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春秋

後漢 趙曄 撰

吳太伯傳第一

吳之前君太伯者,后稷之苗裔也。后稷其母台氏之女姜嫄,為帝嚳元妃。年少未孕,出游於野,見大人跡而觀之,中心歡然,喜其形像,因履而踐之。身動,意若為人所感。後妊娠。恐被淫泆之禍,遂祭祀以求,謂無子履上帝之跡,天猶令有之。姜嫄怪而棄于阨狹之巷,牛馬過者折易而避之。復棄于林中,適會伐木之人多。復置于澤中冰上,眾鳥以羽覆之。后稷遂得不死。姜嫄以為神,收而養之,長因名棄。為兒時,好種樹禾、黍、桑、麻五榖、相五土之宜,青、赤、黃、黑,陵、水、高、下,粢、稷、黍、禾、蕖、麥、豆、稻,各得其理。堯遭洪水,人民泛濫,遂高而居。堯聘棄使教民山居,隨地造區,研營種之術。三年餘,行人無飢乏之色。乃拜棄為農師,封之台,號為后稷,姓姬氏。后稷就國為諸侯。卒,子不窋立。遭夏氏世衰,失官奔戎狄之間。

其孫公劉,公劉慈仁,行不履生草,運車以避葭葦。公劉避夏桀於戎狄,變易風俗,民化其政。公劉卒,子慶節立。

其後八世而得古公亶甫。脩公劉后稷之業,積德行義,為狄人所慕。薰鬻戎姤而伐之,古公事之以犬馬牛羊,其伐不止;事以皮幣、金玉重寶,而亦伐之不止。古公問何所欲?曰:欲其土地。古公曰:「君子不以養害害所養。國所以亡也而為身害,吾所不居也。」古公乃杖策去邠,踰梁山而處岐周曰:「彼君與我何異?」邠人父子兄弟相帥,負老攜幼,揭釜甑而歸古公。居三月成城郭,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民五倍其初。

古公三子,長曰太伯,次曰仲雍,雍一名吳仲,少曰季歷。季歷娶妻太任氏,生子昌。昌有聖瑞。古公知昌聖,欲傳國以及昌,曰:「興王業者,其在昌乎?」因更名曰季歷。太伯、仲雍望風知指,曰:「
歷者,適也。」知古公欲以國及昌。古公病,二人託名採藥於衡山,遂之荊蠻。斷髮文身,為夷狄之服,示不可用。

古公卒,太伯、仲雍歸,赴喪畢,還荊蠻。國民君而事之,自號為勾吳。吳人或問何像而為勾吳,太伯曰:「吾以伯長居國,絕嗣者也,其當有封者,吳仲也。故自號勾吳,非其方乎?」荊蠻義之,從而歸之者千有餘家,共立以為勾吳。數年之間,民人殷富。遭殷之末世衰,中國侯王數用兵,恐及於荊蠻,故太伯起城,周三里二百步,外郭三百餘里。在西北隅,名曰故吳,人民皆耕田其中。

古公病將卒,令季歷讓國於太伯,而三讓不受,故云太伯三以天下讓。於是季歷蒞政,脩先王之業,守仁義之道。季歷卒,子昌立,號曰西伯。遵公劉、古公之術業於養老,天下歸之。西伯致太平,伯夷自海濱而往。西伯卒,太子發立,任周召而伐殷,天下已安,乃稱王。追謚古公為大王,追封太伯於吳。

太伯祖卒葬於梅里平墟。仲雍立,是為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簡子叔達、達子周章、章子熊、熊子遂、遂子柯相、相子彊鳩夷、夷子餘喬疑吾、吾子柯廬、廬子周繇、繇子屈羽、羽子夷吾、吾子禽處,處子專、專子頗高、高子句畢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虞公,以開晉之伐虢氏。畢子去齊、齊子壽夢立,而吳益彊,稱王。凡從太伯至壽夢之世,與中國時通朝會,而國斯霸焉。

吳王壽夢傳第二

壽夢元年

壽夢元年,朝周,適楚,觀諸侯禮樂。魯成公會於鍾離,深問周公禮樂,成公悉為陳前王之禮樂,因為詠歌三代之風。壽夢曰:「孤在夷蠻,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因歎而去,曰:「於乎哉,禮也!」

壽夢二年

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適吳,以為行人。教吳射御,導之伐楚。楚莊王怒,使子反將,敗吳師。二國從斯結讎。於是吳始通中國而與諸侯為敵。

壽夢五年

五年,伐楚,敗子反。

壽夢十六年

十六年,楚恭王怨吳為巫臣伐之也,乃舉兵伐吳,至衡山而還。

壽夢十七年

十七年,壽夢以巫臣子狐庸為相,任以國政。

壽夢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壽夢病將卒。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曰季札。季札賢,壽夢欲立之,季札讓,曰:「禮有舊制,奈何廢前王之禮,而行父子之私乎?」

壽夢乃命諸樊曰:「我欲傳國及札,爾無忘寡人之言。」諸樊曰:「周之太王知西伯之聖,廢長立少,王之道興。今欲授國於札,臣誠耕於野。」王曰:「昔周行之德,加於四海,今汝於區區之國,荊蠻之鄉,奚能成天子之業乎?且今子不忘前人之言,必授國以次及于季札。」諸樊曰:「敢不如命?」

壽夢卒,諸樊以適長攝行事,當國政。

諸樊元年

吳王諸樊元年,已除喪,讓季札,曰:「昔前王未薨之時,嘗晨昧不安,吾望其色也,意在於季札。又復三朝悲吟而命我曰:『吾知公子札之賢,欲廢長立少。』重發言於口。雖然我心已許之,然前王不忍行其私計,以國付我,我敢不從命乎?今國者,子之國也,吾願達前王之義。」

季札謝曰:「夫適長當國,非前王之私,乃宗廟社稷之制,豈可變乎?」

諸樊曰:「苟可施於國,何先王之命有!太王改為季歷,二伯來入荊蠻,遂城為國,周道就成,前人誦之不絕於口,而子之所習也。」

札復謝曰:「昔曹公卒,廢存適亡,諸侯與曹人不義而立於國。子臧聞之,行吟而歸。曹君懼,將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之道。札雖不才,願附子臧之義。吾誠避之。」

吳人固立季札,季札不受而耕於野,吳人舍之。諸樊驕恣,輕慢鬼神,仰天求死。將死,命弟餘祭曰:「必以國及季札。」乃封季札於延陵,號曰延陵季子。

餘祭十二年

餘祭十二年,楚靈王會諸侯伐吳,圍朱方,誅慶封。慶封數為吳伺祭,故晉楚伐之也。吳王餘祭怒曰:「慶封窮來奔吳,封之朱方,以效不恨士也。」即舉兵伐楚,取二邑而去。

餘祭十三年

十三年,楚怨吳為慶封故伐之,心恨不解,伐吳,至乾谿,吳擊之,楚師敗走。

餘祭十七年

十七年,餘祭卒。餘昧立四年卒。欲授位季札,季札讓,逃去。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前君有命,已附子臧之義。潔身清行,仰高履尚,惟仁是處,富貴之於我,如秋風之過耳。」遂逃歸延陵。吳人立餘昧子州于,號為吳王僚也。

王僚使公子光傳第三

二年

二年,王僚使公子光伐楚,以報前來誅慶封也。吳師敗而亡舟。光懼,因捨,復得王舟而還。光欲謀殺王僚,未有所與合議,陰求賢,乃命善相者為吳市吏。

五年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奔吳。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奢,兄尚。其前名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

王即位三年,不聽國政,沉湎於酒,淫於聲色。左手擁秦姬,右手抱越女,身坐鐘鼓之間而令曰:「有敢諫者,死!」於是伍舉進諫曰:「有一大鳥集楚國之庭,三年不飛亦不鳴。此何鳥也?」於是莊王曰:「此鳥不飛,飛則沖天;不鳴,鳴則驚人。」伍舉曰:「不飛不鳴,將為射者所圖,絃矢卒發,豈得沖天而驚人乎?」於是莊王棄其秦姬越女,罷鐘鼓之樂;用孫叔敖任以國政。遂霸天下,威伏諸侯。

莊王卒,靈王立。建章華之臺。與登焉。王曰:「臺美。」伍舉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克聽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以土木之崇高,蟲鏤之刻畫,金石之清音,絲竹之凄唳以之為美。前莊王為抱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敗時務,官不易朝常。今君為此臺七年,國人怨焉,財用盡焉,年榖敗焉,百姓煩焉,諸侯忿怨,卿士訕謗:豈前王之所盛,人君之美者耶?臣誠愚不知所謂也。靈王即除工去飾,不遊於臺。由是伍氏三世為楚忠臣。

楚平王有太子名建,平王以伍奢為太子太傅,費無忌為少傅。平王使無忌為太子娶於秦,秦女美容,無忌報平王,曰:「秦女天下無雙,王可自取。」王遂納秦女為夫人而幸愛之,生子珍;而更為太子娶齊女。無忌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深念平王一旦卒而太子立,當害己也,乃復讒太子建。建母蔡氏無寵,乃使太子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日夜言太子之短,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之心,願王自備。太子居城父將兵,外交諸侯,將入為亂。」平王乃召伍奢而按問之。奢知無忌之讒,因諫之,曰:「王獨奈何以讒賊小臣而疏骨肉乎?」無忌承宴復言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見擒。」平王大怒,因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奮揚使人前告太子急去,不然將誅。三月,太子奔宋。

無忌復言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為質而召之。」

王使使謂奢曰:「能致二子則生,不然,則死。」

伍奢曰:「臣有二子,長曰尚,少曰胥。尚為人慈溫仁信,若聞臣召輒來。胥為人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治邦國,武定天下,執綱守戾,蒙垢受恥,雖冤不爭,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可致耶?」

平王謂伍奢之譽二子,即遣使者駕駟馬,封函印綬往許召子尚、子胥。令曰:「賀二子父奢以忠信慈仁去難就免。平王內慚囚繫忠臣,外愧諸侯之恥,反遇奢為國相,封二子為侯,尚賜鴻都侯,胥賜蓋侯,相去不遠三百餘里。奢久囚繫,憂思二子,故遣臣來奉進印綬。」

尚曰:「父繫三年,中心切怛,食不甘味,嘗苦飢渴,晝夜感思,憂父不活,惟父獲免,何敢貪印綬哉?」

使者曰:「父囚三年,王今幸赦,無以賞賜,封二子為侯。一言當至,何所陳哉?」

尚乃入報子胥,曰:「父幸免死,二子為侯,使者在門,兼封印綬,汝可見使。」

子胥曰:「尚且安坐,為兄卦之。今日甲子,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君欺其臣,父欺其子。今往方死,何侯之有?」

尚曰:「豈貪於侯,思見父耳。一面而別,雖死而生。」

子胥曰:「尚且無往。父當我活,楚畏我勇,勢不敢殺;兄若誤往,必死不脫。」

尚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徼倖相見,以自濟達。」

於是子胥歎曰:「與父俱誅,何明於世,冤讎不除,恥辱日大。尚從是往,我從是決。」

尚泣曰:「吾之生也,為世所笑,終老地上,而亦何之?」不能報仇,畢為廢物。汝懷文武,勇於策謀,父兄之讎,汝可復也。吾如得返,是天祐之,其遂沉埋,亦吾所喜。」

胥曰:「尚且行矣,吾去不顧,勿使臨難,雖悔何追!」

旋泣辭行,與使俱往。楚得子尚,執而囚之,復遣追捕子胥,胥乃貫弓執矢去楚。楚追之,見其妻。曰:「胥亡矣,去三百里。」使者追及無人之野,胥乃張弓布矢,欲害使者,使者俯伏而走。胥曰:「報汝平王,欲國不滅,釋吾父兄;若不爾者,楚為墟矣。」使返報平王。王聞之,即發大軍追子胥至江,失其所在,不獲而返。

子胥行至大江,仰天行哭林澤之中,言楚王無道,殺吾父兄,願吾因於諸侯以報讎矣。聞太子建在宋,胥欲往之。

伍奢初聞子胥之亡,曰:「楚之君臣,且苦兵矣。」

尚至楚就父,俱戮於市。

伍員奔宋,道遇申包胥,謂曰:「楚王殺吾兄父,為之奈何?」申包胥曰:「於乎!吾欲教子報楚,則為不忠;教子不報,則為無親友也。子其行矣,吾不容言。」子胥曰:「吾聞父母之讎,不與戴天履地;兄弟之讎,不與同域接壤;朋友之讎,不與鄰鄉共里。今吾將復楚,辜以雪父兄之恥。」申包胥曰:「子能亡之,吾能存之;子能危之,吾能安之。」胥遂奔宋。

宋元公無信於國,國人惡之。大夫華氏謀殺元公,國人與華氏因作大亂。子胥乃與太子建俱奔鄭,鄭人甚禮之。太子建又適晉,晉頃公曰:「太子既在鄭,鄭信太子矣。太子能為內應而滅鄭,即以鄭封太子。」太子還鄭,事未成,會欲私其從者,從者知其謀,乃告之於鄭。鄭定公與子產誅殺太子建。

建有子名勝,伍員與勝奔吳。到昭關,關吏欲執之,伍員因詐曰:「上所以索我者,美珠也。今我已亡矣,將去取之。」關吏因舍之。

與勝行去,追者在後,幾不得脫。至江,江中有漁父乘船從下方泝水而上。子胥呼之,謂曰:「漁父渡我!」如是者再。漁父欲渡之,適會旁有人窺之,因而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子胥即止蘆之漪。漁父又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事寖急兮,當奈何?」子胥入船。漁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潯之津。

子胥既渡,漁父乃視之有其飢色。乃謂曰:「子俟我此樹下,為子取餉。」漁父去後,子胥疑之,乃潛身於深葦之中。有頃,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漿,求之樹下,不見,因歌而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蘆中而應。漁父曰:「吾見子有飢色,為子取餉,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豈敢有嫌哉?」

二人飲食畢,欲去,胥乃解百金之劍以與漁者:「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直百金,以此相答。」漁父曰:「吾聞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豈圖取百金之劍乎?」遂辭不受。謂子胥曰:「子急去勿留,且為楚所得?」子胥曰:「請丈人姓字。」漁父曰:「今日凶凶,兩賊相逢,吾所謂渡楚賊也。兩賊相得,得形於默,何用姓字為?子為蘆中人,吾為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子胥曰:「諾。」既去,誡漁父曰:「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漁父諾。子胥行數步,顧視漁者已覆船自沉於江水之中矣。

子胥默然,遂行至吳。疾於中道,乞食溧陽。適會女子擊綿於瀨水之上,筥中有飯。子胥遇之,謂曰:「夫人可得一餐乎?」女子曰:「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飯不可得。」子胥曰:「夫人賑窮途少飯,亦何嫌哉?」女子知非,人,遂許之,發其簞筥,飯其盎漿,長跪而與之。子胥再餐而止。女子曰:「君有遠逝之行,何不飽而餐之?」子胥已餐而去,又謂女子曰:「掩夫人之壺漿,無令其露。」女子歎曰:「嗟乎!妾獨與母居三十年,自守貞明,不願從適,何宜饋飯而與丈夫?越虧禮儀,妾不忍也。子行矣。」子胥行,反顧,女子已自投於瀨水矣。」於乎!貞明執操,其丈夫女哉!

子胥之吳,乃被髮佯狂,跣足塗面,行乞於市,市人觀罔有識者。翌日,吳市吏善相者見之,曰:「吾之相人多矣,未嘗見斯人也,非異國之亡臣乎?」乃白吳王僚,具陳其狀。「王宜召之。」王僚曰:「與之俱入。」

公子光聞之,私喜曰:「吾聞楚殺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勇而且智,彼必復父之讎來入於吳。」陰欲養之。

市吏於是與子胥俱入見王,王僚怪其狀偉:身長一丈,腰十圍,眉間一尺。王僚與語三日,辭無復者。王曰:「賢人也!」子胥知王好之,每入語語,遂有勇壯之氣,稍道其讎,而有切切之色。王僚知之,欲為興師復讎。

公子謀殺王僚,恐子胥前親於王而害其謀,因讒「伍胥之諫伐楚者,非為吳也,但欲自復私讎耳。王無用之。」

子胥知公子光欲害王僚,乃曰:「彼光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入見王僚,曰:「臣聞諸侯不為匹夫興師用兵於比國。」王僚曰:「何以言之?」子胥曰:「諸侯專為政,非以意救急後興師。今大王踐國制威,為匹夫興兵,其義非也。臣固不敢如王之命。」吳王乃止。

子胥退耕於野,求勇士薦之公子光,欲以自媚。乃得勇士專諸。

專諸者,堂邑人也。伍胥之亡楚如吳時,遇之於途。專諸方與人鬥,將就敵,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即還。子胥怪而問其狀:「何夫子之怒盛也,聞一女子之聲而折道,寧有說乎?」專諸曰:「子視吾之儀,寧類愚者也?何言之鄙也?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子胥因相其貌:碓顙而深目,虎膺而熊背,戾於從難。知其勇士,陰而結之,欲以為用。遭公子光之有謀也,而進之公子光。

光既得專諸而禮待之。公子光曰:「天以夫子輔孤之失根也。」專諸曰:「前王餘昧卒,僚立自其分也。公子何因而欲害之乎?」光曰:「前君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則光之父也;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曰季札。札之賢也,將卒,傳付適長,以及季札。念季札為使亡在諸侯未還,餘昧卒,國空,有立者適長也,適長之後,即光之身也。今僚何以當代立乎?吾力弱無助,於掌事之間,非用有力徒能安吾志。吾雖代立,季子東還,不吾廢也。」專諸曰:「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陳前王之命,以諷其意,令知國之所歸。何須私備劍士,以捐先王之德?」光曰:「僚素貪而恃力,知進之利,不睹退讓。吾故求同憂之士,欲與之并力。惟夫子詮斯義也。」專諸曰:「君言甚露乎,於公子何意也?」光曰:「不也,此社稷之言也,小人不能奉行,惟委命矣。」專諸曰:「願公子命之。」公子光曰:「時未可也。」專諸曰:「凡欲殺人君,必前求其所好。吳王何好?」光曰:「好味。」專諸曰:「何味所甘?」光曰:「好嗜魚之炙也。」專諸乃去,從太湖學炙魚,三月得其味,安坐待公子命之。

八年

八年,僚遣公子伐楚,大敗楚師。因迎故太子建母於鄭,鄭君送建母珠玉簪珥,欲以解殺建之過。

九年

九年,吳使光伐楚,拔居巢、鍾離。吳所以相攻者,初,楚之邊邑胛梁之女與吳邊邑處女蠶,爭界上之桑,二家相攻,吳國不勝,遂更相伐,滅吳之邊邑。吳怒,故伐楚,取二邑而去。

十二年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伍子胥謂白公勝曰:「平王卒,吾志不悉矣!然楚國有,吾何憂矣?」白公默然不對。伍子胥坐泣於室。

十三年

十三年,春,吳欲因楚葬而伐之,使公子蓋餘、燭傭以兵圍楚,使季札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後,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心動。伍胥知光之見機也,乃說光曰:「今吳王伐楚,二弟將兵,未知吉凶,專諸之事於斯急矣。時不再來,不可失也。」於是公子見專諸曰:「今二弟伐楚,季子未還,當此之時,不求何獲?時不可失。且光真王嗣也。」專諸曰:「僚可殺也,母老子弱,弟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內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也。」

四月,公子光伏甲士於窋室中,具酒而請王僚。僚白其母,曰:「公子光為我具酒來請,期無變悉乎?」母曰:「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不可不慎。」王僚乃被棠銕之甲三重,使兵衛陳於道,自宮門至於光家之門,階席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使坐立侍,皆操長戟交軹。酒酣,公子光佯為足疾,入窋室裹足,使專諸置魚腸劍炙魚中進之。既至王僚前,專諸乃擘炙魚,因推匕首,立戟交軹倚專諸胸,胸斷臆開,匕首如故,以刺王僚,貫甲達背,王僚既死,左右共殺專諸,眾士擾動,公子光伏其甲士以攻僚眾,盡滅之。遂自立,是為吳王闔閭也。乃封專諸之子,拜為客卿。

季札使還至吳,闔閭以位讓,季札曰:「苟前君無廢,社稷以奉,君也。吾誰怨乎?哀死待生,以俟天命。非我所亂,立者從之,是前人之道,」命哭僚墓,復位而待。

公子蓋餘、燭傭二人將兵遇圍於楚者,聞公子光殺王僚自立,乃以兵降楚,楚封之於舒。

闔閭內傳第四

闔閭元年

闔閭元年,始任賢使能,施恩行惠,以仁義聞於諸侯。仁未施,恩未行,恐國人不就,諸侯不信,乃舉伍子胥為行人,以客禮事之而與謀國政。闔閭謂子胥曰:「寡人欲彊國霸王,何由而可?」伍子胥膝進垂淚頓首曰:「臣楚國之亡虜也。父兄棄捐,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罪受辱來歸命於大王,幸不加戮,何敢與政事焉?」闔閭曰:「非夫子,寡人不免於縶禦之使;今幸奉一言之教,乃至於斯。何為中道生進退耶?」子胥曰:「臣聞謀議之臣,何足處於危亡之地,然憂除事定,必不為君主所親。」闔閭曰:「不然。寡人非子無所盡議,何得讓乎?吾國僻遠,顧在東南之地,險阻潤濕,又有江海之害;君無守禦,民無所依;倉庫不設,田疇不墾。為之奈何?」子胥良久對曰:「臣聞治國之道,安君理民是其上者。」闔閭曰:「安君治民,其術奈何?」子胥曰:「凡欲安君治民,興霸成王,從近制遠者,必先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庫。斯則其術也。」闔閭曰:「善。夫築城郭,立倉庫,因地制宜,豈有天氣之數以威鄰國者乎?」子胥曰:「有。」闔閭曰:「寡人委計於子。」

子胥乃使相土嘗水,象天法地,造築大城。周迴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水門八,以法地八聰。築小城,周十里,陵門三,不開東面者,欲以絕越明也。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也。立蛇門者,以象地戶也。闔閭欲西破楚,楚在西北,故立閶門以通天氣,因復名之破楚門。欲東并大越,越在東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吳在辰,其位龍也,故小城南門上反羽為兩鯢鱙以象龍角。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門上有木蛇,北向首內,示越屬於吳也。

城郭以成,倉庫以具,闔閭復使子胥、屈蓋餘、燭傭習術戰騎射御之巧,未有所用,請干將鑄作名劍二枚。干將者,吳人也,與歐冶子同師,俱能為劍。越前來獻三枚,闔閭得而寶之,以故使劍匠作為二枚:一曰干將,二曰莫耶。莫耶,干將之妻也。

干將作劍,來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淪流,於是干將不知其由。莫耶曰:「子以善為劍聞於王,使子作劍,三月不成,其有意乎?」干將曰:「吾不知其理也。」莫耶曰:「夫神物之化,須人而成,今夫子作劍,得無得其人而後成乎?」干將曰:「昔吾師作冶,金鐵之類不銷,夫妻俱入冶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後世,即山作冶,麻絰葌服,然後敢鑄金於山。今吾作劍不變化者,其若斯耶?」莫耶曰:「師知爍身以成物,吾何難哉!」於是干將妻乃斷髮剪爪,投於爐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耶,陽作龜文,陰作漫理。

干將匿其陽,出其陰而獻之。闔閭甚重。既得寶劍,適會魯使季孫聘於吳,闔閭使掌劍大夫以莫耶獻之。季孫拔劍之,鍔中缺者大如黍米。歎曰:「美哉,劍也!雖上國之師,何能加之!夫劍之成也,吳霸;有缺,則亡矣。我雖好之,其可受乎?」不受而去。

闔閭既寶莫耶,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令曰:「能為善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鉤,獻於闔閭,詣宮門而求賞。王曰:「為鉤者眾而子獨求賞,何以異於眾夫子之鉤乎?」作鉤者曰:「吾之作鉤也,貪而殺二子,舋成二鉤。」王乃舉眾鉤以示之:「何者是也?」王鉤甚多,形體相類,不知其所在。於是鉤師向鉤而呼二子之名:「吳鴻,扈稽,我在於此,王不知汝之神也。」聲絕於口,兩鉤俱飛著父之胸。吳王大驚,曰:「嗟乎!寡人誠負於子。」乃賞百金。遂服而不離身。

六月,欲用兵,會楚之白喜來奔。吳王問子胥曰:「白喜何如人也?」子胥曰:「白喜者,楚白州犁之孫。平王誅州犁,喜因出奔,聞臣在吳而來也。」闔閭曰:「州犁何罪?」子胥曰:「白州犁,楚之左尹,號曰郤宛,事平王,平王幸之,常與盡日而語,襲朝而食。費無忌望而妒之,因謂平王曰:『王愛幸宛,一國所知,何不為酒一至宛家,以示群臣於宛之厚?』平王曰:『善,』乃具酒於郤宛之舍。無忌教宛曰:『平王甚毅猛而好兵,子必前陳兵堂下、門庭。』宛信其言,因而為之。及平王往而大驚,曰:『宛何等也?』無忌曰:『殆且有篡殺之憂,王急去之!事未可知。』平王大怒,遂誅郤宛。諸侯聞之,莫不歎息。喜聞臣在吳,故來。請見之。」

闔閭見白喜而問曰:「寡人國僻遠,東濱海。側聞子前人為楚荊之暴怒,費無忌之讒口,不遠吾國而來於斯將何以教寡人?」喜曰:「楚國之失虜,前人無罪,橫被暴誅。臣聞大王收伍子胥之窮厄,不遠千里故來歸命。惟大王賜其死。」闔閭傷之,以為大夫,與謀國事。

吳大夫被離承宴問子胥曰:「何見而信喜?」子胥曰:「吾之怨與喜同。子不聞河上歌乎?『同病相憐,同憂相救。』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俱流;胡馬望北風而立,越鷰向日而熙。誰不愛其所近,悲其所思者乎?」被離曰:「君之言外也,豈有內意以決疑乎?」子胥曰:「吾不見也。」被離曰:「吾觀喜之為人,鷹視虎步,專功擅殺之性,不可親也。」子胥不然其言,與之俱事吳王。

闔閭二年

二年,吳王前既殺王僚,又憂慶忌之在鄰國,恐合諸侯來伐。問子胥曰:「昔專諸之事,於寡人厚矣。今聞公子慶忌有計於諸侯,吾食不甘味,臥不安席,以付於子。」

子胥曰:「臣不忠無行,而與大王圖王僚於私室之中,今復欲討其子,恐非皇天之意。」

闔閭曰:「昔武王討,紂而後殺武庚,周人無怨色。今若斯議,何乃天乎?」

子胥曰:「臣事君王,將遂吳統,又何懼焉?臣之所厚,其人者,細人也。願從於謀。」

吳王曰:「吾之憂也,其敵有萬人之力,豈細人之所能謀乎?」

子胥曰:「其細人之謀事,而有萬人之力也。」

王曰:「其為何誰?子以言之。」

子胥曰:「姓要名離。臣昔嘗見曾折辱壯士椒丘訢也。」

王曰:「辱之奈何?」

子胥曰:「椒丘訢者,東海上人也。為齊王使於吳,過淮津,欲飲馬於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見馬即出,以害其馬。君勿飲也。』訢曰:『壯士所當,何神敢干?』乃使從者飲馬於津,水神果取其馬,馬沒。椒丘訢大怒,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連日乃出,眇其一目。遂之吳,會於友人之喪。訢恃其與水戰之勇也,於友人之喪席而輕傲於士大夫,言辭不遜,有陵人之氣。要離與之對坐。合坐不忍其溢於力也,時要離乃挫訢曰:『吾聞勇士之鬥也,與日戰不移表,與神鬼戰者不旋踵,與人戰者不達聲。生往死還,不受其辱。今子與神鬥於水,亡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殘名勇,勇士所恥。不即喪命於敵而戀其生,猶傲色於我哉!』於是椒丘訢卒於詰責,恨怒並發,暝即往攻要離。於是要離席闌至舍,誡其妻曰:『我辱勇士椒丘訢於大家之喪,餘恨蔚恚,暝必來也,慎無閉吾門。』至夜,椒丘訢果往。見其門不閉,登其堂不關,入其室不守,放髮僵臥,無所懼。訢乃手劍而捽要離,曰:『子有當死之過者三,子知之乎?』離曰:『不知。』訢曰:『子辱我於大家之眾,一死也;歸不關閉,二死也;臥不守御,三死也。子有三死之過,欲無得怨。』要離曰:『吾無三死之過,子有三不肖之愧,子知之乎?』訢曰:『不知。』要離曰:『吾辱子於千人之眾,子無敢報,一不肖也;入門不咳,登堂無聲,二不肖也;前拔子劍,手挫捽吾頭,乃敢大言,三不肖也。子有三不肖而威於我,豈不鄙哉?』於是椒丘訢投劍而嘆曰:『吾之勇也,人莫敢眥占者,離乃加吾之上,此天下壯士也。』臣聞要離若斯,誠以聞矣。」

吳王曰:「願承宴而待焉。」

子胥乃見要離曰:「吳王聞子高義,惟一臨之。」乃與子胥見吳王。

王曰:『子何為者?」要離曰:「臣國東千里之人,臣細小無力,迎風則僵,負風則伏。大王有命,臣敢不盡力!」吳王心非子胥進此人,良久默然不言。要離即進曰:「大王患慶忌乎?臣能殺之。」王曰:「慶忌之勇,世所聞也。筋骨果勁,萬人莫當。走追奔獸,手接飛鳥,骨騰肉飛,拊膝數百里。吾嘗追之於江,駟馬馳不及,射之闇接,矢不可中。今子之力不如也。」要離曰:「王有意焉,臣能殺之。」王曰:「慶忌明智之人,歸窮於諸侯,不下諸侯之士。」要離曰:「臣聞安其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家室之愛,而不除君之患者,非義也。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矣。」王曰:「諾。」

要離乃詐得罪出奔,吳王乃取其妻子,焚棄於市。

要離乃奔諸侯而行怨言,以無罪聞於天下。遂如衛,求見慶忌。見曰:「闔閭無道,王子所知。今戮吾妻子,焚之於市,無罪見誅。吳國之事,吾知其情,願因王子之勇,闔閭可得也。何不與我東之於吳?」慶忌信其謀。

後三月,揀練士卒,遂之吳。將渡江於中流,要離力微,坐與上風,因風勢以矛鉤其冠,順風而刺慶忌,慶忌顧而揮之,三捽其頭於水中,乃加於膝上,「嘻嘻哉!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於我。」左右欲殺之,慶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豈可一日而殺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誡左右曰:「可令還吳,以旌其忠。」於是慶忌死。

要離渡至江陵,愍然不行。從者曰:「君何不行?」要離曰:「殺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重其死,不貴無義。今吾貪生棄行,非義也。夫人有三惡以立於世,吾何面目以視天下之士?」言訖遂投身於江,未絕,從者出之。要離曰:「吾寧能不死乎?」從者曰:「君且勿死,以俟爵祿。」要離乃自斷手足,伏劍而死。

闔閭三年

三年,吳將欲伐楚,未行。伍子胥、白喜相謂曰:「吾等為王養士,畫其策謀,有利於國,而王故伐楚。出其令,託而無興師之意,奈何?」有頃,吳王問子胥、白喜曰:「寡人欲出兵於二子,何如?」子胥、白喜對曰:「臣願用命。」吳王內計二子皆怨楚,深恐以兵往破滅而已。登臺向南風而嘯,有頃而嘆,群臣莫有曉王意者。子胥深知王之不定,乃薦孫子於王。

孫子者,名武,吳人也,善為兵法。辟隱深居,世人莫知其能。胥乃明知鑒辯,知孫子可以折衝銷敵,乃一旦與吳王論兵,七薦孫子。吳王曰:子胥託言進士,欲以自納。

而召孫子,問以兵法,每陳一篇,王不知口之稱善。其意大悅。問曰:「兵法寧可以小試耶?」孫子曰:「可,可以小試於後宮之女。」王曰:「諾。」孫子曰:「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為軍隊長,各將一隊。」令三百人皆被甲兜鍪,操劍盾而立,告以軍法,隨鼓進退,左右迴旋,使知其禁。乃令曰:「一鼓皆振,二鼓操進,三鼓為戰形。」於是宮女皆掩口而笑。孫子乃親自操枹擊鼓,三令五申,其笑如故。孫子顧視諸女,連笑不止。孫子大怒,兩目忽張,聲如駭虎,髮上衝冠,項旁絕纓。顧謂執法曰:「取鈇鑕。」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既以約束,三令五申,卒不卻行,士之過也。軍法如何?」執法曰:「斬!」武乃令斬隊長二人,即吳王之寵姬也。吳王登臺觀望,正見斬二愛姬,馳使下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斬之。」孫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法在軍,君雖有令,臣不受之。」孫子復撝鼓之,當左右進退,迴旋規矩,不敢瞬目,二隊寂然無敢顧者。於是乃報吳王,曰:「兵已整齊,願王觀之,惟所欲用,使赴水火猶無難矣,而可以定天下。」吳王忽然不悅,曰:「寡人知子善用兵,雖可以霸,然而無所施也。將軍罷兵就舍,寡人不願。」孫子曰:「王徒好其言,而不用其實。」

子胥諫曰:「臣聞,兵者凶事,不可空試。故為兵者,誅伐不行,兵道不明。今大王虔心思士,欲興兵戈以誅暴楚,以霸天下而威諸侯,非孫武之將,而誰能涉淮踰泗,越千里而戰者乎?」於是吳王大悅,因鳴鼓會軍,集而攻楚。孫子為將,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蓋餘、燭傭。謀欲入郢,孫武曰:「民勞,未可,恃也。」

楚聞吳使孫子、伍子胥、白喜為將,楚國苦之,群臣皆怨,咸言費無忌讒殺伍奢、白州犁,而吳侵境,不絕於寇,楚國群臣有一朝之患。於是司馬成乃謂子常曰:「太傅伍奢,左尹白州犁,邦人莫知其罪,君與王謀誅之,流謗於國,至于今日,其言不絕,誠惑之。蓋聞仁者殺人以掩謗者,猶弗為也。今子殺人以興謗於國,不亦異乎?夫費無忌,楚之讒口,民莫知其過。今無辜殺三賢士,以結怨於吳,內傷忠臣之心,外為鄰國所笑。且郤伍之家,出奔於吳,吳新有伍員、白喜,秉威銳志,結讎於楚。故彊敵之兵,日駭楚國,有事,子即危矣。夫智者除讒以自安,愚者受佞以自亡。今子受讒,國以危矣。」子常曰:「是曩之罪也,敢不圖之,」九月,子常與昭王共誅費無忌,遂滅其族,國人乃謗止。

吳王有女滕玉,因謀伐楚,與夫人及女會蒸魚,王前嘗半而與女,女怒曰:「王食魚辱我,不忘久生。」乃自殺。闔閭痛之,葬於國西閶門。外鑿池積土,文石為槨,題湊為中,金鼎玉杯、銀樽珠襦之寶,皆以送女。乃舞白鶴於吳市中,令萬民隨而觀之,還使男女與鶴俱入羨門,因發機以掩之。殺生以送死,國人非之。

湛盧之劍,惡闔閭之無道也,乃去而出,水行如楚。

楚昭王臥而寤得吳王湛盧之劍於床。昭王不知其故,乃召風湖子而問曰:「寡人臥覺而得寶劍,不知其名,是何劍也?」風湖子曰:「此謂湛盧之劍。」昭王曰:「何以言之?」風湖子曰:「臣聞吳王得越所獻寶劍三枚:一曰魚腸,二曰磐郢,三曰湛盧。魚腸之劍,已用殺吳王僚也;磐郢以送其死女;今湛盧入楚也。」昭王曰:「湛盧所以去者何也?」風湖子曰:「臣聞越王元常使歐冶子造劍五枚以示薛燭,燭對曰:『魚腸劍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故闔閭以殺王僚。『一名磐郢,亦曰豪曹,不法之物,無益於人。』故以送死。『一名湛盧,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寄氣託靈,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衝拒敵。然人君有逆理之謀,其劍即出,故去無道以就有道。』今吳王無道,殺君謀楚,故湛盧入楚。」昭王曰:「其直幾何?」風湖子曰:「臣聞此劍在越之時,客有酬其直者:有市之鄉三十,駿馬千匹,萬戶之都二。是其一也。薛燭對曰:『赤堇之山已令無雲,若耶之溪深而莫測,群臣上天,歐冶死矣。雖傾城量金,珠玉盈河,猶不能得此寶,而況有市之鄉,駿馬千匹,萬戶之都,何足言也?』」昭王大悅,遂以為寶。

闔閭聞楚得湛盧之劍,因斯發怒,遂使孫武、伍胥、白喜伐楚。子胥陰令宣言於楚曰:「楚用子期為將,吾即得而殺之;子常用兵,吾即去之。楚聞之,因用子常,退子期。吳拔六與潛二邑。

闔閭五年

五年,吳王以越不從伐楚,南伐越。越王元常曰:「吳不信前日之盟,棄貢賜之國,而滅其交親。」闔閭不然其言,遂伐,破檇里。

闔閭六年

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伐吳,報潛、六之役。吳使伍胥、孫武擊之,圍於豫章。吳王曰:「吾欲乘危入楚都而破其郢,不得入郢,二子何功?」於是圍楚師於豫章,大破之。遂圍巢,克之,獲楚公子繁以歸為質。

闔閭九年

九年,吳王謂子胥、孫武曰:「始子言郢不可入,今果何如?」二將曰:「夫戰,借勝以成其威,非常勝之道。」吳王曰:「何謂也?」二將曰:「楚之為兵,天下彊敵也。今臣與之爭鋒,十亡一存,而王入郢者,天也,臣不敢必。」吳王曰:「吾欲復擊楚,奈何而有功?」伍胥、孫武曰:「囊瓦者,貪而多過於諸侯,而唐、蔡怨之。王必伐,得唐、蔡,何怨?」二將曰:「昔蔡昭公朝於楚,有美裘二枚,善珮二枚,各以一枚獻之昭王。王服之以臨朝。昭公自服一枚。子常欲之,昭公不與,子常三年留之,不使歸國。唐成公朝楚,有二文馬,子常欲之,公不與,亦三年止之。唐成相與謀從成公從者,請馬以贖成公,飲從者酒,醉之,竊馬而獻子常,常乃遣成公歸國。群臣誹謗曰:『君以一馬之故,三年自囚,願賞竊馬之功。』於是成公常思報楚,君臣未嘗絕口。蔡人聞之,固請獻裘珮於子常,蔡侯得歸。如晉告訴,以子元與太子質而請伐楚。故曰得唐、蔡而可伐楚。」

吳王於是使使謂唐、蔡曰:「楚為無道,虐殺忠良,侵食諸侯,困辱二君,寡人欲舉兵伐楚,願二君有謀。唐侯使其子乾為質於吳,三國合謀伐楚。舍兵於淮汭,自豫章與楚夾漢水為陣。子常遂濟漢而陣,自小別山至於大別山。三不利,自知不可進,欲奔亡。史皇曰:「今子常無故與王共殺忠臣三人,天禍來下,王之所致。」子常不應。

十月,楚二師陣於柏舉。闔閭之弟夫概晨起請於闔閭曰:「子常不仁,貪而少恩,其臣下莫有死志,追之,必破矣。闔閭不許。夫概曰:「所謂臣行其志,不待命者,其謂此也。」遂以其部五千人擊子常。大敗走,奔鄭,楚師大亂,吳師乘之,遂破楚眾。楚人未濟漢,會楚人食,吳因奔而擊破之雍滯。五戰,徑至於郢。

王追於吳寇,出固將亡,與妹季芊出河濉之間。楚大夫尹固與王同舟而去。

吳師遂入郢,求昭王,王涉濉,濟江,入于雲中。暮宿,群盜攻之,以戈擊王頭,大夫尹固隱王,以背受之,中肩。王懼,奔鄖。大夫鍾建負季芊以從。

鄖公辛得昭王大喜,欲還之,其弟懷怒曰:「昭王是我讎也!」欲殺之。謂其兄辛曰:「昔平王殺我父,吾殺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討其臣,敢讎之者?夫乘人之禍,非仁也;滅宗廢祀,非孝也;動無令名,非智也。」懷怒不解。辛陰與其季弟巢以王奔隨。

吳兵逐之,謂隨君曰:「周之子孫在漢水上者,楚滅之。謂天報其禍,加罰於楚,君何寶之?周室何罪而隱其賊?能出昭王,即重惠也。」隨君卜昭王與吳王不吉,乃辭吳王曰:「今隨之僻小,密近於楚,楚實存我,有盟,至今未改。若今有難而棄之?今且安靜楚,敢不聽命?」吳師多其辭,乃退。

是時,大夫子期雖與昭王俱亡,陰與吳師為市,欲出昭王。王聞之,得免,即割子期心,以與隨君盟而去。

吳王入郢,止留。伍胥以不得昭王,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左足踐腹,右手抉其目,誚之曰:「誰使汝用讒諛之口,殺我父兄,豈不冤哉?」即令闔閭妻昭王夫人,伍胥、孫武、白喜亦妻子常、司馬成之妻,以辱楚之君臣也。

遂引軍擊鄭,鄭定公前殺太子建而困迫子胥。自此,鄭定公大懼,乃令國中曰:「有能還吳軍者,吾與分國而治。」漁者之子應募曰:「
臣能還之。不用尺兵斗糧,得一橈而行歌道中,即還矣。」公乃與漁者之子橈。子胥軍將至,當道扣橈而歌曰:「蘆中人。」如是再。子胥聞之,愕然大驚,曰:「何等謂與語,公為何誰矣?」曰:「漁父者子。吾國君懼怖,令於國:有能還吳軍者,與之分國而治。臣念前人與君相逢於途,今從君乞鄭之國。」子胥歎曰:「悲哉!吾蒙子前人之恩,自致於此。上天蒼蒼,豈敢忘也?」於是乃釋鄭國,還軍守楚,求昭王所在日急。

申包胥亡在山中,聞之,乃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於僇屍之辱,豈道之極乎?」子胥曰:「為我謝申包胥,曰:日暮路遠,倒行而逆施之於道也。」

申包胥知不可,乃之於秦,求救楚。晝馳夜趨,足踵蹠劈,裂裳裹膝,鶴倚哭於秦庭,七日七夜,口不絕聲。秦桓公素沉湎,不恤國事。申包胥哭已,歌曰:「吳為無道,封豕長蛇,以食上國,欲有天下,政從楚起。寡君出在草澤,使來告急。」如此七日。桓公大驚:「楚有賢臣如是。吳猶欲滅之?寡人無臣若斯者,其亡無日矣。」為賦無衣之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與子同仇。」

包胥曰:「臣聞戾德無厭,王不憂鄰國疆場之患?逮吳之未定,王其取分焉。若楚遂亡,於秦何利?則亦亡君之土也。願王以神靈存之,世以事王。」秦伯使辭焉,曰:「寡人聞命矣。子且就館,將圖而告。」包胥曰:「寡君今在草野,未獲所伏,臣何敢即安?」復立於庭,倚牆而哭,日夜不絕聲,水不入口。秦伯為之垂涕,即出師而送之。

闔閭十年

十年,秦師未出,越王元常恨闔閭破之檇里,興兵伐吳。吳在楚,越盜掩襲之。

六月,申包胥以秦師至,秦使公子子蒲、子虎率車五百乘救楚擊吳。二子曰:「吾未知吳道。」使楚師前與吳戰,而即會之,大敗夫概。

七月,楚司馬子成、秦公子子蒲,與吳王相守,私以間兵伐唐,滅之。子胥久留楚求昭王,不去。

夫概師敗,卻退。九月,潛歸,自立為吳王。闔閭聞之,乃釋楚師,欲殺夫概,奔楚,昭王封夫概於棠溪,闔閭遂歸。

子胥、孫武、白喜留,與楚師於淮澨,秦師又敗吳師。楚子期將焚吳軍,子西曰:「吾國父兄身戰,暴骨草野焉,不收又焚之,其可乎?」子期曰:「亡國失眾,存沒所在,又何殺生以愛死?死如有知,必將乘煙起而助我;如其無知,何惜草中之骨而亡吳國?」遂焚而戰,吳師大敗。

子胥等相謂曰:「彼楚雖敗我餘兵未有所損我者。」孫武曰:「吾以吳干戈西破楚,逐昭王而屠荊平王墓,割戮其屍,亦已足矣。子胥曰:「自霸王以來,未有人臣報讎如此者也。行,去矣!」

吳軍去後,昭王反國。樂師扈子非荊王信讒佞,殺伍奢、白州犁而寇不絕於境,至乃掘平王墓,戮屍奸喜,以辱楚君臣;又傷昭王困迫,幾為天下大鄙,然已愧矣,乃援琴為楚作窮劫之曲,以暢君之迫厄之暢達也。其詞曰:「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顧宗廟聽讒孽,任用無忌多所殺,誅夷白氏族幾滅。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垂涕舉兵將西伐,伍胥、白喜、孫武決。三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楚荊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屍恥難雪!幾危宗廟社稷滅,嚴王何罪國幾絕。卿士悽愴民惻悷,吳軍雖去怖不歇。願王更隱撫忠節,勿為讒口能謗褻。」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扈子遂不復鼓矣。

子胥等過溧陽瀨水之上,乃長太息曰:「吾嘗飢於此,乞食於一女子,女子飼我,遂投水而亡。將欲報以百金,而不知其家。」乃投金水中而去。

有頃,一老嫗行哭而來,人問曰:「何哭之悲?」嫗曰:「吾有女子,守居三十不嫁。往年擊綿於此,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而恐事泄,自投於瀨水。今聞伍君來,不得其償,自傷虛死,是故悲耳。」人曰:「子胥欲報百金,不知其家,投金水中而去矣。」嫗遂取金而歸。

子胥歸吳,吳王聞三師將至,治魚為鱠,將到之日,過時不至,魚臭。須臾子胥至,闔閭出鱠而食,不知其臭,王復重為之,其味如故。吳人作鱠者,自闔閭之造也。

諸將既從還楚,因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謀伐齊,齊子使女為質於吳,吳王因為太子波聘齊女。女少思齊,日夜號泣,因乃為病。闔閭乃起北門,名曰望齊門,令女往遊其上。女思不止,病日益甚,乃至殂落。女曰:「令死者有知,必葬我於虞山之巔,以望齊國。」闔閭傷之,正如其言,乃葬虞山之巔。

是時太子亦病而死,闔閭謀擇諸公子可立者,未有定計。波太子夫差日夜告於伍胥曰:「王欲立太子,非我而誰當立?此計在君耳。」伍子胥曰:「太子未有定,我入則決矣。」

闔閭有頃召子胥,謀立太子,子胥曰:「臣聞祀廢於絕後,興於有嗣。今太子不祿,早失侍御,今王欲立太子者,莫大乎波秦之子夫差。」闔閭曰:「夫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於吳國。」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端於守節,敦於禮義。父死子代,經之明文。」闔閭曰:「
寡人從子。」

立夫差為太子,使太子屯兵守楚留止,自治宮室:立射臺於安里,華池在平昌,南城宮在長樂。闔閭出入游臥,秋冬治於城中,春夏治於城外,治姑蘇之臺。旦食(魚且)山,晝游蘇臺,射於鷗陂,馳於游臺,興樂石城,走犬長洲,斯止闔閭之霸時。

於是太子定,因伐楚,破師,拔番。楚懼吳兵復往,乃去郢徙于蒍若。當此之時,吳以子胥、白喜、孫武之謀,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伐於越。

夫差內傳第五

十一年

十一年,夫差北伐齊。齊使大夫高氏謝吳師,曰:「齊孤立於國,倉庫空虛,民人離散。齊以吳為彊輔,今未往告急而吳見伐,請伏國人於郊,不敢陳戰爭之辭,惟吳哀齊之不濫也。」吳師即還。

十二年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眾以朝於吳,而以重寶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伍胥大懼,曰:「是棄吾也。」乃進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偽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磐石之田,無立其苗也。願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吳王不聽,使子胥使於齊,通期戰之會。子胥謂其子曰:「我數諫王,王不我用,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吾俱亡,亡無為也。」乃屬其子於齊鮑氏而還。

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之曰:「子胥為強暴力諫,願王少厚焉,」王曰:「寡人知之。」未興師,會魯使子貢聘於吳。

十三年

十三年,齊大夫陳成恆欲弒簡公,陰憚高、國、鮑、晏,故前興兵伐
魯。魯君憂之,孔子患之,召門人而謂之曰:「諸侯有相伐者,丘常
恥之。夫魯,父母之國也,丘墓在焉。今齊將伐之,子無意一出耶?
」子路辭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辭出,孔
子遣之。

子貢北之齊,見成恆,因謂曰:「夫魯者,難伐之國,而君伐,過矣。」成而曰:「魯何難伐也?」

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愚而不仁,大臣無用,士惡甲兵,不可與戰。君不若伐吳。夫吳,城厚而崇,池廣以深,甲堅士選,器飽弩勁,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邦也。」

成之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何也?」

子貢曰:「臣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所不聽者也。今君又欲破魯以廣齊,隳魯以自尊,而君功不與焉。是君上驕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難矣。且夫上驕則犯,臣驕則爭,此君上於王有遽,而下與大臣交爭。如此則君立於齊危於累卵。故曰不如伐吳。且吳王剛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習於戰守,明於法禁,齊遇為擒必矣。今君悉四境之中,出大臣以環之,人民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彊敵之臣,下無黔首之士,孤主制齊者,君也。」

陳恆曰:「善!雖然吾兵已在魯之城下矣。吾去之吳,大臣將有疑我之心,為之奈何?」

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請為君南見吳王,請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陳恆許諾。

子貢南見吳王,謂吳王曰:「臣聞之,王者不絕世,而霸者無彊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而與吳爭彊,臣竊為君恐焉。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義存亡魯,害暴齊而威強晉,則王不疑也。」

吳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入臣於吳,不即誅之,三年使歸。夫越君,賢主,苦身勞力,夜以接日,內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

子貢曰:「不可。夫越之彊不過於魯,吳之彊不過於齊,主以伐越而不聽臣,齊亦已私魯矣。且畏小越而惡彊齊,不勇也;見小利而忘大害,不智也。臣聞仁人不因居,以廣其德;智者不棄時,以舉其功;王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且夫畏越如此,臣誠東見越王,使出師以從下吏。」吳王大悅。

子貢東見越王,王聞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曰:「此僻狹之國,蠻夷之民,大夫何索然若不辱乃至於此?」

子貢曰:「君處故來。」

越王勾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為鄰,今大夫之弔,孤之福矣。孤敢不問其說。」

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告以救魯而伐齊,其心畏越。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聞之者,危也。三者,舉事之大忌也。」

越王再拜曰:「孤少失前人,內不自量與吳人戰,軍敗身辱,遁逃上棲會稽,下守海濱,唯魚鱉見矣。今大夫辱弔而身見之,又發玉聲以教孤,孤賴天之賜也,敢不承教?」

子貢曰:「臣聞:『明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舉賢,不容於世。』故臨財分利則使仁,涉患犯難則使勇,用智圖國則使賢,正天下定諸侯則使聖。兵強而不能行其威勢,在上位而不能施其政令於下者,其君幾乎難矣!臣竊自擇可與成功而至王者,惟幾乎?今吳王有伐齊晉之志,君無愛重器以喜其心,無惡卑辭以盡其禮。而伐齊,齊必戰,不勝,君之福也;彼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騎士銳兵弊乎齊,重寶、車騎、羽毛盡乎晉,則君制其餘矣。」

越王再拜,曰:「昔者吳王分其民之眾以殘吾國,殺敗吾民,鄙吾百姓,夷吾宗廟,國為墟棘,身為魚鱉。孤之怨吳,深於骨髓,而孤之事吳,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死言也。今大夫有賜,故孤敢以報情。孤身不安重席,口不嘗厚味,目不視美色,耳不聽雅音,既已三年矣;焦脣乾舌,苦身勞力,上事群臣,下養百姓;願一與吳交戰於天下平原之野。正身臂而奮吳越之士,繼踵連死,肝腦塗地者,孤之願也。思之三年,不可得也,今內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諸侯而不能也。願空國,棄群臣,變容貌,易姓名,執箕帚,養牛馬以事之。孤雖知要領不屬,手足異處,四支布陳,為鄉邑笑,孤之意出焉。今大夫有賜,存亡國,舉死人,孤賴天賜,敢不待令乎?」

子貢曰:「夫吳王為人,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

子貢曰:「臣觀吳王為數戰伐,士卒不恩,大臣內引,讒人益眾。夫子胥為人精誠中廉,外明而知時,不以身死隱君之過。正言以忠君,直行以為國,其身死而不聽,太宰嚭為人智而愚,彊而弱,巧言利辭以內其身,善為詭詐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後,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傷君之佞臣也。」越王大悅。

子貢去,越王送之金百鎰,寶劍一,良馬二。子貢不受。

至吳,謂吳王曰:「臣以下吏之言告於越王,越王大恐,曰:『昔者孤身不幸,少失前人。內不自量,抵罪於吳,軍敗身辱,逋逃出走,棲于會稽,國為墟莽,身為魚鱉。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修祭祀,死且不敢忘,何謀之敢?』其志甚恐,將使使者來謝於王。」

子貢館五日,越使果來,曰:東海役臣勾踐之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少聞於左右:昔孤不幸,少失前人,內不自量,抵罪上國,軍敗身辱,逋逃會稽,賴王賜,得奉祭祀,死且不忘。今竊聞大王興大義,誅彊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故使賤臣以奉前王所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若將遂大義,弊邑雖小,請悉四方之內士卒三千人,以從下吏,請躬被堅執銳,以前受矢石,君臣死無所恨矣。」

吳王大悅。乃召子貢曰:「越使果來,請出士卒三千,其君從之,與寡人伐齊。可乎?」

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仁也。受幣,許其師,辭其君即可。」吳王許諾。

子貢去晉,見定公曰:「臣聞慮不預定,不可以應卒;兵不預辦,不可以勝敵。今吳齊將戰,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君為之奈何?」定公曰:「何以待之?」子貢曰:「修兵伏卒以待之。」晉君許之。

子貢返魯,吳王果興九郡之兵,將與齊戰。道出胥門,因過姑胥之臺,忽晝假寐於姑胥之臺而得夢。及寤而起,其心恬然悵焉。乃命太宰嚭告曰:「寡人晝臥有夢,覺而恬然悵焉。請占之,得無所憂哉?夢入章明宮,見兩鬲蒸而不炊;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兩鋘殖吾宮牆;流水湯湯,越吾宮堂;後房鼓震篋篋有鍜工;前園橫生梧桐。子為寡人占之。」

太宰嚭曰:「美哉!王之興師伐齊也。臣聞:章者,德鏘鏘也;明者,破敵聲聞,功朗明也。兩鬲蒸而不炊者,大王聖德,氣有餘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四夷已服,朝諸侯也。兩鋘殖宮牆者,農夫就成,田夫耕也。湯湯越宮堂者,鄰國貢獻,財有餘也。後房篋篋鼓震有鍜工者,宮女悅樂,琴瑟和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樂府鼓聲也。

吳王大悅,而其心不已,召王孫駱問曰:「寡人忽晝夢,為予陳之。」

王孫駱曰:「臣鄙淺於道,不能博大,今王所夢,臣不能占。其有所知者,東掖門亭長長城公弟公孫聖。聖為人少而好游,長而好學,多見博觀,知鬼神之情狀。願王問之。」

王乃遣王孫駱往請公孫聖,曰:「吳王晝臥姑胥之臺,忽然感夢,覺而悵然,使子占之,急詣姑胥之臺。」

公孫聖伏地而泣,有項而起。其妻從旁謂聖曰:「子何性鄙!希睹人主,卒得急召,涕泣如雨。」

公孫聖仰天歎曰:「悲哉!非子所知也。今日壬午,時加南方,命屬上天,不得逃亡。非但自哀,誠傷吳王。」

妻曰:「子以道自達於主,有道當行,上以諫王,下以約身。今聞急召,憂惑潰亂,非賢人所宜。」

公孫聖曰:「愚哉!女子之言也。吾受道十年,隱身避害,欲紹壽命,不意卒得急召,中世自棄,故悲與子相離耳。」遂去,詣姑胥臺。

吳王曰:「寡人將北伐齊魯,道出胥門,過姑胥之臺,忽然晝夢,子為占之,其言吉凶。」

公孫聖曰:「臣不言,身名全,言之必死百段於王前。然忠臣不顧其軀。」乃仰天歎曰:「臣聞好船者必溺,好戰者必亡,臣好直言,不顧於命。願王圖之。臣聞:章者,戰不勝,敗走傽偟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入門見鬲蒸而不炊者,大王不得火食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黑者,陰也,北者,匿也。兩鋘殖宮牆者,越軍入吳國,伐宗廟,掘社稷也。流水湯湯越宮堂者,宮空虛也。後房鼓震篋篋者,坐太息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梧桐心空不為用器,但為盲僮,與死人俱葬也。願大王按兵修德,無伐於齊,則可銷也。遣下吏太宰嚭、王孫駱解冠幘,肉袒徒跣,稽首謝於勾踐,國可安存也,身可不死矣。」

吳王聞之,索然作怒,乃曰:「吾天之所生,神之所使。」顧力士石番,以鐵鎚擊殺之。聖乃仰頭向天而言曰:「吁嗟!天知吾之冤乎?忠而獲罪,身死無辜以葬。我以為直者,不如相隨為柱,提我至深山,後世相屬為聲響。」於是吳三乃使門人提之蒸丘,「豺狼食汝肉,野火燒汝骨,東風數至,飛揚汝骸骨,肉縻爛,何能為聲響哉?」太宰嚭趨進曰:「賀大王喜,災已滅矣,因舉行觴,兵可以行。」

吳王乃使太宰嚭為右校司馬,王孫駱為左校,及從勾踐之師伐齊。伍子胥聞之,諫曰:「臣聞興十萬之眾,奉師千里,百姓之費,國家之出,日數千金。不念士民之死,而爭一日之勝,臣以為危國亡身之甚。且與賊居不知其禍,外復求怨,徼幸他國,猶治救瘑疥而棄心腹之疾,發當死矣。瘑疥,皮膚之疾,不足患也。今齊陵遲千里之外,更歷楚趙之界,齊為疾其疥耳;越之為病,乃心腹也。不發則傷,動則有死。願大王定越而後圖齊。臣之言決矣,敢不盡忠!臣今年老,耳目不聰,以狂惑之心,無能益國。竊觀金匱第八,其可傷也。」吳王曰:「何謂也?」子胥曰:「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歲位也,亥,陰前之辰也。合壬子歲前合也,利以行武,武決勝矣。然德在合斗擊丑。丑,辛之本也。大吉為白虎而臨辛,功曹為太常所臨亥,大吉得辛為九醜,又與白虎并重。有人若以此首事,前雖小勝,後必大敗。天地行殃,禍不久矣。」

吳王不聽,遂九月使太宰嚭伐齊。軍臨北郊,吳王謂嚭曰:「行矣!無忘有功,無赦有罪,愛民養士,視如赤子;與智者謀,與仁者友。」太宰嚭受命,遂行。

吳王召大夫被離問曰:「汝常與子胥同心合志,并慮一謀,寡人興師伐齊,子胥獨何言焉?」被離曰:「子胥欲盡誠於前王,自謂老狂,耳目不聰,不知當世之所行,無益吳國。」

王遂伐齊,齊與吳戰於艾陵之上,齊師敗績。吳王既勝,乃使行人成好於齊,曰:「吳王聞齊有沒水之慮,帥軍來觀,而齊興師蒲草,吳不知所安,集設陣為備,不意頗傷齊師。願結和親而去。」齊王曰:「寡人處此北邊,無出境之謀。今吳乃濟江淮喻千里而來我壤土,戮我眾庶,賴上帝哀存,國猶不至顛隕。王今讓以和親,敢不如命?」吳齊遂盟而去。

吳王還,乃讓子胥曰:「吾前王履德明,達於上帝。垂功用力為子西結彊讎於楚。今前王譬若農夫之艾殺四方蓬蒿,以立名于荊蠻,斯亦大夫之力。今大夫昏耄而不自安,生變起詐,怨惡而出,出則罪吾士眾,亂吾法度,欲以妖孽挫衄吾師;賴天降哀,齊師受服。寡人豈敢自歸其功,乃前王之遺德,神靈之祐福也。若子於吳則何力焉?」

伍子胥攘臂大怒,釋劍而對曰:「昔吾前王有不庭之臣,以能遂疑計,不陷於大難。今王播棄所患,外不憂此孤僮之謀,非霸王之事。天所未棄,必趨其小喜,而近其大憂。王若覺寤,吳國世世存焉;若不覺寤,吳國之命斯促矣。員擒。員誠前死,掛吾目於門,以觀吳國之喪。」

吳王不聽,坐於殿上,獨見四人向庭相背而倚,王怪而視之。群臣問曰:「王何所見?」王曰:「吾見四人相背而倚,聞人言則四分走矣。」子胥曰:「如王言,將失眾矣。」吳王怒曰:「子言不祥!」子胥曰:「非惟不祥,王亦亡矣。」

後五日,吳王復坐殿上,望見兩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王問群臣:「見乎?」曰:「無所見。」子胥曰:「王何見?」王曰:「前日所見四人,今日又見二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子胥曰:「臣聞,四人走,叛也;北向殺南向,臣殺君也。」王不應。

吳王置酒文臺之上,群臣悉在,太宰嚭執政,越王侍坐,子胥在焉。王曰:「寡人聞之,君不賤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今太宰嚭為寡人有功,吾將爵之上賞。越王慈仁忠信,以孝事於寡人,吾將復增其國,以還助伐之功。於眾大夫如何?」

群臣賀曰:「大王躬行至德,虛心養士,群臣並進,見難爭死;名號顯著,威震四海;有功蒙賞,亡國復存;霸功王事,咸被群臣。」

於是子胥據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讒夫在側;政敗道壞,諂諛無極;邪說偽辭,以曲為直,舍讒攻忠,將滅吳國:宗廟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

吳王大怒,曰:「老臣多詐,為吳妖孽。乃欲專權擅威,獨傾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計,無沮吳謀。」

子胥曰:「今臣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之臣。臣不敢愛身,恐吾國之亡矣。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今大王誅臣,參於桀紂。大王勉之,臣請辭矣。」

子胥歸,謂被離曰:「吾貫弓接矢於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於斯。前王聽從吾計,破楚見凌之讎。欲報前王之恩而至於此。吾非自惜,禍將及汝。」被離曰:「未諫不聽,自殺何益?何如亡乎?」子胥曰:「亡,臣安往?」

吳王聞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賜屬鏤之劍。子胥受劍,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為汝父忠臣立吳,設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劍。吾今日死,吳宮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爭之,卒得汝之願,公子多怨於我。我徒有功於吳。今乃忘我定國之恩。反賜我死,豈不謬哉!」吳王聞之,大怒,曰:「汝不忠信,為寡人使齊,託汝子於齊鮑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見。」子胥把劍仰天歎曰:「自我死後,後世必以我為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與龍逄、比干為友。」遂伏劍而死。

吳王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之器,投之於江中,言曰:「胥汝一死之後,何能有知?」即斷其頭,置高樓上,謂之曰:「日月炙汝肉,飄風飄汝眼,炎光燒汝骨,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有何所見?」乃棄其軀,投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

於是吳王謂被離曰:「汝嘗與子胥論寡人之短。」乃髡被離而刑之。

王孫駱聞之,不朝,王召而問曰:「子何非寡人而不朝乎?」駱曰:「臣恐耳。」曰:「子以我殺子胥為重乎?」駱曰:「大王氣高,子胥位下,王誅之。臣命何異於子胥?臣以是恐也。」王曰:「非聽宰嚭以殺子胥,胥圖寡人也。」駱曰:「臣聞人君者,必有敢諫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臣。」吳王中心悷然,悔殺子胥:「豈非宰嚭之讒子胥?」而欲殺之。駱曰:「不可。王若殺嚭,此為二子胥也。」於是不誅。

十四年

十四年,夫差既殺子胥,連年不熟,民多怨恨。吳王復伐齊。闕為闌溝於商魯之間,北屬蘄,西屬濟,欲與魯晉合攻於黃池之上。恐群臣復諫,乃令國中曰:「寡人伐齊,有敢諫者,死!」太子友知子胥忠而不用,太宰嚭佞而專政,欲切言之,恐罹尤也,乃以諷諫激於王。清旦,懷丸持彈從後園而來,衣袷履濡。王怪而問之,曰:「子何為袷衣濡履,體如斯也?」太子友曰:「適游後園,聞秋蜩之聲,往而觀之。夫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撝撓,長吟悲鳴,自以為安,不知螳蜋超枝緣條,曳腰聳距而稷其形。夫螳蜋翕心而進,志在有利,不知黃雀盈綠林,徘徊枝陰,踙躍微進,欲啄螳蜋。夫黃雀但知伺螳蜋之有味,不知臣挾彈危擲,蹭蹬飛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虛心志在黃雀,不知空埳其旁,闇忽埳中,陷於深井。臣故袷體濡履,幾為大王取笑。」王曰:「天下之愚,莫過於斯:但貪前利,不睹後患。」太子曰:「天下之愚,復有甚者。魯承周公之末,有孔子之教,守仁抱德,無欲於鄰國,而齊舉兵伐之,不愛民命,惟有所獲。夫齊徒舉而伐魯,不知吳悉境內之士,盡府庫之財,暴師千里而攻之。夫吳徒知踰境征伐非吾之國,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吳國,滅我吳宮。天下之危,莫過於斯也!」吳王不聽太子之諫,遂北伐齊。

越王聞吳王伐齊,使范蠡、洩庸率師屯海通江,以絕吳路。敗太子友於始熊夷,通江淮轉襲吳,遂入吳國,燒姑胥臺,徙其大舟。

吳敗齊師於艾陵之上,還師臨晉,與定公爭長,未合,邊候。吳王夫差大懼,合諸侯謀曰:「吾道遼遠,無會,前進,孰利?」王孫駱曰:「不如前進,則執諸侯之柄,以求其志。請王屬士,以明其令,勸之以高位,辱之以不從。令各盡其死。」

夫差昏秣馬食士,服兵被甲,勒馬銜枚,出火於造,闇行而進。吳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中校之軍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親秉銊,戴旗以陣而立。左軍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軍皆玄裳、玄輿、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帶甲三萬六千,雞鳴而定。陣去晉軍一里。天尚未明,王乃親鳴金鼓,三軍譁吟,以振其旅,其聲動天徙地。

晉大驚不出,反距堅壘,乃令童褐請軍,曰:「兩軍邊兵接好,日中無期。今大國越次而造弊邑之軍壘,敢請辭故?」吳王親對曰:「天子有命,周室卑弱,約諸侯貢獻,莫入王府,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所振,懼遣使來告,冠蓋不絕於道。始周依負於晉,故忽於夷狄會晉,今反叛如斯,吾是以蒲服就君。不肯長弟,徒以爭彊,孤進不敢,去君不命長,為諸侯笑。孤之事君決在今日,不得事君命在今日矣!」敢煩使者往來,孤躬親聽命於藩籬之外。」童褐將還,吳王躡左足與褐決矣。

及報,與諸侯、大夫列坐於晉定公前。既以通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否則吳國有難;大則越人入,不得還也。其意有愁毒之憂,進退輕難,不可與戰。主君宜許之以前,期無以爭行而危國也。然不可徒許,必明其信。」趙鞅許諾。入謁定公,曰:「姬姓於周,吳為先老,可長,以盡國禮。」定公許諾。命童褐復命。

於是吳王愧晉之義,乃退幕而會。二國君臣並在,吳王稱公前晉侯次之,群臣畢盟。

吳既長晉而還,未踰於黃池,越聞吳王久留未歸,乃悉士眾將踰章山,濟三江,而欲伐之。

吳又恐齊、宋之為害,乃命王孫駱告勞于周,曰:「昔楚不承供貢,辟遠兄弟之國,吾前君闔閭不忍其惡,帶劍挺鈹與楚昭王相逐於中原。天舍其忠,楚師敗績。今齊不賢於楚,又不恭王命,以遠辟兄弟之國,夫差不忍其惡,被甲帶劍,徑至艾陵,天福於吳,齊師還鋒而退。夫差豈敢自多其功,是文武之德所祐助。時歸吳不熟於歲,遂緣江泝淮開溝深水出於商魯之間,而歸告於天子執事。」

周王答曰:「伯父令子來乎盟國一人則依矣,余實嘉之。伯父若能輔余一人,則兼受永福,周室何憂焉?」乃賜弓弩王阼,以增號謚。

吳王還歸自池,息民散兵。

二十年

二十年,越王興師伐吳。吳與越戰於檇李,吳師大敗,軍散死者不可勝計。越追破吳,吳王困急,使王孫駱稽首請成,如越之來也。越王對曰:「昔天以越賜吳,吳不受也;今天以吳賜越,其可逆乎!吾請獻勾甬東之地,吾與君為二君乎。」吳王曰:「吾之在周,禮前王一飯。如越王不忘周室之義,而使為附邑,亦寡人之願也。行人請成列國之義,惟君王有意焉。」大夫種曰:「吳為無道,今幸擒之,願王制其命。」越王曰:「吾將殘汝社稷,夷汝宗廟。」吳王默然。請成,七反,越王不聽。

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十月,越王復伐吳。吳國困不戰,士卒分散,城門不守,遂屠吳。

吳王率群臣遁去,晝馳夜走,三日三夕,達於秦餘杭山,胸中愁憂,目視茫茫,行步猖狂,腹餒口飢,顧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飲水。顧左右曰:「此何名也?」對曰:「是生稻也。」吳王曰:「是公孫聖所言不得火食、走傽偟也。」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胥山,西阪中可以匿止。」

王行有頃,因得生瓜已熟,吳王掇而食之。謂左右曰:「何冬而生瓜,近道人不食何也?」左右曰:「謂糞種之物,人不食也。」吳王曰:「何謂糞種?」左右曰:「盛夏之時,人食生瓜,起居道傍,子復生秋霜,惡之,故不食。」吳王歎曰:「子胥所謂旦食者也。」

謂太宰嚭曰:「吾戮公孫聖投胥山之巔,吾以畏責天下之慚,吾足不能進,心不能往。」太宰嚭曰:「死與生,敗與成,故有避乎?」王曰:「然曾無所知乎?子試前呼之。聖在,當即有應。」吳王止秦餘杭山,呼曰:「公孫聖!」三反呼聖,從山中應曰:「公孫聖。」三呼三應。吳王仰天呼曰:「寡人豈可返乎?寡人世世得聖也。」

須臾,越兵至,三圍吳。范蠡在中行,左手提鼓,右手操袍而鼓之。

吳王書其矢而射種、蠡之軍,辭曰:「吾聞狡兔以死,良犬就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今吳病矣,大夫何慮乎?」

大夫種、相國蠡急而攻。大夫種書矢射之曰:「上天蒼蒼,若存若亡。越君勾踐下臣種敢言之: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是天所反。勾踐敬天而功,既得返國,今上天報越之功,敬而受之,不敢忘也。且吳有大過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諫而身死,大過一也;公孫聖直說而無功,大過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輕而讒諛,妄語恣口,聽而用之,大過三也;夫齊晉無返逆行,無僣侈之過,而吳伐二國,辱君臣,毀社稷,大過四也;且吳與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而吳侵伐,大過五也;昔越親戕吳之前王,罪莫大焉,而幸伐之,不從天命,而棄其仇,後為大患,大過六也。越王謹上刻青天,敢不如命?」

大天種謂越君曰:「中冬氣定,天將殺戮,不行天殺,反受其殃。」越王敬拜曰:「諾。今圖吳王將為何如?」大夫種曰:「君被五勝之衣,帶步光之劍,仗屈盧之矛,瞋目大言以執之。」越王曰:「諾。」乃如大夫種辭吳王曰:「誠以今日聞命!」言有頃,吳王不自殺。越王復使謂曰:「何王之忍辱厚恥也?世無萬歲之君,死生一也。今子尚有遺榮,何必使吾師眾加刃於王?」吳王仍未肯自殺。勾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誅之?」種蠡曰:「臣,人臣之位,不敢加誅於人主。願主急而命之。天誅當行,不可久留。」越王復瞋目怒曰:「死者,人之所惡,惡者,無罪於天,不負於人。今君抱六過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豈不鄙哉?」吳王乃太息,四顧而望,言曰:「諾。」乃引劍而伏之死。越王謂太宰嚭曰:「子為臣不忠無信,亡國滅君。」乃誅嚭并妻子。

吳王臨欲伏劍,顧謂左右曰:「吾生既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孫聖;使其無知,吾負於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復重羅繡三幅,以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

越王乃葬吳王以禮於秦餘杭山卑猶。越王使軍士集于我戎之功,人一隰土以葬之。宰嚭亦葬卑猶之旁。

越王無余外傳第六

越之前君無余者,夏禹之末封也。禹父鯀者,帝顓頊之後。鯀娶於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於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產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

帝堯之時,遭洪水滔滔,天下沉漬,九州閼塞,四瀆壅閉。帝乃憂中國之不康,悼黎元之罹咎。乃命四嶽,乃舉賢良,將任治水。自中國至于條方,莫薦人。帝靡所任,四嶽乃舉鯀而薦之於堯。帝曰:「鯀負命毀族,不可。」四嶽曰:「等之群臣,未有如鯀者。」堯用治水,受命九載,功不成。帝怒曰:「朕知不能也。」乃更求之,得舜,使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觀鯀之治水無有形狀,乃殛鯀于羽山。鯀投于水,化為黃能,因為羽淵之神。

舜與四嶽舉鯀之子高密。四嶽謂禹曰:「舜以治水無功,舉爾嗣,考之勳。」禹曰:「俞,小子敢悉考績,以統天意。惟委而已。」

禹傷父功不成,循江,泝河,盡濟,甄淮,乃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挂不顧,履遺不躡。功未及成,愁然沉思。乃案黃帝中經曆,蓋聖人所記曰:在于九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赤帝在闕。其巖之巔,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瑑其文。

禹乃東巡,登衡嶽,血白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嘯,因夢見赤繡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聞帝使文命于斯,故來候之。「非厥歲月,將告以期,無為戲吟。」故倚歌覆釜之山,東顧謂禹曰:「欲得我山神書者,齋於黃帝巖嶽之下三月,庚子登山發石,金簡之書存矣。」禹退又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發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

復返歸嶽,乘四載以行川。始於霍山,徊集五嶽,詩云:「信彼南山,惟禹甸之。」

遂巡行四瀆。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

禹三十未娶,行到塗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於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塗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於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塗山,謂之女嬌。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嬌生子啟。啟生不見父,晝夕呱呱啼泣。

禹行使大章步東西,豎亥度南北,暢八極之廣,旋天地之數。

禹濟江,南省水理,黃龍負舟,舟中人怖駭,禹乃啞然而笑曰:「我受命於天,竭力以勞萬民。生,性也;死,命也。爾何為者?」顏色不變。謂舟人曰:「此天所以為我用。」龍曳尾舍舟而去。

南到計於蒼梧,而見縛人,禹拊其背而哭。益曰:「斯人犯法,自合如此,哭之何也?」禹曰:「天下有道,民不罹辜;天下無道,罪及善人。吾聞,一男不耕,有受其飢;一女不桑,有受其寒。吾為帝統治水土,調民安居,使得其所,今乃罹法如斯,此吾得薄,不能化民證也。故哭之悲耳。」

於是周行宇內,東造絕跡,西延積石,南踰赤岸,北過寒谷;徊崑崙,察六扈,脈地理,名金石;寫流沙於西隅,決弱水於北漢;青泉、赤淵,分入洞穴;通江東流,至於碣石;疏九河於涽淵,開五水於東北;鑿龍門,闢伊闕;平易相土,觀地分州。殊方各進,有所納貢;民去崎嶇,歸於中國。

堯曰:「俞!以固冀於此。」乃號禹曰伯禹,官曰司空,賜姓姒氏,領統州伯,以巡十二部。

堯崩,禹服三年之喪,如喪考妣,晝哭夜泣,氣不屬聲。

堯禪位于舜,舜薦大禹,改官司徒,內輔虞位,外行九伯。

舜崩,禪位命禹。禹服三年,形體枯槁,面目黎黑,讓位商均,退處陽山之南,陰阿之北。萬民不附商均,追就禹之所,狀若驚鳥揚天,駭魚入淵,晝歌夜吟,登高號呼,曰:「禹棄我,如何所戴?」禹三年服畢,哀民,不得已,即天子之位。

三載考功,五年政定,周行天下,歸還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觀示中州諸侯,防風後至,斬以示眾,示天下悉屬禹也。乃大會計治國之道。內美釜山州慎之功,外演聖德以應天心,遂更名茅山曰會稽之山。因傳國政,休養萬民,國號曰夏。后封有功,爵有德,惡無細而不誅,功無微而不賞,天下喁喁,若兒思母,子歸父。而留越恐群臣不從,言曰:「吾聞食其實者,不傷其枝,飲其冰者,不濁其流。吾獲覆釜之書,得以除天下之災,令民歸於里閭。其德彰彰若斯,豈可忘乎?」乃納言聽諫,安民治室;居靡山伐木,為邑畫作印,橫木為門;調權衡,平斗斛,造井示民,以為法度。鳳凰棲於樹,鸞鳥巢於側,麒麟步於庭,百鳥佃於澤。

遂已耆艾將老,歎曰:「吾晏歲年暮,壽將盡矣,止絕斯矣。」命群臣曰:「吾百世之後,葬我會稽之山,葦槨桐棺,穿壙七尺,下無及泉,墳高三尺,土階三等。葬之後,曰:「無改畝,以為居之者樂,為之者苦。」

禹崩之後,眾瑞並去。天美禹德而勞其功,使百鳥還為民田,大小有差,進退有行,一盛一衰,往來有常。

禹崩,傳位與益。益服三年,思禹未嘗不言。喪畢,益避禹之子啟於箕山之陽,諸侯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子也。」啟遂即天子之位,治國於夏。遵禹貢之美,悉九州之土以種五穀,累歲不絕。啟使使以歲時春秋而祭禹於越,立宗廟於南山之上。

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絕祀,乃封其庶子於越,號曰無余。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纔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余質朴,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於會稽。

無余傳世十餘,末君微劣,不能自立,轉從眾庶為編戶之民,禹祀斷絕。十有餘歲,有人生而言語,其語臼鳥禽呼:嚥喋嚥喋。指天向禹墓曰:「我是無余君之苗末,我方修前君祭祀,復我禹墓之祀,為民請福於天,以通鬼神之道。」眾民悅喜,皆助奉禹祭,四時致貢,因共封立,以承越君之後,復夏王之祭,安集鳥田之瑞,以為百姓請命。自後稍有君臣之義,號曰無壬。

壬生無擇(手改目),擇專心守國,不失上天之命。無擇卒,或為夫譚。夫譚生元常,常立,當吳王壽夢、諸樊、闔閭之時。越之興霸自元常矣。

勾踐入臣外傳第七

越王勾踐五年

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種、范蠡入臣於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為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致,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越王仰天太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種復前祝曰:「大王德壽,無疆無極,乾坤受靈,神祇輔翼。我王厚之,祉祐在側。德銷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吳庭,來歸越國。觴酒既升,請稱萬歲。」

越王曰:「孤承前王餘德,守國於邊,幸蒙諸大夫之謀,遂保前王丘墓。今遭辱恥為天下笑,將孤之罪耶,諸大夫之責也?吾不知其咎,願二三子論其意。」

大夫扶同曰:「何言之鄙也?昔湯繫於夏臺,伊尹不離其側;文王囚於石室,太公不棄其國。興衰在天,存亡繫於人。湯改儀而媚於桀,文王服從而幸於紂;夏殷恃力而虐二聖,兩君屈己以得天道。故湯王不以窮自傷,周文不以困為病。」

越王曰:「昔堯任舜、禹而天下治,雖有洪水之害,不為人災。變異不及於民,豈況於人君乎?」

大夫若成曰:「不如君王之言。天有曆數,德有薄厚。黃帝不讓,堯傳天子。三王臣弒其君,五霸子弒其父。德有廣狹,氣有高下。今之世猶人之市,置貨以設詐。抱謀以待敵。不幸陷厄,求伸而已。大王不覽於斯而懷喜怒?」

越王曰:「任人者不辱身,自用者危其國。大夫皆前圖未然之端,傾敵破讎,坐招泰山之福。今寡人守窮若斯,而云湯文困厄後必霸,何言之違禮儀?夫君子爭寸陰而棄珠玉,今寡人冀得免於軍旅之憂,而復反係獲敵人之手,身為傭隸,妻為僕妾,往而不返,客死敵國。若魂魄有愧於前君,其無知,體骨棄捐。何大夫之言不合於寡人之意?」

於是大夫種、范蠡曰:「聞古人曰:『居不幽,志不廣;形不愁,思不遠。』聖王賢主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身拘而名尊,軀辱而聲榮;處卑而不以為惡,居危而不以為薄。五帝德厚而窮厄之恨,然尚有泛濫之憂。三守暴困之辱,不離三獄之囚,泣涕而受冤,行哭而為隸,演易作卦,天道祐之。時過於期,否終則泰,諸侯並救,王命見符,朱鬣、玄狐。輔臣結髮拆獄破械,反國修德,遂討其讎。擢假海內,若覆手背,天下宗之,功垂萬世。大王屈厄,臣誠盡謀,夫截骨之劍,無削剟之利;舀鐵之矛,無分髮之便;建策之士,無暴興之說。今臣遂天文,案墜籍,二氣共萌,存亡異處,彼興則我辱,我霸則彼亡。二國爭道,未知所就。君王之危,天道之數,何必自傷哉!夫吉者,凶之門;福者,禍之根。今大王雖在危困之際,孰知其非暢達之兆哉?」

大夫計研曰:「今君王國於會稽,窮於入吳,言悲辭苦,群臣泣之。雖則恨悷之心,莫不感動。而君王何為謾辭譁說,用而相欺?臣誠不取。」

越王曰:「寡人將去入吳,以國累諸侯大夫,願各自述,吾將屬焉。」

大夫皋如曰:「臣聞大夫種忠而善慮,民親其知,士樂為用。今委國一人,其道必守,何順心佛命群臣?」

大夫曳庸曰:「大夫文種者,國之梁棟,君之爪牙。夫驥不可與匹馳,日月不可並照。君王委國於種,則萬綱千紀無不舉者。」

越王曰:「夫國者,前王之國。孤力弱勢劣,不能遵守社稷,奉承宗廟。吾聞父死子代,君亡臣親。今事棄諸大夫,客官於吳,委國歸民以付二三子。吾之由也,亦子之憂也。君臣同道,父子共氣,天性自然。豈得以在者盡忠,亡者為不信乎?何諸大夫論事,一合一離,令孤懷心不定也?夫推國任賢,度功績成者,君之命也;奉教順理,不失分者,臣之職也。吾顧諸大夫以其所能而云委質而已。於乎,悲哉!」

計研曰:「君王所陳者,固其理也。昔湯入夏,付國於文祀,西伯之殷,委國於二老。今懷夏將滯,志在於還。夫適市之妻,教嗣糞除,出亡之君,敕臣守禦。子問以事,臣謀以能。今君王欲士之所志,各陳其情,舉其能者,議其宜也。」

越王曰:「大夫之論是也。吾將逝矣,願諸君之風。」

大夫種曰:「夫內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戰之備,荒無遺土,百姓親附:臣之事也。」

大夫范蠡曰:「輔危主,存亡國,不恥屈厄之難,安守被辱之地,往而必反,與君復讎者:「臣之事也。」

大夫苦成曰:「發君之令,明君之德,窮與俱厄,進與俱霸,統煩理亂,使民知分:臣之事也。」

大夫曳庸曰:「奉令受使,結和諸侯,通命達旨,賂往遺來,解憂釋患,使無所疑,出不忘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

大夫皓進曰:「一心齊志,上與等之,下不違令,動從君命;修德履義,守信溫故;臨非決疑,君誤臣諫,直心不撓;舉過列平,不阿親戚,不私於外,推身致君,終始一分:臣之事也。」

大夫諸稽郢曰:「望敵設陣,飛矢揚兵,履腹涉屍,血流滂滂,貪進不退;二師相當,破敵攻眾,威凌百邦:臣之事也。」

大夫皋如曰:「修德行惠,撫慰百姓;身臨憂勞,動輒躬親;弔死存疾,救活民命;蓄陳儲新,食不二味;國富民實,為君養器:臣之事也。」

大夫計研曰:「候天察地,紀歷陰陽,觀變參災,分別妖祥,日月含色,五精錯行,福見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

越王曰:「孤雖入於北國,為吳窮虜,有諸大夫懷德抱術,各守一分,以保社稷,孤何憂焉?」遂別於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咸哀。越王仰天歎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其於心胸中曾無怵惕?」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

越王夫人乃據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雲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又哀今曰:「彼飛鳥兮鳶烏,已迴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徊復翔兮游颺,去復返兮於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終來遇兮何幸,離我國兮去吳。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願我身兮如鳥,身翱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乃曰:「孤何憂?吾之六翮備矣。」

於是入吳,見夫差稽首再拜稱臣,曰東海賤臣勾踐,上愧皇天,下負后土,不裁功力,污辱王之軍士,抵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執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仰感俯愧。臣勾踐叩頭頓首。」吳王夫差曰:「寡人於子亦過矣。子不念先君之讎乎?」越王曰:「臣死則死矣,惟大王原之。」伍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欲繳微矢以射之,豈況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乎?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游於不可存之地,幸來涉我壤土,入吾梐梱,此乃廚宰之成事食也,豈可失之乎?」吳王曰:「吾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吾非愛越而不殺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太宰嚭諫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願大王遂其所執,無拘群小之口。」夫差遂不誅越王,令駕車養馬,祕於宮室之中。

三月,吳王召越王入見,越王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吳王謂范蠡曰:「寡人聞貞婦不嫁破亡之家,仁賢不官絕滅之國。今越王無道,國已將亡,社稷壞崩,身死世絕,為天下笑。而子及主俱為奴僕,來歸於吳,豈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心自新,棄越歸吳乎?」范蠡對曰:「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今越王不奉大王命號,用兵與大王相持,至今獲罪,君臣俱降。蒙大王鴻恩,得君臣相保,願得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之願也。」此時越王伏地流涕,自謂遂失范蠡矣。吳王知范蠡不可得為臣,謂曰:「子既不移其志,吾復置子於石室之中。」范蠡曰:「臣請如命。」吳王起入宮中,越王、范蠡趨入石室。

越王服犢鼻,著樵頭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夫斫剉養馬,妻給水、除糞、灑掃。三年不慍怒,面無恨色。吳王登遠臺望見越王及夫人、范蠡坐於馬糞之旁,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王顧謂太宰嚭曰:「彼越王者,一節之人;范蠡,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傷之。」太宰嚭曰:「願大王以聖人之心,哀窮孤之士。」吳王曰:「為子赦之。」

後三月,乃擇吉日而欲赦之,召太宰嚭謀曰:「越之與吳,同土連域。勾踐愚黠,親欲為賊。寡人承天之神靈,前王之遺德,誅討越寇,囚之石室。寡人心不忍見而欲赦之,於子柰何?」太宰嚭曰:「臣聞無德不復。大王垂仁恩加越,越豈敢不報哉?願大王卒意。」

越王聞之,召范蠡告之曰:「孤聞於外,心獨喜之,又恐其不卒也。」范蠡曰:「大王安心,事將有意,在玉門第一。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時加日出。戊,囚日也;寅,陰後之辰也。合庚辰歲後會也。夫以戊寅日聞喜,不以其罪罰日也。時加卯而賊戊,功曹為騰蛇而臨戊,謀利事在青龍,青龍在勝先,而臨酉,死氣也;而剋寅,是時剋其日,用又助之。所求之事,上下有憂。此豈非天網四張,萬物盡傷者乎?王何喜焉?」

果子胥諫吳王曰:「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夏為湯所誅,殷為周所滅。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誅,臣謂大王惑之深也。得無夏殷之患乎?」

吳王遂召越王,久之不見。范蠡、文種憂而占之,曰:「吳王見擒也。」有頃太宰嚭出見大夫種、范蠡而言越王復拘於石室。

伍子胥復諫吳王曰:「臣聞,王者攻敵國克之則加以誅,故後無報復之憂,遂免子孫之患。今越王已入石室,宜早圖之,後必為吳之患。」太宰嚭曰:「昔者齊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貺燕公,而齊君獲其美名;宋襄濟河而戰,春秋以多其義:功立而名稱,軍敗而德存。今大王誠赦越王,則功冠於五霸,名越於前古。」吳王曰:「待吾疾愈,方為大宰赦之。」

後一月,越王出石室,召范蠡曰:「吳王疾,三月不愈。吾聞人臣之道,主疾臣憂,且吳王遇孤恩甚厚矣。疾之無瘳,惟公卜焉。」范蠡曰:「吳王不死明矣,到己巳日當瘳,惟大王留意。」越王曰:「孤所以窮而不死者,賴公之策耳,中復猶豫,豈孤之志哉?可與不可,惟公圖之。」范蠡曰:「臣竊見吳王,真非人也。數言成湯之義,而不行之。願大王請求問疾,得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顏色,當拜賀焉,言其不死,以廖起日期之既言信後,則大王何憂?」

越王明日謂太宰嚭曰:「囚臣欲一見問疾。」太宰嚭即入言於吳王,王召而見之。適遇吳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惡以出,逢戶中。越王因拜:「請嘗大王之溲,以決吉凶。」即以手取其便與惡而嘗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踐賀於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吳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嘗事師,聞糞者順榖味,逆時氣者死,順時氣者生。今者臣竊嘗大王之糞,其惡味苦且楚酸。是味也,應春夏之氣。臣以是知之。」吳王大悅,曰:「仁人也。」乃赦越王得離其石室,去就其宮室,執牧養之事如故。越王從嘗糞惡之後,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

其後,吳王如越王期日疾愈,心念其忠,臨政之後,大縱酒於文臺。吳王出令曰:「今日為越王陳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伍子胥趨出到舍上,不御坐。酒酣,太宰嚭曰:「異乎!今日坐者各有其詞,不仁者逃,其仁者留。臣聞同聲相和,同心相求。今國相剛勇之人,意者內慚?至仁之存也,而不御坐,其亦是乎?」吳王曰:「然。」於是范蠡與越王俱起為吳王壽,其辭曰:「下臣勾踐從小臣范蠡,奉觴上千歲之壽,辭曰:皇在上令,昭下四時,并心察慈,仁者大王。躬親鴻恩,立義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於乎休哉,傳德無極上感太陽,降瑞翼翼。大王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於是吳王大悅。

明日,伍子胥入諫曰:「昨日大王何見乎?臣聞內懷虎狼之心,外執美詞之說,但為外情以存其身。豺不可謂廉,狼不可親。今大王好聽須臾之說,不慮萬歲之患,放棄忠直之言,聽用讒夫之語;不滅瀝血之仇,不絕懷毒之怨。猶縱毛爐炭之上幸其焦,投卵千鈞之下望必全,豈不殆哉?臣聞桀登高自知危,然不知所以自安也;前據白刃自知死,而不知所以自存也。惑者知返,迷道不遠。願大王察之。」

吳王曰:「寡人有疾三月,曾不聞相國一言,是相國之不慈也;又不進口之所嗜,心不相思,是相國之不仁也。夫為人臣不仁不慈,焉能知其忠信者乎?越王迷惑?棄守邊之事,親將其臣民來歸寡人,是其義也;躬親為虜,妻親為妾,不慍寡人,寡人有疾,親嘗寡人之溲,是其慈也;虛其府庫,盡其寶幣,不念舊故,是其忠信也。三者既立,以養寡人,寡人曾聽相國而誅之,是寡人之不智也,而為相國快私意耶,豈不負皇天乎?」

子胥曰:「何大王之言反也?夫虎之卑勢,將以有擊也;狸之卑身,將求所取也。雉以眩移拘於網,魚以有悅死於餌。且大王初臨政,負玉門之第九,誡事之敗,無咎矣。今年三月甲戌,時加雞鳴。甲戌,歲位之會將也。青龍在酉,德在上,刑在金,是日賊其德也。知父將有不順之子,君有逆節之臣。大王以越王歸吳為義,以飲溲食惡為慈,以虛府庫為仁,是故為無愛於人,其不可親。面聽貌觀以存其身。今越王入臣於吳,是其謀深也;虛其府庫,不見恨色,是欺我王也;下飲王之溲者,是上食王之心也;下嘗王之惡者,是上食王之肝也。大哉,越王之崇吳,吳將為所擒也。惟大王留意察之,臣不敢逃死以負前王。一旦社稷丘墟,宗廟荊棘,其悔可追乎?」吳王曰:「相國置之,勿復言矣。寡人不忍復聞。」

於是遂赦越王歸國,送於蛇門之外,群臣祖道。吳王曰:「寡人赦君使其返國,必念終始。王其勉之。」越王稽首曰:「今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全還國,與種蠡之徒願死於轂下。上天蒼蒼,臣不敢負。」吳王曰:「於乎!吾聞君子一言不再。今已行矣,王勉之。」越王再拜跪伏,吳王乃引越王登車,范蠡執御,遂去。至三津之上,仰天歎曰:「嗟乎!孤之屯厄,誰念復生渡此津也?」謂范蠡曰:「今三月甲辰,時加日昳,孤蒙上天之命,還歸故鄉,得無後患乎?」范蠡曰:「大王勿疑,直視道行。越將有福,吳當有憂。」至浙江之上,望見大越山川重秀,天地再清。王與夫人歎曰:「吾已絕望,永辭萬民,豈料再還,重復鄉國?」言竟掩面,涕泣闌干。此時萬姓咸歡,群臣畢賀。

勾踐歸國外傳第八

勾踐七年

越王勾踐臣吳至歸越,勾踐七年也。百姓拜之於道,曰:「君王獨無苦矣!今王受天之福,復於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王曰:「寡人不慎夭教,無德於民,今勞萬姓擁於岐路,將何德化以報國人?」顧謂范蠡曰:「今十有二月,己巳之日,時加禺中,孤欲以此到國,何如?」蠡曰:「大王且留,以臣卜日。」於是范蠡進曰:「異哉,大王之擇日也!王當疾趨,車馳人走。」越王策馬飛輿,遂復宮闕。吳封地百里於越,東至炭瀆,西止周宗,南造於山,北薄於海。

越王謂范蠡曰:「孤獲辱連年,勢足以死,得相國之策,再返南鄉。今欲定國立城,人民不足,其功不可以興。為之柰何?」范蠡對曰:「唐虞卜地,夏殷封國,古公營城周雒,威折萬里,德致八極,豈直欲破彊敵收鄰國乎?」越王曰:「孤不能承前君之制,修德自守,亡眾棲於會稽之山,請命乞恩,受辱被恥,囚結吳宮。幸來歸國,追以百里之封,將遵前君之意,復於會稽之上,而宜釋吳之地。」范蠡曰:「昔公劉去邰,而德彰於夏;亶父讓地,而名發於岐。今大王欲國樹都,并敵國之境,不處平易之都,據四達之地,將焉立霸王之業?」越王曰:「寡人之計未有決定。欲築城立郭,分設里閭,欲委屬於相國。」

於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於紫宮,築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二步,一圓三方。西北立龍飛翼之樓,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陵門四達,以象八風。外郭築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吳也,不敢壅塞,內以取吳,故缺西北,而吳不知也。北向稱臣,委命吳國,左右易處,不得其位,明臣屬也。城既成而怪山自生者,琅琊東武海中山也。一夕自來,故名怪山。范蠡曰:「臣之築城也,其應天矣,崑崙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崑崙之山,乃地之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內,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聖生神嘔養帝會。故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天地之壤,乘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於內。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於后土,嶽象已設,崑崙故出。越之霸也。」越王曰:「苟如相國之言,孤之命也。」范蠡曰:「天地卒號,以著其實。」名東武起游臺其上。東南為司馬門,立增樓冠其山巔,以為靈臺起離宮於淮陽,中宿臺在於高平,駕臺在於成丘,立苑於樂野,燕臺在於石室,齋臺在於襟山。勾踐之出游也,休息石台,食於冰廚。

越王乃召相國范蠡、大夫種、大夫郢問曰:「孤欲以今日上明堂,臨國政,專恩致令,以撫百姓,何日可矣?惟三聖紀綱維持。」范蠡曰:「今日丙午日也。丙,陽將也。是日吉矣,又因良時,臣愚以為可。無始有終得天下之中。」大夫種曰:「前車已覆,後車必戒。願王深察。」范蠡曰:「夫子故不一二見也。吾王今以丙午復初臨政,解救其本,是一宜;夫金制始,而火救其終,是二宜;蓄金之憂,轉而及水,是三宜;君臣有差,不失其理,是四宜;王相俱起,天下立矣,是五宜。臣願急升明堂臨政。」越王是日立政,翼翼小心。出不敢奢,入不敢侈。

越王念復吳讎非一旦也,苦身勞心,夜以接日。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愁心苦志,懸膽於戶,出入嘗之,不絕於口。中夜潸泣,泣而復嘯。於是群臣咸曰:「君王何愁心之甚?夫復讎謀故,非君王之憂,自臣下急務也。」

越王曰:「吳王好服之離體,吾欲采葛,使女工織細布獻之,以求吳王之心,於子何如?」群臣曰:「善。」乃使國中男女入山采葛,以作黃絲之布。

欲獻之,未及遣使,吳王聞越王盡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綵,雖有五臺之游,未嘗一日登翫。吾欲因而賜之以書,增之以封,東至於勾甬,西至於檇李,南至於姑末,北至於平原,縱橫八百餘里。

越王乃使大夫種索葛布十萬,甘蜜九党,文笥七枚,狐皮五雙,晉竹十廋,以復封禮。吳王得之曰:「以越僻狄之國無珍,今舉其貢貨而以復禮,此越小心念功,不忘吳之效也。夫越本興國千里,吾雖封之,未盡其國。」子胥聞之,退臥於舍,謂侍者曰:「吾君失其石室之囚,縱於南林之中,今但因虎豹之野而與荒外之草,於吾之心,其無損也?」

吳王得葛布之獻,乃復增越之封,賜羽毛之飾、机杖、諸侯之服。越國大悅。

采葛之婦,傷越王用心之苦,乃作苦之詩,曰:「葛不連蔓棻台台,我君心苦命更之。嘗膽不苦甘如飴,令我采葛以作絲。女工織兮不敢遲。弱於羅兮輕霏霏,號絺素兮將獻之。越王悅兮忘罪除,吳王歡兮飛尺書。增封益地賜羽奇,机杖茵褥諸侯儀。群臣拜舞天顏舒,我王何憂能不移?」

於是越王內修其德,外布其道,君不名教,臣不名謀,民不名使,官不名事。國中蕩蕩無有政令。越王內實府庫,墾其田疇,民富國彊,眾安道泰。越王遂師八臣與其四友,時問政焉。大夫種曰:「愛民而已。」越王曰:「柰何?」種曰:「利之無害,成之無敗,生之無殺,與之無奪。」越王曰:「願聞。」種曰:「無奪民所好則利也,民不失其時則成之,省刑去罰則生之,薄其賦歛則與之,無多臺游則樂之,靜而無苛則喜之;民失所好則害之,農失其時則敗之,有罪不赦則殺之,重賦厚歛則奪之,多作臺游以罷民則苦之,勞擾民力則怒之,臣聞善為國者遇民如父母之愛其子,如兄之愛其弟。聞有飢寒為之哀,見其勞苦為之悲。」越王乃緩刑薄罰,省其賦歛,於是人民殷富,皆有帶甲之勇。

勾踐九年

九年正月,越王召五大夫而告之曰:「昔者越國遁棄宗廟,身為窮虜,恥聞天下,辱流諸侯。今寡人念吳,猶躄者不忘走,盲者不忘視。孤未知策謀,惟大夫誨之。」

扶同曰:「昔者亡國流民,天下莫不聞知。今欲有計,不宜前露其辭。臣聞擊鳥之動,故前俯伏,猛獸將擊,必餌毛帖伏;鷙鳥將搏,必卑飛戢翼;聖人將動,必順辭和眾。聖人之謀,不可見其象,不可知其情。臨事而伐,故前無剽過之兵,後無伏襲之患。今大王臨敵破吳,宜損少辭,無令泄也。臣聞吳王兵彊於齊晉,而怨結於楚。大王宜親於齊,深結於晉,陰固於楚,而厚事於吳。夫吳之志猛,驕而自矜,必輕諸侯而凌鄰國。三國決權,還為敵國,必角勢交爭。越承其弊,因而伐之,可克也。雖五帝之兵無以過此。」

范蠡曰:「臣聞:『謀國破敵,動觀其符。』孟津之會,諸侯曰可,武王辭之。方今吳楚結讎,構怨不解,齊雖不親,外為其救;晉雖不附,猶效其義。夫內臣謀而決讎其策,鄰國通而不絕其援,斯正吳之興霸,諸侯之上尊。臣聞峻高者隤,葉茂者摧,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四時不並盛,五行不俱馳,陰陽更唱,氣有盛衰。故溢堤之水,不淹其量,煽乾之火,不復其熾;水靜則無漚瀴之怒,火消則無熹毛之熱。今吳乘諸侯之威以號令於天下,不知德薄而恩淺,道狹而怨廣,權懸而智衰,力竭而威折,兵挫而軍退,士散而眾解。臣請按師整兵,待其壞敗,隨而襲之,兵不血刃,士不旋踵,吳之君臣為虜矣。臣願大王匿聲無見其動,以觀其靜。」

大夫苦成曰:「夫水能浮草木,亦能沉之;地能生萬物,亦能殺之;江海能下谿谷,亦能朝之;聖人能從眾,亦能使之。今吳承闔閭之軍制,子胥之典教,政平未虧,戰勝未敗。大夫嚭者,狂佞之人,達於策慮,輕於朝事;子胥力於戰伐,死於諫議。二人權,必有壞敗。願王虛心自匿,無示謀計,則吳可滅矣。」

大夫浩曰:「今吳君驕臣奢,民飽軍勇;外有侵境之敵,內有爭臣之震,其可攻也。」

大夫句如曰:「天有四時,人有五勝。昔湯武乘四時之利而制夏殷,桓繆據五勝之便而列六國。此乘其時而勝者也。」

王曰:「未有四時之利,五勝之便,願各就職也。」

勾踐陰謀外傳第九

勾踐十年

越王勾踐十年二月,越王深念遠思:侵辱於吳,蒙天祉福,得越國。群臣教誨,各畫一策,辭合意同,勾踐敬從,其國已富。

反越五年,未聞敢死之友。或謂諸大夫愛其身、惜其軀者。乃登漸臺望觀其群臣有憂與否。相國范蠡、大夫種、句如之屬,儼然列坐,雖懷憂患,不形顏色。

越王即鳴鍾驚檄,而召群臣與之盟曰:「寡人獲辱受恥,上愧周王,下慚晉楚。幸蒙諸大夫之策,得返國修政,富民養士。而五年未聞敢死之士,雪仇之臣,柰何而有功乎?」群臣默然莫對者。越王仰天歎曰:「孤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孤親被奴虜之厄,受囚破之恥,不能自輔,須賢任仁,然後討吳,重負諸臣,大夫何易見而難使也?」

於是計研年少官卑,列坐於後,乃舉手而趨,蹈席而前進曰:「謬哉,君王之言也!非大夫易見而難使,君王之不能使也。」

越王曰:「何謂?」

計研曰:「夫官位、財幣、金賞者,君之所輕也;操鋒履刃,艾命投死者,士之所重也。今王易財之所輕,而責士之所重,何其殆哉?」

於是越王默然不悅,面有愧色,即辭群臣,進計研而問曰:「孤之所得士心者何等?」

計研對曰:「夫君,人尊其仁義者,治之門也。士民者,君之根也。開門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謹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願王明選左右,得賢而已。昔太公九聲而足磻溪之餓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魯之亡囚,有貪分之毀,齊桓得之而霸。故傳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願王審於左右,何患群臣之不使也?」

越王曰:「吾使賢任能,各殊其事,孤虛心高望,冀聞報復之謀,今咸匿聲隱形,不聞其語,厥咎安在?」

計研曰:「選賢實士,各有一等,遠使以難,以效其誠;內告以匿,以知其信;與之論事,以觀其智;飲之以酒,以視其亂;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別其熊。五色以設,士盡其實,人竭其智。知其智,盡實,則君臣何憂?」

越王曰:「吾以謀士效實,人盡其智,而士有未盡進辭有益寡人也。」

計研曰:「范蠡明而知內,文種遠以見外。願王請大夫種與深議,則霸王之術在矣。」

越王乃請大夫種而問曰:「吾昔日受夫子之言,自免於窮厄之地。今欲奉不羈之計,以雪吾之宿讎,何行而功乎?」

大夫種曰:「臣聞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今欲伐吳,必前求其所好,參其所願,然後能得其實。」

越王曰:「人之所好雖其願,何以定而制之死乎?」

大夫種曰:「夫欲報怨復讎,破吳滅敵者,有九術,君王察焉?」

越王曰:「寡人被辱懷憂,內慚朝臣,外愧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虛,雖有九術,安能知之?」

大夫種曰:「夫九術者。湯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於脫屣。願大王覽之。」種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財幣以遺其君,多貨賄以喜其臣;三曰貴糴粟槁以虛其國,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五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宮室以盡其財;六曰遺之諛臣,使之易伐;七曰彊其諫臣,使之自殺;八曰君王國富而備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術,君王閉口無傳,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難,而況於吳乎?」

越王曰:「善。」

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祭陵山於會稽,祀水澤於江州。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越王曰:「善哉,大夫之術!願論其餘。」

種曰:「吳王好起宮室,用工不輟。王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

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餘人入山伐木,一年,師無所幸。作士思歸,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陽為文梓,陰為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規繩,雕治圓轉,刻削磨礱,分以丹青,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黃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

乃使大夫種獻之於吳王,曰:「東海役臣臣孤勾踐使臣種敢因下吏聞於左右,賴大王之力,竊為小殿,有餘材,謹再拜獻之。」

吳王大悅。

子胥諫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靈臺,紂起鹿臺,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五榖不熟,天與其災,民虛國變,遂取滅亡。大王受之,必為越王所戮。」

吳王不聽,遂受而起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見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絕嗟嘻之聲: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越王曰:「善哉,第二術也!」

勾踐十一年

十一年,越王深念永思,惟欲伐吳,乃請計研問曰:「吾欲伐吳,恐不能破,早欲興師,惟問於子。」

計研對曰:「夫興師舉兵,必且內蓄五穀,實其金銀,滿其府庫,勵其甲兵。凡此四者,必察天地之氣,原於陰陽,明於孤虛,審於存亡,乃可量敵。」

越王曰:「『天地』、『存亡』,其要柰何?」

計研曰:「天地之氣,物有死生。原陰陽者,物貴賤也;明孤虛者,知會際也;審存亡者,別真偽也。」

越王曰:「何謂『死生』、『真偽』乎?」

計研曰:「春種八榖,夏長而養,秋成而聚,冬畜而藏。夫天時有生而不救種,是一死也;夏長無苗,二死也;秋成無聚,三死也;冬藏無畜,四死也。雖有堯舜之德,無如之何。夫天時有生,勸者老,作者少,反氣應數,不失厥理,一生也;留意省察,謹除苗穢,穢除苗盛,二生也;前時設備,物至則收,國無逋稅,民無失穗,三生也;倉已封塗,除陳入新,君樂臣歡,男女及信,四生也。夫陰陽者,太陰所居之歲留息,三年,貴賤見矣。夫孤虛者,謂天門地戶也。存亡者,君之道德也。」

越王曰:「何子之年少,於物之長也?」

計研曰:「有美之士,不拘長少。」

越王曰:「善哉,子之道也!」乃仰觀天文,集察緯宿,曆象四時。以下者上,虛設八倉,從陰收著,望陽出糶,筴其極計,三年五倍,越國熾富。勾踐歎曰:「吾之霸矣。善!計研之謀也。」

勾踐十二年

十二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聞吳王淫而好色,惑亂沉湎,不領政事,因此而謀,可乎?」

種曰:「可破。夫吳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往獻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選擇美女二人而進之。」越王曰:「善。」

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榖,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

乃使相國范蠡進曰:「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大王不以鄙陋寢容,願納以供箕帚之用。」

吳王大悅,曰:「越貢二女,乃勾踐之盡忠於吳之證也。」

子胥諫曰:「不可,王勿受也。臣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昔桀易湯而滅,紂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後必有殃。臣聞越王朝書不倦,晦誦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數萬,是人不死,必得其願;越王服誠行仁,聽諫進賢,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絺綌,是人不死,必為對隙。臣聞賢士國之寶,美女國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吳王不聽,遂受其女。

越王曰:「善哉,第三術也。」

勾踐十三年

十三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蒙子之術,所圖者吉,未嘗有不合也。今欲復謀吳,柰何?」種曰:「君王自陳越國微鄙,年榖不登。願王請糴,以入其意。天若棄吳,必許王矣。」

越乃使大夫種使吳,因宰嚭求見吳王。辭曰:「越國洿下,水旱不調,年榖不登,人民飢乏,道荐飢餒,願從大王請糴,來歲即復太倉,惟大王救其窮窘。」

吳王曰:「越王信誠守道,不懷二心,今窮歸愬,吾豈愛惜財寶,奪其所願?」

子胥諫曰:「不可。非吳有越,越必有吳。吉往則凶來。是養生寇而破國家者也。與之不為親,不與未成冤。且越有聖臣范蠡,勇以善謀,將有修飾攻戰,以伺吾間觀越王之使使來請糴者,非國貧民困而請糴也,以入吾國伺吾王間也。」

吳王曰:「寡人卑服越王而有其眾,懷其社稷以愧勾踐。勾踐氣服,為駕車,卻行馬前,諸侯莫不聞知。今吾使之歸國,奉其宗廟,復其社稷,豈敢有反吾之心乎?」

子胥曰:「臣聞:『士窮非難,抑心下人,其後有激人之色。』臣聞越王飢餓,民之困窮,可因而破也,今不用天之道,順地之理,而反輸之食,固君之命,狐雉之相戲也。夫狐卑體而雉信之,故狐得其志而雉必死。可不慎哉?」

吳王曰:「勾踐國憂,而寡人給之以粟,恩往義來,其德昭昭,亦何憂乎?」

子胥曰:「臣聞:『狼子有野心,仇讎之人不可親。』夫虎不可餧以食,蝮蛇不恣其意。今大王捐國家之福,以饒無益之讎,棄忠臣之言,而順敵人之欲,臣必見越之破吳,豸鹿游於姑胥之臺,荊榛蔓於宮闕。願王覽武王伐紂之事也。」

太宰嚭從旁對曰:「武王非紂王臣也?率諸侯以伐其君,雖勝殷,謂義乎?」

子胥曰:「武王即成其名矣。」

太宰嚭曰:「親戮主以為名,吾不忍也。」

子胥曰:「盜國者封侯,盜金者誅。令使武王失其理,則周何為三家之表?」

太宰嚭曰:「子胥為人臣,徒欲干君之好,咈君之心以自稱滿,君何不知過乎?」

子胥曰:「太宰嚭固欲以求其親,前縱石室之囚,受其寶女之遺。外交敵國,內惑於君,大王察之,無為群小所侮。今大王譬若浴嬰兒,雖啼,無聽宰嚭之言。」

吳王曰:「宰嚭是。子無乃聞寡人言,非忠臣之道,類於佞諛之人?」

太宰嚭曰:「臣聞:『鄰國有急,千里馳救。』是乃王者封亡國之後,五霸輔絕滅之末者也。」

吳王乃與越粟萬石而令之曰:「寡人逆群臣之議而輸於越,年豐而歸寡人。」

大夫種曰:「臣奉使返越,歲登誠還吳貸。」

大夫種歸越,越國群臣皆稱萬歲。即以粟賞賜群臣及於萬民。

二年,越王粟稔,揀擇精粟而蒸還於吳,復還斗斛之數,亦使大夫種歸之吳王。王得越粟長太息謂太宰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留使吾民植之。」於是吳種越粟,粟種殺而無生者,吳民大飢。越王曰:「彼以窮居,其可攻也?」大夫種曰:「未可,國始貧耳,忠臣尚在,天氣未見,須俟其時。」

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復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於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聖君,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凶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於處女:「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即拔箖箊竹,竹枝上枯槁,未折墮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
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別去。

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越王大悅,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隊長、高才習之,以教軍士。當此之時皆稱越女之劍。

於是范蠡復進善射者陳音。音,楚人也。越王請音而問曰:「孤聞子善射,道何所生?」

音曰:「臣,楚之鄙人,嘗步於射術,未能悉知其道。」

越王曰:「然願子一二其辭。」

音曰:「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起古之孝子。」

越王曰:「孝子彈者柰何?」

音曰:「古者人民朴質,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故歌曰:『斷竹,續竹,飛土,逐害』之謂也。於是神農皇帝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黃帝之後,楚有弧父。弧父者,生於楚之荊山,生不見父母,為兒之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逄蒙,逄蒙傳於楚琴氏,琴氏以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然後諸侯可服。琴氏傳之楚三侯,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弓棘矢而備鄰國也。自靈王之後,射道分流,百家能人用莫得其正。臣前人受之於楚,五世於臣矣。臣雖不明其道,惟王試之。」

越王曰:「弩之狀何法焉?」

陳音曰:「郭為方城,守臣子也;教為人君,命所起也;牙為執法,守吏卒也;牛為中將,主內裹也;關為守禦,檢去止也;錡為侍從,聽人主也;臂為道路,通所使也;弓為將軍,主重負也;弦為軍師,禦戰士也;矢為飛客,主教使也;金為實敵,往不止也;衛為副使,正道里也;又為受教,知可否也;縹為都尉,執左右也。敵為百死,不得駭也,鳥不及飛,獸不暇走,弩之所向,無不死也,臣之愚劣,道悉如此。」

越王曰:「願聞正射之道。」

音曰:「臣聞正射之道,道眾而微。古之聖人射,弩未發而前名其所中。臣未能如古之聖人,請悉其要。夫射之道,身若戴板,頭若激卵,左蹉,右足橫,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兒,舉弩望敵,翕心咽煙,與氣俱發,得其和平,神定思去,去止分離,右手發機,左手不知,一身異教,豈況雄雌?此正射持弩之道也。」

「願聞望敵儀表,投分飛矢之道。」

音曰:「夫射之道,從分望敵,合以參連。弩有斗石,矢有輕重,石取一兩,其數乃平,遠近高下,求之銖分。道要在斯,無有遺言。」

越王曰:「善。盡子之道,願子悉以教吾國人。」

音曰:「道出於天,事在於人,人之所習,無有不神。」

於是乃使陳音教士習射於北郊之外,三月,軍士皆能用弓弩之巧。

陳音死,越王傷之,葬於國西,號其葬所曰陳音山。

勾踐伐吳外傳第十

勾踐十五年

勾踐十五年,謀伐吳。謂大夫種曰:「孤用夫子之策,免於天虐之誅,還歸於國。吾誠已說於國人,國人喜悅。而子昔日云有天氣即來陳之,今豈有應乎?」

種曰:「吳之所以彊者,為有子胥。今伍子胥忠諫而死,是天氣前見,亡國之證也。願君悉心盡意,以說國人。」

越王曰:「聽孤說國人之辭: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以大國報讎,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誠更其術。於是乃葬死問傷,弔有憂,賀有喜,送往迎來,除民所害,然後卑事夫差,往宦士三百人於吳。吳封孤數百里之地,因約吳國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寡人不能為政,將率二三子夫婦以為藩輔。令壯者無娶老妻,老者無娶壯婦。女子十七未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於孤,令醫守之。生男二,貺之以壺酒、一犬,生女二,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孤以乳母;生子二人,孤與一養。長子死,三年釋吾政,季子死,三月釋吾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吾子也。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官,其子欲仕,量其居,好其衣,飽其食而簡銳之。凡四方之士來者,必朝而禮之。載飯與羹以游國中,國中僮子戲而遇孤,孤餔而啜之施以愛,問其名。非孤飯不食,非夫人事不衣。七年不收國,民家有三年之畜。男即歌樂,女即會笑。今國之父兄日請於孤曰:『昔夫差辱吾君王於諸侯,長為天下所恥。今越國富饒,君王節儉,請可報恥。』孤辭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如寡人者,何敢勞吾國之人,以塞吾之宿讎。父兄又復請曰:『誠四封之內,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臣復君隙,豈敢有不盡力者乎?臣請復戰,以除君王之宿讎。』孤悅而許之。」

大夫種曰:「臣觀吳王得志於齊晉,謂當遂涉吾地,以兵臨境。今疲師休卒,一年而不試,以忘於我,我不可以怠。臣當卜之於天,吳民既疲於軍,困於戰鬥,市無赤米之積,國廩空虛,其民必有移徙之心,寒就蒲贏於東海之濱。夫占,兆人事,又見於卜筮。王若起師以可會之,利犯吳之邊鄙,未可往也。吳王雖無伐我之心,亦雖動之以怒?不如詮其間,以知其意。」

越王曰:「孤不欲有征伐之心,國人請戰者三年矣,吾不得不從民人之欲。今聞大夫種諫難。」

越父兄又諫曰:「吳可伐,勝則滅其國,不勝則困其兵。吳國有成,王與之盟。功名聞於諸侯。」

王曰:「善。」於是乃大會群臣而令之曰:「有敢諫伐吳者,罪不赦。」

蠡種相謂曰:「吾諫已不合矣,然猶聽君王之令。」

越王會軍列士,而大誡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不足,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甲者十有三萬人,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今寡人將助天威,吾不欲匹夫之小勇也,吾欲士卒進則思賞,退則避刑。」於是越民父勉其子,兄勸其弟,曰:「吳可伐也。」

越王復召范蠡謂曰:「吳已殺子胥,道諛者眾。吾國之民,又勸孤伐吳。其可伐乎?」范蠡曰:「未可,須明年之春,然後可耳。」王曰:「何也?」范蠡曰:「臣觀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精兵從王,國中空虛,老弱在後,太子留守。兵始出境未遠,聞越掩其空虛,兵還不難也。不如來春。」

其夏六月丙子,勾踐復問,范蠡曰:「可伐矣。」乃發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諸御千人。以乙酉與吳戰,丙戌遂虜殺太子,丁亥入吳,焚姑胥臺。吳告急於夫差,夫差方會諸侯於黃池,恐天下聞之,即密不令洩。已盟黃池,乃使人請成於越。勾踐自度未能滅,乃與吳平。

勾踐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七月,越王復悉國中士卒伐吳,會楚使申包胥聘於越。越王乃問包胥曰:「吳可伐耶?」申包胥曰:「臣鄙於策謀,未足以卜。」越王曰:「吳為不道,殘我社稷,夷吾宗廟以為平原,使不得血食。吾欲與之徼天之中惟是輿馬、兵革、卒伍既具,無以行之。誠聞於戰何以為可?」申包胥曰:「臣愚不能知。」越王固問,包胥乃曰:「夫吳良國也,傳賢於諸侯。敢問君王之所戰者何?」越王曰:「在孤之側者,飲酒食肉未嘗不分,孤之飲食不致其味,聽樂不盡其聲,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越王曰:「越國之中,吾慱愛以子之,忠惠以養之,吾今修寬刑,欲民所欲,去民所惡,稱其善,掩其惡,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越國之中,富者吾安之,貧者吾予之,救其不足,損其有餘,使貧富不失其利,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邦國南則距楚西則薄晉,北則望齊,春秋奉幣、玉、帛、子女以貢獻焉,未嘗敢絕,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哉,無以加斯矣,猶未可戰。夫戰之道,知為之始,以仁次之,以勇斷之。君將不知,即無權變之謀,以別眾寡之數;不仁則不得與三軍同飢寒之節,齊苦樂之喜;不勇則不能斷去就之疑,決可否之議。」於是越王曰:「敬從命矣。」

冬,十月,越王乃請八大夫曰:「昔吳為不道,殘我宗廟,夷我社稷以為平原,使不血食。吾欲徼天之中,兵革既具,無所以行之。吾問於申包胥,即已命孤矣,敢告諸大夫如何?」

大夫曳庸曰:「審賞則可戰也。審其賞,明其信,無功不及,有功必加,則士卒不怠。」王曰:「聖哉!」

大夫苦成曰:「審罰則可戰。審罰則士卒望而畏之,不敢違命。」王曰:「勇哉!」

大夫文種曰:「審物則可戰。審物則別是非,是非明察,人莫能惑。」王曰:「辨哉!」

大夫范蠡曰:「審備則可戰。審備慎守以待不虞,備設守固,必可應難。」王曰:「慎哉!」

大夫皋如曰:「審聲則可戰。審於聲音,以別清濁。清濁者,謂吾國君名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王曰:「得哉!」

大夫扶同曰:「廣恩知分則可戰。廣恩以慱施,知分而不外。」王曰:「神哉!」

大夫計研曰:「候天察地,參應其變則可戰。天變地應,人道便利,三者前見則可。」王曰:「明哉!」

於是勾踐乃退齋而命國人曰:「吾將有不虞之議,自近及遠,無不聞者。」乃復命有司與國人曰:「承命有賞皆造國門之期,有不從命者,吾將有顯戮。」勾踐恐民不信,使以征不義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令國中曰:「五日之內則吾良人矣,過五日之外,則非吾之民也,又將加之以誅。」

教令既行,乃入命於夫人。王背屏,夫人向屏而立。王曰:「自今日之後,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各守其職,以盡其信。內中辱者則是子,境外千里辱者則是子也。吾見子於是,以為明誡矣。」王出宮,夫人送王不過屏,王因反闔其門,填之以土。夫人去笄,側席而坐,安心無容,三月不掃。

王出則復背垣而立,大夫向垣而敬,王乃令大夫曰:「食士不均,地壤不修,使孤有辱於國,是子之罪;臨敵不戰,軍士不死,有辱於諸侯,功隳於天下,是孤之責。自今以往,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吾固誡子。」大夫:「敬受命矣。」王乃出,大夫送出垣,反闔外宮之門,填之以土。大夫側席而坐,不御五味,不答所勸。

勾踐有命於夫人、大夫曰:「國有守禦。」

乃坐露壇之上,列鼓而鳴之。軍行成陣,即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明日徙軍於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王乃令國中不行者,與之訣而告之曰:「爾安土守職,吾方往征討我宗廟之讎,以謝於二三子。」令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軍士各與父兄昆弟取訣。國人悲哀,皆作離別相去之詞,曰:

「躒躁摧長恧兮,擢戟馭殳,所離不降兮,以泄我王氣蘇。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軍伍難更兮,勢如貔貙。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於是,觀者莫不悽惻。

明日,復徙軍於境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曰:「有不從令者,如此!」

後三日,復徙軍於檇李,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曰:「其搖心匿行,不當敵者,如斯矣!」

勾踐乃命有司大徇軍,曰:「其有父母無昆弟者,來告我。我有大事,子離父母之養,親老之愛,赴國家之急。子在軍寇之中,父母昆弟有在疾病之地,吾視之如吾父母昆弟之疾病也;其有死亡者,吾葬埋殯送之,如吾父母昆弟之有死亡葬埋之矣。」

明日,又徇於軍,曰:「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麋粥,與之同食。」

明日,又徇於軍,曰:「筋力不足以勝甲兵,志行不足以聽王命者,吾輕其重,和其任。」

明日,旋軍於江南,更陳嚴法,復誅有罪者五人徇曰:「吾愛士也,雖吾子不能過也;及其犯誅,自吾子亦不能脫也。」

恐軍士畏法不使,自謂未能得士之死力,道見蛙張腹而怒,將有戰爭之氣,即為之軾。其士卒有問於王曰:「君何為敬蛙蟲而為之軾?」勾踐曰:「吾思士卒之怒久矣,而未有稱吾意者。今蛙蟲無知之物,見敵而有怒氣,故為之軾。」於是軍士聞之,莫不懷心樂死,人致其命。

有司、將軍,大徇軍中曰:「隊各自令其部,部各自令其士: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不如令者,斬!」

於是吳悉兵屯於江北,越軍於江南。越王中分其師以為左右軍,皆被兕甲又令安廣之人,佩石碣之矢,張盧生之弩。躬率君子之軍六千人,以為中陣。

明日,將戰於江。乃以黃昏令於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須吳兵。復令於右軍,銜枚踰江十里,復須吳兵。於夜半,使左軍涉江,鳴鼓,中水以待吳發。吳師聞之,中大駭,相謂曰:「今越軍分為二師,將以使攻我眾。」亦即以夜暗中分其師以圍越。越王陰使左右軍與吳望戰,以大鼓相聞;潛伏其私卒六千人,銜枚不鼓攻吳。吳師大敗。越之左右軍乃遂伐之,大敗之於囿,又敗之於郊,又敗之於津,如是三戰三北,俓至吳,圍吳於西城。

吳王大懼,夜遁。越王追奔攻吳,兵入於江陽松陵,欲入胥門,來至六七里,望吳南城,見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射於十里。越軍大懼,留兵假道。即日夜半,暴風疾雨,雷奔電激,飛石揚砂,疾於弓弩。越軍壞敗,松陵卻退,兵士僵斃,人眾分解,莫能救止。范蠡、文種乃稽顙肉袒,拜謝子胥,願乞假道。子胥乃與種、蠡夢曰:「吾知越之必入吳矣,故求置吾頭於南門,以觀汝之破吳也。惟欲以窮夫差。定汝入我之國,吾心又不忍,故為風雨以還汝軍。然越之伐吳,自是天也,吾安能止哉?越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於是越軍明日更從江出,入海陽,於三道之翟水,乃穿東南隅以達,越軍遂圍吳。

守一年,吳師累敗。遂棲吳王於姑胥之山。吳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猶以今日之姑胥,曩日之會稽也。若徼天之中,得赦其大辟,則吳願長為臣妾。」勾踐不忍其言,將許之成。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可逆命乎?且君王早朝晏罷,切齒銘骨,謀之二十餘年,豈不緣一朝之事耶?今日得而棄之,其計可乎?天與不取,還受其咎。君何忘會稽之厄乎?」勾踐曰:「
吾欲聽子言,不忍對其使者。」范蠡遂鳴鼓而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急去,不時得罪。」吳使涕泣而去。勾踐憐之,使令入謂吳王曰:「吾置君於甬東,給君夫婦三百餘家,以沒王世,可乎?」吳王辭曰:「天降禍於吳國,不在前後,正孤之身,失滅宗廟社稷者。吳之土地、民臣,越既有之,孤老矣,不能臣王。」遂伏劍自殺。

勾踐已滅吳,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之時,越兵橫行於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越王還於吳,當歸而問於范蠡曰:「何子言之其合於天?」范蠡曰:「此素女之道,一言即合。大王之事,王問為實,金匱之要在於上下。」越王曰:「善哉!吾不稱王其可悉乎?」蠡曰:「不可。昔吳之稱王,僭天子之號,天變於上,日為陰蝕。今君遂僭號不歸,恐天變復見。」

越王不聽,還於吳,置酒文臺,群臣為樂,乃命樂作伐吳之曲。樂師曰:「臣聞即事作操,功成作樂。君王崇德,誨化有道之國,誅無義之人,復讎還恥,威加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於圖畫,德可刻於金石,聲可託於絃管,名可留於竹帛。臣請引琴而鼓之。」遂作『章暢』辭曰:「屯乎!今欲伐吳可未耶?」大夫種、蠡曰:「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人何須?」

大夫種進祝酒,其辭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謀,我王之德。宗廟輔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盡其力。上天蒼蒼,不可掩塞。觴酒二升,萬福無極!」於是越王默然無言。

大夫種曰:「我王賢仁,懷道抱德。滅讎破吳,不忘返國。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臺上群臣大悅而笑,越王面無喜色。

范蠡知勾踐愛壤土,不惜群臣之死,以其謀成國定,必復不須功而返國也。故面有憂色而不悅也。

范蠡從吳欲去,恐勾踐未返,失人臣之義,乃從入越。行,謂文種曰:「子來去矣!越王必將誅子。」種不然言。蠡復為書遺種曰:「吾聞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賢人乎!蠡雖不才,明知進退。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兔已盡,良犬就烹。夫越王為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子若不去,將害於子,明矣。」文種不信其言。越王陰謀范蠡,議欲去徼倖。

勾踐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辭於王,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義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則無滅未萌之端,後則無救已傾之禍。雖然,臣終欲成君霸國,故不辭一死一生。臣竊自惟乃使於吳王之慚辱。蠡所以不死者,誠恐讒於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須臾而生。夫恥辱之心,不可以大,流汗之愧,不可以忍。幸賴宗廟之神靈,大王之威德,以敗為成,斯湯武克夏商而成王業者。定功雪恥,臣所以當席日久。臣請從斯辭矣。」越王惻然泣下霑衣。言曰:「國之士大夫是子,國之人民是子,使孤寄身託號以俟命矣。今子云去,欲將逝矣,是天之棄越而喪孤也,亦無所恃者矣。孤竊有言,公位乎,分國共之,去乎,妻子受戮。」范蠡曰:「臣聞君子俟時,計不數謀,死不被疑,內不自欺。臣既逝矣,妻子何法乎?王其勉之,臣從此辭。」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

范蠡既去,越王愀然變色,召大夫種曰:「蠡可追乎?」種曰:「不及也。」王曰:「柰何?」種曰:「蠡去時,陰畫六,陽畫三,日前之神,莫能制者。玄武天空威行,孰敢止者?度天關,涉天梁,後入天一。前翳神光,言之者死,視之者狂。臣願大王勿復追也。蠡終不還矣。」越王乃收其妻子,封百里之地,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於是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側,朝夕論政。

自是之後,計研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皋如之徒,日益疏遠,不親於朝。大夫種內憂不朝,人或讒之於王曰:「文種棄宰相之位,而令君王霸於諸侯。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懷怨望之心,憤發於內,色變於外,故不朝耳。」異日種諫曰:「臣所以在朝而晏罷,若身疾作者,但為吳耳。今已滅之,王何憂乎?」越王默然。時魯哀公患三桓,欲因諸侯以伐之;三桓亦患哀公之怒,以故君臣作難。哀公奔陘,三桓攻哀公,公奔衛,又奔越。魯國空虛,國人悲之,來迎哀公,與之俱歸。勾踐憂文種之不圖,故不為哀公伐三桓也。

勾踐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丙午平旦,越王召相國大夫種而問之:「吾聞知人易,自知難。其知相國何如人也?」種曰:「哀哉!大王知臣勇也,不知臣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臣誠數以損聲色,滅淫樂奇說怪論,盡言竭忠,以犯大王,逆心咈耳,必以獲罪。臣非敢愛死不言,言而後死,昔子胥於吳矣。夫差之誅也,謂臣曰:『狡兔死,良犬烹,敵國滅,謀臣亡。』范蠡亦有斯言。何大王問犯『玉門』之第八,臣見王志也。」越王默然不應。大夫亦罷。

哺其耳以成人惡。其妻曰:「君賤一國之相,少王祿乎?臨食不亨,哺以惡何?妻子在側,匹夫之能自致,相國尚何望哉!無乃為貪乎?何其志忽忽若斯?」種曰:「悲哉!子不知也。吾王既免於患難,雪恥於吳。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盡九術之謀,於彼為佞,在君為忠,王不察也,乃曰:『知人易,自知難。』吾答之,又無他語,是凶妖之證也。吾將復入,恐不再還,與子長訣,相求於玄冥之下。」妻曰:「何以知之?」種曰:「吾見王時,正犯玉門之第八也,辰剋其日,上賊於下,是為亂,醜必害其良。今日剋其辰,上賊下止。吾命須臾之間耳。」

越王復召相國,謂曰:「子有陰謀兵法,傾敵取國九術之策,今用三已破彊吳,其六尚在子,所願幸以餘術,為孤前王於地下謀吳之前人。」於是種仰天歎曰:「嗟乎!吾聞大恩不報,大功不還,其謂斯乎?吾悔不隨范蠡之謀,乃為越王所戮。吾不食善言,故哺以人惡。」越王遂賜文種屬盧之劍,種得劍又歎曰:「南陽之宰而為越王之擒!」自笑曰:「後百世之末,忠臣必以吾為喻矣。」遂伏劍而死。

越王葬種於國之西山,樓船之卒三千餘人,造鼎足之羨,或入三峰之下。葬七年,伍子胥從海上穿山脅而持種去,與之俱浮於海。故前潮水潘候者,伍子胥也,後重水者,大夫種也。

越王既已誅忠臣,霸於關東,從瑯邪,起觀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居無幾,射求賢士,孔子聞之,從弟子奉先生雅琴禮樂奏於越。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下。孔子有頃到,越王曰:「唯,唯,夫子何以教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獻之大王。」越王喟然歎曰:「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說而欲教之?」孔子不答,因辭而去。

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喪,欲徙葬琅邪。三穿元常之墓,墓中生熛風,飛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踐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

勾踐乃使使號令齊、楚、秦、晉皆輔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踐乃選吳越將士西渡河以攻秦。軍士苦之,會秦怖懼,逆自引咎,越乃還軍。軍人悅樂,遂作『河梁之詩』。

曰:「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誠難當。陣兵未濟秦師降,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何無梁。」自越滅吳,中國皆畏之。

勾踐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越王以邾子無道而執以歸,立其太子何。冬,魯哀公以三桓之逼來奔,越王欲為伐三桓,以諸侯大夫不用命,故不果耳。

勾踐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冬,勾踐寢疾將卒,謂太子興夷曰:「吾自禹之後,承元常之德,蒙天靈之祐,神祗之福,從窮越之地籍,楚之前鋒,以摧吳王之干戈。跨江涉淮,從晉齊之地,功德巍巍。自致於斯,其可不誡乎?夫霸者之後,難以久立,其慎之哉!」遂卒。

興夷即位一年卒,子翁;翁卒,子不揚;不揚卒,子無彊;彊卒,子玉;玉卒,子尊;尊卒,子親。自勾踐至于親,其歷八主,皆稱霸,積年二百二十四年,親眾皆失,而去琅邪,徙於吳矣。

自黃帝至少康十世,自禹受禪至少康即位六世,為一百四十四年,少康去顓頊即位,四百二十四年。

黃帝→昌意→顓頊→鯀→禹→啟→太康→仲廬→相→少康→無余→
無壬(去無余十世)→無擇→夫譚→元常→勾踐→興夷→不壽→不揚→無彊→魯穆柳有幽公為名,王侯自稱為君→尊→親,失琅邪,為楚所滅。

勾踐至王親,歷八主,格霸二百二十四年。從無余越國始封,至餘善返越國空滅,凡一千九百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