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和他的後裔們

作者:碧血汗青

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元旦朝賀,群臣失朝。茲事體大,涉及皇上面子和朝廷綱紀,但這麼大的事情,周延儒只說了幾句,最後上了個揭要求從自己開始起挨個罰俸,可崇禎居然沒批准,就此不了了之,可見這個時候崇禎對他還是恩寵極盛的。
不過好景不長,就在同年五月,這位崇禎末年的第一大紅人被錦衣衛大帥駱養性的密探揭發,說他督師出京與入關清軍交戰時,不但一矢未發謊報大捷,而且還放縱清軍安然退出關外,是為「受賄縱敵」,又為大臣上奏劾他賣官鬻爵,結黨營私。
錦衣衛這回小報告倒真的打對了。這裡說句無關的,錦衣衛在崇禎手上還確實沒什麼大劣跡,而最後李自成攻打北京的時候,一直堅持上城守衛北京的,便是這些錦衣衛和太監們。在看見這些記載時,確實讓我對錦衣衛的印象有些改觀。
明朝末年,清軍勢力日益強大,屢屢入關燒殺搶掠。在崇禎朝,犯邊入關未及北京者不計,只大規模入侵並進逼北京的就有五次,分別是崇禎二年、七年、九年、十 一年、十五年。其中七年和九年兩次,各地明軍分別勤王來援,但基本可以說目標是保衛京師,沒有想和清軍 決戰,其餘三次,則有試圖組建大部隊進行反擊之舉動。
這三次帝國反擊戰中,第一次抗擊清軍的明軍主帥是袁崇煥袁督師;第二次則是盧象升盧督師,第三次就是周延儒大學士了。只是每回清軍進犯北京,凡明朝率軍與 之對抗的主將都不能倖免,必定因此身亡。兵部尚書、督師袁崇煥、首輔大臣周延儒是被崇禎所殺,兵部尚書 、督師盧象升是為崇禎所誤,被奸臣所害,抱著殉國的悲憤之情衝進敵陣戰死沙場,可說是純粹的自殺行為,死得極其慘烈。所以歸根究底,他還是讓崇禎給害死 的。
這三人中,袁崇煥、盧象升兩位督師,是人中豪傑,國之棟樑,崇禎朝為數不多的幾根中流砥柱之一。自打崇禎三年袁崇煥被害身亡起,其後盧象升、孫承宗、孫傳 庭、洪承疇這等雄才大略的臣子,一個個被崇禎搞得或死或離,以至大明朝忠臣良將喪失殆盡,最後就只剩下 了周延儒這類誤國奸佞。

崇禎朝的清軍第一次進犯北京,是在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當時後金軍自龍井關(今遵化東北)、大安口(今遵化西北)破長城守衛,直逼北京城下。
此戰的最後結果是導致了明朝抗清的中流砥柱袁崇煥被誣冤死,為日後清軍坐大入關爭天下埋下了極大隱患,而此戰北京城所面對的形勢也最為險惡,因此關係重大。
只是袁督師事跡,早年的梁啟超和康有為先生,近年的楊寶霖和金庸先生都已有過大量的編撰和考證,其中楊、金兩位的《袁崇煥雜考》和《袁崇煥評傳》更是流傳甚廣膾炙人口,因此主體事跡和冤獄過程在此就不多贅述了,只大略提些方家們棄而未用的細枝末節和遼東系 將領情況。
在後金軍圍北京後,遼東督師袁崇煥率軍入援。由於晝夜奔馳,關寧鐵騎的步兵被遠遠丟在後面,甚至最精銳的九千騎兵中也有四千人掉了隊,只剩下五千和他一起 趕到了北京,與山海關總兵滿桂合力在北京城外各門狙擊後金軍。在堅持了一段時間後,明朝各地勤王軍馬日 益逼近北京,形勢漸漸逆轉,開始有利於明軍。面對這個局面,皇太極用範文程之計,離間崇禎和袁崇煥,捏造袁崇煥與皇太極書信,故意讓俘獲的太監聽得內容, 然後縱之歸,崇禎歷來頗為信任太監,果然中計,對袁崇煥頓時徹底改觀。
而偏偏此刻北京的另一員大將山海關總兵滿桂,雖然是個英雄,但卻是個莽漢子,因此也輕易便中了後金的離間計。滿桂在北京城外的戰鬥中,為後金部隊以袁崇煥 部下用過的箭矢射傷,身中五箭,其中三支貫體,兩支嵌於鎧甲之上。滿桂回城後軍醫為他拔出身上所中箭矢 ,發現上面刻有袁崇煥所部之記號。滿桂原本也與袁崇煥有點過節,《剖肝錄》云:「會總兵滿桂,初與煥共寧寧遠,丙寅之役,首主棄城,為煥所叱」,如今發現 袁崇煥竟然在聯手對付外敵的時候暗算自己,因此勃然大怒,便以箭矢和身上傷口為證,進宮找崇禎告了御狀 ,力指袁崇煥通敵,陰謀殺害明軍大將。這兩下裡一對,崇禎頓時深信不疑。
十二月初一日,崇禎召對袁崇煥於平台,同時密令滿桂及其部將黑雲龍入平台,又埋伏大批錦衣衛、校尉於側。
袁崇煥以為崇禎要召問戰況,於是帶關寧鐵騎大將祖大壽、吳三桂,以及替他背尚方寶劍的韓潤昌等三人一起入宮面聖。
結果他們一到平台,崇禎就在平台之上質問袁崇煥殺皮島毛文龍、勾連清軍入關圍北京、射傷滿桂三事,並命令身邊的滿桂脫下血衣,遠遠擲到了跪在台階下的袁崇煥面前。
袁崇煥雖赤膽忠心,然而此刻卻無以自明,還沒等他再說些什麼,就被埋伏在側的十名錦衣衛校尉按倒在地抓了起來,褫奪朝服後,立刻械送西長安門外錦衣衛大堂,發南鎮撫司監候。
在看到《明季北略》中這段記載時,我幾乎可以肯定,祖大壽、吳三桂、韓潤昌這三人在那一刻,心裡升騰起的是的憤怒和屈辱的感覺。
他們這些遼東軍人,從關外不吃不睡趕回關內,以九千人馬力敵近數萬後金軍,天天面對後金軍的馬刀和箭矢,為的就是解北京之圍。但現在卻被自己人拿刀架在脖 子上,並且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心底裡尊敬的、對大明朝忠心耿耿的統帥,被錦衣衛們當場按倒,剝去衣冠套 上了刑械,像牲畜一樣被拖了出去。如果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不憤怒不屈辱,那後來就不會有關寧鐵騎全軍反出山海關那血性的一幕了。
和袁督師一起入見的這三人中,他的東莞同鄉韓潤昌自投於獄。在督師身亡後被謫戍陝西鎮番衛,明亡,返鄉出家為僧。
但當時韓潤昌這個豪氣干雲的舉動,相信是不會讓崇禎感動的。因為那時袁督師是戴著內奸、叛賊的帽子下獄的,而關寧鐵騎們這種對袁崇煥的忠貞和景仰,肯定只能讓崇禎感到不安。這從他接下來的舉動中馬上表現了出來。
在袁督師被帶走後,崇禎立刻下令由山海關總兵滿桂替代袁崇煥,擔任全部勤王部隊的統帥,由山西總兵馬世龍和祖大壽兩人為他的副手。然後崇禎又派出了宮中的得力太監車天祥帶著犒軍物資,去關寧大營中安撫祖大壽、吳三桂等遼東將兵。
然而祖大壽等人和數萬關寧鐵騎,最後卻還是擊破山海關回到了關外,向老家錦州奔去。
對遼東的這五十多名遼將和關寧鐵騎,時人風評是「明用之善,則為後金之勁敵;用之不善,則為明朝之叛將」,此說點評得極是。這五十多員遼將和關寧鐵騎,無 論忠奸,在整個明清易代過程中,都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如祖大壽、祖可法、左良玉 、黃得功、吳三桂、曹文詔、曹變蛟、周遇吉、劉澤清、何可綱、張存仁、劉肇基等,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個個都有能力和才幹掀起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風波,而後 來事態的發展,也證明了確實如此。
現在想來,當時他們的心情是極複雜的。這是一群標準的職業軍人,也是一群熱血男兒,他們完全不同於當時的那些文人士大夫。他們有著他們自己衡量事物的標 尺,那是一種更近似於綠林豪傑的價值觀和判斷標準,直接而簡單明瞭。當時的狀況,可以有多種讓他們感到失 望和憤怒的揣測,去支持他們做出種種不利於明朝和崇禎皇帝的舉動。譬如怒袁督師之忠貞被誣,感崇禎之剛愎多疑,恨朝廷官吏之齷齪卑鄙,懼崇禎及包括滿桂在 內的各派朝臣會乘機將遼東系將領趕盡殺絕。
不說這些身在官場的遼將,就是一般遼兵也失望之極。《五堂薈記》中有記載遼兵們的議論道:「袁既被執,遼東兵潰數多,皆言:『以督師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輩在此何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問矣。」
《明史》記舊遼東大帥孫承宗令都司賈登科、游擊石柱國帶其手書勸慰祖大壽及遼東將士,勸關寧鐵騎回援。當時祖大壽對賈登科道:「麾下卒赴援,連戰俱捷,冀 得厚賞。城上人群詈為賊,投石擊死數人。所遣邏卒,指為間諜而殺之。勞而見罪,是以奔還。當出搗朵顏( 察哈爾蒙古部),然後束身歸命。」而士兵們則「持弓刀相向,皆垂涕,言:『督師既戮,又將以大炮擊斃我軍,故至此。』」
可見在袁督師下獄後,關寧鐵騎已經被那些百姓視為「賊」,遼東將士們遭受了和督師一樣的待遇。他們從千里之外趕來,日日拋頭顱灑熱血為關內百姓和大明朝奮 戰不息,然而他們保護的百姓和城市,現在卻殺死了他們的戰友,他們不知道的是,日後還會剮掉、吃掉他們 景仰的袁督師。這又怎叫他們不心寒?又怎麼叫他們不離開這個傷心屈辱之地?
遼東系的將領和士兵,也是在袁督師死後,才開始頻繁出現將領率整支部隊倒戈的現象的。此前只有極少數的小股人馬投降叛變,即使在袁督師斬殺毛文龍之後,毛 文龍的數萬部下也只有極少數人因不滿、恐懼而降清,但其官階都很低,人數也相當少,幾乎沒什麼影響。如 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人不過數百隨從家眷,官不過參將、游擊。但清廷卻給予了他們與身份和整個事件影響都極不相稱的封賞,個個封王,規格之高令人 膛目結舌。之所以會這樣,正是因為此前明軍罕有倒戈者,所以清廷希望能以此來吸引遼東明軍,可惜用處並 不大。
可自袁督師身亡後,一直到松錦大戰結束這段時間內,整個遼東系的將領、士兵,除吳三桂所部外,卻已幾乎全為清軍所用,這五十餘員遼將成為了清軍南下的利器。日後無論他們出身如何,幾乎個個都成了一鎮大將、封疆大吏,甚至成為深通政務、治理地方的一代名臣。
譬如原寧遠副將張存仁,在大凌河一戰中隨祖大壽降清。此人因官階較低,故在明並無什麼事跡,但降清後敢對皇太極屢屢犯顏直諫乃至當廷爭論,以事跡論,為人 極是剛正。在爭取錄用漢人奴僕為官一事中,皇太極甚至大怒而說他和祖可法二人「爾等但愛漢人,不知惜滿 洲有功將士及見易而為奴者也!」可見當時爭執情況之激烈。順治元年,張存仁被授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督浙江、福建。順治六年,授兵部尚書, 兼右副都御史,總督直隸、山東、河南三行省,巡撫保定諸府,提督紫金諸關,兼領海防。順治九年卒,追贈 太子太保,謚忠勤,由於他為官期間名聲極佳政績斐然,故准祀直隸、山東、河南、浙江、福建五行省名宦。對這種現象,《明史》的《張存仁傳》最後這樣評說: 「張存仁通達公方,洞達政本。二人(另一人為孟喬芳)皆明將。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節鉞者,而二人建 樹顧如此。資格固不足以限人歟,抑所遭之時異也。」張廷玉等人此論可說極是公允,尤其是「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節鉞者」一句,可謂道出了明季之敗的一大 癥結。
待後來李自成逼反吳三桂時,不但失去了中原地區對滿清作戰最有經驗和威脅的最後一支雄師,也切斷了袁督師培植的關寧鐵騎與中原相連的最後一縷血脈。日後, 關寧鐵騎的身影,以關外清軍的身份橫掃整個中國。幾乎可以這樣說,清朝的江山是漢人的關寧鐵騎替滿人打 下來的,單只吳三桂一人,就掃平了陝西、山西、四川、兩湖、雲貴、廣西等差不多半個中國,要是再加上尚可喜、耿仲明父子、孔有德、劉澤清等人的話,等於是 他們替清朝打下了九成國土。若是袁督師在,安能至此。金庸甚至說:「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 將,軍事局面當然完全不同了。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衝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此 說固然值得商榷,但道出了袁督師在遼東兵將心目中的地位,卻是無疑的。果真如此,則祖大壽、吳三桂等人 確實未必有機會降清,甚至李自成也未必能破北京,可惜歷史無法假設。可做一歎。
且看當時在袁督師下獄,在如此群情激奮及傷心失望的情況之下,遼東兵將們還是沒有內訌反叛,僅僅只是退回了關外。可見他們此刻乃是懷著對大明朝和崇禎皇帝 的極度失望之心,抱著遠離是非之地的念頭走向錦州的。這些遼將遼兵確實都還沒有起二心,他們在這個時候 ,依然還是大明朝忠心耿耿的臣子,是大明朝北方的血肉長城。
其實袁督師早在增援北京的途中,就已經安排侯世祿、尤世威等部兵力去截斷後金的退路,而初二、初三日關寧軍大股主力就將趕到。如果他不下獄,屆時合京畿附 近及京師大營、滿桂、馬世龍等部兵力,依仗地利、人和還有北京城這個最堅固的據點發起反攻,重創後金主 力是完全可能的。可在初一日他卻被下了獄,這前後僅僅只差一兩天,著實令人扼腕不已。
另外,崇禎皇帝對兩天急馳三百里增援北京的關寧鐵騎,態度自一開始就有問題。袁督師率軍到北京時,只有九千騎兵,其中還有四千人是掉隊陸續趕到的,實際同 時抵達的只有五千人。到北京後,袁督師請求讓部隊入城休息,崇禎不准。其中心思,不外兩種:一,要關寧 軍在城外和清軍死戰鬥,所以不給他們進城,斷了他們後撤的路。二,對關寧軍不放心,生怕對北京不利。無論崇禎是那種心思,都可以說是惡念。
關於這些情況,袁督師的幕僚、布衣程本直,在他為督師申冤上給崇禎的《白冤疏》中記載得最清楚:

自敵人逸薊入京,崇煥心焚膽裂,憤不顧死,士不傳餐,馬不再秣,間道飛抵郊外,方幸敵未近城,得以身翼神京。士馬廢敝,請休息城中來,未蒙俞允,出營廣渠 門外,兩相鏖戰。崇煥躬爰擐甲冑,以督後勁。自辰至申,轉戰十餘里,衝突十餘合,竟至運河,血戰殊勞。 遼事以來,所未多有此前月二十日也。至二十六日,又捨廣渠門而攻左安門,亦時有殺傷。惟是由薊趨京,兩晝夜疾行三百里。隨行營僅得馬兵九千,步兵不能兼 進。以故專俟步兵調到,隨地安營,然後盡力死戰。初二、初三,計程可至。不期初一日,再蒙皇上召對,崇煥 奉有拿禁之旨矣!

當時主理袁崇煥一案梁廷棟的屬官余大成在《剖肝錄》中,對此也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煥自遼趨薊入援。朝議罪其逗留。十二月朔,詔入城,下之獄。 輔臣溫體仁,毛文龍鄉人也,銜煥殺文龍,每思有以報之。適樞臣梁廷棟曾與煥共事於遼,亦有私隙。二人從中持其事,煥由是得罪。時有[中]官,在圍城之中, 思旦夕解圍。咎煥不即戰。而中官勳戚有莊店邱墓在城外者,痛其蹂躪。鹹謂煥玩兵養敵。流言日布,加以叛逆。會總兵滿桂,初與煥共寧寧遠,丙寅之役,首主棄 城,為煥所叱。至是入援,令其部曲大掠近郊,皆偽稱袁兵,以鼓眾怨。後因敗入甕城,浸 潤中官,乘機僭之。上遂不能無疑焉。
然煥自薊趨京,兩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馬兵才九千人。廣渠門一戰,挫之。意俟步兵至方合力逐北。而初一日之命下矣。諸廷臣持煥者十之三,而心憫其冤者十之七。時以所坐甚大,且憚於體仁與棟,未敢救。

其他事體,余大成的陳述都比較客觀,但其中對滿桂以及他部隊的揣測,大約是為袁督師抱不平之故,似乎有點偏頗。滿桂之前雖然與袁督師有過節,但也是一位好 漢子,而且在結怨之後,他也與袁督師在抗清戰事上有過合作,合作還相當成功。因此,還遠不至於到因私怨 而刻意陷害袁督師的地步,最多是較容易相信袁督師通敵,所以余大成說他「令其部曲大掠近郊,皆偽稱袁兵,以鼓眾怨。後因敗入甕城,浸潤中官,乘機僭之」, 似稍有不確。相比之下,《明季北略》中的記載更合乎情理:

俄桂中流矢五,三中體,二中甲,拔視,乃袁兵字號。桂初疑清將反間,偽為袁字號耳。及敵騎稍遠,細審,果為袁兵所射,大驚,入奏。

此後,祖大壽率領唯一能和後金抗衡的關寧鐵騎,洩憤破山海,東歸錦州,北京的形勢馬上開始逆轉,後金大軍復圍北京。在崇禎的催促下,十二月十七日,滿桂勉強帶傷出戰,與孫祖壽一起不幸戰死,大將黑雲龍、麻登雲被俘,僧人申甫夜襲後金大營,戰死。北京危急。
此刻的崇禎,方開始大悔起來。但他並沒有後悔抓袁督師,而是後悔沒有妥善安撫祖大壽等關寧鐵騎的將領,不過他和所有官員之後多番嘗試也未能召回祖大壽等 人。無奈之下他又想起了袁督師,於是令各部官員輪番入天牢去勸說袁崇煥作書,召祖大壽率軍回援北京。袁督 師不以被誣下獄為念,手書召祖大壽回援,同時又得祖大壽老母和以前的遼督孫承宗勸說祖大壽,要他以擊退後金軍為證,來洗清袁袁督師的冤屈。
我無法確切地知道,袁督師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作書,而祖大壽和關寧鐵騎們在接到他們景仰的袁督師手書後,會是什麼心情什麼樣子。但金庸先生以他那枝利筆寫就的一段小說家言式的描寫,卻讓我相信,當時的情景只能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的:

在北京城的深宮裡,十八歲的少年皇帝在拍著桌子發脾氣。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斷的問太監:「袁蠻子寫了信沒有?怎麼還不寫好?這傢伙跟我過不去,非將 他千刀萬剮不可。你們再去催,叫他快寫信給祖大壽!」他憔悴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眼中佈滿了紅絲,不 斷的說:「殺了他!殺了他!」……
在陰森寒冷的御牢裡,袁崇煥提筆在寫信給祖大壽,硯台裡會結冰吧?他的手會凍得僵硬嗎?會因憤怒而顫抖嗎?他的信裡寫的是些甚麼句子?淚水一定滴上了信箋罷?
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在祖大壽的手裡。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纍纍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裡儘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祖大壽和關寧鐵騎們頗為替袁督師洗冤這個設想所動,他們失望而恐懼的心中又燃燒起了希望。於是祖大壽再次率副將祖大樂、祖可法、吳三桂等關寧精銳入關,會 合山西總兵馬世龍、山東總兵楊紹基等各路人馬開始反擊,猛攻被後金所佔的灤州、永平等四城。只幾天時間 ,就大破後金駐守四城的鑲藍旗阿敏所部,阿敏抵敵不住,只得放棄四城引兵退回關外。阿敏因此被皇太極定罪,判其幽禁,並剝奪了他所轄的鑲藍旗,賜給了努爾 哈赤的侄子濟爾哈朗。
只是祖大壽等人此後雖然被嘉獎,可崇禎卻並沒有如祖大壽等人所希望的那樣,就此為袁督師洗冤,而是繼續對此事進行廷議。祖大壽、吳三桂等人無奈,只好率關寧鐵騎歸鎮遼東錦州、寧遠等地。
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八月十六日,明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袁崇煥,遭後金反間誣陷,又因大臣傾軋蓄意加罪,最終以通敵罪被處磔刑,冤死於北京西市的西四牌樓。其兄弟妻子被流放三千里,抄沒其家時,無一余貲。
袁督師幕僚、布衣程本直,因仰慕袁督師高義,自稱袁督師門生,謂生平意氣以豪傑相許,義不獨生,上《白冤疏》自請同死,亦被斬。
據《明季北略》說,當時議論以袁督師勾引清軍到京燒殺搶掠,北京城人人怨恨,在行刑時,北京百姓「爭噉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所謂 活剮者也。……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噉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石匱書 後集》則曰:「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荊開腔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 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 傳視九邊。」
不過袁督師的首級,最終並沒有真的被傳視九邊,而是為其部下佘姓義士所盜取,在北京廣渠門一處私宅內築墓(即今北京市崇文區東花寺斜街袁崇煥祠、墓所在之處)安之,並誓曰世代守護直至洗冤之日。
袁崇煥生於萬曆十二年(公元1584)四月二十八日戌時,其年四十七歲。

另外,關於袁督師的後裔,還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問題存在,在此也一併說說。
金庸在《袁崇煥評傳》第十三節的註釋中道:

朝廷抄袁崇煥的家,家裡窮得很,沒有絲毫多餘的財產。他在遼西的家屬充軍到浙江,後來改充軍到貴州,在廣東東莞的充軍到福建。《明史》說袁崇煥沒有子孫。 近人葉恭綽則說:「袁後裔不知以何緣入黑龍江漢軍旗籍。」當時滿清擄掠大量漢人至遼東為奴,我猜想袁崇 煥的子孫多半是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之地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袁崇煥的冤獄,到清朝乾隆年間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於乾隆四年七 月,其中《袁崇煥傳》中,根據清方的檔案紀錄,直言皇太極如何用反間計的經過。乾隆皇帝隔了幾十年,才讀 到《明史》中關於袁崇煥的記載,對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煥有無子孫,結果查到只有旁系的遠房子孫,乾隆便封了他們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 的事了。

近年來,對金庸先生此文指責日厚,通常是責其未查閱《清史稿》,因其中明寫乾隆派員尋得督師後裔五世孫袁炳一事,是以並非如其所言為旁系子孫,且袁督師後人在《清史稿》中自有傳記,如此為文頗失之於粗心。
此言所論,略為偏頗,不免過於小覷了金庸先生。
指責金庸先生沒有查閱《清史稿》者,其論源出幾處。
首先是舉證《清史稿‧高宗本紀》有「四十八年……戊子,予明遼東經略袁崇煥五世孫炳以八九品官選補」一句,另外《東華續錄‧乾隆》也載曰:「五世孫袁炳並 未出仕」,這兩者都說「五世孫」,並無說是旁系,所以應該是嫡系。而《清史稿》中更有袁督師後裔的幾篇 傳記,也都未說是旁系子孫繁衍。另又責曰,金庸先生是知道《明史》成於乾隆四年的,而那時候乾隆還沒去找袁督師後代,因此他依據《明史》言其無後顯然不足 為憑,且忽略了查閱《清史稿》云云,大致如此。
但是,如此考據仔細些的話,應該知道處理袁督師一案的經辦人之一余大成在其《剖肝錄》中,有說袁督師「力捍危疆,而身死門滅,其得罪大略相似。但武穆有子霖、孫珂,能白其冤。而督師竟允絕,聖世誰復為《金陀粹編》者?可歎也!」如此,則督師確實無嫡出後裔 。
蓋因余大成為審理督師一案的當事人之一,更曾於其間力挽狂瀾,靠著威脅上司救了督師一家老小的性命。如此,則督師有無嫡出後嗣,作為辦案官員的余大成自是 一清二楚,外加督師一案,前後勘察達九個半月之多,絕無搞錯的道理。退一步說,即使余大成想維護督師後 裔,卻又如何能瞞得過這許多欲置袁督師於死地的大臣們。
另外,金庸先生說:「《明史》完成於乾隆四年七月,……乾隆皇帝隔了幾十年,……下旨查察袁崇煥有無子孫,結果查到只有旁系的遠房子孫,乾隆便封了他們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這條又顯然證明了是他查閱過《清史稿》的,怎麼能說他沒看呢。
金庸先生其實不但查閱了《清史稿》和《東華續錄》等書,我可以肯定他還查閱了部分地方志和清檔案。因為康熙年間的《廣東通志》云:「(袁崇煥)籍沒之日, 無子」,而在清宮檔案的《清高宗實錄》中,更有這麼一條極為詳細的記載:「(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丙寅) 諭軍機大臣等:昨披《明史》,袁崇煥督師薊遼,雖與我朝為難,但尚能忠於所事。彼時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憫惻。袁崇煥系廣東東莞 人,現在有無子孫,曾否出仕,著傳諭尚安,詳悉查明,遇便覆奏。」
一年後,廣東巡撫尚安回奏道:「遵旨訪查,袁崇煥無嗣,系伊嫡堂弟文炳之子入繼為嗣,現有五世孫袁炳,粗曉字義,人尚明白,應照熊廷弼裔孫之例,以佐雜等官選補。」
乾隆一向自詡英明神武,此人雖不如他自視的那麼高,但是個聰明人且精明能幹是肯定的。以他對此事的幾次親自追問的認真和著緊態度,想在這麼容易查清楚的事 情上糊弄他,那簡直是拿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在開玩笑,而且毫無這個必要。而尚安追查時間長達一年,匯報 的時候更是把袁炳的來歷身世、學問、為人都說得清清楚楚,他是過繼的袁督師堂弟之子後裔。至此,袁督師無嫡出子孫一事,已經可以說確鑿無疑。
而關於指責金庸先生忽略《清史稿》中有袁督師後裔傳記的說法,似乎也不成立。
因為金庸先生在《評傳》也提到葉恭綽曾說:「袁後裔不知以何緣入黑龍江漢軍旗籍」云云,又說「我猜想袁崇煥的子孫多半是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之地 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這猜想,也不是他空穴來風,而是有本的。因為既然已經證實袁督師無後,且 家人都流放去了南方,又於乾隆四十八年找到了被流放的袁氏族裔,而《清史稿》中的袁督師後裔,據記載卻是黑龍江漢軍旗人。其中的聯繫,在其傳記裡並沒有說 到,所以金庸先生只能按照當時的環境去推測。如果撇開其他不論,他這個「給滿清擄掠了去,到黑龍江苦寒 之地作農奴,因而編入漢軍旗籍」的推測,應該說確實是比較合理的。因此,我們可以說,金庸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是比較嚴謹的。
但是,袁督師是不是就真的無後了呢?
答案是:有。
金庸先生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是錯了。
但是,他的出錯並不是出在如時下所指責的那樣,是忽略了《明史》成書時間,以及沒有查閱《清史稿》等等,而是忽略了北方地區的一些地方志和時人筆記、實 物,以及東莞本地康熙年間所修的一部地方志。我猜想這是由於他受史籍記載中袁督師家人被流放到貴州和福建 的暗示,因此沒有想到可以在北方地區以及東莞當地的資料中尋找相關線索。
袁督師妻無子,不等於妾無子。袁督師家屬被流放的時候無子,不等於沒有遺腹子。
督師留下了一位庶出的遺腹子。
其實袁督師死時,他的小妾當時已有身孕,遺腹子一般不在流放之列。且依明律,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的人被判流放,是可以用銀子來贖的,《明史‧刑法》:「凡 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以下,收贖。……大抵贖例有二:一罰役,一納鈔,而例復三變。罰役者,後 多折工值納鈔,鈔法既壞,變為納銀、納米。」
當時袁督師惡名滿中原,如大大有名的南明督師史可法就曾在《史可法復多爾袞書》說過這樣的話:「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後以小人構釁,致啟兵 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誅僇,此殿下所知也。」這話中,「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大約是 解釋袁崇煥迫使皇太極去掉了帝號,向明朝求發印而不得一事。此事在清是極大之屈辱,因此後來清廷在修明、清史時全部予以刪除,在官方文書中全無記載。但百 密一疏,清宮秘檔中卻還留有皇太極寫於天聰四年的一道上諭,其曰:「逮至朕躬,實欲罷兵戈,享太平,故 屢屢差人講說。無奈天啟、崇禎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號),及禁用國寶。朕以為天與土地,何敢輕與?其帝號國寶,一一遵依,易汗請印,委曲 至此,仍復不允。」史可法而後話中的的「先帝」,說的是崇禎,小人則當然是說袁督師了。蓋因督師寧遠一 戰,導致努爾哈赤髮病身亡。在史可法看來,許是覺得此事與清仇怨甚大,故有「後以小人構釁,致啟兵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誅僇」一說,希冀能就此揭過這段 恩怨,兩家聯手剿闖耳。
寫至此,又不禁深為督師心酸,唏噓不已。評曰:程本直布衣之士,尚知道督師之忠之冤,余大成說朝中之人十之七知其冤,史督師在此處大罵袁督師為小人也就算 了,畢竟袁督師還沒平反,勉強可以成理。但他顛倒黑白,誣指袁督師啟肇了明、清兩家的兵禍,卻是其心可 誅。清軍犯邊,歷來是清軍主動為之,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攻明,天下無人不知,史可法無非是要和清軍聯盟而已,即使這樣,也不應如此顛倒是非嫁禍於袁督 師。同是大明督師,相煎何急哉,相去何遠乎。史督師此舉與袁督師相較,豈止於陳元龍於許汜的上下床之差, 更直欲追劉備所云之百尺樓上與地下之別矣。余頗以為恥。
因此,袁督師的庶子無法於中原存身立命,要生活下去只能隱姓埋名。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中原人如此,遼東人卻不是這樣。在遼東,袁督師依然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他的後人流落關外後,才得以謀生起家。
督師庶子名文弼,成年後因有軍功,被編入寧古塔正白旗漢軍,從此成為了旗人。有說其後袁督師後裔改稱為袁佳氏的,此說似不太可信。查編纂於雍正十三年(公 元1735年),完於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的《八旗滿洲氏族通譜》,此書收羅了當時除愛新覺羅外 ,滿、蒙、漢二十四旗的全部姓氏一千一百一十四個,但其中滿族老姓只有袁氏,並無袁佳氏,另有姚佳氏、殷佳氏等,故或為其訛誤。
據民國時張江裁輯錄的《袁督師遺事匯輯》卷五《袁督師後裔考》所載,其傳承順序為:袁文弼——袁爾漢——袁貴——袁常在——袁趕,袁趕有三子:袁世有、袁世寬、袁世福。
袁世福及其兩個兒子在《清史稿》均自有傳記,這位袁世福,還有他的子孫,乃是晚清大大有名之人。
咸豐九年,江北大營大戰太平軍,江北大營由和春節制,其搭檔寧古塔副都統富明阿,就是袁督師的這位六世孫袁世福,《清史稿》:

富明阿,字治安,袁氏,漢軍正白旗人,明兵部尚書崇煥裔孫。崇煥裔死,家流寓汝寧,有子文弼,從軍有功,編入寧古塔漢軍。五傳至富明阿,以馬甲從征喀什噶爾,授驍騎校,洊升參領。

富明阿幼年名世福,以馬甲(清制,八旗男丁十六歲以上,通過考試可披甲,分入步甲、馬甲)從軍,始有旗名富明阿。清代旗人風俗,稱呼人一般只呼名不稱姓,而富明阿是他的旗人名字,所以一般稱其為富將軍,而黑龍江土著則乾脆直接稱之為「袁富將軍」云云。
富明阿的身世來由,絕不是孤證,也不是重複引證、互相轉錄。除張江裁編纂的《袁督師遺事匯輯》外,在不同地區的地方志以及當時人筆記中,都有著差不多的記 載。記載富明阿身世的地方志,至少有一北一南兩種,如光緒年重修的《吉林通志》,康熙年間廣東編修的《 東挽(莞)縣志》,其他筆記如楊鐘羲的《雪橋詩話余集》,魏毓蘭的《龍城舊聞》,還有黑龍江省至今尚在的《江寧將軍富明阿去思碑》、繆荃蓀《藝風堂文集外 篇》中《吉林將軍富明阿碑》、繆荃蓀輯《續碑傳集》中屠寄所撰的《袁富將軍戰略》、《齊齊哈爾市的《御 賜富將軍碑》等碑文、拓片中,均記有此事。而這些天南海北的記載中,都一致說富明阿是袁督師的六世孫,來由也都說是出自督師遺腹子袁文弼。
另外,富明阿自己還曾親口對在東莞為袁督師掃墓祭奠的同鄉人陳國泰道:「余督師幾世孫也,爾祀我祖,與兄弟何異?宜告鄉人好為之!」並因此和他結拜兄弟。
因此可以說,袁崇煥——袁文弼——(世福)富明阿的這一傳承,基本確鑿無疑。督師有後。
富明阿驍勇善戰,頗具當年關寧鐵騎之遺風,是清軍中的一員悍將,《清史》載曰:

咸豐三年,從欽差大臣琦善軍揚州,戰於洞清鋪,受槍傷,裹創奮鬥,斬馘數十,……五年,戰虹橋,戒所部距賊二十步始發矢,射斃賊酋,分兩翼搜伏賊,賊潰 走,……江北軍不署統帥,命歸和春節制,別選謀勇可當一面者,和春以富明阿薦,詔幫辦和春軍務。時六合、 浦口皆未復,富明阿督軍進攻,迭戰百龍廟、李家營及六合城外。既而賊數萬撲營,分股繞襲後路,遂大挫。富明阿身被十二創,詔許開缺回旗醫治,傷已成殘,命 以原品休致,食全俸。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富明阿以殘廢之身,授正紅旗漢軍都統,率領神機營和抗法名將馮子材一起剿捻,後來率精銳與僧格林沁聯手進剿苗沛霖,苗沛霖被殺。
三年春,富明阿被授江寧將軍,統管八旗兵協助湘軍,攻克太平天國首都南京(也就是克復江寧之役),此戰對清廷意義極為重大。授騎都尉世職,督所部水陸諸軍留防江北。
五年,授吉林將軍,督剿吉林馬賊,富明阿不顧殘疾親自進山揮軍力戰,數月之間肅清馬賊。然後在當地開田達數萬頃之多,此後不到十年,他所開墾的地方便開建郡縣。富明阿最後以傷病歸家,光緒八年卒,優恤,謚威勤。
由於富明阿為政頗有佳績,所以吉林、揚州兩地百姓分別請為富明阿建祠,並立《去思碑》紀念。至今在黑龍江省尚保存有《江寧將軍富明阿去思碑》,《藝風堂文 集外篇》則附錄有《吉林將軍富明阿碑》碑文,另在齊齊哈爾市一位私人收藏者手中,還藏有《御賜富將軍碑 》的拓片存留。
而富明阿的兩位兒子壽山和永山事跡,比之乃父則更有過之。這兩兄弟分別在中日甲午戰爭和遼東抗擊沙俄的戰事中以身殉國,極具袁督師遺風。其人其事,令人無法不想起當年叱詫風雲威震遼東的關寧鐵騎之絕世雄風。
壽山,字眉峰,襲騎都尉世職,遷郎中。
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年),甲午戰爭起,日軍自朝鮮越鴨綠江進犯奉天。當時在北京任官的壽山,聞訊投筆而起,自請抗敵,單騎奔赴遼東前線。
在到達奉天後,他開始在當地招收義軍,短短的十幾天時間,就成功募集了兩營兵力,壽山被命為步隊統領,其弟永山任馬隊統領,率領兩營士兵開赴抗日前線。
兩兄弟在與日軍戰鬥中激戰連場,連戰連克,一路恢復草河嶺,克連山關,進逼鳳凰城。據《壽將軍家傳》曰,壽山於草河嶺一役中「怒馬當先,披堅執銳」、「繞 山越澗,披荊力戰」,「在南路山脊衝鋒陷陣,戈什哈傷亡幾盡,猶統率所部猛攻」,擊斃日軍步兵大尉齋騰 正起,傷炮兵大尉洩田綱平、炮兵中尉關谷豁等。隨後壽山,永山分別率馬、步隊「由崔家房、白水寺、謝家堡轉戰而前」,「在四顆樹大獲一勝」,日軍抵敵不 住,敗退鳳凰城。
其後清軍統帥依克唐阿和聶士成準備分兵兩路,收復鳳凰。其中一路由依克唐阿、夏青雲率領,另一路則由壽山,永山兩兄弟率領馬步隊各一隊,進攻鳳凰城東北。
是役,壽山、永山率軍「肉搏風城,恆玉(鎮邊軍步隊營官)率其所部攻入東門,已就得手。詎城內伏兵突起,城外援賊大至,將我軍四十餘名截斷城中,悉歿於 陣,統領三等侍衛永山身先士卒,率隊策應,連受槍傷,洞胸陣亡,兵力不支,傷亡幾半。幸經壽山等各營分投 徑援,賊始稍卻,我軍亦即收隊」,《清史》則載此役道:「永山獨為殿,遇伏,連受槍傷,洞胸踣,復強起督戰,大呼殺賊而逝」,並將其與鄧世昌等人並為一 傳,評曰:

中東之戰,陸軍皆遁,寶貴獨死平壤;海軍皆降,世昌獨死東溝。中外傳其壯節,並稱「雙忠」。及日兵入奉,永山獨死鳳城,敵遂長驅進矣。旅、大既失,威海勢孤,步蟾、宗騫皆先後誓死。士氣如此,豈遂不可一戰?此主兵者之責。五人雖敗,猶有榮焉!

此後,中日雙方在摩天嶺地區展開了多次激戰,根據依克唐阿的奏報,壽山每戰「無不登山越洞,身先士卒。綜計前後該員頭冠戎服,迭經洞穿,迄未受傷,其身旁親兵傷亡不下十餘名」,並曰其「謀勇兼優,洵屬不可多得。」
次年,清軍克復海城,壽山領七十騎外出偵察敵情,在湯岡子遭遇日軍,遂與之搏戰,《壽將軍家傳》道:「正酣戰間,忽中飛彈,自右腹入,左臀出」,壽山「屹立不為動,戰愈猛,敵即卻。跨馬三十里回營。衣褲淋漓,血厚盈指。一時江淮諸宿將,作壁上觀者,皆舌撟 不能下。」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壽山任鎮邊軍統領,駐璦琿。
二十五年任璦琿副都統,幫辦黑龍江邊防和軍務。明年署黑龍江將軍。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沙俄部隊數千人揚言要去保護哈爾濱的鐵軌,紛集海蘭泡,前來向壽山借道。
《清史》記載,當時壽山大怒道:「敵偪我都,我假敵道,如大義何!」,遂拒絕其要求。又傳檄愛琿副都統鳳翔道:「如俄兵過境,宜迎頭痛擊,勿令下駛!」同 時以呼倫貝爾副都統依興阿守西路,通肯副都統慶祺守東路,警告俄軍不要進兵,由清軍負責護路。隨即聞聽 俄軍已經分道並進的消息,壽山遂下令:「保鐵路,護難民,全睦誼,違者殺無赦!」
但俄軍不宣而戰,突然炮擊璦琿卡倫山,之後又製造了屠殺我江東六十四屯百姓之大慘案,我百姓被驅趕赴水淹死者,遮蔽江面,而呼倫貝爾等地也紛紛告警,哈爾濱淪陷。
壽山聞訊,「千繞室,夜憤恚垂絕」,他一面電告吉林將軍長順,要求其前來會攻哈爾濱,一面通告俄軍,謂若罷兵,願以全家為人質,勿得侵凌我國百姓。
七月下旬,壽山所部清軍和義軍配合,向被沙俄佔領的哈爾濱發動進攻,很快攻入城內,並將俄軍壓縮在新市街松花江車站一帶。在璦琿前線,清軍與義軍固守待 援,和俄軍對峙不下。但由於東路的吉林清軍按兵不動,貽誤戰機,而沙俄則不斷增兵,最後兵力達到了十幾萬 之多,致使壽山孤軍奮戰,哈爾濱之戰終於遭挫。
面對十幾萬沙俄部隊,清軍寡不敵眾,又無增援,八月十五日璦琿也終於失守,固守此城的鳳翔死戰殉國。隨後,齊齊哈爾門戶北大嶺被攻陷,北路統領崇玉,營官德春、瑞昌,西路統領保全,東路營官保林等人全部戰死,俄軍進逼齊齊哈爾省城。
八月二十一日,俄軍致函壽山,要求商議停戰。
壽山派程德全前往商談和議,而自己卻以為古有「軍覆則死」之義,又「疆土不保,負罪甚深」,穿戴整齊後於棺材中吞金自殺,不死,呼其屬下來槍擊,屬下不忍,手發抖第一發打偏,中壽山左肋,不死,又命其擊小腹,仍不死,於是厲聲命令再擊,乃氣絕。
如此一位忠勇之士,可清廷對他,卻實在好不到哪裡去。清廷先是下詔責備他挑起邊境衝突,後又剝奪其世襲職位,最後還是因為總督徐世昌屢請復官,才在六年後年授予騎都尉兼雲騎尉世職,准其附祀富明阿祠。
壽山還有一位族孫也於此役戰死沙場,他就是在黑河與統領崇玉一起戰死的那個北路營官瑞昌。
袁督師這一門,是真正的英雄。而讀壽山、永山、瑞昌事跡,不能不使人想起袁督師,這位盡畢生之力保家衛國,最後反被他保護的那些人們摧至真正粉身碎骨的英雄,在臨死前,在即將對他千刀萬剮的刑場上口占的那首絕命詩:

一生事業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果然袁督師死後,他的後代們或於亂世造福遼東百姓,或死於守衛遼東的邊事,無愧於督師「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的遺言。關寧鐵騎的後裔雄風不絕,在袁督師英靈的注視下,依然守衛著督師曾經浴血奮戰過的遼東大地,他們是真正的好男兒。
有後若此,袁督師可以含笑九泉矣。只是先賢如此,後來者又需要以怎樣的姿態和作為,才能去面對督師以及他後裔們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