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鼙鼓動地來] [沖天香陣透長安] [流水落花春去也]
[衝冠一怒為紅顏] [烽火城西百尺樓] [邊庭飄搖那可度]
[折戟沉沙鐵未銷] [閒憑欄杆望落暉]
(一)漁陽鼙鼓動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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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鳳陽地震。似乎冥冥中暗示著什麼。
這一天的京城,天色陰暗,大風驟起,直刮的塵土飛揚,節日的喜慶早已被焦慮不安取代,私底下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交換
著對時局的看法。有傳言說,闖賊大軍已開出關中,進入了山西地界;又有傳言說,已發檄文招天下之師勤王京都;更有傳言說,夜晚走過紫禁城正門,可以聽到鬼
魂的喧鬧和哀嚎。皇帝將南遷陪都,留太子監國之說也不脛而走,傳的振振有辭。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有錢人家無不掘窖藏金,官宦府邸也暗中收拾細軟,
做好了離京的準備。市民則紛紛搶購,致物價飛漲。京城陷入茫然恐慌之中。
要改朝換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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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已一夜未曾合眼了。看了一夜的奏折,卻還是毫無頭緒,軍情急報、災情急報、匪情急報……兵荒四告,流寇蔓延,沒有一條可以讓他稍作寬慰。
本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會有很多祭祀、典儀,可現下除了必須要進行的,其他已一概取消。宮中早已撤樂減膳,金銀器皿已換
作了銅製。「三餉」早已耗盡了國本,本來,宮中每年有大約400萬兩金花銀,而如今不過剩幾十萬兩,戶部的府庫一共只剩下8萬兩,收入則為零。(事實上到
後來李自成進京之後,發現大明皇帝的家底僅黃金17萬兩,白銀13萬兩。)
軍隊的情況更糟,糧倉已經空了,購糧亦為難題,因為一有動向,消息即刻外傳,富戶官宦相互勾結,屯積糧食,以每擔一兩銀子
的高價出售。軍餉更是為難,邊軍的餉早已經無力支撐了,京軍則幾乎一年沒有領到過軍餉。禁軍三大營號稱47萬,但虛額超過60%,且俱為老弱,精壯者全被
守將和監軍宦官收為己用了。軍心渙散至「鞭一人起,一人復臥如故。」
從他即位時,「臣僚之黨局已成,草野之物力已耗,國家之法令已壞,邊疆之搶攘已甚」,官場則墮落到了「在廷則門戶糾紛,疆
埸則將驕卒惰」的地步,對當朝的文武百官,崇禎早已失去信心,不過他也明白,他必須依仗他們,所以屢屢號召君臣同心,可事實卻是同床異夢者眾。他也一直盼
望能有一位可助他力挽狂瀾,安然渡過危機的大臣出現,可又容不得任何瑕疵,「敗一方即戮一將,隳一城即殺一吏」,從袁崇煥、洪承疇、楊嗣昌,無一善了。十
七年來儘管「不邇聲色,憂勸惕勵,殫心治理」,幾乎沒過什麼舒心日子,兵荒、天災、瘟疫卻年年不絕。他罪過己、拜過佛,求過祖宗,甚至還改信過天主,但無
一奏效。果真天意亡我?
曹化淳悄然而入,「皇上明日可是要去太廟?」崇禎搖頭,他已經沒臉面對祖宗了,最新的一份急報:李自成在西安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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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稱帝,即將進逼京都的消息不久傳遍了京城。更有來往京城的外地客商帶來一則轟動性的傳聞,大順王李自成已下書明皇帝,約定三月十日決戰,勝者擁有江山。(此事《明史紀事本末》有載)
這個時候崇禎真的動了南遷的念頭,此前他剛剛親書「如朕親征」,以最為隆重的儀式送走了一位自願出私財餉軍,西進募軍督師
禦寇的大學士李建泰。不過那是作秀。這位李大學士只有一支五百人的隊伍隨行,而且據最新情報,其家鄉曲沃已落李自成的前鋒劉方亮之手,家財被劫掠一空,那
所謂「一百萬軍餉」早成泡影,李建泰已無可指望。
崇禎拿起案頭的一份奏章,這是翰林學士李明睿所奏的南遷建議。其實此前他暗示過內閣大學士陳演,可陳演很滑頭,不肯承擔責任,裝聾作啞,假作不知。「那麼,就先見一見這個人吧。」他想。
不久,崇禎密召李明睿議事,李明睿坦言若不南遷明必亡,崇禎意動,沉吟片刻,回答:「此事我已久欲行,因無人讚襄,故遲至今,汝意與朕合,但外邊諸臣不從,奈何?此事重大,爾且密之,切不可輕洩,洩則罪坐汝。」
數日後崇禎又招李明睿面議,這回有多個重臣出席,論及南遷的具體步驟。李明睿堅決主張此事刻不容緩,並具體建議祭祀孔廟為由取道山東,隨後可快馬加鞭南下,20天內即可趕到淮安地界。此後若出面一呼,必定天下響應,群情振奮,從而掌握天下大局的主動權。
確實不能再拖了,甚至代帝出征的李建泰也報告說「賊勢大,不可敵,願奉太子南下」。但崇禎極強的自尊心和疑諱心不允許他以一種偷偷摸摸的姿態溜走,他不能被人議論為逃命,他丟不起這個人。這事猶豫再三之後終於放到台面上。
二月十日的公開廷議阻止了南遷,儘管崇禎表現出了傾向性,大多數大臣仍然堅決反對,有人主張皇帝當御駕親征,鼓舞天下士
氣,令四方忠臣義士群起響應;有人主張調天下兵馬勤王,放棄直隸、遼東防線,盡全力固守京師;至於南遷派在一些具體細節上也意見不一,比如皇帝應該帶多少
軍隊隨遷,國庫財政如何分配等,有人更主張太子南遷而皇帝應該留守。崇禎乾脆逐個詢問,在場的27位大臣竟有19位表示反對皇帝南遷,最後一刻,崇禎目視
大學士範文景,這是一位剛提拔入內閣,當下頗為崇禎器重的前任兵部尚書。然範文景的回答是:「團結人心,堅守待援而已,此外非臣所知。」
那時候,崇禎該是什麼樣的心態?憤怒、感傷、絕望或均有之吧。二百七十七年的社稷莫非就這樣斷送?此即天意否?他沉默多時,作出了最後的抉擇:「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國家至此,無一忠臣義士為朝廷分憂,而謀乃若此!夫國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朕志已定,毋復多言。」
二月十三日,崇禎下詔罪己,這是十七年間的第四次,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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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兵少糧,守備虛弱。崇禎只好募捐。他遣太監徐高通知周皇后之父,國丈嘉定伯周奎,讓其牽頭倡導,作個表率。周「堅謝無
有」,竟一口回絕。徐高再三說明上意,周也漫不經心,毫不介意。徐高「憤泣曰:『後父如此,國事去矣』」。周奎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怕崇禎歸罪,答應捐
獻一萬兩,崇禎認為太少,要他拿出二萬。周寫密信告訴皇后,懇求幫助,皇后答應幫他出五干,並勸他盡可能滿足崇禎要求的數額。宮裡的太監以王之心最富,但
也僅獻萬金。王永柞、曹化淳則捐金三萬至五萬。後來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後,嚴刑拷打王之心,追出十五萬白銀,其家藏金銀器物亦均為上品。周奎被抄掠之後,現
銀就有五十二萬,家中奇珍異寶,綾羅綢緞價值數十萬。
朝中大臣官員表現也一樣,個個裝窮喊貧(當然也有少數真窮的)。大學士魏藻德僅僅拿出百金,已被批准退休的內閣首輔陳演則
專程入宮表白自己在任期間如何清白廉潔。還有一些官員則在自己門上寫著:「此房急賣」,再拿出一些不值幾個錢的器皿什物擺在市上兜售。最後官員們為搞平
衡,乾脆來了個攤派,比如浙江籍出六干,山東籍出四千等等。個人的最高限額是三萬,但滿朝竟然無人達標,僅有太康伯張國紀一人出到了兩萬。就這樣,本次靖
國募捐從京城皇親國戚,士大夫官員組成的的食祿一族那兒最終募集到了一筆巨款:二十萬。
有錢不出錢,這個時候的崇禎除了一聲歎息,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了。只好又改個法子,號召有力出力,令眾人各輸糧草供給官軍,或贍養將士們的妻子兒女,使京城守軍無後顧之憂,但反應更為冷漠,無人響應,只好作罷。
這筆「巨款」數額如此,作軍費實在沒辦法看。所以這二十萬現金,崇禎全部用來犒賞慰勞京城守軍。這一天,小民百姓痛哭捐金者甚多,多者有三百金、四百金。
此刻,李自成已攻陷大同,即將兵抵宣府。而召各路鎮兵的勤王令雖發出,只有薊鎮總兵唐通趕到了居庸關,距離京師很近的山東總兵劉澤清、遼東總兵吳三桂均按兵不動。
(二)沖天香陣透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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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對李自成而言,已經不再是崇禎十七年,而是永昌元年了。
也在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建國大順,還在「成」的頭上加了個「日」
改名為自晟。追封尊號到其曾祖以下。又封牛金星天祐殿大學士,宋獻策為軍師,增置六府尚書,仿明制建立起了全套政治機構。任命宋企郊為吏政尚書、陸之祺為
戶政尚書、鞏煜為禮政尚書、張嶙然為兵政尚書。以五等爵位大封功臣,侯劉宗敏以下九人,伯劉體純以下七十二人,子三十人,男五十五人。
到最後一個堡壘榆林被攻克之後,除漢中而外,此時李自成已將三秦之地盡掌手中,編制之下計有騎兵六十萬,步兵四十萬,在當時,「十八子當主神器」的預言已遍傳,已有人將其比作了秦王嬴政,未來的一位凶殘又強大的開國之君。
聽著昔日的弟兄們一口一個「皇帝爺爺」,讓李自成心花怒放,好不開心。從襄陽時,牛金星就開始每日授課,為他講經讀史,一
年多來已有小成。他可以經常脫口而出幾句妙語,令周圍的人或目瞪口呆,或讚歎不已,後來在北京接收明舊吏的面試中,一位歸順官員自稱「善為文字」時,李自
成隨即調侃道:「何不作見危授命題?」
此時的李自成,盤踞關中,遙控河南,已經相當的滿足了,他不是嬴政,也沒有真正主天下的野心,他的意圖乃是與明平分天下。
後來當李自成兵臨北京城下,城破在望之際,他還派出投降太監杜勳與崇禎談判,價碼就是明封李自成為王,賜銀100萬兩,承認陝西和山西為其封國。而當時,
另一家逐鹿候選人多爾袞也曾致書李自成,建議與他平分華北,不過對李自成而言,與滿人合作既無必要又風險很大。
事實上李自成及其手下沒有真正具有長遠戰略眼光和治理國家(地方)之才者,他們善於破壞而不會建設。牛金星之流只一意慫恿
李趕緊攻入京城做名副其實的皇帝,似乎一攻佔北京,登上龍椅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這一點李自成倒要現實的多,故而昔日在湖北時他會採納顧君恩的獻策先取關
中,而未如牛金星所建議的那樣進軍河北,直驅京師。
此時李自成正面臨嚴重抉擇,他多年轉戰,東征西討,靠的是以戰養戰,手下也多為桀驁不遜之徒,一旦安定,反而無所適從了。
陝西本是李自成的家鄉,又是根據地所在,所以他嚴令禁止劫掠,甚至規定「馬騰入苗者斬」,可「未一月抄掠如故」。畢竟這是長期以來養成的傳統,何況戰亂多
年,經濟恢復緩慢,自從採納李巖
「不納糧」建議之後,不再擾民的軍隊就只能從官吏巨賈、士紳大戶那兒進行搶劫搜刮勒索以維持軍費開支,甚至發展到「悉索諸薦紳,搒掠征其金,死者瘞一穴」
的地步。這樣社會難以穩定,民心無法安定,政權亦無法得到本地知識分子的支持。雖有一套政府班底,但管理無方,政令不通,更約束不了軍隊,基本上可以說,
李自成固守一地的結局就是耗盡地方民脂民膏之後難以為繼。
百萬大軍久據一地的必定坐吃山空。出兵繼續征戰,這是大順政府多數人的意志,這點李自成也無法阻攔,儘管他未必情願,或許直覺裡已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東進途中李自成兩度欲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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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李自成渡過黃河,兵發山西,正式向京城進軍了。
這一路開始基本是未遇抵抗,甚至大軍未抵,降書先至,三月初七,李自成順利佔領太原。隨後在代州與明總兵周遇吉展開激戰,
周遇吉當年曾跟隨洪承疇,參加過松錦之戰,不是泛泛之輩,一連苦戰十餘日,李自成受阻,便欲撤軍。李自成吃過無數敗仗,這點小挫本不算什麼,但他顧忌到他
這一套倉促建立的政權機構尚有很多急需解決的問題,這時的他更傾向於先把根基打牢,滅明倒是次要的事。但部將不服,非要先分出個勝負再說。結果再戰之下對
方彈盡糧絕,不支而退。
李自成追至寧武關,通告若五日不降就將屠城。但這回李自成遭遇到了頑強抵抗,周遇吉傚法當年的袁崇煥戰術,以大炮守城,四
面轟擊,並不時出兵佔據外圍,與對方周旋,激戰三日,大順軍損失萬人。李自成亦發炮還擊,幾度轟塌城牆,但對方又立即壘成。大順軍一度攻破了城門,但城門
隨即封閉,殺入城中的上千人馬無一生還。李自成大怒,以人海戰術前赴後繼,持續攻擊,最終攻陷寧武關。隨後便是屠城,婦孺老幼概不能免。
事後看,此為李自成東進之路遭遇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頑強阻擊,但這確實讓損失慘重的李自成擔憂了,他開始打退堂鼓:
如果以後的路這麼難走,恐怕很難走到北京吧。他與部下商議說「此去歷大同、陽和、宣府、居庸,皆有重兵,倘盡如寧武,奈何?不如且還,伺再舉。」平常議
事,李自成的習慣是先讓眾人發言,自己不作表態,到最後拍板定奪。主動表態,實為罕見,十七年來未曾停歇的廝殺爭鬥讓他有了獵犬般高度靈敏的嗅覺和警惕
性,對佔據京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就在爭議不決的時候,大同總兵姜壤、宣府總兵王承允降書已到,眾人均喜出望外,於是李自成下令繼續長驅東進。
到三月,山西已全境落入李自成手中。此時另一路由劉方亮率領的偏師,也已攻陷保定,代帝親征的大學士李建泰被擒。
三月十一日,李自成兵抵宣府。總兵王承允和監軍太監杜勳出城三十里迎接,杜勳出城前,向巡撫朱之馮通報,勸他亦識時務,朱
大罵:「爾上所倚信,特遣爾,以封疆屬爾。爾至即通賊,何面目見上?」杜勳不作答,大笑而去。獨守城池的朱之馮守在一尊大炮面前,眼見李自成部隊一步步臨
近,轉對左右下令:「為我發之。」但左右默然,無一人上前,朱之馮欲親自動手,被周圍士卒擎住衣袖,朱之馮捶胸長歎:「不意人心至此!」遂自縊而亡。
三月十五日,唐通降,李自成的大軍開過居庸關,直抵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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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義門外,香爐繚繞,已鋪上了黃毯,擺上了龍椅。李自成心滿意足地坐下,身邊是淪為階下囚的兩位明宗室親王:秦王、晉王。
京城的虛實他早已派遣手下扮作客商摸的清清楚楚,這一工作甚至他還遠在西安的時候就已經著手進行了。現在,四郊各路官軍或降或逃基本掃平,北京已是一座唾
手可下的孤城而已。
儘管經過牛金星、宋獻策等人的大力宣傳,周圍的人都把他視作下一任真命天子,可他自己始終是半信半疑,十幾年來忙於征戰,
或與官兵鬥智鬥勇,或與同行傾軋算計,一刻未停,他並未做好當皇帝的心理準備,那一套行為規範和思維方式他是極為陌生的,虛榮和得意滿足之後甚至有一種發
自內心的厭惡,但他卻已正不由自主地正一步步踏入這個陌生的領域。他想減緩一下這過快的步子,所以出居庸關不久便密遣明降將王永吉到北京與皇帝談判,交換
條件是「劃江而治」,明帝封他為王,割長江以北為他的屬地。但王永吉至今蹤跡全無。現在杜勳又被派進去了,條件還降得更低了。
劉宗敏過來問:「我軍圍城一日了,為何不速速進攻,趕緊拿下北京?」李自成搖頭,回答說:「待正午吧。」
天空飄起了朦朦細雨,這場雨是宋獻策前日卦到的,「算的真準,莫非洒家真的當主神器?」這時候杜勳回來,告知崇禎拒絕和議。「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李自成憤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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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總攻開始。
一聲號令之下,火炮齊發,震耳欲聾。大順軍早已準備好了雲梯,吶喊聲中蜂擁而上,前排是幾隊架雲梯的,後排則是攜盾持刀的
攻擊隊,前排倒下,後排跟上,連續衝鋒。未經戰陣的禁軍如何見識過這個?匆忙發過幾炮之後便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抵擋。何況守將大多已逃之夭夭,失去指揮的
官軍四散奔走,不知所措。西直門、平則門、德勝門被一舉攻佔,太監曹化淳開彰義門投降。到下午外城即被全部攻佔。當晚午夜,大順軍攻入內城,至三月十九日
晨,太監王相堯以宣武門,兵部尚書張縉彥以正陽門,戚國公朱純臣以朝陽門迎降,北京內城陷。
十九日中午,李自成頭戴氈帽,身穿淺白色絲綢衫,座下烏騅馬,由牛金星、宋企郊等陪同進入北京城。事前混入北京城的密探已放出謠言,凡歡迎李自成,願做大順臣民者將得賞銀五兩,因此市民焚香舉旗,列隊而迎者不少,其中還不乏一些急於在新政府中謀取一席之地的舊官吏。
李自成志得意滿,得意洋洋,行至承天門,他手指牌匾說:「我若一箭射中中間的天字,則天命所歸,必能一統天下。」一箭發出,射到了天字下方,李自成驚訝不已。牛金星忙詮釋道:「射到下方,那就是把天下一分為二了。」李自成投弓大笑:「解的好。解的好!」
一統江山還是一分為二,新王朝開始了嗎?
(三)流水落花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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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不是一個好皇帝,可不得不承認,至少他是個稱職的皇帝。
儘管局面已不可挽回,崇禎依然每日上朝問事,如平日那樣處理政務,三月初,他聽戶部侍郎蔣德槿言及朝廷雖早已下旨將「三
餉」合一,但各地州縣依舊搜刮如故時,再次下旨令廢除「練餉」。北京城的防務他亦親自過問,並把宮中的三四千太監武裝起來,分配到各處參與防務。他召見過
傳教士湯若望,咨詢火器的配置和使用問題。三月初六勤王令下,儘管及時趕到的僅有唐通一人,崇禎還是自掏腰包進行了犒賞,只不過這筆錢被太監吞沒了,實際
上並不曾送到居庸關去。直到宣府告失那天,崇禎還「詔百官修省」。
至於崇禎為何不肯將太子送往南京?這可以理解是一種對令他失望的大臣們的一種報復心理:你們不是反對我南遷嗎?那麼大家就
同船赴難,都在一顆樹上吊死算了!二月以來,太子南遷之論又被很多人提及過,包括大學士范景文。更有不少大臣自告奮勇,要求「奉太子南下」。此舉令崇禎憤
怒異常,不就是想逃嗎?順便還可以為將來圖些好處。難道你們那點小算盤可以騙到我嗎?在一次廷議上,他忍無可忍,怒斥眾臣:「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
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隨後崇禎歸納說:「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
苛政之下無忠臣,崇禎以刻薄偏狹馭臣下,動輒咎之,反要求臣下必須無條件盡忠盡力,這根本不可能辦到。可惜崇禎到死都沒想
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臨死前他仍認為「諸臣誤朕也,國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棄之,皆為奸臣所誤,以至於此。」但後人也反問道:「然有是君乃
有是臣,而曰朕非亡國之君,天下萬世其誰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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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崇禎照例召見群臣,討論居庸關的防務和補給問題。議至中途,忽有急報傳來,「帝覽之色變,久之,即起入內,諭各官退,始知為昌平失守也。」終於,絞索已經掛到頭頂上,一切的危機都變得極為現實,甚至觸手可及了。
兩天後,北京被圍,城外的炮聲已隱隱可聞。崇禎最後一次上朝,他步入殿上,登上寶座後,環顧群臣,不禁潸然淚下,「諸臣亦
相向泣,束手無計。」崇禎問策,眾人無言以對,崇禎以手指蘸茶,在案上寫了句:「文臣個個可殺」。到第二天,也就是李自成攻破北京的當天,崇禎下詔要御駕
親征,被勸阻,隨後他又下罪己詔,據說這篇未能示人的第五道罪己詔,裡面就有「文臣個個可殺」一語。
在這一天,李自成派出太監杜勳為使與崇禎議和,頗有諷刺意味的是:宣府告失之後,傳杜勳戰死,崇禎還曾通報嘉獎其忠義為國,追贈其司禮監太監,允立家廟。而數日後這位死而復生的義士,崇禎昔日的親信卻成了有兩位宗室親王為人質的有恃無恐的使者了,呵呵。
李自成開出的條件很有誘惑力:明封李自成為王,賜銀100萬兩,承認陝西和山西為其封國;李自成則負責平定國內其他義軍,並承諾出兵助明保衛遼東。崇禎有些意動,但還是覺得丟不起這個人,他猶豫不決,轉而詢問身邊的首輔魏藻德:「此議何如?今事已急,可一言決之。」
魏藻德根本不敢擔這個性命攸關的責任,沉默不語。崇禎再問:「此議何如?」魏藻德仍不答。崇禎氣得發抖,回頭怒斥杜勳,將其轟出。隨後用拳猛擊龍椅,嚇得魏藻德告罪而逃了。
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再賭氣了,崇禎想到了必須讓太子安全離開,他召見駙馬都尉鞏永固,命令讓家丁護送太子南行。鞏叩頭答道:「親臣不藏甲,臣安敢有家丁?」君臣二人相對無言,唯流淚而已。
當天下午三時,曹化淳開彰義門迎降,隨後其餘外城各門被陸續攻破,大順軍如潮水般湧入。而崇禎此時徘徊於萬歲山上,面對著京城內不絕的煙火和吶喊聲,不由感慨萬千,愴然涕下:277年的大明,竟然真的就這麼終結了?
回宮之後,崇禎令人將太子及永王、寧王送至皇親周奎、田弘遇處,並送出手諭,令一切國事交成國公朱純臣處理,自己則獨坐殿
上借酒澆愁,到傍晚,他去往後宮,一路宮女太監啼哭相迎,他一言不發,揮手令其散去。只對皇后說:「大事去矣!爾宜死!」一旁的袁妃起身欲逃,崇禎拔刀在
手,幾步趕上,說:「爾也宜死!」連刺數刀,袁妃倒地,血流不止。隨後崇禎由到壽寧宮,一見長公主來迎,歎息道:「胡為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舉劍欲
斬,但手軟脫力,僅僅斬下了公主右臂。崇禎棄劍而出,一路踉踉蹌蹌,轉回坤寧宮,見皇后已自縊,說了聲:「好,好!」又見袁妃未死,便找了根繩索勒至其斷
氣為止。不過袁妃命大,又或崇禎早已乏力,不久便回過氣來,撿回了一條性命。
回到大殿,崇禎召來王承恩,兩人對飲。王承恩竭力勸說微服逃亡,終說動了崇禎。三更後,崇禎脫去黃巾,穿戴上王承恩準備好
的大帽衣靴,手持三眼短槍,由王承恩攙扶上馬,領著約百名武裝太監向東華門而去。城上的守軍見其形跡可疑,以為是奸細,一時箭矢齊下,守門太監甚至轉炮向
內轟擊,幸好是啞彈,未曾炸響。一行人只好匆匆避開,又取安定門齊化門,卻均已緊閉不開。王承恩建議找成國公朱純臣幫忙,可哪有蹤跡?眼見已是五更時分,
外面的吶喊嘈雜聲清晰可聞,內城陷落在際了。
黎明時分,崇禎返回前殿,鳴鐘召集眾臣,「大臣們何在,為什麼都不來?已經是上朝時候了。」他一遍遍地喃喃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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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載:「帝鳴鐘召百官,無至者。」這話並不確切,至少有一個人是去了的,那就是大學士范景文,不過當他趕到時內城已陷,因打聽不到皇帝的行蹤,他在紫禁城午門外道旁寫下了遺書,隨後投井而亡。
大約也在同一時間,崇禎以腰帶自縊於萬歲山壽皇亭,他對面,孤零零地還掛著太監王承恩。
三天後,方有人發現了崇禎的屍體,據說身邊還留有一份遺書:「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文武可殺,但勿劫掠帝陵,勿傷百姓一人。」
實際情況是:倉促而行且萬念俱灰的崇禎根本無可能隨身攜帶筆墨硯品,照明燭火這類用品,也不會有心思去整理思路,說些大義
凜然的官話。《明史》所載的這份遺書更可能是後人的偽作。墮落時代本無道義君王,崇禎的悲劇或悲劇的崇禎不需用道德上拔高和「非亡國之君」的同情去掩飾,
明亡之征不在崇禎,他不是始作俑者,卻是一個悲慘的終結者。
(四)衝冠一怒為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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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的五萬遼東軍隊正在趕往京城的路途上。
雖說接到聖旨已有半月,但吳三桂心裡並不著急,畢竟要放棄寧遠會有很多善後工作要做,光是入關百姓就有幾十萬之眾,總不能
棄之不顧吧?還有山海關的防務也需作妥善安排,所以即便勤王來遲,他也有足夠充分的理由辯解,根本不會留給言官什麼說三道四的理由。更何況,京城的內情通
過父親及家人書信他大致是清楚的,「多半是保不住了,」他想,「不如待大局明瞭之後再作定奪。」
就這樣日行數十里,三月十八日才出山海關,二十日方抵豐潤,這時候,消息傳到,李自成攻陷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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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忙的頭昏腦漲,又是議事、又是接見、又是巡遊。好生無奈,「奶奶的,做這勞什子皇帝真夠煩的!」不過略感舒心的是好
消息卻接連不斷,京城局面安定,民間一如既往,無大騷亂發生;大順派往河南、山東各地赴任的四百多官員不僅頗受歡迎,也大都順利接收了當地政府,僅大同傳
來了反叛消息;劉方亮平定河北也頗為順利。二十一日第一次上朝,成國公朱純臣,大學士魏藻德、陳演,率領原文武百官三千入朝祝賀,陳演勸進即帝位,李自成
冷笑不語,暗想:「好你個馬屁精,早晚老子收拾你。」
到三月二十六日,文以牛金星,武以劉宗敏,率百官再次進表勸進,表稱「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愧
德。」李自成不覺好笑,老子一生目無王法,殺人無算,竟然可比堯舜?他是真的不願意做這檔子事。此時他最想做的乃是衣錦還鄉,好好風光一番,以後做皇帝也
罷,做大王也罷,最好就留在西安,他真的不耐煩在這裡做這些討厭事。事實上,從五月起,他就讓手下將金銀重鑄為錠,徵用騾馬往西安運回了。到吳三桂正式與
大順為敵的消息傳來之後,李自成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撤退。「陝西,吾故鄉也;富貴必歸故鄉,即十燕京未足易一西安!」
坐上了金鸞寶殿的李自成始終沒有適應從山大王到皇帝這一角色轉變,可惜的是,歷史也不肯給予他足夠的時間了。
招降吳三桂的工作其實早已在實施,使者三月二十日就已經派出,並攜有唐通和其父吳襄的書信,承諾吳三桂侯爵位,贈四萬兩犒師銀,囑其速速進京受封,山海關防務交唐通接手。同時接收山海關的大順官員也已派出。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不過,這是一次居高臨下,不明就裡的招降,模式和以前招降窮途末路的明將的手法是一致的,李自成低估了吳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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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二日,吳三桂在永平府紮營暫住,他會見了李自成的使者,並款待慇勤,服侍周全,令其滿意而歸。後人多以為吳三桂就
此歸降了大順,然而事實上,吳三桂雖表現出了一些姿態,並未作出過真正的歸順承諾。他在掂李自成的份量,看看這是不是能坐江山的主子。何況李自成的開價也
不能讓他滿意,接收山海、寧遠一線,這是他絕不答應的,那裡是他的地盤,他的勢力範圍。天下大亂之際,什麼高官厚爵之類的諾言都是空的,實力才決定一切。
山東總兵劉澤清就曾說過:「天下變,山東不為他人有耳!」吳三桂也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他身處兩大強敵的夾縫之中,形勢要微妙的多。但是如果運用得當的
話,或者可以用一方要挾另一方,達成一種平衡。這樣他就可以左右逢源,保住自己的地盤和勢力了。
必須盡快返回山海關,不能讓唐通站穩腳跟。吳三桂迅速作出了決定。
但是,該以何種姿態進行表示,讓李自成明白他的意圖並作出讓步呢?因為事情不能鬧得太大,導致關係破裂,又不能過於示弱,讓對方以為自己不敢對抗大順呢?吳三桂猶豫不決,思前想後,最終決定:拿唐通開刀。
唐通部僅八千人馬,且猝不及防,被回兵的吳三桂精銳偷襲,「襲殺其守關兵殆盡,賊師負傷遁歸」,唐通領殘部退至一片石。現在吳三桂已設下了賭局,就看李自成如何下注了。
吳三桂反李的原由按史家歸納大約有三條:一是父親吳襄被拘捕追贓拷打,二是誤信從京中逃出的家奴報全家被殺,第三是愛妾陳
圓圓被掠,於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三條都相當勉強,吳三桂老謀深算,心計頗深,不至於被一些尚不能證實的傳言沖昏頭腦,吳三桂調軍回撤應是在三月二十
六日,此前北京城基本平靜,大規模對舊官吏的刑訊追贓也是從三月二十六日開始的,此前當然也有部分將領為之,但尚不至於波及到屬於「統戰對像」的吳家,陳
圓圓之說更是小說家言,傳奇想像,陳圓圓不過是吳三桂棄於家中不顧的青樓禮品,假如吳真的那麼多情,早帶在身邊了。
但吳三桂後來確實「怒」了,但那並不是為了美女紅顏,而是為李自成的反應,為他的地盤勢力。
李自成若改變策略,以安撫為上,承認吳三桂的勢力範圍,承諾只保持名義上的隸屬關係,並允以適當的軍費資助的話,是可穩住
吳三桂,暫保遼東現狀的。但李自成並未從吳三桂此舉察覺出某種脅迫的意味,僅僅理解為一種普通意義的「降而復反」,於是遣白廣恩領兵兩萬前往援助唐通收復
山海關。同時,又讓吳襄作書勸降,欲雙管齊下,迫使吳三桂就範。
遣白廣恩出兵,即被吳三桂認做李自成對其勢力的挑釁和輕視,而吳襄的書信更是一種赤裸裸的人質要挾和武力威脅,在這份肯定
不是出自吳襄本意的信中言道:
「事機已去,天命難回,弄君已逝,爾父紹更……我為父計,不若反手銜壁,負鋸輿棺,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而猶全孝子之
名,萬一徒恃憤驕,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賴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並受戮辱,身名俱喪,臣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
這樣的軍事威脅和人質要挾對吳三桂無效,否則他就不配稱作梟雄了。梟雄相信的只有強權,為此是不擇任何手段的。其實原本吳
三桂內心對李自成的評價本就不高,認為「以彼狗偷烏合之眾,何能成事?」關於北京城中大順軍武備漸弛,將士勒索財物,敲詐官吏的事例亦有所聞,這時已判定
李自成並無遠見韜略,非能坐江山的主,這一點是最要緊的,認清了形勢,就可以放手作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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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撫吳三桂的重要性,大順並非無人意識到,制將軍李巖就曾上書力主過。李自成雖也常規性實行了,但僅僅看作一次普通的招
降,並未視作關鍵問題,也未曾分析過吳三桂勢力和遼東局面的特殊性,作出適當的妥協。一直以來,李自成都是被形勢所推動,而從未駕馭過形勢,長遠的戰略考
慮非他所長。他沒有意識到吳三桂,尤其是其身後巨大的潛在威脅。
五月初十,吳三桂擊敗白廣恩部,進佔永平。這時候吳三桂已經改換了另一副姿態,以換回太子作為罷兵條件了,這已經不是歸順與否,而是一種平起平坐的等同姿態。吳三桂自然明白此刻他並非李自成的對手,但他手裡還有張王牌。
這一幕在二十八年以後,以極相似的面目重演過,吳三桂還曾再度為地盤而「衝冠一怒」,那時候的吳三桂已是大清平西王,對手則是更為強大的康熙帝。
一場決定歷史走向的大戰即將展開。
(五)烽火城西百尺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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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無論李自成還是吳三桂都未曾料及,另一家有資格逐鹿中原的競爭者多爾袞早已蠢蠢欲動了。
大清攝政王多爾袞,身經百戰、老謀深算,雄才大略更出皇太極之上,又有漢臣範文程、洪承疇謀劃,早已擬訂了進取中原的方略
和計劃,唯待時機成熟而已。滿清雖有軍事上的優勢,最大的缺憾乃是人丁不足,即舉傾國之兵也就十二、三萬而已,所以以往雖四度攻入內地,卻始終是接濟困難
的孤軍,形同流寇,無法長期立足。而今天下大亂,中原已失統一號令,正值重新洗牌的當口,此乃問鼎的最佳時刻。
正月十五,攝政王多爾哀、濟爾哈朗率諸王、貝勒、貝子、公及文武群臣,「誓告天地,期同矢忠報國」,正式集結各路人馬,欲
出兵進關爭奪天下。二十六日,多爾袞第二次致信李自成,表示了合作意向,「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
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
這封信於三月初三送達榆林,竟被守將退還,李自成未曾得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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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秩序開始混亂了。
首先是對舊朝官吏的清算。李自成進京後,明朝四品以下的官員基本全部留任,四品以上的,由牛金星、宋企郊選拔了92人,其
餘的,多半就難逃被清算的命運了。第一個倒霉的是成國公朱純臣,有人檢舉,崇禎生前留下手諭的有話,交一切國事於成國公。李自成令斬之。隨後,大順軍逮捕
明勳戚、大臣、文武官八百餘人,押至劉宗敏、李牟等處審訊迫贓助餉。限大學士者交贓銀十萬兩,部院官及錦衣帥者七萬兩,科道官五萬兩、三萬兩,翰林萬兩,
部屬以下干兩。
追贓的緣起是一樁小事:國子祭酒孫從度當時臥病於會館,一位姓羅的大順將領不小心闖入其房間。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員竟然
開口責罵,羅將軍大怒,將其捆綁責打,並向其家人勒索錢財贖金,最後孫從度受刑不過,願以窖藏金七千兩獻李自成。李自成聞之劾然,說:「一翰林富乃至是
耶!」
當時十幾萬大軍駐紮城內,按規定是京城居民五戶供養一兵,且嚴令禁止燒殺搶掠,這樣,軍餉的來源不足,一些沒撈到多少好處
的將領也頗有微詞。此事啟發了李自成,他本就對這些輕易拋棄舊主的厚顏無恥的官員充滿了鄙視,第一次上朝時就感歎:「:「此輩無義如此,天下安得不亂?」
追贓剛好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即可籌備軍餉,又可懲罰這些無義之輩,讓將士得些好處。
然而,此例一開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僅僅是三月二十七日,追贓第一天就處死了五百名官宦。前大學士魏藻德在交出1.3萬兩黃
金贖身後仍拷打至死,襄城伯李國禎受刑不過,自縊而死,陳演為贖身交了黃金4萬兩,駱養性交了3萬,周皇后之父周奎被殺後抄家搜出白銀70萬兩。追贓網越
來越擴大,逐漸演變成了搶劫和勒索,共計有1000多名士大夫遭勒索拷打致死。
劫掠很快就波及到了平民百姓。既然將領們可以勒索官宦,部下自然就向民間下手了。此後大順士兵搜查平民宅院,搶奪私財,凌
辱房東,侮辱婦女等事件接二連三,「劫富濟貧」本就是造反者最樸素的心理動機,一旦放開根本無法遏制,即使李自成也無能為力。在將士們看來,你作你的皇
帝,我搶我的東西,大家各取所需,天經地義。所以李自成召見劉宗敏要求:「何不助孤作好皇帝?」對方老實不客氣地回答說:「皇帝之權歸汝,拷掠之威歸我,
無煩言也。」
制將軍李巖針對時局曾上書陳四事:「一、擇吉期迎進大內,次議登極大禮;二,對明官除死難聞降者外,宜分三等區別對待;三,各營兵馬皆退出京城外,聽候調遣出征;四,招撫吳三桂」。但早已心煩意亂的李白成僅僅批曰:「知道了」,並未實施。
這時候,李自成的軍隊已經「腰纏既富,人多鄉井之思,絕無赴敵之氣」,難怪宋獻策亦歎息道:「我主馬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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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吳三桂並未完全放棄與李自成對話的機會,因為直到這時,他還扣著李自成派往山海關的使者未予處死。「討闖賊李自成檄」既是挑戰,也可以理解為最後通牒:「別打我的主意,我跟你一樣是王,想吞併我是沒門的。」
吳三桂有恃無恐的王牌乃是身後的滿清。滿清的官員中有他的親屬,比如祖大壽就是他舅父。滿清對他的招降也非一日了。但利弊
權衡之下顯然明室對他的倚重和依賴更甚,對他的個人成就更有利。不過此時,他卻必須要借助滿清的力量了。一旦李自成不能讓步,出兵征伐,他現有的實力是不
夠的。
不過就此定論說吳三桂此乃「賣國」之舉,還為時過早,因為這時候他還沒有「賣」的意思。求援信大致應在四月初十發出的,意圖是這樣的:
「……不意說寇逆天犯闕、以彼狗偷烏合之眾,何能成事?但京師人心不固,奸黨開門納降,致先
帝不幸,宗廟灰燼。今賊首稱尊號,擄掠婦女財帛,罪惡已極,天人共憤,眾志已離,其敗不待數日,我國積德累仁,民心未失,遠近已起義兵,羽檄交馳,山左江
北,密如星布。
三桂蒙受厚恩,憐民罹大難,拒守邊門。欲興師問罪,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於大清。我國與大清通好二百餘年,今我無故而遭國難,大清
理應助之。除暴剪惡乃大順,拯危扶賴乃大義,出民水火乃大仁,興滅繼絕乃大名,取威定霸乃大功,況流寇斂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軍所有,此
又是大利。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機,誠難再得之時,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協西協,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
示大義於中國。則吾朝酬報大清相助,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歸納一下主旨:一、李自成並不足慮,外強中乾而已,是可以擊敗的;二、只是求助,不是投降,報酬是北京城任你劫掠搶奪;三、你們取道而行直驅北京即可,山海關是我的地盤,不放行;四、事後我們不妨重新瓜分勢力範圍,可優惠考慮你方的利益。
多爾袞收到的時間是四月十五,所以這封信是在四月初十吳三桂擊退白廣恩,正式發檄討伐李自成之後發出的。即便此後他和李自成可以達成協議,清軍入關與李自成爭奪北京,他也可以坐觀其變,最好兩敗俱傷,他還可以坐收漁利。
正像李自成低估了吳三桂,吳三桂更是低估了多爾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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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雖然也長於陰謀詭計,卻不是玩政治的人,除了敵我,沒考慮過第三種解決方案,竟然也同當時的民間一樣,把吳三桂理解為明室忠臣。所以決策只在征與不征。
討伐一事,不僅李自成,連劉宗敏、李過都遲疑不決,畢竟這是一場硬戰,吳三桂部是明軍最有戰鬥力的一支,勝負難測。更何況
此戰意義重大,勝則腳跟立穩,敗則可能北京不保。然此刻登基大典已經在籌備之中,將擇日舉行;軍隊日漸渙散,也需要一戰以重新振作,不然必成驕兵。何況北
京城此刻謠言紛紛,人心浮動。這時候的一場勝利會帶來很多軍事以外的收穫。所以儘管多數文官反對,李自成仍決定親征。行前為絕後患,李自成下令,將明大學
士陳演、定國公徐允貞、新建伯王光通、博平侯郭朋振、清平伯吳遵同、永寧伯張錫、平江伯陳治、都督袁祐、周銘、周鐸等六十餘人斬於紫禁城西華門外。
四月十三日,李自成命制將軍李牟及牛金星統兵二萬留守北京,並繼續籌備登基事宜。自與劉宗敏、李過等攜太子及吳襄等傾全軍進發,直取山海關。吳三桂聞訊之後,殺使祭旗,歃血為盟,擺開了決一死戰的架式。
當時的兵力,李自成部號稱二十萬,但劉方亮、郝搖旗分兵於涿州、灤州處,實際兵力十萬不足,吳三桂部生力軍接近五萬,又通
過募集和招降白、唐舊部近兩萬,共六萬有餘。若論戰鬥力,雙方相差不大,李自成擅攻,吳三桂則守疆多年,長於防守,即便沒有滿清的介入,這照舊會是一場難
以預測的決戰。
勝負的天平將傾向何方?
(六)邊庭飄搖那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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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確切的資料顯示,李自成的大軍於四月十七日便抵達永平府,輕易擊破了吳三桂虛設的一道防線,稍事修整後於次日向山海關開
進,並未如一些記載所言,在路途上就耽擱了八天。攻擊部署之前,李自成最後一次使出了招降的手段,讓吳襄作書相勸。但吳三桂的回答極為乾脆:「父降賊軍。
即不能為忠臣,兒又安能為孝子?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
這時候,吳三桂的態度已經非常堅決了,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打敗李自成,消滅敢於與他為敵者。所以固守之際再度遣使向滿清求援,請清軍入山海關援助。這回是管不得那麼多顧忌了,圍魏救趙乃至坐山觀虎鬥都成遠水,他目前要的是最直接的幫助。
山海關的地理位置十分險要,且明視之為戰略咽喉,在此地經營防務多年,已具相當規模。在關城外圍,還設有四座護城,分別名為東羅、西羅、南翼、北翼。其中南翼護城面海,西羅護城則因為面向關內,前有石河,是爭奪的要地,吳三桂亦陳重兵於此防備。
十九日,大順軍正式發動攻勢,從三面展開了包圍之勢。又以奇兵二萬騎,從山海西一片石出口,東突外城,進抵關門,截斷吳三桂軍與關外的通道。
大戰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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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多爾袞的部隊即已渡過遼河,接到吳三桂第一份求援信的時候,多爾袞正行至翁後(阜新)。按最初的計劃,多爾袞
原是準備取道內蒙,從薊州密雲直驅京都的,吳三桂的求援無疑給他提供了一條更便捷的方法,那就是南下山海,迫降吳三桂,控制關鎮戰略要地,成就一個進可攻
退可守的萬全戰局。
在回書中,多爾袞答的很巧妙,「伯雖守遼東,與我為敵,今亦勿因前故,尚復懷疑……今伯若率
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如山河之永也。」這意思很明顯,別忘了你是我的敵人,要我幫忙你得先歸
順了再說,而且還會厚待你的。
這時候著急的是吳三桂,軍情刻不容緩,「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伐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
…三桂承王諭,即發精銳於山海關以西要處,誘賊速來。今賊率黨羽蟻聚永平一帶,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從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簡精稅,以圖相機
剿滅,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夾攻,逆賊可擒,」
此時吳三桂仍在迴避歸順,但顯然底氣已經不足了。這樣多爾袞遂加快了行軍步伐,大軍星夜兼程,一晝夜之間趕路二百里。到二十一日晚,清軍主力已陸續抵達了山海關外十五里開外。
眼見吳三桂軍還在苦戰,多爾袞不覺鬆了口氣,他日夜兼程而來不是為救吳三桂,而是為取山海關,假如此時山海關被李自成攻取,那就不好辦了,會使他進退兩難,無從抉擇。現在無論吳三桂還是李自成得勝,大局都已落入他的掌控,因為任何一方的疲憊之師都難敵他的蘊勢一擊。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迫使吳三桂就範了。因為局勢岌岌可危,吳三桂太需要援兵了,其使者已是「相望於道,凡八往返」。而現
在,他已經沒有了絲毫可以與多爾袞討價還價的資本了,不得不允諾,「已迫旦夕,且急願如約,促兵以救。」(有記載稱這話是多爾袞說的,但從語氣意味上看,
不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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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晨,李自成發動了最為猛烈的攻勢。
硝煙密佈,塵土飛揚,一時間遮天蔽日。山海關外刀光劍影,喊殺連天。四下裡烈焰騰空,方圓數十里內均覆蓋著濃厚的烏煙。在黑煙遮蔽下,大地昏暗無光。
大順軍同時向東羅、西羅、北翼三座護城發動了猛攻。西羅城外的石河對岸,吳三桂將其精銳關寧鐵騎屯集於此,一方面構成了外圍防線,且與其他二城相呼應,這裡是主戰場。
劉宗敏親自指揮鐵甲騎兵對吳三桂的石河防線發動了一波接一波的持續衝擊。劉宗敏的騎兵突擊屢屢突入對方大炮的射程外,令其
防線背後的強大炮火威力驟減,只能靠騎兵對騎兵的短兵相接廝殺,這裡面毫無機巧花招可言,唯強者勇者方能取勝。關寧鐵騎亦是久經戰陣,面對強大的攻擊壓力
絲毫不亂,以血肉長城頂住大順軍的輪番衝擊。
劉宗敏塵土滿面,馳馬來回馳騁,大聲呵斥著,組織一對對騎兵方陣,以雷霆之勢進發,誓要衝垮對方防線。
李自成策馬高崗,遙遙注視著戰局。按以往,他早就身臨一線,親自指揮衝鋒了。但如今他身份不同了,是帝王之身,萬金之軀,
大家自然不會讓他再去幹這檔子冒險事。他也難的這樣遠距離觀看戰場進展。「遼東兵當真名不虛傳,」李自成不由感歎。「不過照此下來,他們撐不過午時的。」
正午過後,石河防線終於鬆動了,劉宗敏一見對方陣腳動搖,親率兩千騎發起了衝刺。鐵騎沖透了對方的陣營,來往馳騁廝殺,後
面號角四起,喊聲整天,萬餘步兵手持長槍,列陣而上,吳三桂的關寧精銳騎兵終於大敗,節節向關城撤去。劉宗敏一路攻擊,直到山海關主城下,方欲攻城,被密
集炮火逐退,只好轉攻西羅。
劉宗敏乘勝向已孤立無援的西羅城堡發動了猛烈攻擊。吳軍遺棄下的大炮,也掉轉炮口,向城上轟擊。李自成征戰十幾年,攻城頗
有心得,史載:「自成每攻城,不用古梯沖法,專取瓴甋,得一磚即歸營臥,後者必斬。取磚已,即穿穴穴城。初僅容一人,漸至百十,次第傅土以出。過三五步,
留一土柱,系以巨索。穿畢,萬人曳索一呼,而柱折城崩矣。」還有一招,「火燃藥發,當者輒糜碎,名曰放迸」。
西羅城難敵劉宗敏的強攻,不久,城牆被炸破多處,吳家兵拚死抵抗,阻擋從缺口潮水般湧入的大順士兵,雙方互不相讓,屍集滿牆。吳三桂見西羅危急,急再遣騎兵出擊,從側翼向大順軍攻擊,西羅守軍乘機反擊,方重新立穩陣腳。
這時候北翼城也岌岌可危,此城依山而建,被大順軍佔據了山頭,窺視城內動向,並以大炮、投石機、強弓居高臨下,控制了攻城的主動。一度竟攻入了城內,雙方反覆爭奪,相持不下,戰況尤為激烈。虧得吳三桂援兵及時趕到,扭轉了戰局,才得暫時轉危為安。
東羅的壓力稍微小一點,唐通部主要任務是牽制,阻擊吳三桂的東竄,所以不是主戰場。不過這邊是清軍增援的路線,也是一旦不支時的撤退方向,不容有失。故而吳三桂親率人馬迎戰,雙方你進我退,展開拉鋸戰。主關和東羅城堡炮火猛烈,唐通攻擊不利,損失慘重,只得後撤。
天暗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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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雙方,或者說三方(因為當晚多爾袞已經趕到),都是一個難眠之夜。
吳三桂焦躁地在大廳內走來走去,手下不安地注視著,均沉默不語。入夜了,但大順軍對西羅、北翼的攻擊雖大大減緩,卻並未停
止,一夜下來,到明日大規模的攻擊發動,這兩城不保是肯定的了。這樣,山海關失去羽翼,將直接面對攻擊。為等候清軍的增援,以便伺機反攻,他把主力都留在
了山海關,一旦主城被圍,除了出城決戰,困在城中反作用不大。但是,清軍會及時增援嗎?
使者一撥撥的派出去,可似乎已很近了的對方並不心急,只是不停地討價還價,一直到他徹底讓步,大虧特虧,也未見明確的表態。「這多爾袞究竟想怎麼樣?」
吳三桂不由脫口而出。
李自成的心情則好的多,「明天勝負就可以分明了,成敗在此一舉。諸位萬不可大意啊。」說這話的時候,李自成的表情是輕鬆
的,白天在石河與吳三桂的精銳萬人對撼,雖損失慘重,畢竟以勝告終。對吳三桂的實力他摸底了,一旦明日護城攻破,吳三桂絕無將幾萬精兵困於城中坐以待斃之
理,他定會出城反擊的,那時候就是結束戰役的時候了,他已經擬好了對策,胸有成竹。
「為什麼許久不見唐通派人回來通報軍情了?」宋獻策焦慮地問。
此言一出,眾人方意識到,入夜之後不久與唐通的聯繫中斷了。「莫非被打敗了?不好意思說?」「不是,沒準降了。這人本就反
覆無常,靠不住的。」大伙不禁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不過李自成並不擔心,唐通只不過是他放到吳三桂背後的一枚牽制棋子,他沒太放在心上,假如吳三桂想逃往關
外,唐通那兩萬舊明降兵也是擋不住。不過那更好,不就可以提早得勝收兵了?
「多派些探子去聯繫打探一下吧?」李過建議。「明日再說。孤已乏了,各位請安去睡吧。」李自成輕鬆地伸了個懶腰。
多爾袞安坐椅上,聽著吳三桂使者的陳述,「那麼說來,定西候是願意如約了?」「是的,大帥口信確實如此。」「如此,他為何不來見本王?你關內炮向東擊,焉知不是知我南來而故設此誘?」
使者連忙解釋被圍情形。多爾袞微笑道:「既然你家大帥確有誠意,何不前來面商破敵之策?請告知,本王對定西候仰慕已久,就請親來一晤,共商大計。」
使者告退。多爾袞起身走出帳外,心情好不舒暢。一個出其不意的作戰方略已在他心中醞釀成熟,大清國一統江山的天賜良機就在眼前了。
多鐸急急忙忙奔來報告,不遠處有一支大順軍隊——這正是唐通部,現正向一片石方向移動。「截住他們!」多爾袞果斷下令,「把他們阻在關外,全部消滅,一個也不能漏回西邊去。我們的行蹤現在決不能讓李自成得知!」
(七)折戟沉沙鐵未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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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通一路奔逃,驚魂未定,身後僅餘百騎。當他察覺異象,正準備經一片石火速撤回之際,清軍騎兵已幾路包抄上來,將其分割阻截。雖然乘夜苦戰得脫,但回程之路已斷,無法退返關西了。
「沒想到吳三桂已聯絡了韃子兵,而且還是傾國之兵!」
唐通當年乃是跟隨洪承疇參加松錦之戰的八總兵之一,和清軍交過手,深知對方的強悍善戰,更明白明清經半個世紀的爭戰後,韃子兵在漢民族心理上投下的沉重恐
怖陰影。一聲「韃子兵來也!」簡直可以止小兒夜啼。即使面對面的正面對陣,李自成恐也難敵,更何況對方是窺視在側,伺機而動的奇兵?
「李自成完了!」 唐通不由發出歎息。
吳三桂已不再躊躇了,雖然他明白所謂面商其實不過是落實歸降事宜,但即便如此,擊敗李自成卻成板上釘釘的事,這一仗他贏定
了,以後的事都不妨暫且放下。他當機立斷,下令全軍集結,枕戈待旦,做好出擊的準備。佈置妥當後,五更時分,山海關炮聲又起,幾路掩護人馬殺出城外,直衝
李自成的包圍圈,吳三桂趁勢率精騎數百東出城門,飛速趕往清軍主營親晤多爾袞。這時候,多爾袞已率前軍抵達離關城二里外的威遠台處。
如何徹底降服吳三桂,多爾袞早已準備妥當。面晤的情形,《甲申傳信錄》描述如下:
王曰:『汝約我來,何用炮擊?』三桂曰:『非也,闖兵圍關三面甚固,又以萬騎逾邊牆東遏歸路,故用炮擊之使開,可得間道東
出也』。九王曰:『是也,然無誓盟,不可信。且闖兵眾,關內兵幾與闖同,必若兵亦薙發殊異之,則我兵與若俱無憚矣』。三桂曰:『然我固非怯也,徒以兵少止
數千。使我有萬騎,則內不患寇,外猶可以東制遼沈,我何用借兵於若為?今兵少固然,薙發亦決勝之道也』。於是與九王共歃血,三桂即髡其首,以從。
隨後,吳三桂先行回城,多爾袞吩咐說:「爾回可令爾兵以白布系肩為號,不然同系漢人,以何為辨,恐致誤殺。」黎明時分,城東豎起了白棋,多爾袞親率大軍,三路開進了山海關。
2
轟隆,轟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巨響聲中,北翼城牆倒塌,大順軍蜂擁而入。被晝夜不停攻打的吳軍此時已筋疲力盡,或降或逃,無力再戰。二十二日一早,李自成就取得了一個開門大吉。
遠遠望去,但見山海關主城旌旗招展,人喊馬嘶。「吳三桂要出擊了,呵呵。」李自成笑道,「這正合孤意。這番要教他來的回不的!」左右文官齊聲稱頌,武將則高聲怪叫,在一片「聖上英明!」「皇帝爺爺高見!」的呼聲中,李自成哈哈大笑:「各位速速準備,擺陣迎戰去吧!」
劉宗敏、李過、田見秀等領命而去。不待多時便列起了自北山橫亙至海,沿石河西岸分幾層一字擺開的長蛇陣。這是李自成在野戰
中的常用戰法,並以此法在幾次重大的決戰中大獲全勝,在朱仙鎮大破左良玉,在南陽重創孫傳庭。史載:「(自成)臨陣,列馬三萬,名三堵牆。前者返顧,後者
殺之。戰久不勝,馬兵佯則誘官兵,步卒長槍三萬,擊刺如飛,馬兵回擊,無不大勝。」山海關西一面臨海,一面依山,地勢平坦,正是李自成故技重施的理想戰
場。
山海關城外廣闊的平原上,大順軍旌旗似海,一層一層的兵馬,殺氣連天,靜待著最後一戰的來臨。
山海關城門開了。一對對關寧鐵騎馳騁而出,跟在後面的,是整齊的步兵方陣。,軍容嚴整有序,絲毫不亂,一出城門隨即左右分佈成陣,緩緩迎著大順軍向前推進。隨後,一面擎天帥旗出城,上書一個大大的「吳」。
宋獻策道:「左邊的是方獻廷,右邊的是楊坤,中軍乃吳三桂親領,總兵力超過兩萬,大約步騎各萬餘。看來吳三桂真的傾巢而動
了。該不會是還有什麼後著,有恃無恐吧?」李自成冷笑道:「他戰亦是死,不戰亦是死,哪有什麼後著?剛好就此一戰全殲,也省得費事攻城。即刻傳令渡河決
戰!」
咚!咚!咚!戰鼓擂響。但見馬蹄狂奔,塵土漫天,關寧前鋒鐵騎啟動,竟然先一步發起了攻擊。
吳三桂的攻擊方向是長蛇陣的南端蛇尾,這裡距離李自成大營最遠,當為薄弱的一環。殊不知,這陣大順軍運用多年,得心應手,
變化萬千。關寧鐵騎才及三十丈距離,大順陣前的騎兵忽然掉轉馬頭,向北避開。背後的步兵挺起長槍,直刺突入陣中的馬匹,一時間只見人仰馬翻,亂作一團,如
踏入荊棘陣中,後面的騎兵受阻,前進不得。剛才撤離一側的大順騎兵從一邊發動攻勢,追逐吳方騎兵咬著尾兒殺,將其衝擊的七零八落,四散而歸。
劉宗敏見狀,策動前軍進發,一時間千騎並馳,一齊向前衝刺,殺氣瀰漫整個戰場。
訓練有素的吳軍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壓力,竟絲毫不亂。左右兩部迅速向中央靠攏,置於中軍之前,形成一個方陣,迎擊正面之敵。
吳三桂大喝:「強弓伺候!」
鐵甲騎兵後面是千支弓弩,向迎陣衝來的大順騎兵疾射而去。強勁的弩,透穿過披甲的馬身,透穿過披甲騎士,大順的先頭突擊騎兵人仰馬翻,整隊千騎大半亂成一團,戰士從馬上倒撞下地,鮮血飛濺。
背後的馬隊繼續衝來。剛好趕上第二排千枝弩箭及時射出,又一次人仰馬翻,血染黃沙。
但是,長蛇陣的首尾,卻已從南北包抄過來,形成了一個三面合圍的夾擊之勢。
3
多爾袞在城上遠遠地冷眼旁觀,他在尋找對方的破綻所在和出擊的良機。見對方的長蛇陣收攏,回頭向多鐸、阿濟格吩咐:「速分兵從城南城北潛伏而出,不要讓對方察覺。聽我號令行事。」
這時候,戰事已進行一個時辰,優劣強弱的天平開始傾斜了。
吳三桂被圍數重,漸漸落入了下風。劉宗敏以步騎輪番衝擊,大順軍在後面更是架起了紅衣大炮,對吳軍方陣進行轟擊。吳三桂已
經難以靠陣勢抵禦對方的進攻了,只得全軍出擊,來回衝突,「關寧兵東西馳突,賊以其旗左縈而右拂之,陣數十交,圍開復合」。整個戰場全部戰員都投入了一片
慘烈的混戰。
日近午時,天色陰暗,大風一陣陣地刮起來了,眼見戰場已接近了最緊要的關頭了。多爾袞忽地握緊雙拳,「是時候了!」
李自成在遠處的山頭上,熱切注視著戰場,已經快兩個時辰,該是解決戰鬥時候了。他手頭還有一支由太子李雙喜統領的萬騎精銳禁衛軍。他回過頭,目視躍躍欲試的李雙喜,微微頷首,道:「去吧!提吳三桂人頭來見我。」
最後一支預備隊派出了,近衛軍將給吳三桂致命的一擊,終結這場戰役。隨後,他將返回京城正式登基。接下來進軍江南一統南北,他的時代就要開始了。
忽然左右騷動起來。「唐通!真是唐通!這小子從那兒冒出來的?」李自成扭頭,見狼狽不堪的唐通領十幾騎朝這邊飛馳而來。
4
山海關之戰存有不少疑惑之處。其中一條就是為何身經百戰的李自成僅見到一路滿清援軍便方寸大亂,「策馬而走」,以至在最緊
要的關頭導致全軍號令盡失,全盤崩潰?在下主觀推想,可能實際上李自成已先一步得知了實情,瞭解到多爾袞大軍在側,山海關已入滿清控制,知道事已難為,回
天無力了。
李自成聽罷唐通的陳述,面色鐵青,左右更是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隨即,李自成省悟道:「快召太子回撤!速速通知權將軍,還有,令後軍先退,重新組陣!」
李雙喜正疾馳戰場,聞令一頭霧水,進退不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劉宗敏正在一線廝殺,一時哪裡能接到指令?
大風猛烈地刮起來了。一時間天昏地暗,飛砂走石,咫尺難以辨物。
一陣陣奇異地號角吹響了,戰場上只聽得蹄聲轟隆震耳,似有千軍萬馬衝殺而來。風止之後,但見漫天塵土,兩路騎兵隊有如兩條威力無匹的龍捲風,分左右兩側向大順軍外圍直迫而來。
颼颼颼!弓弦響處,箭雨從半空直瀉而下,落入大順軍中,還沒待回過神。轉眼之間騎兵隊已殺入了軍中,後面則是萬馬奔騰,不知究竟有多少。招架不住的大順軍節節後退,隊形大亂。包圍圈被沖的七零八落。
吳三桂知清軍來援,頓時精神大作,令擂起戰鼓,統軍向前,猛衝劉宗敏的中軍。
這時候,包圍圈外圍的後軍已經接令,開始集結後移。不知誰喊了聲:「韃子兵來也!」一時軍心大亂,號令盡失。「韃子兵來
也!快逃啊!」不一會便傳遍了全軍,後移演變成了撤退,接著就成了一片混亂的奔逃。前面正與吳三桂作戰的隊伍茫然不知所措,也跟著往後跑,騷動和混亂迅速
擴散。戰場的主動權被頃刻扭轉了。
李自成遠遠看到這種情景,怒罵了一聲,也沒多說,只對周圍喝了句:「別看了,走吧!我們敗了!」
吳三桂、多鐸、阿濟格三路齊發,如風捲殘雲,大順軍的陣容分崩離析,到處是「韃子兵來也!快逃啊!」的呼喊,全軍如雪崩似
的潰敗。李過、田建秀等各領身邊人馬且戰且走,撤離了戰場,唯劉宗敏悍然不退,被團團圍住廝殺。戰鬥中一箭射來,劉宗敏猝不及防,翻身落馬,被親兵奮力救
起,拚死搶出。清吳聯軍一路追殺二十里,大獲全勝。
此一戰之後,逐鹿中原的局勢為之一改,李自成從此一蹶不振,滿清儘管剛剛起步,卻已奠定了問鼎江山,一統天下的根基。
(八)閒憑欄杆望落暉
1
李自成馬不停蹄,當晚就趕到了永平府。他準備在這裡組織防線,重整旗鼓。然大順軍新敗,兵潰如山,隊伍已經失控,只想早一
步逃回北京,根本毫無戰意。李自成會合了劉宗敏、李過等商議,也均認為此時不宜再戰,李自成派出明舊臣王則堯前往與吳三桂議和,以交出太子作為罷兵條件,
但沒有回應,只好回頭繼續撤往北京。臨行,李自成令殺吳襄全家38口。
吳三桂甚至沒和王則堯談,就直接將其送交了多爾袞。他原本想乘勝進軍,不給李自成喘息的機會,但多爾袞另有想法。山海關到手了,意味著進取中原有了可進可退的立足點,所以他需要先預作安排。
當日,多爾袞下令山海城內軍民全部剃髮,為大清臣民。封吳三桂為平西王,撥馬步兵一萬隸吳三掛。再與隨行的王公、貝勒、貝子、諸將落實了進軍中原的方略,誓約:「此次出師,所以除暴救民.滅流寇以安天下也,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
二十四日,以吳三桂部為前鋒,多爾袞兵出山海,向北京進發了。
北京城內一片混亂,李自成失敗的消息已經在民間傳開,「馬上天子」已經不長久,明太子即將復位了。敗退回來的大順軍大肆燒
殺劫掠,人人都明白京城難保,何不乘這最後的機會撈一把?衙門和官員宅第是搶劫重點,次第又及民間,幾乎城內的所有商肆、酒樓、布坊均不倖免。儘管已決意
西去,李自成仍決定按原計劃北京完成其登基大殿。
就在李自成在一片「萬歲,萬萬歲」的呼聲中在武英殿正式登基的時刻,京郊十幾里外還是炮聲隆隆,進逼京師的吳三桂正與李自成的最後一道防線鏖戰。
三十日凌晨,明宮在一片熊熊火海之中化為瓦礫。大順軍滿載搶劫而來的財物,向山西方向撤去。李自成最後一次回望,這個記載著他一生中最為輝煌時刻的雄偉北京城尚處於黎明前的陰暗沉寂中。唯有烈焰的紅色背景不時搖曳閃爍。在這個暈眩的權力頂峰他僅僅停留了41天。
2
這時候,京城正在翹首期盼一位力挽狂瀾,將攜明太子歸來的大英雄吳三桂,雖然有傳聞說,沿途的文告都是以大清國名義發佈的。人們大多仍依舊相信,是吳三桂借來東兵,打敗了闖賊,一切都不會有大的變故的,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就如一場噩夢,已經過去了。
五月初二,大軍已至。在京的明舊官吏立祟幀牌位於午門哭臨。舊臣們準備好了鑾儀法駕,組織士紳民眾欲迎太子於朝陽門。遠遠
望見一行人馬愈走愈近,全體迎候者伏於道旁恭候,有一人下的馬來,二話不說就登上了為太子準備的寶輿,眾人愕然,抬頭看時,卻非太子,乃一頭纏長辮,身著
異族裝扮的漢子,只見他身材高大,不露自威,一雙鷹目炯炯有神,開口道:「我攝政王也,太子隨後至,爾輩許我為主否?」眾皆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唯唯
諾諾。在明舊臣的簇擁之下,多爾袞步入了武英殿,這是明宮唯一倖免於火災之處。外面的民眾還在議論紛紛,有說是東邊韃子皇帝的,有說是吳三桂派來的試探大
臣是否忠心的,有說是崇禎的私生子,甚至有人猜想這是英宗東狩時的後人。
然而,吳三桂和傳說中的太子始終沒有出現,嗅覺靈敏的一些舊官員似乎已察覺了什麼。又有人開始具表勸進了。不過得到的回復是:「皇帝去歲登極矣,何勸進之有?」
從次日的一份文告中,人們終於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大清國攝政王令旨:諭南朝官紳軍民人等知道。曩者,我國欲與爾明和好,永享太平,屢致書不答,以至四次深入,期爾朝悔
悟,豈意堅執不從,不必論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軍民者,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所過州縣地方,有
能削髮投順,開誠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盡行屠戮,有志之士,正於功名立業之秋,如有失信,將何以服天下乎?」
儘管民間仍在流傳關於吳三桂和明太子的事,對滿人是否會建立新政權疑慮多多,但北京正慢慢恢復昔日的秩序。很快,人們又回
復到了日常的奔波忙碌中。對多數普通民眾而言,這些關於朝代更替、權力歸屬的事不過一點閒暇時的談資而已,誰當政並沒有那麼重要,也不是他們過問得了的。
誰無妻兒老小,誰不養家餬口,生活總還得繼續。
本月十五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帝位,立國弘光。
在不同人等的漠然,悲歡,爭鬥,希望或絕望中,一個新時代的帷幕正悄悄拉開了。
(全文完)
——附記:
明年為甲申三百六十週年,這就算是本人提前草就的祭文吧,連續幾日充忙草草而成,基本是憑記憶或臨時查閱而就,存疑之處不曾參考史家考證論斷,不少憑個人主觀意想和猜測,更有眾多渲染鋪陳處,就當是歷史傳奇吧。
參考資料:
張庭玉《明史》、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夏變《明通鑒》、談遷《國榷》、計六奇《明季南略》、白壽彝《中國通史》(第17冊)、魏斐德《洪業—清朝開國史略》、顧誠《南明史》、中國人民大學主編《清史編年》(順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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