲四人持劍盾步行保護自己,從小路逃跑。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項王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24)史記這段也向來疑問頗多,則是項羽在大營等這麼長時間不合情理,劉邦半途逃跑項羽也沒有任何表示。其實只要明白項羽無殺劉邦之意,明白楚軍陣營兩大派系之爭就可以理解,項羽對一切發生之事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把事情挑明,故意放劉邦一馬,而維持雙方的面子。從項羽,範增受璧後的不同反應就可以知道。梁玉繩《史記志疑》認為:「若論禁衛訶訊,則彼尚不能禦樊噲之人,烏能止沛公之出乎?」也是沒有明白其實是項羽故意放劉邦回去。

總而言之,史記描寫鴻門宴頗多疑點,主要是不清楚此背景,以及不清楚項羽在其中的態度所至。明於慎行云:「鴻門事,以為『是日微噲奔入營譙讓項羽,沛公幾殆。』此耳食也。總之,項王本無殺沛公之心,直為範增縱臾,及沛公一見,固已冰釋。使羽真有殺沛公之心,雖百樊噲,徒膏斧鉞,何益於漢?太史公好奇,大都抑揚太過,如四皓羽翼太子,正與此類。」(25)如於慎行所說,司馬遷文筆抑揚太過也造就有時候頗多不可解之處。

六: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之探微

上面分析鴻門宴項羽不是形勢使然而不能殺劉邦,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項羽沒有聽從範增殺掉劉邦而通失江山呢?歷代對其評價為項羽驕傲自大,不把劉邦放在眼中,也沒有看到劉邦有威脅自己的能力,所以根本不屑殺他。這點無須在辯,鴻門宴後項羽分封天下,「項王、範增疑沛公之有天下」把劉邦貶到巴蜀,並立三秦王來堵其出路,可見驕傲自大,沒有看到劉邦有威脅是不符合歷史的。另一種傳統觀點認為項羽善於軍事鬥爭不善於政治鬥爭,故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項羽便沒有了方向感,失去靈敏的判斷,找不到自己的敵人,也很難確定自己的攻擊目標。這樣的說法也是不科學的,巨鹿之戰前殺宋義就是典型的政治鬥爭,認為項羽只會軍事不會政治也是片面的猜想。還有一種頗為流向的說法,項羽好面子,沽名釣譽,不想背上不義的名分,所以放跑了劉邦。這種說法早被有識之士反駁過,學者連波在其文《論鴻門宴上的項羽——說霸王並不沽名及其他》就分析項羽率性而為,何有沽名?(26)再說項羽屠咸陽,殺子嬰,逐懷王,何其沽名釣譽過?所以不存在項羽好面子而放掉劉邦一說。

其實答案就在史記中,首先,項羽先前進攻劉邦是因為劉邦欲自己獨佔關中,犯了眾怒,而非項羽個人私怨。而范增從劉邦是潛在威脅建議項羽殺劉邦,從項羽沈默無語,可以看出項羽明知道劉邦是潛在威脅,但並不是就贊成殺掉他。

項羽本身是念舊之人,「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27),「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28),「君王為人不忍」(29),無論是敵方之人,還是自己屬下以及實際作風都顯示項羽念舊,而劉邦項羽曾為同僚,共同作戰,又有兄弟之約,劉邦又是靠項家軍才羽毛豐滿,其關係非同一般。雖然之前項羽曾經因為劉邦欲據關抗諸侯而打算進攻劉邦,但是內心恐怕並沒有殺劉邦的念頭。

是以當項伯報劉邦之言,並要求善待有功之人,項羽爽快的答應了。從項羽來說劉邦不阻攔諸侯入關,項羽就再沒有殺劉邦的理由了(也就是本不願意殺,此刻也沒有利益衝突也沒有必要殺了),當然劉邦對自己的威脅他是知道的,也知道範增是為自己江山著想,所以對範增強烈殺劉邦的要求而莫不做聲。

劉邦來向項羽謝罪,說:「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30)其實項羽何嘗不知道因為什麼有卻,何嘗不知道劉邦據關阻攔自己入關的行為,但是此時項羽卻沒有把這些拿出來,卻故意賣一個人情把背叛劉邦的曹無傷拿出來應付。更驚奇的是樊噲痛斥項羽:「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31)而項羽對這樣的痛斥卻沒有任何反應,僅僅來一句:「坐。」。先不說劉邦入鹹陽,秋毫無犯的純粹胡說;就是遣將守關,備他盜出入之言更是連三尺小孩都不會相信的話。項羽竟然沒有任何反駁,似乎默認了是自己不對。聯繫斬宋義前項羽那段慷慨陳詞,再聯繫項羽小時侯學萬人敵的言論,我們知道項羽不但不是口拙之人,並且口舌相當厲害。但是此時在自己並未理屈的時候,而默認自己不對,並隱隱流漏慚愧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才氣過人的項羽面對樊噲的痛斥而羞愧呢?

這要從頭分析了,早期項羽進攻劉邦是因為劉邦阻攔自己入關。得到項伯調解,劉邦願意聽從自己的安排,讓出關中,項羽的念舊情緒此時起了作用,不再留難劉邦。但是另一方面,以範增為首一派卻堅持借這個機會殺劉邦以消後患,從內心上項羽明白劉邦的威脅,雖有一定的應對辦法,也知道此時殺劉邦是最佳選擇。但是感情上要殺的是自己親密的戰友,並且此人又主動把功勞讓給自己。項羽又不忍心殺之,這樣的情況下出現鴻門宴在範增暗示下沈默不言。範增亦看出項羽是「為人不忍」,才臨時找項莊借舞劍趁機解決項羽心頭大患。

實在是楚軍的一場悲劇,從項羽角度來說,範增這樣越俎代庖,不但使項羽臉面盡失,更是給人留下暗算的名聲。但是因為范增,項莊是為自己江山而為之,又不能出言訓斥,只能默許項伯保護劉邦。這樣也是為什麼項羽面對樊噲的痛斥而羞愧的原因,雖然暗算不是自己的主意,但總是因為自己引起的。對樊噲的痛斥項羽只有導開話題,而不是抓住漏洞去反駁。從範增的角度,明知道不該這樣越俎代庖,讓君主丟臉。但是為了楚之江山,不惜得罪君主也要為君主除掉一大隱患。

明白這點,我們就明白為何劉邦輕易逃跑,而項羽足足等幾個小時,卻沒有生氣。而範增卻大怒擊破玉鬥,指桑罵槐。面對範增的指桑罵槐,項羽也只能抱之沈默。

項羽是因為念舊情而不殺劉邦還有一例證,武涉說韓信;「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項王憐而活之」,(32)這裏項王憐而活之,亦是指鴻門宴項羽念舊情而不殺劉邦之意。

七:總結

由於司馬遷的如掾大筆的刻畫,鴻門宴成了千古名篇,給後人留下無法抹去深刻的印象。鴻門宴也成搞陰謀,暗藏殺機的代名詞。但是這並不符合鴻門宴本身的原貌,鴻門宴本來並非為陰謀而陰謀的宴會,而是偶然的一次宴會中,主人內部的一次派系之爭。而其爭執的主因確牽涉到客人,而引發一系列刀光劍影,大起大落,曲折動人,扣人心弦的歷史情節。

在鴻門宴前後的種種得失問題也值得我們深思,有趣的是劉邦,項羽楚漢時期的絕代雙雄,其本身致命的大戰略錯誤均是發生在入關後。或則是接近勝利的那段時間最容易讓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以致於犯下低級錯誤。一句格言叫做成功與失敗都是在勝利前的那一瞬間。正是如此,我們才應該善待勝利,警惕勝利。
總而言之,鴻門宴前劉邦犯下嚴重的戰略錯誤卻因為鴻門宴的種種努力補救而挽回,而項羽卻在鴻門宴犯下為人不忍的嚴重戰略錯誤,而無法挽救,以致後來兵敗而烏江自殺,或許正因為如此,項羽的悲劇才顯得如此悲壯,項羽的失敗才更讓人扼腕歎息,項羽的一生才更充滿了人情味,項羽的自殺才更讓後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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