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十日記


〔明〕王秀楚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鎮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踉蹌奔揚州,堅閉城以禦敵,至念四日未破。城前禁門之內,各有兵守,予宅西城,楊姓將守焉。吏卒棋置,予宅寓二卒,左右捨亦然,踐踏無所不至,供給日費錢千餘。不繼,不得已共謀為主者觴,予更謬為恭敬,酬好漸洽;主者喜,誡卒稍遠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娛軍暇;是夕,邀予飲,滿擬縱歡,忽督鎮以寸紙至,主者覽之色變,遽登城,予眾亦散去。

越次早,督鎮牌諭至「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之語,聞者莫不感泣。又傳巡軍小捷,人人加額焉。午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興平伯高傑也,督鎮檄之,出城遠避。〕予婦緣別久,相見唏噓;而敵兵入城之語,已有一二為予言者。予急出詢諸人,或曰:「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不亂,再至市上,人言洶洶,披髮跣足者繼塵而至,問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對。忽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馳狼狽勢如波湧,中擁一人則督鎮也。蓋奔東城外,兵逼城不得出,欲奔南關,故由此。是時,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突有一騎由北而南,撤韁緩步,仰面哀號,馬前二卒依依轡首不捨,至今猶然在目,恨未傳其姓字也。騎稍遠,守城丁紛紛下竄,悉棄胄拋戈,並有碎首折脛者,回視城櫓已一空矣!

先是督鎮以城狹炮具不得展,城垛設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亂下,守城兵民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匍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九;其及屋者,足蹈瓦裂,皆作劍戟相擊聲,又如雨雹挾彈,鏗然鍧然,四應不絕,屋中人惶駭百出,不知所為?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闥,皆守城兵民緣室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

予廳後面城,從窗隙中窺見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嚴整,淋雨亦不少紊,疑為節制之師,心稍定。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雖知事不濟,然不能拂眾議,姑應曰唯唯。於是改易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後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擁婦女雜行,闞其服色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爾當自裁。」妇曰诺。因曰: 「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輩休想復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是時,人自為守,往來不通,故雖違咫尺而聲息莫聞,迨稍近,始知為逐戶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萬兩相獻而卒受斃者,揚人導之也。

次及予楣,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下馬,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余上馬去,予心計曰:「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已而予弟適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將富賈我,奈何?」遂急從僻逕托伯兄率婦等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胕)腋皆窶人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何待?予伯仲生死一處,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當時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敵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乘屋暫避;雨尤甚,十數人共擁一氈,絲發皆濕;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懾魄,延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雷電,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聞擊楚聲,哀顧斷續,慘不可狀。 飯熟,相顧驚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析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帶內皆有;婦又覓破衲敝履為予易訖,遂張目達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簧聲,又如小兒呱泣聲者,皆在人首不遠,後詢諸人皆聞之。

念六日,頃之,火勢稍息。天漸明,復乘高昇屋躲避,已有十數人伏天溝內。忽東廂一人緣_澲鄙?一卒持刃隨之,追躡如飛;望見予眾,隨捨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竄,兄繼之,弟又繼之,走百餘步而後止。自此遂與婦子相失,不復知其生死矣。諸黠卒恐避匿者多,紿眾人以安民符節,不誅,匿者競出從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婦女參半,兄謂余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終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勢眾則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當是時,方寸已亂,更不知何者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與就之。領此者三滿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盡,而獨遺予未搜;忽婦人中有呼予者,視之乃余友朱書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發露肉,足深入泥中沒脛,一妾猶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旋即驅走。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數十人如驅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諸婦女長索繫頸,纍纍如貫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屍,予意此間是我死所矣;乃逶迤達前戶,出街復至一宅,為西商喬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門,已有一卒拘數美婦在內簡檢筐篚彩緞如山,見三卒至,大笑,即驅予輩數十人至後廳,留諸婦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幾,三衣匠一中年婦人製衣;婦揚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予恨不能奪卒之刀,斷此淫孽。卒嘗謂人曰:「我輩征高麗,擄婦女數萬人,無一失節者,何堂堂中國,無恥至此?」嗚呼,此中國之所以亂也。

三卒隨令諸婦女盡解濕衣,自表至裡,自頂至踵,並令製衣婦人相修短,量寬窄,易以鮮新;諸婦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體相向,隱私盡露,羞澀欲死之狀,難以言喻。易衣畢,乃擁之飲酒,嘩笑不已;一卒忽橫刀躍起向後疾呼曰:「蠻子來,蠻子來!」近前數人已被縛,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勢已至此,夫復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隨之,是時男子被執者共五十餘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飛,無一人不至前者;予隨仲兄出廳,見外面殺人,眾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縛,忽心動若有神助,潛身一遁,復至後廳,而五十餘人不知也。

廳後宅西房尚存諸老婦,不能躲避,由中堂穿至後室,中盡牧駝馬,復不能逾走;心愈急,遂俯就駝馬腹下,歷數駝馬腹匍匐而出;若驚駝馬,稍一舉足,即成泥矣。又歷宅數層,皆無走路,惟旁有弄可通後門,而弄門已為卒加長錐釘固;予復由後弄至前,聞前堂殺人聲,愈惶怖無策,回顧左側有廚,中四人蓋亦被執治庖者也,予求收入,使得參司火掌汲之役,或可倖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點而役者也,使再點而增人,必疑有詐,禍且及我!」予哀吁不已,乃更大怒,欲執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視階前有架,架上有甕,去屋不甚遠,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甕,身已傾仆,蓋甕中虛而用力猛故也。無可奈何,仍急趨旁弄門,兩手棒錐搖撼百度,終莫能動,擊以石,則響達外庭,恐覺;不得已復竭力搖撼之,指裂血流,淋漏兩肘,錐忽動,盡力拔之,錐已在握,急掣門【戶及,「及」在「戶」下,意為門閂,下同】,【戶及】木槿也,濡雨而漲,其堅澀倍於錐,予迫甚,但力取【戶及】,【戶及】不能出而門樞忽折,扉傾垣頹,聲如雷震,予急聳身飛越,亦不知力之何來也。疾趨後門出,即為城腳。時兵騎充斥,觸處皆是,前進不能,即於喬宅之左鄰後門挨身而入;凡可避處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後至前,凡五進皆如是。直至大門,已臨通衢,兵丁往來絡繹不絕,人以為危地而棄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顛有仰頂,因緣柱登之,屈身向裡,喘息方定,忽聞隔牆吾弟哀號聲,又聞舉刀砍擊聲,凡三擊遂寂然。少間復聞仲兄哀懇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當取獻。」一擊復寂然;予此時神已離捨,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復自主也。旋有卒挾一婦人直入,欲宿此榻,婦不肯,強而後可,婦曰:「此地近市,不可居。」卒復攜之去,予幾不免焉。

室有仰屏,以席為之,不勝人,然緣之可以及梁,予以手兩扳樑上桁條而上,足托駝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虛,料無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幾何人?街前每數騎過,必有數十男婦哀號隨其後。是日雖不雨,亦無日色,不知旦暮。至夕,軍騎稍疏,左右惟聞人聲悲泣,思吾弟兄已傷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婦予子不知何處?欲蹤跡之,或得一見;且使知兄弟死所。乃附梁徐下,躡足至前街,街中枕屍相藉,天暝莫辨為誰?俯屍遍呼,漠無應者。遙見南首數火炬蜂擁而來,予急避之,循郭而走。城下積屍如鱗,數蹶,聲與相觸,不能措足,則俯伏以手代步,每有所驚,即仆地如殭屍,久之始通於衢。衢前後舉火者數處,照耀如白晝,逡巡累時,而後越,得達小路,路人昏夜互觸相驚駭,路不滿百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

宅門閉不敢遽叩,俄聞婦人聲,知為吾嫂,始輕擊,應門者即予婦也。伯兄已先返,吾婦子俱在,予與伯兄哭,然猶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殺也。嫂詢予,予依違答之。予詢婦何以得免?婦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眾人繼之,獨遺我,我抱彭兒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傷足亦臥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婦幾十人皆魚貫而縛之。卒因囑我於諸婦曰:『看守之,無使逸去。』卒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見前卒至,遂紿諸婦得出。出即遇洪嫗,相攜至故處,故倖免。」洪嫗者仲兄內親也。婦詢予,告以故,唏噓良久。洪嫗攜宿飯相勸。哽咽不可下。外復四面火起,倍於昨夕,予不自安,潛出戶外,田中橫屍交砌,喘息猶存;遙見何家墳中,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或父呼子,或夫覓妻,呱呱之聲,草畔溪間,比比皆是,慘不忍聞。回至兄宅,婦謂予曰:「今日之事,惟有一死,請先子一死,以絕子累;彭兒在,子好為之!」予知婦之果於死也,因與語竟夜,不得間,東方白矣。

念七日,問婦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予蹲腐草中,置彭兒於柩上,覆以葦席,婦僂居於前,我曲附於後;揚首則露頂,展足則踵見,屏氣滅息,拘手足為一裹,魂少定而殺聲逼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日晌午,殺掠愈甚,積屍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視,婦乃悔?昔之夜,誤予言未死也。然幸獲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兒酣臥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飲,取片瓦掬溝水潤之,稍驚則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與俱去;洪嫗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嗚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煢煢孑遺者,予伯兄及予婦子四人耳!相與覓臼中余米,不得,遂與伯兄枕股忍饑達旦。是夜予婦覓死幾斃,賴洪嫗救得免。念八日,予謂伯兄曰:「今日不卜誰存?吾兄幸無恙,乞與彭兒保其殘喘。」兄垂淚慰勉,遂別,逃他處。洪嫗謂予婦曰:「我昨匿破櫃中,終日貼然,當與子易而避之。」婦堅不欲,仍至柩後偕匿焉。未幾,數卒入,破櫃劫嫗去,捶擊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後仲兄產百金,予所留余亦數十金,並付洪嫗,感此也。少間,兵來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後接踵,然或一至屋後,望見柩而去。忽有十數卒恫喝而來,其勢甚猛,俄見一人至柩前,以長竿搠予足,予驚而出,乃揚人之為彼鄉導者,面則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憐,彼索金,授金,乃釋予,猶曰:「便宜爾婦也。」出語諸卒曰:「姑捨是。」諸卒乃散去。喘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摻長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舉鋒相向,獻以金,復索予婦,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紿之曰:「婦孕多月,昨乘屋墜下,孕因之壞,萬不能坐,安能起來?」紅衣者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所擄一少婦一幼女一小兒,小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裂而死,復挾婦與女去。

予謂此地人逕已熟,不能存身,當易善地處之;而婦堅欲自盡,予亦惶迫無主,兩人遂出,並縊於梁;忽項下兩繩一時俱絕,並跌於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門,直趨堂上,未暇過兩廊。予與婦急趨門外,逃奔一草房,中悉村間婦女,留婦而卻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積連屋,予登其顛,俯首伏匿,復以亂草覆其上,自以為無患矣。須臾卒至,一躍而上,以長矛搠其下,予從草間出乞命,復獻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數人,皆有所獻而免。卒既去,數人復入草間,予窺其中,置大方桌數張,外圍皆草,其中廓然而虛,可容二三十人。予強竄入,自謂得計,不意敗垣從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為他卒窺見,乃自穴外以長矛直刺;當其前者無不被大創,而予後股亦傷。於是近穴者從隙中膝行出,盡為卒縛,後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復至婦所,婦與眾婦皆伏臥積薪,以血膏體,綴發以煤,飾面形如鬼魅,鑒別以聲。予乞眾婦,得入草底,眾婦擁臥其上,予閉息不敢動,幾悶絕,婦以一竹筒授予,口銜其末,出其端於上,氣方達,得不死。戶外有卒一,時手殺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草上諸婦無不股慄,忽哀聲大舉,卒已入室,復大步出,不旋顧。天亦漸暝,諸婦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復同婦至洪宅,洪老洪嫗皆在,伯兄亦來,雲是日被劫去負擔,賞以千錢,仍付令旗放還;途中亂屍山疊,血流成渠,口難盡述。復聞有王姓將爺居本坊昭陽李宅,以錢數萬日給難民,其黨殺人,往往勸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餘,昏昏睡去。次日,則念九矣。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紛紛傳洗城之說,城中殘黎冒死縋城者大半,舊有官溝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晝伏,以此反罹其鋒。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輒結伴夜入官溝盤詰,搜其金銀,人莫敢誰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險以逃,而伯兄又為予不忍獨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處知不可留,而予婦以孕故屢屢獲全,遂獨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婦與彭兒裹臥其上,有數卒至,為劫出者再,皆少獻賂而去。繼一狠卒來,鼠頭鷹眼,其狀甚惡,欲劫予婦;婦偃蹇以前語告之,不耞,逼使立起,婦旋轉地上,死不肯起,卒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裡漬透。先是婦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婦故乞哀,並累子;我死則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遠躲草中,若為不與者,亦謂婦將死,而卒仍不捨,屢擢婦發周數匝於臂,怒叱橫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環曲以出大街,行數武必擊數下。突遇眾騎至,中一人與卒滿語一二,遂捨予婦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無完膚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燃則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網者,為火一逼,無不奔竄四出,出則遇害,百無免一。其閉戶自焚者由數口至數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積骨多少矣!大約此際無處可避,亦不能避,避則或一犯之,無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與屍骸雜處,生死反未可知。予因與婦子並往臥塚後,泥首塗足,殆無人形。時火勢愈熾,墓木皆焚,光如電灼,聲如山摧,悲風怒號,令人生噤,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母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馳逐之。驚悸之餘,時作昏眩,蓋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

驟聞足聲騰猛,慘呼震心,回顧牆畔,則予伯兄復被獲,遙見兄與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脫,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搖搖,乃忽走一人來前,赤體散發。視之,則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婦而中途捨去者也。伯兄因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僅存一錠,出以獻卒,而卒怒未已,舉刀擊兄,兄輾轉地上,沙血相漬,注激百步。彭兒拉卒衣涕泣求免,〔時年五歲〕卒以兒衣拭刀血再擊而兄將死矣。旋拉予發索金,刀背亂擊不止,予訴金盡,曰: 「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牽予發至洪宅。予婦衣飾置兩甕中,倒置階下,盡發以供其取,凡金珠之類莫不取,而衣服擇好者取焉。既畢,視兒項下有銀鎖,將刀割去,去時顧予曰:「吾不殺爾,自有人殺爾也。」知洗城之說已確,料必死矣。置兒於宅,同婦急出省兄,前後項皆砍傷,深入寸許,胸前更烈,啟之洞內府;予二人扶至洪宅,問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理忽蘇。安置畢,予夫婦復至故處躲避,鄰人俱臥亂屍眾中,忽從亂屍中作人語曰:「明日洗城,必殺一盡,當棄汝婦與吾同走。」婦亦固勸余行,余念伯兄垂危,豈忍捨去?又前所恃者猶有餘金,今金已盡,料不能生,一痛氣絕,良久而蘇。

火亦漸滅,遙聞炮聲三,往來兵丁漸少,予婦彭兒坐糞窖中,洪嫗亦來相依。有數卒擄四五個婦人,內二老者悲泣,兩少者嘻笑自若;後有二卒追上奪婦,自相奮擊,內一卒勸解作滿語,忽一卒將少婦負至樹下野合,余二婦亦就被污,老婦哭泣求免,兩少婦恬不為恥,數十人互為姦淫,仍交與追來二卒,而其中一少婦已不能起走矣。予認知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為,應至於此,驚駭之下,不勝歎息。

忽見一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隨從一人,衣黃背甲,貌亦魁梧,後有數南人負重追隨。紅衣者熟視予,指而問曰:「視予,爾非若儔輩,實言何等人?」予念時有以措大而獲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斃者,不敢不以實告,紅衣者遂大笑謂黃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蠻子非常等人也。」復指洪嫗及予問為誰?具告之,紅衣者曰:「明日王爺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斃。」命隨人付衣幾件,金一錠,問:「汝等幾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則曰:「隨我來。」予與婦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行至一宅,室雖小而貲畜甚富,魚米充軔,中一老嫗,一子方十二三歲,見眾至,駭甚,哀號觸地。紅衣者曰:「予貸汝命,汝為我待此四人者,否則殺汝,汝此子當付我去。」遂挈其子與予作別而去。

老嫗者鄭姓也,疑予與紅衣者為親,因謬慰之,謂子必返。天已暮,予內弟復為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婦傷之甚。少頃,老嫗搬出魚飯食予;宅去洪居不遠,予取魚飯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數箸而止,予為兄拭發洗血,心如萬磔矣!是日,以紅衣告予語遍告諸未出城者,眾心始稍定。次日為五月朔日,勢雖稍減,然亦未嘗不殺人,未嘗不掠取;而窮僻處或少安;富家大室方且搜括無餘,子女由六七歲至十餘歲搶掠無遺種。是日,興平兵復入揚城,而寸絲半粟,盡入虎口,前梳後篦,良有以也。

初二日,傳府道州縣已置官吏,執安民牌遍諭百姓,毋得驚懼。又諭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而寺院中藏匿婦女亦復不少,亦有驚餓死者,查焚屍簿載其數,前後約計八十萬餘,其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深入自縊者不與焉。是日,燒綿絮灰及人骨以療兄創;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頷之而已。

初三日,出示放賑,偕洪嫗至缺口關領米;米即督鎮所儲軍糧,如丘陵,數千石轉瞬一空。其往來負戴者俱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人扶一杖,挾一蒲袋,正如神廟中竄獄冤鬼;稍可觀者猶是卑田院乞兒也。奪米之際,雖至親知交不顧,強者往而復返,弱者竟日不得升斗。

初四日,天始霽,道路積屍既經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潰。穢臭逼人,復經日炙,其氣愈甚,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成如霧,腥聞百里。蓋此百萬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不能不為之愁慘也!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悄悄走出,每相遇,各淚下不能作一語。予等五人雖獲稍蘇,終不敢居宅內,晨起早食,即出處野畔,其妝飾一如前日;蓋往來打糧者日不下數十輩,雖不操戈,而各制挺恐嚇,詐人財物,每有斃杖下者;一遇婦女,仍肆擄劫,初不知為清兵為鎮兵為亂民也?是日,伯兄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憶予初被難時,兄弟嫂侄婦子親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其內外姨又不復論。計揚之人如予之家水知凡幾?其數瀕於死,幸死而不死,如予與婦者甚少,然而愁苦萬狀矣!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歷,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遠處風聞者不載也。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驚惕焉耳!



[譯文]

〔明〕王秀楚

1645年清順治2年己酉夏4月14日,督鎮(官名)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倉皇退卻到揚州,隨即緊閉城門,死守揚州城。

滿洲軍隨後而至,四月24日開始用大炮攻城,當日未攻破城池。此時的揚州城內守備森嚴,各個城門都有士兵把守。

我家住在西城,屬於一個姓楊的將領所管轄的區域,其手下官員、士卒等散佈於各處。左鄰右居都有兵卒進住,我家也住了兩個士兵。可是這些軍人住在他人家裡毫無規矩可言,踐踏禍害無所不為,我每天還要供給他們上千的錢幣。時間一長,漸漸的感覺難以為繼,不得已與左右鄰居商量,一起請他們的楊將領吃頓酒飯。酒席宴間,我強做恭敬不斷討好這位楊將領,終於討得歡心。這頓飯吃的效果不錯,楊將領指示那幾個士卒離這兒遠點,別再搗亂。楊將領看來還很喜歡聲色之娛樂,會彈琵琶,對我們表示很想找一名高檔次的揚州妓女,最好是當地名妓,以便在軍務閒暇之時休息娛樂。

由於酒喝得融洽,當天晚上,他又回請我一起喝酒。本來一心要縱情歡樂一晚,但忽然督鎮史可法的一張紙條傳到酒席宴上,楊將領展開一看,為之臉色大變,急忙起身登城而去,我們大家也只好散了。

第二天25日早上,傳出督鎮史可法的告示,裡面有「此次守城,一切由我一人擔當,不會連累百姓」的話,聞者無不欣慰,無不感激涕零。此時又傳來了巡邏的明軍小勝敵軍的消息,人人都喜笑顏開,互相慶賀。
午後,我的一個娘家人由於躲避投敵叛亂的興平伯(明總兵)高傑的亂兵,自瓜洲逃來揚州投奔我家,(興平伯高傑投敵叛亂,史可法張榜通緝他,所以遠遠逃離揚州)亂世之中久別重逢,與我妻二人相見不禁唏噓不已(我妻當時已有九個月的身孕)。

此時外面盛傳敵兵已經入城,已有一兩個人專門來告訴我此事。我於是急忙到外面打聽消息,又聽有人說:「並非敵軍入城,而是靖南侯黃得功(黃蜚)的援兵已經到了。(此時清軍正是假冒黃蜚援軍的旗號騙開城門攻入揚州,史可法輕信上當)」再看城牆上守城的軍隊,仍然保持嚴整不亂,才稍放寬心。但剛到了大街上,已是人言洶洶,一片混亂。眾人正皇皇之際,突然一片塵土飛揚中,披頭散髮光著腳的逃難者狂奔而至,問他們,全都心急氣喘誰也無法講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忽然,有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馳,狼狽逃竄而去,其勢如波湧,人群紛紛躲避。其中眾人護擁著的一個正是督鎮史可法。原來他們是想奔東城突圍,由於滿軍防衛嚴密無法突破,才向南狂奔,欲出南關突圍。由此才知道敵兵入城是無疑的了。

正在此時,又有一騎由北而南,撤 慢步,緩緩而來。馬上之人仰面哀號不止,馬前二士兵依依拉著馬 繩不捨離去。此景至今猶在眼前,只是恨當時未能前往問其姓名。此騎稍稍遠去後,守城的兵丁全都拋棄兵器和盔甲軍服,紛紛從城牆上跳下逃命。有人因此摔碎了腦袋而死,還有摔折了腿骨的。再回頭看看城牆上已空無一人了。

城破之處的情形更為混亂。此前,督鎮史可法由於城牆上過於狹窄,炮具無法放置,令在城垛上設了一塊木板,一頭搭在城牆上,一頭搭在民居上,使城牆寬度擴展,得以放置大炮。而工程一直未完工。在此處敵軍率先登城的士兵揮舞兵器,白刃亂下,守城兵民紛紛奔逃躲避,互相擁擠踐踏。城牆上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於是人們跳上所置木板,匍匐攀援,企圖逃上民屋。但此木板並不堅固,人數一多,隨即傾覆,人如落葉般墜下,摔死的有十之八九;到達了民屋頂上的人,在屋頂上奔走,腳踩瓦裂,鏗然有聲,其聲如同劍戟相擊,又像雨雹挾彈,四應不絕。屋中之居民駭然不已,驚惶萬狀而出。而其客廳、堂室內外以至臥房之中,早已有了從城牆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驚惶失措地尋覓縫隙和隱蔽之處欲潛匿下來,主人大聲呵斥也無法阻止。此時揚州城全都已經關門閉戶,人人屏息靜氣而待,不敢有任何行動。

我家後廳正對著城牆,從窗隙中向外窺視,見城上滿兵由南向西行進,步武嚴整,即使淋雨也絲毫不亂。我私下合計,認為這是軍紀嚴明且有節制的軍隊,不會對百姓如何。心裡稍微安定。

突然聽到叩門聲急,原來是鄰人相約一起設案焚香迎接滿軍到來,以示臣服和不敢抗拒,我雖然知道這樣做不會有什麼作用,但此形勢下也無法立即改變眾人的決議,姑且唯唯相應。於是眾人換衣服,排好隊列站立,等待滿軍到來。但等待良久也 未見滿軍。

我於是又到屋內後廳窗上窺視城牆,見到滿軍隊伍比剛才有些稀疏,停停走走。突見滿軍士兵中間擁有婦女雜行,看其服色,都是揚州本地女子。我才開始大為恐懼 ,回頭對老婆說:「敵兵入城,倘有什麼不測,你就當自裁以免受辱。」妻悲泣著說:好吧!隨即又涕泣交下,對我說:我以前積攢了好多私房錢,交給你處置吧,若我死了,永無復生人世之可能,留此財物何用?於是把所有錢財盡數拿出交給我。

正在此時,有人進來大聲喊叫:來了!來了!我急忙跑出。遠遠的望見從北來了數騎,都緊拉馬 緩緩前行,遇到了迎接的隊列,俯首對下邊等待的人好像在說什麼。這時候,揚州全城人人人自危,各自為守,所以雖然相隔不遠但往來消息不通。

人們焦急地等待他們靠近,才知道他們正在逐戶要錢。然而也並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問,即使有不服從的,雖操刀相向恐嚇,尚未傷人。到後來才知道有人捐金萬兩相獻,而頃刻之間遭到殺戮,是因為有當地揚州人做滿人的臥底。滿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門前,一騎馬滿兵獨指著我對後面的騎兵說:「給我找這個穿藍衣的人要錢。」後面的滿兵剛下馬,而我已飛快地逃遠了。滿兵也就棄我不顧上馬而去。我心裡捉摸:「我的服飾粗鄙像個鄉下人,為什麼單單找我要錢?」

恰好這時我的大哥、弟弟也來了,於是一起謀劃:「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們是不是認為我也是富商呢,這可怎麼辦?」大家都十分焦急,最終決定盡快轉移。於是托付大哥率領家裡的婦女等人從偏僻小路冒雨來到二哥的住宅。二哥住處在何家墳後面,左右均是赤貧之人,應該比較安全。我一個人獨自留在後面以觀動靜。不一會大哥忽前來說:「大街上滿軍已經大開殺戒了,還留在此處何用?我們親兄弟無論如何應在一處,同生共死,雖死也可以無恨了。」

我於是拿好先人神主與大哥一起來到二哥住宅處。當時有我和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懷孕的老婆和五歲的兒子、兩個娘家小姨、一個內弟,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

天漸漸黑了,敵兵殺人聲已響徹門外,眾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裡,心驚膽戰地躲在房頂上。而雨越下越大,十多人只有一條氈子共蓋,全身都被雨淋濕。外面哀痛之聲撕心裂肺,懾人魂魄。直到夜深滿兵漸稀,才敢抓住房簷下來,敲石取火做飯。這時,城中到處起火,近的就有十餘處,遠的更是不計其數。揚州城內火光相映如雷電照耀,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聽到被擊傷未死者痛苦呻吟的聲音,哀顧斷續,其慘不可形容。
飯熟,眾人相顧驚懼,竟沒人能下一筷,也沒人能出一個主意。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錢,打碎為四塊,兄弟各藏一塊,藏在髮髻、鞋子、衣帶內的都有,以備不時之需,或可以救人一命。妻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爛鞋子給我換上,裝扮成窮人 。於是眾人整夜不眠,直到天明。

就在這個晚上,有很奇怪的鳥在空中發出笙簧一樣的叫聲,又像小兒在啼哭,似乎就在離人不遠的地方,後來問大家都聽到了。

26日,很快地,城內火勢減弱。天色漸明,大家再次爬高上到屋頂躲避,發現已有十多人伏在房頂與房頂之間的天溝內躲藏。忽然,東廂有一人爬牆上房逃跑,一士兵持刀緊追,也速度如飛般地上了房,一下就看到了我們這些人,隨即捨棄所追之人向我們而來。我當時嚇得惶恐失措,立即跳下房頂,大哥二哥也隨我跳下,弟弟也跟上逃命。我們快跑了百餘步才逃脫追逐。但與其它家人失散了,不知他們的生死。

這時,幾個狡猾的滿兵怕藏匿的人太多不好找,就詭稱 眾人以安民符節,不再殺人。於是藏匿的人爭相出來跟隨他們,共集中了五六十人,其中婦女參半。二哥對我說:「我們只有區區四人,若遇到強悍不講理的士兵,肯定不能倖免。不如跟著大家,人多勢眾則容易逃命,即使遭遇不幸,也是大家一起生死相聚,無所恨了。」這個時候,我們都已亂了方寸,更找不到其他的救生良策,唯有默默相許。於是 大家一起出來跟隨眾人。帶領這群人的是三個滿兵。他們首先對所有人挨個索要金帛錢財,幾個兄弟都罄盡所有財物給他拿走了,只我一個人幸運地被他們忘了搜查 。突然聽到婦人中有人叫我,一看是我的好友朱書兄的兩個小妾,我急忙制止她們。此二人都披頭散髮,衣不遮體,小腳踩入泥中一直到沒脛的深度,狼狽不堪。一妾還抱著一個女嬰,滿兵發覺了,就揮舞鞭子抽打嬰兒,一下搶過來扔到泥中,旋即把婦人趕走。一滿兵提刀在前引導,一滿兵橫槊在後驅逐,一滿兵居中在隊伍的左右看管以防逃逸。三滿兵驅趕數十人如驅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撻,或立即殺掉。婦女們還被用長繩索繫在脖子上,繩索拖掛,纍纍如貫珠,女人們由於小腳難行,不斷跌倒,遍身泥土,一步一蹶。此時街上但見滿地都是被棄的嬰兒,或遭馬蹄踐踏,或被人足所踩,肝腦塗地,泣聲盈野。路過一溝一池,只見裡面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流入水中,化為五顏六色,池塘都被屍體填平了。

三滿兵把人群趕到了一所宅子的門前,原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眾人從後門直入,只見屋宇深邃,處處都有屍體,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死處了吧。眾人又被驅趕逶迤前行到達前屋,出到街上進了另一處住宅,原為西商喬承望之宅第,這裡就是三滿兵的巢穴了。

進了門,見到已有一滿兵看管著幾個美貌女子在裡面翻檢堆積如山的彩緞服飾,見到三滿兵到,該滿兵大笑,隨即把我們數十男子驅趕到後廳,只留下女人在旁室中。前廳房中有二方幾,三個製衣女人,另有一個中年婦人正在挑揀衣服。此婦是揚州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一副欣然自得的樣子。在其挑揀的物品中一遇值錢之物,就向滿兵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我恨不能奪滿兵之刀,斬斷此淫孽。聽滿兵後來曾對人說: 「我們當年征服高麗的時候,曾擄掠高麗婦女數萬人回滿洲,其受盡屈辱而無一人投敵變節,何以堂堂中國,竟然無恥至此?」嗚呼 ,這正是中國所以大亂之原因。

三滿兵隨即命令所有婦女從外到裡,自頭到腳,全部脫光濕衣,並令製衣的婦人以尺量每人的長短寬窄,再給她們換上新服飾。這些婦女由於滿兵威逼不已,只好裸體相向,隱私盡露,其羞澀萬狀,痛不欲生,難以言喻。換完衣服,幾個滿兵乃挑選婦女左擁右抱,飲酒做樂,嘩笑不已。

不久,一滿兵突然提刀起身,向後廳的眾男子大叫:「蠻子,過來,蠻子,過來!」我旁邊的數人已被縛住不能動,其中有我大哥。二哥說:「勢已至此,夫復何言 ?」緊握住我的手往前走,我弟弟也跟著眾人走,這時被他們看押的男子共有五十多人,而滿兵提刀一呼,眾人魂魄已飛,無一人敢違抗不往前走的。我隨弟兄出廳,見外面滿兵挨個殺人,眾人都次第等待著被殺。我最初亦想甘願就死,但若有神助一般,忽然心中一動,趁人不備,潛身後逃,又回到後廳,而所有五十多人都沒有發現。廳後宅西房還有幾個老婦,不可能躲開她們,所以無法通過。於是由中堂穿至後室,發現裡面儘是馬匹牲口,也不能從這兒逃走。此時心中愈發焦急,就趴在馬肚子底下,從一匹匹牲畜腹下匍匐而出。若此時驚動牲畜,它們一亂起來,我很快就會被踏成肉泥。逃離此處,又過數間房屋,都沒有逃離之路,只旁邊有一個屋間的小道可通往後門,而小道上的門已被滿兵用長釘釘死。

我又從後屋來到前邊,聽到前堂殺人的聲音,愈加惶怖無策。環顧左側,發現一間廚房,裡面有四個人大概也是被抓來做飯的。我求他們把我收留下來,讓我也一起幹點燒火做飯的活,說不定也可以倖免。但四人嚴詞拒絕說:「我們四個人只不過是抓來干雜活的,如果滿兵發現增人,肯定懷疑有詐,你會秧及我們!」我哀求吁不已,他們開始惱怒起來,要把我拉到外邊,我只好離開。

這時心中愈發焦急,發現台階前有個架子,架上有個大甕,離屋頂不很遠。於是抓住架子往上爬,手剛剛到達甕的位置,架子突然傾倒,身子已經摔到地上,是由於架子重心太高而我用力過猛。

無可奈何,只好急忙回到小道門處。雙手抓住釘門的大釘子拚命搖撼,怎麼也無法打開。用石頭敲擊,聲音之大一直傳到外庭。怕被滿兵發覺,不得已再竭力搖撼,直到手指裂開,血流不止,血水順著胳膊一直流到到兩肘。這時長釘鬆動,用盡全力往外拔,終於把釘子拔出在手中。急忙拉門閂,但由於木頭門閂遭雨水浸泡而漲,其堅澀難開更數倍於拔長釘。我愈發心急,奮力猛拔門閂,用力之下,門閂未開而門框突然折斷,整個門傾斜倒下連旁邊的牆壁都塌了大一塊,聲音之大如同雷鳴。我急忙聳身跳過爛門,都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迅速從後門出來。

外面就是城腳。這裡到處都充斥著滿兵和馬匹。根本無法通過。於是立即又擠身鑽入了喬宅之左鄰的後門,但發現這裡凡可避人處都有人藏匿,而且都堅決不肯容他人進入。由後至前,五間大屋子都無一例外如此,直到大門口,這裡已與大街相臨 。

街上滿兵兵丁往來絡繹不絕,可能大家都認為此地很危險所以沒有人在此躲藏。我 急忙進入,見裡面有一床,此床上方有仰頂,於是抓住支柱登到仰頂之上,屈身向裡躺下。喘息方定,忽聽到隔牆我弟弟的哀號聲,又聽到舉刀砍擊的聲音,一共砍了三下聲音才沉寂下來。不一會,又聽到二哥的哀叫懇求,說:「我有錢財在家中的地窖裡,放了我吧!我去把錢取出來給你。」只聽到一刀砍下的聲音,一切又歸於沉寂了。我此時神已離捨,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能自主。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滿兵挾持一個女子直入此屋中,欲在床上姦淫此女。女子一開始堅決反抗不從,後來在滿兵的暴力脅迫下只好屈從。完事後,女子說:「此地靠近大街太不方便,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不可在此處久留。」滿兵於是又把她帶走離去。其間我幾乎被發現。

此屋頂上有竹蓆做的隔斷,不能經受人的重量,但順著它可以抓住房梁。我用手扳住樑上的桁條爬上去,用腳踩住駝梁,下面有蓆子遮擋,房梁以上漆黑一團,不易被發現。

後來仍有滿兵前來,用長矛往上搠,發現裡面是空的,料想無人在上,我才幸運地整日沒有遇到滿兵。然而外面大街上每有滿人兵馬過,必有數十男女哀號隨其後,被屠殺的有多少人不得而知。

這天雖然不下雨,但也沒有太陽,我躲在裡面不知時間是早是晚。到了夜裡,街上軍騎稍稍稀疏,左右只聽見有人悲泣的聲音。想我弟兄四人已經有二人遇難,大哥還生死未卜,我的妻兒還不知在何處。我不能在此久留,必須去尋找他們,說不定能得一見,告訴他們兄弟被殺死的事情。

於是順著房梁慢慢下到地上,躡足走到前街。街中屍體橫陳,互相枕藉,天色昏暗無法分辨死者是誰。在屍體堆中俯身呼叫,漠漠無人聲應答。遠遠地看到南面有數火炬蜂擁而來,我急忙躲避,沿著城牆而走。城牆腳下屍體堆積如魚鱗般密密麻麻,我幾次被屍體絆倒,跌在屍堆上與屍體相觸。由於到處是屍體,無放腳之處,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一有風吹草動即趴在地上裝作殭屍。這樣爬了很久才到達大街之上。

大街上有幾處火光照耀如白晝,有滿兵巡邏。我長時間在街上逡巡等待機會,趁間隙,越過大街,得以到達小路。路上曾遇到其他逃難者,身體接觸互相驚駭。不滿百步之路,自酉時至亥時方到及二哥家。

二哥家宅門緊閉,我不敢立即敲門。一會兒聽到婦人聲,是我大嫂,才開始輕輕敲門,開門的正是我妻。原來大哥已被滿兵釋放先返回了,他尚不知二哥和弟弟的死。我的妻子兒子也在。我與大哥抱頭痛哭,而仍然不敢立即告訴二哥和弟弟已經被殺的事情,嫂問我,我只好騙她。我問妻子如何倖免,妻說:「開始滿兵追逐的時候,你先跑了,其他人也跟著都逃走了,只剩下我,我抱孩子跳到屋下幸虧沒有摔死,我妹則傷了腳也趴下不能動彈。滿兵把我們二人帶到一間屋子裡,屋中有男女幾十人都挨個被繩子綁起來了,但沒有把我綁起來,滿兵對幾個當看守的女人交待說:『看著她,別讓她跑了。』滿兵就持刀出去了。後來,又有一個滿兵進來,把我妹妹劫走了。很久也不見前一個滿兵回來,就 幾個看守的女人點財物而得以出來。出門就遇到洪老太,我們相攜來到這裡,所以倖免。」洪老太是大哥的娘家親戚。妻子問我逃跑的經過,我如實相告,我們一起唏噓良久。洪老太拿出點剩飯勸我吃。我哽咽著難以下嚥。

外面又開始四處火起,更倍於昨晚,我難以安定下來,偷偷摸出戶外,只見附近田中橫屍交砌,一些未死之傷者喘息猶存。遠遠看何家墳方向,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有父親呼喚兒子,有丈夫呼喚妻子,在草畔溪間,嬰兒呱呱啼哭之聲比比皆是,慘不忍聞。回到大哥住宅,我對妻子說:「今日之事,惟有一死,屆時請讓我先走一步,以免連累了你們母子,有彭兒在,你日後好自為之吧!」

我知道妻子性格果敢,生死無畏,在這生離死別之際,當夜與妻子竟夜私語,整晚未眠,直到東方發白。
27日,天亮了,問妻子我們應該到何處躲避?妻子拉著我曲折繞行到一個棺材後面的一片廢墟中。這裡古瓦荒磚,久絕人跡。我蹲在一堆荒草中間,把彭兒放置於棺材上,用葦席覆蓋。婦蜷縮著躲在前面,我彎腰蹲於後。不敢伸展,上身直起來則露出頭,下身伸直則露腳。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屏住氣息,四肢抱緊,身體縮成一團。

剛剛驚魂少定而殺聲又一次逼至。只聽見附近刀環響處,淒慘悲愴的呼叫聲四處不絕,眾人齊聲求饒乞命的有時數十人,有時百餘人。遇到一個滿兵,可憐的漢人不論人數多寡,全都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其悲慘的場面更無法描述!將近中午的時候,滿軍殺掠愈甚,積屍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視。妻甚至後悔疇昔之夜,誤聽了我的話沒有當時就死掉。然而我們僥倖未被發現,捱到夜幕降臨。

我們小心試探著出來,見彭兒酣睡於棺材上,自早至晚,不啼不言,也不要吃的或渴了喝水。我們拿了一片瓦掬溝水餵他,只是稍驚之後仍然睡去,於是把他叫醒,抱著離開回到二哥住宅。洪老太也已經到了,才知道大嫂未能倖免又被劫去。我的小侄子尚在襁褓之中,竟已經不知其所在,嗚呼痛哉!只三天時間而兄嫂弟侄四人已經全失去,煢煢孑遺之人,只是我大哥、我和妻子兒子四人了!
我們一塊尋找臼中的余米,但米已經沒有了,只好與大哥枕股忍饑達旦。當夜妻子差點尋短見而死,幸虧洪老太太救了她一命。

28日,我對大哥說:「今日還不知誰能活過來?偌大哥幸而無恙,求你保護我的彭兒,哪怕只是苟延殘喘於一時。」大哥也是垂淚勸慰,終於告別,各自逃往他處。洪老太太對妻說:「我昨天藏在一個破櫃子裡,整天都很安全,今天就跟你換個地方躲避吧。」但妻堅辭不肯,仍然與我一起躲到棺材後面。

這一天沒多久,幾個滿兵就衝進屋中,打破櫃子,把洪老太劫了出來。他們拳腳相加,對老太太百般捶擊毆打。但洪老太太咬緊牙關,始終沒有供出一人。對此我甚為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後來我把二哥的家產百兩銀子,我家剩下的也有數十的金銀錢財,一起給了洪老太,酬謝他的救命之恩。

之後,滿兵來的越來越多,到我藏匿地點的滿兵前後不斷,接踵而至,但都是一到屋後,看見棺材就走了。忽然,有十數個滿兵恫喝而至,來勢甚猛,瞬間見有一人直奔棺材而來,用長竿搠我的腳。我大驚而出,一看,發現原來是有本地揚州人為滿人當嚮導尋找藏匿之人,估計是要敲詐錢財。滿人的嚮導有些面熟但忘了他的姓名。我使勁向他們求饒乞憐,這些人果然向我要錢,就給他們點錢,他們也不過多為難於我,說:「因為她懷孕,便宜你老婆了。」最後幾個滿兵對其他人說:「暫且放了他吧。」這些人才散去。

我正驚魂未定,忽然一個穿紅衣的滿人少年手持長刀快步直抵我所在處,大叫著要 我出來。我只好出來,他也不說話,舉起兵器對著我。我拿錢給他,他收了錢,還不罷休,看見妻子就要帶走她。妻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拚死伏地不起。我再拿給 他財物求他:「我妻子已經懷孕多月,昨天從屋頂摔下,又傷了身體,坐起來都萬萬不能,又怎能走路?」紅衣少年不信,於是掀起衣服察看妻的腹部,又看到了先前已經染血的褲子,才悻悻地走開。

我看到這個滿人少年劫持了一個少婦,一個幼女和一個小兒。小兒叫著媽媽要吃的,惹惱了他,於是揮刀一擊,小兒腦裂而死。再押著少婦與幼女離去。

我對妻說此地已經被人發現,不能存身,當再找好的地方躲藏。而妻子堅決要自盡,我實在也是惶迫無主,我們兩人就走出來,在房樑上繫了繩子,一起自縊於梁。但正在半途之中,兩人脖子上的繩索一起斷裂,我倆雙雙跌落於地。還沒起身,許多滿兵又已經衝進了大門,直趨堂上,所幸還沒來得及過兩廊。我與妻急忙逃到門外,奔向一草房。

草房裡面儘是村間婦女,她們同意留下妻子,但不讓我進去。我急忙奔南首的另外 一間草房中,裡面的草堆積連屋,我爬到草堆頂上,趴下身子藏匿,又用亂草覆蓋在身上,自以為可以無憂了。

但沒一會滿兵就到了,他們一躍而上草堆,用長矛向下亂搠。我只好從草堆出來乞 命,給了很多錢。滿兵拿了錢再搜草堆,又找出數人,都拿錢給他。滿兵於是滿意 離去,數人又一次鑽入草堆裡。

我觀察此屋,靠牆有數張大方桌,方桌外圍都是稻草,方桌下方空曠無物,可容二三十人。我強行竄入桌下,自以為得計,不料桌子邊的牆體已經腐朽,突然從半腰高處塌下一大塊牆體,露出一個大洞,外面正好有滿兵,他們從洞中看見裡面有人,就從洞外用長矛直刺。正當洞口前面的人無不被刺傷,我大腿後面也被刺傷。靠近洞的人不得已只能從洞中膝行爬出,立即全部被滿兵所綁。我和離洞遠的幾個人急忙向外爬出草堆。

我只好再次到了妻藏身的地方。妻與眾婦女都趴在柴草堆裡,用血塗滿身體,用煤灑在頭上,沫在臉上,形如鬼魅,通過聲音才找到妻子。我肯求眾婦人,終於得到許可,鑽入草底,眾婦擁臥在上面,我屏息靜氣不敢動,幾乎被憋死。妻子把一竹筒交給我,讓我用口含住末端,另一端在上面,通過竹筒才能出氣不被憋死。 當時戶外有一個滿兵,殺死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草上的這些婦女無不驚恐戰慄。突然聽到外面哀叫的聲音增大,原來是滿兵開門入室。但隨即滿兵又大步走出,再不回顧。

天亦漸暝,女人們起來,我才能從草中出來,已經是汗如雨下。到了晚上,同妻至洪宅,洪家二老都在。大哥也來到這裡,說是白天被劫去挑東西去了,後來滿人還賞了他一千錢,並放他回來。今日一路上到處見到亂屍如山一般堆疊,血流成渠,慘狀無法描述。又聽傳聞說有姓汪的將爺,住在本坊昭陽李宅,把數萬錢財每天救助難民,其部下殺人,往往勸阻,所以難民保全性命的很多。這一晚悲咽之餘,昏昏睡去。次日,已經是29日了。

自25日起,至此已五日,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外面紛紛傳言滿軍要殺光全城,人心更加慌亂。護城河由於壅塞不通到現在已成坦途,於是城中殘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縋城而出,夜行晝伏,企圖逃往城外,但因此反遭禍害。城外有 很多亡命之徒,眼紅城中財物豐富,就趁火打劫,結伴在夜間難民逃亡之要道設伏盤詰路人,搜刮金銀,逃亡之人誰都不敢起而反抗。

我和妻子合計,還是不應該冒險逃走,大哥也為我之故不忍心獨自離城。到了天明,逃走的念頭就沒有了。
原來躲避的地方肯定不可再留了。由於妻懷孕之故屢屢化險為夷,於是我只一個人藏匿於池畔深草中,妻與彭兒不再躲藏,只是裹臥於草堆之上。有數次滿兵來了,把妻搜出,都只少給了一點錢就放她而去。

後來,一個十分凶狠的滿兵來了,此人鼠頭鷹眼,其狀令人厭惡,意欲劫走妻子。 妻倒地不起,把前面說過的話告訴他,滿兵不聽,一定要逼妻站起來。妻拖著肚子旋轉於地上,死不肯起,滿兵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裡漬透。之前,妻曾告戒我說:「倘遇不幸,我必死無疑,你不可因為夫婦之故出來哀求,這樣還會連累兒子;我死則一定死在你眼前,這樣也就使你死心,不必掛念我了。」所以我遠躲在 草中沒有出來。我看到妻死不跟他走,也認為必死於該滿兵之手了。但滿兵沒有殺死她,始終不放棄要把她帶走,他揪住妻的頭髮在手臂上繞了數周,把妻拖在地上橫曳而去。這樣反覆幾次,曲曲彎彎地由田陌至深巷走了一箭地遠。其間每走數步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擊數下,一邊怒聲呵斥,這樣一直到了大街上。突遇到許多滿軍騎兵趕到,其中一騎兵與滿兵用滿語說了什麼,滿兵才捨妻而去。妻始能慢慢匍匐返回,大哭一番,此時已是體無完膚了!

忽然,再次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點燃會立刻燒成灰燼。其間的寸壤隙地尚藏有一兩個漏網的人,被火一逼,無不奔竄四出,但一出來就立即遇害,無人倖免。更有些人則死也不肯逃出火海,一屋之中閉戶自焚的由數口多至數百口,真不知每一間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積骨!

偌大的揚州城內大約此時已經無處可避了,也不能避,避則一旦被抓住,沒錢死,有錢也是死;只有老老實實地出來等在道旁,或與屍骸雜處,生死反而不可預知。我只好與妻、子並往棺材後面,用泥塗滿臉和全身繼續躲藏。互相看看已無人形了。

此時火勢愈來愈熾列,墓中的棺木都被引燃,光如電灼,聲如山崩,悲風怒號,令人生噤,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眼前如見地獄中無數夜叉魔鬼馳逐驅殺千百人間生靈。驚悸之餘,時而昏眩,恍惚之間我已不知此身是否還在人世間了。 霎時間,突然聽到腳步聲騰猛而來,慘叫聲震盪心肺。回頭往牆邊看,原來是大哥又被滿兵抓住。遠遠的看見大哥正與滿兵相持,大哥力大,撇開對手而得逃脫,滿兵在後面奔跑追趕出田巷,半晌都不回來。我正在內心搖搖,突然看到一人赤體裸體,披頭散髮來到我藏匿的地方。仔細一看,竟是大哥,而追趕大哥之滿兵,正是前面欲劫我妻而中途捨去的相貌兇惡者。大哥因為被滿兵所逼,不得已向我要錢救命。我身上僅剩下一錠銀子,拿出給那個滿兵。而滿兵怒氣未消,拿了錢即舉刀砍向大哥,大哥立即輾轉倒於地上,血水噴射數步之遠,血水與地上的沙土相浸漬。我五歲的彭兒拉著滿兵的衣服涕泣求饒大哥一命。滿兵停下來拿彭兒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跡,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直至將大哥置於必死之地。隨即又拉住我的頭髮要錢,一邊還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斷的亂打。我說錢財已盡,你一定要錢那我只有一死,但我還有其它財物可以給你。滿兵於是拉著我的頭髮走到洪宅。我妻的衣飾放在兩個大甕中,我把它們倒置階下,取出所有東西供其選取。滿兵開始挑揀,凡金珠之類值錢之物沒有不要的,而衣服則撿好一些的拿。挑完,又看到彭兒項下有銀鎖,用刀割去。走的時候,惡狠狠地盯著我說:「我不殺你,自有人殺你。」我才知滿軍欲殺盡全城的說法確實,料想是必死無疑了。我把兒子放回宅中,同妻急忙出來看大哥。大哥的脖子前後都被刀砍傷,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的傷更重,撥開傷口都可以看到五臟六腑。我們二人把他扶至洪宅,問他,他也感覺不到疼痛,神魂忽理忽蘇。安置完畢,我們夫婦再回到原處躲避。

附近鄰人有許多都裝死臥在亂屍之中,忽然從亂屍中發出人語,原來是相熟的鄰人,對我說:「明日必然是最後洗城,所有人都要殺盡,你還是丟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妻也堅持勸我與他一起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怎能忍心離去?又想: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錢財,現如今錢財一空,料不能繼續生存了。一痛之下我暈倒在地,幾乎氣絕而死,過了良久才甦醒過來。

大火漸漸熄滅了,偶爾遙聞幾聲炮響,往來兵丁漸少,我與妻、彭兒又找了一個糞窖躲在裡面,洪老太也過來與我們相依。

後來見到有數個滿兵擄四五個婦女同行,其中兩個年紀大一些婦女的不停悲泣,而兩個年紀小一點的則不以為意,嘻笑自若。有兩個滿兵追上他們要搶這幾個女子。以至幾個滿兵自相奮擊,撕打在一起,後來其中一個用滿語勸解才罷。

隨後,一個滿兵將一個少婦抱至樹下野合,其餘二女也被姦污,老婦哭泣懇求不要,而兩少婦竟然恬不為恥,不加拒絕,被數十人姦淫後,仍與追來二滿兵淫亂,而其中一少婦此時已經不能起身走路了。我認識此女為焦家的兒媳婦,追想其家平日之所作所為,遭此報應並不為過,驚駭之下,不勝歎息。

這時,忽然見一滿人官吏來到我面前。此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紀不到三十,姿容俊爽。旁邊一個隨從,穿著黃衣和盔甲,相貌魁梧。後有數個漢人身負重物相 隨。紅衣人對我熟視良久,指著我問:「看你並非與這些人同類,老實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我心中合計,時常有因為裝大而獲得保全,也有因為裝大而立即斃命的 ,所以我不敢不以實相告。紅衣者於是大笑著對黃衣隨從說:「你服不服?我就道此蠻子不是尋常人等。」又指洪老太問是誰?我都以實相告,紅衣人說:「明日王爺(多鐸)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這幾天小心,千萬別自己送死。」命隨人給我幾件衣服,一錠銀子,問:「你等幾日未食?」我答以五日,他於是說:「隨我來。」我與妻子邊走邊感覺疑惑,但又不敢不行。

到了一處住宅,屋子雖小而柴火、魚肉、糧米等物資俱全,裡面有一個老婦,一個小孩子也就十二三歲。見我們到了,老婦大為驚駭,哀號觸地求饒。紅衣者對她說 :「我暫且饒了你的性命,你給我好好伺候這四個人,否則就殺了你,你的這個兒子就跟我走吧。」於是拉住小孩子與我告別而去。

老婦姓鄭,懷疑我與紅衣人是親戚,所以對我們招待周到,認為這樣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天晚了,傳來消息說我的妻弟又被一個滿兵劫走,不知生死,妻傷心不已。不一會兒,老婦搬出魚飯給我們吃,此地離洪宅不遠,我拿了食物給大哥送過去。大哥喉傷不能嚥食物,只吃了數口就不吃了,我給大哥梳頭,洗去污血,心如刀割!

這天,我把紅衣人的話遍告許多未出城的人,眾人心才放寬了一些。

次日為五月30日,滿兵屠殺之勢雖然稍減,但也不是不殺人,不是不掠取,只是窮僻之處還稍微安全些。揚州城內的富家大室被搜括一空,其子女由六七歲至十餘歲被盡數擄掠無遺。這天,興平伯高傑叛亂投敵的漢奸兵也進入揚州城內,其掠奪比滿兵更甚,最後僅剩的寸絲半粟,也被搜羅一空,盡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五月初二這天,傳來官府公告說府道州縣已設置官吏,有官執安民牌到處告知百姓,不用再有驚懼。又通知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寺院中藏匿的婦女也有不少,還有很多因為驚餓而死的。查焚屍簿記載的數目,前後共計約八十萬餘,還有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在偏僻處自縊的都沒有計算在內。

這天,我燒綿絮灰並用人骨灰給大哥療傷。晚上,才把二哥、弟弟的死訊哭著告訴大哥,大哥神志已經逐漸黯淡,只點點頭而已。

五月初三,官府貼出佈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我跟洪老太到缺口關領米,米實際是史可法督鎮所儲的軍糧,堆積如丘陵。但數千石轉瞬一空,往來負載領取糧米的人,無不是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很多人都手持枴杖,挾著一個草袋,正如神廟中的竄獄冤鬼。有一點樣子能讓人看得進去的倒是那些乞丐。眾人爭搶糧米之時,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即使是至親知交也絲毫不顧。那些身強而凶悍的人一次次地往來搬運糧米,而弱者竟日也得不到一點糧食。

五月初四,天開始晴朗,道邊的積屍經過雨水浸泡而暴漲,皮膚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裡面潰爛,穢臭逼人,再經過太陽暴曬,氣味愈加濃烈。揚州城內,前後左右,處處都在焚灼屍體,即使在屋內,也是煙氣氤氳,結成如霧,腥臭氣味傳出百里之遠。

嗚呼!此地百萬之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亦不能不為之愁慘!

初五那天,藏匿於幽僻處的人才開始悄悄走出,每每相遇,都落淚不能說一句話。我們幾個人雖處境較好,但仍然不敢久居宅內,早上吃過飯,就避到野外,服裝打扮一如前日。因為每天往來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數十人,雖然並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執仗,威脅恐嚇,敲詐財物,常有人被他們手持木棒毆打至死。這些人一遇婦女,仍不放過,擄劫姦淫無惡不作,真不知是滿兵是明軍還是亂民?

這天,大哥終於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

回憶我們最初遭難時,兄弟嫂侄妻子親人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妻之姐妹還沒有算在內。揚州人類似我家之遭遇者知有多少?我們數次瀕臨於死亡,死了也倒是幸事,然而不死,像我與妻子這樣能僥倖不死的應該還算是極少數,而我們仍然還是愁苦萬狀!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前後十日,其間都是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才如實紀錄。如果是從別處風聞而未經證實之事則根本不紀錄於此。

我希望後人若有幸生於太平之世,享受無戰亂之快樂生活;如果不加強自身修養,一味暴殄天物、享樂無度,讀了此記應當驚醒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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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後記:

此文堪稱奇文,以一些真實的細節反映了明朝末年亡國災難來臨時人們的心態之麻木和社會狀況之惡劣。
作者作為知識分子的典型,除了發一些感慨外可謂百無一用。從宴請明將、到迎接滿軍,他是一心自保,只求遠離是非當個旁觀者;從遇到大難到涉險度過,到感念紅衣人出手相救,也只是哀怨天災人禍,時運不濟。沒有顯示絲毫的國家仇、民族恨的觀念。如果滿軍沒有屠城,可以設想其必然是心平氣和、感恩戴德、盡力效忠新主。實際上,揚州十日後不久,滿軍進入南京而沒有屠殺,市民額手感激,知識分子紛紛投效,光投遞給清軍首領的名帖就堆積成山,以至清王爺多鐸都因為鄙夷而棄置不理。從今天的觀點看這類人麻木不仁,賣國求榮,無疑是敗類,而在當時他們不僅是絕大多數,還自認為不是『尋常人等』呢!難得的是作者比較真實地記錄了自己和環境,這並非出於勇敢,而是他還意識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這樣的知識分子及好地註解了偌大的明朝如何亡國給只有幾十萬人口的滿人。作者的老婆在不多的描述中形神兼備、有血有肉,躍然於紙上。她的感情似乎是現代的,是與我們相通的。從她因為面臨危險和死亡而哭泣時的真實情感流露,到大難臨頭時從容分發財物,到被發現後堅決要丈夫藏匿獨自一人應付,到最後要求丈夫拋下自己獨自逃離險境,寥寥數十字的描述,真實不加潤色,我們已經看到一個中國婦女堅韌果敢、感情細膩而豐富的美好形象。而正是這種美好形象更加成倍地加深了大屠殺的震撼人心的悲劇效果。如此的男人配上如此的女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與我們的女人相比,軍人真是民族恥辱!明朝總人口數千萬,軍人的數量就遠遠超過了滿族的人口總數。可滿人僅僅憑借幾萬人的軍隊就橫掃天下。今天我們不能理解明軍到底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但文章中真實的細節給了一點難得的註解:大敵當前,明將領往來宴請,吹拉彈奏,還想著找當地人士要個名妓做聲色之娛樂;明士兵住在人家禍害擾民敲詐勒索無所顧忌,招人厭惡。滿軍入城,軍人或混同市民狼狽逃竄,或藏匿於民居,或寧肯逃跑自己摔下城牆而死也不敢與敵持刀相向。用一個女詩人的詩來描述他們最合適:『二十萬人齊解甲,竟無一個是男兒』!軍人的恥辱之後才是民族的恥辱。這篇文章應該作為教材拿給所有的中國軍人看,看他們的責任所在。

另一個讓我們驚異的是當時的社會道德水準和社會風氣。外敵入侵我家園,屠殺我民眾,強姦我妻女,而從人民的反應中既看不到同仇敵愾的精神,也看不到復仇的勇氣,看到的竟然是無恥之極的趁火打劫。城內是『屍積如山、嬰兒遍地、百口交啼、哀鳴動地』,城外是『眼紅城中財物豐富,就趁火打劫,結伴在夜間難民逃亡之要道設伏盤詰路人,搜刮金銀』。等到滿軍屠殺勢頭稍減,揚州城內倖存者之間竟然趁亂行兇:「天往來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數十人,雖然並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執仗,威脅恐嚇,敲詐財物,常有人被他們手持木棒毆打至死。這些人一遇到婦女,仍不放過,擄劫姦淫無惡不作,真不知是滿兵是明軍還是亂民?」。到後來,原為明軍的漢奸軍入城,見到持續數日的揚州大屠殺空前慘烈的此情此景,他們的 反映是:「掠奪比滿兵更甚,最後僅剩的寸絲半粟,也被搜羅一空,盡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面對這樣的事實我們只能說當時的社會道德已經徹底淪喪,社會風氣已經完全敗壞,這是一個理所當然應該徹底崩潰的社會,也算是創下了一個古今中外所罕見的事例。對當時的大多數人來說,除了追逐利益在起作用外,其所作所為都已經沒有任何道德或人性的約束了,更不用說什麼民族國家大義了,真不知道這樣的人與畜生有什麼區別。更大的悲劇還在於他們是處在象畜生一樣被屠殺的地位。一個痛苦的疑問:屠殺的責任有多大程度在於他們自身呢?

社會腐敗到極點,知識分子麻木到極點,軍隊像一群綿羊,社會風氣徹底崩潰,人民只能等待被屠殺或是被赦免,女人只能等待被挑選和接受強姦。同時代歐洲文明 在崛起,在準備征服世界,而我們千年不斷的歷史和文化積澱到此只造成如此惡劣結果!堂堂中華文明何致淪入如此地步,真值得我們思考。

歷史的塵埃已經落定,數百年前的正義已經無法得到伸張,今天的我們只有感歎。

但教訓呢?願我們世代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