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清 吳楚材、吳調侯 選

卷一 周文

左傳‧鄭伯克段於鄢 隱公元年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 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 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 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闢 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 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 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

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 「不義不昵,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 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 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 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窴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 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 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 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 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 洩。」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 爾類。』其是之謂乎。」

左傳‧周鄭交質 隱公三年

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於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 質:王子狐為質於鄭,鄭公子忽為質於周。

王崩,周人將畀虢公政。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秋,又名成周之禾。周 鄭交惡。

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 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於鬼 神,可羞於王公;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用質?風有采蘩采蘋,雅 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

左傳‧石碏諫寵州吁 隱公三年

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 於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

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 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 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 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 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 。」弗聽。

其子厚與州吁遊,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左傳‧曹劌論戰 莊公十年

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 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遂入見。

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偏, 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 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 一戰。戰則請從。」

公與之乘,戰於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 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劌曰: 「可矣。」遂逐齊師。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 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左傳‧齊桓公伐楚盟屈完 僖公四年

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 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 「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 君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 不供,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

對曰:「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供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 師進,次於陘。

夏,楚子使屈完如師。師退,次於召陵。齊侯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 之。齊侯曰:「豈不榖是為?先君之好是繼,與不榖同好何?」對曰:「君惠 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願也。」

齊侯曰:「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對曰:「君若 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 所用之。」

屈完及諸侯盟。

左傳‧宮之奇諫假道 僖公五年

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 晉不可啟,寇不可玩,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 其虞虢之謂也。」

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 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於虞?且虞能親於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 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公曰:「吾享祀豐絜,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 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 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 矣。」

鼕,晉滅虢。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

左傳‧子魚論戰 僖公二十二年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 弗可赦也已。」弗聽。

及楚人戰於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 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 可。」既陳而後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 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君未知戰。勍敵之人,隘而不列, 天贊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雖及胡 耇,獲則取之,何有於二毛?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 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 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鼓儳可也。」

左傳‧介之推不言祿 僖公二十四年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推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 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 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 相蒙,難與處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 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 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遂隱而 死。

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左傳‧燭之武退秦師 僖公三十年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泛南。

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 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 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夜縋而出。 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 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 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 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 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 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卷二 周文

左傳‧呂相絕秦 成公十三年

晉侯使呂相絕秦,曰:「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 重之以昏姻。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 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亦悔於厥心,用 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文公躬擐甲冑,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 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

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擅及鄭 盟,諸侯疾之,將致命於秦。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 大造於西也。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弔,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崤地,奸絕我好, 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 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崤之師。猶願赦罪於穆公,穆公弗聽,而即 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於我。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 帥我蝥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猶不悛,入我河曲,伐我 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 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 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功;虔劉我邊陲;我是以有輔 氏之聚。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於先君獻、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 『吾與女,同好棄惡,復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 君是以有令狐之會。君又不祥,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 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於 使。君有二心於狄,曰:『晉將伐女。』狄應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 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於我。昭告昊天上帝,秦 三公,楚三王,曰:「餘雖與晉出入,餘唯利是視。」不穀惡其無成德,是用 宣之,以懲不壹。』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

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 願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 退矣!敢盡布之執事,俾執事實圖利之。」

左傳‧駒支不屈於晉 襄公十四年

會於向,將執戎子駒支,範宣子親數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 逐乃祖吾離於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 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洩,則 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女。」

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 戎,是四嶽之裔冑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諸 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

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崤之師。晉御其上, 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 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 崤志也。豈敢離逖?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 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於會,亦 無瞢焉!」賦青蠅而退。

宣子辭焉。使即事於會,成愷悌也。

左傳‧子產告範宣子輕幣 襄公二十四年

範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

二月,鄭伯如晉。子產寓書於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 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 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 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

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乎?有德則樂, 樂則能久。詩雲:『樂隻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臨女,無貳 爾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 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像有齒以焚其身,賄也。」

宣子說,乃輕幣。

左傳‧晏子不死君難 襄公二十五年

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遂取之。莊公通焉,崔子弒之。

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 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 歸?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 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 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

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踊而出。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 之望也,舍之得民。」

左傳‧子產論政寬猛 昭公二十年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 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 「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 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 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 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 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卷三 周文

國語‧召公諫厲王止謗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 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彌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 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 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 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艾修之, 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 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 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王弗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 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 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 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 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 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 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國語‧襄王不許請隧

晉文公既定襄王於郟,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王弗許,曰:「昔我先 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裡,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備百姓兆民 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餘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以順及天地, 無逢其災害。先王豈有賴焉?內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足以供給神祇而 已,豈敢厭縱其耳目心腹,以亂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臨長百姓, 而輕重布之,王何異之有?

今天降禍災於周室,餘一人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 以賞私德。其叔父實應且憎,以非餘一人。餘一人豈敢有愛,先民有言曰: 『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創制天下,自顯庸也,而縮 取備物以鎮撫百姓。餘一人其流闢於裔土,何辭之與有?若猶是姬姓也,尚將 列為公侯,以復先王之職,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懋昭明德,物將自至,餘 何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與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若不 然,叔父有地而隧焉,餘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國語‧敬姜論勞逸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懼干 季孫之怒也。其以歜為不能事主乎?」其母嘆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 未之聞耶?居,吾語女。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 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 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 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與大史司載,糾虔天刑。日入,監九御, 使潔奉褅郊之粢盛,而後即安。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職,夕省其典 刑,夜儆百工,使無慆淫,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 業,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 憾,而後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動,晦而休,無日以怠。王後親織玄紞;公 侯之夫人,加之以紘綖。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 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賦事,蒸而獻功,男女效績,愆則有闢,古之制 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爾又在下位,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況有怠惰,其何以 避闢?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無廢先人。』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 承君之官,餘懼穆伯之絕祀也。」

仲尼聞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婦不淫矣!」

國語‧句踐復國

越王句踐棲於會稽之上,乃號令於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 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對曰:「臣聞之,賈 人夏則資皮,鼕則資糸希;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 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譬如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既棲 於會稽之上,然後乃求謀臣,無乃後乎?」句踐曰︰「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 後之有?」執其手而與之謀。

遂使之行成於吳曰:「寡君句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於天 王,私於下執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願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 句踐女女於王,大夫女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率越國 之眾,以從君之師徒,惟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繫 妻孥,瀋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 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夫差將欲聽,與之成。子胥諫曰:「不可!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 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君將不可改於是矣。員聞之 :『陸人居陸,水人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 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 也已,君必滅之。失此利也,雖悔之,必無及已。」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 宰嚭,曰:「子苟赦越國罪,又有美於此者將進之。」太宰嚭諫曰:「嚭聞古 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與之成而去之。

句踐說於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又與大國執讎,以暴露百姓 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於是葬死者,問傷者,養生者, 弔有憂,賀有喜,送往者,迎來者,去民之所惡,補民之不足,然後卑事夫差, 宦士三百人於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

句踐之地,南至於句無,北至於御兒,東至於鄞,西至於姑蔑,廣運百裡。 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 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娶壯妻。 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 醫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 生二人,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 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子。其達士,潔其居,美 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於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句踐載稻與脂於舟 以行,國之孺子之遊者,無不哺也,無不醊也,必問其名。非其身之所種則不 食,非其夫人之所織則不衣。十年不收於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國之父兄請曰:「昔者,夫差恥吾君於諸侯之國;今越國亦節矣,請報之!」 句踐辭曰:「昔者之戰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與 知恥?請姑無庸戰!」父兄又請曰:「越四封之內,親吾君也,猶父母也,子 而思報父母之仇,臣而思報君之讎,其有敢不盡力者乎?請復戰!」句踐既許 之,乃致其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 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不患其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 之不足也。今寡人將助天滅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進旅退。進則思賞, 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進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有常刑。」果行, 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吾君也,而可無死乎?」 是故敗吳於囿,又敗之於沒,又郊敗之。

夫差行成,曰:「寡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 句踐對曰:「昔天以越與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之命 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 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願也。君若曰;『吾將殘汝 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餘何面目以視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滅 吳。

公羊傳‧宋人及楚人平 宣公十五年

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乎其平乎己?

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 堙而窺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子反曰:「子之國如何?」華元曰: 「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 「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 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阨,則矜之;小人見人之阨,則幸之。 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 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於莊王。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 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 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 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 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 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莊王曰: 「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

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谷梁傳‧虞師晉師滅夏陽 僖公二年

非國而曰滅,重夏陽也。虞無師,其曰師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師 也。其先晉何也?為主乎滅夏陽也。夏陽者,虞、虢之塞邑也,滅夏陽而虞、 虢舉矣。

虞之為主乎滅夏陽何也?晉獻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產之乘, 垂棘之璧,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 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 如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

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 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 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 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宮之奇諫曰:「晉國之使者,其辭卑而幣重,必不便於虞。」虞公弗聽, 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宮之奇又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之謂與!」 挈其妻子以奔曹。

獻公亡虢,五年,而後舉虞。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璧則猶是也,而 馬齒加長矣。」

檀弓‧晉獻公殺世子申生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子盍言子之志於公乎?」世 子曰:「不可。君安驪姬,是我傷公之心也!」曰:「然則盍行乎?」世子曰: 「不可。君謂我欲弒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

使人辭於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於死。申生不敢愛 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不出而圖吾君;伯氏苟出而圖 吾君,申生受賜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為恭世子也。

檀弓‧杜蕢揚觶

知悼子卒,未葬。平公飲酒,師曠、李調侍,鼓鐘。杜蕢自外來,聞鐘聲, 曰:「安在?」曰:「在寢。」杜蕢入寢,歷階而升。酌,曰:「曠飲斯。」 又酌,曰:「調飲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飲之。降,趨而出。平公呼而進之, 曰:「蕢,曩者爾心或開予,是以不與爾言。爾飲曠,何也?」曰:「子卯不 樂;知悼子在堂,斯其為子卯也大矣!曠也,太師也,不以詔,是以飲之也。」 「爾飲調,何也?」曰:「調也,君之褻臣也,為一飲一食,亡君之疾,是以 飲之也。」「爾飲,何也?」曰:「蕢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與知防, 是以飲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杜蕢洗而揚觶。公 謂侍者曰:「如我死,則必無廢是爵也!」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謂之 「杜舉」。

卷四 秦文

戰國策‧蘇秦以連橫說秦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 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 擊百萬;沃野千裡,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 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 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 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 千裡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 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 任戰而霸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 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 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 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 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 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 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 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凌萬乘,詘敵國, 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惛於教,亂於 治,迷於言,惑於語,瀋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 羸騰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絍, 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 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 欲睡,引錐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 卿相之尊者乎?」

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 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 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 於趙,而關不通。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 欲決蘇秦之策。不費鬥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 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 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 連騎,炫 火黃 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

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 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 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裡。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 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 盍可忽乎哉?」

戰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 豸頁 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 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 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 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 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 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 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裡,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 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 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 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後,雖欲 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戰國策‧顏斶說齊王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 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 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 曰:「有說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 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 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 與寡人遊,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顏斶辭去。曰:「夫玉生於 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大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得尊 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願得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淨貞正 以自虞。」則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

戰國策‧馮諼客孟嘗君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 「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 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 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 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 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 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歌。

後,孟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者乎?」馮諼署 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 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 事,憒於憂,而性懧愚,瀋於國家之事,開罪於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 責於薛乎?」馮諼曰:「願之。」

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 「視吾家所寡有者。」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遍合,起矯 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 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 馮諼曰:「君雲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 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 「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 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薛, 未至百裡,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曰:「先生所為文市義者, 乃今日見之。」

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 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惠王曰:「齊放 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 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誡孟嘗君曰: 「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嘗 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瀋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 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諼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 立宗廟於薛。」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戰國策‧觸讋說趙太后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 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 唾其面。」

左師觸讋願見,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 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隙也;故願望見太后。」 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 :「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裡,少益嗜食,和於身也。」太后 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稍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 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 「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 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 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 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 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 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 為趙,趙主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 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 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 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 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 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也。」

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 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戰國策‧魯共公擇言

梁王魏嬰觴諸侯於範臺,酒酣,請魯君舉觴。魯君興,避席擇言曰:「昔 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 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慊,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 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晉文公得南之威, 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楚王登強 臺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臺而弗登,曰:『後 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今主君之尊,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 調也;左白臺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臺,強臺之樂也。有一於 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戒與?」梁王稱善相屬。

李斯‧諫逐客書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隻為其主遊間秦耳,請一切 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

斯乃上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餘於戎, 東得百裡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 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 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裡,至今治強。惠王 用張儀之計,撥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 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 得範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 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 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 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 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像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 不充後官;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 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 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 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 韶虞武像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 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 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 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士壤,故能成 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 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 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 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 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

屈原‧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鄣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 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餘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 「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 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 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 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寧昂昂若千裡之駒乎?將泛泛若水 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 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騖爭食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 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 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 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屈原‧漁父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 醒,是以見放。」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

屈 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 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 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 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 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宋玉‧宋玉對楚王問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 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 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 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 凰上擊九千裡,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 地之高哉?鯤魚朝發昆侖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 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 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卷五 漢文

史記‧孔子世家贊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 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 餘低回留之,不能去雲。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 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史記‧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 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 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 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何以稱 焉?太史公曰: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 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餘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 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 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 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 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 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 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 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 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 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 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 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 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 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舉世混獨,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 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 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 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史記‧管晏列傳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遊,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 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 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 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 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 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 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 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 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 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 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 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 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 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 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 常強於諸侯。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 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 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紜中,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 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阨, 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 方吾在縲紜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 固不如在縲紜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 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 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 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僕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 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 是以不論,論其軼事。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 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 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 『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 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史記‧貨殖列傳序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 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 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 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 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 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谷、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 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 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裡往往山出棋置:此其 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 ,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 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 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 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 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闢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 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 不足。故太公望封於。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 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於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 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欲勿予, 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臣舍人藺 相如可使。」王問:「何以知之?」對曰:「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 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 燕王私握臣手,曰:「願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夫趙 強而燕弱,而君幸於趙王,故燕王欲結於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 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 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於是王召見,問藺相 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強而趙弱,不 可不許。」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 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 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 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 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衝冠,謂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 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 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 強秦之歡,不可。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於庭。何者?嚴大 國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 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 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 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 謂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 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 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舍。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 歸璧於趙。

秦王齋五日後,乃設九賓禮於庭,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 「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故 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 當誅,臣請就湯鑊,唯大王與群臣熟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 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殺相如,終不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不如因而 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於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秦亦不以 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趙,撥石城;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 與王為好會於西河外澠池。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王不行; 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 裡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 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趙王 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缶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於是相如前 進缶,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缶。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 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懌,為一擊 缶;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秦之群臣曰: 「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 竟酒,終不能加勝於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為趙 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 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 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 匿,於是舍人相與諫曰:「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 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於將相乎? 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曰: 「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 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 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廉頗聞 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 也。」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 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 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史記‧荊軻傳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 謂之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 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

荊軻嘗遊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 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 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 曩者目攝之。」

荊軻遊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 去,遂不復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 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 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遊於酒人乎,然其為人瀋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 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 生於趙,其少時與丹歡。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 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 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 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 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崤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 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 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 「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 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 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於,其後乃可圖 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 昏 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 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強秦而棄所哀憐之 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 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謂資 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 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瀋,可與謀。」太子曰: 「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 子願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 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 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裡,至其衰老,駑馬 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 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 「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 事也,願先生勿洩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 相善,燕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 『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 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 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是太子疑光也。 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 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 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 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 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 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 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 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 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 士,使於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 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 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 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 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軻為 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 欲,以順適其意。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其地,進兵北略地, 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 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 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 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 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 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 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 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 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

甚 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 期偏袒扼腕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 子聞之,馳往伏尸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 火卒 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 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 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 「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 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 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 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 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 目真 目,發盡 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於秦王 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 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 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 秦舞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 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 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 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 甚 之。未至 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撥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 可立撥。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 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 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 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 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撥,以擊荊軻,斷其左股。 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擲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 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 約契以報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欠。已而論功賞群臣 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 軻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撥薊城,燕王 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 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 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 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其明年,秦並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 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彷徨不 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 竊言是非。」家大人召使前擊築,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 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 以為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於秦始皇,秦 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 乃 目霍 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 復進得近,舉築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 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 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墾墾,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 此也。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 益反損;是以獨郁悒而與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 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若僕大質已 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志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鼕,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僕 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 報,幸勿為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 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而 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詬莫 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 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 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 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 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 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又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 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鄉者, 僕亦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 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 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 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 室家之業,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 大謬不然者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 酒,接殷勤之餘歡。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 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 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 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 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 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 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裡,矢 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 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 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 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 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 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 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 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 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 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僕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 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 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 不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 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 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棰楚受辱,其 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 「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 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 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幽於圜牆 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裡; 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 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 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 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 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 外,已稍陵遲,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 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 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 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 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瀋溺縲紜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 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 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 易,仲尼阨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 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 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 來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 垂空文以自見。僕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 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 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 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 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 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裡所戮笑,以 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 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 衣也!身直為閨 門合 之臣,寧得自引於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瀋,與 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刺謬乎!今雖 欲自雕琢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 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

卷六 漢魏文

賈誼‧過秦論上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 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 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 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 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 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 燕、趙、齊、楚、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 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綏、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 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 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 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 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 國入朝。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續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 合,執捶拊以鞭籉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像郡;百越之君,俯 首繫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裡;胡人不敢南下 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 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 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 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裡,子孫 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沒,餘威震於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 也,纔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 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 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 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櫌棘矜,非銛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 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 功業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 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崤函 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晁錯‧論貴粟疏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 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 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 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

民貧則奸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 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輕暖; 饑之於食,不待甘脂;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 寒。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 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擇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 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 內而亡饑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 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 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 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鼕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 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鼕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 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賦,賦斂不 時,朝令而暮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 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遊都市,乘上之 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 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裡遊敖,冠蓋相望,乘 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並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 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 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 錢,粟有所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 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 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 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 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 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 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 多矣。

司馬相如‧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 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 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 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廓獨潛而專精兮,天飄飄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雲郁 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像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閏兮, 舉帷幄之 詹 詹 ;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 門言 門言 。孔 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心憑噫而不 舒兮,邪氣壯而攻中。

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並起而穹崇。間徙倚 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刻木 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遊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 木薄 櫨兮,委參差以 木康 梁。時彷佛以物類兮,像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 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像玳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 綱。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白鶴 口 以哀號兮,孤雌 足寺 以 於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按流 徵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淚兮, 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 兮, 足徙 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 日之愆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 臣 95。忽寢寐而夢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王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漢書‧蘇武傳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稍遷至 木多 中廄監。時漢連伐胡, 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 相當。天漢元年,且 革是 侯單於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 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 者,因厚賂單於,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於; 單於益驕,非漢所望也。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 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 陰相與謀,劫單於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 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 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後月餘,單於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 十餘人欲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於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單 於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 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於怒,召諸貴人 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於,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於使衛 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 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 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於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繫張勝。

武益愈。單於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 「漢使張勝謀殺單於近臣,當死;單於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 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 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 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 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復欲見我, 尚可得乎?」武罵律曰:「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 何以女為見?且單於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鬥兩主觀禍敗。南越 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 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 可脅,白單於。單於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 囓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 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實而食之。仗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 旄盡落。積五、六年,單於弟於 革干 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 革干 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餘,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後, 人眾徙去。其鼕,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阨。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於使陵 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於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 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 至雍 木或 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 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 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 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 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繫保宮。 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 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武曰:「武父子亡功德, 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 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復再 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 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 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

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後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 雲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鄉號哭,歐血, 旦夕臨。數月,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 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於言: 「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 單於。單於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 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 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 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裡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 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 貴 ,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於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 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 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後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馬援‧戒兄子嚴敦書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日:「吾欲 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論議人長短,妄是 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 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 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 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 尚類 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 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曹丕‧典論‧論文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 「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 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裡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 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干偉長、 陳留阮 王禹 元瑜、汝南應 王易 德璉、東平劉楨公干,斯七子者,於學無所 遺,於辭無所假,咸自以騁驥 馬錄 於千裡,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 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

王粲長於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 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 王禹 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 王易 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 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 門音 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 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 纔能備其體。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 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 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 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 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 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 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論, 成一家言。

曹丕‧與吳質書

二月三日,丕白: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 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遊處,行則連 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 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 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 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 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 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纔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 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 文 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 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 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

昔伯牙絕弦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諸子但為 未及古人,亦一時之雋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來者難誣,恐吾與足下 不及見也。

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 但未白頭耳。光武有言:「年三十餘;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與 之齊矣。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瞻觀,何時易乎? 恐永不復得為昔日遊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 有以也。

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述造否?東望於邑,裁書敘心。丕白。

曹植‧與楊德祖書

植白: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小好為文章,迄至於今,二十有五 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 青土,公干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此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 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 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絕跡,一舉千裡也。以孔璋之纔,不閑於辭賦,而多 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有書嘲之,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 夫鍾其不失聽,於今稱之。吾亦不能妄嘆者,畏後世之嗤餘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 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纔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僕:「卿何所疑難,文 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

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遊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 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斷割。 劉季緒纔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 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霸 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 求之不難,可無息乎?人各有好尚:蘭 臣 蓀蕙之芳,眾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 臭夫;咸池、六莖之發,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 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 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 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 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於名山, 將以傳之於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 相迎,書不盡懷!植白。

諸葛亮‧前出師表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 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 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宏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 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 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撥 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 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 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親賢臣,遠小 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 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也, 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 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 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

諸葛亮‧後出師表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纔,固 知臣伐賊,纔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 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 毛,並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得偏全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 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 左:

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然陟險被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 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 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並江 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然困於南陽,險 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後偽定一時爾。況臣纔弱, 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 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 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 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 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 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 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早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 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 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 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卷七 六朝唐文

李密‧陳情表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 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叔伯,終 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獨立,形 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纔;臣以供養 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 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 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 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事偽朝, 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撥擢,寵命優渥,豈 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 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 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 情,願乞終養。

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後土,實所共鋻。願陛下 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幸,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 之情,謹拜表以聞。

王羲之‧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 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 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 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 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繫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 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 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陶淵明‧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 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 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 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 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 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櫂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 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 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 樂夫天命復奚疑。

陶淵明‧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 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 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 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 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 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 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餘 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 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 終。後遂無問津者。

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 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 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 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 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酈道元‧水經注‧江水

江水又東,逕廣溪峽,斯乃三峽之首也。峽中有瞿塘、黃龕二灘。其峽蓋自昔禹鑿 以通江,郭景純所謂巴東之峽,夏後疏鑿者也。

江水又東,逕巫峽,杜宇所鑿以通江水也。江水歷峽東,逕新崩灘。其間首尾百六 十裡,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

自三峽七百裡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 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 百裡,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鼕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 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 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江水又東,逕流頭灘。其水並峻急奔暴,魚鱉所不能遊,行者常苦之,其歌曰: 「灘頭白勃堅相持,倏忽淪沒別無期。」袁山松曰:「自蜀至此,五千餘裡;下水五日, 上水百日也。」

江水又東,逕宜昌縣北,縣治江之南岸也。江水又東,逕狼尾灘,而歷人灘。江水 又東,逕黃牛山,下有灘名曰黃牛灘。江水又東,逕西陵峽。宜都記曰:「自黃牛灘東 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裡,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 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類。林木高茂,略盡鼕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 泠不絕。」所謂三峽,此其一也。山松言:「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 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餘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 奇構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 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 於千古矣。」

魏徵‧諫太宗十思疏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 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愚,知其不 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 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 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 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 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 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 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 思謙衝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 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 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 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 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 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 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 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 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 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 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 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 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 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 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 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 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王勃‧滕王閣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臺隍 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綮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 駐。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裡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 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 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 迷津,青雀黃龍之舳。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 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 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 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 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

劉禹錫‧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 草色入廉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 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杜牧‧阿房宮賦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 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 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 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 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 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 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 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 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錎銖,用之 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 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 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 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 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鋻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韓愈‧原道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 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 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 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 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 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 不入於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 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 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 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雲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 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 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 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 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 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 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 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郁;為之政,以 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鬥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 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 鬥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 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 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 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 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 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 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名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鼕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所 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鼕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 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 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 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 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 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 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 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 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 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 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 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 神假,廟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 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 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 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 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韓愈‧雜說一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 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汨陵谷,雲亦靈怪矣哉。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 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 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韓愈‧雜說四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 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裡稱也。馬之千裡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 知其能千裡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裡之能,食不飽,力不足,纔美不外見,且欲與常 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裡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 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卷八 唐文

韓愈‧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 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 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 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 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 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 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 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 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 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 「三人行,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 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 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韓愈‧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 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撥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 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 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 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 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 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瀋浸 酉農 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 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 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 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鼕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 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 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 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 是適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 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 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 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 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 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韓愈‧圬者王承福傳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 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 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 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 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 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 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 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 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 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 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 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纔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 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 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 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能 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 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撥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 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 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餘者, 故餘為之傳而自鋻焉。

韓愈‧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 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 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 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 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 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 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 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 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 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 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 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 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 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 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 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 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 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 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 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 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 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 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 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 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 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 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韓愈‧祭鱷魚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谿之潭水,以與鱷魚 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 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 京師萬裡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掩,揚州之 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 谿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 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命以來為 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 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 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 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 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韓愈‧張中丞傳後敘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 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 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 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 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 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 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 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 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髒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 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 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 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 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 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 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 時事雲。

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 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 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撥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 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 矢射佛寺浮屠,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 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 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 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歷中於和州烏江縣見 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 不能細也。雲:『巡長七尺餘,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 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 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 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 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 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 「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 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

「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 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

卷九 唐宋文

柳宗元‧桐葉封弟辨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 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 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主,其得為聖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 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 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 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 耶!是直小丈夫缺缺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柳宗元‧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囓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 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 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 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餘悲之,且曰:「若毒之乎?餘將告於蒞事者, 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 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 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 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 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 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 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 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 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餘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 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 「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 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 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 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 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 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 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 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 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 爾耕,勖爾植,督爾獲,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 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殆。 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柳宗元‧梓人傳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裡。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 矩、繩、墨,家不居礱斲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 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 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餘甚笑之,謂其無能而 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餘往過焉。委群材,會群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 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 「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斲,刀 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 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 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餘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 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 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 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裡胥;其上為下 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 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 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 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 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 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纔,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 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 「彼相之纔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 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 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 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 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 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 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餘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 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 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 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餘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 雲。餘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柳宗元‧鈷母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 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 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 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 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 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 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 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 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柳宗元‧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 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 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 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 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 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 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 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 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 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 斲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 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 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 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 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 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柳宗元‧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裡,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 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 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 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鼕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 多楓楠石楠、 木便 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膠葛水石。每風自四 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 勃 95氣;衝濤旋瀨,退貯溪谷;搖揚 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餘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遊焉,餘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白居易‧與元微之書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 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 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僕初到潯陽時,有熊萬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札,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 平生交分。且雲:「危惙之際,不暇及他,惟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 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僕左降詩, 云: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面入寒窗。」此句 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且置是事,略敘近懷。

僕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 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妹六、七人,提挈同來。傾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 暖饑飽。此一泰也。

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 食物,多類北地。僕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 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僕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鑪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 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垣,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 飛泉落於檐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 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

計足下久不得僕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其餘事況,條寫如後雲雲。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 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 去我萬裡。瞥然塵念,此際暫生。餘習所牽,便成三韻雲:

「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 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樂天頓首。

範仲淹‧岳陽樓記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 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 陰,氣像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 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 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 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 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裡,浮光躍金,靜影瀋璧,漁歌互答,此樂何 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 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 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司馬光‧諫院題名記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 官者,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 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其職事。慶歷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 漫滅。嘉祐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 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司馬光‧訓儉示康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 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 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干名,但順吾性而已。

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為病。應之曰: 孔子稱「與其不遜也寧固」;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士志於道,而恥惡 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嘻,異哉!

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 客至未嘗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 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 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 不敢會賓友,常數月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 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敝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聞昔李文靖公為相,治居第於封丘門內,聽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公 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聽事誠隘,為太祝奉禮聽事已寬矣。」參政魯公 為諫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問其所來,以實對。上曰:「卿為清 望官,奈何飲於酒肆?」對曰:「臣家貧,客至無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觴之。」 上以無隱,益重之。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 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公宜少從眾。」 公嘆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 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嗚呼!大賢之 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

御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 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 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 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 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馬 不食粟,君子以為忠。管仲鏤簋朱紘、山楶藻梲,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衛靈 公,史鰍知其及禍;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萬錢,至孫以驕溢傾家。石 崇以奢靡誇人,卒以此死東市。近世寇萊公豪侈冠一時,然以功業大,人莫之非, 子孫習其家風,今多窮困。其餘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不可遍數,聊舉數人 以訓汝。汝非徒身當服行,當以訓汝子孫,使知前輩之風俗雲。

資治通鑑‧魯仲連義不帝秦

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齕代王陵。趙王使平原君求救 於楚,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趙。秦王使謂魏王曰:「 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己撥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 留兵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 秦為帝,以卻其兵。

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 彼即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 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 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 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 故拘之牖裡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 各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 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 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 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 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矣!」

錢公輔‧義田記

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 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贍。 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者五十千,再 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 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仕而家居俟代者與焉; 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三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 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志。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既 位充祿厚,而貧終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 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日:「自臣之貴,父之族, 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 三百餘人。以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嘗 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也;先父族, 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 近之。觀文正之義,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 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而入者,豈少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大夫,為士,廩 稍之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為溝中饑者,豈少哉?況於他人乎!是皆公 之罪人也。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略也。 獨高其義,因以遺於世雲。

歐陽修‧縱囚論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 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闢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 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 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 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 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 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 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 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 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 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 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 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卷十 宋文

歐陽修‧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裡, 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 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 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 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 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 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 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 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 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 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 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歐陽修‧秋聲賦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 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 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 聲,聲在樹間。」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 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 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 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像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 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 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 有動於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 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 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餘之嘆息。

歐陽修‧祭石曼卿文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 易 至於太清,以清酌 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 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 昭如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 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 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 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 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淒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 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

歐陽修‧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 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 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 『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 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 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 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則 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 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 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 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 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 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戍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 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 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 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 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 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 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 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 「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烈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 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 二。又八年,修以非纔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 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 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 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 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 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 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 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 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歐陽修‧五代史記一行傳敘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弒其君, 子弒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於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 曰干戈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壞,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 必有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自古賢材有韞於中而不見於外,或窮居陋 巷,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 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於下,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 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俯首而包羞,孰若無愧 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 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獲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 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 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於此之時,能以孝弟自修 於一鄉,而風行於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 於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行傳》。

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 而已。而眾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 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 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 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 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 言語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 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 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 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 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 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然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 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 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群士試於禮部,得高 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湧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 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蘇洵‧辨奸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 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 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 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 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 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 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 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 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 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 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 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 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 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蘇洵‧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 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後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 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 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以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又數年,遊京師,見 昌言長安,相與勞苦,如平生歡;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為 文,中甚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

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為天子出使萬裡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 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 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衝口舌 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 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凡虜所以誇耀 中國者,多此類也;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為夷狄笑。嗚呼!何 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大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 奴,吾知其無日能為也。孟子曰:「說大人者藐之。」況於夷狄!請以為贈。

蘇軾‧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撥劍而起, 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 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 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 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 雖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 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材, 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 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 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 舍之。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 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纔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 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僕 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 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 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 為子房歟!

卷十一 宋元文

蘇軾‧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遷於 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 如大環,獨缺其西十二,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鼕雪月,千裡 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 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 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 九皋,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 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 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 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 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 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 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 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蘇軾‧石鐘山記

水經雲:「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 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 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餘 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餘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 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餘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 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餘固笑而不信 也。

至暮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 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 鸛鶴也。」餘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 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 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 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日:「汝識之乎?噌窾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 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餘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餘同,而言之不詳。士大 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 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餘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李渤 之陋也。

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 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嶽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日:「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 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 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 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 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 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 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 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彌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 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 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 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 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 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裡, 期年而廟成。或曰:「公去國萬裡,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 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 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淒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 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決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 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 滅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弔英皇,祝融先驅海若 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 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蘇軾‧前赤壁賦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 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 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 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櫂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 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 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 艫千裡,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 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 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 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 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 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 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 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軾‧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 。霜露既降,木葉盡 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 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 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 二客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 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 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

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 俯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 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蘇軾‧教戰守策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 而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鼕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 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 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 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 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 氣,銷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 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 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 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鼕暴露,其筋骸之所衝犯,肌膚之所 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 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 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 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 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 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 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二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 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 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 其為患必有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 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於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 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 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 然熟與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 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 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蘇轍‧六國論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 裡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 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 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 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範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 之剛、壽,而範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 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 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 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虎狼之強秦,彼安得不折而入 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 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安於其間 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 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 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 矣。至使秦人得間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 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 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 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 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裡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裡之間, 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述,不足以激發其志 氣。恐遂汨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鄉,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 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 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 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纔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 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 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 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升鬥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 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 又幸矣。

曾鞏‧贈黎安二生序

趙郡蘇軾,餘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餘,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 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餘。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 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 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餘言以為贈。餘曰:「餘之知生,既得之 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裡之人皆笑以為迂 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裡人。」

餘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 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餘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 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裡之人。若餘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 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

然則若餘之於生,將何言哉?謂餘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 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裡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 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曾鞏‧戰國策目錄序

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 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

敘曰: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而仁 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 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 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後世之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 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三王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 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 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乎流俗 而篤於自信者也。

戰國之遊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 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 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 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 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聖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 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 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 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於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 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

王安石‧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 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 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遊褒禪山記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 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也。距其院東五裡,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 也。距洞百餘步,有碑僕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 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裡,有穴窈然, 入之甚寒,問其深,則雖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餘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 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 至,比好遊者尚不能什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 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 而不得極夫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嘆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 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 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 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 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 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餘於僕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 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餘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朱熹‧白鹿洞書院學規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而其

所以學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別如左:

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

至於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右修身之要。

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右處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右接物之要。

熹竊觀古昔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以及人, 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今人之為學者,則既反是矣。然 聖賢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經,有志之士,固當熟讀、深思而問、辨之。苟知其理之當 然,而責其身以必然,則夫規矩禁防之具,豈待他人設之而後有所持循哉?近世於學有 規,其待學者為已淺矣。而其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復以施於此堂,而特取 凡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大端,條列如右,而揭之楣間。諸君其相與講明遵守,而責之於 身焉,則夫思慮雲為之際,其所以戒謹而恐懼者,必有嚴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 於此言之所棄,則彼所謂規者,必將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諸君其亦念之哉!

文天祥‧正氣歌並序

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 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 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檐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 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沓,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 毀尸、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 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 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繫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 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閉天黑。 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癘自闢易。 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元好問‧送秦中諸人引

關中風土完厚,人質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至於山川之 勝,遊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樂居焉。

予年二十許時,侍先人官略陽,以秋試,留長安中八九月。時紈綺氣未除,瀋湎酒 間,知有遊觀之美,而不暇也。長大來,與秦人遊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聞談周漢都 邑,及藍田 雩 杜間風物,則喜色津津然動於顏間。二三君多秦人,與予遊,道相 合而意相得也。常約近南山,尋一牛田,營五畝之宅,如舉子結夏課時,聚書深讀,時 時釀酒為具,從賓客遊,伸眉高談,脫屣世事,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 不負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裡,不若二三君之便於歸也。

清秋揚鞭,先我就道,矯首西望,長吁青雲。今夫世俗愜意事,如美食、大官、高 貲、華屋,皆眾人所必爭,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閑居之樂,澹乎其無 味,漠乎其無所得,蓋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貪,人何所爭,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諸 君!明年春風,待我於輞川之上矣。

虞集‧尚志

亦嘗觀於射乎?正鵠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爾弓,直爾矢,養爾氣,畜爾力, 正爾身,守爾法,而臨之。挽必圓,視必審,發必決,求中乎正鵠而已矣。正鵠之不立, 則無專一之趣鄉,則雖有善器、強力,茫茫然將安所施哉?況乎弛焉以嬉,嫚焉以發, 初無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絕之,不與為偶,以其無志也。善為學者,苟知此 說,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學者之欲至於聖賢,猶射者之求中夫正鵠也。不以聖賢為準的而學者,是不立正 鵠而射者也。志無定向,則泛濫茫洋,無所底止,其不為妄人者幾希!此立志之最先者 也。既有定向,則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從師、取友,讀書、窮 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無事之時,此志未嘗慢也;應事接物之際,此志未嘗亂也; 安逸順適,志不為喪;患難憂戚,志不為懾,必求達吾之欲至而後已。此立志始終不可 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雖至於聖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之謂也。志苟不立,雖細微之事,猶無可成之理,況為學 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縱之資,其始學也,猶必曰志,況吾黨小子之至愚極困者乎? 其不可不以尚志為至要至急也,審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儀黃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嚴而不離。嘗遣濟也受業於予, 濟也請題其齋居以自勵,因為書「尚志」二字以贈之。他日暫還其鄉,又來求說,援筆 書所欲言,不覺其煩也。濟也尚思立志乎哉!

卷十二 明文

劉基‧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 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閉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 通。一鼕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愛教焉!」季主曰: 「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 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 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 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 ,昔日之像白駝峰 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 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 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劉基‧賣柑者言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於市,賈十倍, 人爭鬻之。予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則干若敗絮。予怪而問之 曰: 「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也?甚 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 而獨不足於子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 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 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 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 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像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 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於柑 以諷耶?

劉基‧尚節亭記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為玩好而已。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 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像,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 之懲志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

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為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為讀書 遊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予觀而喜之。

夫竹之為物,柔體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為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至於涉寒暑, 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信乎有諸 中,形於外,為能踐其形也。然則以節言竹,復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志,是誠有大過人者, 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節之時義,大易備矣;無庸外而求也。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氣之所聚,筋 脈所湊。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為美植;反之,則為瞞為液,為癭腫,為樛屈, 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鼕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機也。人道有變, 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 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擇之不精, 處之不當,則不為暢茂條達,而為瞞液、癭腫、樛屈矣,不亦遠哉?

傳曰:「行前定則不困。」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 其亭,而又與吾徒遊,豈苟然哉?

方孝孺‧深慮論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 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 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 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匹夫,而卒亡 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 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 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 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 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因於夷狄。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纔,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 而禍興於彼,終至於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 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 計,而惟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 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 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 道哉?。

王守仁‧瘞旅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 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 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 「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 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 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 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 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 裡。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 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 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 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 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 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 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二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 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 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 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 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 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塚累累兮,多 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王守仁‧教條示龍場諸生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志, 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立 志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曷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聖,則聖矣;立志而賢,則賢 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為善 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 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 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 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 學

已立志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篤也。從吾遊者,不以 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 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 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 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志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 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裡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 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 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 過

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於無過,而貴 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 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 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 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盜寇,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 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將人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懷羞澀疑沮,而甘心於污濁 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 善

「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 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詆,使無所容, 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 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 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 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 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 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 學 相長也。諸生責善,當 自吾始。

宗臣‧報劉一丈書

數千裡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纔益將 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 纔德稱位」語不纔,則不纔有深感焉。

夫纔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纔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 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 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 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 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 來。」則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 「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 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 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 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 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 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 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僕則愈益不 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歸有光‧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餘作滄浪亭記,曰: 「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餘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 亦治園於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 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 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 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 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 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 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歸有光‧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 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 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 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 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 南三十裡。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 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姪無不愛。

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棉;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 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鼕月爐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 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閑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 然。遇童奴有恩,雖至棰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 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人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 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 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 惟一二,彷佛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歸有光‧項脊軒志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 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餘稍為修葺,使不 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 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 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 可愛。

然餘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 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於廳。庭中始為籬,已為牆, 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 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餘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 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 未畢,餘泣,嫗亦泣。餘自束發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餘曰:「吾兒,久不見若 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 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像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 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餘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 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 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餘區區處敗屋中, 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餘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 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 壞不修。其後二年,餘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餘 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王世貞‧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 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 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 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 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 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 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 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

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戮相如於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 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 若其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袁宏道‧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纔,有國士之目; 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 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 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 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纔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 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糱,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 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 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 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 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瀋而 法嚴,不以模擬損纔,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 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

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 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 史元忭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 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 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餘同年 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餘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 得志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 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 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 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 病奇於人,人奇於詩。」餘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 也!悲夫!」

袁宏道‧西湖雜記

初至西湖記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 櫂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纔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 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餘遊西湖始此,時萬 歷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嶽墳、石徑 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 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晚遊六橋待月記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 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餘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 也,急往觀之。餘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 漫二十餘裡。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艷冶極矣。然杭人遊 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 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 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斷 橋

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為今侍中所增飾,工致遂在六 橋之上。夾道種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餘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 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餘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 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浪遊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遊六橋記

寒食後雨,餘曰:「此雨為西湖洗紅,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午霽,偕諸 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 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 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蕩舟浩歌而返。

飛來峰

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高不餘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 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 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 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厭。

餘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 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寧,次為王靜虛、石簣 兄弟,次為魯休寧。每遊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靈 隱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 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雲:「亭在山下水中,寺四 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 納粹;夏之日,風冷泉 亭 ,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生, 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於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 爰 潔澈, 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 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裡,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95泉漬,淙淙之 聲,四分五路,達於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

餘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 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 韜光之次日,餘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蓮花洞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 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 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餘嘗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 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 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