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譯 竹取物語
原文作者: 不詳
翻譯: 浦木裕
一.嫩竹中之輝夜姬
今昔,有竹取翁者,每入野山,取竹造物,以謀生立世。諱,讚岐造麿。
一日,於竹林,見一竹光華明彩。老翁詫恠,趨之以視,見其筒中,有光出矣。更復察斯,則有美人,身長三寸,居於其中。老翁曰:「此子既得於吾朝夕所取竹中,豈非天祚吾以胤子乎!」故取置懷中,還歸於宅,託育於妻。此子,姿色端麗,而體殊細小,夫婦遂養諸籠中矣。
竹取翁既獲其子,此後每上山取竹,輒見竹中有金,未曾幾時,翁亦富焉。
養兒之間,日日壯大。纔經三月,已若妙齡女子,結髮著裳,亭亭玉立。老翁老嫗,寵愛有加,育于深閨,不令出帳外。其子容姿,清俗脫世,是而家中光彩滿溢,不留暗處。每逢不如意事,見其子則愁苦自止。或因事嗔怒,視其子則心得慰藉。
老翁取竹未久,已入豪勢之列。及其子長,則請三室戶之齋部秋田賜名。秋田,則以-嫩竹之輝夜姬,名之。於是,老翁,大開筵席,宴請男女,不問貴賤。舞詠歌音,三日之間,遊興不止。
二.給予求婚者等之難題
世間男子,無論貴賤,皆欲納輝夜姬為妻。聞其事而心惑慕,欲逢晤而性難耐。然雖傍垣近鄰、家中使人,亦難以瞥見之。是以,夜不安寢,出闇夜而竊掘穴,欲窺垣中以聊慰藉。今日,求婚訓作-夜這者,蓋緣此歟。
爾等彷徨無人之處,亦復不知所為。或與家人尋情,然輒無展獲。徘徊不離,夜明日暮者,多矣。愚者心智不堅,遂道:「是無益出步,徒勞而無望爾爾。」而不復再來。於其中,仍有直言相來者,世評倜儻之五人,不捨思慕,晝夜皆來。其名曰-石作皇子、車持皇子、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大納言-大伴御行、中納言-石上麿足,是也。
此五人之儔,凡稍聞美色,便是庸脂俗粉,亦必往窺見,當今聞輝夜姬之美貌,自是廢寢忘食,常迴行其家之側,而至今一無所獲。獲贈文書,而不得返事。或遣和歌,而魚燕杏然。其人等便知徒勞,卻不畏霜月、師走之嚴寒,亦不懼水無盛夏之酷暑,頻頻來訪,不絕於事。
或時,喚老翁來,伏拜摩掌曰:「伏願,配令媛於吾身!」老翁答:「非是吾子,不得做主。」日經月異,光陰飛逝。其人雖歸家中,仍不止物思。祈之願之,或求成就其願,或求消抹思慕,而盡不能得意。故思,老翁所言如是,然豈有不與男交之理耶?是而,復往託之,欲示其堅志也。
老翁見之,而語輝夜姬曰:「我子,雖為神佛化生之人,而吾育養之志,亦不可疏。故,願奉聞老朽之言矣。」輝夜姬答曰:「無論何事,所宣皆承。然化生之 事,妾不知矣。所思奉者,惟父惟親。」翁曰:「所言,甚歡。老朽年越古稀,旦夕且死。所欲言者,凡,人生在世,男則當婚,女則當嫁。如此為之,則得門戶壯 大。此誠自然之理,不當違之。」輝夜姬曰:「何以,妾不得拒此理耶?」亦答曰:「便是化生之人,汝是女兒之身。限於老朽在世之際,拒之或無不可。此數人 等,經年累月,遠來相顧,是意堅志明,不証自明。願,擇其一人奉之。」
輝夜姬曰:「是,皆庸俗之徒矣。不解人心,貿而行之。妾思,倘其心意有貳,則後悔莫及也。便是舉世敬畏之者,如不能知其深志,則妾者難以婚之也。」翁 曰:「所思灼然。而,欲婚與何等堅志之人乎?在此人等,既並持非凡之志歟。」輝夜姬曰:「欲見其深志,非有不可攀之求,僅是末微之請爾爾。其人等堅志,若 不知孰優孰劣。則,五人之中,孰能遂取妾冀之物者,蓋可知,其人御志勝焉。妾則,當婚此人。」老翁贊曰:「此法善矣。」日暮時分,五人集之。人人或吹笛,或詠歌,或吟詩,或口弦,或鳴扇。此時,翁出之曰:「不棄 鄙陋之所,經年累月,相顧不倦,實不敢當。老朽年邁,是旦夕且死之身。故,已勸小女,命其三慮,在爾等之中,擇其夫婿矣。答云:「欲知御心之深哉。」此言 有理。又云:「如孰優孰劣,分之不得,則能取妾所冀物之者,御志自明。夫婚與誰者,以此定焉。」竊思,此法善矣。切勿恚恨。」五人咸曰:「此善法也。」翁 則入室報之。
輝夜姬曰:「於石作皇子,則云:「於天竺,有佛御石缽。取之來耶。」於車持皇子,則云:「東海有蓬萊之山。其處有樹,根銀莖金,結白玉之實。折其一枝來 耶。」於阿倍右大臣,則云:「取來唐土火鼠之裘耶。」於大伴大納言,則云:「龍首,有五色輝玉。取之來耶。」於石上中納言,則云:「燕所持子安貝者,取一 來耶。」」老翁曰:「此是刁難矣。所冀之物,盡非此國所出。如此難題,當如何啟齒乎。」輝夜姬答曰:「何難之有?」
老翁曰:「然雖如此,傳申之。」言畢出曰:「實難啟齒,但願聽聞。」而傳輝夜姬之言。皇子、貴人等聞之,歎曰:「此者,何有異於直宣:「汝輩之人,勿復來見!」耶?」遂憂苦而歸。
三.以拾缽冒充佛缽之石作皇子
雖事至此,然,「若不得見姬,亦無心留世。此物既在於天竺,豈無不可得之理乎?」石作皇子, 為人機敏,思而巧計曰:「天竺無二之缽,便是行百千萬里之程,亦不知可得與否。」思而,至輝夜姬許,告言:「今日,將往天竺而取缽也。」告而,經三年,於 大和國十市郡之山寺,取賓頭盧前之缽,以黑煤塗之,入錦袋,亦以造花之枝飾之,來輝夜姬家,令見之。輝夜姬疑而見之,缽中有文。攤其紙而見,則文云:
海山みやまの道みちに心こころを盡つくし果はてないしの鉢はちの涙流なみだながれき
(渡海亦越山 無邊之道心盡之 取來石缽淚長流)
輝夜姬曰:「可有光耶?」見其缽而,螢火之光尚無。故返歌曰:
置おく露つゆの光ひかりをだにも宿やどさまし小倉山をぐらやまにて何求なにもとめけむ
(真物當有光 置而露光亦不見 小倉山上何求耶)
輝夜姬言而,返其石缽。石作皇子棄缽於門,復以此歌返之:
白山しらやまに會あへば光ひかりの失うするかと缽はちを棄すててもたのまるるかな
(輝本如白山 今會美人光自失 吾今棄缽不捨汝)
石作皇子詠而贈之。輝夜姬則不復返答。皇子見輝夜姬不睬不聞,默煩而歸。
又,因彼皇子棄缽而尚言,是俗言無恥作-棄缽はじ之緣也。
四.以玉偽造玉樹枝之車持皇子
車持皇子,為人深謀遠慮,公言:「將罷筑紫,以為湯療。」即至輝夜姬家曰:「將取玉枝而出行也。」言畢而退。所仕下屬之儔,皆送車持皇子於難波津。皇子曰:「忍密之。」不率眾人,僅以近仕從行。送行人等見奉送畢矣,則歸於京。人前詐行之後,經三日許,而皇子竊歸難波漕。凡諸事備矣,則召方時一流之巧匠六人,尋人跡罕至之處造宅,施以釜戶三重圍之,令工匠入於其中,皇子亦引籠其宅。又以其治下十六所莊園,盡諄於神,以造玉枝。則所造玉枝者,與輝夜姬所言狀,分毫不差。既而,玉枝造畢,則持之密歸難波。
皇子乘於舟上,遣使告於殿曰:「歸來矣。」亦詐作疲憊之狀。爾時,來迎者眾。即入玉枝於長櫃,更以錂錦覆之而持參。時人騷之,咸曰:「車持皇子持優曇華花參上矣。」輝夜姬聞之,思己蓋是負於車持皇子,而胸懷忐忑,鬱悶不堪。
未經片頃,有人叩門而告曰:「車持皇子參來也。」亦曰:「是仍以旅姿而參來也。」是則老翁,會奉相迎。皇子曰:「吾是捨命,取持玉枝來矣。」又曰:「願以此玉枝,見奉於輝夜姬。」老翁隨言持入。輝夜姬見其玉枝,其上有文籤附之。
いたづらに身みはなしつとも玉たまの枝えを手折たをらでただに歸かえらざら
(萬里長征路 便是此身葬徒然 不折玉枝誓不歸)
輝夜姬見而哀之,茫然若失之間,竹取翁入來曰:「此皇子者,將吾等所申蓬萊玉枝,無疑而持參 矣。又,其身尚旅姿而直訪余宅。即當,婚此皇子,以仕奉之。」輝夜姬聞之,默然不語,以手杖頰而噓唏嘆息,思而不言。皇子私語:「事既至此,當無所言 乎。」言而上參緣廊。老翁許而思之,言於輝夜姬曰「此是國內所不見之玉枝也。此度,不應再詎之。且此人品貌,亦屬優秀之儔。」輝夜姬答言:「是不願再三不 從父志之故,乃矯以難取之物申之。未料皇子真當持參而來,是今該當如何?」翁則入閨中,以備新婚之種種事。老翁,又問皇子曰:「是當如何之所,得生此木耶?是既珍貴之極而美麗之至也。」皇子答曰: 「前一昨年,如月十日頃,自難波乘船,入海中。然當航何處,則毫無頭緒。即思:「如願不成,則不苟於世也。」便隨風漂泊。又思:「命不可棄。一命尚存,當 逢蓬萊。」隨浪漂泊甚久,終離我國,迴往遠處。或時浪荒,險沒海底。或時隨風,至不知國,有鬼怪出,險遭殺害。或時方位全失,迷途海中。或時食料罄然,草 根為食。或時懼物紛至,險被吞食。或時取海之貝,充飢保命。旅途海上,全無人助,百病生焉,行方不覺,只得聽天由命,任船漂泊。時五百日,辰刻時許,於海 中遙見有山,是以立身船中,更為眺望。則見其山,漂於海上,大哉高哉。竊思:「當是吾所覓之山也。」然甚是畏之,則沿山周圍,迴而行船,見二三日許。忽有 一女,作天人粧,自山中出,攜銀碗而汲水。則操傳近之,訊曰:「此山何名?」女答:「此是蓬萊山也。」是時,聞而甚喜,樂不可支。再訊其女曰:「敢問芳 名?」答曰:「妾名寶嵌琉璃。」答而,復入山中。更見此山,險峻異常,無可攀登。故週迴其山,其處奇花異卉叢升,皆是世所不見之物。尚有金銀琉璃色之水, 潺然流之。吾在該處,又渡種種玉橋,則有光輝之木。便取一枝,雖不赫奕,卻與輝夜姬所言無二。故折此花而歸來兮。其山美景,無與倫比,世莫可譬。然折此 枝,亦無心久留,便乘船追風,經來於日而來歸。承大願之力,終在昨日,歸至難波,即參都內。尚者衣衫為潮水所濡,未及更替之間,便參上來也。」
老翁聞言,連聲嘆息,即吟詩贈詠:
吳竹くれたけのよよの竹取たけとりり野山のやまにもさやはわびしきふしをのみ見みし
(吳竹新竹常為取 平生每每入野山 卻是未歷此艱辛)
皇子聞之則曰:「吾日頃愁思之心,終得安定矣。」則返歌曰:
わが袂たもとけふかわければわびしさのちぐさの數かずも忘わすられぬべし
(潮淚濕吾袂 今日功成衫始乾 數數心酸當不覺)
才經時許,忽有男子六人,並進庭中。一男挾文而申曰:「內匠寮匠-漢部內麿上言。吾等為造玉 木,斷絕五榖,鞠躬盡瘁,千日有餘。然,不得賜祿。願即償賜,以配家子。」老翁驚問皇子曰:「此匠申言,是何是耶?」車持皇子,甚是狼狽,潰肝啞口,不得 返言。輝夜姬聞而曰:「取此奉文,欲見也。」則文申:「皇子尊貴之君,與吾等卑賤之匠,千日之間,共隱一處。命造賢玉枝,亦許宮賜。僕等思量,當是皇子御 召之輝夜姬所要也。故,前來領賞,還願宮賜。」輝夜姬本愁容不展,聞及宮賜云云,忽而笑言逐開,喚老翁而言曰:「本思誠蓬萊木,未料竟是虛事也。願,疾驅 之。」翁亦稱是曰:「既知是人造偽物,則返之易也。」則輝夜姬之心,豁然開朗,便返歌曰:
誠まことかと聞ききて見みつれば言ことの葉はを飾かされる玉たまの枝えにぞありける
(聞而似真誠 見則偽物事自明 飾玉枝葉實巧言)
言而,同返玉枝。老翁本是意氣投合,語於皇子,而今恥之,故作假眠之狀。車持皇子或坐或立,皆不得其所,便姑且居之,待至日暮,悄然離去。
輝夜姬又召方才心憂之匠,曰:「汝等,誠是感謝之至也。」而多賜祿。匠等甚喜,咸曰:「遂能成願!」而歸途之中,為車持皇子所懲,身受血光之災,其所得賜祿,悉皆為取,四散而逃。
事既至此,車持皇子嘆曰:「一生之恥,莫有過此。既不得所愛之女,更尚為天下所恥。」而獨身一人,逕入深山。宮司雖率下人群集,分手求奉,蓋是亡兮,竟不得覓。推察皇子之心,便是御伴從者,亦無顏面對,是隱其身,長年不出。此件,是今世人稱失魂作-失玉たま之始也。
五.安倍右大臣與火鼠裘
右大臣安倍御主人,財豐家廣,人丁繁茂。年有船,渡自唐土,故稍書信於其船王卿,書云:「願購火鼠之裘。」即擢仕人幹練者,名-小野房守。命持書信,至王卿所居之浦,且奉其款。
王卿覽文而答曰:「火鼠裘者,非本國之物。徒聞其名,而未曾見之。假令世間誠有此物,當亦已泊貴國矣。然今無,是知所託者,難中甚難也。然或有自天竺泊來我中國者,亦未可知。是將問於長者,如其誠是虛物,則今所付款,自當遣使奉還。」
經數月,唐土船再返。安倍御主人聞小野房守來參,即命下人,以快馬相迎。房守乘馬,經七日而參上。見所攜信,文云:「火鼠之裘,實難尋之。是以遣人求 奉。則知此皮,無論今世昔世,皆非易覓之物也。但聞昔者,有天竺聖僧,持來我國,今存西方山寺。是以排萬難,購奉之。其國司史申云:「款不足。」王卿,補 其闕款,凡金五十兩矣。今待歸船。如不願賜其闕額,則當典當其裘。」安倍御主人見其文,欣然道曰:「何須言事如此?區區錢財,不足為道,所缺之額,自當奉 還。喜哉,能得此裘!」即刻動身,訪唐土船,拜謝其主。稍察所盛此裘之箱,則於其上,種種麗琉璃飾之。見於其裘,色也紺青,毛末則金輝耀目。其寶之 麗,無與倫比。據聞,縱以火燒之,當不為燃,殊更清潔而已。安倍御主人曰:「無怪乎,輝夜姬之所以欲得此裘,實不無理。」又欣嘆道:「造化!造化!」而納 諸箱中,更取枝飾矣。又假粧己身,方寸思量:「今日,終得宿於輝夜姬之邸也。」故發興詠詩,置之箱中以持參。其歌曰:
限かぎりな無き思おもひに燒やけぬ皮衣かはごろも袂乾たともかわきて今日けふこそ履はきめ
(無盡情如火 此裘思火不得燃 今日方能著乾袂)
則立其家門,竹取翁來而取入。輝夜姬見此裘,曰:「麗也此皮乎。然此火鼠之皮者,是真是偽, 則未可知。」老翁答曰:「是當,先請其入室耶。此裘者,既不見世中,竊思,此當是真品也。如此再三擾人,實不可矣。」言而,呼安倍御主人入室。老翁‧老 嫗,皆思:「此度,必可成也。」老翁長念輝夜姬之獨身,歎其未逢良人。然輝夜姬每輒拒婚,翁亦不便強之。輝夜姬語於老翁曰:「以火燒此裘,如不得燒,當是真裘也,則遵其言。竊思,既不為世間物,則 當實之無疑。故,且燒而試之如何?」老翁曰:「此言有理。」便傳輝夜姬之言於大臣。大臣答曰:「此裘者,既不在唐土,乃排萬難以得之,豈有疑乎?既申此 言,則速燒之,示其不虛。」言畢,投入火中,頃刻之間,其裘燃盡。輝夜姬曰:「事既如此,自當是異物之皮也。」大臣見狀,其顏儵然青如草色。輝夜姬則欣 然,作詩置其箱,而返歌曰:
名殘無なごりなく燃もゆと知しりせば皮衣かはごろも思おもひの外ほかに置おきて見みましを
(盡燒痕不留 早知此裘凡庸物 何勞先前枉費心)
是而,大臣不語,默然而歸。世人問曰:「安倍大臣既得火鼠之裘,當為輝夜姬之夫婿矣。蓋已常住此歟?」或人答:「試燃此裘,則即燒盡。是以不得逢輝夜姬也。」聞而,自今以後,若逢事不成遂,便喚-安倍無成あへなし,是此緣也
六.龍首之玉與大伴大納言
大伴御行大納言,招家中使人宣曰:「龍首,有五色光輝之玉也。誰人能取之奉來者,所願皆叶 之。」男等聞言而答:「所言甚幸。然此玉,豈是容易取得之物耶,況乎龍首之玉,該當如何是好。」大納言曰:「所謂使人,不畏捨命以遂其君之願者也。況,此 不獨天竺唐土之物,亦非我國所不有,觀夫我國海山,亦常有龍攀爬出沒。豈為汝等所申之難事乎?」男等便申:「然,別無他法。便是難取之物,唯有從命一途 矣。」大納言見狀而歡曰:「汝等果不愧吾君使人之名。豈有背君主宿願之理歟。」言而令其使人,出尋龍首之玉。
於是,大納言輙取殿中絹‧綿‧錢等,以為使人之盤纏,宣曰:「汝等歸來之前,吾將日日潔身以待。然,不得龍首之玉,汝等切不可歸。」使人等,則各行其 道,納悶主君何以如此好事。是而各分所賜之物,或籠居己宅,或隨心所欲往余所而去。接謗大納言曰:「雖是親君之令,難題無理如此,豈有可成之望哉。」
而大納言,不知使人所訕,則曰:「茍將迎輝夜姬來居,則今之陋室,不堪甚矣。」故欲建美輪美奐之屋。即命人塗漆,施蒔繪以種種色彩。於屋頂之上,則以染絲覆之。屋內予以綾織壁繪,飾如閨中。甚者,元配妻妾,盡驅去之。獨身日暮,備迎輝夜姬之種種事。且說,雖日日夜夜,苦待所遣使人歸來,然時至年關,音訊杏然。大納言,不堪焦慮,則召舍人二 名,微行難波津以問訊:「有大伴納言之使人,乘船出而將殺龍以取首玉之事,可曾有聞耶?」船人笑答:「此言怪矣。且,為此大費周章出船者,必不有也。」大 納言聞言,曰:「此船人等,毫無志氣。蓋不知大伴氏之強勢耶。我弓強力,見龍,則即可射殺,取龍首玉者,何難之有。而遲來使人,不需相待。」便乘船,巡遊 海中,船則隨浪漸遠,到於筑紫之海漕。
方此時,颶風驟起,天地忽暗,船傾楫催,不知何去何從,既而其船隨風,迴入大海之中。一時之間,大浪或擊船身,或沒入之。神鳴落雷,閃電不止。大納言惑 而嘆道:「有生以來,未見此狀。此身此命,當如何耶?」楫取泣涕答曰:「長年乘船,未遇此情此景。此船或將沒之海底,或為神鳴所擊矣。如幸得神助,則將流 於南海乎。嗚呼,是仕奉此主之緣,而今當臨此窮地乎!」大納言聞言而曰:「乘船之時,楫取所言,崇如高山。所賴唯此,何以如今,吐此滅志之言耶!」言而醉 船,吐漏酸水。楫取答申:「吾非為神,何能之有。風吹浪打,不足為奇。而今神鳴落雷,必緣汝欲殺龍故。狂風暴雨,蓋龍神祟也。願立地祈神。」大納言曰: 「良言也!」即禱云「楫取御神聞言,吾人愚昧,妄欲殺龍,自今以後,龍之一毛一髮,不敢損傷,謹奉。」亦大聲喚泣時起時坐,詠唱祝詞千遍不息。則神鳴漸 止,天亦稍明,唯其風仍拂不止。楫取見狀而曰:「方才之風,當為龍神之祟。今所拂風,方位甚吉矣。非惡逆之風,乃是良順之風也。」然大納言已喪膽,不信楫 取所言。
經三四日,吹返原所。見其濱,則播磨明石之濱也。大納言思,當是吹至南海之濱矣。疲勞之極,伏臥船中。船員則奉告國府,是而國司參來慰問,然大納言無力 起身,伏臥船底。故在松原之下舖設蓆薦,扶臥大納言於其上。此時,方思此非南海之島。大納言,是不禁傷風之人,如今腹滿脹高,雙目腫脹如李。國司見狀,不 覺莞爾。即命國司備轎,乘而歸邸矣。早先所遣使人,聽聞大納言之事,則亦歸宅參來,申曰:「未取龍首之玉,而無顏歸來。然今,殿 方亦知此玉難取,是當勘恕。故,返宅參上矣。」大納言起身出迎,曰:「無怪乎,汝等不取持將來。龍者,鳴神之類也。命取其玉,無異是加害汝等也。茍汝等捕 獲其龍,猶恐吾命,尚將不存。未捕之,是萬幸也。輝夜姬,蓋是大盜之人,而欲謀害吾等。吾今後決不訪其宅,汝等亦慎勿往矣。」則取殿中所殘之物,賜於未取 龍首玉之使人等。
聞及此事,則早先離異之妻妾,皆訕笑而欲斷腸肚。所以覆屋之染絲,盡被鳶烏啣去,以為造巢之材。是以世人咸曰:「大伴大納言,為取龍首之玉而出行。」亦 曰:「然不有獲,尚其雙眼之上,腫大如李,所得之玉,僅此而已。」又訕其眼腫大如李之狀,而紛曰:「嗟,難以嚥。」故而,世云不堪難耐之事作-嗟,難以嚥あなたへがた,始起於此時也。
七.欲取燕子安貝之石上中納言
中納言石上麿足,至家中使人之許,曰:「燕為作巢之時,速來告之。」使人聞言,問曰:「欲為何 也?」中納言答曰:「欲取燕之子安貝也。」使男等則答申:「曾殺燕多數見之,不有於腹也。唯,似燕產子之時所出也。然,彼燕者,見人則必飛散,當之如何取 耶?」又人參曰:「大炊寮之飯炊屋,於其棟上之穴,每有燕巢侍矣。如命壯夫攀架窺之,或得見產子燕,若此,則可取乎。」中納言聞言甚悅,乃曰:「此計妙 矣。吾亦未料之。汝言灼然。」即遣壯夫廿人,令登高架窺探。中納言亦屢命使人問訊:「取子安貝矣否?」然,燕見人眾,懼不歸巢。如此返奏,中納言聞而憂 愁,心思:「此,當如何是好?」即有老翁,是彼寮官人倉津麿,申曰:「如欲取子安之貝,則,竊有一計。」
則參中納言御前,合額密談。倉津麿申曰:「欲取燕子安貝者,此法不善,且必不見績效矣。如此設架驚之,且令廿人登侍,則燕者必不敢返巢也。是當即毀高 架,人皆退之,以一幹練男子,載於荒籠,縛綱懸之。當燕產子之間,即引綱釣上,取其子安貝。如此,則事可成。」中納言曰:「善。」輙毀高架,且命人散去。 中納言又訊倉津麿曰:「然,如何知燕為產子而引人上巢耶?」倉津麿答申:「燕產子時,必翹其尾七度而產畢。於其翹尾七度之時,引綱揚籠,即可取子安貝 也。」中納言聞言,歡喜不已,則告奉萬人。亦竊入寮中,摻於男等之間,無分晝夜,促人取貝。又因倉津麿之教,乃大歡喜,則褒之曰:「汝者非吾使人,而能遂 吾願,是甚悅也。」即卸其御衣,賜倉津麿。更請曰:「今夜,務必參寮之。」即遣返矣。日暮時分,中納言再至彼寮,則誠有燕作巢。且其燕者,如倉津麿所申,翹迴其尾。便令人入荒 籠,引綱釣上,命其伸手入燕巢以探物。則使人申:「無物也。」中納言聞而忿曰:「此必汝之探法劣矣。」欲尋人替之,又改意曰:「吾,自登探之。」即乘籠, 登上窺穴。其時,且合燕尾翹迴之際,輙捧手以探。時其手,觸一扁平物,喜曰:「吾握之矣。今,降吾。倉津老翁,吾得子安貝矣!」亦喚集使人,宣曰:「疾降 吾!」使人即引綱降籠,然牽之太急,而綱纜斷絕。中納言即墬下,落於八島鼎上。使人皆驚,即往參而抱奉。只見中納言雙目翻白,吹息亦止,眾人急掬水奉口, 予飲之,幾番勞苦,終令甦醒。而仍在鼎上,搓揉手足,令降自鼎上。問曰:「如何,無恙乎?」
中納言,上息不接下氣,道曰:「稍適矣。唯腰,仍動之不得。然,既握子安貝,思此而甚歡。先取脂脂燭來奉,吾欲見此貝也。」即舉目張手,所握持者,乃燕之古糞爾爾。見而嘆曰:「嗟,徒勞而無貝耶!」是此故,世人云事與願違者,曰-無貝甲斐なし也。
中納言見此非為子安之貝,既事與願違,亦不得入唐櫃以奉送。況乎,今折腰骨,是因徒勞之舉而致,即所病不願為世人所聞,是以其病者尚危篤,身者尚殘弱。雖恨不能取貝,更懼為世人笑,日日思之,苦不堪言。與其為世人恥笑,尚不如患病以死。
輝夜姬,聽聞此事,即捎歌慰問,其歌曰:
年としを經へて浪立なみたちよらぬ住江すみのえの末まつ貝無かひなしと聞くくはま事ことか
(經年浪不立 訊杳住江松不待 聞是不得子安貝)
中納言聞使人詠詩。雖身體貧弱,亦微微抬頭,命人取紙,勘其心中苦悶,作詩答曰:
貝かひはかく有ありけるものを詫わびはてゝ死しぬる命いのちをすくひやはせぬ
(徒勞不得貝 得汝一言如良藥 只恨殘身難為救)
中納言書畢,即氣絕死。輝夜姬聞訊而少哀。然,仍有少歡之感,所謂值得甲斐あり,蓋是緣於此歟。
八.御帝與輝夜姬
御帝,聽聞輝夜姬有絕世之貌,傾國之容,即詔內侍-中臣房子 曰:「據聞,輝夜姬,歷毀眾男之慕,屢拒婚合之邀,實乃如何之女也?汝可罷而見之。」房子奉旨,即罷竹取翁之邸。竹取翁敬畏而請入,內侍云於老嫗曰:「聖 上有言,輝夜姬容態脫俗,願端詳之,故遣婢臣參來。」嫗答:「且請暫待,今,即為傳申。」即入室,傳輝夜姬曰:「急迎御史,與之對面。」輝夜姬答曰:「妾 非天貌,何能往見?」老嫗怒曰:「此言甚無禮矣。今是帝之御史,豈有怠疏之理乎?」輝夜姬又答:「雖是御帝所召,不覺何有惶恐之思。」言而,更不往見。長 年撫養姬君,每每視如己出,而今出此不遜疏怠之言,老嫗雖欲責之,卻不知當擇何言。是以出告內侍,申曰:「此事,誠難啟齒。小女倔強,不識大體。如何,不 願會晤。」內侍答:「然,聖上有旨,云:「必參而見奉之。」是以,如不得見之,亦無可歸也。國君之令,世人豈有不從之理耶?汝等之言,甚無道理。」輝夜姬 雖聞叱言,仍不許,尚曰:「既逆國君之令,今取賤妾之命可也。」內侍聞言,不知奈何,便歸參內裏,俱由奏上。御帝聞奏,詔曰:「誠然此心,可殺眾人也。」故而一時之間,置之度外。卻,亦猶有所思。「豈 負彼女之謀乎?」輙召竹取翁,詔曰:「汝所持侍輝夜姬者,當奉上。久仰其國色,亦遣御史往見,然終不見而徒返。是無禮之甚,何教養之有耶?」老翁惶恐答 申:「小女,概是不願仕於宮中矣。老朽亦已無計可施。然,仍姑且罷歸而勸之矣。」御帝聞奏,再詔:「且,是翁一手撫養之者,豈有不從汝心之理耶。如令此女 奉仕,即授汝冠位可也。」老翁喜而歸宅,言於輝夜姬曰:「此是御帝之詔,豈有不承奉仕之理?」輝夜姬答曰:「妾者,決計不願入宮侍奉。如強令為仕者,則妾 今當消去。或可為父上之御司冠而入奉,其後,即自死之。」老翁慌曰:「萬萬不得。得其官冠而失吾愛女,乃得不償失矣。然,何惡宮仕如此耶?且,豈至死地 乎?」輝夜姬答:「若疑妾所言之虛實,即可使妾仕奉。其後,妾之生死,一見明瞭。曩昔,眾人不疏堅志,日日追求,妾皆拒矣。而御帝之詔,僅是昨今之事而 已,茍今應之所請,必為天下笑也。」翁曰:「茍天下之大事,吾不畏之。老朽之憂,僅汝命之危而已。猶參內裏,傳汝不願仕奉之申。」則參御帝,奏申曰:「聖 主所詔,誠隍誠恐。然,雖老朽屢勸小女仕奉,其答:「茍令仕宮,不如一死。」此子,實非造麿所生,是昔日得自山中者也。故小女性情,不似世中人也。」御帝 聞之,即詔:「造麿之家,既近山麓,則朕行狩而幸之,可見之耶?」造麿答申:「此計妙也。當小女不覺居宅之間,忽逢陛下行幸,自可御覽矣。」是而御帝俄而擇日,將為御狩。即入輝夜姬邸,只見光滿其中,有一人居之。御帝心思「必是此 者。」而欲近之。女子即起身而逃,御帝則捕其衣袖,女子即以余袖遮面候之。然御帝初入之時,即已詳端其姿,惑於其出類拔萃之容。帝詔:「必不放矣。」便欲 率之入宮。輝夜姬答奏:「己身,若生此國,則為奉仕矣。然非也。是以強率妾侍者,蓋難矣。」御帝聞之,心思:「豈有此理耶,今猶率汝歸也。」則命御輿將 來,只見而一瞬之間,輝夜姬形影皆失。御帝見之,如似夢幻,雖殊惜之,仍詔:「誠非常人矣。」又詔:「既此,不復率汝還宮。唯願,宜返元元御姿,朕見之即 還也。」是時,輝夜姬,則還其元姿。御帝雖知輝夜姬非世中之人,然心中思慕之情,卻益加難耐。亦褒竹取翁,稱訟其令見輝夜姬之事。老翁亦為盛宴,盡餉所仕 御帝百官之人。
既而,御帝留輝夜姬而去,心中不捨依戀,鬱悶而還。乘輿臨行之時,乃作詩奉輝夜姬。歌曰:
還かへるさのみゆき物ものうく思おもほえてそむきて留とまる輝夜姬故かぐやひめゆゑ
(歸道是憂愁 空歸徒駕愁不止 只故姬留君不來)
輝夜姬則返歌曰:
葎むぐらはふ下したにも年としは經へぬる身みの何なにかはたま玉のうてなをも見みむ
(葎下經年住 此身已慣鄙陋宅 金殿玉樓不冀居)
御帝詠覽此詩,而更不欲返。其御心,更無還宮之意。然夜既將明,豈有不返之理,只得回駕。自 今而後,每見常為仕奉左右之人,皆無出輝夜姬之右者。雖是譽有異人之色者,每較於輝夜姬,則必不足道。常掛御心者,唯輝夜姬一人而已。帝則獨身日暮,雖無 由來,卻不復幸其后妃。唯,常書御文,傳慕情余輝夜姬之許。而輝夜姬亦應御帝之情,每作秀歌返之。
屢經魚燕往返,御帝則隨四季之移變,輒取百木花草之趣,吟詩作歌,屆於輝夜姬許。
九.回昇明月之輝夜姬
如此,互慰御情,乃經三年。時值春初,輝夜姬仰望月色之美,竟不經悲從衷來。或人曰:「忌睹月 容。」故家中人,制之不予窺見。然輝夜姬,仍獨自往見,且每每吞聲啜泣,憂愁不已。文月十五,明月滿盈,見之則輝夜姬殊有所思之狀。附近使人見狀,便告竹 取翁曰:「輝夜姬每對明月悲嘆,時值此時,其狀殊更。蓋是竊有悲慟之情,是當深加關注,不宜輕忽。」是故,竹取翁語於輝夜姬曰:「是有何憂而眺月如此耶? 觀此世良美,豈有不遂哉?」輝夜姬答:「每眺明月,則深感人世之悲,而然。所以嘆息如此,非憂惱之故也。」其後,老翁再至輝夜姬所,仍見其愁眉不展,若有 所思。老翁見而尋曰:「憐也吾愛女,汝者如此痛思,是為何事耶?」答云:「無所憂患,不覺寞落而已。」老翁曰:「宜勿眺月。月者,每睹則悲情必至矣。」竹 取姬則答:「然,茍不眺之,則方寸難安也。」言而,每當月昇,仍出居,為憂嘆。凡逢夕闇之夜,則無物憂之息。每臨明月之宵,必將憂嘆泣涕。仕者等見之,則 細聲相論:「果有憂惱之事乎。」然雙親以下,不有知其由者。
日近葉月之望,輝夜姬嚎濤大泣。而今泣者,有異於常,不畏人目,只以哭泣為行。雙親見狀,慌而問曰:「是何事矣?」輝夜姬泣而答言:「雖自大昔以來,已 欲白狀。卻思,言則父母掛憂,是而至今不語。然而今日且不相訴,後日必時不予也。己身,非是此世之人,實乃月都之民也。然因昔世之契,而降來此世矣。如 今,是當歸之時爾。此月十五,故國之人,是將來迎也。且此事者,無以避之。每思雙親悲歎之狀,故自此春以來,憂嘆不能止也。」言而,更為厲泣。翁曰:「何 出此言耶?汝者,吾得乎竹藪之中,時汝之大小,僅如菜種,養育壯大,長及吾身。是何人何者,將來迎乎?豈可許耶!」言而,號泣曰:「不若,令吾死之!」此 情此景,悲慟難堪。輝夜姬曰:「於月都,有父母也。雖於月國,僅逕片刻之頃;然在此世,則歷千秋之劫。不憶月國父母,僅覺此世親馴。今歸故國,不有悅樂, 唯存哀切。所以罷歸,非妾所願,是不得不為也。」言而,相為涕唾。使人等,亦經年相暮,今思輝夜姬人品,其心性優美,為人敬愛,而今當別離,悲情何堪。是 以滴水不進,同心喟嘆。御帝聞訊,即遣使,就竹取翁邸,來聞事由。竹取翁,雖出迎御使,卻不止哭泣。是因哀歎此事, 髮已白,腰既屈,目且爛,其鍾老之態,不堪言語。是知「哀愁之極,片刻且老。」蓋是實也。御使傳詔曰:「聽聞有極憂之思,實否?」竹取翁哭喚答申:「今月 十五,月都之使,將迎輝夜姬以來也。不佞斗膽,敢請皇尊,御賜兵馬,於十五日,茍有人自月都來,即起兵而捕之。」御使歸參,傳翁之請。御帝聞奏,則曰: 「朕唯一面,即御心難忘。況乎老翁朝夕相處哉。茍輝夜姬為月都所取,是情何以堪?」是月十五,帝詔有司,遣敕使,拜高野大國為近衛少將。率六衛司,合二千 人,遣於竹取翁之邸。至於其邸,則築地置兵千人,屋巔置兵千人,合家中眾多使人,嚴備守衛,不令有隙。守人等,各持弓矢。屋內則以女供,輪番看守。老嫗, 擁輝夜姬,身隱塗籠之內。老翁,閉鎖籠戶,居守戶口。
老翁曰:「嚴守之勢如此,豈負天人歟?」又命屋巔守人曰:「茍有物翔空,不論大小,皆射殺之!」守人等曰:「嚴守如此,便是一蝠,亦即射殺,不有所 遺。」翁聞此言可賴,心即稍安。然輝夜姬聞此言,則曰:「雖閉戶嚴守,且為善謀,然亦無以戰於月國之人。以弓矢射之,則必不為中。茍閉戶深鎖,逢月國人則 錠必自開。茍為相戰,逢月國人則驍勇者亦竭其氣也。」老翁聞言,憤曰:「茍御迎之人來也,必以吾長爪摑其雙眼,執其髮以空懸,露其尻以令朝廷人見恥之!」 輝夜姬曰:「願勿高聲。其為屋巔居人所聞,是不躾也。今不能報養育之恩,貿然歸去,是甚惜也。如能長契,則不止歡愉,然事與願違,是甚悲也。每思親情無以 回報,妾於歸途之中,必不得心安。是以日頃出居,哀求今年之暇,卻不得更許,故以哀歎。今使雙親掛念,是更不堪悲也。月都之人,容貌端麗,且不衰老,亦無 憂苦。是妾之將往者,卻難有歡愉之情。今將棄衰老雙親而去,是甚悲慟,而離情依依也。」翁則起圭色,慨曰:「痛心之語,勿復再言。來迎之使,無論麗姿如 何,必不為障。」如此之間,宵刻已過,既臨子時。其宅四周,忽發光耀,明甚白晝。其明耀之狀,蓋是十倍望月之 輝,細至人身毛穴,亦歷歷可見。於大空,有人乘雲而來,離地五尺,浮空連列。內外之人見狀,其情忽如鷹前之鴙,所欲相戰之心,亦已消失殆盡。片刻之後,或 有人強情取弓矢以射之,然手臂則全無氣力。其中亦志堅之者,強情聚念,以發弓矢,然全不中的,飛向他方。全無以為戰。所居兵士等,皆失其正氣,神志癡迷, 僅以恍惚之容,顧視天人之行。
所立天人之儔,其著裝束之麗,皆無以言狀。有飛車一具,上有羅蓋張掛。天人之中,有狀貌如王者,向竹取翁邸宣曰:「造麿,來之!」猛健如造麿者,是時亦 若泥醉之狀,鬱鬱伏行,拜倒其地。天人宣曰:「汝者也愚矣。是因汝翁略有功德,令輝夜姬片刻降生,暫居汝處。拜此之賜,歷經年頃,爾亦獲財富,亦轉汝境遇 矣。輝夜姬者,是因有罪,而令其委居汝賤陋之室,以贖其過。今罪者既除,是故來迎。是以汝翁,不須泣歎。宜速奉返。」老翁答申:「吾奉養輝夜姬,凡二十年 余。汝言片刻,是相詭也。汝命所言輝夜姬者,蓋是居於異所之人歟。」又申:「且,居此之輝夜姬,今患重病,不得出也。」天人不應,使飛車就屋上,宣曰: 「來矣,輝夜姬!如此污穢之所,是不宜久居也。」言而,所閉門戶輙自為開,格子窗等,亦無人自啟。老嫗所擁輝夜姬者,亦翩然外出。老嫗雖欲牽回,然不能 遂,僅得啼泣目送而已。老翁無可奈何,只得伏地而泣。輝夜姬就老翁身旁,道曰:「所以歸者,非依本願。唯願雙親,送妾昇天。」老翁依舊泣伏而言:「今吾悲 慟如此,何能相送?汝命,是將棄吾於不顧,而逕自昇天乎?不如俱率同行耶!」輝夜姬聞言,憂愁不止。即言:「今將為文。每當不堪思情之時,宜取出以見。」 即泣而作詞。詞云:「妾身若得生此世,必不令悲且不別。世事不如人所願,卸裳置此為形見。月出之夜願覽之,棄親悲情猶墬空。」
則天人持箱而來,內置羽衣一裳,且置不死之藥。一天人曰:「壺中御藥奉矣。汝命已食穢處之糧,是心必不快矣。」言而奉其藥壺,輝夜姬稍嚐其藥,又欲為形 見,且包之於所卸御裳之中。然為天人所止,且取羽衣,命輝夜姬著之。輝夜姬曰:「且待。旦著羽衣,則心將異也。必脫俗世之心,而歸天人之性。而今,尚有欲 置之言也。」即提筆書文。天人不快,叱曰:「遲矣。」輝夜姬答申:「如此不顧人情之言,願勿為也。」則靜其心,奉御文於朝廷。其狀從容行文曰:「雖賜眾人 欲挽留,卻是天意不許人。將為取歸率昇天,無奈心惜慟悲矣。昔勸宮仕妾不應,是故身煩難善侍。或有言行逸常理,強情違命不承詔。或思妾身不知禮,此心刻骨 必銘之。」且附和歌一首,曰:
今いまはとて天あまの羽衣著はごろもきる折をりぞ君きみを哀あはれと思おもひ出いでける
(人世不久待 著天羽衣將昇月 憶及帝君心可哀)
十.不死之山富士之岳
其後,老翁‧老嫗,每流血淚,憂愁不已。人詠輝夜姬之書信,聞而曰:「何以惜命?所為誰矣?微斯人,事有何益哉?」即二人,不復求生,亦不飲藥,就此而一病不起矣。
於是,中將率兵眾歸朝,以其合戰不利,無以挽留輝夜姬之事,如實奏明。且以不死藥壺,添輝夜姬之書信,一並呈上。御帝揭文以覽,悲慟異常,是此不進飲食,亦廢遊御之儔。
是而御帝,召大臣‧顯達而詔曰:「何處山岳,最近於天?」或人奏申:「駿河國有山,既鄰此都,且最近於天矣。」御帝聞奏,愧然長嘆。噓唏歌曰:
逢事あふことも涙なみだに浮うかぶ我身わがみには死しなぬ薬ぐすりも何なにかはせむ
(佳人不復逢 我身斷腸淚涕下 不死之藥焉何益)
遂以此歌,同不死之藥,奉置壺中,賜交於御使。敕使則召一人,其名-調岩笠,令持其壺,奉就駿河國山嶽之巔。且教之:「於山之峰,以聖上御文,並不死藥壺,起火焚之!」
調岩笠承旨,集領兵眾,俱登山頂,如教行事。是以此山不死,遂名富士。據傳,其所燃煙者,今日仍昇立雲中,至於天際,永無止息。
跋.私譯後記
「竹取物語」,亦稱「竹取翁物語」、「輝夜姬物語」,在「源氏物語」中,更被稱作「物語之祖」,本作在日本古典文學之地位,自不待言。然而時至今日,台灣卻尚無「竹取物語」之中文譯本,是以不佞斗膽,以此拙譯,為讀者見笑。在此,則論及翻譯之二三事,以為參考。
關於竹取物語之作者
無奈的「竹取物語」之作者,至今未明,如僅以文字觀之,蓋是女流之作;然以出典察知,散在漢集與記紀之引用,可知,作者勢必詳於漢學。故作者之身分,恐 怕實為男性。推其博覽屬文之性,當為時下有名之人。目前,已有紀貫之、紀長谷雄、源融、僧正遍昭、源隆國、鳥羽僧正等說。
首先,「古今和歌集」編者‧紀貫之可謂一大候選。其人非但知曉漢學‧佛典,且為著名歌人,於「万葉集」中留下了為數不少以「月」為主題之和歌。甚著,其人所著「土佐日記」以女流筆調行文,此一偽稱女性而行文之情況與「竹取物語」相仿,言其已有前科,亦不為過。
再者,編纂「延喜格式」之作者‧紀長谷雄為竹取物語作者之可能性亦不下於紀貫之,其人既為漢學者,且習中國史,更以漢文著有「紀家怪異說話集」,更是大學頭暨文章博士,對漢文‧佛典之了解,自是有目共睹。此外,其人著「貧女吟」之男女情愛,特重女性命運之刻畫。
由詩歌觀之,亦不可免除三十六歌仙之源融,以及六歌仙之僧正遍昭。
此外,「今昔物語」編者‧源隆國與鳥羽僧正之可能性仍不容忽視。「竹取物語」以「今昔」題文,此是「今昔物語」之標準格式。諸如其文體風格及說話性質,皆有與今昔物語相似之處。
古人書寫物語之時,似乎不太重視署名。若非「紫式部日記」寛弘五年條,吾等亦難知悉「源氏物語」為紫式部所著。(仍有有複數作者之可能。)究竟「竹取物語」之作者為何,仍是有待考證。
竹取物語之成立
「竹取物語」非但不知作者為誰,觀於其成立年代亦難定論。而由竹取翁之名與輝夜姬之名,分別來自「古事記」之讚岐垂根王‧迦具夜姬命觀 之,作者乃是通曉「古事記」之人。是以,竹取物語之成立,當在「古事記」之後。(皇記一三七二年,如考慮古事記偽書說則更可順延。)再者,由「源氏物語」 之言及,則得知其成立於「源氏物語」之前。(成立時間未詳,起筆於皇記一六六一年至一六六五年之間。)是以,保守估計,「竹取物語」勢必成立於這三百年間 之內。再扣除「古事記」自成立到廣為流布之時間差,(「古事記」除自序之外首次被提及,在於平安初期弘仁三年/皇紀一四七二年之「日本書紀私記」之序文, 該書為「日本書紀」之講解書,或名「弘仁私記」。是以「竹取物語」作者接觸「古事記」或在其後。)則更可縮短推斷「竹取物語」成立之時間範圍。
竹取物語之說話型態
「竹取物語」之說話型態,可概分作五種:「化生貴子」、「致富長者」、「求婚難題」、「皇帝求婚」、「白鳥處女」、「字辭起源」等。其中,又以「白鳥處女(羽衣傳說)」為樞幹。
化生貴子:即貴子自物中化生。多見於佛典,諸如「大寶廣博樓閣善住秘密陀羅尼經」「柰女祇域因緣經」「柰女耆婆經」「月上女經」「金色童子因緣經」等 等。上述「大寶」(字長故略,下效此),記載有「笹竹發光而裂,中有麗顏童子。」之故事。「柰女」二經,則有「有端麗少女自柰樹化生」之說。「月上」與竹 取之相似處甚多,包括「生時光華明彩,成長而照耀家內、因其光而被授月上女(輝夜姬)之名、成長迅速,美貌舉世,貴人王侯相來求婚、放下俗世之人,於滿月 之頃昇天、尊者來迎。」等等。又,「大寶」與「金色」為男童,「柰女」與「月上」為女子。而「柰女」與「月上」皆有求婚談,「柰女」以結婚作結,「月上」 則否。佛典之外,「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西南夷條之「夜郎國建國神話」,則有「有子化生竹中,遂為男王。」之記載。此外,西藏「斑竹姑娘」被指為中國版 竹取物語,更不在言下。(亦有此為竹取原典之說,然疑慮有之。)
致富長者:顧名思義,長者因其功德,終能致富。「開花爺爺」(此者且與部份早期版本之「桃太郎」說話相重疊。)以及「鼠淨土」等故事為典型。「丹後國風土記」逸文比治真奈井奈具社條,雖不可稱作典型之致富長者說話,卻綜合羽衣說話(羽衣為白鳥說話之型轉。)與致富說話。
求婚難題:對求婚者提出難題,作為試鍊。以「古事記」中大國主與須勢理姬命之婚須 佐之男命提出之刁難,可謂典型。「天稚彥草子」之結婚說話,亦類似大國主結婚說話。然而「斑竹姑娘」與竹取最相近,不可不提。相較於「竹取物語」之「佛御 石缽、蓬萊玉枝、火鼠裘、龍首五色玉、燕之子安貝」「斑竹姑娘」則為「不裂金鍾、不碎玉樹、不燃火鼠裘、海龍分水珠、燕巢金卵」二者相似性極高,唯獨「斑 竹姑娘」之順序「燕巢金卵」實在「海龍分水珠」之前。
皇帝求婚:此者常結合行幸說話,皇帝於行幸之時,遇見佳人而與之求婚。以記紀為例,有鹿葦津姬(木花之開耶姬)傳說與引田部赤豬子說話,前者相為結合(在此則先不論其後發展),後者則蹉跎歲月,於年老平反。二種典型,皆有為數不少之例子。中國民間傳奇「遊龍戲鳳」之發展,則似於引田部赤豬子傳說。然而「竹取物語」中,皇帝求婚而失敗,則有別於以上二類典型。
白鳥處女:同於羽衣說話,散見於世界各地。羽衣,即是白鳥之闇諭。其流程多半為「主角為鳥,亦或白鳥,擁有羽衣之天女或童女、於沐浴之中,為男性所窺,羽衣被盜、暫留人世,為妻或為女、尋得羽衣,忘卻世俗種種而昇天。」就史料而言,散見於風土記之中。諸如「常陸國風土記」白鳥鄉說話,「丹後國風土記」逸文比治真奈井奈具社條,「駿河國風土記」逸文神女羽衣條,「近江國風土記」逸文伊香小江條。於中國漢籍之中,「搜神記」之予章說話,田崑崙說話,「淵鑑類函」浴仙池說話,亦為此類典型。而日本武尊白鳥傳說,雖無直接關聯,承傳地仍有重疊。字辭起源:名詞,動辭,尤其是地名之起源說話。記紀中之東國(吾妻國)說話為首之日本武尊傳說可謂典型。尚,地誌‧風土記之地名起源說話更是多不勝數。竹取物語除「是以此山不死,遂名富士。」之外,各段各段皆有「求婚、無恥、失魂、願違、難堪、值得」等名詞起源說話。
竹取物語人名考
「竹取物語」看似事實無根,然而,其人名卻多半有典籍可考。不過,如欲以人名推察故事發生之人・時・地,則亦有困難。除貴公子五人之外,則散見於各時代之中。
竹取翁:其名讚岐造麿,來自「古事記」開化天皇記之讚岐垂根王。
輝夜姬:來自「古事記」垂仁天皇記之迦具夜姬命,為讚岐垂根王之兄-大筒木垂根王之女。
石作皇子:丹比真人。真人為天武天皇所制定八色姓之最高位,雖非皇子,然其地位匪淺。而姓氏錄有云:「丹比‧石作,同族也。」「竹取物語」所載皇子二人,皆借同族之姓以行文。
車持皇子:藤原不比等。藤原鎌足第二子。母為車持與志古之女,即採母族之姓以諭之。乙巳之變後,鎌足為首之藤原氏,其地位之高,不下皇族。尚者,有藤原不比等實為天智帝之皇子之說。
安倍御主人:安倍御主人,安倍倉橋麻呂之子,文武天皇朝時任右大臣,官位‧實名同史實。
大伴御行:大伴御行,大伴連長德之子。壬申亂平,作詩慶之。葬天武天皇時,奉誄。累官至大納言,歿後追贈正廣貳右大臣。官位(於此不計追封,以生前最高官位為準。)‧實名皆同史實。
石上麿足:石上麻呂,「竹取物語」多一足字。原名物部麻呂,後改石上。天智朝至近江朝之貴族。壬申亂時,屬近江軍側,仕大友皇子至其臨終。亂後為天武 所用,任遣新羅大使。雖竹取稱中納言,然大寶令廢中納言,同日,石上麻呂則晉升大納言。累官至左大臣。除皇子之外, 五人中唯一官位與史實不符者。以「竹取物語」之考據程度,作者不當沒有注意到此事,其間似乎或有玄機,即是作者心欲闇諭之事。一說,與留守藤原宮有關。此 外,日本官制中,左大臣高於右大臣,違於中國。
總括而論,上述人等皆見於持統天皇十年冬十月己巳朔庚寅之品物冊封條上。且皆與壬申之亂相 關。壬申亂中,除石上麻呂之外,皆為天武天皇側。石上麻呂雖是近江軍側,且隨大友皇子(弘文天皇)至其臨終,然終究歸順天武天皇。故,或流離,或失色,或 病或死,「竹取物語」作者以諷刺筆法敘述五名貴公子者,此點頗為玩味。是而亦有作者為反天武天皇勢力,即近江遺臣之可能。
又,就課題而論,前三人並未親自取物,後二人卻躬自成行。故,亦有後二人乃為後世所附會之說。
私譯提要
拙譯「竹取物語」,乃以國民文庫版「竹取物語」為準,參以集英社わたしの古典「大庭みな子の竹取物語・伊勢物語」以 及各類資料而成。古時之特殊名詞,除特別無法理解之外,皆保留之。諸如「今昔」之意,譯成白話中文即是「現在(故事發生時間)是往昔之事。」雖可譯作「曩 者」,卻考慮恐怕有失與「今昔物語」文體對照之旨趣,故留之。又老翁年紀,前述「古稀(七十歲)」而後言「歲五十許」,兩兩相互矛盾,故且刪後者以利閱 讀。尚,「かくや姬」可譯作「輝夜姬」「赫映姬」「香夜姬」「迦具夜姬」等,依譯者個人愛好而採用「輝夜姬」譯之。本文雖可翻作白話,然竊以為以文言譯 之,或可得古風之趣,故此。如造成閱讀不便,尚請見諒。
在此,僅以此一譯文,獻予摯愛 高原万葉。
皇紀二六六五年歲次乙酉 太陽曆四月十七日
浦木裕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