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物語

[] [] [] [] [] [] [] [] [] [] [拾壹] [拾貳] [灌頂卷]

[卷第壹]

一.祗園精舍【1】

祗園精舍鐘聲響【2】,
訴說世事本無常;
娑羅雙樹花失色【3】,
盛者轉衰如滄桑。
驕奢淫逸不長久,
恰如春夜夢一場;
強梁霸道終覆滅,
好似風中塵土揚。

遠考異國史實,秦有趙高,漢有王莽,梁有朱異【4】,唐有安祿山,皆因不遵先王法度,窮奢極欲,不聽賢者之諫勸,不領悟天下將亂之徵兆,無視民間之疾苦,所以很快就滅亡了。近察本朝事例,承平之平將門,天慶之藤原純友,康和之源義親,平治之藤原信賴【5】等,其驕奢淫逸之心,強橫暴虐之事,雖各不相同,然其絕滅之結果卻是一樣。至於近世的六波羅入道【6】前太政大臣平清盛公之行為,僅就傳聞所知,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非言語所能形容的了。

查考清盛公之祖先,乃是桓武天皇【7】第五皇子——一品式部卿【8】葛原親王第九代的後裔,是贊岐守正盛的孫子,刑部卿忠盛的嫡男。葛原親王的兒子高見王一生無官無職,其子高望王被賜姓平氏,授以上總介【9】的官職,從此以後就脫離了王室,降為人臣。其子鎮守府將軍良望,後改名國香。自國香至正盛,歷經六代,雖都被任命為各地的國司【10】,但卻未蒙恩准列入殿上人的仙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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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一節的題目,取自卷頭詩開篇的四個字,突出全書立意的主旨。這是我國先秦古籍(如《詩經》)的常用做法。

【2】祗園精舍是古時印度捨衛國的著名寺院。精舍即寺院,意為精練行者居住之所。寺中僧侶養病所居的無常院有一玻璃鐘,其響聲似在訴說《涅槃經》中的四句偈語: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3】傳說釋迦涅槃時,四周各有兩株娑羅樹,忽然變綠為白。

【4】朱異是誤國的佞臣,重大國事隱匿不報,以至侯景起兵謀反,梁武帝蕭衍不備。

【5】承平、天慶是朱雀天皇的年號,康和是堀河天皇的年號,平治是二條天皇的年號。平將門是鎮守府將軍平良將之子,承平五年(935)殺其伯父平國香,於下總國舉兵謀反,五年後為平貞盛、藤原秀鄉等所敗。藤原純友於天慶二年(939)與平將門相呼應,在西海舉兵,天慶四年為桔為遠所敗。源義親於康和三年(1101)任對馬守,殺害無辜,罪行纍纍,平正盛奉旨討伐,誅義親於因幡。

【6】六波羅是京都東山區六波羅寺附近一帶的地名,平清盛的府邸建在這裡。按當時慣例,三位以上官員(古時日本官階分為一至八位)出家稱為入道,皇帝出家稱為法皇。所謂出家,只是剃髮僧裝而已,實則居官掌權如故。本書人物第一次出現時,姓名往往列一長串,順序是地名、身份、姓氏、官職、本人名、尊稱,有的中間還加上排行。

【7】桓武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代天皇(781—805年在位)。

【8】日本古制,親王分為一至四品。式部省是中央機構八省(中務、式部、民部、治部、兵部、刑部、大藏、宮內)之一,主管國家典禮、文官的選敘、高等教育等。各省的長官稱為卿。

【9】上總是國名,介是國司的次官。

【10】國司:統管一國政務的機構,長官稱為守,次官稱為介。當時日本的行政區劃分為國郡裡三級,共計六十六國。

【11】指許可登殿者的名簿。按當時規定六位以上的官員才允許上殿,稱為殿上人。

二.殿上暗害

忠盛【1】任備前國國守時,遵鳥羽上皇旨意,建造了「得長壽寺」。這座佛寺中有三十三間佛堂,供奉著一千零一尊佛像,於天承元年(1131)三月十一日舉行了供奉儀式。上皇欣喜之餘,傳旨嘉獎忠盛建寺之功,特許他遞補國司的缺額。正遇當時但馬國出缺,於是就為他補上。上皇還恩准他登殿。忠盛其年三十六歲。原來的那些殿上人因此心生嫉恨,暗中計議於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夜裡的五節豐明會【2】上,殺死忠盛。

忠盛獲悉此消息,尋思道:「我生於武勇之家,並非文弱之吏,若遭受意外之辱,於家於己,都是憾事。古人云:當保全性命以報效君王。應該預先做些準備才是。」於是當他進宮的時候,便帶了一把短刀,隨便地掛在朝服腰帶上。進了殿堂,在火光幽暗的地方,他緩緩拔出刀來,舉至鬢邊,那刀發出冰霜一般的寒光。公卿大臣們見了,不禁膽寒。又有忠盛的從卒平家貞,他是同族木工助【3】平貞光之孫,進三郎大夫【4】季房之子,任職為左兵衛尉【5】,他身著淡藍色的狩衣【6】,繫著淺黃的腰甲,掛著拴有弦袋的大刀,在殿上的院子裡規規矩矩地伺候著。藏人頭【7】以下的人看見他覺得奇怪,便叫六位藏人過去問他:「那空柱【8】附近鈴索旁邊,穿著布衣的人,你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能進來,趕快出去!」家貞恭敬地答道:「聽說今夜有人要暗害我家世代的主公——備前守大人,我為了看個究竟,特在此守候,不能出去。」這樣說了,仍舊跪坐在那裡。那些殿上人見此情形認為形勢不利,當夜就沒有下手。

當忠盛被召至御前起舞的時候,人們怪叫道:「伊勢平氏原本是醋瓶子!」其實,平氏本是桓武天皇后裔,只因有一段時間不住在京城,便不被列為上殿之人。因為久住伊勢,所以假名於那裡出產的瓶子,自稱為伊勢平氏【9】;又因為忠盛兩眼一大一小,人們便借其諧音而嘲之為醋瓶子【10】。忠盛雖是氣憤,但也無可奈何,於是在歌舞終結之前,悄悄退出御殿,行至紫宸殿的北廂,故意當著那些殿上人的面,將腰間掛著的短刀交給主殿司的女官,便走出去了。家貞一見便急切地問道:「情況如何?」待要告訴他受辱的情況,又怕他會拔刀上殿,於是忠盛答道:「沒有什麼事。」

向來在五節的時候,人們都會一邊歌詠著「薄白紙、薄紫紙、纏絲筆,畫著巴字圖案的筆桿」等有趣的事物,一邊跳舞。從前有一個太宰權帥季仲卿【11】,因為臉黑,被人稱作黑帥,他任藏人頭時,在五節會上跳舞,人們也怪叫道:「好黑呀,那麼黑的頭,讓誰給塗上黑漆了。」還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在十歲的時候,父親中納言忠宗卿去世,成了孤兒,已故的中御門藤中納言家成卿那時是播磨國守,將他招為女婿,使他得享榮華。他也是在五節會上,被人們譏諷道:「播磨米【12】是木賊草,還是樸樹葉?為什麼要給人家磨光除垢!」

大家紛紛議論道:「這些都是古時發生的事,並沒有鬧出事來。在如今這種佛法衰微的末世,可就難說了。」

果然,五節會一過,所有殿上人一齊向上皇參奏道:「根據歷代的法度,必須經過上皇特許,才可帶劍參加公宴,或帶武裝衛士出入宮禁。如今朝臣忠盛,把自家的扈從,帶甲的武士,擅自召進內庭;他自己也帶刀參加節會,這兩件事都是前所未有的不敬皇上的大罪。兩案並發,罪責難逃,請皇上削去他的殿上仙籍,罷免他的官職。」上皇聽了公卿大臣們的參奏,非常驚異,遂傳忠盛前來詢問。忠盛答道:「從卒在殿庭侍候的事,微臣並不知道。但近日聽說有人謀劃加害於我,跟隨我多年的家人因此想來幫助我,免得我遭受意外之辱,所以私自進來,忠盛事先並不知情,無從加以阻止,倘若此舉有罪,可立召此從卒前來。至於那把短刀,當時已交予主殿司收存,請皇上降旨提取驗看,查明真相,再行定罪。」上皇認為他說的有理,即命將此刀拿來驗看。原來刀鞘表面塗漆,裡面卻是木刀,只是貼著銀箔。上皇說道:「為免當前的恥辱,做出帶刀的樣子,為預防日後的責難,卻又帶了木刀;心思細密,可嘉可嘉。凡以弓矢為業之人都該有這樣的計謀。至於從卒進殿庭侍候,那是武士侍奉主人的習慣,並非忠盛的過失。」這樣忠盛並未受到什麼處分,反而得到了上皇的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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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清盛之父。

【2】日本古時宮廷中每年共舉行五次盛大的酒宴,載歌載舞,即正月一日(元日)、七日(白馬會)、十六日(踏歌會),五月五日(端午),及十一月第二個辰日(豐明會)。

【3】木工助是宮內省木工寮的次官。

【4】大夫是中央機構中各「職」各「坊」的長官。

【5】左兵衛尉是兵衛府的三等官。

【6】狩衣亦稱布衣,原是狩獵時穿的服裝,但稍微短些,並有扎袖口的帶子。

【7】藏人頭是藏人所的長官,主管內府財務。

【8】位於殿前台階旁邊的柱子,柱內掏空,以便排雨水。

【9】平氏和瓶子,在日語中讀同一個音。瓶子原是酒具,據說伊勢所產瓶子粗劣,只能盛醋。

【10】眇目(兩眼不一樣大)與醋瓶在日語中讀同一個音。

【11】太宰府設於築前國,是統連西海道九州九國二島(築前、築後、肥前、肥後、豐前、豐後、日向、大隅、薩摩等九國和對馬島、壹岐島)的中央派出機構,今福岡縣築紫郡有其遺跡。其長官稱為帥,次官稱為大貳、少貳。權帥是編製定員以外的帥。古時日本朝廷各省、司大員往往在編製定員之外臨時增設,謂之權官。

【12】家成是播磨守,所以用播磨米來比喻他。

三.鱸魚

過了不久,忠盛的兒子都當上了諸衛府【1】的佐官,並且獲得上殿的資格,那些公卿出身的殿上人對他們也就無可奈何了。有一次,忠盛從任所備前國回到京都,鳥羽院【2】上皇問他道:「明石【3】的海邊景色如何?」忠盛作歌答道:

明石海岸邊,年年四季風不停。

殘月朦朧夜,海風勁吹勢更猛,風助浪濤勢洶洶【4】。

上皇很欣賞這首歌,下令收入《金葉集》中。

在上皇宮中服務的女官中,忠盛有一位紅顏知己,他時常去與她幽會,有一次在她的房裡忘下了一把畫有月亮的扇子,別的女官看見便打趣說:「這是何處漏下來的月光呀?出處十分可疑呀。」那女官作歌答道:

此月非尋常,漏自彩雲間;

君問何處來,酬答非等閒。

忠盛聽說了這件事,對她的感情更深了。這女官就是薩摩守忠度【5】的母親。俗語雲,夫婦相似。忠盛既然風流,這女官也十分儒雅。後來忠盛官至刑部卿【6】,於仁平三年(1153)正月十五日故去,享年五十八歲。因清盛是嫡男,便承襲了父親的官職。

保元元年(1156)七月,左大臣藤原賴長叛亂,其時,清盛為安藝守,效忠朝廷,全力平叛,被升為播磨國守,保元三年又升為太宰大貳。平治元年(1159)十二月,信賴卿謀反,清盛奉命掃平叛賊,皇上降旨:「屢建功勳,應予厚賞」,於是在第二年正月敘正三位。不久又陞遷為參議【7】、衛府督【8】、檢非違使別當【9】、中納言、大納言【10】,直到丞相的官職。未任左右大臣之職,便從內大臣直接升為太政大臣從一位。這時,他雖然不是近衛大將,卻下賜兵仗,隨帶侍從,又被特准乘牛車、輦車出入宮禁。這樣便與攝政相同了。《職員令》中有云:「太政大臣為天子師表,四海表率,治國論道,統理陰陽,若無其人,則可從闕。」因此,這太政大臣又叫做「則闕之官」。既然是寧缺勿濫的官職,四海之內盡歸其掌握之中,那也就無可非議了。

平家之所以得享如此榮華富貴,據說是得力於熊野權現【11】的庇佑。在清盛公任安藝守的時候,他從伊勢海乘船出發到熊野去,途中有一尾很大的鱸魚跳進他的船裡,當時熊野神社的嚮導說:「這是權現的恩賜,請大人趕快吃了吧。古時候,曾有白魚躍進武王的船中【12】,此乃非常之吉兆。」雖說清盛在去神社參拜的途中應謹守十戒【13】,不應食用葷腥,但他還是叫人把魚烹調了,讓全家子弟和僕從們分著吃了。從此以後,吉祥之事接連不斷,自己做到太政大臣高位,子孫也都得陞官,真比雲龍飛昇還要快,超過了先祖九代【14】的舊例,實在是值得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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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近衛府、兵衛府、衛門府,這三個單位又各分左右,通稱六衛府。佐是各衛府的次官。

【2】鳥羽院是日本第七十四代天皇鳥羽天皇(1107—1123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3】明石在神戶附近,當時屬播磨國。

【4】原文是一首俳句,字數為五七五七七。現在我國也有仿此而作的「漢俳」問世。

【5】平忠度是平忠盛的庶子,官職為薩摩國國守。

【6】刑部卿是刑部省的長官。

【7】是太政官的屬員,僅次於大納言、中納言,參與朝政,官階多在三位、四位以上。

【8】左右衛門府的長官稱為督。京城守衛,設有近衛府、衛門府、兵衛府。這三府又各有左右之分,故有六衛府之長。

【9】檢非違使廳的長官,總管京都的警察和司法。別當原指在本職之外兼任別的職務的官員,後來成為專任長官的職稱。

【10】太政官的屬員。太政官的首長是太政大臣,亦稱大相國,其下依次為左大臣、右大臣、大納言、中納言。中央八省均由太政官統轄。

【11】日本的神道,原是佛菩薩隨緣應化,臨時顯現在日本的化身。熊野權現即和歌山縣熊野地方的三所權現,包括:熊野神社(本宮)、熊野速玉神社(新宮)和那智神社(那智)。

【12】此處引用武王伐紂渡黃河時,白魚躍入舟中的故事。

【13】十戒指佛教的十項禁戒,如不殺生、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等。

【14】平氏是桓武天皇第五皇子葛原親王的後代,自高望王下降臣籍,賜姓平氏以來,至清盛共歷九代。

四.禿童

仁安三年三月十一日清盛公五十一歲時,因為生了一場病,於是許願出家入道,法名淨海。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病一下就好了,因而得以盡享天年。這期間,平家真可謂盛名震動朝野,人人欽羨的事就像草木見到春風,家家渴慕的事有如百禾遇上甘霖。說起六波羅一家的貴胄公子來,無論什麼樣的名門望族,都不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入道相國【1】的內兄,平大納言時忠卿,曾說過這樣的話:「不是出自平氏家門的人,皆屬賤類。」因此,世間的人都想找點什麼因由,與平氏一門扯上關係。不僅如此,甚至連衣領怎麼折,烏帽子【2】怎麼疊,只要說是六波羅的樣式,天下的人便紛紛效仿。

無論怎樣的賢王聖主,以及怎樣的治國良相,都免不了會有些無聊的人聚在某些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傳一些流言蜚語,這本是世間常有的事。唯獨在入道相國全盛時期,卻並沒有說平氏閒話的。這是因為入道相國有獨到的安排。他選出了三百個十四、五、六歲的少年,一律留著齊耳短髮,穿一身紅色的直裰【3】,讓他們在京都各處行走探查,遇見有說平氏壞話的人,馬上通知同夥,闖進他的家中,沒收其資財傢俱,並將那人抓到六波羅府中去。所以一般平民即使眼裡看見,心裡不滿,也沒有敢說出來的。不只是街頭行人,就連路上通行的馬和車,一見六波羅的禿童都遠遠避開。真可謂「出入禁門不問姓名,京師長吏為之側目」【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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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盛為太政大臣,出家後被稱為入道相國。入道是大臣出家後的尊稱。

【2】黑布直筒帽,有挺直的,叫立烏帽子;也有折疊的,叫折烏帽子。

【3】類似我國清代的馬褂,胸前有扣,補貼口有結紮的帶子。武士上陣時,鎧甲披在它的外面。

【4】見陳鴻《長恨歌傳》:「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

五.闔第榮華

入道相國不僅自己享盡榮華,他的闔家子孫也全都發達起來。長子重盛做了內大臣兼左大將,次子宗盛做中納言兼右大將,三子知盛任三位中將,長孫維盛則任四位少將,平氏一門有公卿十六人,殿上人三十多人,另外還有各國國守,以及在衛府和各省司擔任官職的,共有六十多人,在那時的政界似乎再沒有別家的人,可謂權傾朝野了。

在從前的聖武天皇【1】時代,神黽五年(728)朝廷始設中衛府的大將,自從大同四年(809)中衛府改為近衛府【2】以來,兄弟分任左、右大將的只有三四回。在文德天皇【3】時,藤原良房以右大臣兼任左大將;藤原良相以大納言兼任右大將,這二人是閒院左大臣冬嗣的兒子。在朱雀院【4】在位時,左大將是小野宮實賴公,右大將是九條師資公,他們是貞信公【5】藤原忠平的兒子。後冷泉院【6】時期,左大將是大二條教通公,右大將是堀河賴忠公,都是御堂關白【7】藤原道長的兒子。二條院【8】時,左大將是基房松【9】公,右大將是兼實月輪【10】公,都是法性寺【11】公藤原忠通的兒子。這些人都是攝政關白家的子弟,一般人是沒有這種榮幸的。從前殿上人恥與為伍的人的子孫,如今卻穿上了禁色【12】官服,身著綾羅錦繡,兼任大臣大將,兄弟同時做著左、右大將,雖說如今是佛法衰微的末世,這事情也是夠奇怪的了。

此外,清盛公還有八個女兒,也都得結良緣,福分非淺。一個女兒在八歲時與櫻町中納言成范卿定了婚約,平治之亂【13】以後退了親,嫁給了花山院左大臣【14】,生了幾個兒子。成范卿之所以被稱為櫻町中納言,是因他風流儒雅,酷愛吉野山的櫻花,在領地上栽了很多櫻樹,並在櫻樹叢中建房居住。因此,來看花的人便將這裡叫作櫻町。櫻花一般開七天就凋謝了,成范卿覺得可惜,便禱告天照大神【15】使花期延長為三個七天。那時皇上聖賢,神也顯示出神德,花也有了靈氣,從人心願,竟真的能保持二十天的花期。

一個女兒被立為皇后,所生的皇子被立為太子,後來登基為帝,為母后加封了院號,稱建禮門院【16】。既然是入道相國的女兒,又為天下之國母,其尊貴榮華自不待言了。還有一個女兒是六條攝政公【17】的夫人,高倉天皇在位的時候,被封為養母【18】,特許以「准三後」待遇,稱為白河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又一個是普賢寺公【19】的夫人,一個是冷泉大納言隆房卿的夫人,一個是七條修理大夫信隆卿【20】的妻子。另外,有一個安藝國嚴島神社的巫女所生之女,在後白河法皇的宮裡做女官;還有一個是九條院【21】的女雜役常葉所生,在花山院的小姐那裡服役,稱為廊下君。

日本又叫秋津島,共分六十六國,其中歸平家管轄的有三十餘國,已經超過國土的一半了,其他莊園田地更是不計其數。綺羅滿堂,如花似錦;車馬雲集,門庭若市,揚州之黃金,荊州之珍珠,吳郡之綾,蜀江之錦,各種希奇珍寶,應有盡有。「歌堂舞閣之基,魚龍爵馬之玩」【22】,即使是帝王之家、神仙洞府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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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聖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五代天皇(724—748年在位)。

【2】近衛府是諸衛府中最重要的,負責警衛皇宮,朝會時任警衛和儀仗。

【3】文德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五代天皇(850—858年在位)。

【4】朱雀院是日本第六十一代天皇朱雀天皇(930—945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5】貞信公是藤原忠平的謚號。

【6】後冷泉院是日本第七十代天皇冷泉天皇(1045—1068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7】對藤原道長所建法成寺的尊稱。關白即攝政大臣。

【8】二條院是日本七十八代天皇二條天皇(1158—1165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9】松是基房家的地名。

【10】月輪是兼實所居山莊名。

【11】法性寺是藤原忠通的別邸。

【12】非經敕許,不得穿用的顏色,包括青、赤、黃丹、梔子、深紫、深緋、深蘇枋七色。

【13】平治元年(1159),源義朝等謀反,幽禁後白河上皇,遷徒二條天皇。平清盛起兵平亂,翌年正月,誅滅義朝,史稱平治之亂。從此朝中大權歸於平氏。

【14】即藤原兼雅。

【15】天照大神是太陽女神。

【16】即平清盛的女兒德子,於承安元年(1171)入宮,為高倉天皇的女御,第二年成為中宮(即皇后),治承二年(1178)生子言仁親王,治承四年親王即位為安德天皇。養和元年(1181)中宮上尊號為建禮門院。

【17】即藤原基實。

【18】天皇養母,照例多以內親王(公主)充任。准三後是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待遇給予俸祿。

【19】即藤原基通。

【20】掌管宮中修繕、營造等事務的機構「修理職」的長官。

【21】指當時的皇太后藤原呈子。

【22】引自《文選·鮑照蕪城賦》:「若夫藻扃黻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

六.祗王

入道相國既然已把天下置於掌握之中,什麼世間的非難,人們的嘲諷,便全都不顧忌了,一味任由自己去幹些不合情理的事。例如,當時京城中有兩個有名的舞女,是一對親姐妹,名叫祗王、祗女,是一個叫刀自的舞女的女兒。姐姐祗王為入道相國所寵愛;妹妹祗女也因此為都中人士所推崇。清盛公給母親刀自建了一所豪華的房子,每月還送一百石米、一百貫錢,於是刀自一家也因此安富尊榮了。

在我國,舞女起源於鳥羽院時代,當時名叫島千歲與和歌前的兩個人開始跳這種舞蹈。跳舞者最初是穿白絹便服,戴著立烏帽子,腰插白鞘腰刀起舞的,因此稱作男兒舞。隨後把烏帽子和腰刀都去掉了,只穿白絹便服,這種歌舞就叫白拍子。

京城裡的舞女們耳聞目睹祗王的幸運,有的羨慕,也有的嫉妒。那羨慕的人說:「啊,祗王真幸運呀,同操樂戶生涯,誰不願意有那樣的機遇呢?一定是因為她名字裡有個祗【1】字,所以才有這麼好的運氣。我們也將這個字用在名字中試試看。」於是就有人叫祗一、祗二,或者祗福、祗德。那嫉妒的人說:「這和名字、文字有什麼相干,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所以也有好些人並不把祗字加在名字上。

過了三年,京城裡又出現了一個有名的舞女,是加賀國人,名字叫「佛」,年方二八。京裡的人士都說:「從前雖然見過許多舞女,但這樣的歌舞卻還是初次見到。」因此都很歡迎她。但是阿佛說:「現在我雖已天下聞名,但還沒被召到顯赫的平家太政入道那裡去過,實在是非常遺憾。我不妨照樂女的習慣,不招自來,自己去看看吧。」於是有一天便來到西八條府【2】門前。門上的人上去稟報:「那位有名的阿佛,現在到府上來求見了。」入道相國說:「是嗎?這樣的舞女是要有人叫才來的,哪有不招自來的道理,況且有祗王住在這裡,不管是神還是佛,都不准進來,趕快讓她走吧!」阿佛遭到這樣的冷遇,正要退出的時候,祗王對入道說:「舞女不召自來,是行中常見的慣例,況且她年齡還小,忽然想到就來了,遭到這麼冷酷的拒絕,未免太可憐了,我也覺得心裡過意不去。我也是此道中人,當然也有同感。就是不看舞,不聽歌,只見她一面,然後叫她回去,她也會感激不盡的。就請把她叫進來,見見面吧。」入道相國說:「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見一見再叫她回去吧。」便令人前去傳喚。本來阿佛遭到嚴拒已坐上牛車正要回去,聽得第二次傳話召見,就又回來了。入道相國出來相見,說道:「本來今天不想見你,但祗王再三勸說,所以出來見一見。既然見了面,怎好不聽一聽你的歌呢,你先唱一首時行曲調【3】吧。」

阿佛道了聲「遵命」,就唱了起來:

我是一棵姬松【4】,

見到您似乎可以活到千歲了;

在您前面水池的龜山上,

成群仙鶴在嬉戲。

這樣反覆唱了三遍,聽的人都豎起耳朵,瞠目而視,驚為仙樂。入道相國也連聲叫好,說道:「你的時行曲調唱得極妙,那麼舞也一定跳得很好嘍,跳一回看看,叫打鼓的來!」便把打鼓的人叫來,阿佛伴著鼓聲跳了一回舞。

她的髮型容貌,都是那麼嫵媚,聲音節奏也都很美,那舞當然也是美妙絕倫。入道相國看得入了迷,遂將整個的心思都轉到阿佛身上了。他要阿佛留在府中,阿佛說:「您這是怎麼了?我原本是不召自來的,已經被您斥退,只因祗王的懇求,我才被召回來,如果因此把我留下,祗王會怎麼想?我自己也覺得對不起她。還是讓我早點出去吧。」入道相國說道:「你要出去是絕對不行的。既然你顧慮到祗王,那就叫祗王出去好了。」阿佛說:「這怎麼能行呢?讓我與祗王一起留下,我都感到心中不安,現在要將祗王趕走,只留下我一人,我心裡更覺慚愧。如果您以後想起我,叫我再來,我會來的,今天就讓我出去吧。」入道相國說:「這樣絕對不行。叫祗王趕緊出去吧。」叫人接連去催了三次。

本來祗王已經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卻沒有想到會這麼快。接到趕緊出去的催促後,祗王便收拾一下散亂的東西,準備動身出去了。常言道:同在一棵樹下休息,同在一條河裡打水,都是前世的緣分,如今要離別了,不免有些傷感,況且在這裡已住了三年,因此更加留戀悲傷,流下了許多於事無補的眼淚。可是留戀又有什麼用呢,終歸是要離去的,祗王想到將永遠離開這裡,應該留下一點痕跡做個紀念,便哭著在紙隔扇上寫下一首短歌:

同為原上草,何論榮與枯;

來日秋霜至,一樣化灰土。

隨後就坐了車,回到自己家中。一進門便躺倒在紙門裡邊放聲大哭起來。母親和妹妹見了,問她:「這是怎麼回事?」沒有得到回答,問了跟著她的女人,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從此以後,每月的一百貫錢和一百石米也不再送來了。現在是阿佛家的人享受這種恩寵了。京城的人都說:「聽說祗王被從入道府裡趕了出來,我們去找她玩玩吧!」於是有的送信來,有的派使者來。但祗王雖已淪落到這種境地,卻沒有心思接待客人,所以既不接受信,也不見使者。而且這些人的慇勤相待使她更加覺得傷心,終日以淚洗面。

這樣過了年,到了來年春天,入道相國派使者到祗王那裡,說道:「你近來怎樣?阿佛總是一副無聊的樣子,你來唱一支時行曲調,跳個什麼舞,給她解解悶吧。」祗王沒有給他回信。入道相國說:「祗王為什麼不回信?大概是不想到這裡來吧。若是不想來,就直說好了,我淨海自有辦法。」這話傳到母親刀自那裡,她可被嚇壞了,哭著教訓祗王說:「祗王,你為什麼不給入道回信呢?那總比聽到申斥好些。」祗王說:「如果我想去,我會立即答應去的。可是實在不想去,所以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這回召了不去,他說自有辦法,我想無非是將我們趕出京去,不然就是要了我的命,最壞也不過如此吧。即使出了京城,也沒什麼可悲歎的,就是要了我的命,我現在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了!我已經被人厭棄,再沒有見那個人的心思了。」於是,仍舊不給回信。母親刀自又勸道:「凡是想活在世上的人,都不能違背入道公的意旨。男女姻緣乃前世所定,並不是始於今世。有時相愛的人相約白首,可是不久就分開了;有的雖然是偶然結合,反而能終身相守。世間最難料的就是男女之間的事。這回召了不去,要說會因此喪命,我看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被趕出京倒是很有可能。若真是這樣,你們還都年輕,無論到了鄙陋鄉村之中,還是住在岩石樹木之間,總還有辦法生活下去,但是你母親我年老體衰,若被趕出京城,住在鄉下,去過那種不習慣的生活,想想也是很可怕的。就讓我留在京城以終殘年吧,這也算是你對我的孝養和對來世的修福了。」祗王雖然覺得再到入道府上是很痛苦的事,但不好違背母親的命令,所以就哭著答應接受召喚,那心裡的悲傷自不待言。

祗王覺得一個人進府去有點難為情,便帶了妹妹祗女和另外兩個舞女,四人坐了一輛車子,來到西八條府邸。可是並未被領到以前的住處,而是到了一間很簡陋的屋子裡,祗王心中暗想:「這也太過份了吧?我本身並沒有什麼過錯,卻被遺棄了,現在連落腳的屋子也降了規格,真叫人受不了呀,怎麼辦好呢?」她的這種心思,也表現到了臉上,又怕人看見,便用袖子遮著臉,可是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從袖子上簌簌地落下來。阿佛聽說了,覺得可憐,便對入道說:「這是怎麼啦!我這裡是她過去住的地方,叫她到這邊來吧。要不就讓我出去見見她。」入道相國卻說:「那可不行。」阿佛無可奈何,只好不出去了。隨後入道相國與祗王見面,一點也不理會她的心情,說道:「怎麼樣,還好嗎?阿佛經常覺得無聊,你給唱一支時行曲調吧。」祗王既然來到了這裡,便不打算違背入道公的意旨,因此強忍住眼淚,唱了一支時行曲調:

佛本是凡夫,

我等終成佛;

人人都具有佛性,

可歎竟有這些差別。

哭著唱了兩遍。當時所有在座的平家公卿、殿上人、大夫【5】,甚至那些武士,都感動得流下淚來。入道相國很高興,說:「即興而作的歌曲也非常有趣;本來還想看你跳舞,只是今天有件要緊的事,以後常進來,唱些時行曲調,跳一跳舞,給阿佛解悶。」祗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掩淚退了出來。

回家後,祗王對妹妹說道:「為了不違背母親,勉強到不該再去的地方,又一次受到屈辱,真叫我受不了。這樣苟活於世上,不知道還要受到什麼樣的污辱。現在我真想去投水了。」妹妹祗女也說:「如果姐姐投水,我也跟你一起投吧。」母親刀自得知姐妹倆的想法,心中十分悲傷,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哭著勸道:「真是讓你受委屈了,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現在實在後悔。但如果你投水而死,妹妹也跟你一道去死;兩個女兒都沒有了,撇下我這年老體衰的老婆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倒不如也和你們一道投水吧。你可知道,讓陽壽未盡的母親投水而死,那就是犯了五逆罪【6】。人來到這世間不過像是暫時住進旅店,蒙受屈辱也算不了什麼,最可怕的是在永久的歸宿裡墜入黑暗之中。今生也就罷了,來世要墮入惡道【7】那是多麼可悲。」流著眼淚絮絮叨叨地勸說。祗王拭去眼淚說道:「真要這樣做了,無疑是犯了五逆罪。那麼,就把自殺的念頭打消了吧。但是就這樣在京城裡住下去,恐怕還要受到羞辱,咱們現在就離開京城吧。」於是,二十一歲的祗王就出家了,在嵯峨【8】深處的山村裡搭了一個柴庵,在那裡長年念佛度日。妹妹祗女說:「如果姐姐投水,我也投水,原是約好了的,現在姐姐出家離俗,我也絕不留在俗世。」在十九歲時,她也削髮出家,同姐姐住到了一起,為來世修福。母親刀自看到這種情形,說道:「女兒們年紀輕輕都削了發,在這樣的世道裡,我這做母親的還蓄著這頭白髮做什麼呢?」於是在四十五歲上也削了發,同兩個女兒一起專心事佛,盼著死後往生極樂淨土。

這樣,春盡夏闌,秋風乍起,不覺又到了雙星渡河,世間男女在楮樹葉上【9】寫下相思之意的時候了。看著夕陽漸漸隱沒到西山之後,心想那太陽落下的地方不正是西方淨土嗎,將來咱們總歸是要生活在那個地方,過著沒有憂慮的日子;回想起從前的種種煩惱,唯有流不盡的眼淚。有一天,已過了黃昏,母女三人掩閉竹扉,點起昏暗的燈火,一同念佛。就在這時,忽聽響起咚咚的敲門聲,三個女尼都驚慌地說道:「哎呀,大概是惡魔前來阻撓我們這些薄命的人念佛。白天也很少有人來到的山村柴庵,這樣的夜裡還會有什麼人來訪!那門是竹子編的,就是不去開,也很容易推破,還不如去開了,放他們進來吧。如果惡魔不肯留情,一定要取我們的性命,那就堅信我們一直信賴的阿彌陀佛的本願【10】,誦唱佛號,等候聖眾尋聲來迎,接引我們到西方去吧,只一心念佛好了。」這樣猜測著,打開竹門一看,出現在眼前的,原來不是什麼惡魔,而是阿佛。祗王說道:「呀,這是怎麼回事?阿佛怎麼會來這裡,我不是在做夢吧?」阿佛拭著眼淚道:「說起來好像是為自己辯解,不說又顯得我不近情理,還是讓我從頭說起。我本是不召自來的人,已經從府裡被趕了出去,只因祗王姐姐的美言,才又將我叫了回來。只恨女人無用,做不得自己的主,結果被留了下來,這真是無可奈何的可悲的事。後來,你又被召來唱那時行曲調,你的心情我也深深地理解,你的遭遇總有一天也會落到我身上來,因此我在那裡並不覺得愉快。你在紙隔扇上留下的筆跡:『來日秋霜至,一樣化灰土。』的確說得不錯。我一直打聽你們的住址,但沒有人知道,後來知道你們削髮出家,三個人住在一起,這使我很是羨慕。幾次向入道公請假來看你們,總是不准。仔細想來,世間的繁華都是夢,富貴榮華根本算不了什麼。『人生是苦,佛法難求。』若是沉入地獄,便永劫不復了。年輕美貌不足道,黃泉路上不分老少美醜,一旦大限來臨,想多喘一口氣也不可能。像我這種只顧享受一時榮華而不知來世的人,真是可悲,所以今天晚上偷偷混出了西八條府邸,扮成這個樣子來了。」說著撩開披衣【11】,竟也是女尼模樣。阿佛又哭著說道:「我改裝為女尼來到這裡,是為了贖以前的罪孽。你們如果能原諒我,我就和你們一起念佛,同為一蓮托生【12】之身,假如你們不肯寬恕我原諒我,我以後無論漂泊到什麼地方,即使宿於青苔之上、松樹之下,也要盡我的餘生一心事佛,以實現我極樂往生的夙願。」祗王聽了拭淚道:「你有這種想法,我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世事無常,我自己遭逢不幸是當然的,但一想到這裡就不免對你產生怨恨。也許我的這種想法,會阻礙我實現往生夙願吧,這樣下去今生和來世都要給耽誤了。現在你也要削髮出家,我對你的怨恨就全都消失了,往生樂土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我從此也得實現夙願,這是比什麼都可喜的事情。我們削髮為尼,人們都說是世間奇事,我也曾這樣想,然而,我們這是出於憤世嫉俗,也是因為怨恨自己,削髮為尼是當然的事情。但是比起你的出家來,這算得了什麼呢。你既沒什麼可怨恨的,也沒什麼可哀歎的,你今年才十七歲,正享榮華,卻能這樣看破紅塵,嚮往淨土,真可稱得上大道心了;這對於指引我一心向佛,可以說是勝過名僧指教。好啦,就留在這裡,咱們一起修行吧。」於是,四個人便同住一處,早晚在佛前供奉香花,一心嚮往極樂淨土。後來死期雖然有遲有早,四個尼姑卻都遂了往生的夙願。後來後白河法皇在長講堂【13】的記事冊上寫著:「祗王、祗女、阿佛、刀自等尊靈」,將四個人的名字寫在一處,想起來也是非常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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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祗字的含義與卷首的祗園有關,有神佛庇佑的意思。

【2】西八條在京都皇宮西邊,清盛別邸在那裡,他的本邸在六波羅。

【3】即當時的流行曲調,由八句或十二句七五調的句子組成。

【4】是只有一二米高的觀賞植物。

【5】三位以上的朝官稱公卿,五位以上稱大夫。

【6】佛教裡的五逆罪為:殺父、殺母、殺聖人(阿羅漢),出佛身血,離間僧徒團結。

【7】佛教裡的惡道為: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

【8】京都右京區嵯峨,現有祉王寺。

【9】古時日本習俗,七夕之夜,相愛著的男女各在楮葉上寫下心願,用以祈禱。

【10】阿彌陀佛四十八願中,第十八為「念佛往生願」,只要一念佛,臨終時,阿彌陀佛便會同觀音、勢至諸菩薩前來迎接,往生淨土。

【11】是中古時期日本婦女外出時穿的衣服,連頭遮住,類似斗篷。

【12】一蓮托生是淨土宗信徒的一種理想,是說死後被聖眾迎接到淨土,坐在蓮花座上。

【13】後白河法皇在宮中所造佛堂,名為法華長講阿彌陀三昧堂,後來屢遭兵火。這裡所說的記事冊,現在尚存一冊,記有祉王等四人的名字。

七.兩代皇后

從古至今,源氏與平氏兩家共同輔佐朝廷,若有不服王化、蔑視朝綱者,則共同施以懲處,因而世上沒出什麼大亂。但自從保元之亂【1】源為義被誅,平治之亂源義朝伏法之後,源氏後裔,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削職,至今只剩平氏一族非常繁盛,無人敢與他們對抗。照這情形說來,似乎以後不會出什麼亂子了。但自鳥羽院【2】駕崩之後,經常發生兵戎相見之事,其中官員被判死罪,被削官停職,十分頻繁,國內動盪不安,世間極不平靜。尤其是在永歷、應保【3】年間,上皇的近臣常被天皇治罪,天皇的近臣又常被上皇降罪【4】,朝中大小官員,人人自危,惶恐不安,真可說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天皇和上皇本是親父子,應該沒有什麼根本的衝突,但卻經常意外地生出事端,這大概也是因為瀕臨末世,人心險惡之故吧。天皇常常違逆上皇的意旨,其中有一件事更是聳人聽聞,受到世人指責。

已故近衛天皇的皇后,當時被稱為皇太后的,是大炊御門右大臣公能公的女兒【5】。近衛天皇過世之後,遷出了皇宮,住到近衛河原的邸宅。因為是先帝的皇后,所以過著隱居的生活,到永歷年間已是二十二三歲了,雖然已過盛年,仍享有天下第一美人的聲譽。二條天皇【6】生性好色,暗地裡叫高力士那樣的人在外邊搜羅美女【7】,竟將情書送到皇太后那裡去了。皇太后當然不加理睬,天皇卻把這事公開了,宣諭右大臣家:立藤原多子為皇后,著即進宮。這真是天下奇聞,於是公卿們開會進行討論,紛紛發表意見,一致認為:「查異國的先例,中國的則天皇后原是唐太宗之后妃,高宗之庶母,太宗駕崩後,被立為高宗的皇后。這個先例,是極為特殊的。我朝自神武天皇以來,經歷七十餘代,從未有立為兩代皇后的事。」公卿們眾口一辭一致諍諫。上皇也頗不以為然,力勸天皇,天皇卻說:「天子無父母【8】,我憑十善【9】的戒功,得登萬乘寶座,這樣一件小事,還不能由自己做主嗎?」一意孤行,定下了進宮的日期。上皇對此也無可奈何。

皇太后聽到這個消息,終日以淚洗面,歎息道:「還不如在久壽的秋天,先帝去世的時候【10】,與先帝一同化為曠野上的薤露,要不就離俗出家,就不會遇上這種可悲的事情了。」父親右大臣勸慰道:「書上說,不順應世俗的便是狂人。既然天皇詔書都下來了,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如果能生下一個皇子,老朽我也就被尊為外祖父了。這次進宮真是可喜的吉兆呀,這也就是你對老父最大的孝行了。」皇太后沒有回答。後來卻傳出她這時寫下的一首歌:

竹節逢憂患,怎得不沉淪;

徒負不義名,永世恨難泯。【11】

這首歌不知為什麼傳到外邊,人們都說歌詞淒婉優雅。

到了進宮那一天,右大臣與伴送的公卿們,特別細心地準備了出聘車駕的儀式,但是皇太后因為心中不快,遲遲不肯登車,一直到了半夜以後,才在大家幫助下坐上車子。進宮後就住在麗景殿裡,潛心規勸天皇勤於政務。在天皇居住的紫宸殿,陳列著畫有先聖先賢畫像的屏風,上面畫著伊尹、第五倫、虞世南、太公望、甪里先生、李勣、司馬【12】,還有長手、長腳和馬面人的屏風。在殿西的鬼室中畫有李將軍【13】斬鬼圖。尾張守小野道風【14】曾七次為這些聖賢屏風題詞。在清涼殿裡的屏風上,有巨勢金岡【15】畫的遠山殘月,先帝幼時曾頑皮地用筆將殘月塗黑了,那塗黑的殘月至今還留在那裡。皇太后看了這些,更加懷念先帝,寫了一首短歌:

苟且留人世,馮婦再進宮;

當年屏風在,猶見月色融。

由此可以想見先帝與皇太后篤篤深情,這真是淒婉優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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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保元元年(1156)七月鳥羽法皇去世,崇德上皇赴殮,被拒,大怒,又因積憤,乃召源為義、平忠正等欲行政變。後白河法皇召為義子義朝,忠正侄清盛拒之。崇德上皇兵敗,後被遷於贊岐,改稱讚岐院,死於一一六四年。為義、忠正伏誅,史稱保元之亂。

【2】參見第一卷第三節注二。

【3】永歷(1160)、應保(1161—1162)都是二條天皇的年號。當時天皇之上還有上皇,上皇也有權施政,稱為院政。

【4】即已經讓位的後白河法皇和他的兒子二條天皇。

【5】指藤原多子,德大寺實定的姐姐,左大臣賴長的養女。

【6】二條天皇是日本第七十八代天皇(1158—1165年在位),他父親後白河天皇在位三年便讓位給他。後白河天皇之前是近衛天皇;近衛是後白河的弟弟,三歲登基,十七歲就死了。近衛天皇是二條天皇的叔父。二條天皇於永歷元年(1165)正月立近衛後藤原多子為皇后。

【7】借用《長恨歌》的故事,唐玄宗好色,經高力士為他訪求,乃得楊貴妃。

【8】據中國《北史》,有「天子無父」的話,日本典籍則見於《增鏡》卷九;《源平盛衰記》裡說是醍醐天皇的話。

【9】在佛教中認為能守十戒不犯十惡即是十善。十惡即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慾,嗔恚,邪視。

【10】近衛天皇於久壽二年(1155)去世。

【11】「竹節」與「憂患之時」諧音,暗指當年先帝駕崩的憂患。「不義名」,原文為「無先例的名聲」。

【12】聖賢屏風上共畫著三十二人,都是中國歷代名臣。

【13】李將軍即漢武帝時的李廣。

【14】小野道風是平安朝的著名書法家。

【15】巨勢金岡是平安朝畫家,據《扶桑略記》所載,他於仁和四年(888)在清涼殿畫了這些畫。

八.立匾的糾紛

永萬元年(1165)春天,傳說天皇身患疾病,到了入夏時節,病勢越發沉重起來,因此,大藏大輔【1】伊吉兼盛的女兒所生的第一皇子,剛剛兩歲,便傳說將要立為太子,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匆匆宣旨立為親王,當夜便受禪登基了。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天下人全都惶惶不安。據通曉故事的人說,在日本有幾位童年登基的天皇,清和天皇【2】九歲接受文德天皇禪位,當時是效仿中國周公輔成王,南面臨朝,代理朝政的先例,由外祖父忠仁公【3】輔佐幼主。這是攝政的發端。以後,鳥羽天皇五歲,近衛天皇三歲,都以沖齡即位,那時就有人說未免太年幼了。現在的天皇是兩歲即位,就更沒有先例了。

同年七月二十七日,二條上皇駕崩,年僅二十三歲,好像是含苞未放的花凋落了一樣。玉簾錦帳中的后妃無不落淚。就在那天夜裡,天皇在香隆寺的東北下葬,陵寢在蓮台野的深處,一個叫船岡山的地方。在殯葬的時候,延歷寺與興福寺【4】的僧人為立匾的事發生了糾紛,最後竟大鬧起來。本來,凡是天皇去世,送到墓地,按規定是由奈良和京都的各寺僧人全數同行,在陵墓的周圍各自豎起本寺的匾額。先是豎東大寺的匾,因為東大寺是聖武天皇敕建的,這沒有什麼異議。其次是豎興福寺的匾,那是淡海公【5】許願建造的。然後京都方面豎延歷寺的匾,與興福寺的匾相對。接著才是豎園城寺【6】的匾,那是由天武天皇許願,由教待和尚、智證大師創建的。但是這回山門【7】的僧眾,不知出於什麼用意,違背先例,在東大寺之後,興福寺之前,豎了延歷寺的匾額。於是奈良的僧徒們紛紛商議各種對付的辦法,興福寺的西金堂【8】有兩個以勇猛著稱的僧徒,分別叫觀音坊和勢至坊。觀音坊身穿黑色的腰甲,把長刀的白木柄緊貼著刀鐔握著【9】;勢至坊身穿鵝黃的腰甲,手拿黑漆大刀,二人衝上前去,把延歷寺的匾額砍了下來,打得粉碎,同時高聲唱道:

溪流歡騰唱,瀑布嘩嘩響,

太陽出東方,還是一個樣。

做完這一切後便走回奈良的僧眾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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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大藏省的次官,長官稱為卿。

【2】清和天皇是日本第五十六代天皇(585—875年在位)。

【3】忠仁公是藤原良房的謚號。

【4】延歷寺在京都比睿山上,建於延歷四年,是天台宗的總寺院。興福寺在奈良,是法相宗的總寺院。平安朝末期,這兩個寺在政治上很有勢力,均擁有僧兵,有南都(興福寺)北嶺(延歷寺)之稱。南都原指奈良。

【5】淡海公是藤原氏創業者之一藤原不比等的謚號。他生於七世紀,系大織冠藤原鐮足之子,光明皇后之父。

【6】園城寺,別名三井寺,簡稱寺門。

【7】山門是延歷寺的簡稱。

【8】金堂,指供奉本尊的佛堂。

【9】長刀適於遠戰,不宜近攻。這裡說緊貼著刀鐔握著,意指準備砍斫。

九.火燒清水寺

延歷寺的僧眾,對於興福寺方面的所做所為本來可以進行反抗,但他們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一句話也沒說,似乎有更深沉的打算。天皇晏駕沒有幾天,連那些無情的草木都帶有愁容,如今這樣胡鬧,實在不像話,因此無論高官還是賤夫都惴惴不安,各自散去了。同月二十九日【1】午時左右,延歷寺的僧眾大舉下山,向京城進發。武士和檢非違使向西阪本奔去,打算阻止他們,但那些僧人毫不理睬,突破防線,進入京城。當時不知從哪裡傳出的流言,說後白河上皇傳諭延歷寺僧眾,叫他們來討伐平氏。於是近衛軍兵士全都聚集在宮中,防守四面的大門;平氏家族的人,全都聚集於六波羅。後白河上皇也急忙駕臨六波羅。這時清盛公任大納言,也十分驚恐。但小松公【2】說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極力勸眾人鎮靜。但是,人們還是深感不安,非常擔心。然而那些僧人並沒有到六波羅來,卻向與平家毫不相干的清水寺衝去,將那裡的佛閣僧坊,一把火燒個乾淨。據說是為了雪洗上次殯儀之夜的恥辱,因為清水寺乃是附屬於興福寺的寺院。清水寺被燒的第二天早晨,在大門前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念彼觀音力,火坑變成池。且看究竟!」又過了一天,又立了一塊木牌,上寫:「歷劫不思議,人力不能及。」【3】

延歷寺僧眾回山之後,後白河上皇也離開六波羅回宮去了。僅有重盛卿一個人隨侍,清盛公因心懷戒意沒有去。重盛卿送駕回來後,清盛公對他說:「上皇駕臨我家,令人十分驚恐。想必上皇平日裡透露過這個意思,民間才會產生這樣的流言。你也要謹慎一些,不要太大意了。」重盛卿說道:「從上皇的態度、言語,絕沒有表示出這個意思。讓人們產生這樣的感覺,對我們是非常不利的。在這種時候,千萬不要違背上皇的旨意,對別人也要多關照一些,這樣就一定能得到神佛的護佑。這樣,父親也就不用擔心了。」說完就走了。清盛公說道:「重盛未免太不當回事了!」

後白河上皇回宮之後,平日親近的臣僚都前來問安。上皇說:「不知是誰傳佈這樣的流言,我卻一點都沒有想到。」上皇宮裡有一個非常得勢的人,叫西光【4】法師,他上前說道:「俗話說:上天無口,叫人代言。平氏過於專橫跋扈了,這是上天示警呀。」別人聽了都說:「這話可不能亂說。謹防隔牆有耳,可怕,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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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百煉抄》,此事發生於永萬元年八月九日。這裡提前了十天,是為了使故事情節緊湊。

【2】即清盛的長子重盛,因住在京都東山區小松谷,故有此稱。

【3】這兩處都是利用《妙法蓮華經》上的偈語作為問答。「歷劫不思議」是說觀音濟世屬於永遠,神變無窮,非凡人所能解。

【4】西光是藤原師光出家後的法號。

十.立東宮

這一年因為天子新喪,所以沒有舉行御禊和大嘗會【1】,十二月二十四日,當時還稱為東方君的建春門院【2】所生的王子,被立為親王,是為憲仁親王。第二年改元仁安,那年十月八日,又將憲仁親王立為東宮太子,宮址在東三條。東宮是當時六條天皇的叔父,年僅六歲;天皇是東宮的侄兒,年僅三歲;長幼順序都顛倒了。但寬和二年(986)一條天皇七歲即位,後來三條天皇十一歲立為東宮,這也算是有例可循吧。現今六條天皇二歲即位,今年只有五歲便讓位給東宮。東宮二月十九日登基,稱為新院,而遜帝還未行冠禮,便有了太上皇的尊號,這樣的事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都是首創吧。

仁安三年三月二十日,高倉天皇於太極殿即位。這位天皇即了帝位,標誌著平氏一家的榮華登峰造極。國母建春門院是平家入道相國的妻子二品夫人【3】的胞妹。大納言平時忠是她的長兄,是主上的外戚,在朝中很有權勢,凡是封爵授官,都由時忠卿定奪。唐朝楊貴妃得寵時楊國忠權傾朝野,與這事正好相像。世人的景仰,當時的富貴榮華,真可謂炙手可熱。入道相國對朝中大小事情的處理也都要和他商量定奪。當時人稱時忠卿為平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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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御楔是天皇即位後,在大嘗會之前舉行的祓禊。大嘗會是即位後舉行的第一次新嘗會,將新谷獻給天神地祗。

【2】建春門院,原名平滋子,是平時信的女兒,平清盛妻平時子的妹妹;系後白河天皇皇妃,所生皇子即位為高倉天皇,遂上徽號為建春門院。

【3】二品夫人,原文作二位殿,指平清盛之妻平時子。她官階二位,後來成為高倉天皇的岳母。

十一.與殿下爭道

嘉應元年(1169)七月十六日,後白河上皇出家了。但是出家之後,他仍然攝理朝政,院裡【1】與宮中並沒有什麼區別。院裡所用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警衛武士,官位奉祿都非常優厚。然而,人心總是永不知足的,氣味相投的人常聚在一起,相互表露心跡:「唉,某人若是死了,那個國守便出了缺;如果沒有那個人,我就可以補上了。」法皇也在私下裡說道:「歷代平亂的人也不少,卻從沒有象平氏這樣的。平貞盛與藤原秀鄉剿滅了平將門,源賴義滅了安部貞任和宗任,源義家滅了清原武衡與宗衡,論功行賞,也僅是地方的國守而已。現在清盛這樣肆意妄為,實在有悖常理。如今是佛法已至末世,王法已趨衰微的時代了。」雖是背地裡這麼說,因沒有適當機會,並未對平家提出告誡,平家對於朝廷也沒有什麼不滿,但是滋擾世間的事卻屢屢發生。嘉應二年十月十六日,小松公的次子新三位中將資盛卿,當時任越前守,年僅十三歲,時值微雪初霽,野景誘人,便率領三十多個年輕武士,騎馬從蓮台野、柴野出發,來到右近馬場,放出許多鷹去,獵捕鵪鶉和雲雀,打了一天獵,直到薄暮才返回六波羅。

當時的攝政松殿【2】正好從中御門東洞院的邸宅進宮。他應該從郁芳門進入大內,所以要從東洞院向南,再從大炊御門往西走。行至大炊御門的豬熊地方,資盛正好和殿下【3】的鹵簿相遇。攝政的隨從急忙喊道:「什麼人,竟敢這樣無禮!殿下正從這裡經過,還不快下馬!下馬!」但資盛十分傲慢,一副把世間的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樣子,手下的那班武士也都是不滿二十歲的青年,完全不懂得下馬致敬的規矩,所以也不管什麼殿下不殿下,非但不下馬致敬,反而想衝過去。這時已是薄暮,沒有人認出馬上的是入道公的孫子,或者雖是有人認得也佯作不知,於是把資盛卿以及那些武士從馬上拉下來,肆意羞辱了一番。資盛卿狼狽地回到六波羅,將這事稟告了入道相國,入道公十分惱怒,說道:「即使是殿下,對於淨海家的人也應該有些斟酌,況且對年幼的孩子,毫不留情地加以羞辱,實在太可氣了。出了這樣的事,從此會被人家看不起的,應該叫殿下認識到這一點,對殿下非報復一下不可。」重盛卿聽了說道:「不,這沒有什麼值得介意的。假如是被賴政、光基等源氏族人欺侮,那真的是平家的恥辱。現在是重盛的兒子遇上殿下出行,卻不知下馬致敬禮讓,這是十分失禮的。」後來還把有關的武士們召集起來,告誡說:「從今以後你們要小心一點,我還要向殿下賠禮道歉呢!」說完就回去了。

後來,入道相國也不同小松公商量,便召集了鄉下的武士難波次郎經遠、瀨尾太郎兼康等六十餘人,他們都是些不懂禮儀,除了入道公誰都不怕的人。入道公對他們說:「本月二十一日,攝政殿下為商談主上冠禮的事要到宮裡去,你們去路上找個地方守候,把鹵簿侍從的髮髻統統剪掉,洗雪資盛所受之辱。」殿下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為了商量主上明年舉行冠禮以及加冠、拜官的事,需要先到攝政大臣在宮中的公館去,因此,這一天比平時的儀仗更加隆重,這次是從待賢門進去,從中御門一直往西。在豬熊堀河旁邊,六波羅的三百餘騎,全身甲冑正在那裡等著,這些人將殿下包圍在當中,同時呼喊一聲,將那些今天裝束得格外整齊的鹵簿侍從追趕得四處亂跑,把他們全都拉下馬來,肆意加以凌辱,一個一個地剪下他們的髮髻。侍從一共有十人,其中右近衛府的府生【4】武基的髮髻也被剪掉了。在剪去藏人大夫【5】藤原隆教的髮髻時,還特地警告他說:「你不要以為這是剪你的髮髻,這是剪你主人的髮髻。」還將弓梢伸到車裡去,把車上的簾子打了下來,把牛車的前後套繩也都割斷了。弄得凌亂不堪之後,才高興地喊叫著,回到六波羅來。入道公聽說之後道:「幹得很好。」隨車的侍從中有一個是當過因幡的先使【6】的人,他名叫國久丸,家鄉在鳥羽,雖然資歷還很淺,卻很重情義,他一路哭著侍奉著殿下的御車,回到中御門府邸。像這樣用莊嚴的禮服袖子擦眼抹淚,啼泣而歸的鹵簿行列,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大織冠【7】、淡海公時代,自不必說;就是忠仁公、昭宣公【8】以來的各位攝政關白,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這是平家惡行的開始。

小松公知道了這件事,驚駭異常。他把參予其事的武士們都處分了,又說:「入道公下這種極不明智的命令,重盛連做夢也不曾想到。都怪資盛不懂事,佛經上說栴檀在長出兩片葉子時就散發芳香【9】,資盛現在已經十二三歲,理應懂得禮儀,以禮行事,如今竟幹出這種蠢事,使入道公背負這種惡名,真是不孝之至,全是資盛一個人的罪過。」隨後就讓資盛暫時到伊勢去了。君臣上下都對重盛公這麼處置表示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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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上皇辦公的地方,後白河上皇亦稱一院。

【2】即藤原基房,以住所地名稱之,以示尊敬。

【3】殿下原是對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的尊稱,後來擴大到攝政。藤原氏歷代為皇上外戚,很有權勢,所以世人以王族相待,尊稱為殿下。

【4】是衛府的低級官員。

【5】藏人所是供奉天皇起居、掌管儀典、節會等宮中事務的機構,其長官稱為大夫。

【6】是國司未赴任之前,派到地方對官吏傳達訓示的人員。

【7】大織冠即藤原氏的先祖藤原鐮足。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孝德天皇(596—654年在位)時所定衣冠制度,大織冠居第一位。

【8】忠仁公即藤原良房,昭宣公即藤原基經。都是謚號。

【9】見《觀佛三味海經》,意為偉人自幼不凡。

十二.鹿谷

因為發生了這件事,原定商議天皇冠禮的事只好往後推遲了,到了二十五日,才在後白河法皇的法住寺殿上開了一次會議。對於攝政公自然應該有所獎慰,乃於十一月九日宣旨,於十四日昇為太政大臣。同月十七日舉行了謝恩儀式。然而,民間對這件事的反應好像十分冷淡。

這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年是嘉應三年(1171),正月初五舉行天皇加冠典禮,十三日向上皇和皇太后行朝覲之禮。接受朝覲的法皇【1】和建春門院【2】看了正裝冠服的天皇十分喜悅。入道相國的女兒【3】被冊立為皇妃,年僅十五,算是法皇的養女。

那時,以內大臣兼領左大將的妙音院【4】太政大臣藤原師長,要辭去左大將。以資格來說,德大寺大納言實定卿應補此缺;花山院中納言兼雅卿也頗有希冀之意;另外,已故中御門藤大納言家成卿的三子——新大納言成親卿也想得到這個職位。因為他是法皇的親信,所以就開始做各種各樣的祈禱。他在石清水的八幡宮裡召集了一百個僧人,誦讀《大般若經》六百卷全卷,歷時七日,在這期間有三隻山鳩從男山方向飛來,落在高良大明神【5】前面的桔樹上,相互撲啄,最後都死了。主管社寺事務的檢校匡清法印【6】說:「鳩是八幡大菩薩的第一使者,在宮寺【7】中不該出現這種異象。」便把這事奏了上去。上邊叫神祇官進行占卜,說這種徵兆預示著將要發生騷亂,但並非出於君王,而是出於臣下。新大納言對這個徵兆卻毫不在意,因為白天人多,便每夜出去,從中御門烏丸的住宅徒步到上賀茂神社,連續參拜了七個晚上。到了最後滿願的那一夜,參拜過後,回到自己的住所,感到非常疲憊,剛一合眼就夢見自己到了上賀茂神社,一推開寶殿的門便有一個可怕的聲音說道:

櫻花呀,不要怨賀茂河上的風吧,

它無法阻止花的凋落。

新大納言並沒有因此而醒悟,又在上賀茂神社寶殿後邊杉樹的洞裡造了一個祭壇,請一個高僧在那裡連續為他施行拏吉尼法【8】祈禱一百天。但是在這期間,雷電擊中了大杉樹,那杉樹燃燒起來,幾乎殃及神殿。好多神官趕來才將火撲滅。他們想趕走那個施行邪法的僧人,他卻說:「我己立下了在本社連續祈禱一百天的大願,今天才七十五天,還不能出去。」這樣說了,一動也不動。神官們將這情況奏報到宮裡,上邊傳下旨意道:「依法將他趕出去!」於是神官用為預防萬一而準備的白木杖打那僧徒的後頸,把他趕了出來,一直趕到一條大路的南面去。俗話說:「神不享非禮。」大納言因為妄想當上大將而舉行祈禱,所以幹出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來。

那時候封官敘爵,並非出於上皇天皇的意願,也不由攝政關白決定,全由平家獨斷,因此沒有論資格給德大寺和花山殿加官,而是把入道相國的長子小松公由大納言右大將調為左大將,將次子宗盛中納言,超越了那些更有資歷的人補了右大將的缺,這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其中德大寺公乃是首席大納言,他門第高貴,才學出眾,而且是本家的嫡嗣,這回被門第平常的平家的次子宗盛超越過去,心中自然憤憤不平。人們紛紛私下裡議論:「怕是要出家了吧?」但是他說還是觀望一下形勢再說,所以只是辭去了大納言,隱退下來。新大納言成親卿卻說道:「如果是被德大寺或花山院超越過去,那當然沒有話說,這回卻被平家的次子宗盛超越了過去,我實在是不甘心。應該想辦法滅了平家,成就我的心願才好。」這種居心實在太可怕了。成親卿的父親只做到中納言,他是最小的兒子,卻已晉陞至正二位,官居大納言,下賜很多領地,子弟家人皆沐朝恩,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卻動了這樣的念頭呢?這大概是魔鬼在作祟吧。他在平治之亂【9】的時候,是越後守兼近衛中將,是信賴卿的同類,本來已經定了死刑,後經小松公重盛卿多方周旋,才得以保全性命。但是現在卻忘記了這個恩情,在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準備武器,召集兵士,全心全力地謀劃討伐平氏的事。

在東山的山麓,有一個叫作鹿谷的地方,後邊與三井寺相連,那裡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城郭,是俊寬僧都【10】的山莊。成親等人經常聚集在那裡,謀劃怎樣滅掉平家。有一天法皇也巡遊到那裡,藤原通憲的兒子淨憲法印隨侍在側。在晚上的宴會上,法皇向淨憲等人談及此事,淨憲法印說:「啊呀,可不得了,這麼多人都聽到了,很快就會洩漏出去,成為震驚天下的大事了。」新大納言聽了,很不高興,突然站起身來,這時狩衣的袖子把法皇面前的酒瓶子帶倒了。法皇問:「這是怎麼啦?」大納言回過神來說道:「瓶子(平氏)倒了!」法皇聽了笑著說:「大家來演一出猿樂【11】吧。」平判官康賴出來說道:「呀,因為瓶子(平氏)太多,所以喝醉了。」俊寬僧都說:「那麼,怎樣處置才好呢?」西光法師說道:「只有將頭取下來,那樣比什麼都好。」說著便把瓶頸敲斷,隨後離席而去。淨憲法印看了他這種狂態,非常吃驚,再也無話可說,只是覺得非常可怕。那些同謀的人有近江中將入道蓮淨,俗名成雅,法勝寺執行【12】俊寬僧都,山城守中原基兼,式部大輔雅綱,平判官康賴,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資行,攝津國源氏多田藏人行綱,另外還有許多近衛軍中的武士也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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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後白河法皇。

【2】參見第一卷第十節注二。

【3】參見第一卷第五節注十六。

【4】妙音院即藤原師長,因其邸宅號稱妙音堂,故以為名。

【5】高良神社在石清山八幡的一隅,所祀神為武內宿禰。

【6】是第一位僧官的稱號,其次是法眼、法橋。

【7】宮寺是附設在神社內的寺院,這裡指八幡宮寺。

【8】屬於密宗的一種秘法,供奉荼枳尼天,能使諸願成就,在普通佛教看來是一種異端邪道。

【9】平治之亂發生在平治元年,參見第一卷第五節注十三。後白河上皇寵任藤原通憲(出家後法名信西),藤原信賴想當近衛大將,為通憲所阻,於是與源義朝等為亂,囚上皇,殺通憲,旋為平清盛所敗,信賴、義朝均被殺。藤原成親因其妹為重盛夫人,重盛子維盛與清經的妻又都是成親的女兒,因此重盛竭力營救,使成親免於罪罰。

【10】僧都是統領全國佛教事務的僧正的副手。

【11】猿樂,據說是散樂的轉音,系唐代由中國傳入日本的雜技。

【12】執行是統管全寺事務的首腦。

十三.鵜川械鬥

法勝寺執行俊寬僧都乃是京極的源大納言雅俊卿的孫子,木寺法印寬雅的兒子。祖父大納言原是武將出身,脾氣非常暴躁,他不許別人從他居住的京極邸宅前行走,平時經常站在中門,咬牙切齒地怒視著四周。因為祖父如此暴烈,所以俊寬雖做了和尚,性情依然剛烈、傲慢。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參予了這個謀反的計劃吧。

新大納言成親卿將多田藏人行綱叫到跟前說:「我叫你做獨擋一面的大將,待事成之後,土地莊園,都任你挑選。你先拿這個去作為弓袋的材料。」便送給他五十匹白布。

安元三年(1177)三月五日,妙音院內大臣藤原師長晉陞為太政大臣,這時小松公也超越大納言定房卿成為內大臣。以大臣兼任大將,真是可喜可賀的事,於是大擺慶祝筵席,主要賓客是大炊御門右大臣經宗公。妙音院本應晉陞一級為左大臣,但因避他父親惡左府【1】的諱,所以才這樣晉陞了。

北面武士【2】在古時本來是沒有的,自從白河上皇在位時設置此職之後,六衛府的人大多分配在這裡。為俊、盛重,自幼就被稱為千手丸和今犬丸,是當時最得意的紅人。鳥羽上皇的時代,季教、季賴父子在禁中服役,專司給上皇傳諭和回奏等,還算安分。然而後白河法皇時代的北面武士卻不再安守他們的本分,漸漸不將公卿和殿上人放在眼裡,不遵禮儀,不講禮節。從北面的下方升到上方,再從上方到允許在殿上行走,因此傲慢之心日漸滋長,以至敢於參與圖謀不軌的陰謀了。其中就有故少納言信西的兩個部下,一個叫師光,一個叫成景。師光是阿波國的國司官署的屬員,成景是京城人,本是出身卑微的僕役。他們當過小健兒【3】或恪勤者【4】,由於伶俐機敏,所以師光升為左衛門尉,成景升為右衛門尉。後來主公信西死於平治之亂,兩個人都出了家,一個叫左衛門入道西光,一個叫右衛門入道西敬。出家之後仍在法皇宮中擔任警衛御倉的職務。

西光有一個兒子叫師高,也是精明能幹的人,做過檢非違使五位尉,於安元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追儺除目【5】的時候,被任命為加賀守。在行使地方行政權的過程中,他無視國法先例,隨意沒收神社佛寺和豪門勢家的莊園領地,做了大量違法亂紀的事。即使當時距召公【6】的時代已很遙遠,至少也應該平穩處事才好,但他卻肆意妄為。安元二年夏天,國司師高的兄弟近藤判官師經遞補了加賀代理國守,他赴任途中,走到加賀國府附近鵜川地方一個山寺時,寺中僧人正在燒水洗澡,他帶領隨從闖進寺內,趕走僧人,一個人先洗了,然後又叫隨從們下來洗馬匹。僧人們生氣地說:「國司的官吏向來不到這寺裡來,請按照以前的規矩,不要胡鬧,都出去吧!」師經卻說:「從前的代理國司不中用,所以受你們愚弄,現在的代理國司可不是那樣,只知道依法辦事。」聽他這樣說來,雙方各不相讓,於是就打了起來,師經心愛的坐騎當即被打折了一條腿。然後各自拿了弓箭兵刃,亂鬥了一陣。師經看到不能取勝,眼看天已黑了下來,便撤離了。事後,又糾集加賀國府的吏佐武士一千餘騎,奔襲鵜川,把寺院燒了個淨光。這個鵜川的寺院乃是白山的末寺【7】,其中有老僧智釋、學明、寶台坊、正智、學音、土佐阿闍梨等,他們都主張將此事上奏朝廷。白山三社八院【8】的僧人聞風群起,約聚集了二千多人,於七月九日傍晚,衝到代理國司師經住所附近。見天色已經晚了,於是決定明天開仗,當晚便沒有進攻,暫時駐紮在那裡休息。看那情景:帶露秋風,戰袍之左袖翻飛;凌空閃電,盔上之列星燦爛。師經估量難以招架,便連夜悄悄逃到京都去了。到了第二天卯時【9】,那些僧人吶喊著衝上前去,但是邸內悄無聲息。叫人進去查看了一番,回說是都已逃走了。僧眾沒有辦法,只好撤了回來。

人們提議到山門去提出控訴。於是將白山中宮的神輿【10】裝飾了一番,抬著奔比睿山而去。八月十二日午時【11】左右,白山的神輿將到比睿山東阪本的時候,忽然北方天空響起了雷聲,向著京城震天動地而來,同時天上飄下雪花,山上以及京城裡邊,甚至連山間常綠的樹木也都變成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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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左大臣藤原賴長,因與其兄忠通爭權,興起保元之亂,中流矢而死。府邸在宇治,性情暴戾,故有宇治惡左府之稱。

【2】即上皇御所北面所設警衛。

【3】原文為健兒童,意即幼小的健兒,是守衛國司官署的下級武士。

【4】是守衛親王、大臣家的下級武士。

【5】除夕的逐鬼儀式,除目是任命官吏。每年追儺完畢,任命一批官吏。

【6】此處把召公時代看作是德政的典範,可能是根據《詩經》中「召伯之教,明於南國」的意思。

【7】指湧泉寺,屬於白山八院之一。

【8】三社八院:別宮、佐羅、中宮稱為中宮三社;隆明寺、湧泉寺、長寬寺、善興寺、昌隆寺、護國寺、松谷寺、蓮華寺,稱為中宮八寺。

【9】卯時是早晨六點。

【10】神輿是神出巡時每次所用的輿,平時出巡都有定期,這回是山門僧眾臨時抬出,含有示威請願的意思。神輿裡照例應當安放神體,這不是神像,而是一種與神有關的物件,如一面古銅鏡,或一木一石等均可,因其屬於神道教的秘密,凡人不得窺視。在日本,神道教與佛教分離開來是明治維新以後的事,中古時期,盛行「本地垂跡」之說,以為日本的神道和英雄都是佛菩薩的權現。這樣佛教便和神道結合為一了。

【11】午時是中午十二點。

十四.許願

神輿被抬進比睿山的客人宮【1】中。這客人宮是白山妙理權現的宮殿,與白山中宮乃是父子關係,所以這次訴訟的勝敗且不去說,生前曾為父子的兩位神得以相會也是可喜可賀的事。這應該比浦島太郎【2】遇見第七世的孫子,釋迦出家時還在娘胎裡的羅喉羅【3】後來在靈山見到父親還要高興吧。山門的三千僧眾陸續來到,山王七社【4】的神官也都來了,不斷地讀經祈禱,這盛況絕非三言兩語所能形容。

山門僧眾奏請法皇將國司加賀守師高處以流放,將代理國司近藤判官師經下獄治罪,可是法皇遲遲沒有作出裁決。朝中那些位高權重的公卿和殿上人在私下裡議論說:「唉,快點准奏算了。山門的訴訟向來就不同尋常,大藏卿為房和太宰權帥季仲【5】雖都是朝廷的重臣,也因為山門的控告而處了流罪。師高這種低賤的人算得了什麼,哪用得著這樣仔細斟酌。」但是,所謂「大臣重祿而不諫,小臣畏罪而不言」,所以沒有一個人向法皇進言。

「賀茂川的水,雙六的骰子,比睿山的法師,這些都是不能隨我心的。」從前白河上皇曾說過這樣的話。鳥羽上皇在位的時候,曾將越前的平泉寺當作山門所屬的一個下院,上皇對山門十分尊敬,說過對待山門,應將其無理視為有理,而且下過諭旨。太宰權帥大江匡房曾問白河上皇:「假如山門僧眾將神輿抬到宮門前來爭訟,那應該如何處置呢?」上皇說:「山門提出的訴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在嘉保二年(1095)三月二日,美濃守源義綱為要廢掉山門在當地新建的莊園,曾誅殺了在比睿山修行多年的法師圓應。於是日吉神社的神官和延歷寺的僧官共三十多人,帶著上告義綱的奏折向宮門口衝來。後二條關白藤源師通命令大和源氏中務權少輔賴春【6】去阻止他們。賴春的兵卒射死八人,射傷十餘人,剩下的神官僧官便四散逃走了。山門的高級僧官【7】便要進京面奏朝廷,得知這個消息,武士與檢非違使便奔赴西阪本,將他們擋了回去。

因為朝廷遲遲不下裁決,山門僧眾便抬了山王七社的神輿齊集於比睿山的根本中堂【8】,在那裡奉誦了《大般若經》七天,以詛咒關白。最後一天主持誦經的是仲胤法印,那時稱為仲胤供奉,他登上高座,一邊敲鉦一邊誦讀禱文。禱文曰:「我等眾人自幼崇仰供奉的各位神靈,請向關白射一支響箭吧!大八王子權現!」高聲誦讀了禱文之後,當天晚上就出現了神奇的事情。人們夢見從八王子的神殿飛出一支響箭向王城疾馳而來。第二天早上,關白在開窗子的時候,發現了一枝好像是剛從山上摘來的帶著露水的莽草【9】,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此後不久,二條關白就得了重病,人們都說這是得罪了山王的報應。他的母親、攝政關白師實的夫人,因此深為愁歎,便化裝成卑微的女人,住在日吉神社裡,連續七日七夜祈禱。表面上的祈禱形式有:露地田樂【10】一百場,祭祀行列【11】一百場,跑馬、流鏑馬【12】、相撲各一百場,仁王講【13】一百座,藥師講一百座,一拃半高的藥師塑像一百尊,等身大藥師像一尊,此外,還塑了釋迦阿彌陀的佛像,進行奉祀供養。同時,她心裡還許下了三個大願。當然,她心中之事別人是不會知道的,但奇怪的是,在第七天滿願的夜裡,在熙熙攘攘的參拜人群中,有一個從遙遠的陸奧來的小巫女,到了半夜裡忽然斷了氣。人們將她抬到外邊,為她祈禱的時候,她馬上甦醒過來,站起來又唱又跳,大家十分驚奇地看著她。跳了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山王就在她身上顯靈了,說出了種種啟示,令人十分生畏。她說道:「眾生好好聽著,師實公夫人,在我殿前已經祈禱七天了,她許下三個大願,第一是請求救關白師通一命。她發下誓願,假如能夠使她兒子得救,她將和下殿裡拜佛的那些殘廢人一起,連續一千日朝夕侍奉山王。她是師實公的夫人,一向不把世人放在眼裡,現在為了愛子心切,以致忘了污穢骯髒,寧願雜在卑賤的殘廢人中間,連續一千天朝夕侍奉山王,倒也實在可憐。第二是從大宮的橋邊至八王寺的社前,建造一條迴廊。想起三千僧眾不顧風雨往來參拜的辛苦,這確屬善舉。第三是如果關白師通能保住性命,她將在八王寺的社裡舉行法華問答講【14】,月月不間斷。這每一項誓願都不尋常,前兩個暫且不說,我真希望每天能舉行法華問答講。這次爭訟本來是很容易解決的,但不僅不予裁決,還射死射傷許多神官僧眾,他們哭著向我訴說,實在是可憫可悲,這是永世不能忘懷的。而且射中他們的箭,就射在和光垂跡【15】之神的身上。是不是這樣,看看這裡就明白了。」說著脫下衣服,只見左肋下有個碗大的傷口。山王又接著說道:「因為此事實在不可饒恕,無論許怎樣的願也難以挽回,但若確實能夠舉辦法華問答講,可以再給他三年壽命。如果還覺得不滿足,那我也無能為力了。」說完山王就升天而去。那做母親的許下的心願,從不曾告訴過別人,也不曾有人向她問過,但在山王降靈時卻揭示出來了,這使她深受感動,更加虔誠了。她哭著說:「即使延長壽命一天半日也非常感激,何況延命三年,更是難得了。」便下山去了。急忙趕回到京城,把關白領地紀伊國的田中莊,奉獻給八王寺。從此以後,每天在八王寺舉行法華問答講,從無間斷。

由於這個緣故,藤原關白師通的病果然逐漸減輕了,身體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上下人等都非常高興。但三年的歲月夢一樣地逝去了,到了永長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師通公的鬢角生了一個惡瘡,臥床不起,當月二十七日便去世了,年僅三十八歲。其性情激越,稟性倔強,平時都超過常人,但到了病危之際平日的性情全變了,苦苦留戀生命,這也許是人之常情吧。享年不到四十歲,使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在是可悲可憐。雖然沒有父親應比兒子早逝的一定之規,但是順從生死的定數乃是世間常理,即使是功德圓滿的世尊,歷盡十地的菩薩【16】,對此也是無可奈何的。慈悲的山王為救濟眾生,有時也要對行惡犯過的人進行懲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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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比睿山麓,是山王七社之一,所祀神與白山的妙理權現同為一體。

【2】平安初期出現的民間傳說:「丹後地方一個名叫浦島太郎的漁夫,乘大龜入海到了龍宮,三年後回到故鄉,人間已經過了七代,沒有人認得他了。」

【3】釋迦的兒子,在母胎內六年才出生,其時釋迦外出修行,後來在靈鷲山上說法,才初次相會。

【4】山王七社在比睿山麓,即大宮、二宮、聖真子、八王子、客人、十禪師、三宮,這叫作上七社,還有中七社,下七社,以及許多分社、下院。所謂山王,指比睿山的守護神,是模仿浙江天台山鎮守山王的說法,將比睿山日吉神社崇祀的大三輪神奉為山王。

【5】大藏卿為房於寬治六年(1092)任阿波國國守,太宰權帥季仲於長治二年(1105)任周防國國守。

【6】源賴親之孫,源賴俊之子。大和地方為源氏一族祖居之地。中務省是中央機構八省之一,主管宮中典禮、詔敕、文卷的監督以及歷史的編纂。中務權少輔是中務省的額外次官。

【7】高級僧官即上座、寺主、都維那。

【8】根本中堂在比睿山東塔,中堂是安置本尊的地方。東塔為日本全國天台宗的中心,所以稱為根本中堂。

【9】原文為樒(shikimi),是木蘭科的常綠灌木,莖葉果實均有毒,其枝用之供佛,故亦稱為佛前草。

【10】在草地上表演的一種民間舞蹈。

【11】是身著一律的服色,列隊祈祀的意思。

【12】是跑馬發射響箭的一種遊藝。

【13】即關於《仁王般若經》的講座。

【14】即關於《法華經》的議論問答的講座。

【15】是合併兩個典故合成的一句話。和光同塵,語出《老子》,意即不露鋒芒,隨和世俗。這裡是說佛不顯露本相,卻垂跡本地,以神的形相出現,即神佛合一。

【16】十地是大乘菩薩的十種境地,循序升進,歷盡十地,便和佛只差一級,是地位最高的菩薩。

十五.抬神輿

山門僧眾屢次奏請法皇將國司加賀守師高處以流罪,將代理國司近藤判官師經下獄,但遲遲得不到裁決,因此日吉神社每年四月例行的祭禮也取消了,安元三年四月十三日辰時一刻,十禪師、客人、八王子三社的神輿裝飾好了,並抬到宮門口去。在垂松、切堤、賀茂河原、糾森、梅忠、柳原、東北院一帶,到處都是下級僧眾、神官、神宮中的雜役、下法師等,簡直不計其數。神輿從一條大街向西行進,使得所經街巷頓生光輝,有如日月落地。朝廷命源平兩家的大將軍防守四面宮門,防止僧眾侵入宮中。平家由小松內大臣左大將重盛公率領三千餘人,守衛宮廷前面的陰明、待賢、郁芳三門;他的兄弟宗盛、知盛、重衡,叔父賴盛、教盛、經盛等,防守西南的宮門。源氏則有大內守護源三位賴政卿【1】,渡邊省【2】和他的兒子授為主將,統領三百餘人,固守北邊的門戶縫殿一帶,由於那裡地面寬闊,而他們的兵力又少,因此顯得人影寥寥。

僧眾見那邊兵力薄弱,就打算從北門縫殿【3】防地將神輿抬進去。賴政卿是非常精明的人,便跳下馬來,摘下頭盔,向神輿禮拜,兵丁們也都跟著行禮。隨後他派一個使者到僧眾中去傳達朝廷旨意。這使者是渡邊的人,名叫長七唱,他那天穿的是青中帶黃的麴霉色長袍,黃色的鎧甲,上綴小櫻花型的革片,挎一柄用赤銅裝飾的大刀,背一筒白翎箭,脅下掛著藤纏的弓。他脫去頭盔,掛在肩頭的紐結上,在神輿前跪下說道:「諸位僧眾,源三位公叫我來傳達幾句話。這次山門提出的訴訟,當然是十分有理的,但朝廷遲遲不下裁決,在旁觀者看來也覺得非常遺憾。至於你們抬神輿進宮,對此我們也沒什麼異議,只是賴政兵力單薄,假如開了這宮門進去,日後會給人留下話柄,讓京中的年輕人說『山門的僧眾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笑嘻嘻地走進宮中了』。放神輿進宮是有違詔旨的,如果進行阻擋呢,那就難免冒犯我們一向崇奉的醫王山王【4】,從此以後也就只能和弓矢告別了。這事的確讓我們左右為難。東邊的陣地由小松公率重兵防守,還是請眾僧從那邊進去吧。」長七唱這樣說了,神官和雜役一時遲疑不決,其中有個年輕人說道:「哪有這麼多計較,就從這裡抬進去吧。」但是有一個比睿山各寺院最有計謀的老僧,叫攝津豎者【5】豪運,出來說道:「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們既然抬了神輿前來訴訟,只有衝破重兵把守,才能名聞後世。還有,這賴政卿是六孫王【6】的後裔,源氏的嫡系正統,自從統領兵馬以來不曾聽說有過失敗,不只是武藝,就連詠歌也很有造詣。近衛天皇在位時,舉辦即興吟詠的歌會,題為《深山花》,當人們還在苦苦思索的時候,賴政卿即隨口詠出一首有名的歌來:

深山藏樹影,獨見櫻花俏。

很受人們讚賞,這樣的風流武士,我們不能讓他受辱,把神輿抬出這裡吧。」他這樣提議道,於是數千僧眾,從陣前到陣後,都贊成道:「極是,應該這樣。」於是便抬起神輿向東邊的陣地走去。剛走到待賢門的時候,馬上發生了衝突,武士們連連放箭,連十禪師的神輿也被射中了,有許多神官和雜役被射死,許多僧人也負了傷。喊叫的聲音混成一片,連神佛也會震驚於這種慘景。僧眾把神輿丟在宮門口,連哭帶叫地逃回本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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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賴政是源賴光的子孫,屬多田源氏一族,長於弓矢與和歌。

【2】是嵯峨源氏融的後代,因住在攝津國渡邊地方,故以渡邊為姓。

【3】縫殿是大內(宮禁)最北邊的朔平門,亦即這裡所說的北邊的門。

【4】醫王即比睿山所崇祀的藥師如來。山王是藥師如來在日本垂跡的化身大物主神。

【5】豎者是通過一種所謂豎義的考試的人。在天台宗的論場上舉行答辯,十問能答上五問即合格。

【6】即源經基,因是清和天皇第六皇子貞純親王的兒子,故稱六孫王,賜姓源氏。

十六.大內被焚

朝廷命令藏人左少辨兼光立即在殿上召集公卿會議。保安四年(1123)七月神輿進京時,朝廷曾命延歷寺座主將神輿送到赤山社安置。保延四年(1138)七月神輿進京時,則是命祗園別當【1】送至祗園社安置。現在就依保延之例,令祗園別當權大僧都澄憲在上燈時到祗園去。又叫神官們拔掉神輿上的箭。山門僧眾抬了日吉神社的神輿到宮門口來的事情,從鳥羽天皇永久年間直到如今,共發生過六次。雖然每次都令武士攔阻,可是箭射神輿卻是頭一回。俗話說:「靈神發怒,災禍滿路。」人們都說這真是可怕的事。

四月十四日夜半時分,山門僧眾又要大舉進京。聽到這個消息,天皇便坐了腰輿【2】臨幸法皇的住所法住寺。中宮則坐著牛車去別的地方。小松公身穿便服背著弓矢進行侍衛,嫡子權亮【3】少將維盛身穿朝服背負箭筒隨侍於側。自關白公起,太政大臣以下的公卿和殿上人,全都爭先恐後地追隨。京中貴賤人等,宮中的上下眾人,都騷動起來。山門一方,因為神輿被射,神官和神宮中的雜役被射死,僧徒也多有負傷,大家情緒激昂,說不如把大宮二宮以及講堂中堂全都燒光,大家都到山野裡隱居起來吧。三千僧眾就這樣決定了。山門的上級僧官,因為聽說朝廷將接受僧眾要求,便想將這情況告知眾僧徒,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但是眾僧徒一氣之下把他們從西阪本趕了回去。

平大納言時忠卿那時任左衛門督【4】,被任為上卿【5】前去鎮撫。在大講堂的院子裡,比睿山三塔【6】的僧眾聚集在一起,想將上卿捉住,大家商議道:「把他的帽子打下來,捆起來扔進湖裡去吧。」正要動手的時候,時忠卿說:「請大家安靜,有件事要同諸位說一說。」於是從懷中取出小硯和疊著的紙,寫了幾行字交給眾僧徒。僧眾們打開來一看,上邊寫道:「僧眾妄為乃魔障作祟,天皇制止是如來護佑。」僧眾看了便不再想抓上卿,口裡只說不錯不錯,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寺院去了。僅以片紙只言便平息了山門三千僧眾的憤怒,免去了公私恥辱,時忠卿真是不簡單呀。而山門的僧眾,人們一向認為他們只知道聚眾鬧事,現在才知道他們原來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們也都表示佩服。

同月二十日任命花山院權中納言忠親卿為上卿,作出裁決將國司加賀守師高革去官職,流放至尾張的井戶田【7】,代理國司近藤判官師經下獄監禁。又於十三日裁定將箭射神輿的武士六人下獄,他們是左衛門尉藤原正純、右衛門尉正季、左衛門尉大江家兼、右衛門尉大江家國、左兵衛尉清原康家、右兵衛尉清原康友,他們都是小松公手下的武士。

四月二十八日亥時,在通口小路和富小路的交叉處發生了火災,因為那時東南風很猛,火借風勢燒了京城裡許多地方。團團火球象車輪一樣隔著三五條街斜飛過去,到處延燒,京城成了一片火海,非常可怕。具平親王的千種殿,北野天神的紅梅殿,桔逸勢的蠅松殿、鬼殿、高松殿、鴨居殿,東三條冬嗣公的閒院殿,昭宣公的堀川殿,從這些地方開始,接連三十多處古今名勝,十六處公卿的住宅,都被燒掉了。另外還有殿上人、諸大夫府第等等不勝枚舉。最後延至大內,從朱雀門開始,應天門、會昌門、太極殿、豐樂院、諸司八省【8】,朝所【9】等處,全都化為灰燼。各家的日常記錄,歷代的文書,各種各樣的珍寶都毀於這場大火。總共損失多少財產無從計算。有幾百人被燒死,各種牲畜更不知其數。發生了這件異常的事,人們都說是山王降罪,有人說曾夢見從比睿山上下來二三千隻大猿猴,手裡拿著火把,來到京城放火。

太極殿在清和天皇時代,即貞觀十八(876)年第一次被焚,貞觀十九年正月三日陽成天皇登基大典,便在豐樂院舉行。元慶元年(877)四月九日開始重建,至元慶二年十月八日落成。後冷泉天皇時代,天喜五年(1057)二月二十六日又被焚,治歷四年(1068)八月十四日動工重建,未及落成,後冷泉天皇就駕崩了。直到後三條天皇時代,延久四年(1072)四月十五日才完成,當時文人賦詩,樂人奏樂,舉行了遷幸典禮。當今已是末世,國力衰竭,便不再重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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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大寺、興福寺以及石清水、祗園等神佛合一的社寺均設別當,總管社寺事務。

【2】腰輿也叫手輿,是天皇在特殊情況下乘坐的便輿。

【3】權亮是員外次官。次官因官署不同,有副、輔、弼、亮、助、佐等種種名稱。當時維盛是四位少將兼中宮權亮。

【4】左衛門督是左衛門府的長官。

【5】上卿是承辦公務的首席長官。

【6】三塔是比睿山的東塔、西塔、橫川三處。

【7】井戶田在今名古屋瑞穗區內。

【8】泛指中央各機關。參見第一卷第一節注八。

【9】大臣們的食堂。

[卷第貳]

一.座主被流放

治承元年(1177)五月五日,延歷寺的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1】被取消參加朝廷法會的資格,又派藏人為特使,到延歷寺收回寄放在那裡的如意輪觀音像,並撤銷了他的天皇護持僧【2】職務;檢非違使廳也派使者對明雲大僧正進行審問,指斥他是這次抬神輿、沖宮禁的罪魁禍首。據說在加賀國有座主的私人地產,國司師高【3】曾經予以沒收,因為有了這種宿怨,所以明雲大僧正和僧眾商議,抬出神輿去爭訟。這件事給朝廷帶來了麻煩,西光法師父子又在法皇面前大進讒言,後白河法皇遂大為震怒。外邊紛紛傳說要對禍首嚴加懲辦。明雲知道法皇對他不滿,便奉還了印鑰【4】,辭去了座主之職。同月十一日鳥羽天皇的第七皇子覺快法親王被任命為天台座主,他是青蓮院大僧正行玄的弟子。同一天,原座主明雲正式解職,檢非違使派去二個人,對明雲的住所進行監視,在他的井上加封,灶中潑水,使其遭受斷水停炊的苦難。後傳聞僧眾又要大舉進京,京裡又起了一番波動。

同月十八日,太政大臣以下公卿十三人應召進宮,在議政殿評議前座主的罪行。八條中納言藤原長方,那時還是左大辨兼宰相【5】,位在末座。他上前說道:「依照明法博士的判決書【6】,應判死罪減一等,處以流放。但是,明雲大僧正顯密兼修【7】,淨行持戒,獻《大乘妙經》於朝廷,奉菩薩淨戒於法皇,是聖上的經師和戒師。如果判以重罪,大概有違佛菩薩慈悲之意,因此,還應該仔細斟酌一番。」他直言不諱地陳述了意見。在座的公卿都表示同意,但法皇盛怒未息,堅持定為遠流。太政入道清盛公也進宮來,想為此勸諫一番,但法皇以傷風為由,不予召見,於是入道公就怏怏不樂地退了出來。僧侶獲罪,照例要收回度牒,使其還俗,因此明雲座主就改用了俗名,稱為大納言大輔藤井松枝。

這位明雲大僧正是村上天皇【8】的七皇子,具平親王的六代孫,久我大納言顯通卿的兒子。他的確是舉世無雙的大德,天下第一的高僧,深受君臣上下人等的尊敬,並兼任天王寺和六勝寺【9】的別當。但陰陽寮【10】的長官安倍泰親曾指責他說:「學識那麼淵博的高僧卻取名為明雲,真是難以理解,上面日月同放光輝,底下卻有雲翳遮掩。」仁安元年(1166)二月二十日,明雲被任命為天台座主。三月十五日舉行儀式,座主登山叩拜中堂的本尊,當他打開中堂的寶藏時,在各種各樣的寶物中發現了一個一尺見方的箱子,用白布包著。一生不犯戒律的座主打開看時,見裡面有黃表紙的書一卷。其中有傳教大師【11】寫下的未來座主的名單。他看到寫著自己名字的地方,便不再往下看了,按照慣例,應當捲好收起來,明雲當然便照辦了。像他這樣尊貴的人,前世的宿孽也難於倖免,真是可悲的事。

五月二十一日,定下流放地點為伊豆國。人們雖然多方調解,但因西光父子一味大進讒言,終於決定了流放之刑。到了放逐出京的日子,押送的差人便前往白河僧院催行,僧正灑淚出了僧院,移居於粟田口附近一切經谷的一座草庵裡。山門的僧眾一致認為:「我們的最大敵人就是西光父子。」於是將他們父子的名字寫下來,放在根本中堂內十二神將之一金毗羅【12】大將的左腳底下踩著,並且大聲詛咒道:「十二神將,七千夜叉【13】,請即刻結束了西光父子的命吧!」這情形實在可怕。

同月二十三日,明雲從一切經谷的草庵動身,前往流放地了。過去擔任要職的大僧正,現在卻被差役押解著,限令當天離開京城,過了逢阪關,向東走去,明雲這時內心的悲傷是可以想見的。到了大津的打出濱,回頭望去,比睿山的文殊樓頂端依稀可見,僧正不待看第二眼,便已熱淚盈眶了。山門裡有不少大德高僧,卻只有當時身為僧都的澄憲法印【14】與明雲依依惜別,特地伴送他到粟津,才告別回去。僧正被他的深厚情意感動,特將秘藏心中的一心三觀【15】血脈相承的奧旨傳授給他。這是由釋迦佛尊、波羅奈國【16】的馬鳴菩薩、南天竺的龍樹菩薩依次傳下來的。日本國是遠離印度的邊鄙之域,當今又值濁流末世,澄憲竟能得傳這樣的教義,真是非常值得欽敬。最後他懷著悵然的心情,流著淚返回了京城。

山門方面,眾僧徒集會,議論說:「自從義真和尚【17】開始,直至有了天台座主,已歷五十五代,從不曾發生過流放座主的事情。自延歷年間桓武天皇遷都京城時起,傳教大師來到此山,在這裡弘布四明教法【18】,禁絕五障【19】女子入內,使三千淨侶得以安居。僧人在山上經年不斷地誦讀法華經卷,山王七社異常靈驗,聲名遠播。那月氏的靈山,在王城東北,是佛祖的幽窟【20】。我們日本的比睿山,聳立於帝都鬼門,是護國的靈地。歷代賢王智臣,皆在此地設置戒壇。如今雖逢末世,也不能讓本山蒙上這種污點,否則將遺恨千秋」。於是,全山僧眾吶喊著盡數下山,湧往東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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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雲大僧正是權大納言源顯通之子,養和二年(1182)正月就任大僧正。大僧正是統管全國僧侶的最高僧官,始設於推古天皇三十二年(624)。

【2】天皇護持僧的職責是在宮內為天皇的健康祈禱。

【3】師高是西光法師的兒子。

【4】延歷寺的印和鑰,據傳說,最澄(767—822)曾用這把鑰匙打開浙江天台山的藏經樓。最澄是近江國(今滋賀縣)人,804年入唐,就學於天台山,歸國後在比睿山興建延歷寺,建立了日本的天台宗教派。

【5】太政官之下設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由這兩個局統轄中樞的八個省。左大辨統轄中務、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宰相也叫參議,是太政官的屬員,位於大、中納言之下,官階四位以上。

【6】當時奉詔議罪,先由明法博士根據律令擬出判決書,然後由公卿據以議

定刑罰。

【7】指所學除天台宗(顯教)外還有真言宗(密教)。

【8】村上天皇是日本第六十二代天皇(946—967年在位)。

【9】即法勝寺、尊勝寺、園勝寺、最勝寺、成勝寺、延勝寺,均在京都東山區。

【10】陰陽寮掌管天文曆法。

【11】傳教大師是最澄的謚號。

【12】據佛教傳說,金毗羅為靈鷲山鬼神之一,魚身蛇形,尾藏寶玉,在藥師如來的十二神將中,居於首位。

【13】七千夜叉是十二神將的部下。

【14】是藤原通憲(入道信西)的兒子,講經的名僧。

【15】一心三觀是把一切視為空的、假的,再把空和假看作一致,溶於一心。

【16】波羅奈國在中印度。

【17】義真和尚是最澄弟子,曾隨最澄人唐留學,後遵遺命主持延歷寺,被朝廷任命為第一代天台座主。

【18】四明之教法即天台宗。四明山本在中國浙江寧波,因為宋代曾在此地傳佈天台教旨,故日本以之比擬比睿山。

【19】五障是指女子有五種障礙不得成佛。

【20】月氏原指西域,此處泛指印度。幽窟是指釋迦所住的靈地。

二.一行阿闍梨【1】

「我們應該去粟津奪回我們的座主,那裡有跟隨押解的差役,恐怕不能輕易得手,除了依靠山王大師的神力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如果此事可行,請給我們一個吉兆吧。」山門的老僧們在十禪師權現面前做了虔誠的祈禱。這時,無動寺法師乘圓律師的一個叫鶴丸的沙彌,年僅十八歲,忽然痛苦異常,汗如雨下,變得狂亂起來。他口中唸唸有詞:「我乃十禪師權現,而今現身說法。當今雖值末世,我山的座主怎能移往他國!如是這樣,我垂臨此山還有什麼意義!」說罷以袖掩面,潸然淚下。眾人見了覺得奇怪,說道:「如果真是十禪師權現顯靈,就給我們顯示一下奇跡,把念珠一個不錯還給本主吧!」於是四五百名老僧各將手裡的念珠丟在寬大的廊板上。那個小沙彌跑去拾了起來,一一還給原主,一個也沒有弄錯。眾僧見此神明靈驗,絲毫不爽,都銘感五內,熱淚盈眶,說道:「既然是這樣,咱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就追上去將座主奪回來吧!」眾僧說罷,就如風起雲湧一般紛紛出發了。有些人沿著志賀、辛崎的海邊步行追去,有些人從山田矢橋的湖上搖船追趕。看到眾僧徒的到來,那些押解座主的差役便逃走了。

僧眾接著向國分寺【2】前進,明雲座主大驚,說道:「據說凡是犯欽案的人,都不能再見日月之光,何況我又是欽令即刻逐出京城的人,是不能有片刻猶豫的。你們趕快回去!」隨後又走到外邊來說:「我出於三台槐門【3】,入於四明幽溪【4】,廣學圓頓宗教法,兼修顯密兩宗,唯以本山興隆為念,祈禱國家安寧,深懷培育眾徒宏願,我認為兩所三聖【5】一定會予以關照。我並無過錯,卻蒙受冤屈,遠流異鄉,但我於世於人,於神於佛,都沒有怨恨之心。只是對前來照顧我的諸位僧徒的盛情,覺得難以報答。」言罷淚如雨下,濕透了法衣的袖子。僧人們也都哭了。這時,有人抬來轎子,說道:「請快上轎吧。」座主卻說:「我以前雖是三千僧徒的首領,但現在已成了遠謫的流人,怎麼能叫尊貴的高僧、明智的眾徒抬上山去呢?就是要去,也應該穿了草鞋,與大家一同步行。」堅決不肯坐上轎去。這時,有一位西塔的僧徒,名叫戒淨坊阿闍梨祐慶的莽和尚【6】,他身長七尺,穿著綴有鐵片的黑皮革腰甲,鎧甲的下擺拖得老長。他摘下鐵盔,叫別的法師拿著,手操一把白柄長刀,口裡嚷著「請站開點」,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走到原座主跟前,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說道:「正因為您有這種心思,所以才會吃這個虧,還是快點上轎吧。」原座主感到有點害怕,便忙上了轎。大家因為奪回了座主都非常高興,所以不只是地位較低的法師,就連尊貴的高僧也爭著來抬轎。一路喧喧嚷嚷,大家輪流抬轎,只有祐慶一直不歇,抬著轎子的前槓,將刀柄和轎槓緊緊地抓住,大家在險峻的東阪上行走,像行走在平地一樣。

進了大講堂的院子,將轎子放下,僧眾又聚集在一起議論道:「我們已去粟津將原座主奪了回來。但將犯了欽案的人留下作為座主似乎也不合適,這事該怎麼辦呢?」戒淨坊阿闍梨又一次上前說道:「本山乃是日本獨一無二的靈地,是庇護國家的道場,山王威光盛大,佛法、王法如牛之兩角,山上僧徒見識高明,無人可比,雖是地位微賤的法師也被世人敬重,何況僧正學問淵博、智慧深廣,身為三千僧眾的首領,德行高雅,被奉為本山座主,如今無罪蒙冤,山上京中,人人不平,又為興福、園城兩寺所譏誚。如果我們今天失去這顯密兩宗之主,那麼我輩學僧勤學苦練多年的功法就會中斷,豈不是遺憾之至。若不能保下座主,倒不如以祐慶當作禍首,受此監禁流刑,即使處以斬首,也在所不惜。」說完,兩眼流下淚來。眾僧都表示同意,一致說:「高見高見!」從此以後,祐慶就被人叫作莽和尚。他的弟子慧惠法師被人稱為小莽和尚。

僧眾將前座主送進東塔南谷的妙光坊。由此可見,即使佛菩薩權化【7】的人,也難免會有暫時的災難。從前大唐的一行阿闍梨是玄宗的護持僧,關於他和玄宗的貴妃楊玉環之間的關係曾有過一些流言,看來,不論古今,不論國家大小,人言總是可畏的,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雖然那些流言毫無根據,但他還是因此被流放到果羅國【8】去了。到那裡去有三條路。林池道是皇帝行幸的路,幽地道是平民所走的路,暗穴道是重罪犯人走的路。因為一行阿闍梨是重犯,只能走暗穴道。在七天七夜之間,沒有看見日月之光,走在黑暗無人的路上,經常迷失方向,在深山密林中只能偶爾聽見一聲澗谷中傳來的鳥鳴,眼淚打濕了法衣。但是上天垂憐一行阿闍梨所受的無罪之罰,特令九曜顯現,給他照路。一行當時就咬破了右指,在左衣袖上畫下了九曜的形象,這就是日本和中國當作直言本尊的九曜曼陀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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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行阿闍梨是唐代的高僧。阿闍梨原為僧人職稱,只授予精通真言宗秘法的人。後來轉為對高僧的敬稱。

【2】八世紀初聖武天皇時代,推行佛教,於各國敕建國分寺,稱為金光明四天王護王之寺。此處所說國分寺是近江國的,位於大津市石山地方。

【3】即太政大臣及左、右大臣。槐門意即三公之家。中國古代在朝外種植三棵槐樹,三公位在其下,因此後來三槐成為三公的代稱。

【4】指比睿山。

【5】兩所指山王七社中的大宮與二宮,再加上聖真子,稱為三聖。

【6】即武勇的和尚。

【7】權化與權現相似,指佛菩薩暫時顯現成的人物。

【8】果羅國見於《大唐西域記》:「都貨邏國,其地南北千里,東西三千里,東臨蔥嶺,西接波斯國,南有大雪山,北據鐵門。」

【9】九曜指日、月、水、火、木、金、土七曜加上蝕星、彗星二星。曼陀羅是羅列諸佛菩薩圖像的繪畫。九曜曼陀羅即畫有九曜的主神及其下屬的圖像。

三.西光被斬

法皇聽說山門僧眾奪回了前座主,心中非常不高興。這時,西光法師又進讒言道:「山門僧眾這種無法無天的爭訟,雖並非始於今日,但這一次也太過份了,如此胡作非為還沒有過先例,法皇要嚴懲才是。」這西光不知自己命之將喪,也不理會山王的意思,仍然如此向法皇進讒言,蠱惑聖心。古人說讒臣亂國,真是一點也不錯。【1】「叢蘭欲茂,秋風敗之;王者欲明,讒人蔽之。」【2】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吧。於是又有流言傳出,說法皇召集新大納言成親卿和其他近侍之人商討攻打比睿山。山門僧眾之中也有人說:「我們生於王土之上,不可違背聖命。」認為不能違背法皇的旨意。其時,住在妙光坊的前座主明雲,聽說僧眾有了二心,非常不安,說:「這回不知會再出什麼事呢!」可是流罪的消息卻沒有聽人說起。

在山門騷亂事件發生後,新大納言成親卿只好將自己報私怨的事暫時擱置起來。雖說事情已經謀劃得差不多了,但只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實際上沒有成功的希望。他曾許諾將委以重任的多田藏人行綱就認為此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以前送給他做弓袋用的布,全被他做成衣裳給家人穿了;他仔細權衡輕重,覺得平家越來越得勢,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輕易滅掉的,便後悔自己參予這種無益的事,萬一被人洩漏出去,會給自己帶來大禍,不如趁別人還沒說出的時候,先行倒戈告發,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綱來到入道相國的西八條府邸,說道:「行綱有事奉告,特來求見入道相國。」入道相國吩咐主馬判官【3】平盛國說:「這個生客深夜來這裡,不知有什麼事?你去問一問。」盛國出去見行綱,行綱卻說:「這件事不可以間接傳達。」入道相國便親自來到中門廊下,問道:「已經這麼晚了,你這時候來有什麼事呢?」行綱答道:「因為怕白天被人看見,所以趁黑夜到這裡來了。近來法皇手下的人召集人馬,修整兵械,您可知道嗎?」入道相國毫不在意地說道:「聽說要攻打比睿山吧。」行綱走上前去,壓低聲音說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全是衝著你們一家來的。」「那法皇也參予這事了嗎?」「當然參予了。成親卿召集軍兵,奉的就是法皇旨意。」於是,又將俊寬如何說,康賴如何說,西光又是如何說,從頭到尾,大事渲染地敘述了一遍。說完後道:「告辭了。」便退了出去。入道相國聽後大驚,立即召喚武士,那嚴厲的聲音令人聽而生畏。行綱洩露了此事之後,又擔心被當作證人受到連累,心裡覺得忐忑不安,雖然並無人追趕,卻還是撩起褲腿急匆匆逃出門外去了。入道相國先將築後守貞能召來說道:「有人想打倒我家,圖謀不軌。現在這些人佈滿了京城,馬上通知全家的人,將武士們集合起來!」接著,便派人到各處傳喚。於是右大將宗盛卿、三位中將知盛、頭中將重衡、左馬頭行盛【4】等,各自頂盔貫甲,帶了弓刀,騎馬疾馳而來。其他人馬也如風馳電掣一般雲集而來。當天夜裡,在西八條就集聚了六七千人馬。

第二天,天尚未明,入道相國就將檢非違使安陪資成叫來,說道:「你快去法皇那裡,對信業【5】說,法皇身邊的人有滅掉平氏、擾亂天下的陰謀,我要一一審訊,嚴加處罰,請法皇不要干涉此事。」資成趕至法皇宮內,找到大膳大夫信業,傳達了這番言語。信業大驚失色,立即奏聞法皇。法皇心想:「他們的秘密計劃怎麼會洩漏出去呢?」口中卻只是淡淡地說:「出了什麼事呀?」此外什麼也沒說。資成回來,把這情形稟報入道相國。入道相國說道:「行綱的話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行綱來報告,淨海便永無寧日了。」於是命令飛驒守景家、築後守貞能捉拿謀反人等。於是東派二百餘騎,西派三百餘騎,到各處搜捕。

入道相國先派雜役去了中御門烏丸的新大納言成親卿的府邸,說道:「入道相國有要事相商,請您快去。」大納言完全沒有想到先前的事已洩漏,心想:「大概是因為法皇要攻打比睿山,入道想加以勸阻吧,但法皇積怒未消,恐怕難以勸下。」便穿了舒適合體的便服,坐上華麗的牛車,帶著幾個武士,雜役、牛倌也都穿得比平日裡講究,就這樣出發了。他事後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出門。走近西八條時,只見沿路四五町【6】遠,佈滿了軍兵,心想:「怎麼有這麼多兵,發生了什麼事?」心中有點驚慌。從車上下來,走進門一看,只見裡面也擠滿了軍兵,戒備森嚴,早有凶煞般的武士在中門守候著,他們上前捉住大納言兩隻手,問道:「這就捆起來嗎?」入道相國從簾內說道:「不能這樣。」於是十四五個武士,團團圍住,將大納言拖到廊上,關進一間屋裡。大納言好像做夢一樣,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侍從武士早被隔開,無法照應,雜役和牛倌嚇壞了,丟下牛和車逃走了。

這時,近江中將入道蓮淨、法勝寺執行俊寬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輔正綱、平判官康賴、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資行,也都被抓住,帶了過來。

西光法師聽到這個消息,感到災難將至,於是快馬加鞭,向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奔去。路上遇著了平家的武士,拉住他說道:「西八條叫你,快去吧!」西光答道:「我有要事上奏,要往法住寺殿去,隨後就來。」武士們喝道:「你能有什麼事上奏!別耍花招!」說著便把他拽下馬來,捆綁起來,掛在馬上,帶到西八條來。因為他是主謀,所以捆得特別緊,拿來放在院子裡。入道相國站在寬廊上說:「這個想滅掉我平家的人,看看他這副落魄的樣子!把這個傢伙帶上來!」拖過來之後,入道相國在他臉上狠狠踢了幾腳道:「你們這些下賤人,只因為侍候法皇,就讓你們做了本不該做的官,父子都過著無法無天的生活,還要把毫無過錯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以至天下動盪不安,而且你們還要謀反,滅掉我平家,你這廝要從實招來!」那西光本來也是性格倔強的硬漢,他面不改色,毫不驚慌,坐正了身子冷笑著說:「你說的好聽!正是你入道公自己行事無法無天。別人知道的且不去說,只我西光知道的就舉不勝舉。我供職於法皇院中,管理院中事務的成親卿奉法皇欽旨召集人馬的事,我當然不可能沒有聽說。而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你是已故刑部卿忠盛的兒子,直到十四五歲還沒有出仕宮中,只是在故中御門藤中納言家成卿那裡做些雜事,京中的年輕人都叫你高平太【7】。保延年間因為你奉了大將軍的命令,捉到了三十多個海賊【8】,論功行賞,才得了四品官【9】,升為四位兵衛佐,當時就有人說這是過分了。你這殿上人羞與為伍的人的子孫,竟當上了太政大臣,那才是過分呢。宮中武士出身的人,做國司和檢非違使,是有先例的,怎麼能說我是過分的呢!」這種肆無忌憚的回答,氣得入道相國張口結舌,過了半天才說道:「這傢伙的狗頭不要一下子就砍掉,要好好地審問一番。」松浦太郎重俊把西光捆了起來,嚴加拷問。西光本來就不打算隱滿罪狀,再加上受不了刑罰,便毫無保留地招認了,寫了四五張供狀。入道相國下令:「把這傢伙的嘴巴撕開!」於是就撕裂了他的嘴巴,拉到五條西朱雀地方砍下了腦袋。他的兒子前加賀守師高,原來流放到尾張國的井戶田,如今就命令當地小胡麻郡的郡司維季就地予以處決。次男近藤判官師經,從監獄中提出來,在六條河原斬了首。他的兄弟左衛門尉師平和手下的三個人,也都被處決。這些卑微的人竟然也要強露頭角,干預超越本分之事,把毫無過錯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他們前世的陰騭因此也就受用盡了,定要受到天王大師冥冥之中的懲罰,所以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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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見《詩經·小雅·青蠅》:「讒人罔極,交亂四國。」

【2】引自《貞觀政要·杜讒》。

【3】主馬是主馬署的長官,判官是檢非違使尉,平盛國兼此二職。平盛國是平正度之孫,平季衡之子。

【4】宗盛是清盛的次男;知盛是三男;重衡是四男;行盛是清盛的孫子,其父基盛早卒。

【5】信業,平氏。另外一些版本作信成。

【6】日本距離單位,一町約等於109米。

【7】清盛微時的綽號,表面上是說高個子的平家太郎,其實因與高齒木屐諧音,含有嘲笑之意。

【8】保延元年(1135),清盛之父忠盛曾捕獲海賊頭目三十多人,此處說成是清盛的事。

【9】這裡原文把四位說成四品,是模仿唐朝的說法。日本古制,一般文武官員的等級分為一至八位,親王分為一至四品。

四.小教訓

新大納言成親卿被關在一間屋子裡,身上冷汗直冒,心中想道:「哎呀,一定是那計劃被誰洩漏出去了。是誰洩漏的呢?一定是近侍中的人!」他把這件事的經過仔細地想了一遍,就在這時,忽聽後面響起腳步聲,心想可能是武士來要自己的命了,定睛一看,卻是入道相國本人拉開了後面的紙門,踏著地板登登地走進來。他穿著素絹直裰,白色寬腳褲【1】的褲腿向裡捲著,腰插一把白木柄短刀,怒氣沖沖地瞪著眼對大納言看了片刻,說:「你在平治年間就應該被殺掉,只因內府【2】為你說情才得以苟延性命,你難道忘了嗎!為什麼要恩將仇報,設計滅我平家?蒙恩知恩的才是人,不知恩的豈不是禽獸?幸虧平家氣數未盡,所以才能在這裡招待尊駕。現在將你們所策劃的一切,跟我講講吧。」大納言申辯道:「根本沒有這回事,恐怕是什麼人所進的讒言吧,請你認真查問一下。」入道相國不等他說完,就喊道:「來人!來人!」貞能走了進來。入道相國對他說道:「把西光的供狀拿來。」拿來之後,入道相國讀了兩三遍給大納言聽,隨後說道:「你這可惡的傢伙,還能抵賴嗎!」將那供狀扔到大納言的臉上,關上紙門,走了出去。入道相國餘怒未息,大聲喊道:「經遠!兼康!」難波次郎經遠和瀨尾太郎兼康進來,入道相國吩咐道:「把那傢伙拖到院子裡去!」可是兩人猶猶豫豫,沒有馬上照辦,說道:「不知道小松公打算怎樣處理。」入道相國聽了勃然大怒,說道:「好,好!你們難道只尊重內府的命令,輕視我入道的話嗎?那就沒有辦法了。」二人覺得這樣更會把事情弄僵,便起來將大納言拉到院子裡去。這時,入道相國似乎很得意,命令道:「按倒他,讓他叫喚叫喚!」二人對大納言耳語道:「您就隨便叫喊幾聲吧。」把大納言按倒在地,大納言就叫了幾聲。這情形就像地獄中把塵世上的罪人放在秤【3】上稱量罪孽的輕重,放在孽鏡台上照出生前的行為,根據罪行的大小,受鬼卒牛頭馬面的責罰;又如古書【4】裡所說:「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這裡蕭何、樊噲、韓信、彭越都是漢高祖的忠臣,但是因小人進饞蒙受冤屈,成親卿也是這樣的吧。

新大納言本人尚且有這些遭遇,因而想到兒子丹波少將和其他人也許會遇上更倒楣的事,心中非常著急。時值盛暑,沒有更換的衣服,身上熱得受不了,心中更是焦灼難安,臉上流下的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心裡想道:「雖然如此,小松公總不會丟開我不管吧。」但一時也想不出找什麼人去托付他一聲。

小松大臣過了許久,才同嫡子權亮少將維盛同乘一車,帶著四五個衛府的人,二三個隨從,軍士卻一個也沒有帶,泰然自若地來到西八條。入道相國及其左右的人,都覺得有點意外。下車的時候,貞能上前說道:「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為什麼不帶軍士?」小松公說:「所謂大事是指天下大事,這樣的私事能說是大事嗎?」那些帶著兵仗的人聽了這話,都顯得有點不安。

「大納言關在哪裡?」說著便打開各個房間的紙門查看,見有一處紙門上交叉釘著木板,心想大概就在這裡吧。打開一看,大納言果然在裡面,只見他正在流淚,低著頭,眼睛也沒睜開。小松公問他:「怎樣了?」大納言一看到小松公,那種高興的樣子,簡直象地獄裡的罪人看到地藏菩薩一樣,情狀卻也可哀。大納言說:「不知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既然你來了,我也就有望得救了。本來平治年間就該處斬,承你鼎力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並且已做到正二位大納言,年紀也已四十有零,您的大恩大德,生生世世報答不盡,這次請再救我一命吧。如果能夠活命,我就出家入道,在高野或粉河【5】閉戶修行,以修來世。」小松公答道:「現在雖將你關起來,未必會真的要你性命。即使真有那樣的事,我重盛既然來了,也會豁出命來救你。」說完便走了出來。他來到父親入道相國面前,說道:「關於誅殺成親卿之事,還應該認真斟酌才是。自其先祖修理大夫藤原季顯在白河上皇那裡供職以來,他超越了本家先輩的舊例,做到正二位大納言,是當今法皇身邊的寵臣,如果立即將其斬首,恐怕有些不妥吧。至多也只能放逐出京罷了。現在被尊為北野天神的菅原道真【6】,就是由於藤原時平的讒言,被謫貶至西海之濱;西宮大臣源高明【7】因為多田滿仲的讒言,被流於山陽之南。這些都是延喜聖代、安和盛時【8】所犯的錯誤,歷代人對這些錯誤多有非議。上古尚且會發生這樣的錯誤,時逢末世,賢王猶有過失,何況我們這些凡人。現在既已將其拘禁,似乎不必急於誅殺,想他也不會再產生什麼危害。古書上說:『罪疑惟輕,功疑惟重』【9】。另外還有一件事:重盛娶了大納言的妹妹,維盛又是他的女婿,但我來為他說情難道是為了親戚關係嗎?決非如此。我是為了天下,為了君王,為了全家,才說這番話的。我國自嵯峨天皇時誅殺右兵衛督藤原仲成以來,直到保元年間,歷君主二十五代未曾判人死罪;在故少納言入道信西【10】當權時期,才第一次處人死刑,並將宇治惡左府【11】掘屍檢驗,未免過於苛酷了。古人有言:『死罪興,則海內謀反者不絕。』果不其然,過了兩年,又發生了平治之亂,信西藏於土穴之中,被搜出斬首,在京城中巡迴示眾。信西於保元年間做過的事,不久就報應到自己身上,想起來真是可怕。而且成親大納言在朝中並無叛君之罪,無論如何,應該認真斟酌才是。現在咱們平家已盡享榮華,想您也未必會有什麼更高的要求,但願子子孫孫世代繁榮下去才好。書上說,父祖善惡必及兒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12】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我認為今夜將成親卿斬首的事總歸是不妥的。」入道相國大概也覺得兒子所說的不錯,便不再對新大納言成親卿執行死刑了。

隨後內大臣走出中門,對武士們說:「即使是入道公的命令,也不能輕易將大納言砍了。入道公是因為生氣才做出這種魯莽的事來,事後必定後悔。大家也不要做出什麼錯事來,否則日後不要怪我!」軍士們聽了這話,都瑟瑟顫抖,無言以對。內大臣又說:「聽說經遠和兼康今天早上對大納言非常無禮,實在太不像話。要知道這是瞞不過我的,做事應該有個分寸嘛!從鄉下出來的武士就是這麼沒有禮儀!」這二人聽了非常惶恐。內大臣說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卻說那幾個跟隨大納言來的武士,跑回中御門烏丸的府邸,報告了發生的情況,大納言夫人以及所有女官們都失聲痛哭。武士們說:「聽說已派武士來抓少將【13】和公子們,請趕快到什麼地方躲一躲吧。」但是夫人說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一個人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一起象朝露一樣消逝了吧!沒料到今天早晨的外出竟成了永別,實在可悲呀!」說著就倒在那裡大哭不止。但聽說武士們將要到來,想想自己難免受辱,遇上令人難堪的事,於是帶著十歲的女兒和八歲的兒子,一起坐上了車,也沒想好到哪裡去就出發了。但也不能茫無目標,就順著大宮大路向北山的雲林院馳去。到了那邊的僧院,將夫人扶下車來之後,來送的人為了保全自己,紛紛告辭四散而去了。只剩了年幼的人,沒人前來慰問,這時新大納言夫人心裡的悲哀是可以想像的了。看著漸漸西下的太陽,心想大納言如同朝露的性命今夜將會終結了。想到這裡不由得肝腸寸斷。家中雖有很多武士女官,可是沒人整理東西,連門也沒有關;雖有滿廄馬匹,可是喂草的人一個也不見了。平日裡一到天明,就是車馬盈門,賓客滿座,歌舞嬉戲,無所忌憚,反而是那些住在附近的人,所謂「豪門之近鄰,歡樂不能開口笑,悲傷不能放聲哭」【14】,只能惶恐地過日子。昨夜之前的這種情況,卻在一夜之間完全變了,盛極必衰的道理宛然出現在眼前。「樂盡哀來」,江相公【15】的文章現在可以說是深切地領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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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一種穿在裡面的襯褲,褲腳很寬,故名。

【2】即內大臣平重盛。平治之亂時成親曾為重盛所救。參見第一卷第十二節注七。

【3】指閻羅殿中稱量罪人作孽多少的量具。

【4】引自《文選·李陵答蘇武書》。此處把成親比為忠臣,與卷一《鹿谷》一節所述相牴觸。

【5】高野山的金剛峰寺和粉河的粉河寺,都在紀伊國內,與京城近旁的比睿山不同,是遠離俗世,適於遁世出家的人苦心修行的地方。

【6】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學者、政治家。以長於文學,累官至右大臣。因受貴族所讒,左遷到九州,任太宰權師,鬱悶而死。他死後,宮中屢生災變,疑為道真魂作祟,遂下詔復其官位,後又追封為太政大臣。民間為其在北野修建天滿宮,崇為天神,所以稱為北野天神,又稱天滿天神。之後,因其文學冠絕於世,被奉為文教之神。

【7】日本第六十代天皇醍醐天皇(897—930年在位)之子,下降臣籍,賜姓源氏,仕為西宮左大臣,以滿仲之讒,貶為太宰府權帥,後被赦還。

【8】延喜(901—922)是醍醐天皇年號,安和(968—969)是冷泉天皇年號,均為日本盛世。

【9】引自《尚書》。

【10】即藤原通憲。平治之亂初起,他避難於奈良的田原,匿居在地窖中,被源義朝部卒發現,搜出斬首。

【11】參見第一卷第十三節注一。

【12】引自《周易》坤卦文言。

【13】指大納言成親卿的嫡子,丹波少將成經。

【14】語出慶滋保胤所著《池亭記》。

【15】大江朝綱,所作《願文》中有:「生者必滅,釋尊未免檀之煙,樂盡哀來,天人猶逢五衰之日。」

五.為少將求情

丹波少將成經那天夜裡在法皇宮中法住寺院值宿。在他還沒有退出的時候,大納言家裡的武士就跑到宮裡,叫出少將告訴他所發生的情況,並說:「不知為什麼宰相【1】那邊沒有來人通知。」正說著,宰相府裡的人也來了。這裡說的宰相是入道相國的兄弟,他的住所在六波羅的大門裡邊,因此稱為門脅宰相,是丹波少將的岳父。來人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入道相國叫我帶著您馬上到西八條去。」少將心裡明白了,便把法皇的近侍女官們叫出來,說道:「昨天晚上外面擾擾攘攘,我還以為山上的僧眾又下山來了,沒當一回事,現在才知道是關係到成經自身的事情。恐怕大納言今夜就要被處斬了,成經恐怕也要同坐。本想見法皇一面,但處境既已如此,還是免了吧。」女官走入內殿,將這話奏給法皇,法皇大驚,心想:「這是真的嗎?今天早晨入道相國派使者來,我就察覺到了,難道真是秘密計劃的事洩漏出去了嗎?」但卻說:「雖說如此,還是叫他進來吧。」少將於是就進來了,法皇只是流淚,什麼也沒說。少將也含著淚,無言以對。因為不能老是這樣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少將便掩面退了出來。法皇目送他的背影,說道:「時逢末世真是可悲呀!恐怕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說著又流下淚來。法皇宮中的人們與少將攬袂惜別,沒有一個不掉淚的。

少將來到岳父門脅宰相府內,那位將要臨產的少將夫人,今天早晨聽說這件事正哀痛欲絕。少將從法皇宮裡出來後,已是流淚不盡,現在看見夫人這樣,更覺悲傷了。一個做過少將的乳母、名叫六條的女官,看見他說:「自從做了你的乳母之後,我就一直抱著你,時光如流水一樣,我並不為自己一天天變老而傷悲,只是看你一天天長大而歡喜,不覺已是二十一年了,我從來不曾長久離開過你,就是到法皇宮裡或天皇禁中去的時候,回來稍遲都覺得不放心,現在卻不知要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呢!」說著就哭了。少將說道:「不要那麼傷心了。有宰相的情份,總會為我保全性命的。」雖是勸慰別人,可自己卻不顧有人在一旁也哭了起來。

西八條那邊幾番派人來催,宰相說道:「先到那邊去,看看情況再作打算。」於是便走出去了。少將也與宰相同車前往。自從保元、平治以來,平氏家族的人一直養尊處優,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但這位宰相只因為有了這個時運不濟的女婿,才遭遇了這種可歎的事。來到西八條府前,他們停住了車子,叫人通報,入道相國吩咐道:「丹波少將不得入中門。」於是把他留在門旁武士的住處,只讓宰相進去。軍士們立即上前將少將圍住,看管起來。在這時候倚為靠山的宰相離開了身邊,少將的心裡想必是非常惶恐的吧。宰相進了中門,入道相國並未出來相見,只叫源大夫判官【2】季貞出來傳話。宰相說道:「我和這種不成器的人結了親,雖是後悔,但也沒有辦法。他的妻子將要臨產,今天早晨聽到這件事,看來性命難保,留他一條性命好像不會有什麼妨害,請把少將交給我吧,有我教盛在,決不會再讓他出什麼差錯。」季貞進去傳達了之後,入道相國說道:「唉,宰相又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並未立即作出回答,過了會兒才又說道:「新大納言成親圖謀滅我平氏滿門,擾亂天下,這少將既是大納言的嫡子,不管他和你是疏是親,都不能寬宥他的罪過。如果他謀反得逞,就是尊駕那邊恐怕也不會安然無事吧。」季貞出來說給宰相聽了,宰相非常失望,又說道:「自從保元、平治以來,經歷多次戰爭,我都堅決為相國效命,假如今後再起風波,我仍會竭盡全力為您效力,教盛雖已年邁,但是還有許多後繼的兒孫,他們都可固守一方。但此時請求將成經暫時交付於我,卻不被應允,可見相國把教盛完全看作心懷二心的人了。被人看作這樣不能信用的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我只有立刻辭退官職,出家入道,隱居於偏遠的山鄉,專心念佛修行來世吧。塵世生活是非常無聊的,因為生在世上就一定會有種種願望,而願望落空就會心生怨恨,只有出世離俗,皈依佛門,才是唯一的出路。」季貞聽了,到入道相國面前說道:「宰相已萬念俱灰,決心出家入道了,請您適當處置吧。」入道相國聽後大驚道:「怎麼竟說要出家,這未免太過分了。既然這樣,那就把少將暫時交給他吧。」季貞出來對宰相說了,宰相說道:「唉,有子女能帶來什麼好處呀!如果不是因為女兒因緣,何至於這麼傷心呢!」說罷就出去了。

少將在外邊等候著,見岳父出來問道:「事情怎麼樣了?」宰相答道:「入道相國非常生氣,沒有接見我;屢次讓人傳出話來說不能寬恕,後來我說出要出家的話,這才答應暫時將你交給我,但我覺得這也不是長久的辦法。」少將說道:「幸虧如此,成經得蒙岳父深恩,苟延性命,但不知大納言的事怎麼樣了?」宰相說道:「沒顧得上問起這事。」少將流著淚說道:「蒙恩得以暫保性命,固然可喜,但我也非惜命之人,實在是希望見父親一面。聽說大納言今晚就要被斬首,那成經留下這命也毫無意義,倒不如把我一塊兒處決了倒乾淨。」宰相為難地說:「你說這些幹什麼!當時只顧為你求情,就來不及問別的事了,但關於大納言的事,今天早晨內大臣說了不少寬解的話,聽說暫時沒有性命之危了。」少將聽了,熱淚盈眶,雙手合十,不勝欣喜。這樣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表現非親生骨肉是不可能的。一切緣分中最確實可靠的要算是親子之緣了。人還是應該有子女呀,宰相這時才回過味來。於是象來時一樣,與少將同車回去。到了家裡,那些女官好像是看見死人復生一樣,都圍上來高興得眼淚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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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盛之弟平教盛。

【2】安藝守源季遠之子。判官是檢非違使尉,官階相當於六位。大夫判官是官階列為五位的檢非違使尉。

六.諫諍

入道相國拘禁了這麼多人,大概還覺得不怎麼放心,今天在紅綢直裰外穿了一件黑線縫綴的腰甲,胸前妥貼地放了一塊銀飾的護胸板。他先年作安藝守時參拜神社,曾得一靈夢,嚴島大明神夢中【1】賜予他一把銀絲纏柄的小長刀,此刀平日裡經常帶在身上,睡覺時也放在枕邊,今天就赫然地掛在了腰間。他如此裝束來到中門廊下,氣勢很是威嚴可怖。他傳喚貞能來見。築後守貞能在黃赤帶黑的直裰上穿著紅綠縫綴的鎧甲,走到跟前跪坐在那兒。少頃,入道相國說道:「貞能,這事你以為怎樣?保元年間,平氏一門從右馬助【2】開始,大半為崇德上皇效命。第一王子重仁親王,已故刑部卿是他的養父【3】。他本來不應背叛崇德上皇,只因服從已故鳥羽法皇的遺訓,所以給後白河天皇做了前驅,這是第一次勤王效命。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賴和義朝將後白河法皇與二條天皇幽禁起來,固守大內,天下被搞得烏煙瘴氣。那時,是入道我拼著性命,削平了叛逆,捕獲了經宗、惟芳等人。到那時為止,我為保護天皇已經有好幾次幾乎喪命。因此即使有人進讒言,也不該拋棄我們子孫七代效忠王室的平氏一家。現在只因聽了成親這個無用的東西和那個叫西光的下賤傢伙的話,就要滅掉我平氏家族,法皇的這個心思真是令人萬分遺憾呀!此後如果還有人進讒言,一定會下旨討伐我家;我們一旦成為朝廷逆臣,無論怎麼後悔也無濟於事了。我想在這件事略為平靜下來以前,將法皇奉移到鳥羽北殿【4】,或者請他臨幸此地,你看如何?如果真的這麼做,北面的衛隊【5】一定會放箭阻擋。因此,要讓武士們作好準備。入道對法皇的忠勤就到此為止了。為馬備好鞍,披上鎧甲吧!」

主馬判官盛國聽了此話,急忙策馬來到小松公府上,稟報說:「事情要鬧大啦!」內大臣沒等他說完就問:「啊呀,將成親卿的頭砍了吧!」主馬判官說:「不是這種事。入道公披上鎧甲,武士們也都作好了準備,打算出發去攻法住寺了。說是要將法皇移居鳥羽北殿幽禁起來,其實暗地裡商議著要把法皇流放到九州去呢。」內大臣雖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想想今天早上入道的氣勢,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發狂的事來,便坐車趕往西八條去了。

在門前下了車,進門一看,只見入道相國穿著腰甲,幾十名平氏家族卿相和殿上人都在各色的直裰外面披了鎧甲,在中門廊下分兩排端坐著。其他各國的國司、衛府以及諸司的人,廊下排不下,便都擠在院子裡。許多人都拿著旗幟,馬的肚帶束緊了,鐵盔的帶子也都繫好,全都是準備停當即將上陣的樣子。但小松公卻是烏帽子便服,穿了大花紋的長統褲【6】,提著褲腿,衣裳沙沙作響地走進來,相比之下,顯得與這裡的氣氛不協調。入道相國垂著眼,心中暗想:「啊,內大臣又是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恐怕又要進行一番諫勸吧。」雖說是自己的兒子,但按佛法來說,他嚴守五戒,以慈悲為先;按儒教來說,他不亂五常,嚴守禮儀;所以覺得現在穿著腰甲與他相見,似覺不甚得體,便慌忙拉開紙門,將一件白絲綢法衣披在腰甲外面,但護胸板上的金飾還有些露在外邊,為了遮住它,只得時不時地攏攏衣服的領口。

內大臣走到兄弟宗盛卿的上座,坐了下來。入道相國一時找不到話題,內大臣也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入道相國才開口說道:「成親卿謀反算不了什麼大事,這一切都是法皇策劃的,我想在事件略為平靜下來之前,將法皇奉移到鳥羽北殿,不然便請他臨幸此地,你認為如何?」內大臣聽了,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入道相國問道:「你怎麼了?」內大臣拭淚道:「聽您這麼說,我感到我們家快到末運了。凡是人將起敗運的時候,必定會想做惡事,看您的樣子似乎有失常態。我朝雖處邊鄙之地,卻是天照大神【7】的子孫君臨之邦,天兒屋根尊【8】的子孫主持朝政之國,及至今世,竟有人居太政大臣之位而身披甲冑,這豈不是有背禮義嗎?況且您又是出家之人,今捨棄三世諸佛作為解脫塵俗象徵的法衣,卻披了甲冑,帶著弓箭,於佛法來說,這不免會招致破戒無慚【9】之罪,從儒教來說,實乃有違仁義禮智信之常。我作兒子的說出這話來,固然有犯上之嫌,但顧念及此,又怎能不說。常言道,世上有四種恩德,即天地之恩,國王之恩,父母之恩,眾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那穎川洗耳、首陽采薇的賢人們崇尚禮義,不違敕命。何況您位列極品,榮任太政大臣,為先祖所未聞。就連重盛不才愚昧之身,尚且位至蓮門槐府【10】。非但如此,大半國土,為我們平氏一門所領;采邑分配,悉聽我一家定奪;這豈不是曠世之朝恩嗎?如今不念這莫大的恩澤,圖謀進攻法皇,實在違背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宮的神意。日本乃是神國,神不享非禮,況且法皇所慮並非毫無道理。我們一家平叛削逆,綏靖四海,盡忠勤王,的確是功勳無比,但是我們平氏家族的人,依仗皇恩,也確實可以說大有旁若無人之嫌,聖德太子十七條憲法中有云:『人皆有心,心各有執。彼是我非,我是彼非,是非之理誰能裁定。相共賢愚,如環無端。是以設或人有瞋怒,恐為我失。』【11】但平氏的氣運還沒有盡,所以謀反被發覺了。而且參與其事的成親卿也被捕獲,即使法皇另有他想,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給當事者以適當處分後,向主上奏明緣由,這樣既對法皇盡了忠勤,也對黎庶盡了安撫哀憫之意,既可蒙神明的冥佑,也不違背佛陀的意旨。神佛感應所及,法皇的心意也必然會改變的。一邊是君王,一邊是父親,怎能論親疏遠近,只能是拒斥悖謬,唯理是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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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任國司照例要參拜國內神社。嚴島在廣島灣附近海中,那裡有嚴島神社,崇祀市杵島姬命尊等三女神。平清盛為安藝守時奉為平氏的氏族神。

【2】右馬寮的次官,指清盛的叔父平忠正,死於保元之亂。

【3】故刑部卿平忠盛的側室是崇德天皇第一王子的乳母,所以忠盛算是養父。

【4】鳥羽殿又稱城南離宮,在平安城之南,分作北殿、南殿、東殿三個區域。

【5】指法皇的羽林軍。

【6】亦稱絹狩褲或括緒褲,褲腳管很長,卷束起來頗似燈籠褲。行走時須左右掖起,才能舉步。

【7】據《古事記》,天照大神的孫子第一個降臨日本國土,歷代天皇都是天孫的子孫。

【8】據《古事記》,天兒屋根尊(亦稱天兒屋命)是和天孫一同降臨,協助天孫治理國政的。

【9】佛家語,意為破壞戒律,不知羞慚。

【10】蓮門是南齊大臣王儉,家中植蓮的故事。槐府指三公宰相之家。

【11】聖德太子(574—622),用明天皇的王子,本名上宮廄戶豐聰耳命,曾攝政,接受隋唐文化,推行佛教,未即位而歿,追諡為聖德太子。著有漢文經疏數種,及憲法十七條。

七.烽火

內大臣接著說:「況且這事法皇方面也有道理,即或不能取勝,我也決心守衛法皇的法住寺殿。因為從重盛敘爵以來,直至今日,以大臣兼大將,無一不出於君恩。君恩之重,勝過千萬顆的白玉;君恩之深,勝於反覆洗染的紅綢【1】。因此,我決心去守護法皇宮殿。而且那裡也還有些武士,肯為我效力。當然,我率領這些人守衛法住寺殿,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感到悲哀的是,我要為君王盡忠,就要忘卻比須彌山還高的父恩;而要不負不孝的罪責,便要成為君王的逆臣。因此我進退維谷,難辨是非,現在我倒是盼望有人能砍下我重盛的腦袋,那樣我就既不用守護法皇的宮殿,也不用跟隨父親前去了。從前那個蕭何,因為功勳卓著,官至相國,皇上特許他劍履上殿,但是他有了違背君心的事,高祖就予以重罰。由此先例可知,一切富貴、榮華、朝恩、顯職,一旦到了頂點,總會有運盡的時候。正如書上所說:『嘗觀富貴之家,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2】這是令人害怕的。因馬齒徒增,得睹亂世,又因生於末世,得遭此厄運;這也是重盛前世的報應。現在就叫一個武士,將重盛拉到院子裡,砍下重盛的頭顱吧,這是非常容易的事。我就說這些了,請大家聽了想想。」說著淚如雨下,打濕了衣袖。所有在座的人,無論是心腸硬的還是心腸軟的,都流下淚來。入道相國聽了素來倚重的兒子內大臣的這番話,非常失望地說:「啊呀,我並不想做傷害法皇的事,只是怕法皇聽了那些壞人的話,說不定會做出什麼錯事來。」內大臣說:「即使做出什麼錯事來,也決不能對法皇採取什麼行動。」說完便站起身來,走出中門,對武士們說:「剛才重盛講的話你們都聽到了吧。從今天早晨我就來這裡,想勸阻這件事;也許是我喧嚷得過分了,那我現在就回去了。如果你們一定要去攻打法皇住處,就先把我重盛的頭砍下來再去。就這樣吧!來人呀,回府!」說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內大臣回到府中,將主馬判官盛國叫來,說:「我聽到了一樁大事,馬上發出通告,凡信任我重盛的人全都武裝起來迅速集合!」盛國立刻照辦了。小松公這向來穩重的人發出了如此緊急的通告,一定是發生了非常重大的事,於是武士們迅速裝束起來,如風而來。散在京郊各地,如澱、羽束師、宇治、岡屋、日野、勸修寺、醍醐、小黑棲、梅津、桂、大原、靜原、芹生裡等地的兵士,有的只穿了鎧甲,沒有戴頭盔;有的只背了箭來不及拿弓;還有的騎馬只踹了一個鐙,紛紛擾擾地奔馳而來。

西八條的幾千人馬,聽說小松公的府邸騷動起來,也不向相國稟告便各自一路喧嚷著奔向小松府去了。凡是能上陣彎弓射箭的人,一個不剩全都跑去了。入道相國非常吃驚,將貞能叫來道:「內大臣集合人馬打算幹什麼?難道真像剛才說的,要對這裡發起進攻嗎?」貞能聽了流著眼淚說:「這要看是什麼人了,他哪裡會做出這種事情呢?連他剛才對您說的話,這會兒恐怕也已經後悔了。」入道大概覺得與內大臣鬧翻了沒什麼好處,就打消了將法皇接過來的計劃,脫掉腰甲,穿上白色的法衣,心神不定地念起經來了。

小松公叫盛國登記到來的人數,總共來了一萬多人馬。內大臣見兵馬全部到齊,便走到中門外,對武士們說:「眾軍準時到來,實在可嘉。中國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周幽王有一個最受寵愛的妃子,叫褒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幽王感到不如意的是這個妃子從來沒有笑過。按周朝的規矩,發生戰亂時要處處燃火擊鼓傳遞消息,用以召集軍兵,這叫烽火。有一次發生兵亂,舉起烽火,那褒姒看了說道:『啊,真是奇怪!有那麼多火啊!』於是笑起來。真是所謂的『一笑百媚生』呀。幽王非常喜歡,從此以後,沒有發生兵亂也常常燃起烽火。諸侯到來卻沒有發現敵人,既然沒有敵人,諸侯只能無功而返。這樣的事做了幾次,就再也沒人來了。後來鄰國的凶賊殺往幽王的都城來了,雖然燃起了烽火,但各地都以為又是為妃子燃的,軍兵都沒有來,結果都城陷落,幽王滅亡,而那褒姒變成狐狸逃走了。這確實是可怕的事情。從今以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只要我這裡發出召集的命令,都要像今天這樣迅速趕來。重盛因為聽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所以將你們召集到這裡來,但現在已查清了事情真相,屬於誤報,你們趕快都回去吧。」說完就將軍兵打發回去了。實際上並不是查清了什麼真相,而是根據剛才勸諫父親的話,想檢閱一下聽從自己命令的人馬到底有多少,並不是真的想與父親開戰。並且想這樣一來,也許可以使入道相國背叛朝廷的心思有所改變吧。

「君雖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雖不父,子不可以不子。」【3】於君應盡忠,於父應盡孝,這與文宣王【4】所倡導的沒什麼不合吧。法皇聽了這事後說道:「這倒不是現在才有這種表現,要論內大臣的胸襟,連我們也感到慚愧,這是以德報怨了。」當時的人們也都稱讚說:「因為前世的陰騭好,所以當上了大臣兼大將,他的風采儀容無人能比,才智學識也是無人匹敵的。像內大臣這樣的人真是世間罕見啊!」

書上說:「國有諫臣其國必安,家有諫子其家必正。」【5】小松公確實是上古或末代都很少見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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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菅原文時《花光水上浮詩序》,藉以比喻君恩深厚。

【2】引自《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

【3】引自古文《孝經》孔安國的序。

【4】文宣王是唐玄宗加封孔子的謚號,明朝以後廢止。但上面兩句話並非孔子所說。

【5】古文《孝經·諫爭章》裡說:「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國。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

八.大納言被流放

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納言成親卿被帶進貴賓室,為他準備了一桌便宴,但他胸中憂鬱愁悶,連筷子都沒有拿。後來車子到了,催促他上車;他雖不情願,但不得不坐了上去。車子周圍有軍兵嚴密把守,但全都不是他自己的親兵。他提出要見小松公一面,但也未獲允許。「既便是犯了重罪,流放遠方的人,也應該允許有個貼心的人同去吧。」他在車裡這麼說,那些押送的武士聽了,都流下了眼淚。

出了西八條往西,走過朱雀大路,再向南走,就是皇宮,現在這裡竟成了陌生的地方了。他長年使用的雜役和牛倌,沒一個不流淚的;至於那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其悲哀的心情自不待言。在走過鳥羽殿的時候,新大納言想起法皇以前臨幸此地,自己每次都隨侍左右,那裡還有自己的一所別墅叫作洲濱殿,現在也只好不相干一樣地走過去了。走到鳥羽殿的南門,武士們便問船怎麼還不來。

大納言說:「還要到哪裡去?反正是死,倒不如死在京城近處好!」從這話可想見他絕望的心情。信口問了一下車旁的一個武士:「你是誰?」那人答道:「難波次郎經遠。」「這裡有沒有我的人?上船前我有話吩咐,你去問一下。」難波次郎經遠在附近跑來跑去問了一遍,可是沒有一個人說自己是大納言的人。大納言說:「在我得意的時候,跟隨我的人有一兩千人,現在落到這個境地,竟連一個送行的人都沒有,實在可悲呀!」說著就哭起來,那些悍勇的武士也都潸然淚下。這時,與大納言相伴的只有淋漓的眼淚而已。以前到熊野或是天王寺參拜的時候,都是坐平底三進的大船,而且還有二三十艘小船相隨,這回坐的卻是草率製成的屋形船,遮著很大的帳幕,周圍全是陌生的兵士。被限令今天離開京城,踏上流放遠國的海路,其心情的悲哀是可想見的了。在這一天裡,到了攝津國的大物浦。

新大納言本來已定了死罪,因為小松公從中全力周旋,後來從輕發落改為流放。新大納言在做中納言的時候,兼任美濃國的國司。嘉應元年(1169)冬天,隸屬山門的平野莊的一個神官拿著一塊葛布,到代官右衛門尉正友那裡去賣,代官藉著酒醉在葛布上亂塗亂畫。神官因而大罵不休,他便對其施以種種凌辱。於是,數百名神官衝入代官官舍。代官拚命防禦,結果殺死了十幾名神官。由於這件事,山門僧眾在十一月三日蜂擁而起,請求裁決。為此,有司奏請皇上將國司成親卿處以流放之罪,把代官右衛門尉正友關進監獄。成親卿本已確定放逐到備中國,被送往西七條,但是法皇不知為什麼隔了五天就把他召回去了。對於這種處置,山門僧眾極為不滿,便對成親卿痛加詛咒。儘管成親卿犯過這種過錯,卻於第二年五月五日兼任了右衛門督和檢非違使別當,這就越過當時的資賢卿和兼雅卿二人。資賢卿年事稍長,而兼雅卿血氣方剛,況且他們都是嫡男,如今被人越過了官階,心中自然憤憤不平。成親的這次晉陞乃是對他督造三條殿【1】的獎賞。嘉應三年四月十三日被升至正二位,也越過了當時的中御門中納言宗家卿。安元元年(1175)十月二十七日,由前中納言晉陞為權大納言,人們都嘲笑說:「這個被山門僧眾詛咒的人竟能得到如此重用!」但是,現在卻因為這個緣故遭遇了這種苦難。神明的降罰也好,人們的詛咒也罷,或早或遲總是會到來的。

同月三日,從京城派來的使者到了大物浦,引起了一陣驚慌。新大納言問:「是命令在這裡殺掉我嗎?」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來使只是傳令將他流放到備前國的兒島去。並且捎來小松公的一封信,信中寫道:「雖然我竭力想將你留在京城附近的山村裡,但最終沒有成功,實在抱歉,但總算保全了你的性命。」此外又叮囑難波:「要好好照顧成親卿,不可違反他的意思。」同時把旅途的所有用品全都備齊送了來。

現在新大納言只好離開隆恩眷顧的法皇,不得不與從未離開過的夫人和兒女遠別了。他說:「這是到哪裡去啊,再想回來和夫人見面,大概是不可能了吧。那年因為山門爭訟的事,已定了流放之罪,承法皇開恩,被從西七條召了回來。這回可不是法皇的處分,前途未卜呀!」這樣說著,便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到了天明時分,船順流而下。新大納言一路上終日淚水漣漣,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但那猶如朝露的性命卻還未到盡頭。隔著船後翻滾的白浪,京城越來越遠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流放的地點也越來越近。船到了備前國的兒島,新大納言住進了一所簡陋的柴庵。這個小島背山面海,岸上的松風,海上的波濤,所見所聞,無一不帶上了無邊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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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承安二年(1172)七月,後白河上皇和建春門院遷到三條殿居住。

九.阿古屋之松

除了大納言以外,還有很多人受到處罰。近江中將入道蓮淨被放逐到佐渡國,山城守基兼被放逐到伯耆國,式部大輔正綱被放逐到播磨國,宗判官信房被放逐到阿波國,新平判官資行被放逐到美作國。

那時入道相國正在福原的別墅裡,同月二十日,派攝津左衛門盛澄到門脅宰相那裡,說道:「入道相國有所考慮,派在下把丹波少將帶過去。」宰相聽了說道:「如果在交付給我之前這樣說,那也就算了;現在又讓我為此操心,真是可悲呀。」只好叫少將到福原去。少將哭著去了。女官們懇求道:「儘管不一定有用,還是請宰相再去求求情吧。」宰相說:「我所想到的都說過了。現在除了出家之外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不管你到了哪一處海濱,只要我還活著,就一定去看你。」

少將有個小兒子,剛剛三歲,因為他本人還年輕,所以平日裡對孩子並不怎麼關心,在這臨分別的時候,卻有些依戀不捨,說道:「孩子,再讓我看一看。」乳母抱過來,少將把他抱在膝上,摸著他的頭髮,流著淚說道:「唉,本想在你到七歲時,加了冠,帶你去見法皇,現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長大後就去做個法師,為我的後世祈求冥福吧。」小兒還是混沌未開的年齡,但也點頭應承。從少將起,以至母親、乳母以及其他在場的人,無論心軟的或心硬的,都流下了眼淚。福原來的使者催著今天夜裡出發到鳥羽去,少將說:「不會拖得很久,只想在京城裡過一夜。」可是沒有得到准允,所以連夜便出發往鳥羽去了。宰相因為悲傷過度,這一次沒有乘車相送。

同月二十二日,少將到了福原,入道相國命令瀨尾太郎兼康押送他到流放地備中國去。兼康怕將來被宰相知道,便在路上照顧備至,加以安慰。但是少將卻沒有感到什麼慰藉,只是日夜念佛,為父親祈禱。

新大納言在備前國的兒島,看守他的武士難波次郎經遠心裡想道:「這地方離渡口太近,恐怕有些不妥。」便移進內陸,在備前、備中兩國交界處的庭瀨鄉一個叫有木別院的山寺裡安頓下來。從備中的瀨尾到備前的有木別院,不到五十町路程,丹波少將也許覺得從那邊吹來的風帶有思親之意吧,有一天便問兼康:「從這裡到大納言所在的有木別院,有多遠的路程?」兼康覺得如實說來不妥當,所以回答道:「單程需十二三日。」少將流著淚道:「據說日本從前有三十三國,後分為六十六國,如備前、備中、備後,原來是一國【1】。又如稱作東國的出羽、陸奧兩國,從前也是以六十六郡合為一國的,隨後又分出十二郡來設立了出羽國【2】。所以實方中將【3】被流放到陸奧的時候,想看看當地名勝阿古屋之松,但在國中到處尋覓,竟未找到。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老翁,問他道:『尊駕看來是位耆宿,您可知道當地名勝阿古屋之松嗎?』老翁回答說:『不在此地,大概是在出羽國吧!』實方中將說:『看來您也不知道了。到了這種末世,就連一國的名勝,都沒有人記得了。』就失望地打算離去,這時,那老翁拉住了中將的袖子,說道:『有這麼一首歌:

陸奧阿古屋,松樹密叢叢,

遮卻天上月,當明渾不明。

您是從這首歌中知道這裡有個名勝叫作阿古屋之松的吧。那是兩國未分開時做的歌,自從將十二郡分出之後,就在出羽國內了。』實方中將於是越過國境,到了出羽國,這才看到了阿古屋之松。另外,從前築紫太宰府進京獻赤腹魚【4】,單程為十五日。現在你說是十二三日,這差不多是到鎮西【5】的路程了。備前備中的最遠距離,也不過是兩三天吧。你將近地說得很遠,只是為了不讓成經知道大納言所在的地方罷了。」從此以後,雖然非常懷念父親,但再也不在口中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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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持統天皇(686—679年在位)時,將吉備國分為備前、備中、備後三國。

【2】元明女皇(707—714年在位)時,將陸奧國的六十六郡分出十二郡,另立出羽國。

【3】藤原實方是日本十一世紀的著名歌人,仕為右近中將,因為和藤原行成爭論,將行成的冠擊落庭中,乃左遷為陸奧守,並非如文中所說被流放。

【4】赤腹魚,一說即是鱒魚。日本古時朝廷慣例,在元日儀式中需用此魚,照例要由九州地方進獻。

【5】鎮西是九州別名。

十.大納言死去

卻說法勝寺執行俊寬僧都、平判官康賴以及丹波少將成經,都被放逐到了屬於薩摩國的鬼界島【1】。這個島遠離京城,須經過長途跋涉才能到達,平日裡極少有船隻往來。島上人煙稀少,偶爾也可見到當地的土著,他們與內地人不同,膚色黑如牛,身上多毛,說外人聽不懂的語言,男人不戴烏帽子,女人也不披髮【2】,他們不穿衣服,與內地人根本不一樣;他們不知貯存食物,只以漁獵為生。既不從事耕作,沒有米谷之類可食;也不採桑養蠶,因而也沒有絹帛等物遮體。島上有高山,長年噴火,到處是硫黃,因此也叫硫黃島。雷鳴之聲經常由山上滾到山下,又由山下滾到山上,山腳下常常是大雨如注,簡直是人類一日片時也難以生存的地方。

新大納言成親原以為到了流放之地可以輕鬆一些,但聽說兒子丹波少將也被流放到鬼界島去了,便覺得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於是托人轉告小松公,表示自己願意出家。在得到法皇准許之後,便出家了。與榮華富貴訣別,穿上與俗世隔絕的黑色法衣,完全是一副落魄模樣了。

大納言夫人隱居在京都北山雲林院附近。本來,在一般情況下住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很不習慣的,何況現在又要隱忍度日,所以就更加不好過了。原先雖有很多侍女和武士,但到了這種時候,他們有的怕世間議論,有的擔心被人家看見,前來看望的竟一個也沒有。但其中有一個叫源左衛門尉信俊的武士,特別重情義,經常前來慰問。一天,夫人將信俊叫來說道:「以前我聽說大納言是在備前的兒島,近來又得知他在有木別院。我想最好能有個人去一趟,帶我的一封信去,並得到他的回信。」信俊拭淚說道:「我從年幼時即承大納言恩寵,片刻未曾離開左右。這次大納言離去的時候,我就想跟隨前去,但六波羅方面不允許,所以無計可施。先前主人叫我的聲音,還縈繞在耳際;訓誡的言語也還銘刻在心,片刻也不曾忘記。就讓我拿了信札送到有木別院去吧,即使途中遇上什麼不幸,我也在所不惜。」夫人聽了非常喜悅,便馬上寫了信,連那些幼小的孩子們也都附了信札。

信俊拿了信札,便上路前往遙遠的備前國的有木別院。信俊先把來意告知看守的武士難波次郎經遠。經遠被他的至誠感動,就立即帶去見大納言。大納言入道成親卿其時正在掛念京城的事情,非常愁悶,忽然聽人說道:「信俊從京城來了。」便說:「這不是做夢吧?」便立刻站起來,說道:「快進來,快進來。」信俊進來一看,住處的簡陋自不必說,一見到那一身黑色的法衣,便感到兩眼發昏,心臟似乎也停止跳動了。他把夫人的叮囑細細說了一遍,取出信來奉上。成親卿打開看時,眼中充滿了淚水,以至連信上的字跡也看不大清楚了。只見上面寫道:「幼小的兒女們都是很懷念很悲傷的樣子,為妻的相思之情更是難耐難禁。」看到這裡,大納言覺得比起夫人的深情來,自己的懷念之情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這樣過了四五天,信俊說道:「我想要留在這裡,直至您百年之後。」但看守的武士難波次郎經遠說萬萬不可這樣。萬般無奈,大納言便說:「那你就回去吧。」接著又說:「我恐怕不久就會被殺掉。如果你聽到我已不在人世,請一定要為我的後世祈福。」於是寫了回信,交給信俊。信俊告別時說:「我一定會再來看望。」大納言說:「我大概等不到你再來了。往後恐怕再難以相見了,再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喊回來。

但總是這樣也不行,最後信俊只好含淚回京了。回來後,拿出信來送給夫人,夫人打開來一看,裡面是出家時剃下來的一縷頭髮,卷在書簡末端【3】。夫人不忍看第二眼,只是說:「現在看到這個紀念,反而更叫人悔恨。」便倒在地上翻滾慟哭,幼小的兒女們也都放聲號哭起來。

且說大納言入道公終於在當年八月十九日,在備前、備中兩國交界處,庭瀨鄉吉備的中山北方,被人殺害了。關於詳細的情形,京城中有種種傳說。據說最初是在酒裡下了毒,勸他吃,但沒有成功,後來在兩丈高的山崖底下,豎起鐵叉,將他從上邊推了下去,落在叉刃上喪了性命,手段之殘酷是前所未聞的。

大納言夫人聽說丈夫已離開人世,便說道:「以前以為還能看到他的姿容,並且也為了讓他看一看自己,因此至今沒有改裝,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指望了。」就在菩提院裡出了家,按規矩舉行法事,為後世祈福。這位夫人是山城守敦方的女兒。據說是無比的美人,是後白河法皇所最寵愛的;因為成親卿是法皇少有的寵臣,所以賜給了他。年幼的兒女們也各自折花,在佛前掬水,為父親祈福,此情此景令人斷腸。這樣的時移勢易,世道變遷,真與天人五衰【4】沒有什麼不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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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界島是鹿兒島南面的一個小島。

【2】日本古時女子的頭髮均披散在腦後。

【3】古時日本書信與中國相同,用橫長箋紙寫成,卷疊加封,所以附在信內的東西是在信箋的末端。

【4】天人的五種衰相:據佛經上說,凡人行善,得生天上,是為天人,享受種種幸福,但也有限度,善報已盡,便現出各種衰相作為預示,衰相共有五種:一、衣服垢穢;二、頭上發萎;三、腋下汗流;四、身體臭穢;五、不樂本座

十一.德大寺

德大寺大納言實定卿因近衛大將的職位被平家次子宗盛卿越次得去,暫時隱居家中,後來又說要出家入道。與他交往的各位大夫【1】和武士都非常惋惜,但不知怎樣勸他才好。其中有一個叫藤原藏人重兼的大夫,深明事理,一天晚上,月上中天,實定卿獨自呆在房內,叫人把朝南的格子窗支了起來【2】,對月嘯歌,這時藤原藏人走進來,大概是想要安慰他一番吧。大納言問:「誰呀?」回答說:「是重兼。」又問道:「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呀?」回答說:「今夜月色特別清澈,心中沉靜,所以進來侍候大人。」大納言說:「來得正好。我正感到心中寂寞,有點無聊呢。」接著便扯著各種閒話,相互慰藉。大納言說:「觀察當今情勢,平家越來越興旺了。入道相國的長子和次子,已做了左、右大將,不久就會輪到三子知盛、嫡孫維盛了。他們這樣相繼陞遷,別家的人何時才能補大將的缺呢。既然這樣,倒不如現在就出家了吧。」重兼流著淚說道:「如果你出了家,你的一家上下不是都要沒落了嗎!重兼這裡倒有一條妙計:安藝國的嚴島神社是平家非常尊崇的地方,你可以到那神社去祈禱。在那裡祈禱七天,那裡有許多叫做內侍【3】的巫女,都是十分出色的舞姬,她們一定會覺得新奇而慇勤款待。如果她們問你為什麼事情來祈禱,你就如實相告。等你回來的時候,那些巫女們一定會表示惜別之情,這樣你便邀主要的巫女一同到京城裡來。若是來到京城,她們就一定會到西八條去的,那時如果入道相國問起德大寺公為什麼要到嚴島去祈禱,內侍們也就會照實奉告。入道相國是特別容易動情的人,他聽說有人去祭拜自己尊崇的神明,而且還虔誠祈禱,一定會很高興的,這樣一來你就有希望得到適當的官職了。」德大寺聽完後說:「這我以前倒沒有想過,真是條妙計,我就去吧。」於是趕緊齋戒,往嚴島去了。

果然,這神社裡有許多出色的巫女,在他住在廟裡的七天中,她們日夜在旁接待,十分慇勤。在這七天七夜之中舉行了三次舞樂,彈著琵琶和琴,歌唱神樂,實定卿也非常喜歡這種遊樂。為了取悅神明,既唱新式歌曲和古典歌謠,又奏地方民歌和傳統雅樂,都是當時難得聽到的樂曲。巫女們說:「本社是平家的公卿常來參拜的地方,您這次來參拜不能不令人覺得希罕。您是為了什麼事前來祈禱呢?」德大寺答道:「因為大將的職位被別人得去了,所以來這裡祈禱。」到了七日宿廟祈禱期滿的時候,便向大明神作別回京,巫女們依依惜別,十多個主要的年輕巫女乘船相送,送了一日的路程,到了分別的時候仍是依依不捨,說再送一日吧,再送兩日吧,就這樣終於一同到了京城。他便留她們在德大寺的府邸裡住,慇勤款待,又饋贈了許多東西,這才打發她們回去。

巫女們說:「已經到了這裡,怎麼能不去問候咱們的主人入道相國呢?」於是便到西八條去了。入道相國趕緊出來相見,說道:「巫女們結伙而來,為了什麼事呀?」她們回答說:「德大寺公到嚴島去參拜,在廟裡住了七天才回京城,我們乘船送他,走了一天,覺得依依不捨,說再送一天,再送兩天,就一起來到京城了。」入道相國問:「德大寺為什麼要到嚴島去祈禱呢?」內侍們說道:「說是為了祈禱晉陞大將的事情。」入道相國點頭說道:「唉,真是可憐,京城裡有那麼多靈驗的佛寺他都不去,卻去參拜我所崇奉的明神,可見他是非常虔誠的了。」於是便令小松公內大臣將兼任的左大將辭去,將這個職務給了德大寺;使德大寺的地位超過次子右大將宗盛大納言【4】。想來這的確是非常高明的計策。可惜新大納言沒有用這樣的妙計,卻去策劃那沒有好結果的謀反,以致自取滅亡,禍及兒子、家臣,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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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夫是五位官的稱呼。這裡的諸大夫即是指在德大寺家出入的官居五位的人們。

【2】古時日本的窗戶分作上下兩扇,開窗時將上半扇支起來。

【3】內侍本是宮中女官之稱,這裡指神社中的巫女,她們的職司是歌舞祈禱。

【4】左大將比右大將高一等。德大寺當上了左大將,就比清盛的次男宗盛(右大將)的地位還高了。

十二.堂眾交戰

且說後白河法皇以三井寺的公顯僧正為師,令其傳授真言秘法,也就是傳授《大日經》、《金剛頂經》、《蘇悉地經》等三部秘法,並將於九月四日在三井寺舉行灌頂【1】儀式。山門僧眾聽到這個消息大為憤怒,說道:「依照先例,凡灌頂授戒都應在本山舉行,山王權現在本山垂化顯跡,就是為了在這裡灌頂授戒。如果要在三井寺舉行這種儀式,那就把三井寺全都燒掉吧。」法皇得知後說道:「那就算了吧。」於是在做完灌頂的準備修行之後,便暫不舉行灌頂了。但因為已經有了這個打算,法皇便帶了公顯僧正臨幸天王寺,建起五智光院【2】,取龜井的水作為五瓶智水【3】,在佛法發祥的靈地,舉行了傳法灌頂的儀式。

本來是為了安撫山門,才沒有在三井寺灌頂,可是比睿山上的堂眾與學侶之間又發生了糾葛,屢屢大打出手,而且每次總是學侶方面被打敗,看來山門真的是將要滅亡了,這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所謂堂眾就是跟隨學侶的童子,出家後成了法師【4】,或者成了服雜役的中間法師。自從金剛壽院的座主覺尋僧正統轄山門時起,令堂眾們在橫川、東塔、西塔這三塔輪流值宿,為諸佛供花,所以也稱為夏眾【5】,近年又稱之為行者【6】,這些人頗有些把山門的僧眾不放在眼裡,並且屢屢爭鬥取勝。於是比睿山當局上奏朝廷,說堂眾不服從師父指派,屢屢鬧事,請速加討伐;同時也將此事轉告給了軍事當局。因此,入道相國奉了法皇欽旨,命令紀伊國的代理國司湯淺宗重等率領京畿兵卒二千餘騎,會同僧眾,向堂眾進攻。那時堂眾正在西塔的東陽坊,聽到這個消息就在近江國的三家莊聚集兵力,然後又湧上山去,在早井阪構築土城固守。

同年九月二十日辰時一刻,僧眾三千人、官軍二千餘騎,總計五千餘人,對早井阪發起攻擊。這回本想不至於失敗,但是僧眾想讓官軍當先,官軍又想讓僧眾在前,互相觀望,不能齊心合力,城內弩石齊發,僧眾和官軍全部被殲。堂眾一邊有各國的竊賊、強盜、山賊、海賊等,都是貪婪橫暴,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他們拚死力戰,所以這回又是學侶方面吃了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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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頂是佛教密宗在授戒時以香水澆注頭頂的一種儀式。

【2】真言宗說佛具備五種智,即法界體性智、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減所作智。五智光院是法皇建在天王寺內的堂捨,安置大日如來,別名灌頂堂。

【3】灌頂時以五瓶盛五種香水,表示五智,故稱五瓶智水。

【4】法師原是美稱,言其通達佛法,可以為人師範。但是後來失掉了尊嚴,彷彿中國之說和尚。中古時代的僧兵,縱橫一時,後白河法皇把山法師的難以駕御比之為賀茂川的水。

【5】佛教徒遵照印度的習慣,每年從四月十五日起九十日,在房內修行,稱為結夏安居,在期間服役的雜役稱為夏眾。

【6】即佛門弟子依法修行的人。

十三.山門滅亡

自此之後,山門越來越衰落,除十二禪眾【1】之外,很少有住在那裡的僧侶了。各處山谷裡僧院的講演也多已停止了,本殿裡的功課也停頓下來。修學之窗既閉,坐禪之床亦空;四教五時【2】,春花不復髮香,三諦即是【3】,秋月亦復昏暗。三百餘年之法燈,無復人挑;六時【4】不斷之香煙,也將中斷。當年堂捨高聳,三重樓台插於碧空之中;棟樑競秀,四面椽頭隱於白霧之間。而今天只有山風雨露供奉佛前;月夜的燈光,從破敗的簷間透出;惟有早晨的露珠成了蓮座上的裝飾。

到了末世,三國【5】的佛法也都先後衰微了。在遙遠的天竺,昔日釋迦弘法的竹林精舍,給孤獨園【6】,此時已成狐狼棲息之地,只有殘壁斷垣隱約可見了。竹林園中,白鷺池水早已乾涸,只有野草叢生;退凡下乘的碣石【7】也早已頹圮,佈滿青苔了。震旦的天台山、五台山、白馬寺、玉泉寺等地,都已荒廢再無僧人居住,大乘、小乘的經文都在箱中朽成了灰,我國南都的七大寺也已荒廢,八宗九宗【8】都已絕跡。愛宕、高雄等地,昔日堂塔林立,而今,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廢墟,成為天狗【9】棲息之所了。倍受尊崇的天台宗聖地,想不到在當今治承之世竟會頹圮,凡是有人心的無不為之悲歎。在已無僧人居住的居室的柱子上,有人題了一首歌:

憶當年,崇佛護國稱靈地;

看如今,僧房空寂成荒山。

這也許是因為想起了當初傳教大師【10】在這裡草創時,曾祈禱無上正等覺【11】諸佛加以護佑的事,才題下這首歌的吧,實在令人不勝感慨!每月八日是藥師如來的緣日【12】,卻聽不到誦念「南無藥師」的聲音;四月是山王【13】權現垂跡的月份,也沒有奉獻幣帛的人們;只有那朱色的玉垣【14】顯得神聖古舊,殘留著一些標繩【15】叫人憑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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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比睿山的法華三昧堂裡修行三昧的十二個僧人。

【2】釋迦一生的說教,分為四種,稱之為四教。天台宗分別稱之為頓、漸、秘密、不定;按時期又可分為五時,即華嚴時、鹿苑時、方等時、般若時、法華涅槃時。

【3】三諦即是乃是天台宗的教義,意為三諦即是實相,猶雲空諦、假諦、中諦這三個真理原是一體。

【4】指一晝夜之間的早晨、日中、日沒、初夜、中夜、後夜。

【5】即印度、中國、日本。

【6】即釋迦修行之處。亦即第一卷第一節中的祗園。

【7】原文為卒都婆,系梵語的音譯,原意是塔,後來凡在墓後豎立木石,上作塔形,以為紀念者,也有此稱。這裡的卒都婆似用作指示牌,故譯為碣石。退凡是說凡人到此告退;下乘是說王者至此下車。據說是釋迦在靈鷲山說法時,摩迦陀國王前來聽講,乃於路旁建此碣石兩座,一曰退凡,一曰下乘。

【8】佛教的俱捨宗、成實宗、律宗、法相宗、三論宗、天台宗、華嚴宗、真言宗,謂之八宗;外加禪宗,共為九宗。

【9】是日本傳說中的怪物,人形,有翅,赤面,高鼻,神通廣大。

【10】參見第二卷第一節注四、注十一。

【11】即具有領悟一切真理的至高無上的智慧。

【12】比睿山根本中堂所祀藥師如來,每月八日是他的緣日,即神佛降世示其有緣的日子,照例舉行禮拜儀式。

【13】山王是藥師如來在日本垂跡的化身大物主神。

【14】玉垣是對神社的牆垣的尊稱。

【15】標繩亦作注連繩,取「章斷注連」的意思。是一種稻草繩,特別從左搓成,中間垂下三根、五根、七根稻草,所以又稱三五七繩,懸掛門口,標示內外界限,繩內是淨地,把一切邪惡疾疫阻隔在外面。

十四.善光寺【1】失火

那時,流傳出善光寺失火的消息。那善光寺供奉的如來,是世間一等的靈像。古時中天竺捨衛國曾有五種疫病流行,很多人因此死去,於是依照月蓋長者的請求,從龍宮城取來寶貴的砂金【2】,由釋迦、目蓮、月蓋長者三人合力鑄造,鑄成一拃半的彌陀三尊。釋迦涅槃後,這佛像留在印度有五百多年,後因佛法東漸,於是傳到百濟國。又過了一千年,在百濟皇帝聖明王的時代,即日本欽明天皇【3】時,又從百濟傳到了日本,在攝津國難波的海邊度過了若干年月。因為佛像經常發出金光,所以將國家的年號改為金光【4】。金光三年(572)三月上旬,信濃國麻績地方有個叫本多善光的人,在進京途中遇到如來,於是結伴而行,白天善光背著如來,夜間如來背著善光,不一日來到了信濃國,安置於水內郡供奉,至今已歷五百八十餘年,失火的事如今還是頭一次。世人云:「王法將滅,佛法先亡。」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所以人們都說:「那些寶貴的靈寺靈山大都零落了,這大概是平家窮途末路的徵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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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善光寺位於長野縣長野市之北的大峰山麓。

【2】原文為閻浮檀金,即產於閻浮捺陀河的砂金,據說有神力。

【3】據《日本書紀》,欽明天皇十三年(552)十月百濟獻金銅釋迦像一尊,但日本不加崇信,棄置於難波的崛江地方,二十年後本多善光始建寺供奉。

【4】金光,正史無此年號。日本自大化革新(645)以來,始仿照中國採用年號。

十五.康賴禱文

且說那些被流放到鬼界島的人,他們的性命就像草葉上的露水,本已不必怎麼珍惜,但丹波少將的岳父門脅宰相平教盛,在肥前國鹿瀨莊擁有領地,時常送來衣食,因此,俊寬僧都和康賴也得以苟延殘喘。康賴在流放初期,就在周防國室積地方出了家,法名性照,因為他原本就有出家之意,所以當時就作了一首歌道:

塵世背我意,何不早拋棄!

今日情已絕,追悔誠莫及。

丹波少將和康賴入道對熊野權現十分崇敬,他們計議道:「應該設法將熊野的三所權現奉遷到這個島上來,以便咱們祈禱回京的事。」俊寬天性不重信仰,所以並不贊同。他們兩個便在島上努力找尋,看有沒有與熊野相似的地方,但見林塘美妙,恰似紅裝錦繡;雲峰奇幻,猶如碧翠綾羅;山色水景,林木豐秀,無處不有絕妙景致。南望則海水漫漫,雲濤煙浪最深處【1】;北顧則山嶽巍峨,瀑布百尺天上來。瀑聲喧豗,松風陣陣,這種氣勢很像飛瀧權現所在的那智山。於是就將那地方視為那智山,把這座山峰當作本宮,那座山當作新宮,東一處,西一處,都冠以王子【2】二字。康賴入道作嚮導,丹波少將緊隨其後,天天作出參拜熊野的樣子,祈禱回京之事。祈禱說:「南無權現金剛童子,請以善悲為懷,保佑我們回故鄉,和妻兒相見吧。」天長日久,也沒有齋戒的衣服可以更換,只好身穿麻衣,用澤中之水沐浴,權作熊野巖田川的清流,登上山中較高的地方,就算作本宮的發心門【3】了。每次參拜的時候,康賴入道就誦讀禱文,因為沒有紙做幣帛,便只好折花代替。康賴的禱文云:

惟治承元年丁酉,十有二月,計日數三百五十餘日,謹擇吉日良辰,誠惶誠恐,奉告於日本第一靈驗,熊野三所權現,飛瀧大菩薩之前。虔誠信士羽林【4】藤原成經暨沙彌【5】性照,以一心清淨之誠,竭三業相應【6】之志,謹白:夫證誠大菩薩【7】者,濟渡苦海之教主,三身【8】圓滿之覺王也;東方淨琉璃王之主【9】,眾病悉除之如來也;南方補陀落能化【10】之主,八重玄門【11】之大士;若王子者,乃婆娑世界之本主,施無畏、救苦難之觀音大士也。以是上自一人,下至萬民,或求現世平穩,或求後世安泰,朝掬淨水洗煩惱之垢穢,夕向後山高唱寶號,感應無不立至。今我等以巍峨高峰喻神德之崇,以嶮巉深谷喻弘誓之深,乘雲而上,凌露而下,若非信仰我佛菩薩,豈能步行嶮巉之路;若非仰慕權現之德,何為祭祀於幽遠之境乎。為此,祈禱證誠大權現,飛瀧大權現,啟青蓮慈悲之眸子,振小鹿聰敏之耳朵,鑒察我等無二之丹誠,納受我等一一之懇請。結宮、速玉宮【12】兩權現,各自隨機,引導有緣眾生,救助無緣群類,捨七寶莊嚴之所,和八萬四千之光,同六道三有【13】之塵,是故定業亦能轉【14】,求長壽得長壽,因是我等連袂禮拜,捧呈幣帛禮奠,從無虛日。披忍辱之衣【15】,捧覺道之花【16】,動神殿之地,澄信心之水,充滿利生之池。如蒙神明受納,所願定能成就。仰祈十二所權現【17】並展利生之翅,遙飛苦海之天,請賜佑我等得釋左遷之憂,得遂返京之願。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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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見白居易的詩句:「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雲濤煙浪最深處,人傳中有三神仙。」。

【2】即熊野權現的下院。那時由熊野至京都的各街道,共有九十九處以王子為名。

【3】是熊野本宮大門的名字。

【4】借用唐朝名稱,指成經為近衛少將。

【5】即受戒不久的僧人,指康賴入道。

【6】即身、口、心三者如一。

【7】即阿彌陀如來,在日本垂跡權現為證誠大神。

【8】即法身、報身、應身。

【9】淨琉璃光如來,垂跡日本,即為熊野速玉權現。

【10】補陀落是觀世音主宰的淨土。能化意為能主動教化眾生。

【11】意為登最高位的等覺菩薩。

【12】即南方千手觀音與東方的藥師如來。

【13】佛家語,六道指人死後根據生前的作為要去的六種世界,即天上、人間、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三有即「欲有、色有、無色有」三種世界。所有這些境界都有各種煩惱。

【14】是說命中注定要受的災難,可因其信心虔誠而得緩解。

【15】即僧人的法衣、袈裟。

【16】即獻佛的花。

【17】指熊野的三所權現、五所王子、四所明神。

十六.流板傳書

丹波少將與康賴入道時常到三所權現跟前參拜,有時就在那裡守夜。有一次,二人守夜時通宵歌唱,到了拂曉的時候,康賴入道朦朧睡去,夢見海上有一隻張著白帆的小船駛到跟前,從船上下來二三十個身著紅衣的女官,敲著鼓,齊聲唱道:

千手觀世音,慈悲勝諸佛;

草木似枯槁,開花結碩果。

反覆唱了三遍,便消失不見了。夢醒之後,康賴入道覺得非常奇怪,說道:「我想這也許是龍神顯靈吧。三所權現裡有稱作結宮權現的,原本是千手觀音。龍神乃是千手觀音的眷屬,為二十八部眾【1】之一,看來咱們的祈禱被接受了,這是可賀可喜的。」又有一次守夜,在朦朧睡夢之中看見從海面上吹來的風,將兩片樹葉吹到二人的衣襟上來。順手拿來一看,原來是熊野的竹柏【2】葉子。在那兩片葉上有蟲子咬破的空洞,那些空洞顯示出一首歌,歌曰:

祈禱千遍後,神祐還京都。

康賴入道思鄉心切,便想出了一個辦法,做了一千根板塔【3】,刻上梵文二十七個字母中的第一個【4】字、年號、月日、官銜、俗名和本名,另附兩首歌:

誠托海上風,寄語我高堂:

兒在薩摩灣,頑健仍如常。

遊子暫別離,殷殷念故鄉;

逐臣處僻地,心情何悲涼。

康賴將這些板塔拿到海邊,望空祝道:「信士康賴虔誠膜拜。梵天帝釋,四大天王,堅牢地神,各位鎮守大明神,尤其是熊野權現,嚴島大明神,請至少把一根板塔帶到京城去吧!」於是趁著湧來的白浪退回去的時候,將板塔漂在海上。以後,每次做成板塔都漂到海裡去,這樣天長日久,數目就非常可觀了。也許是他的這種誠心化成順風,或者是神明佛陀給他送了過去,上千根的板塔中,竟有一根在安藝國嚴島大明神前面浮到海邊上來了。

那時有一個與康賴有些關係的僧人,心想如果有適當的便船可以渡到那個島上打聽他的消息,於是到西國來了,首先來到嚴島。在那裡見到一個像是神官但卻穿著便服的人,便和他攀談起來:「佛菩薩和光同塵,作出許多濟世利生的事,但為什麼這裡的神與大海裡的魚類特別有緣呢?」那神官回答道:「那是因為娑竭羅龍王【5】的第三個公主,胎藏界【6】大日如來垂跡的緣故。」隨後又講述了大神出現在本島之後,普濟眾生的種種奇聞異事,真是舉不勝舉。這些神異奇談,確實有些來歷。至今八楹神殿,還是鱗次櫛比,排列在海岸,隨著海水漲落,顏色也有變化。潮滿時,高大的牌樓和朱紅的玉垣,像琉璃一樣;潮落時,即使在夏天夜裡,神前的白砂也像下了霜一樣,因而更覺得可貴了。那僧人便在這裡讀經修法。一天夕陽下山,玉兔東昇,潮水漲了上來,在岸邊許多漂來的海藻當中,有一塊板塔夾在裡頭。他無意之中取來一看,只見上邊有「兒在薩摩灣,頑健仍如常」等字。字是雕上去的,還沒被波浪洗掉,仍然清晰可辨。那僧人心中想道:「真是奇怪的事。」便把它收進背上的經箱裡,回到京城。那時,康賴的老母尼公和他的妻子隱居在京城北方一個叫紫野的地方,便拿了去給她們看。她們都悲歎道:「這板塔不向唐土那邊漂流,卻為什麼漂流到此地?現在更是讓人想念了。」這板塔傳到法皇那裡,他看了說道:「唉,真可憐呀!這麼看來,這些人還留著性命呢!」說著流下了眼淚。後來又送給小松內大臣看,並由他轉給入道相國看了。從前柿本人麻呂【7】看見被島影遮住的船,有感而作歌,山部赤人【8】見葦邊的田鶴而有所作,住吉明神【9】歌詠「傾斜屋脊」,三輪明神【10】吟唱「杉木柴門」。昔日,素戔鳴尊【11】始作三十一字和歌,從此以後,許多神佛都作這種和歌,抒發其萬千思緒。入道相國也非草木,看了康賴的歌,隱隱起了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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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手觀音有眷屬二十八個,龍神是其中之一。

【2】竹柏在熊野一帶被視為神木。

【3】原文為卒都婆,此處指用木板所做,頂光圓作塔形,兩旁各刻缺口四處,用以象徵五層。

【4】梵文二十七字母的第一個,被視為神聖,所以寫在板塔上。

【5】娑竭羅龍王是八大龍王之一,娑竭羅意為鹹海。

【6】胎藏界與金剛界是真言宗的兩大法門。胎藏顯示大日如來的慈悲方面,包含一切;金剛則謂其智德圓滿,能摧毀煩惱。

【7】日本奈良時代的宮廷歌人,所作歌見於《萬葉集》。

【8】日本奈良時代的宮廷歌人,所作歌見於《萬葉集》。

【9】住吉明神即位於大阪市住吉區住吉町的神社所崇祀的表筒男命、中筒男命、底筒男命、神功皇后。「傾斜屋脊」這首歌傳為住吉明神所作,收錄於《新古今和歌集》第十九卷。

【10】即位於奈良縣磯城郡大三輪町三輪山的神社所崇祀的大物主神。「杉木柴門」這首歌傳為三輪明神所作,載於《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

【11】素戔鳴尊即《古事記》裡的須佐之男命,他是天照大神的兄弟,被逐出高天原,下降到地面,殺死八岐大蛇,在出雲國建造宮殿,與稻田姬結婚。

十七.蘇武

入道相國看過康賴刻在板塔上的歌,心生憐憫之情,因而京城上下,無論男女老幼,都在傳說流放到鬼界島的人所作的歌,說是做了一千塊板塔,那一定是很小的嘍,居然能夠從薩摩灣漂流到京城來,實在是奇事。想必是因為非常心誠才會有這樣的效驗。

漢朝時武帝進攻匈奴,當初命李少卿為大將軍,率三十萬人馬前去,但因漢軍力薄,匈奴兵勢盛,所以官軍全軍覆沒,大將軍李少卿被生擒。後來,又任蘇武為大將軍,帶五十萬人馬前去征討,可是官軍再次戰敗,被匈奴活捉了六千餘人。匈奴王從中挑出包括蘇武在內的六百三十餘人,各砍去一隻腳,趕了回去。許多人當時就死了,其餘的過了不久也都死了,只有蘇武活了下來,成了獨腳的人。他春天採集芹菜,秋天拾田中的落穗,有時到山上拾樹上落下的果實,勉強維持性命。那田野中的雁與蘇武稔熟了,並不懼怕他。蘇武見此情景,心想這些鴻雁每年都會往來於我的故鄉,不禁起了思鄉之情,便寫了一封信,對鴻雁說:「請把這封信帶給漢王吧!」就繫在一隻雁的翅膀上放它飛去。到了秋天,鴻雁果然從北方飛到京城去,漢昭帝【1】那時正在上林苑作樂遊玩,時值傍晚,天色陰沉,景色有些淒涼,有一行鴻雁飛了過去。其中的一隻落下來,用嘴將縛在翅膀上的書信啄開,落到地上。侍從拿了這信呈給漢帝,漢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從前被關於巖窟之中,經歷三年之悲歎,今日又被拋於荒野,成為胡地獨足人,即使拋屍骸於胡地,魂魄也將回歸君王之側。」從此以後,書信被人稱為雁書,或雁札。漢王看過後說道:「唉,真是可憐,這是蘇武的筆跡呀,他還在胡地活著呢!」於是命將軍李廣【2】率百萬人馬再度征討匈奴,這次漢兵強盛,終於戰勝了匈奴。蘇武聽說本國獲勝,從曠野爬了出來,說:「我就是從前的蘇武呀!」他被砍去了一隻腳,在胡地生活了十九年,後來被用轎抬著,回到故鄉。蘇武初到胡地時年僅十六歲,十九年來漢帝給他的旗始終藏在身上,現在才取出呈獻給漢帝,君臣無不感歎。因為蘇武對君王無比忠誠,漢帝賜給他許多城邑,據說還派他任典屬國的職務。

李少卿留在胡地,無論怎樣請求回漢朝,胡王總是不許,實在無可奈何。漢王不知道這種情形,以為他不忠於君王,所以將他已故的雙親的屍骸都掘了出來,施以鞭打的侮辱,對他的其他親人也都加以處罰。李少卿聽到這個消息,無比怨恨,但仍十分懷念故鄉,於是寫了一封信給漢王,表明自己忠於君王的心跡。漢王看了說道:「看來,他是有情可原的。」便非常後悔掘出他的父母屍骸加以鞭打的事。

漢朝的蘇武托鴻雁傳書以寄故鄉,本朝的康賴則托海浪傳和歌回故里;在蘇武為一紙感懷,在康賴則兩首和歌寄情;在那時為古之盛世,在此時則為末世衰微。胡國與鬼界島如天地相隔,時代也大不相同,但其情形卻頗相似,其情其思是很可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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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漢昭帝是漢武帝的兒子。

【2】李廣是李陵的祖父,這裡所說乃是流傳在日本的的傳說,與史實不大相符。

[卷第參]

一.赦書

治承二年(1178)正月初一,法皇御所舉行拜賀新年的大典;初四,天皇對法皇行朝賀之禮。這一切宮中儀典都與往年無異,但自從去年夏天以來,新大納言成親卿事發,法皇身旁有許多人禍及被殺,法皇心生憤懣,對於各種政事再也懶得過問,心中極為鬱悶。入道相國方面,自從多田藏人行綱告密之後,對法皇不能不懷有戒心,表面上雖然相安無事,但骨子裡卻有隔閡,只是笑在臉上而已。

正月初七,彗星現於東方。這星叫蚩尤旗,也叫赤氣。到了十八日夜裡,反而更加明亮起來。

入道相國的女兒建禮門院,那時還是中宮,有一天忽然患起病來,宮內宮外,朝野上下,人人不勝煩憂。各佛寺全都開始誦經,各神社的神祇官奉獻幣帛,醫師遍用草藥,陰陽家竭盡其方術,僧侶也行遍了大法秘法。但據說患的並非平常的疾病,而是妊娠惡阻。皇上今年十八,中宮二十二歲,一直沒生過皇子或皇女。「如果能生個皇子,那應該是多麼可喜可賀呀。」平家的人好像皇子已誕生了似的,不勝興奮雀躍。別家的人也說:「平家正處旺勢,生下皇子是無疑的。」

經過診斷後確屬妊娠,於是入道相國就召集一些靈驗的高僧大德修行大法秘法,向二十八星宿和佛菩薩祈禱,求神佛保佑順利誕生皇子。六月初一,是中宮著帶【1】的日子,仁和寺的長老守覺法親王【2】進宮,用《孔雀經》佛法為中宮祈佑。天台座主覺快法親王【3】也進宮來,修持變成男子的佛法【4】。

這樣妊娠日久,中宮更覺身體不適。當年千嬌百媚的漢朝李夫人,在昭陽宮中患病時的容顏也許就是這樣的吧。那容顏恰似「梨花帶雨」,又如芙蓉因風摧而憔悴,女郎花【5】因露重而萎靡,那風情比唐之楊貴妃更令人憐惜。在中宮病苦之時,許多可怕的「精怪」都附到中宮身上來了。術士們大唸咒語,用不動明王的法繩捆住替身,便現出那些生靈死靈的原形來。原來是贊岐院的幽靈,宇治惡左府的怨鬼,新大納言成親卿的亡靈,西光法師的惡靈,鬼界島流人的生靈等等。入道相國為了安撫這些死靈生靈,就為贊岐院上了謚號,稱崇德天皇。對宇治惡左府則贈予官位,追封為太政大臣正一位。下詔的敕使是少內記【6】惟基。惡左府墓在大和國添上郡河上村般若野的五三昧場。保元秋天,掘出骨骸,拋撒在路邊荒野,早已化成了土,年年徒然生著茂盛的春草,今經敕使尋訪,宣讀贈位詔書,那惡左府的亡魂不知該多麼高興呢。怨靈是非常可怕的,因而早良廢太子【7】被追諡為崇道天皇,井上內親王【8】被恢復皇后之稱,這都是安撫怨靈的方法。冷泉院發狂,花山法皇【9】辭去十善萬乘的帝位,據說都是因為元方民部卿【10】作祟。三條院【11】的失明則是由觀算供奉的亡靈所致。

門脅宰相平教盛聽到這些傳聞之後,便對小松內大臣平重盛說:「中宮妊娠,聽說宮內做了種種祈禱,我想任何祈禱,都比不上實行大赦,尤以召回鬼界島的流人為最大功德。」小松公便去見父親入道公:「為了丹波少將的事,宰相非常憂愁,十分可憐。聽說中宮玉體欠安,與大納言成親卿的亡靈有關。為撫慰大納言的亡靈,請把活著的少將召回來吧。為別人免了煩憂,您也能得遂心願,讓別人遂其心願,你企盼的事也會立即成功。這樣不久之後,中宮就會順利生下皇子,家門的榮華也就會更加繁盛了。」這次入道相國與往常不同,顯得特別平和,說道:「如果將他召回來,那你看俊寬和康賴法師怎麼辦?」小松公說:「將他們一起召回來吧,如果只剩下一個,那不是反而作孽了嗎?」入道相國道:「康賴法師還可以寬恕,俊寬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但他卻在自己的山莊構築城砦,尋找借口,圖謀不軌,對俊寬是不能寬恕的。」小松回來之後就把叔父叫來,告訴他道:「少將已經赦免了,請你放心吧。」宰相雙手合十,高興地說:「丹波臨走的時候,看他的神情似乎在怨我,為什麼不替他擔保,將他留下呢?每次見我都流眼淚,十分可憐。」小松公說:「的確是這樣。不管是誰,都會有親子憐女之情。我跟父親好好去說吧。」說完就進去了。

召回鬼界島流人們的事既已決定,入道相國便簽發了赦令,使者也奉派離京了。宰相非常欣喜,於是派了自己的信使陪使者同去。雖然晝夜兼行,但海路不順,一路上風逆浪高,七月下旬離開京都,九月二十日才到達鬼界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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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習俗懷孕的五個月時,在戌日開始著帶,以布帛纏腹,稱為巖田帶。

【2】後白河法皇的第四皇子,即高倉天皇的兄弟。

【3】明雲大僧正的後任座主,是鳥羽天皇的第七皇子,法皇的從弟。

【4】變成男子法是密宗的一種佛法。

【5】女郎花亦稱敗醬草。

【6】內記是中務省的官員,負責起草詔令、記錄宮中的事項,官分大中小三等。少內記是三等官。

【7】即早良親王,為桓武天皇之弟,立為太子,延歷四年被廢,左遷淡路島,死於中途。

【8】聖武天皇皇女,光仁天皇之後,為立太子的事咒詛天皇,被幽閉致死。

【9】冷泉天皇第一皇子。他於九八四年即位為第六十五代天皇,九八六年因哀悼死去的皇妃,出家於花山寺,故稱法皇,時年十九歲。

【10】即民部卿藤原元方。其女元子為林上天皇的更衣,生廣平親王,因親王未立為太子,含恨而死。

【11】即三條天皇,讓位後失明。傳說是因宮中供奉僧侶觀算的怨靈所致。

二.頓足痛哭

使者是丹左衛門尉基康【1】,他離船上岸,見人就問:「從京城流放到此地的丹波少將、法勝寺執行平判官入道,在什麼地方呀?」這兩人都遙拜熊野權現去了,只剩下俊寬僧都一人。他聽說京城來人了,似乎不相信地說:「實在是太想念故都了,這是不是做夢?或者是天魔波旬【2】故意瞎說來擾亂我的心。反正不會是真的。」他急匆匆地一路跑著,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一口氣跑到使者那裡,說道:「有什麼事?我是從京城流放來的俊寬。」使者便從跟班脖子上掛著的文書袋裡取出入道相國簽發的赦書。打開看時,上面寫著:「茲因祈禱中宮平安生產,特頒行大赦。免重罪遠流之刑,速速準備回京。據此,鬼界島流人少將成經、康賴法師,特予赦免。」文書只是這樣寫著,並沒有俊寬的名字。連使者也不相信會是這樣,心想大概是寫在封皮上吧,細細審視時也沒有。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千真萬確只寫著兩人,而不是三人。

這時,少將成經和康賴法師也來了。少將看了赦書,康賴也接過去看了一遍,看到上面都只寫著兩人而不是三人。這好像是夢裡發生的事,說是夢吧,又明明是事實;說是事實吧,又多像是做夢呀。而且還有幾封給他們二人的家書;而俊寬呢,竟連一封問候平安的信也沒有。俊寬急了,說:「咱們三人本是同樣的罪,又都發配到同一個地方,為什麼這次赦免,只召回他們二人,留下我一個人呢?是不是平家忘了我,或是書記寫錯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完,便呼天搶地放聲大哭,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抓住少將的袖子哭道:「俊寬落到現在這種地步,都是你父親大納言公沒來由的謀反的緣故。不要以為這事與你無關。既然未蒙赦免,不能回京城,那就讓我搭船到九州的什麼地方吧。你們在這裡的時候,春天燕子飛來,秋天大雁來棲【3】,還時不時傳來一點故鄉的消息,從今以後,連這些也聽不到了。」說得非常淒涼傷心。少將勸慰他道:「你有這種想法是非常自然的。我們被召回去,雖然非常高興,但看了你這種情形,就不忍走開了。我們很想讓你搭船,可是京城來的使者是不會答應的。因為沒說全部赦免,如果三人一起乘船離開鬼界島的事傳出去,反倒不好,讓成經先回京城,與他們商量商量,弄清入道相國是什麼意思,再叫人來接你吧。在此期間,你要象原先一樣,安心等待。首先要保住性命。縱然這次遺漏了,終究還是會赦免的。」儘管這樣寬慰,但俊寬還是悲從中來,在眾人面前就嚎啕大哭起來。

將要開船的時候,大家正在忙亂,僧都上了船又下來,下了船又上去。他是多麼想乘船回去呀!少將給他留下鋪蓋作為紀念,康賴入道留給他一部《法華經》。到瞭解纜開船啟航的時候,僧都抓住纜繩,被拖到海裡,開始時海水齊腰,漸漸沒至兩肋,最後被拖到將要沒頂的地方。他攀住船舷說:「怎麼!你們真的要把我扔在這兒嗎?我們平日裡的情分哪裡去了?不管怎麼說,讓我先上船吧,起碼也要將我帶到九州。」雖是這樣懇求,但京裡的使者說:「那是絕對不行的。」便把他攀著船舷的手掰開,船急駛而去了。僧都倒在地上,像幼兒思念乳母或母親一樣,一邊頓足痛哭,一邊喊著說:「讓我上船,帶我一起去!」可是那駛去的船留下的只有滔滔白浪而已。那船雖未走遠,但僧都淚眼迷濛,看不清楚,於是他跑到高地,向著海灣不住地揮手。古時松浦的佐用姬【4】遙望遠去的唐船,揮動披肩,其悲哀之情也不過如此吧。到了船已完全消失了蹤影,太陽已落山的時候,僧都也沒回他那簡陋的住處,只是讓波浪沖著雙腳,讓露水打濕了全身,在海邊過了一夜。因為相信少將是個重情誼的人,一定會為他說好話,所以沒有投海,但其悲傷之情是可想而知的。當年,早離、速離兄弟【5】被繼母拋棄在海岳山的悲哀,僧都這時候大概體會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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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丹波基康。

【2】佛家語,系妨礙人修行得道、誘人作惡的惡魔。

【3】指門脅宰相定期派船給丹波少將送衣食,帶書信。

【4】據《萬葉集》《肥前風土記》所記,欽明天皇時大伴佐提比古被派往新羅,其妻佐用姬,登上高山,揮舞披肩,為其送行。

【5】早離、速離兄弟於饑饉年月被繼母棄於南海孤島餓死,據說由於發了大誓願,轉生為觀音菩薩和勢至菩薩。

三.中宮安產

這些人離開了鬼界島,來到平宰相教盛卿的領地肥前國的鹿瀨莊。宰相從京城派人來傳話道:「年內風急浪高,路上非常危險,再說少將也應該好好補養身體,來年春天再進京吧。」於是少將就在鹿瀨莊過了年。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自寅刻起,中宮胎氣大動。京中尤其是六波羅,一片忙亂,鬧鬧嚷嚷。產房設在六波羅的池殿【1】,法皇也親臨看視。自關白公起,太政大臣及所有公卿和殿上人,凡是指望陞官晉位,有領地官職的人,全都趕來祝賀。依照先例,女御、皇后臨產的時候,要施行大赦。大治二年(1127)九月十一日待賢門院【2】臨產的時候,就實行過大赦。這次也赦免了許多重罪犯人,只有俊寬僧都未獲赦免,這更使他憤憤不已。

中宮曾許下心願,如果能夠平安分娩,日後要到八幡、平野、大原野等處行啟【3】,這個心願由仙原法印向神佛告明。於是以太神宮為首的二十餘處的神社;東大寺、興福寺以下十六處佛寺,都開始誦經。誦經的使者由中宮的武士中有官階的充當,這些使者身穿平紋狩衣,佩著劍,手捧各種佈施、劍和衣裳,從東偏殿出來,穿過南院,再由西邊的中門出去,其情景非常壯觀。

小松內大臣向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著急。在人們忙亂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才帶著嫡子權亮少將維盛和其他公子,坐了車慢慢來到。獻上各種衣裳四十襲、銀劍七柄,都裝在禮品箱裡;還有十二匹馬,一起送了過來。據說寬弘年間上東門院【4】分娩時,關白公送過馬,從此成了定例。內大臣本是中宮的長兄,又有如同父子一樣的關係【5】,所以獻馬是當然的。五條大納言邦綱卿也獻馬二匹,人們紛紛議論說:「這不知道是出於至誠,還是因為家資太富。」此外以伊勢神宮為首,直至安藝的嚴島神社,共七十餘處,都獻上了神馬。宮中御馬寮也獻上了好幾十匹掛了幣帛【6】的馬。仁和寺的守覺法親王修《孔雀經》之法,天台座主覺快法親王修七佛藥師之法;三井寺長吏圓惠法親王修金剛童子之法,此外還有五大虛空藏、六觀音、一字金輪、五壇法、六字加輪法、文殊八字法、普賢延命法等等,無不修行。護摩【7】的煙霧繚繞於庭殿,金剛鈴聲響徹天地,修法之聲令人寒毛倒豎,似乎一切鬼怪全都被嚇住不敢再作祟了。又令佛所【8】的法印,塑造七佛藥師和五大尊【9】的等身佛像。

然而,中宮只是不停地陣痛,卻總生不下來。入道相國和夫人可被嚇壞了,只是把手按在胸前不停地喃喃道:「這可怎麼辦!」周圍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說:「一定會順產的。」事情過後,入道相國說:「就是早年在戰場上,淨海也沒這樣提心吊膽過。」為中宮護持祈禱的僧人有房覺、昌雲兩位僧正,還有春曉法印,以及豪禪、實專兩位僧都。他們都各自念著經,呼喚本寺本山供奉的神佛,不斷地祈禱保佑中宮平安生產,令人覺得靈驗非凡,不由得肅然起敬。尤其是法皇,為了臨幸新熊野神社,本來正在齋戒中,這時卻也坐在錦帳附近,高聲朗誦《千手經》。他的祈禱十分有效,剛才還在不斷跳動的捆縛魔怪的繩索,一下子都平靜下來了。法皇說:「無論什麼魔怪,有老法師在這裡,如何敢走近前來。眼下出現的怨靈都是受過朝廷恩惠之人,即便沒有報恩的意思,也不會來妨礙安產吧。趕快退去吧!」接著又念《千手經》道:「女人難產時,邪魔附體,苦痛難當,若至誠誦念大悲神咒,鬼神自會退去,得以安樂生產。」邊誦經邊揉搓水晶念珠,不久,果然平平安安產下一個皇子。

頭中將重衡卿當時還是中宮亮【10】,他從簾內出來,高聲報道:「皇后平安分娩,小皇子誕生了。」聽到這個消息,從法皇算起,關白公以及所有大臣、公卿、殿上人,還有那些修法的僧人、陰陽頭、典藥頭,堂上堂下裡裡外外的人,齊聲歡呼,好久沒有平息。入道相國過於高興,以至哭出聲來。所謂喜極而泣,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小松內大臣來到中宮跟前,將九十九枚金幣放在皇子枕邊,說道:「祝福你以天為父,以地為母【11】。壽比方士東方朔【12】,心由天照大神照射。」祝畢,用桑弧蓬矢射向天地四方【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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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賴盛(清盛的異母弟)的府邸。古時日本習俗,婦女在娘家坐月子。至今有些山村仍有此俗,但僅限於第一胎。

【2】待賢門院名璋子,鳥羽天皇的中宮,崇德天皇、後白河天皇的生母。

【3】天皇出巡為行幸,后妃出巡稱行啟。

【4】一條天皇的中宮,名彰子(藤原道長之女)。

【5】當初德子入宮時,因其父清盛已出家,便由其兄重盛以父親的資格入內。

【6】敬神的幣帛,將豬皮纖維做的布裁成長條做成,多用於重要儀式。

【7】護摩原系梵語,是密宗的一種設爐焚燒乳香木的儀式。意即以智慧之火焚煩惱之薪,以真理的聖火燒除魔障,可以息災增福。

【8】佛所即製造佛像的地方。

【9】五大尊即不動明王、降三世明王、軍荼利夜叉明王、大德明王、金剛夜叉明王五位佛尊。其中不動明王最為日本人所崇信。

【10】中宮職的次官。中宮職是掌管皇后、太后、太皇太后三宮事務的機構。重衡後來晉陞為藏人頭兼中將,故稱頭中將。

【11】見《白虎通》:「王者以天為父,以地為母,是為天子。」

【12】東方朔是西漢人,傳說他偷吃了西王母的仙桃,因而長生不老。

【13】見《禮記·內則篇》:「國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

四.公卿齊集

本來預定由前右大將平宗盛的夫人作皇子的乳母,可惜她在七月間因難產而死掉了,所以現在請平大納言時忠卿的夫人給皇子餵奶,後稱她為帥典侍【1】。法皇準備回宮了,車子停在門前。入道相國因為過於高興,獻給法皇沙金一千兩、富士綿二千兩【2】。當時人們紛紛議論,認為這事不太適當。

這次中宮分娩,發生了很多不同尋常的事。第一件是法皇親自誦經祈禱;第二件是皇后生產時按照習俗,將兩個瓦甑從房脊上滾下來【3】。按說生皇子應從南面滾下來,生皇女應從北面滾下來,可是兩個瓦甑都從北面滾了下來,人們非常吃驚,便拿了重新滾過,所以人們都說這是不祥之兆。當時入道相國那種張皇失措的樣子最為可笑。小松內大臣的舉止最為得體。遺憾的是前右大將宗盛卿死了愛妻,因而辭去大納言兼大將兩職,閒居在家,假如兄弟們能一同出仕,那該是多麼可喜可慶呀!後來,召來七個陰陽師,讓他們念誦千遍大祓祝詞。其中有一個老掃部頭【4】時晴,帶的從人很少。因為當時聚集那裡的人實在太多,宛如叢生的竹筍,又如稻麻竹葦雜生在一起。時晴說道:「我們是辦差事的,請讓開點,」撥開人群往裡走。他右腳的鞋子被踩掉了,剛想去揀鞋子,帽子又被擠掉了,在這莊嚴的場面上,一個盛服束帶的老人,露著髮髻,蹣跚行走,年輕的公卿及殿上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陰陽師們本應有一定的步法,不能隨便走路的,現在卻發生了這樣的怪事,當時人們不覺得怎樣,日後想起來,都覺得這是什麼先兆。因中官分娩,來六波羅祝賀的有:關白公藤原基房、太政大臣藤原師長、左大臣藤原經宗、右大臣藤原兼實、內大臣平重盛、左大將原實定、大納言源定房、三條大納言藤原實房、五條大納言藤原邦綱、大納言藤原實國、按察使源資賢、中御門中納言藤原宗家、花山院中納言藤原兼雅、中納言源雅賴、權中納言實綱、中納言藤原資長、池中納言平賴盛、左衛門督平時忠、別當忠親、左宰相中將實家、右宰相中將實宗、新宰相中將通親、平宰相教盛、六角宰相家通、堀川宰相賴定、左大辨宰相長方、右大辨三位俊經、左兵衛督成范、右兵衛督光能、皇太后宮大夫朝方、左京大夫長教、太宰大貳親宣、新三位實清,共三十三人。除右大辨之外都穿著袍子。沒去的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大宮大納言隆季卿等十多個人;事後這些人都穿著布料狩衣到入道相國的西八條府上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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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位夫人是權大納言兼太宰權帥藤原顯時的女兒,典侍是內侍司的次官,負責向天皇轉奏、傳達及後宮禮儀等事。帥是太宰帥的簡稱。

【2】靜岡縣富士郡生產的絲綿。兩是一輛車所裝載的數量。

【3】日本古俗據認為產後胞衣不下時,用此即可解決。

【4】掃部寮的長官。掃部寮屬宮內省,掌管宮中陳設和灑掃。

五.大塔落成

為中宮分娩而舉行的祈禱終了之日,施予獎賞。獎仁和寺的守覺法親王修建東寺,並令其舉行後七日的修法【1】、大元之法【2】和灌頂,並將他的弟子覺誓僧都升為法印。天台座主覺快法親王則被升為二品,賜乘牛車。後因仁和寺方面有異議,所以將其弟子圓良法眼也升為法印。其他恩賞舉不勝舉。過了幾日,中宮從六波羅回到皇宮。當初入道相國夫婦在女兒立為皇后時就祈禱生個皇子,以繼承帝位,這樣自己就會被尊為天皇的外祖父、外祖母。於是每月一次去往自己崇敬的安藝國嚴島神社參拜祈禱。後來中宮果然懷了孕,而且如願生下了皇子,這真是十分可喜可賀的。

平家對安藝國的嚴島神社是怎樣信奉起來的呢?那還得從鳥羽天皇時代說起,清盛公當時還是安藝國守,奉命修葺高野山大塔。他委派國司廳的文書、渡邊的遠藤六郎賴方主管此事。歷經六年,方告竣工。完工之後,清盛到高野山禮拜大塔,進入弘法大師廟堂所在的裡院,一位不知來自何方的老僧,長長的眉毛如霜雪,額頭皺紋重疊,拄著鹿角狀的枴杖,走了出來。敘過閒話之後,那老僧說道:「自古至今,本山保持真言密宗,從不曾衰退過,真是天下無比,現在這大塔也修理完善了。但安藝國的嚴島與越前國的氣比宮,是胎藏、金剛兩界垂跡【3】之處,氣比宮至今仍非常興旺,而嚴島卻名存實亡,十分衰敗了。老僧借此機緣向你募化,請修建嚴島吧。若能予以修繕,將來你的官位是世上無人可比的。」說完就走開了。老僧剛才站立的地方發出一種異香,清盛叫人跟著那老僧去看,但只走了三町就不見蹤跡了。清盛認為這一定不是凡人,想必是弘法大師【4】顯化,於是越發從心底裡覺得可尊可敬。為了紀念這次相遇,清盛決定在高野山的金堂裡畫出曼陀羅【5】圖像;叫畫師常明法印去畫金剛界曼陀羅,胎藏界曼陀羅則由清盛親自去畫。畫到大日如來的寶冠時,不知他是怎麼想的,竟是用自己頭上的血畫的。

回京之後,將此事上奏法皇。法皇大喜,延長了他的任期,令他修葺嚴島神社。於是,重新建了牌坊,翻修神殿,又造了一百八十間迴廊。改建完畢之後,清盛到嚴島參拜,並在那裡守夜,夜裡他夢見從寶殿中走出一位垂髫仙童,對他說:「我是嚴島大明神的使者,你可用這柄劍平定四海,保衛朝廷。」說完便賜他一柄銀絲纏柄的小長刀。醒來看時,確有一柄小長刀留在枕邊,又聽大明神囑咐道:「古聖人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要牢牢記住,若行不義,榮華則不能及於子孫。」言畢大明神升天而去。這真是希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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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正月初七後的七天。日皇室在此期間做護國和祈禱豐收的修法。

【2】是以大元帥明王為本尊的鎮護國家的修法。

【3】嚴島是胎藏界的大日如來垂跡顯化的所在,氣比宮是金剛界的大日如來垂跡顯化的所在。

【4】是日本高僧空海(774—835)的謚號。他入唐三年,在長安學習佛教密宗,歸國後在日本創立真言宗,在紀伊的高野山創建金剛峰寺。

【5】曼陀羅,梵語,意為菩薩群像。

六.高僧賴豪

白河天皇在位時,立關白藤原師實的女兒為皇后,稱為賢子中宮,極受寵幸。天皇盼她能生下皇子。因聽說三井寺有個極靈驗的僧人,叫賴豪阿闍梨,便將他召來,命令道:「你去祈禱讓皇后生一皇子,若能應驗,獎賞盡可由你說,無不應允。」賴豪答道:「這事不難。」他回到三井寺,便一心一意地祈禱了一百天,後來中宮果然懷了孕,承保元年(1074)十二月十六日平安分娩,生下一個皇子。天皇欣喜異常,便召來三井寺的賴豪阿闍梨問道:「你希望得到什麼?」賴豪說希望在三井寺建立一個戒壇。天皇道:「你這願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為你會要求升為僧正哩。本來皇子誕生,繼承皇祚,只盼望平平安安。如果答應了你的願望,山門一定會不滿,世上便不能平靜了。如果兩方寺院打起來,天台的佛法就會滅亡了。」因而沒有答應他的要求。

賴豪覺得十分遺憾,回到三井寺後,準備絕食而死。天皇聽說這個消息後,大為吃驚,便召來當時任美作守的大江匡房說道:「聽說你和賴豪有師檀【1】之誼,去勸勸他。」美作守領命而去,打算向賴豪傳達天皇旨意,但賴豪只是躲在香煙繚繞的佛堂裡,用獰厲的聲音說道:「所謂『天子無戲言』,『綸言如汗』【2】,這一點要求都不能滿足,那麼由我祈禱而生的皇子,還是讓我帶走,帶到魔道裡去吧。」始終未肯見面。美作守只好回去,奏聞了經過。不久之後賴豪就餓死了。天皇聞知,大為驚異。接著皇子就生了病,雖然做了種種祈禱,但毫無效驗。天皇經常夢見一白髮老僧,手執禪杖,站在皇子枕邊,這景象也常在他的幻覺中出現。不用說實在是可怕之至了。

承歷元年(1077)八月六日,皇子剛剛四歲,便死去了,謚號敦文親王。天皇非常悲傷。西京的天台座主良真大僧正當時還是圓融坊僧都,也是有效驗的高僧,天皇將他召進宮中,問他道:「你看怎麼辦呢?」僧都說:「這樣的祈願,我們比睿山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可以成就的。九條右丞相【3】因為與慈惠大僧正【4】有誼,因而冷泉天皇的皇子得以誕生。這些都是非常容易的事。」他回到比睿山,在山王大師面前披肝瀝膽地祈禱了一百天,中宮果然在此期間懷了孕,並於承歷三年七月九日平安分娩,產下一個皇子,即堀河天皇。怨靈從來就是十分可怕的,這次皇子誕生,頒行大赦,唯獨不赦免俊寬僧都一人,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同年十二月八日,皇子被立為東宮。小松內大臣重盛公任東宮傅【5】,東宮大夫是池中納言賴盛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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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講經說法的師範與聽講的檀越,猶言師徒關係。

【2】「天子無戲言」見於《史記·晉世家》。綸言是指天子說的話,《禮記·緇衣篇》有:「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又《漢書·劉向傳》有:「出令如出汗,汗出無反者。」

【3】即右大臣藤原師輔,是冷泉天皇的外祖父。

【4】是第十八代天台座主,名良源,謚號慈惠,為比睿山中興之祖,很受後世的崇敬。

【5】東宮傅的職責是輔導東宮,一般是由大臣兼任;東宮大夫是東宮職(主管東宮事務的機構)的長官。據史家考證,這時的東宮傅實為藤原經宗,東宮大夫實為平宗盛。

七.少將還都

第二年治承三年(1179)正月下旬,丹波少將成經自肥前國鹿瀨莊動身,急匆匆趕往京城。其時余寒尚烈,海上波濤也很猛,經過一個港灣又一個港灣,過了一個島嶼又一個島嶼,直到二月十日才到了備前國的兒島。又在這裡尋訪到父親大納言過去的住所,在那裡的竹柱和陳舊的紙門上面看到了父親寫下的自慰文句,說道:「人能留念於後輩的,莫過於手跡了,若不是寫在這裡,我們怎麼能看得到呢!」於是與康賴入道兩人,讀了又哭,哭了又讀。那上面寫的是:「安元三年(1177)七月二十日出家,同月二十六日信俊從京城來此地。」於是得知源左衛門尉信俊曾來過這裡。在旁邊牆壁上寫著:「三尊來迎【1】有確息,九品往生定無疑。」成經看到這個筆跡,說道:「原來父親也有渴求淨土的心願呀!」無限感歎之中略覺寬慰。

接著去尋訪父親的墳墓,但見一片松林之中並未築什麼墳丘,只是那地方的土稍微高一點而已。少將攏著兩隻衣袖,像對著活人一樣哭訴道:「您屈死在這偏遠的地方,兒在島上也已聞知。只因身不由己,不能立即前來。成經被流放在那島上,如朝露一般的性命,幸未消殞,苦熬兩年,現在終於奉召回京,誠然可喜,但若得見父親在世,兒的微命得以苟延也算有意義了。我是匆匆趕到這裡來的,從此以後,就用不著那麼著急了。」就這樣邊說邊哭。假如大納言在世,他必定會說:「沒有什麼,我很平安呢!」但是世上可悲的事情莫過於生死之隔。斑斑蒼苔之下無人作答,只有松風在那裡呼嘯而已。夜裡,他同康賴入道一起通宵環繞墳墓誦經念佛。天亮後,重新築了墳墓,圍起柵欄,在墳前搭起臨時茅舍。一連七天七夜,念佛寫經。滿願那天又建起一個大木塔,上寫「已故聖靈,脫離生死,證大菩提」,在年月日之後寫上「孝子成經」。連那些不重感情的山野樵子見了,都說沒有比兒子更可寶貴的了,流下的眼淚濕透了衣袖。春秋幾易,難忘從前的撫育之恩;如夢似幻,不盡今日相思之淚。三世十方【2】的菩薩垂憐,亡父陰魂也應感欣慰吧。少將又說道:「本應在此多積些念佛的功德,只因怕京裡的人等得焦急,只好下次再來了。」於是向死者告別,哭著出發了。想那草蔭之下的人應該也是依依不捨的吧。

三月十六日,在夜幕未降之時,少將來到了鳥羽。這裡有已故大納言的一座叫洲濱殿的山莊,已多年無人居住,唯有牆垣尚在,屋頂早已坍塌了,門框猶存,門扇也已沒有了。走進院裡一看,杳無人跡,生著厚厚的苔蘚,向池塘中望去,只見池水迎著春風,頻頻翻起白浪,紫鴛白鷗在裡面逍遙遊蕩。少將想,此地風光曾使亡父賞心悅目,如今自己只有流不盡的淚水了。屋宇雖存,雕花已破,吊窗和拉門都已不知去向了。成經指點著對康賴入道說:「這裡是大納言起居之地,這小門是這麼開著出入的,這樹是他親手種下的。」無不引起對父親的思念。那時是三月十六日,櫻花尚未凋盡,楊梅桃李的枝頭正是鬧春之時,各種顏色的花朵競相開放,少將身處花樹之中,吟誦著古人的詩歌:

桃李不言春將暮,

煙霞無跡誰曾棲。【3】

又云:

故鄉之花如解語,

多少往事欲問君? 【4】

康賴入道也頗有感觸,法衣袖子都濕透了。本來說等日落後便啟程前去京城,因為流連不捨,竟逗留了一夜。隨著夜色越來越深,便從枯朽的簷隙漏下縷縷月光,這是廢棄的屋宇常見的景象。直到雞籠山出現曙光,仍不肯歸家上路。但滯留不歸也不是辦法,再說家中已派車來接,叫他們久等,也於心不安,少將便灑淚別了洲濱殿,往京城去了。這時候的心情一定是悲喜交集吧。康賴入道家中也有車子來接,但他並沒有坐上去,只說:「到了此時,更難離別了。」說著便坐到了少將車子的後面,一起來到七條河原。按說在這裡應該分手了,但兩人更加難捨難分。即便是在一起賞過花的遊客,同在月下度過一夜的旅伴,同在一棵樹下避過雨的路人,在分手時尚且依依難捨;何況兩人在島上共患難,在船中海上共甘苦,這樣兩個宿孽相似,報應相同的人,自然緣分不淺。

少將進京後直奔岳父平宰相的府邸。少將的母親原在靈鷲山【5】,昨日才趕來等候,一見少將進來便說:「沒想到你還活著……」活沒說完,便以衣衫蒙頭俯身痛哭起來。宰相府內的女官和武士們全都聚攏而來,也歡喜得流下淚來。少將夫人及其乳母六條的心裡,更別提是多麼高興了。六條因為過分憂心,黑髮已經變白;少將夫人從前的花容月貌,現在也大見憔悴,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少將流放時,剛剛三歲的兒子,現在已經到了結髮的年齡。少將見旁邊還有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問道:「這是誰?」六條答道:「這就是……」話未說完,便以袖掩面泣不成聲。少將想起,臨行時,曾見夫人身體不適,原來是懷孕了,並且竟把孩子撫育成長起來了。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少將象原來一樣,仍在法皇那裡供職,並晉陞為宰相中將。

康賴入道在東山雙林寺有一處山莊,就在那裡住下,有歌詠道:

舊居簷板已生苔,

不見月光落地來。

後來就一直住在這裡,一邊追憶那辛酸的往事,一邊撰寫他的《寶物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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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佛家言,信佛的人死後,有阿彌陀如來、觀音菩薩和勢至菩薩前來迎接去九品淨土,故有「三尊來迎,往生淨土」之說。

【2】佛家語,三世指過去、現在、未來。十方指四方、四維(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和上下。

【3】引自菅原文時的詩《山中有仙室》。

【4】引自出羽弁的歌,見《後拾遺集》。

【5】靈鷲山位於京都東山區,是傳教大師創建的正法寺所在地。

【6】該書專講佛家故事,並未記述島上的流放生活。

八.僮僕有王

卻說流放到鬼界島的三個人,兩個被赦免回京,只留下俊寬僧都一人繼續做這荒涼孤島上的「島守」,這實在是很悲慘的。有一個叫有王的僮僕,自小隨侍僧都左右,很受鍾愛。他聽說鬼界島的流人已回到京城,就到鳥羽來探問,卻不見他的主人。問別人是怎麼回事,答說:「因為罪重被留在島上了。」聽了這話,他心中的悲傷是難以形容的。後來,他經常到六波羅那邊探問,卻總聽不到赦免的消息,於是便來到僧都女兒隱居之處,說:「主人失去了這次大赦的機會,沒能回來,我想到那島上去,探詢一下他的消息,請給寫一封信吧。」僧都的女兒哭著寫了信,交給他。他想按禮應該向父母辭別,但那樣父母未必會答應,所以就沒有告訴父母。開往大唐的商船都是在四五月開航,若等到那時就太遲了,所以有王在三月底搭便船出發了,歷經漫漫海路,終於來到薩摩的海邊。在從薩摩到鬼界島去的渡口,引起了把守者的懷疑,被剝下衣服嚴加盤問搜查。他一點也不後悔,只想著不能讓人發現小姐的書信,便將它藏在髮髻裡。終於過了這一關,乘了一艘商船來到鬼界島上。同他親眼目睹的相比,原來在京中聽到的傳聞簡直算不了什麼。這裡既無水田,也無旱地;既沒有村莊,也沒有部落;雖然也有居民,但他們說的話根本聽不懂。他想這些人中也許有人知道主人的行蹤,便問道:「請問……」答道:「有什麼事?」又問道:「有一個從京城流放到這裡來的法勝寺執行,你知道他在哪裡嗎?」假如那些人知道什麼是法勝寺,什麼叫執行,他們也許會告訴他的,但他們只是搖頭說:「不知道。」其中有一個人似乎明白一些,回答說:「是的,有三個那樣的人,兩個人已被召回去,進京去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到處流浪,到底在什麼地方卻不知道。」他想,主人也許是在山裡吧,便進到山裡去。他上峻峰,下幽谷,只見白雲悠悠,難覓路徑。山風勁吹,難見主人。在山裡未找到,便來到海邊尋找,只見海灘上海鳥足跡遍地,除了一群群聚集著的水鳥,不見任何人的蹤影。

一天早晨,有王看見海邊有一個象蜻蜓一樣乾瘦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來,看上去像是一個法師,頭髮亂糟糟地朝天豎著,上面還粘著各種海藻碎屑,就像戴著荊冠一樣;關節都裸露了出來,皮膚又黑又鬆弛;穿的衣服也分不清是絹是布;一手拿著海帶,一手拿著一條魚;看似在走路,但又邁不開大步,只是搖搖晃晃地向前慢慢移動。有王心想:我在京城見過那麼多乞丐,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佛經上說:「諸阿修羅等居住在海邊。」修羅住的三惡四趣【1】在大海的邊上,這麼說來,難道我是落進餓鬼道了嗎?這樣想著,彼此漸漸走近了。他覺得這個人也許知道主人的行蹤,便問他道:「請問。」那人答道:「什麼事?」他又問道:「有一個從京城流放到這裡的法勝寺執行,你知道他在哪裡嗎?」僮僕有王雖已認不出主人,但僧都卻認出了有王,他只說一聲:「我便是。」便將手中拿的東西失落在地,仆倒在沙灘上了。有王這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主人。僧都昏了過去,有王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的膝上,哭訴道:「有王來了。歷經漫漫海路,找到這裡來,卻來不及了,竟讓我看到了這種慘象。」過了好一會兒,僧都才甦醒過來,有王扶他坐起,僧都說道:「你來這裡找我,這番心意實在令我感激。我日夜都在想念京城,常常夢見妻子兒女的身影,有時大白天也常在眼前出現幻覺,因為身體越來越衰弱,後來連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中都分辨不清了,所以你出現在面前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哩。如果這真的是做夢,那醒了以後會怎樣呢?」有王答道:「這不是做夢,是現實。您這個樣子,居然還能活到今天,真是難以置信。」僧都說:「你說得對。自從去年京中召回少將和判官入道,將我一個人扔下之後,那種無依無靠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那時我本想投海,但因少將說:『請等京城的消息吧。』聽了這不可靠的安慰話,便一直愚蠢地期待著,勉強活了下來。但這島上根本沒有人吃的東西,身體還能支持的時候,就爬上山去弄些硫磺,向九州來的商人換些食物;如今體力漸漸衰弱了,這樣的事已無力去做了。像今天這樣天氣晴朗的時候,便到海邊向撒網垂釣的漁人,合十屈膝,討要一些鮮魚;潮退的時候,便去拾些貝類,撈取海帶,吃些海藻,苟延這朝露一般的性命,直到今天。不這樣,怎樣渡過這苦難的人生呢!唉,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快跟我到家裡去吧!」有王心想:「到了這般模樣還說有家,真是奇怪?」一邊想著,一邊跟他走,來到一簇松樹之間,用漂泊到海岸上的竹子作支柱,紮了些蘆葦,架起橫樑,上下都鋪滿松葉,看樣子是無法擋風遮雨的。從前做法勝寺執行的時候,掌管著八十多處莊園,在廳堂樓閣之內,有四五百從人圍繞著。如今竟落到這般淒慘光景,真是難以想像呀!世人作孽,會有各種各樣的報應,有所謂順現業、順生業、順後業【2】。僧都所用的都是大伽藍法勝寺的佈施,依照佛經所說,這就是犯了「信施無慚之罪」,這也許就是現世之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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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各種不同的地獄。三惡即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此三道再加上修羅道,便是四趣(途)。

【2】順現業即現世報,順生業即來世報,順後業即隔世報。

九.僧都死去

僧都既已明白現在的事並非夢境,就說:「去年京中來人迎接少將和判官入道的時候,家裡的人連書信也沒帶來,這回你也沒帶來信,難道連個口信也沒有嗎?」有王伏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過了會兒,才拭淚說道:「你離開家中到西八條去的時候,就來了許多搜捕的公差,將家裡的人全抓去了,訊問謀反的前後緣由,都被殺害了。夫人為隱藏少爺小姐費盡了周折,後來遷居到鞍馬的深山之中才避開了世人耳目,只有我經常前去侍候。家裡的人都很悲傷,少爺特別想念您,我每次去,他都纏著我說:『有王,帶我到鬼界島去吧。』可惜不幸於二月間染上天花去世了。夫人十分悲哀。再加上想到你的景況,日夜哀愁,一天天衰弱下來,也在三月二日永別人世了。現在只剩下小姐一人,躲在奈良的姑母家中,這就是她寫來的信。」取出書信遞上。僧都拆開看時,事情果如有王所說的那樣,在信的最後又寫道:「為什麼流放的三個人,那兩個被召回了,而您直到現在還不回來呢?可歎的是,無論人有多麼尊貴,多麼卑賤,都沒有比女人更可憐的了,倘若我身為男兒,一定會渡到父親所在的島上。請快點同有王回京吧。」僧都說:「你看,有王!這孩子寫得多麼幼稚,還說讓我和你一起回京呢,真令人心痛呀!假如我能自己作主,又為什麼要在這裡度過三年呢!這孩子今年都十二歲了,還這麼不懂事,將來怎麼嫁人,怎麼到宮裡做事,又怎麼能安身立命呢!」說著就哭了起來。古歌裡說:「父母心裡本無黑暗,只因眷念兒女才會誤入迷途。」【1】其中深意在此大概體會到了。「自被流放到這個島上以來,沒有歷書計日,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只是憑藉著花凋葉落辨認春秋;蟬聲帶來暑熱,知道已是夏季;見山野積雪,方知已是冬天。以月之明晦,辨別朔望。細算起來,我那幼子今年應該六歲了,卻已先我而去了。那年我臨去西八條時,他要跟我去,我哄他說:『馬上就會回來』。這情形今天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早知那是最後的一面,為什麼不多留一會兒呢。本來父子夫婦的緣分,不僅限於今生一世,他們為什麼都先我棄世,到現在連夢裡都不能知道一點消息呢!我忍辱含垢苟延薄命,無非是想能夠再見到他們。想起女兒之事,又覺得擔擾,但只要她能活下去,總可以在悲歎中勉強度過一生吧。像我這樣活著,徒然讓你操心受累,我覺得太不近人情。」說完這番話之後,就開始絕食,終日念誦佛號,祈禱臨終正念【2】。終於在有王到來的第二十三天,在那茅庵中死去了,終年三十七歲。有王抱住屍體,嚎啕大哭起來,但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哭過之後,有王祝道:「本想隨您而去,但人世只留下小姐一人,沒有替你祈求冥福的人,所以暫且活在世間,為您祈求冥福吧。」於是將茅庵拆掉,將松樹的枯枝、蘆葦的枯葉,蓋在上面,就地進行了火葬。荼毗【3】事畢,撿出遺骨,掛在脖子上,又搭乘了商人的船回到了九州地方。

有王來到僧都女兒隱居的地方,將島上發生的一切詳細說了一遍:「看了你的信以後,你父親更加悲痛,因為沒有筆硯,不能寫信,他想的一切只能永遠藏在心裡了。從今以後,即便再度轉世為人,經歷多少歲月,也再不能夠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的容顏了。」小姐聽了,伏下身去,大聲痛哭起來。此後,便在十二歲上出家為尼,在奈良的法華寺修行,為父母祈禱冥福,情狀著實可哀。有王將俊寬僧都的遺骨掛在頸前,來到高野,把它安放在深山中的金剛峰寺,自己則到蓮花谷做了法師,在諸國七道【4】巡行化緣,為主人祈禱冥福。平家如此積怨日深,想想其後果是非常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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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時日本平安時代前期的歌人藤原兼輔(877—933)的歌,見《後撰集》。

【2】是佛家說法,臨終時勿起妄念,才得往生淨土。

【3】意即火葬。

【4】是日本行政區劃,包括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

十.旋風

治承三年(1179)五月十二日午刻,京城刮起龍捲風,吹倒了很多房屋。風是從中御門大路和京極大路的交叉處刮起的,一直朝西南刮去,所經之處,棟門平門【1】全被連根拔起,刮到四五町甚至十町遠的地方去。梁棟尾柱都飛到了空中,屋頂的檜皮葺板【2】象冬天的樹葉一樣隨風飛舞。風聲吼叫,天昏地暗,想那地獄中的黑風也不過如此吧。不僅房毀屋破,死傷的人也很多,牛馬之類的牲畜幾乎無一倖存。人們都說這是非常怪異的事,應該求神占卜。神祇官【3】占卜之後說:「百日之內,食厚祿的大臣應該謹慎小心,天下將發生大事,不僅會危及佛法王法,而且將會發生刀兵之事,延續很久。」陰陽寮【4】占卜的結果也是同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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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棟門是門樓高聳的門,平門是門上有平頂,前後有廊簷的門。

【2】檜皮葺板是以檜樹皮代替木板敷茸屋頂。

【3】掌管祭祀天神地祗,監督諸國官家神社,從事巫蓍占卜的官署。其長官稱為神祇伯。

【4】掌管天文歷算的機關。

十一.醫師問答

小松內大臣聽得這些情況後,因他是對任何事情都非常謹慎的人,馬上就到熊野參拜神社去了。在本宮的證誠大菩薩【1】神殿裡,徹夜地祈禱:「父親入道相國,所做所為多屬無道之舉,動輒挾製法皇。重盛身為入道相國長子,雖曾屢屢諍諫,但因己身不肖,不被父親採納。看他所作所為,大概一代榮華猶自難保,更不要說子孫相續,顯親揚名了。此時此刻,重盛自思,我忝居重臣之列,隨波逐流,恐怕不合良臣孝子之道,不如隱名退身,拋卻今世令譽,只求後世冥福。無奈我乃一介凡夫,資質愚鈍,不明是非,因而未能毅然決然。為此祈請南無權現金剛童子【2】明示,若我平家子孫榮華未絕,仍能仕於朝廷,懇請緩和入道的作惡之心,使天下得以安寧;若榮華僅止於家父一代,子孫將會蒙羞受辱,那麼就請縮短重盛的壽命,以救助來世的苦難。以上祈願,唯求大神予以冥佑。」正在披肝瀝膽地祈禱,忽有一團燈籠火似的東西從大臣身上出來,倏忽之間就消失了。很多人都看見了,只是驚駭得不敢聲張。

從熊野回來,涉過巖田川的時候,嫡子權亮少將維盛以下的少年公卿,在白色狩衣內穿著淡紫色的襯衣,因正值盛夏,便在河中嬉戲,把狩衣都弄濕了,顯出了襯衣的顏色,簡直象喪服一樣。築後守貞能見了,斥責道:「你們這是怎麼啦,把狩衣都弄成不吉祥的東西了,趕快換衣服吧。」大臣阻止道:「我的祈禱已經如願了,這狩衣就不要換了吧。」同時,又差人去熊野進獻幣帛,表示感謝。眾人都覺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沒有多久,那些公子們果然真的穿上喪服了,這真是非常奇怪呀!

回家之後,沒過幾天,重盛便得了病。他認為熊野神明已經滿足了他的心願,所以既不進行治療,也不再祈禱。此時,由宋朝渡海過來一位名醫,在日本小住。入道相國正好在福原別莊,便派越中守盛俊為使者,向小松內大臣傳話:「你的病越來越重,正好有宋朝的名醫來到我國,真是可喜,就叫他來為你治療吧。」小松公叫人扶了起來,把盛俊喚到面前,說道:「你回去稟告,就說:關於為我治病的事,我已敬領相國之命。但是,你仔細聽著,延喜帝【3】是位賢君,但他把異國相士召進京城,這事即便是在佛法末世,也不能不說是賢君的過失,日本皇朝的恥辱。更何況重盛乃一介凡夫,將異國醫生招進京城,豈不更是對國家的不敬嗎。漢高祖提三尺劍,削平天下,在征討淮南黥布時,為流矢所傷,呂氏叫來良醫療治。醫生說:『此傷可醫,但要給我五十斤黃金。』高祖說:『在我打天下的時候,曾經多次負傷,並不覺多麼疼痛,而今我的壽命已盡。生死由命,縱有扁鵲,又有何益。但是如果不讓他治,又像是捨不得金子。』於是賜給醫生五十斤黃金但卻沒讓他醫治。古人的話,我至今還銘記在心。重盛無德無才,忝列九卿,位至三台,命運如何,皆在於天。不察天意,妄加治療,又有何益!如果這病是天定的劫數,求醫治療也無益處;若不是天定的劫數,不施治療也能得救。古時,耆婆【4】醫術無效,大覺世尊【5】逝於跋提河畔。這表明劫數內的病症非醫藥所能治癒。劫數內的疾病如果能夠治癒,那麼釋尊也就不會圓寂了。劫數來臨無醫可救,這是非常明顯的。況且被治者是佛體,施治者是耆婆。而今重盛既非佛體,名醫又不如耆婆,即便他精通四部醫書【6】,擅精百病療法,恐怕也無法救助久積污穢的人。即便他熟讀五經【7】,能治百病,對劫數之內的病症也是難以治癒的。假若他的醫術可以為我延長壽命,豈不是說本朝無道深醫士;如果他的醫術並無效驗,那麼我見他又有何益!更不要說我身為本朝的三公大臣,竟與外國浪游的客人相見,既是對國家的不敬,也是政道的陵夷。即使重盛因此而喪命,也不能對國家之恥無動於衷呀。要你傳達的就是這些。」

盛俊回到福原,將經過哭訴了一遍。入道相國說道:「這樣以國恥為念的大臣,自古以來未曾聽說過,在這佛法末世就更不必說了。因他與日本現實格格不入,這次大概是無可救藥了。」說完便悲傷地回京去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小松公出家入道,法名淨蓮。到了八月初一,到底做到了臨終不生妄念,溘然長逝了。時年四十三歲,正值盛年,實屬可哀。京中上下人等無不歎息:「入道相國橫行於世,幸虧有他從中調解,世間才得平靜。現在他去世了,天下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呢!」只有前右大將宗盛卿的人說:「從今以後就是大將軍的天下了。」覺得很是高興。父母疼愛子女乃是常情,就是不肖之子死了,也覺得悲哀,更何況重盛公乃平家棟樑,又是當代的賢人。說起父母妻子的別離,家門的衰微來,更是不勝悲傷。因此,國家歎息良臣的喪失,平家惋惜武略的傾頹。這一切都是因為這位大臣儀容端莊,心存忠正,才德與言行兼備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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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阿彌陀如來。

【2】南無是梵語,也譯作歸命,系向佛祈禱時的開頭語。權現金剛童子是熊野三山的護法神。

【3】即醍醐天皇。

【4】耆婆是古代印度名醫。

【5】即釋迦牟尼。

【6】四部醫書指中國古代的四大醫書:《素問》、《大素經》、《難經》、《明堂經》。

【7】五經指醫書中的五經:《素問》、《靈樞經》、《難經》、《金匱要略》、《甲乙經》。

十二.無文佩刀【1】

這位內大臣重盛公生來就是個奇特的人,他能預知將來發生的事情,比如四月初七夢中所見的事就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在夢中他走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在一個不知是哪裡的海邊上,路邊豎著一個大牌坊,內大臣問別人道:「這是什麼牌坊?」答道:「春日大明神【2】的牌坊。」牌坊前聚集著很多人,有一個法師的首級被插在刀尖上高高地舉著。內大臣問道:「這是誰的首級?」答說:「是平家太政大臣入道公的首級,因他作惡多端,惡貫滿盈,本社的大明神就令手下處置了他。」聽到這裡就醒過來了。平家自保元、平治以來,屢屢平定叛亂,蒙朝廷倍加恩賞,忝為天皇的外祖父,一門之中當官者有六十餘人。二十多年來,其富貴尊榮是難以形容的,但因入道相國惡貫滿盈,一門的好運已盡,思想過去,念及未來,內大臣不由得淚水盈眶。

正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內大臣問道:「是誰?」外面答道:「瀨屋太郎兼康。」又問道:「你有什麼事?」「有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我等不及天亮,現在特來稟告,請屏退左右。」大臣把身邊的人斥退,叫他進來。兼康將自己夢見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與大臣的夢一點不差。內大臣見瀨屋太郎兼康也能與神明相通,因而不勝感歎。

第二天早晨,嫡子權亮少將維盛正要去法皇那裡,內大臣將他叫住,說道:「做父親的本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你在你們這輩當中算是最出色的了,但如今世事前途未卜,很令人擔憂。貞能在這兒嗎?給少將斟酒!」貞能進來把酒斟了。大臣又說:「這杯酒本來是要先給少將喝的,但飲酒不能僭越親長,我先喝了再給少將斟吧。」便連喝了三杯,然後遞給少將。少將也連喝了三杯。內大臣說道:「貞能,把贈品拿給少將。」貞能便從錦袋中取出一把刀來。少將心想:「這一定是祖傳的小烏寶刀【3】吧。」正在高興的時候,卻發現竟是舉行大臣葬禮時佩帶的無文寶刀。少將大驚失色,顯出很不安的樣子,內大臣潸然淚下,說道:「少將,不是貞能拿錯了。這把刀是大臣殯葬時所用的無文寶刀,原是準備在入道相國去世時重盛佩用的,現在重盛要比入道公先去了,因此把它送給你。」少將聽了這番話,只是俯身咽淚吞聲,哽咽不能言語。這天也沒去天皇那裡供職,蒙著被子躺了整整一天。後來,內大臣參拜熊野神社,回來就生了病,不久就去世了。這時,少將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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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刀鞘沒有任何文飾的樸素的佩刀,本是六位以下官員經常佩用的,公卿大臣則只在喪葬時佩帶。

【2】在奈良市春日山鹿,祭祀藤原氏的氏族神春日大明神。

【3】大寶三年(703)制做的一把兩面有刃的劍,柄上有烏狀金屬裝飾,故名。原是源氏祖傳寶物,源義朝在平治之亂中被殺後,歸平氏所有。

十三.燈籠大臣

內大臣一心消災修善,看重來世禍福,他在京城的山麓建造了一座有四十八間的寺院,與彌陀六八弘願【1】的數目相應。又在每一間掛一盞燈籠,共掛了四十八盞,有如九品蓮台【2】在眼前閃耀,又如鳳凰鸞鏡大放光芒,使人恍如置身於極樂淨土一般。規定每月十四、十五,邀集平家和其他貴族人家面容端莊、正值盛年的女子,每間六人,四十八間共二百八十八人,充當念佛的比丘尼,在這裡一心一意地連續兩天念誦佛號。宛如彌陀如來迎接引攝【3】的弘願現形於此,又像攝取不捨【4】之光照在內大臣身上。十五日日中滿願,舉行大念佛。大臣置身於行道【5】中間,向著西方興起往生淨土的善心,說道:「南無安養教主彌陀善逝,普行濟渡三界六道【6】眾生吧。」看的人都生起慈悲心,聽的人無不感動得流下眼淚。從此以後,人們就稱這位大臣為燈籠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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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佛經,阿彌陀如來曾立下四十八種誓願,立志普濟眾生。

【2】指極樂淨土有三等九級,即上品、中品、下品三等,每等又分上生、中生、下生三級。

【3】指阿彌陀如來的第十九願:迎接臨終念佛的行者到極樂淨土來。

【4】意為佛光普照,萬眾不遺。《無量壽經》有云:「光明普照十萬世界,念佛眾生攝取不捨。」

【5】一邊唸經,一邊在佛像、佛塔、墳墓四周繞行,謂之行道。

【6】三界即欲界、色界、無色界;六道即眾生因所行善惡在生死輪迴中經歷的六種境界:天上、人間、修羅、畜生、餓鬼、地獄。

十四.捐贈黃金

大臣又說:「即使在日本積下莫大善根,要想子孫相續,為我祈禱冥福,也是很難做到的。為了修行後世冥福,我還應在外國積些善根。」於是在安元年間(1175—1176)從鎮西(九州)召來一個叫妙典的船主【1】,叫眾人遠遠地避開,與他相見。大臣取出黃金三千五百兩,對他說道:「聽說你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這五百兩黃金是給你的,其餘的三千兩請你帶到宋朝去,到了育王山【2】將其中一千兩送給那裡的僧侶,另外二千兩獻給宋朝皇帝,作為買田地的錢捐給育王山。請育王山僧眾為我祈禱冥福吧。」妙典領命,乘萬里波濤,遠渡宋朝。見到了育王山的方丈德方禪師,細說情由,禪師不勝欣喜,萬分感歎,遂將一千兩贈給僧侶,二千兩獻給皇帝,詳細奏明瞭重盛大臣的心意。皇帝大為感動,於是捐贈給育王山田地五百町【3】。因此,在那裡為日本大臣平重盛公來世生於善處的祈禱,至今不曾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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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船主當是中國商人。

【2】育王山,即阿育王山,山上有阿育王寺,在中國浙江寧波,古時很有名,為五山之一。

十五.法印問答

入道相國因小松公在自己之前去世,老是心神不寧,因此急匆匆趕回福原,閉門在家。同年十一月七日戌刻,大地震動,良久不已。陰陽頭【1】安倍泰親急忙奔進京來,奏道:「今夜地動,照卜文所示,將有大事發生。據陰陽道的三部經典【2】之一《金匱經》所說,論年不出本年,論月不出本月,論日就在近日。因此這是急如星火的事。」說著竟哭了。傳奏的人都變了臉色,法皇也非常吃驚。年輕的公卿、殿上人都笑道:「泰親哭得真是離奇,難道真會發生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嗎!」泰親是安信晴明【3】的五世孫,對天文窮極奧妙,推算吉凶瞭如指掌,所作卜算無不靈驗,因此人們都稱他料事如神。有一回雷電落在他身上,雷火燒了他的狩衣袖子,而他身上卻全然無恙,無論在古代還是在末世,這都是很少有的人。

這幾天入道相國本來住在福原,同月十四日,不知是為了什麼,帶了數千人馬回到京城來了。關於此事雖沒有確切的情報,但京城上上下下十分不安。不知什麼人傳出消息說:入道相國要報復朝廷。關白藤原基房公聽到這個傳聞,急忙進宮稟奏法皇道:「這次相國進京,是想滅掉我基房,真不知會降臨怎樣的厄運呢!」法皇也非常驚恐,說:「無論你遭逢怎樣的厄遠,都如我親自遭際一樣。」說著流下淚來。本來天下政務應由天皇和關白公主持,如今竟成了這個樣子。天照大神、春日大明神到底是如何考慮的,真是難以預料呀。

同月十五日,法皇聽說入道相國進京是為了向朝廷報復,十分驚慌,便派已故少納言入道信西的兒子靜憲法印為使者,前去對入道相國說:「近年朝廷不安,人心不和,黎民百姓也不得安寧,這事說來非常不幸。因為有你在朝,萬事才有所依靠,然而你不去安輯天下,據說反而要進京對朝廷進行報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法印奉命來到西八條相國府邸,從早晨一直等到傍晚,竟連個回話也沒有,心想這樣等下去也沒有用處,便叫源大夫判官季貞將法皇的旨意傳了進去,並說:「這就告辭了。」於是便退了出來。這時,入道相國突然說:「叫法印來。」法印又被叫回去,入道相國說:「喂,法印長老,我淨海的話你看對吧:首先關於內大臣故去的事,想到我家的命運,不能不為此而悲痛,含悲忍淚直至今日。這是尊駕可以體會得到的。自保元以降頻生戰亂,君心不得安寧,我只不過是掌握大局而已,唯有內大臣衝鋒陷陣,粉身碎骨,不辭辛勞,多次使法皇平息憤怒;同時又處置朝政,鞠躬盡瘁,日理萬機。自古至今象內大臣這樣的功臣實在少有。考徵古代之事,唐太宗因魏征卒去,不勝悲哀,親自書寫碑文曰『昔殷宗得良弼於夢,今朕失賢臣於覺後。』【4】立於廟中,以示哀悼。近觀我朝先例,顯賴民部卿逝去之後,已故鳥羽上皇非常悲傷,於是延期舉行八幡行幸,並暫停管弦之樂。這都是忠臣故去,歷代君王表示哀悼的先例。然而內大臣的七七【5】之期未滿,法皇就行幸八幡,演奏管弦之樂,絲毫沒有哀悼的意思。即便對我的悲傷不加垂憫,對於內大臣的忠誠勤勉也不該全都忘了吧。即便忘記了內大臣的忠誠勤勉,也不應該對我的悲傷不加垂憫吧!似乎我們父子二人都不合法皇心意,這使我們平家很失臉面。這是其一。其二,越前國本是賜給重盛的領地,本來約定世代由重盛子孫世襲,永不變更。但在內大臣故去之後馬上收回了。這是因為內大臣有什麼過失嗎?其三,中納言出缺時,二位中將藤原基通是希望遞補的,我也曾極力推薦,但最終沒有答應,而將關白的兒子藤原師家補了上去。即便是我說的事不合道理,也總該應允一次吧。況且二位中將是攝政家的嫡男,論官階,論情理,無人會持異議。但朝廷卻採取了完全相反的措施,這實在是非常遺憾的。其四,新大納言成親等人密謀於鹿谷,陰謀造反,並非完全是他們幾個人的事,這都是法皇指使的。這並不是我故意重提舊事,平家到今天已歷七代,怎麼可以平白拋棄掉呢!我已年近古稀,來日無多,在我生前尚且動輒產生滅我平氏一門的謀劃,更不要說後世子孫還要相繼奉仕朝廷,那大概是做不到的了。我老來喪子,無異於枯木無枝;對於前途如何,費盡心機也是無益,因而只能聽之任之了。」說著很是生氣,又非常傷心。法印既覺得害怕,又覺得可憐,全身汗如雨下。在這種情況下,誰都難以答對,何況自己又是法皇身邊的人,對鹿谷的聚會謀劃自己早就知曉,如果被指為同謀加以拘捕也很難說清,覺得此刻就像捋龍鬚、履虎尾一樣。然而法印不是尋常的人,他一點也不慌張地說道:「平家以前屢建功勳一點也不錯,所以一時產生怨憤也情有可原。但以官位和俸祿而論,朝廷對你平家也算是非常優厚的了,那不就是法皇對你所建功勳的酬答嗎?至於近臣謀反,說是由法皇授意,那只不過是謀反者的讒言而已。重於傳聞,輕於親見,這是世俗的通病。身沐異常的朝恩而有逆君之舉,人神共鑒,大可畏懼。天意難測,法皇的心意也是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豈不是有違人臣之禮,請細細思量。所說詳情,當由法印轉奏。」說罷退了出來。在座的那些人都說:「啊,真了不起。相國那麼生氣,竟一點也不慌張,從容答了話才退去。」沒有不稱讚法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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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陰陽頭是陰陽寮的長官,屬中務省,掌管天文、歷算、占卜吉凶等事。

【2】指陰陽道的《金匱經》、《樞機經》、《神樞靈經》。

【3】是花山天皇(984—986)、一條天皇(986—1011)時期的人,精於天文、陰陽占卜,官居從四位天文博士。

【4】見白居易的《新樂府·七德舞》自注。殷宗即殷商賢王高宗武丁。

【5】舊俗,人死後七七四十九天之內為死者安魂誦經,日本稱為中陰。

十六.大臣被流放

法印回來將入道相國的意見詳細奏明瞭法皇。法皇也覺有理,沒有說什麼。同月十六日,入道相國按照事先的謀劃,宣佈自關白起,太政大臣以下公卿殿上人共四十三人,一律停職,閉戶蟄居家中,左遷關白公為太宰帥,遠流鎮西(九州)。關白公說:「情勢如此,只能聽其自然了。」便在鳥羽附近叫作古川的地方出了家,時年三十五歲。世人都說他是通曉朝廷禮儀、心如明鏡的人,都感到惋惜。被貶遠流的人如果中途出家,照例是不到原定的地方去的,最初是定在日向國,現在因為出家,便安置在了備前國府附近一個叫井迫的地方。

從前大臣被流放的有左大臣蘇我赤兄、右大臣豐成、左大臣魚名、右大臣菅原道真、左大臣高明公、內大臣藤原伊周公等【1】六人,但作為攝政關白而被流放,是沒有先例的。

已故中殿攝政基實的兒子、二位中將藤原基通,乃是入道相國的女婿,被任命為大臣關白。從前圓融天皇在位時,天祿三年(973)十一月一日,一條攝政謙德公去世,其弟堀河關白忠義公【2】當時只是從二位中納言;他的另一個弟弟法興院大入道【3】是大納言兼右大將,而忠義公竟越過了他,升為內大臣正二位。上諭宣達之後,人們都說這是令人吃驚的晉陞;現在這次就更是破格了。二位中將並不是參議,沒有經過中納言,就直接做到大臣關白,這是聞所未聞的【4】。對普賢寺公藤原基通被升為大臣關白這件事,上卿宰相、大外記,以及大夫史【5】,無不愕然。

太政大臣藤原師長被停了官職,放逐到東國。保元年間,因為父親惡左府(賴長)的關係,兄弟四人都被處以遠流,其兄右大將兼長、其弟左中將隆長和范長禪師等三人,未及被召回京,就死在流放之地。只有師長在土佐的幡多地方過了九年,於長寬二年(1164)八月被召還,官復原職,第二年又被晉陞為正二位。仁安元年(1166)十月又由中納言升為權大納言。因當時大納言沒有缺額,所以僅被列於定員之外。大納言有了六個人,就是從此開端的。像這樣由前中納言升為權大納言,除後山階大臣躬守公、宇治大納言隆國卿外,以前從不曾聽說過。師長長於管弦,才藝過人,次第陞遷從未滯留,以至做到了太政大臣的最高位,這回不知遭了什麼報應,再次被流放。以往在保元年間,左遷於南海的土佐;如今在治承時代,又被流放於關東的尾張。以無罪之身而賞配所之月,原是風雅之人所樂為【6】,所以大臣雖在流配之中也不大覺得煩惱。想起唐朝太子賓客白樂天,謫居潯陽江畔的事,如今自己遙望鳴海潟的風光,賞明月,嘯湖風,彈琵琶,吟詩歌,以此打發歲月。有一次,他到尾張國第三神宮去參拜熱田明神,夜裡為取悅於明神,便彈起琵琶,唱起歌來。當地本是蒙昧之鄉,哪有人懂得什麼風雅,邑老、村女、漁人、野叟,雖然都側耳靜聽,但無人能辨音韻之清濁,聲調之律呂【7】。古時唐土「瓠巴鼓琴,鳥舞魚躍」【8】,「魯人虞公發聲清哀,遠動梁塵」【9】。是說妙技達於極點,自然會引起萬物共鳴。這時,人們聽了師長的妙音,個個產生了莫名的感覺,滿座均感奇妙。漸至夜半更深,奏起了《風香調》,使人如聞花之香馥;彈起了《流泉曲》【10】,則似覺月色增輝。隨後又唱起詩歌「願以今生世俗文字之業,狂言綺語之過」【11】,彈奏起琵琶秘曲,明神為之感應,寶殿為之震動。師長說:「如果不是平家將我流放此地,今夜怎能夠拜見這種吉祥瑞相呢。」感動得淚流滿面。

按察大納言資方卿的兒子右近衛少將兼贊岐守源資時,被停了兩個官職。參議、皇太后宮大夫兼右兵衛督藤原光能,大藏卿、右京大夫兼伊豫守高階泰經,藏人、左少辨兼中宮權大進【12】藤原基親,都被同時停了三個官職。朝廷下旨說:「按察大納言資方卿,其子右近衛少將,其孫右少將雅賢,著即驅逐出京。」上卿藤大納言實國、博士判宮中原范貞奉命,即日驅逐這三人出京。大納言資方卿說道:「三界雖廣,竟無地可容這五尺之軀;人生無多,卻難度這半日時光。」便連夜矇混出宮,逃往萬里之外去了。經過詩歌中很有名的大江山、生野等地,在丹波國一個叫村雲的地方暫停下來。後來終於被查到,被流放到信濃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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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六個大臣都是公元七世紀至十世紀之間的人。

【2】藤原兼通,天延二年(974)任命為關白。居住在堀河,故稱為堀河關白。忠義公是他的謚號。

【3】藤原兼家,天元元年(978)為右大臣,後晉陞攝政關白。出家於法興院,故這麼稱呼。

【4】二位中將而非參議,不得參與朝政。一般歷經參議、中納言、大納言,才得晉陞為大臣。

【5】都是太政官的屬員,前者掌管詔書、奏章,後者掌管太政官的文書以及各司各國的事務。

【6】據說中納言源顯基曾說過:「願將無罪之身,得賞配所之月。」顯基是後一條天皇的寵臣,一生得意,歿於永承二年(1047)。這話原是一種假設,表示雅人深致罷了。

【7】中國古時把音樂分為六律六呂,共十二個音階。

【8】見《列子·湯問篇》。又淮南子有云:「瓠巴楚人也,鼓琴而鳥飛下,潭魚出。」

【9】見劉向《七略別錄》。

【10】《風香調》和《流泉曲》是當時琵琶曲子的名稱。

【11】見白居易《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記》,下兩句是:「轉為將來世世贊佛乘之因,轉法輪之緣也。……」

【12】中宮職(中宮事務管理機構)的判官。官階為五位。

十七.行隆其人

前關白松殿【1】的武士中有一個江大夫判官【2】遠成,也是平家所厭惡的人。曾經聽到謠傳,說六波羅已下令拘捕他,還沒有想好去什麼地方就同他兒子江左衛門尉家成逃走了。逃到稻荷山,下得馬來稍事休息,父子計議道:「本打算逃往東國,投奔被流放到伊豆島的前兵衛佐源賴朝【3】,但他也是欽案追究的人,自身尚且難保。在日本各地無處沒有平家的莊園,真是無地方可以躲藏。若在平時住過的地方被拘捕,也太難堪。不如現在回去,如果六波羅派人來捕我們,就剖腹自殺吧。」於是又回到河原阪的寓所裡來。果然源大夫判官季定,攝津判官盛澄,率領甲士三百,來到河原阪寓所,將寓所團團圍住。江大夫判官來到簷下,大聲喊道:「請看吧,各位。回到六波羅就這樣報告吧。」便點燃了房屋,父子都剖腹自盡,在烈火中焚化了。

如果問這樣上上下下死了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什麼?據說是因為現在晉陞為關白的二位中將基通公,與前關白松殿的兒子三位中將師家,爭奪過中納言的職位。如果是這樣,前關白松殿一人遭逢厄運自屬應得,但牽連另外四十餘人就很不該了。去年為贊岐院上謚號,為宇治惡左府贈官贈位【4】,但世上還是不平靜。因此天下不太平,並不能歸罪於贊岐院和惡左府的怨靈作祟。人們都說入道相國的心被天魔盤據著,變得極易動怒,不知天下要發生什麼樣的大亂了,京中上下人人自危。

那時有個叫前左少辨行隆的人,是已故中山中納言顯時卿的長子。在二條天皇時代,曾任辨官,非常得意,但被停官十幾年以來,換季之衣不繼,食物常常不足裹腹,過著雖生猶死的生活。入道相國派人對他說道:「有事對你說,請務必立即前來。」行隆想:這十幾年來與世無爭,難道是有人進了讒言嗎?心中萬分驚恐。夫人和兒女們都說:「不知道要降臨什麼災禍呢!」都嚇得哭了。因為西八條頻頻派使者來催,無可奈何之下,便借了車到西八條去了。萬萬沒有料到,入道相國馬上出來相見,說道:「尊駕的父親顯時卿,是我從前事無鉅細都與之商量的人,所以我對你的事決不能漠不關心。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閉戶隱居,生活想必十分清苦,因為法皇管理政務,我也無法可想。不過現在你可以出仕了,官職的事由我給你安排,你暫且回去吧。」說罷就進去了。行隆回到家中,妻兒們如同見死人復生一樣,聚集在一起,高興得又哭又笑。

太政入道便派源大夫判官季貞,將應由行隆管轄的莊園的許多文書送了過來,又說怕他目前生活拮据,先送來絹一百匹,黃金一百兩,還送來一些白米。為供出仕所需,還派來雜役、飼牛人,並送來牛和牛車,應有盡有。行隆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惶惑地說:「這不是做夢吧,不是做夢吧!」同月十七日補了五位藏人的缺,又恢復了左少辨的官職。行隆已經五十一歲了,如今好像年輕了許多。但旁觀者都說,這只不過是暫時的榮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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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殿即藤原基房,松殿是他的住所。

【2】檢非違使的五位尉。判官是檢非違使尉的唐名。

【3】源賴朝於平治元年(1159)任兵衛佐,後因平治之亂,削去官職,流放到伊豆國的一個小島。

【4】這兩件事參見本卷第一節。

十八.法皇被逐

治承三年(1179)十一月二十日,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被軍兵包圍。人們說:「難道象平治之亂時藤原信賴所做的那樣,要放火將人燒死嗎?」於是宮中上下女官和女童也顧不得披戴頭巾,便紛紛慌慌張張地四散逃走了。法皇也非常驚慌。這時前右大將宗盛卿趕著車子過來說道:「請趕快上車吧。」法皇說:「這是為什麼呢?我認為自己沒有什麼過錯,大概要象對成親、俊寬那樣,將我遷到遠方的小島去吧。因為天皇年幼,我時常插手政務,這也是不得已之舉,從今以後不再那樣做就是了。」宗盛卿說:「事情不像您說的那樣,入道公說,在世間平靜下來之前,請您暫時臨幸鳥羽北殿。」法皇說:「既是這樣,宗盛,你就陪我一起去吧。」宗盛怕父親生氣,不敢同去。法皇說:「唉,看來你比你的兄長內大臣要差得多了。那年遇到同樣的事情時,是內大臣挺身而出制止住了,因而能夠平安至今。因為現在再沒有諍諫之人,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以後的事就難以預料了。」說著落下淚來。

於是法皇坐上車,身邊沒有一個公卿、殿上人陪伴,只有一個宮中做粗活的下級武士叫金行的人陪伴著;車後邊還有一個老尼。這位老尼是法皇的乳母,稱作紀伊二位【1】。車子順七條大路向西,再轉上朱雀大路一直往南走去,連路上那些身份低微的男女都歎息道:「啊呀,這不是法皇被流放了嗎?」沒有一個人不流淚的。又有人說:「難怪初七夜裡發生大地震,那不正是預兆嗎!聽說一直到十六億【2】深的地下都有感應,可見連大地的守護神都被驚動了。」

法皇來到鳥羽殿時,不知大膳大夫信業是如何混進來的,只有他在法皇身邊侍候。法皇對他說:「我想今天晚上就會被殺掉,想沐浴一番洗淨身體,你有什麼辦法嗎?」信業自今天早晨起,就覺得魂不附體,惶恐難安,現在聽了法皇的話,更是不知所措,便捲起狩衣的袖子,將雜木編的籬笆拆掉,又砍下廊沿下的短柱,打來了水,生火燒起熱水,為法皇洗澡做準備。

靜憲法印來到西八條入道相國府邸,說道:「聽說昨天晚上法皇臨幸鳥羽殿了,跟前沒有人伺候,這似乎不太像話,如果沒什麼妨礙,就請讓靜憲去吧。」入道相國答應了:「那你就快去吧,我知道你不是喜歡惹事生非的人。」於是法印就來到鳥羽殿,在門前下了車,走進門去。法皇正在高聲唸經,聽起來很是淒涼。見法印突然來到,法皇不禁落下淚來,淚水打濕了捧著的佛經。法印見此情景悲從中來,將僧衣的袖子掩著臉,哭泣著走到法皇身邊。此時只有老尼一人在法皇跟前,她說:「啊,法印長老,法皇自昨天早晨在法住寺殿進餐之後,直到今天早晨,一直沒有進食,冬夜這麼長,也一直不曾睡覺。他的命恐怕不會長久了。」法印聽了老尼的話,拭淚答道:「無論做什麼事都應有個限度,平家富貴尊榮二十多年,如今作惡多端,大概快要滅亡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宮【3】怎麼會拋棄法皇呢!尤其是君王所信奉的日吉山王七社,並沒有改變守護《法華經》的誓願,以其《法華經》八卷的功德,足以保佑法皇平安,所以不久之後定會政歸法皇,逆臣賊子一定會像水泡一樣被消滅。」聽了他這番話,法皇感到莫大的慰藉。

高倉天皇因關白被流放,臣下死亡頗多,非常悲哀。後來又聽說法皇被幽禁在鳥羽殿,於是就不再進食,托病躺在寢宮裡。

法皇被幽禁在鳥羽殿之後,宮裡舉行臨時的神事,天皇每天夜裡都在清涼殿的石灰壇上遙拜伊勢大神宮,專為法皇的安全做祈禱。雖然二條天皇【4】是賢王,但依據「天子無父母」之說,時常違逆法皇的意思,因此其子孫不能長保帝位。繼位的六條天皇於安元二年(1176)七月十四日,年僅十三歲就去世了。這實在是非常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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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藤原通憲的妻子,賜爵二位,因她父親是紀伊守藤原兼永,所以稱為紀伊二位。

【2】原文為「十六洛叉」;洛叉是梵文譯音,等於「億」。

【3】正八幡宮崇祀應神天皇。

【4】是後白河法皇之子,為第七十八代天皇。六條天皇是二條天皇的兒子,在位只三年,由高倉天皇繼任。高倉天皇是後白河法皇的第三皇子。

十九.城南離宮

古書上說:「百行孝為先,明王以孝治天下。」【1】所以唐堯尊敬衰老的父親,虞舜孝順他的頑固的母親【2】。高倉天皇以這些賢王聖主作為楷模,這種品德實在是非常可貴的。其時,天皇從宮中派人悄悄將書信送到鳥羽殿來。信中說:「時勢到了這種地步,身為九五之尊又有何益;倒不如傚法宇多法皇【3】、花山法皇,離世出家,遁於山林之中,做一個修行的僧侶,那樣倒更好些。」法皇回信道:「萬萬不可出此下策,你居至尊之位我還有所指望。若你出家隱跡,我還有什麼指望呢?萬望務必等著看到我的結局再做打算。」天皇讀了回信,用信掩著臉,悲泣不止。書上說:「君猶舟也,臣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4】正是如此,臣下既能忠君保主,也能推翻君王。從前保元、平治年間,入道相國曾多次勤王護國,到了現在的安元、治承年間,便已目無君王了。這豈不是和史書所說的一樣嗎!

大宮大相國藤原伊通,三條內大臣藤原公教,葉室大納言藤原光賴,中山中納言藤原顯時,都已死去了。而今舊日大臣只剩下藤原成賴和平親范了。他們都說:「時勢到了這種地步,身處朝廷,任大中納言,又有何益!」雖然二人都正當盛年,也都出家歸隱了。民部卿入道親范,在多霜的大原出家,宰相入道成賴在霧濃的高野遁世,除了一心一意祈求後世冥福之外不再理會世上之事了。古時曾有身托於商山之雲、心寄於穎川之月的人【5】,不都是因為學識淵博,志向高潔,所以才棄世離俗的嗎!隱居在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賴,聽到京中的種種傳聞,說道:「看來,我等早日決心遁世,確是明智之舉。如果是在朝中聽到這些消息,那該怎樣自處呀!保元、平治之亂,已是悲慘之至;也許是因為當今已是末世吧,以後還不知會出現什麼樣的亂子來呢!我正是撥雲登山,猶恐不高;入山隱居,猶恐不深呢!」這話確實不錯,這世間實在不是心地善良的人能夠安居的。

同月二十三日天台座主覺快法親王因為屢次辭退,仍以前座主明雲大僧正為天台座主。入道相國如此肆意妄為,是因為他女兒身為中宮,女婿官居關白,所以覺得萬事盡可放心了。他說:「一切政務完全交給天皇處理好了。」便回到福原去了。前右大將宗盛卿急忙進宮稟奏,高倉天皇說:「法皇將天下禪讓給我,我本無心於政務,還是一切由你與關白商量著辦吧。」根本不予理睬。

法皇在城南離宮,冬天已過去了一半,只有山野的烈風呼嘯,清冷的月色慘白地照在庭院中,院中雖有積雪,卻無踏雪尋訪之人;池面上結滿了冰,卻沒有群集喧鬧的鳥雀。大寺鐘鳴猶如遺愛寺【6】的聲響;西山的雪,恍若香爐峰【7】的景色。霜夜寒風,音響微傳於御枕;曉冰行車,軌跡遠伸於門前。行人征馬,匆匆走過的情狀,凡夫俗子混跡紅塵的景象,一看之下,陡然生出不盡的感慨。法皇曾說:「守衛宮門的鄉間武士,日夜克盡職守地警衛,不知這是前世結下的什麼因緣。」因而非常惶恐。眼前的所有景物,無不引起法皇的憂思。因為這些景物,有的象昔日的游幸,有的象參拜諸山神社佛寺,有的則像萬壽賀典,於是禁不住流下懷舊的淚水。暑來寒往,春去秋至,時間已到了治承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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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孝經·孝治章》有云:「明王以孝治天下。」

【2】虞舜父頑母囂,見於《尚書·堯典》。此處所云唐堯的孝行,不見於典籍。

【3】宇多天皇於寬平九年(897)退位出家,雲遊諸山靈寺。

【4】語出《荀子·王制篇》,亦見於唐《貞觀政要》。

【5】商山之雲,指商山四皓,漢初的四位賢者。穎川之月指許由,帝堯時避居穎川,不願接受帝堯的禪位。

【6】江西廬山的古寺,白樂天《白氏文集》有云:「遺愛寺之鐘,欹枕而聽;香爐峰之雪,撥簾而看。」

【7】香爐峰在遺愛寺後面。

[卷第肆]

一.嚴島臨幸

治承四年(1180)正月初一,在鳥羽殿方面,因為未獲入道相國的許可,法皇也表示應該謹慎小心,所以一直到初三也無人前來拜謁。但已故少納言入道信西的兒子、櫻町中納言成范卿,以及他的兄弟左京大夫修范卿,獲准晉見法皇。正月二十日,是東宮【1】穿褲和吃魚的日子,舉行了慶賀典禮,但在鳥羽殿,法皇卻只當這是別人家的事情,只是聽說而已。

二月二十一日,高倉天皇沒有任何病症,卻被逼禪位,讓東宮踐祚。這完全是出於入道相國的專橫跋扈。平家的人都說時運到了,全都高興得手舞足蹈。神鏡、神璽、寶劍這三件神器【2】照例是要傳給新帝的。公卿們在行禮的地方坐下來,一切按照例行的儀式進行,由辨內侍【3】捧出寶劍,在清涼殿西面由泰通中將接了過去。接著備中內侍捧了放神璽的匣子出來,隆房少將接了過去。內侍想,自己親自捧這神器的匣子,今夜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心裡生出無限感慨。少納言內侍卻有另外的考慮,本來應該由她捧出神璽匣子,她想如果拿了這匣子,以後就不能長久地做新帝的內侍,便臨時推辭了。少納言內侍當時年紀已不小了,人們都指責她說:「指望第二次得到青春是很不實際的。備中內侍當時只有十六歲,年紀雖小,卻甘願捧這只寶匣,這的確是很可貴的。」世代相傳的寶物,都由經管人一件件接收下來,送到新帝的臨時寢宮五條殿【4】去了。如今高倉上皇住的閒院殿燈光暗淡,既沒有雞人【5】報曉,也不再有侍衛武士唱名報到了,上皇所有的舊人都感到不安,在喜慶的典禮上不由得痛心流淚。左大臣藤原經宗來到公卿列坐的殿堂上,宣佈高倉天皇讓位的事,一些心腸軟的人聽了無不流淚。即便是高倉上皇自願將帝位讓給東宮,以圖今後在後宮過清靜日子,在這個時候心有淒愴也是常情,更何況他並非出於本心,而是被迫退位,因此那種悲哀之情更是一言難盡了。

新帝當時只有三歲,人們都說這次讓東宮踐祚太早了。平大納言時忠卿是新帝乳母帥殿侍【6】的丈夫,他說:「有人說這次讓位給幼帝太早了。在外國,周成王三歲即位,晉穆帝兩歲登基。在我朝,近衛天皇三歲,六條天皇二歲,都還裹在襁褓之中,不能正式冠戴,或是由攝政背著登基或是由母后抱著臨朝。後漢的孝殤皇帝【7】誕生百日就登基為帝了。天子幼年即位,和漢兩國都不乏先例。」但是,當時一些有識之士竊竊私議道:「唉,這說的是什麼話,倒不如不說的好。那都是什麼好先例呀!」東宮登基稱帝,入道相國夫婦便成了天皇的外祖父、外祖母了,受到准三後【8】的誥封,賜予年官年爵【9】,賜給差役從人,家中出入的都是身著錦繡的武士,宛如宮禁一般。出家入道之後,竟有如此的榮華。以出家人而獲准三後的誥封,這是仿照法興院的大入道兼家公【10】的先例。

三月上旬,傳說高倉上皇將臨幸安藝國嚴島,人們覺得非常詫異,都說帝王退位,臨幸諸神社都是從八幡、賀茂、春日等處開始的,這是常例,為什麼要到安藝國呢?令人不解。有人說:「白河上皇曾臨幸熊野,後白河法皇曾臨幸日吉神社,現在這次臨幸,是上皇的高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嚴島是平家非常崇敬的神社,此舉面上好像與平家同心,實際上卻是為了幽閉在鳥羽殿的法皇,緩和一下入道相國的反感。」但是山門僧眾聽了卻非常憤慨,說道:「如果不臨幸八幡、賀茂、春日,那就應該臨幸我們比睿山的山王七社。臨幸安藝國是哪朝哪代的先例?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抬著神輿去阻止這次臨幸。」因為有了這種議論,臨幸就延期了。後來經過入道相國多方勸慰,山門僧眾才安靜下來。

三月十八日,上皇因為即將啟駕出行,臨幸嚴島,所以先到入道相國西八條的府邸。黃昏時分,召見前右大將宗盛卿,說道:「明天在臨幸途中想順路到鳥羽殿謁見法皇,你以為如何?不通知入道相國有些不妥當吧。」宗盛流著淚道:「應該沒什麼妨礙吧!」上皇說:「那麼,你今晚就把這事告訴鳥羽殿。」前右大將宗盛卿急忙來到鳥羽殿,稟報法皇。法皇因為渴望已久,有些不相信地說,這不會是做夢吧?

十九日,大宮大納言隆季卿在深夜時分便來催促出發。早就說要臨幸嚴島,如今到了西八條,才算最後成行了。那時節,已是三月過半,下弦的殘月被亂雲遮得朦朦朧朧,飛向北國的歸雁在空中長鳴,此時聽了一定會有很深的感慨吧。天還沒亮的時候,便到了鳥羽殿。在門前下了車,走進門去,只見人影寥落,樹影陰森,這裡竟如此蕭條,給人淒涼之感。已是暮春,樹葉繁茂成蔭;枝頭花色早褪,宮中的鶯聲也顯得蒼老了。去年正月初六,行幸法住寺殿,覲見法皇和太后時,樂屋管弦齊奏,公卿羅列,衛士林立,百官有司相率迎接,幔門洞開,蘆席鋪道;這些正規儀式今天一點都沒有,簡直象做夢一樣。成范中納言報告上皇來到,法皇移駕寢殿中央正面相候。上皇今年二十歲,在凌晨的月光之下,顯得十分俊秀,與已故母后建春門院非常相像。法皇見了,想起故後,不由得落下淚來。法皇和上皇的座位很近,他們的談話別人是聽不到的。在御前侍候的只有老尼一個人。談了許久,太陽已升起,便告辭離去,在鳥羽的草津上船啟程了。上皇看到法皇在離宮過著幽靜寂寞的生活,心中非常淒惻。法皇又想到上皇旅途野宿,浪上舟中定感勞頓,心中也非常不安。這次臨幸,撇開伊勢神宮、八幡、賀茂,而到遙遠的安藝國參拜嚴島明神,想來一定會被神佛接納,所祈求的一定會如願,應該是毫無疑義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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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倉天皇的皇子,平德子所生,年方三歲,按照當時習俗,三歲時應行穿褲儀式,並開始吃魚肉。

【2】這三件是日本傳國之寶。神璽,不同於中國宮廷的玉璽,乃是一種玉石串飾。取種種玉石作為勾玉,頭大尾小,頭上有孔,穿作一串,懸於頸下,作為裝飾。傳說古時天照大神(太陽女神)隱藏起來,世上沒有陽光,因此諸神齊集,造作此串,歌舞大笑,誘她出來,並以鏡照她,不讓她再躲藏,這就是鏡和璽的由來。寶劍則是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戔鳴尊從八頭大蛇身上取出的。

【3】辨內侍是一女官。內侍是官職,辨是她父親的官銜,並非她的姓氏。按當時慣例,宮中均如此稱呼。以下的備中內侍、少納言內侍,與此相同。

【4】大納言邦綱的府邸。

【5】宮中司晨報曉的人。

【6】典侍是內侍司的次官,帥是其父藤原顯時太宰權帥的官職。

【7】後漢孝殤皇帝於元興元年(105)十二月即位,第二年八月就死了。所以說不是好前例。

【8】即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規格支取年俸。

【9】為給在朝任職的官員增加收入,另賜地方官的名號,謂之「年官」;為此特敘為從五位,謂之「年爵」。

【10】藤原兼家出家後,其府邸建為法興寺,故稱之為法興院大入道。

二.迴鑾

同月二十六日,上皇到了嚴島,以入道相國所寵愛的巫女們的住所作為行宮。在那裡住了兩天,舉行了誦經和舞樂等儀式。三井寺的公顯僧正充任導師,他登上高座,鳴鐘之後,向神佛申明緣由,高聲朗誦道:「遠離九重皇都,衝過八重海浪,來此參詣,御心之誠,實可感激。」上皇與隨侍臣下聽了無不掉淚。以後,又在嚴島主宮和配宮,以及其他各社各寺,一一禮拜。在從主社順著山路到達約有五町遠的瀑布之宮時,公顯僧正作歌一首,題在拜殿的廊柱上:

一幅白練落九重,

得結因緣喜心中。

神官佐伯景弘晉陞為從五位上,國司菅原在經也晉陞為從四位下,在上皇宮中特許登殿。嚴島的座主尊永升為法印。這次臨幸,神明亦為之感動,想來入道相國的心情也會緩和一些吧。

二十九日,上皇的御舟解纜回航,但因海上風浪太大,又返回嚴島,停泊在阿里浦。上皇說:「這也許是因為大明神惜別之故,大家作歌吧。」隆房少將作歌道:

惜別回舟阿里浦,

神明助力白浪翻。

到了夜半,風浪平息,御舟重新啟航,當天到了備後國的敷名港。在應保年間,後白河法皇臨幸的時候,這裡的國司藤原為成修建了行宮,入道相國便預備以這裡供上皇臨幸之用,但上皇並沒有上岸。「今天是四月初一,在京城是換穿裌衣的日子。」提起這件事,隨行人員都非常想念京城。岸邊松樹上鮮艷的藤花盛開著,上皇見了便將隆季大納言叫過來,說道:「將那藤花折一枝來。」這時正巧左史生中原康定坐著舢板從上皇前面駛過,便叫他去折。康定便折了一枝,連同松枝一併獻上。上皇非常滿意,高興地說道:「以此花為題作一首歌吧。」於是隆季大納言詠道:

祝願君王千載壽,

藤蘿攀附蒼松枝。

隨後上皇便與身邊的人說笑,並打趣地說道:「那位著白衣的巫女,心裡一定非常掛念邦綱吧。」大家都笑了起來。大納言正要辯解的時候,一個侍女拿進一封信札說道:「這是給五條大納言的。」說著,呈上信札。眾人頓時哄笑起來,說道:「果不其然!」大納言接過來看時,乃是一首和歌:

袖浸白浪已濕透,

起舞翩翩意難酬。

上皇看了,說道:「倒是很風雅呢,快和一首吧。」上皇就叫人拿來筆硯給他。於是大納言和道:

芳姿未睹應見諒,

淚如波湧眼迷濛。

這以後,便在備前國的兒島停泊。

五日,天晴風靜,海面上十分平穩,御船在前面航行,隨侍眾人的船跟隨其後,穿過海上的煙霧順利行進。當天酉時【1】便抵達播磨國的山田港。從那裡改乘御輦前往福原。隨行眾人雖然都想早日回京,但六日這天,上皇卻在福原逗留了整整一天,觀賞了各處的風光。連池中納言賴盛卿的山莊以及新墾荒地都看過了,七日才離開福原。行前,隆季大納言奉旨對入道相國一家頒賜恩賞。入道的養子丹波守清邦,敘正五位下;入道的孫子越前少將資盛,敘從四位上。當日行抵寺井,八日回到京城。出迎的公卿、殿上人都來到鳥羽的草津。迴鑾的時候,不再臨幸鳥羽殿,直接到入道相國的西八條去了。

同年四月二十二日,新帝登基。登基大典本應在太極殿舉行,因前年被焚後尚未修復,所以改在太政官的正廳舉行。但是,九條公藤原兼實說:「太政官的正廳,相當於臣下的家裡管雜事的賬房。既沒有太極殿,就應在紫宸殿舉行大典。」便又改在紫宸殿了。但又有人說道:「保康四年(967)十一月一日,冷泉天皇在紫宸殿登基,那是因為主上有病,不能臨幸太極殿,引此為例怕不好吧。莫如倣傚後三條天皇延久年間(1069)的事例,就在太政官正廳舉行。」但是,這事既經九條公決定,就無須多加議論了。東宮踐祚時,中宮從弘徽殿移駕仁壽殿,抱幼帝到寶座上,那情形非常莊嚴。平家的人差不多全部都來侍候,只有小松公的公子們,因為去年內大臣去世,居家守喪,不便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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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酉時是下午六點。

三.源氏一族

藏人左衛門權佐【1】藤原定長,將這次登基的情形,其秩序井然、行禮如儀等項,細細寫了十張厚紙,呈給八條府邸的入道相國的夫人【2】。夫人滿面含笑,十分喜悅。然而,這裡雖然喜慶有餘,熱鬧非凡,但外面卻並不平靜。

那時,後白河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親王,因為是住在三條的高倉地方,所以稱為高倉宮。他的母親是加賀大納言季成卿的女兒。永萬元年(1165)十二月十六日,以仁親王十五歲,在近衛河原的邸宅悄悄舉行了冠禮。他寫得一手好字,有出眾的才學,本應繼承帝位,但已故的建春門院【3】對其多有猜忌,因而只好閉門索居。花下春遊,手揮紫毫作詩歌;月前秋宴,自吹玉笛奏雅音。就這樣打發歲月,到了治承四年(1180),已是三十歲了。

有一天夜裡,住在近衛河原的源三位入道賴政【4】,悄悄來到高倉宮的居室,說出了一番非常驚人的話。他說:「你是天照大神四十八世後裔,從神武天皇算起已是七十八代【5】了,本應被立為太子,繼承帝祚,但你今年已經三十歲,還一直做著親王,難道不覺得遺憾嗎?細察當今形勢,表面上服從平氏,內裡心懷怨恨的人不計其數。你完全可以起兵舉事,滅掉平家。若能這樣,那麼被平家無限期地幽禁在鳥羽殿裡的法皇也能安心了,你也可登上帝位,這是最大的孝行。如果你能下定決心,只要發出號令,源氏一族甘願為您效命的著實不少呢。」接著又說:「首先,在京都的就有出羽前司光信的子弟:伊賀守光基【6】、出羽判官光長、出羽藏人光重、出羽冠者光能;在熊野的有故六條判官為義的小兒子十郎義盛,他正在隱居;在攝津國的有多田藏人行綱,但他在新大納言成親卿謀反時,一面參予其中,一面又叛變告密,是個不忠不義的人,不足掛齒,儘管如此,還有他的弟弟多田二郎知實,手島冠者高賴,太田太郎賴基;在河內國的有武藏權守入道義基,其子石河判官代【7】義兼;在大和國的有宇野七郎親治之子:太郎有治,二郎清治,三郎成治,四郎義治;在近江國的有山本、柏木、錦古裡等地的源氏族人;在美濃和尾張兩國的有山田次郎重弘,河邊太郎重直,泉太郎重滿,浦野四郎重遠,安食次郎重賴、其子太郎重資,木太三郎重長,開田判官代重國,矢島先生重高、其子太郎重行;在甲斐國的有逸見冠者義清,其子太郎清光,武田太郎信義,加賀見二郎遠光,加賀小次郎長清,其子太郎清光,武田太郎信義,加賀見二郎遠光,加賀小次郎長清,一條次郎忠賴,阪垣三郎兼信,逸見兵衛有義,武田五郎信光,安田三郎義定;在信濃國的有大內太郎惟義,岡田冠者親義,平賀冠者盛義,其子四郎義信,帶刀先生【8】義賢的次男木曾冠者義仲;在伊豆國的有被流配的前右兵衛佐賴朝;在常陸國的有信太三郎先生【9】義憲,佐竹冠者昌義,其子太郎忠義、三郎義宗、四郎高義、五郎義季;在陸奧國的有已故左馬頭義朝的小兒子九郎冠者義經【10】等。所有這些人無一不是六孫王【11】的後裔,多田入道滿仲的後代。從前削叛平逆,靖平天下,源平兩家並無優劣之別,如今卻判若雲泥,還不如主僕關係。源氏族人,在各國的,從屬於國司;在莊園的,從屬於總管;他們只是被驅遣著作些雜務,不得寧息,心中十分苦悶,如果你有決心,只要一聲令下,那些人定會晝夜兼程奔集你麾下,滅掉平家是指日可待的事。我雖已年邁,也會率領子弟前來聽您調遣。」

高倉宮聽了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難以下定決心。先前,阿古丸大納言宗通卿的孫子,前備後國國司季通的兒子少納言伊長,精通風鑒之術,被稱為風鑒少納言。他謁見高倉宮時曾說過:「您有登大位的相,天下之事是不可放棄不管的。」而今源三位入道又這麼勸說,高倉宮因而想道:「這大概就是天命所歸吧,一定是天照大神的啟示了。」於是下了決心,著手籌劃起來了。首先將熊野的十郎義盛召來,任他為藏人,改名行家,叫他去東國傳達號令。

同年四月二十八日,行家從京城出發,先到了近江國,然後又到美濃、尾張傳檄所有源氏。五月十日行抵伊豆國的北條,向被流放在那裡的前兵衛佐源賴朝傳達了親王令旨。信太三郎先生義憲是行家的兄長,當然應該傳達給他,於是又到了常陸國信太郡的浮島。又因為木曾冠者義仲是行家的侄兒,也應通知他,於是又往中山道去了。

那時,熊野別當湛增是很忠於平家的人,不知為什麼,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他說:「聽說新宮十郎義盛領到高倉宮的號令,傳達給美濃、尾張的所有源氏族人,眼看就要興兵謀反了。那智新宮的那些人,想必也一定會幫助源氏。湛增所受平家之恩,天高地厚,怎麼能背叛呢,先滅一下那智新宮的人的氣焰,然後再向平家報告。」於是便率領甲士一千人,向新宮叫作湊的地方進發。新宮方面有鳥井法眼【12】、高坊法眼,還有武士宇井、鈴木、水屋、黽甲等人,那智方面則是以執行法眼【13】為首,總計二千多人。兩方大聲吶喊,箭矢相向,源氏射過來,平家射過去;兩方喊聲不衰,箭鏑之聲不絕,連戰三日。熊野別當湛增的部卒傷亡殆盡,湛增自己也受了傷,僥倖保住了性命,逃往熊野本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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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以藏人身份兼左衛門尉的額外次官。

【2】入道相國的夫人是幼帝的外祖母。

【3】參見第一卷第十節注二。

【4】是源賴光的後裔,屬多由源氏一族,死於平治之亂的源義朝是他的從兄弟。他文武雙全,頗有資望。

【5】父子相傳為一世,此處所謂「代」,是指帝位相襲,其間因有兄弟相繼的,所以按代計算,要比世多。

【6】以下這些人都是源氏一族,這裡所列的名字,開首兩字是現在住所的地名,末尾兩字是本人的名字,中間兩字或四字表示排行或官職或其他身份。

【7】判官代是護衛太上皇、皇后、皇妃,負責警衛後宮的判官。檢非違使、兵衛府、衛門府的尉(三等官)稱為判官。

【8】帶刀先生是太子警衛長官。

【9】帶刀先生的簡稱。

【10】源義朝之子,源賴朝的異母弟,排行第九,故稱九郎。

【11】源經基,是清和天皇(858—876年在位)第六子貞純親王的兒子,所以稱為六孫王。後來降為臣籍,賜姓源氏,是為源氏祖先。源滿仲是他的兒子,住在攝津國的多田。

【12】法眼是僅次於法印的僧官。

【13】執行法眼:總管寺院一切事務的僧人稱為執行。法眼是官階,執行是官職。

四.黃鼬

後白河法皇一直擔心:「也許會被放逐到遠方,流放到荒島去吧。」但卻在城南離宮鳥羽殿住了兩年。

同年五月十二日中午,鳥羽殿裡出現許多黃鼬到處亂竄。法皇見了大驚,自己先占卜了一下,然後召來當時還稱作鶴藏人的近江守仲兼,說道:「你將這卜文拿給泰親看看,讓他查明吉凶,將占卜釋文寫好。」仲兼拿了卜文到陰陽頭安倍泰親那裡去了。但泰親不在住處,說是到白川去了,便趕到那裡去找。見到泰親,傳達了法皇的旨意,泰親旋即寫好了占卜結果。仲兼趕回鳥羽殿,要從大門進去,守門衛士不許。但他熟悉路徑,便翻過矮牆,從寬廊下爬了進去,透過廊板的縫隙把泰親的占卜釋文呈給法皇。法皇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三日內將有喜慶,但也有憂傷。」法皇說:「喜慶或許還有,至於憂傷,我已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發生什麼可憂傷的事呢。」

卻說前右大將宗盛卿為法皇的事屢次懇求入道相國,入道也終於答應重新予以考慮,於是在五月十三日,把法皇從鳥羽殿移到八條烏丸的美福門院【1】。泰親說的「三日內將有喜慶」,就是指這事吧。

就在這時,熊野別當湛增所差的信使也來到了京城,報告了高倉宮謀反的事。前右大將宗盛卿大吃一驚,馬上轉告住在福原的入道相國。入道相國等不及來使說完,便匆匆返回京城,說道:「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馬上將高倉宮抓起來,流放到土佐的播多去。」便命三條大納言實房為專差,率頭辨【2】光雅前去查辦。同時命源大夫判官【3】兼綱、出羽判官光長,領兵馳赴高倉宮住處。這個源大夫判官就是三位入道源賴政的次子。然而,這時平家還不知道高倉宮的謀反就是三位入道攛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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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是鳥羽天皇皇后的住所。

【2】兼任藏人頭的辨官。

【3】大夫判官是官階為五位的檢非違使尉。

五.信連

五月十五日夜裡,高倉宮正在家中欣賞出沒於雲間的明月,怎麼也想不到事情已經洩漏了。這時有人自稱是源三位入道的使者,拿著一封信急匆匆地走來。高倉宮乳母的兒子六條佐大夫宗信接過信來,送給高倉宮,那信中寫道:「殿下謀劃之事已經敗露,入道說要將你流放到土佐的播多去,差役已經動身前去奉迎了。請殿下趕快移駕三井寺,我也立即前往。」高倉宮頓時慌作一團,不知所措。侍從武士有個叫長兵衛尉信連的說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扮成女人逃走了。」高倉宮也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脫身,便披散頭髮,披上斗蓬,戴上女笠,由六條佐大夫宗信拿著傘,另一個叫鶴丸的僮僕,把裝了什物的布袋頂在頭上,好像年輕的侍從去迎接小姐一樣,就這樣跟著出發了。順高倉小路往北一直逃去,路上遇著一條大溝,高倉宮輕輕一跳就跳過去了。過路的人驚訝地說:「這個女人好不穩重,怎麼能這樣跳溝!」高倉宮也顧不上這些,匆匆走了過去。

長兵衛尉信連在王府內留守,他叫那些女官找地方躲藏起來,又收拾了一下看起來不大相宜的東西,發現高倉宮喜愛的一支叫作小枝的笛子,忘在居室的枕邊。信連心想,如果高倉宮想起這笛子來,怕是要回來取的,便說:「這可不得了,高倉宮喜愛的笛子可不能丟下。」於是便追了出去。在離王府五町遠的地方追上主人,把笛子送上去,高倉宮十分高興,說道:「如果我死了,就把這笛子放在棺裡吧。」又說道:「你也一起走吧。」信連說:「現在來接人的差役就要到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怎麼行。信連一直在家裡侍候,這是盡人皆知的,今天晚上忽然不見了,他們會說那傢伙竟也逃掉了。作為手執弓矢的人這豈不有損聲名嗎,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我回去對付那些差役,等打退了他們再趕上來。」說完就回去了。長兵衛那天在淡藍的狩衣下穿著蔥綠線縫綴的腰甲,帶著衛府的腰刀【1】。他把向著三條大路的大門和向著高倉小路的旁門全都打開,等待差役的到來。

源大夫判官兼綱和出羽判官光長,率領軍兵三百餘騎,於十五日夜半子時包圍了高倉宮的王府。源大夫判官心中另有打算,在門外遠遠地勒住了馬。出羽判官光長則騎著馬徑直闖進王府,立馬院內,高聲喊道:「有報告說您要謀反,我等奉檢非違所別當之命,前來迎接,請趕快出來吧。」長兵衛尉信連站在寬廊上說:「親王不在府上,出外拜佛去了。有什麼事,就請對我說吧。」出羽判官道:「說些什麼!不在王府會在哪裡!別聽他胡說,進去搜一搜!」長兵衛尉信連聽了說道:「你們這些差役,好不通事理!騎馬闖進王府已是不對,又叫手下進去搜,這成什麼體統。有我左兵衛尉長谷部信連在這裡,不要上前,免得傷了你們!」檢非違使廳的差役中有個叫金武的大力士,他飛跳到寬廊上直奔長兵衛而去,其他差役見了,也跟了上去。長兵衛把狩衣上的紐帶割掉,脫了下來,同時抽出衛府的腰刀。那腰刀卻是精心製作的,便放開手腳砍殺起來。差役們拿的是大腰刀和長刀,被信連的腰刀殺得七零八落,猶如狂風掃枯葉一般,頃刻之間地上滿是殘屍斷肢。

其時正是五月十五日夜晚,月亮從雲叢中顯露出來,非常明亮,差役們不熟悉王府情形,被追到那邊長廊下,咯嚓給一刀;逼到這邊角落裡,噹啷砍一下。有人問:「你為什麼反抗宣旨的使者?」信連反問道:「什麼叫宣旨!」這時信連的腰刀彎了,他跳到一旁,用手把刀拗直,又踩了踩,回身又砍倒了十四五個強敵。這時刀尖折斷了三寸來長,眼著寡不敵眾,便打算剖腹自盡,一摸腰間,短刀卻不見了。萬不得已,便想從通向高倉小路的旁門逃走,這時迎面殺出一個手持長刀的人來。信連想跳過長刀,但已來不及了,腿上被砍了一刀。儘管他性情剛勇,但怎麼也敵不過那麼多人,終於被活捉了。後來將王府內仔細搜查了一遍,也沒找到高倉宮,只得將信連一個人帶到六波羅來。

入道相國坐在簾子後面。前右大將宗盛卿站在寬廊上,見信連被帶進院子,便喝問道:「喂,說什麼叫宣旨、胡亂砍殺官差的,就是你這傢伙吧?你還殺死砍傷好多檢非違使廳的差役,要嚴加審訊,問明情由,然後帶到河原斬首。」信連聽後毫不畏懼,仰首朗聲大笑道:「聽說近來每天夜晚都有人來王府窺探,我以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也沒用心戒備。今天晚上突然有穿著鎧甲的人闖進來,問他是什麼人,說是什麼宣旨的使者。那些山賊、海賊、強盜等,往往自稱是公卿家的公子,要不就說是宣旨的使者。所以我就說什麼叫宣旨,便砍殺起來。假如我認真準備,身穿鎧甲,手持鋼刀,那些所謂的官差怕是一個也別想活著回去。親王現在哪裡我不知道,就是知道,身為武士我也絕不會說的,拷問審訊又有什麼用呢!」說完就不再開口說話了。許多在場的平家武士都說:「真是剛勇的漢子,怪可惜的,殺了真不應該。」其中有人說:「那年在武者所【2】的時候,有六個強盜,大家都抵擋不住,他一個人追了上去,砍倒四人,生擒二人,因此被任命為左兵衛尉,真是以一當千的武士。」大家交口稱讚。入道相國因此也改了主意,將他流放到伯耆的日野去了。後來,源氏當權,信連便東下鐮倉,經過梢原平三景時,將事件的始末一一上達,鐮倉公聽了說道:「真是感人的事。」稱讚不已,便賜給他能登國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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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衛府腰刀原是實用的武器,後來成了華麗的裝飾。

【2】法皇的警衛機構。

六.競武士

親王順高倉小路向北,又轉上近衛大路向東,渡過賀茂川,來到了如意山。古時候,天武天皇在東宮的時候,曾受到匪徒襲擊,他逃到吉野山,扮成少女模樣,現在高倉宮的情形與他一樣。作為王室後裔,這樣整夜在陌生的山路上奔走,自然是很不習慣的,腳中滲出的血染紅了路上的石子,夏草叢中的露水落在腳上傷處十分疼痛。就這樣經過一夜奔逃,東方破曉的時候來到了三井寺。高倉宮說:「生雖無益,卻也惜命,只得投靠到眾僧這裡來了。」眾僧非常感動,便將南峰的法輪院佈置一番,作為親王臨時的住所,請親王住下來,並迅速備好了膳食。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六,京城中紛紛傳說高倉宮興兵謀反,人已經逃走了。滿城人心惶惶。法皇聽了說道:「離開鳥羽殿可算是一件喜事,泰親卜辭中說還有憂傷的事,大概就是指這件事吧。」

且說源三位入道賴政,這幾年本打算安穩度日,為什麼今年會興起謀反之念呢?這是因為平家次子前右大將宗盛卿作了一些欠妥當的事。因此說,人得勢的時候,對於不該做的事,不該說的話,都應該審慎小心,不要去做去說。

說起這事的根源,是因為源三位入道的嫡子伊豆守仲綱得了一匹駿馬,即使在宮中也非常有名;那是一匹茶褐色的馬,被認為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神品,論起腳力和性情,可以說沒有更好的了;這匹馬叫木下。前右大將聽說此事,便派人到仲綱那裡說:「聽說府上有匹著名的駿馬,請賜借一飽眼福。」伊豆守回復道:「是有一匹好馬,但因為近日馳騁過度,為了讓它休養一下,已送到鄉下去了。」宗盛卿聽了使者的回報,說道:「那就算了吧。」也沒再說什麼。但當時在座的平家武士們卻生出事來,有的說:「什麼!那馬前天還在他家呀!」有的說:「不,昨天還在那裡。」又有人說:「今天早晨我還看見他在院子裡騎著轉呢!」宗盛卿就說道:「他這是捨不得呀,真是可惡,一定要把那馬要來!」於是,或差武士去要,或送信去追索,有時一天之內去五六次,有時一日之中去七八回。三位入道聽說這事,便將伊豆守叫來,說道:「即使是黃金做的馬,人家那麼想得到,也不應該吝惜呀!快把那馬送到六波羅去。」伊豆守不得已,便寫了一首短歌,連馬一同送到六波羅去。歌曰:

愛之慕之,何來顧之!

如影隨形,豈忍棄之。

宗盛對這歌並不理會,只是說:「馬確是好馬,只是它的主人太吝嗇了,把主人的名字烙在馬身上吧。」便在馬身上烙了「仲綱」兩字,拴在馬廄裡。每遇客人來訪問道:「聽說您得了一匹名馬,牽出來看看吧。」宗盛便吩咐道:「給仲綱備上鞍子,牽出來!」或者說:「騎上仲綱吧!」或者說:「打仲綱一鞭!」這些侮辱的言語傳到伊豆守仲綱那裡,他非常氣憤地說:「我本來將這馬看得比自己還重,因為抗不過權勢被強奪了去,而今由於這馬,仲綱竟成了天下笑柄,真是豈有此理。」三位入道得知,對伊豆守說道:「平家的人認為無論怎樣侮辱我們,我們也奈何他不得,才說出這樣的混帳話。被人欺壓到了這種地步,苟活於世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但也只能以後等待機會!」然而,他並未以一己之憤進行報復,而是勸說高倉宮舉兵起事。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由於這件事,天下的人都想起小松內大臣來。有一天小松公進宮,順便到了中宮【1】那裡,有一條八尺左右的蛇在大臣左邊爬行。這時他想,如果自己驚慌失措,那些女官一定會驚慌,中宮便會因此而受驚,於是他用左手按住蛇尾,用右手抓住蛇頭,將那蛇塞進自己的袖裡,一點也不慌張,然後站起來,叫道:「六位藏人在嗎?六位藏人在嗎?」那時,伊豆守仲綱還是衛府藏人【2】,便報名道:「仲綱在這裡。」上前將蛇接了過去。然後走過弓場殿,來到殿前的小院裡,便叫管庫房的小舍人【3】說道:「把這拿出去。」小舍人嚇得直搖頭,轉身跑掉了。不得已,便叫來自己的從卒瀧口競【4】,叫他拿去扔掉。第二天,小松公將一匹駿馬備了鞍,派人送給伊豆守,並傳話說:「你昨天的行為實在精彩。這是一匹最好騎的馬,夜晚從官廳出去,走訪秦樓楚館時,騎它最為相宜。」伊豆守回復小松公道:「所賜駿馬,謹此拜領。昨日得見大臣精彩鎮定之舉,如見西番弄蛇舞也。」小松公這樣的豪舉,是當今的宗盛卿所不能比的。不要說送人駿馬,反倒強要人家珍愛的名馬,以致釀成天下大禍,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同月十六日夜裡,源三位入道賴政、嫡子伊豆守仲綱、次男源大夫判官兼綱,六條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以下,共三百餘騎,各自放火焚燒了自己的邸宅,投奔三井寺去了。

三位入道的那個叫源三瀧口競的武士,並沒有跟去,仍留在那裡。前右大將宗盛卿將他召來,問道:「你為什麼不跟隨三位入道一起去,留在京城裡幹什麼?」瀧口競恭敬地回答道:「我平日裡就想,一旦發生什麼事,應率先為主人效命。這回不知為什麼,卻沒有接到通知。」宗盛卿說:「你本來是同朝廷逆臣賴政一夥的,並且在他府中效力,今後你打算怎麼辦,願不願為平家效力,直說!」瀧口競流著淚說:「我同源三位入道本來有世代相傳的情誼,但我怎麼能和淪為逆臣的人同聲一氣呢,從此以後就為府上效力吧。」宗盛說:「那麼就在這裡干吧,我不會比賴政家薄待你。」說罷就進去了。從此以後,不時聽到呼喚:「武士阿競在嗎?」答道:「有!」「阿競在哪裡?」「在這裡。」一天到晚這樣應答伺候著。眼看已近黃昏,大將出來了,瀧口競恭敬地說道:「聽說三位入道盤踞在三井寺,一定會派人討伐的吧,那些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除了三井寺的僧眾,就只有渡邊族【5】的人。我要幹掉幾個有本領的強敵,但我原來的那匹能征善戰的馬,不知被哪個傢伙偷走了,請借給我一匹馬吧!」大將說:「這沒有問題。」便將平日最喜愛的一匹叫煖廷的花白馬,備上好的鞍韉,賞給了他。瀧口競回到住所,說道:「天趕快黑下來吧,天一黑下來,我就騎著這匹馬跑到三井寺,為三位入道打頭陣,就是戰死疆場也在所不惜。」天漸漸黑下來了,他把妻兒們全藏了起來,便騎馬奔往三井寺去了。其心情之悲壯是可以想像的。阿競穿著綴有大菊花穗子的平紋狩衣,外罩世代相傳的紅線縫綴的鎧甲,頭戴有銀白色星點的盔,腰佩精製的大腰刀,背上的箭筒裡插著二十四支兩頭白中間黑的鷹翎箭,同時按宮中武士的規矩,另插兩支射靶比賽用的箭。手裡拿著纏藤的弓,騎著煖廷馬,帶著一名從卒騎著換用的馬,叫牽馬的人挾著盾牌,將住宅放火燒掉,逕奔三井寺去了。

六波羅方面聽說瀧口競的住宅起了火,全都慌亂起來。宗盛卿急忙出來問道:「瀧口競呢?」回答說:「不在。」宗盛卿說道:「輕信了這傢伙,上了他的當了,趕緊去追!」話雖這麼說,可是瀧口競是善用硬弓的武士,尤其長於連射,又是膂力過人的勇夫,因此有人說:「僅僅他那二十四支箭就能射死二十四個人,不要吭聲!」

這時三井寺也有人在說瀧口競,渡邊族的人說:「應該叫阿競一起來,將他一個人留在六波羅,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呢!」深知阿競為人的三位入道說:「他絕對不會被他們輕易捉住。他對我入道是很有情誼的。等著看吧,他很快就會來的。」話猶未了,阿競就進來了。三位入道說:「你們看這不是說到就到了嗎!」阿競恭敬地說:「我把伊豆守的駿馬木下換來了六波羅的煖廷。」說著就將騎來的名馬獻給了伊豆守。伊豆守仲綱看了非常歡喜,立即剪了馬尾和馬鬃,烙上印記,第二天夜裡便將它趕回六波羅。到了夜半時分,那煖廷進到馬廄同別的馬咬了起來。馬伕吃驚地喊道:「煖廷回來了!」大將宗盛出來看時,只見馬身上燙出的烙印是:「昔名煖廷,今名平宗盛入道。」大將大怒:「該死的瀧口競,我輕信了他,上了他的當,實在令人氣惱。待以後打到三井寺,一定要把他活捉過來慢慢鋸掉他的腦袋。」他氣得暴跳如雷。但煖廷的尾巴和鬃毛永遠不會再長出來,烙印也不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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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宮,指高倉天皇的皇妃平德子。

【2】衛府藏人即衛府的官員又兼任藏人。

【3】做雜事的小僮。

【4】瀧口競也是源氏的一支,因聚族居於攝津國的渡邊,乃以渡邊為姓。瀧口在這裡是武士的代稱,因宮中警衛機關設在瀧口(即瀑布口),故有此稱。

【5】渡邊族也是源氏的一支,因住在攝津國的渡邊,故名。

七.山門牒狀

三井寺吹響海螺,撞響寺鐘,召集僧眾開會,大家計議道:「細察近來世上情勢,正所謂佛法衰微,王法不振。當此之時,清盛入道惡貫滿盈,今若不予懲處,更待何時!高倉宮移駕本山本寺,實乃正八幡宮之保佑,新羅大明神【1】之神助。天神地祗俱顯神威,佛力神力定予膺懲。北嶺【2】乃圓宗學法之勝地,南都【3】為夏臘得度【4】之戒場,如送牒狀致意,必然起而幫助我等,這是毫無疑義的。」於是將牒狀分送比睿山和奈良。致比睿山的牒狀中寫道:

園城寺謹致牒於延歷寺寺務所:

請予協助,俾本寺免於破滅事。

淨海入道肆意橫行,蔑視王法,破滅佛法,世人無不怨憤,自古及今無過於此。十五日夜晚,法皇之二皇子潛來我寺,淨海等竟假傳法皇旨意,著令立即交出。我等實難從命。據聞不日將派官軍前來追剿,我寺之破滅即在頃刻之間,天下眾生莫不為之歎息!延歷、園城兩寺,雖門派不一,但所修皆為天台法門,猶鳥之雙翼,車之兩輪,缺一則天台之法不行。為此特請貴寺予以協助,俾本寺免於破滅。我等當盡棄前嫌,恢復昔日同住一山之誼,眾僧僉議,特致牒狀如上。

治承四年五月十八日

眾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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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羅大明神是三井寺的鎮守神,即索戔尊命。傳說此神曾降臨新羅,故有此名。

【2】參見第一卷第八節注四。

【3】南都一般是指奈良,這裡是指奈良的興福寺。

【4】四月十六至七月十五的九十天為夏臘,在此期間,設壇施戒,剃度僧人。受戒者得獲政府頒發的度牒,承認其僧侶身份。

八.南都牒狀

山門僧眾接到牒狀,閱後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三井寺原是本寺的末寺【1】,竟說如鳥之雙翼,車之兩輪,這不是貶低我們嗎?真是豈有此理。」因此,沒給回信。而且入道相國也關照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叫他安撫僧眾,於是座主急忙趕上山來。這樣,給高倉宮那邊的回復,只是說能否協助還不確定。入道相國又把近江的大米二萬石、北方的薄綢三千匹,捐給山門。將這些物品分給山上山下各處的僧眾,由於倉促行事,所以有的分得多些,有的則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得到。不知什麼人寫了這樣一首匿名詩:

可歎法師絹衣薄,

難將貪婪醜態遮。

又有一首好像是沒有分到絹綢的人寫的:

我等未得絹一匹,

貪婪醜態擔不起。

再說三井寺致南都的牒狀,是這樣寫的:

園城寺謹致牒於興福寺寺務所:

請予協助,俾本寺免於破滅事。

佛法之所以為尊,皆因守護王法之故;王法之所以長久,全賴佛法之維護。今入道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淨海,肆意橫行,滅國威,亂朝政,無論道俗,人人怨憤愁歎。本月十五日,法皇二皇子為防不測,悄然駕臨我寺。為此,平家假傳法皇旨意,著令立即交出。然我寺僧眾著力加以保護。為此淨海禪門將派武士前來滋擾,佛法王法,俱將毀滅。古時,唐朝會昌天子【2】曾舉軍兵,欲滅佛法;清涼山僧眾乃與之交戰,奮力防禦。對天子尚可如此,況彼謀反八逆【3】之輩哉。至於貴寺,曾被以莫須有之罪名流放座主,會稽之恥今日不雪更待何時?務祈貴寺僧眾,內為助我,免佛法之破滅;外為抗逆,防惡徒之滋擾。同心協力,本寺幸甚。眾僧僉議,特致牒狀如上。

治承四年五月十八日

眾僧徒

南都僧眾披閱牒狀之後,立即送去回牒,回牒中寫道:

興福寺謹致牒於園城寺寺務所:

接獲來牒,為入道淨海將壞貴寺佛法事。

玉泉玉花【4】雖立兩家宗義,而金章玉句同出一代之教文;南京北京【5】俱為如來之子弟,自寺他寺應共伏調婆達多【6】之魔障。清盛入道,乃平氏糟粕,武家塵芥。其祖父正盛,仕於藏人五位【7】之家,乃國司執鞭之僕,大藏卿為房任加賀國守時,升其為檢非違所的職司;修理大夫顯季任播摩國守時,又做管理馬政的差使。因此,其父忠盛獲准登殿之時,朝野上下,無不歎惜上皇失策,儒佛有識之士,無不視之為日本將亂之先兆。忠盛雖有凌雲之意,無奈世人以之為輕賤,視其為茅蓬劣種;愛惜名節之武士少仕於其家者。平治元年十二月,太上皇以清盛有一戰之功,賜予不次之賞。自此以後,位居相國,兼領兵仗。其家男兒,或登台閣,或列羽林;其家女子,或入中宮,或為準後,群弟庶子位列公卿,孫兒外甥悉補國守。九州歸其統領,百司任其進退,所有文官武將,莫不視為奴婢。稍拂其意,雖王侯亦遭拘捕;微言逆耳,雖公卿難逃囚系。因此,或為保全性命,或為免遭凌辱,即或萬乘之君猶不免面諛阿附;累世王公,反致膝行之禮;強取世襲領地,上官為之緘口;侵奪親王莊園,亦皆懾於威勢而不敢抗言。更有甚者,去年十一月,奪太上皇御所,流關白基房公,犯上作亂莫過於此,可謂古今罕見。其時,我等雖欲問國賊之罪,但慮及或許神意如此,又恐天皇有此旨意,因而,我等惟有強抑憂憤,靜觀其變。不久,又發動軍兵,包圍法皇二皇子高倉宮,幸得八幡三所【8】、春日大明神暗中護佑,得奉御駕至貴寺,暫寓新羅大明神座前,此誠王法尚未盡滅之明證。貴寺僧眾不惜身命守護親王,如此義舉,令我等無不欣喜雀躍,我等雖遠處異地,亦有同感。不料清盛入道噁心之熾,竟欲發兵進攻貴寺,此間亦有所聞,早已預做準備,於十八日辰時一刻召集僧眾,致牒屬下各寺。俟邀齊僧兵之後再行奉聞。今青鳥【9】飛來,投下芳翰,使我等近日鬱悶,豁然開朗。唐土清涼山比丘,尚能戰退武宗之官兵,況我和國【10】南北兩門僧眾,焉有不盡除逆臣賊子之理。請貴寺堅守梁園【11】左右,以待我等進發之消息。請予亮察,勿復疑慮。須至牒者。

治承四年五月二十一日

眾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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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井寺的開山祖圓珍長老原是比睿山分出來的,故稱末寺。

【2】唐武宗崇信道教,乃於會昌五年(845)毀佛寺四萬餘所。清涼山即五台山。

【3】即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義。

【4】玉泉指天台宗,玉花指法相宗。

【5】南京指南都奈良興福寺,北京指京都郊外的三井寺(園城寺)。

【6】釋迦從弟,處處與佛為敵。

【7】大藏卿藤原為房做五位藏人時,平正盛在他家供職。

【8】八幡三所分東、中、西三處,崇祀應神天皇、神功皇后、玉依姬。

【9】青鳥是漢語,送信使者的別稱。

【10】和國即日本。

【11】梁園為漢梁孝王游宴之所,在河南開封。後世引為典故,泛指親王所在之地。此處指高倉宮以仁親王。

九.長篇議論

三井寺又召集僧眾計議,說道:「山門方面無意增援,南都方面也沒有回信,這事不宜久拖,不如孤注一擲強攻六波羅,趁夜黑偷襲。若眾人同意,可分為老少兩路。老僧們從如意峰攻其背後,以善走的步卒四五百人為先鋒,在白川的民家放火,京中六波羅的武士一定會認為出了什麼大事而奔向這裡。那時,在巖阪、櫻本一帶將他們拖住,暫且與之交戰周旋。同時,以伊豆守仲綱為主將,率領武勇僧眾主攻六波羅,順風放火,一鼓作氣攻進去,這樣就一定會將太政入道燒出來,將他除滅了。」

正在商議的時候,平日裡為平家祈禱的一如坊的阿闍梨真海,帶領弟子及同宿的法師數十人來到會場,說道:「我要說幾句,大家也許會以為我是站在平家一邊,但即便受此誤解,我也不能不顧僧徒道義,而使我寺名聲受到玷污。以前源平兩家分列左右守護朝廷,近來源氏勢衰,平家得勢已有二十多年,天下人莫不如草木隨風。細察六波羅內中形勢,絕不是我們現在這些兵力所能取勝。所以,應該細心謀劃,多招軍兵,徐圖進兵之計。」為了拖延時間,他陳述了很多意見。

這時乘圓坊的一個叫阿闍梨慶秀的老僧,在法衣下穿著腰甲,前面掛著腰刀,紮著頭巾,手拄白柄的長刀,走進議事庭裡說:「不必再引述別的證據,倡建我寺的天武天皇【1】還在東宮的時候,被大友皇子【2】襲擊,逃進了吉野山。經過大和國宇多郡的時候,所帶軍兵只有十七騎,但過了伊賀、伊勢,徵集了美濃、尾張的軍兵,終於滅掉了大友皇子,即了帝位。書上說『窮鳥入懷,仁人所憫』【3】,別人有什麼打算我不管,我慶秀決意與眾僧徒,今夜就打進六波羅去,雖死不辭。」圓滿院大輔源覺上前說道:「不要扯太遠啦,夜已深了,趕快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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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武天皇是第四十代天皇(672—682年在位)。

【2】大友皇子即第三十九代天皇弘文天皇(671—672在位),他與天武天皇(大海人皇子)同是天智天皇的兒子。大友以太子即位,當年六月大海人皇子舉兵於吉野,不久弘文天皇死去,由大海人皇子嗣位。時為唐高宗鹹亨三年(672)壬申,故稱為壬申之亂。

【3】語見《顏氏家訓·省事編》。

十.僧徒齊集

從後面進攻的老僧們,由源三位入道賴政率領,有乘圓坊阿闍梨慶秀,律成坊阿闍梨日胤,帥法印禪智,禪智的弟子義寶和禪永等人,約有一千多人,都拿著松明火把,向如意峰進發。正面進攻的主將有賴政嫡子伊豆守仲綱,次子源大夫判官兼綱,六條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僧徒有圓滿院【1】的大輔源覺,成喜院的荒土佐,律成坊的伊賀公,法輪院的鬼佐渡;這些人都膂力過人,弓馬嫻熟,可算是鬼怕神愁,以一當千。平等院有因幡豎者荒大夫,角六郎坊,島阿闍梨;筒井的法師之中有卿阿闍梨,惡少納言;北院有金光院的六天狗,式部、大輔、能登、加賀、佐渡、備後等。另外還有松井肥後,證南院築後,賀屋築前,大矢俊長,五智院但馬。與乘圓坊阿闍梨慶秀同住的六十人中有加賀光乘,刑部春秀,以及法師中最武勇的一來法師。在從事雜役的僧侶中,有筒井的淨妙明秀,小藏的尊月、尊永、慈慶、樂住;鐵拳的玄永。武士有渡邊省,播磨次郎授,薩摩兵衛,長七唱,瀧口競,右馬允與,源太續,清,勸【2】等,這些人充當先鋒,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從三井寺出發,直撲六波羅而去。

高倉宮來到三井寺以後,在大關、小關等要隘挖了壕溝,架設了鹿砦。現在要在溝上架橋,還要移開鹿砦,因而費了許多工夫,等來到逢阪關的大路時,已經雞叫了。伊豆守說:「現在已經雞叫了,到六波羅時天就亮了,怎麼辦呢?」圓滿院的大輔源覺,又像上次那樣召集僧眾討論:「從前秦昭王的時候,孟嘗君被囚禁起來,由於后妃的幫助,才率領三千隨從逃了出去,但到了函谷關,因為雞還沒叫,關門是不能開的。孟嘗君的食客中有一個叫田括【3】的,擅長學雞叫,所以綽號又叫雞鳴。他站到高處學雞叫,關門附近的雞聽到之後全都鳴叫起來。這時看守關門的兵士為雞聲所騙,就開門放他們出關去了,現在這一片雞聲或許是敵人的陰謀吧。且不要管它,繼續前進吧。」但此時時令已是五月,夜短晝長,天色已漸漸亮了。伊豆守說道:「如果是夜襲,還有取勝的希望;白晝作戰是萬萬不可的。還是趕緊回去吧。」於是這支攻背面的隊伍便從如意峰撤了回來,攻正面的那支隊伍也從松阪返回原地。年輕的僧徒們說:「這都是因為一如坊阿闍梨的長篇大論,才耽誤到天亮。到一如坊去,把它砸爛了!」於是便蜂擁而去,把這位法師的住處砸了個稀巴爛;那些想動手防禦的弟子和一起住的幾十個人全被打死。一如坊阿闍梨僥倖撿了一條命逃到了六波羅,流著淚報告了情況。但六波羅方面已經聚集有數萬騎軍兵,聽了此事也不覺得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二十三日拂曉,高倉宮說:「只靠三井寺的僧眾恐怕不行,山門變了心,南都的人還沒來,這樣延誤下去,事情就難辦了。」便離開三井寺,奔往奈良。高倉宮有兩支用漢竹做的笛子,分別叫蟬折和小枝。據說蟬折是從前鳥羽上皇以千兩黃金贈送宋朝天子時得到的回贈,原先本是一節附有蟬形的竹子,天皇說這麼寶貴的竹子不能隨便雕刻,便叫三井寺的大進僧正覺宗站在佛壇上,祈禱了七天,隨後才雕成了笛子。有一天,高松中納言實衡卿進宮,吹了一次這支笛子。他一時疏忽,當作普通的笛子隨便放在膝下,大概是笛子受到輕蔑而生了氣,那只蟬就折斷了,所以就稱為蟬折。高倉宮是吹笛名手,這支笛子便傳給了他。現在高倉宮以為自己死期將至,便將笛子獻給了金堂的彌勒菩薩,以便將來菩薩再現時同他重逢。其用心可謂良苦。

老僧們都給了假,留守三井寺。年輕的僧眾和勇武的僧徒全都跟隨而去。源三位入道率領他那一族,據說總共有一千餘人。乘圓坊阿闍梨慶秀拄著鳩杖【4】來到高倉宮面前,老淚縱橫地說道:「本想無論何處都跟隨親王,但因我年逾八旬,不會再有多大的用處,就讓我的弟子刑部坊俊秀跟親王去吧。前些年平治之戰時,在左馬頭義朝手下戰死在六條河原的相模國住人【5】山內須藤刑部丞俊通,就是他的父親,因他和愚僧有些瓜葛,便將他養育成人,我深知其為人,就讓他隨侍左右吧。」於是他自己就留下來了。高倉宮感動地說道:「這是哪世的緣分,被你們如此誠心看待!」說著也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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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圓滿院、成喜院、法輪院、平等院、金光院和證南院都是三井寺所屬的小寺。

【2】這些渡邊族的人,如省、授、唱、競、與、續、清、勸等,均系單名。

【3】孟嘗君的這段故事見於《史記》,但食客中並無叫田括的人。

【4】《後漢書·禮儀志》有云:「年七十者授之以玉杖,端以鳩鳥為飾。」傳說鳩鳥進食從來不噎,杖頭雕出鳩鳥的形象,用以祝願老人健康。

【5】住人是居住某地的庶民,雖非貴族,但頗有資望。

十一.橋頭交戰

高倉宮在從三井寺到宇治的路上,從馬上掉下來六次,據說這是昨夜未睡的緣故。於是便將宇治橋的橋板拆除了一段,讓高倉宮進入平等院休息一下。六波羅方面聽說後說:「啊呀,高倉宮要逃到奈良去,快追上去,除掉他。」於是以左兵衛督知盛、頭中將【1】重衡、左馬頭行盛、薩摩守忠度為大將軍;武土大將【2】有上總守忠清,其子上總太郎判官忠綱,飛驒守景家,其子飛驒太郎大夫判官景高,高橋判官長綱,河內判官秀國,武藏三郎左衛門有國,越中次郎兵衛尉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以上這些人為先鋒,共二萬八千餘騎,翻越木幡山,進抵宇治橋橋頭。他們估計敵人在平等院,便高聲吶喊。高倉官方面也齊聲高喊。六波羅的人馬走在前頭的喊道:「橋板拆斷了,不要跌下去。」但後面的人沒有聽見,仍然擁上前來,將前面的人擠下去二百多人,全落水淹死了。於是兩軍分據橋頭兩端,相互發射開始交戰的響箭。

高倉宮方面的大矢俊長,五智院但馬,渡邊省,播磨授,源太續等,他們射出的強弩,鎧甲都擋不住,盾牌也能被穿透。源三位入道賴政身穿絲綢直裰,外罩藍色細皮條縫綴的染成白色羊齒葉形的鎧甲。他好像認定了今天就是最後的日子,有意不戴頭盔。長子伊豆守仲綱身穿紅地絲綢直裰,外罩黑絲縫綴的鎧甲,因為要拉強弓,所以也沒戴頭盔。這時,五智院但馬將大長刀拔出鞘來,獨自走上橋去。平家的人見到了便嚷道:「射死他,夥伴們!」善射的箭手們彎弓搭箭一支連一支地射了過去。那五智院但馬不慌不忙,箭從上面射來就伏下身去,從下面射來就跳閃過去,從正面射來就用長刀撥落。無論是對面的敵人還是自己的夥伴,都看呆了。從此以後,人們就稱他為斬箭但馬。

做雜活的僧侶中,筒井的淨妙明秀穿著褐色直裰,外罩黑革縫綴的鎧甲,頭戴附有五枚護頸的頭盔,佩著黑漆鞘的腰刀,背後箭筒裡插著二十四支黑雕翎的箭,手中握一張纏藤塗漆的弓和一把心愛的白柄大長刀,走到橋上,大聲報名道:「想必你們平日也聽說過,今天就讓你們見識見識,本人就是三井寺裡無人不知的雜役僧侶淨妙明秀。以一當千的兵士,哪個有本領的請過來,見個高低吧。」說完就將那二十四支箭,一支接一支地射了過去,對方立即有十二人被射死,十一人受傷。箭筒裡只剩下最後一支箭的時候,他忽然將弓扔掉,將箭筒解了下來,並且脫掉皮毛朝外的鞋子,赤著雙腳,順著橋上架空的桁條跑了過去。人們都不敢走的架空的桁條,在妙淨坊腳下就像走在京城的大路上一樣。他用長刀砍倒了五個衝上來的敵人,砍第六個的時候,長刀的柄突然斷掉了,於是扔掉長刀,拔出腰刀應戰。因敵人太多,便使出蜘蛛腳、擰麻花、十字手、翻觔斗、轉水車等種種招數,舞動腰刀砍殺起來。登時砍倒了八人。砍第九個人時,因為用力過猛,砍在那人頭盔上,刀身從把手處折斷了,掉到了河裡,幸好腰間還有一把匕首,便拚死命廝殺。

乘圓坊阿闍梨慶秀手下有個叫一來法師的,是個力大敏捷的僧徒,這時也跟在妙淨坊後面殺了上來,但因橋上桁條很窄,無法從妙淨坊身邊通過,於是就在他頭盔上用手一按,說一聲:「對不起,妙淨坊。」從他肩頭跳了過去,到前面廝殺去了。後來一來法師戰死在這裡,妙淨坊僥倖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在平等院門前的草地上,卸下甲冑,一數鎧甲上的箭孔,共六十三處,射透的有五處,幸好都沒有傷及要害,在各傷口包紮了一番,用布裹了頭,穿上白色狩衣,把弓折斷當作枴杖,腳上穿著低齒木屐,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退到奈良去了。

以妙淨坊過橋為榜樣,三井寺僧眾和渡邊族人前仆後繼爭先恐後地踩著橋上的桁條渡過河去。有的取了敵人首級或武器回來,有的受了重傷剖腹自盡,或跳進河裡。橋上殺得熱火朝天。平家的武士大將上總守忠清來到大將軍面前說:「請看吧,橋上正打得激烈,現在正是騎馬渡河的時候,但此時正是五月梅雨季節,水勢很大,渡河時人馬恐怕要受損失。是到澱或芋洗去好呢,還是到河內路去好?」正說著,下野國住人足利又太郎忠綱上前說道:「澱、芋洗、河內路,這些地方你打算讓天竺、震旦的武士去呢,還是讓我們去?不把眼前的敵人除掉,一旦放他們進入南都,那時吉野和十津川的援兵也聚攏而來,就更難對付了。在武藏和上野的交界處有一條大河叫利根川,秩父和足利失和的時候,經常在這裡作戰,如果從正面進攻就應在長井渡過去,如果從敵後進攻則須從古我杉渡口衝過去。為了要從杉渡口過河,足利便說服上野國的一個住民新田入道,讓他幫助渡河作戰,但是準備渡河的船隻都被秩父的人毀掉了。新田入道說:『不能從這裡渡過去,將永遠是我等執弓矢者的恥辱,既使被河水淹沒也不過是一死,趕快過河!』於是就用騎兵拖著步兵渡了過去。這是阪東【3】武士常用的辦法。現在大敵當前,隔河交戰,怎麼能計較水的深淺呢!這裡的水深和流速同利根川差不多。各位勇士跟我來吧!」說完,率先躍入水中。接著,大胡、大室、深須、山上、那波太郎、佐貫廣綱四郎大夫、小野寺禪師太郎、邊屋小四郎都跟著下去了;從卒們有宇夫方次郎、切生六郎、田中宗太等,總共三百餘騎。足利又太郎忠綱大聲喊道:「把壯馬放在上手,弱馬放在下手;凡馬腳能踩著河床的地方,就放開韁繩讓它自己走;如踩不到河床,便拉緊韁繩讓它游泳。有掉隊的,就讓他拉住弓梢走。每人都相互拉著手,並肩游過去。騎馬的要坐穩鞍鞒,踩住馬鐙。若是馬頭沉下去,一定要把它拉起來,切記不要拉得太過。若是馬鞍浸在水裡,可騎在馬的後部。對馬要放鬆一些,對河水可不要掉以輕心。在河裡不要拉弓,敵人射過箭來也不要還射。要把護頸拉下來,但不要拉得太過,以免頭頂中箭。排成橫隊前進,不要沉到水裡!順水斜著渡過去!」在他的指揮下,三百多軍兵,未失一騎,全都渡到對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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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人頭兼中將,故稱頭中將。

【2】原文為侍大將,即在大將軍之下以武士身份統領一軍的大將。

【3】阪東亦稱關東,即位於箱根關以東的相模、武藏、上總、常陸、上野、下下野、陸奧等國。這裡的人以武勇著稱。

十二.高倉宮之死

足利又太郎忠綱那天身穿朽葉色直裰,赤革連綴的鎧甲,頭戴有兩隻牛角的盔【1】,佩著金飾的腰刀,背後插著黑白分明的雕翎箭,手握纏藤的弓,胯下騎著灰色錢形斑紋的戰馬,鞍鞒上塗了金,並且配有柞樹枝上立有貓頭鷹的裝飾。他腳踩馬鐙立起身來,大聲喊道:「你們遠處的聽著,近處的看著,本人就是當年除掉朝敵平將門【2】,蒙賜獎賞的藤原秀鄉的十代孫,足利太郎俊綱之子又太郎忠綱,現年十七歲。我這樣無官無位的人,若對親王引弓放箭,恐怕要受天譴的。但是,弓矢相對也好,神佛是否保佑也好,這都由平家來擔當。對面三位入道的人,若是覺得自己有本領的,請過來,與我見個高低!」說著就衝入平等院,廝殺起來。

大將軍左兵衛督知盛見了這個情形於是下令:「渡過去,渡過去!」二萬八千餘騎一齊躍入河中朝對岸渡去。湍急的宇治川,立即被人馬堵塞,河水被阻住,偶爾從人縫中衝出去,其勢迅猛無比,簡直可以沖決一切。步卒們緊跟在馬的下手渡河,很多人連膝蓋部分都沒被河水打濕。不知道怎麼搞的,伊賀、伊勢兩國的官兵,搞亂了馬兵步卒的編組,被河水沖走了六百多餘騎。淺綠的,緋紅的,大紅的,各色各樣革綴的鎧甲,在河裡沉浮著,就像神南備山的紅葉被山風吹落,飄在暮秋的龍田河,被堤堰擋住難以流動一樣。其中有三個穿紅色革綴鎧甲的武士,被捕香魚的柵梁擋住,無法逃脫。伊豆守見了,作歌道:

伊勢勇士披紅甲,

宇治川中做香魚。

這三個人都是伊勢國的,分別叫黑田俊平四郎、日野十郎和乙部彌七。其中日野十郎是個有經驗的老兵,他把弓梢塞進岩石隙縫,抓住了攀上岸來,隨後將那兩個人也拉了上來。

所有兵馬都已登岸,於是進攻平等院的正門,進進出出,殺來殺去。在混亂當中,高倉宮已向南方逃去,留下源三位入道的人在這裡射箭阻擋。

三位入道賴政年逾七旬,奮勇作戰,左膝中箭,負了重傷,打算平平靜靜地自盡,便退進門內。但敵人緊跟著攻進來。這時他的次子源大夫判官兼綱,身穿藍地直裰,唐綾縫綴的鎧甲,胯下騎著花白色的戰馬,為了救父親,幾番回馬交鋒,終於被上總太郎判官射中,面部受了重傷,疼痛難忍。這時上總守的一個叫次郎丸的侍童是個大力士,他拍馬上前,與之扭打起來,二人一起滾下馬來。源大夫判官兼綱雖面部受了重傷,但他是有名的大力士,終於將次郎丸按在地上,斬下了他的首級,當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平家十四五個武士從馬上下來,將他重重疊疊壓在下面,兼綱就這樣被殺死了。伊豆守仲綱也身受多處重傷,在平等院的釣魚閣裡自盡了。他的首級被下河邊的藤三郎清親割下來,拋到寬廊下面。六條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努力奮戰,斬下不少首級,繳獲了許多武器,但最終也戰死了。這個名叫仲家的人,是帶刀先生義賢的嫡子,幼失雙親,成為孤兒,三位入道收其為養子,對他十分鍾愛,平日裡約定同死一處,這次果然不負前約。

三位入道將渡邊長七唱叫到身邊說:「你把我的頭割下來吧。」將主公的頭活活地割下來,怎麼下得了手?七唱淚如湧泉地說:「這可不能從命,假如你自盡了,或許還可以。」「說得也對。」三位入道說完,便朝西高聲念佛十遍,然後作了一首絕命歌,十分令人悲傷。歌云:

歎我如草木,終年土中埋;

今生長已矣,花苞尚未開。

作完這首歌,便以尖刀刺進腹部,伏下身去,尖刀穿透身體而死。這種情況本不是作歌的時候,因他自幼酷好此道,所以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仍不忘作歌。長七唱取了他的首級,縛上石頭,趁混亂之際,沉到宇治川去了。

平家的武士一直想將瀧口競活捉過來。他自己也覺察到了,於是奮力廝殺,身受重傷之後,便剖腹自盡了。圓滿院的大輔源覺認為此時高倉宮已經走遠了,便兩手拿著大長刀和腰刀,殺出敵人的重重包圍,跳進宇治川裡,全副武裝地潛入水底,游到對岸登陸,上岸後大聲喊道:「平家的公子們,怎麼樣?到這裡來可不容易呀!」說完便回三井寺去了。

飛驒守景家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他想高倉宮一定是趁此混亂之際逃往南都去了,便脫離戰場,帶了五百餘騎,快馬加鞭向南都追去。果然,在光明山寺院的牌坊前,追上了高倉宮及其所帶的三十餘騎。剎那間,箭象飛蝗一樣射了過去,不知是誰射的箭,正中高倉宮左腹,登時落下馬來,被人砍下首級。看到了這種情形,跟隨他的鬼佐渡、荒土佐、荒大夫、理智城坊的伊賀公、刑部俊秀、金光院的六天狗等人,大聲叫喊道:事已至此,還惜什麼性命!便全力奮戰,最後全都戰死在沙場了。

其中有高倉宮乳母的兒子、六條大夫宗信,因為敵人追了上來,自己的馬已無力奔逃,就跳進三井野的池溏裡,在頭上蓋了浮萍,嚇得全身顫抖,敵人就從他前面走了過去。不久後又有四五百騎軍兵鬧嚷嚷地折了回來,用遮雨的窗板抬著一個身穿白色狩衣的無頭屍體。這是誰呢?定睛細看,認出是高倉宮。他曾叮囑在死後要放進棺裡的那支笛子「小枝」還掛在腰間。宗信想要跑上去抱住那屍體,但終因害怕沒有做到。等到敵人都過去之後才從池塘裡爬出來,將濕衣服擰乾穿上,一路哭著回京城去了。為此,世人沒有不責備他的。

且說南都僧眾七千多人,統統頂盔貫甲前去迎接高倉宮。先鋒已到了木津,後隊還沒出興福寺的南大門。但這時得到消息,說高倉宮已經在光明山的牌坊前被殺死了。僧眾們沒有辦法,只得含淚停了下來。援軍只差五十町就到了,高倉宮竟然沒能等到就被殺害了,他的命運實在是夠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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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頭盔的前上方結紮牛角狀的裝飾。

【2】平將門,參見第一卷第一章注五。

十三.王子出家

平家的人將高倉宮、三位入道一族以及三井寺的僧侶,共五百多人的首級挑在腰刀和長刀上,高高地舉著,於黃昏時分回到了六波羅。軍士們歡呼雀躍的情形,說起來非常恐怖。三位入道的首級因被長七唱沉到了宇治川中,始終沒被找到。他的幾個兒子的首級,一個個被認了出來。高倉宮的首級因為近年來很少有人到他那裡去,所以沒有人認得。早年典藥頭【1】定成曾被高倉宮召去治病,都說他一定認得的,便差人去叫,卻因臥病在床不能出來。後來,高倉宮的一個女官被搜了出來,便叫她到六波羅來辨認。這個女官與高倉宮關係很深,曾生過一個王子,平日裡最受寵愛,她自然會認得的。她只看了一眼,便以袖掩面流下淚來。證實了這便是高倉宮的首級。

高倉宮還與好幾個女官生了王子和王女,在八條女院【2】那兒有一個叫三位局【3】的女官,是伊豫守高階盛章的女兒,同高倉宮生有一個七歲的王子和五歲的女兒。入道相國叫他弟弟池中納言賴盛卿去對八條女院說:「聽說高倉宮有許多孩子,女兒就不追究了,快將王子交出來吧。」女院答道:「高倉宮的事傳出來的那天夜裡,乳母便在天亮前不知好歹地帶著王子逃走了,早已不在這裡了。」賴盛卿無奈,只好向入道相國覆命去了。相國說道:「這絕不可能,不在她那裡還能在哪裡。她既是這麼說,叫武士們去搜吧!」這個中納言賴盛卿,是八條女院乳母的女兒小宰相的丈夫,常與女院府上來往,女院對他本來很有好感,這次來說王子的事,完全像陌生人一樣,女院就有些不滿了。王子對女院說:「事情這麼嚴重,是逃脫不了的,快將我送到六波羅去吧。」女院流著淚說道:「平常七八歲的孩子還不懂事,但你因為自己出了大事感到抱歉,竟說出這番話來。你雖然不是我的親生骨肉,總也養育了這六七年,如今沒看到什麼指望,卻遭到了這樣的厄運!」說著禁不住地哭了起來。賴盛卿一再催促交出王子,女院無可奈何,只好交了出來。王子的母親三位局,因為與兒子永別心中極為難過,流著眼淚將他叫到跟前,撫摩著頭髮,送王子出了院府,恍惚如做夢一般。上至女院,下至各房女官、女僮,無不淚濕衣袖。賴盛卿得到了王子,便讓他坐上車,帶到六波羅去了。

前右大將知盛卿看了王子一眼,便來到父親入道相國面前說道:「不知為什麼,見了這個王子,覺得他十分可憐。就算非分的請求,請把這王子的性命留給我吧。」相國說:「那麼就讓他出家吧!」宗盛卿將此事轉告了八條院。八條院便說:「別再有其他的想法,叫他立即出家吧!」於是就叫他成為法師,列入僧籍,給仁和寺的御寶做了弟子。後來東寺的首席長者【4】、安井宮的僧正,法號稱為道尊的,就是這位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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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典藥寮屬宮內省,其長官稱為典藥頭。

【2】八條女院即鳥羽天皇的女兒璋子,高倉宮的叔母。出家後住在八條,故這麼稱呼。

【3】宮中自有居室(局)的女官稱為局,屬高級女官。此人官階為三位,故稱為三位局。

【4】東寺是屬於佛教真言宗的寺院,首席長者即寺院的總管。

十四.相士通乘

高倉宮親王在奈良還有一位王子,保傅贊岐守重秀讓他出了家,將他帶到北國去了。後來木曾義仲【1】進攻京都,想奉他為帝,帶他到了京都,行了冠禮,因此稱他為木曾親王,也稱為還俗親王。後來住在嵯峨附近的野依,因此也稱作野依親王。

從前有個名叫通乘的相士,曾給宇治關白和二條關白【2】看過相,說他們「三世為相,年逾八旬」,後來果然一點也不錯。還給太宰權帥內大臣【3】看過相,說他「有流罪之相」,也給說中了。從前聖德太子曾說崇峻天皇【4】「有橫死之相」,後來果然為蘇我馬子所弒。看來,只要是人中俊傑,並非一定得是相士,也能相得很準。那給高倉宮看相的少納言【5】不是看錯了嗎!近世的兼明親王和具平親王,也稱前中書王和後中書王【6】,他們都是賢王聖主的皇子,都不曾登上帝位,但並沒有因此謀反。又如後三條天皇的三皇子輔仁親王,才學出眾,白河天皇還是東宮的時候,後三條天皇就有遺詔給白河天皇:「你之後由輔仁親王繼位。」但白河天皇不知是出於何種考慮,終於沒讓輔仁親王繼位;但作為一種補償,賜他的兒子姓源氏,由無官無位徑直敘了三位的官階,不久又提升為中將。被降為臣下的源氏,由無位立即升為三位的除了嵯峨天皇皇子陽院大納言定卿外,這還是第一次。這人就是花園左大臣有仁公【7】。

在高倉宮謀反的時候,有些高僧曾修行壓邪降伏之法,事後論功行賞,前右大將宗盛卿的兒子侍從【8】清宗敘了三位,稱為三位侍從,當時年僅十二歲。他父親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才做到兵衛佐,而他卻升入公卿之列,除了關白的兒子這種情形還不曾出現過。敘位的理由,據稱是:「追討源以仁和賴政法師父子有功,特予嘉獎。」源以仁,指的就是高倉宮。追討堂堂正正的太上皇的皇子,已是不當,而把他當作庶人一般看待,更是不可思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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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木曾義仲也是源氏一族的人,是太子舍人義賢的次子,因為是木曾的中原氏撫養長大,故稱為木曾義仲。

【2】宇治關白即藤原賴通,二條關白即藤原通教,連同賴通的父親藤原道長,恰是三代均為關白。

【3】藤原伊通由大臣左遷為太宰權帥。

【4】崇峻天皇為日本第三十二代天皇(587—592年在位),為蘇我馬子所弒。

【5】即少納言伊長。

【6】這兩個親王都兼任中務省的長官,相當於唐朝的中書令,所以這裡稱為中書王。

【7】有仁公為左大臣,因住在仁和寺的花園裡,故有此稱。

【8】侍從是中務省的屬官。

十五.怪鳥

且說源三位入道賴政本是攝津守賴光【1】的五世孫,三河守賴綱的孫子,兵庫頭【2】仲政的兒子。保元之亂【3】中,他捍衛天皇,英勇奮戰,但未蒙恩賞,平治之亂【4】時,他拋親離族,盡忠陛下,所獲賞賜也非常微薄,雖然長年盡職盡守,守衛宮禁,卻未准許上殿。年老之後,作了一首述懷的和歌,這才榮獲准許上殿的恩遇。歌云:

守護深山知人少,

隱身樹後賞月光。

因這首歌才准許上殿,官階晉陞為正四位下。不久之後他又想升為三位,便又作了一首歌:

無緣攀桂上青雲,

俯拾椎子【5】度餘生。

於是又被升為三位。此後不久就出家了,因此稱為三位入道。他今年已七十五歲了。

他一生最負盛名的事,發生在近衛天皇在位的時候。仁平年間,天皇每夜都會夢魘以至氣絕,於是命令最有靈驗的高僧大德,修行大法秘法,但都未能奏效。這病每次都在夜裡丑時【6】發作。其時從東三條叢林裡升起一團黑雲,慢慢籠罩在天皇寶殿上空,於是天皇便開始發作夢魘。朝廷因此召集公卿商議對策。從前寬治年間,堀河天皇【7】在位時,也是每夜發作夢魘。當時的將軍源義家朝臣,侍坐於紫宸殿的寬廊上,每逢天皇夢魘發作,他便撥動弓弦作響三聲,高聲唱名說:「前陸奧守源義家在此。」在場的人全都毛髮倒豎,而天皇的夢魘因此而平息了。仿照這個先例,眾公卿一致同意也要武士在身旁侍衛,便叫從源平兩家的武士中挑選,結果這個源賴政被選中。那時他還是兵庫頭。賴政說道:「朝廷設置武官,為的是平叛滅逆,誅討違旨之輩,現在竟叫去捕捉看不見的妖怪,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雖是這麼說,還是奉命進宮去了。他只帶了一個平時信任的隨從遠江國住人井早太,背了雕翎凌風箭跟隨著。他自己身穿表裡一色的狩衣,拿著兩支山雀翎的利箭,挾著纏藤的弓,來到紫宸殿的寬廊上警戒。賴政拿這兩支箭是另有理由的:因為當時還是左少辨的源雅賴說過,「要除掉妖怪,只有賴政。」所以賴政才被選中了。他想,如果一箭射不中妖怪,便要用第二支射雅賴的頭。

果如平時人們所說的那樣,到了皇上夢魘發作的時候,東三條叢林方向升起了一團烏雲,籠罩在皇上寢殿上面。賴政定睛一看,雲中果然藏著一個妖怪。他想如果射不中,就別想再活了,於是拉弓搭箭,心裡默念著南無八幡大菩薩,嗖地一箭射去。登時有了射中的感覺,高興地叫道:「射中了!」井早太急忙跑過去,在那怪物掉下來的地方按住,一連刺了九刀。這時殿中守衛的上下人等都拿著火把走出來看,只見那怪物是猴頭、狸身、蛇尾,腳爪象虎,叫聲像是怪鳥,真是可怕極了。皇上非常高興,要把叫作獅子王的御劍賜給他;於是便叫宇治左大臣賴長接過去,轉授給賴政。當賴長從殿上走下丹墀剛到一半的時候,因為那時已是四月中旬,便聽見杜鵑叫了兩三聲飛過去了。這時,只聽左大臣吟道:

杜鵑一鳴達九霄,

賴政屈了右膝,伸出左袖,側首望著月亮,接下去道:

月下飛矢任飄飄。

接過御劍就退了出來。君臣都讚道:「這人不僅弓矢絕倫,而且很擅長作歌呢!」後來將那只怪鳥放在一隻獨木舟裡,順河漂走了。

後來應保年間二條天皇在位時,有一種叫作鵼的怪鳥常在宮中鳴叫,使天皇感到十分煩惱。於是又把賴政叫來。那時正是五月下旬,而且又在黃昏時分,那怪鳥只叫了一聲,就不再叫了。努力瞪大眼睛看去,仍是只見一片昏暗,全然看不見怪鳥的蹤影,找不到可以放箭的目標。賴政於是想出一計,先拿出一支大響箭,向著怪鳥叫著的宮殿上空射去,那怪鳥聽得箭響吃了一驚,便叫了幾聲。接著用第二支小響箭射了過去,那怪鳥就隨著響箭一起落下來了。宮中立即響起一片喧嚷,皇上非常高興,賞賜他御衣一件。由大炊御門的右大臣公能拜領過來轉賜給他,公能讚道:「古養由【8】射取雲外雁,今賴政箭中雨裡鵼。」他又詠歌道:

五月夜如晦,今宵美名標;

賴政接下去道:

但覺已遲暮,伏櫪歎驥老。

將御衣披在肩上退了下來。後來封賞伊豆國,兒子仲綱被任為國守,自己也被敘為三位,得到丹波國的五個莊園以及若狹國的遠宮河的領地。本來可以悠遊度日,以終天年的人,卻一時憤起發動毫無希望的謀反,既葬送了高倉宮,自身也不得善終,實在是可悲可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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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名將,受命統領禁軍,守衛宮禁。

【2】兵庫寮的長官,掌管兵器,屬兵部省。

【3】參見第一卷第七節注一。

【4】參見第一卷第十二節注七。源賴政與起兵謀反的源義朝本是同族,賴政站在後白河天皇一邊,協助平叛。

【5】椎子與四位諧音,語意雙關。椎子是一種櫟樹的果實,中國俗稱橡子,可以食用。

【6】丑時是凌晨兩點。

【7】堀河天皇為日本第七十三代天皇(1086—1106在位)。

【8】養由基是春秋時楚國的神箭手。

十六.三井寺被焚

山門僧眾向來是擅於爭訟的,這次卻非常穩重,沒見有動靜。平家認為三井寺與興福寺是同夥,前者窩藏高倉宮,後者接應高倉宮,都是朝廷的叛逆。所以要對三井寺和興福寺進行征討。於是,同年五月二十七日,派入道相國的四子、頭中將重衡為大將軍,薩摩守忠度為副將軍,率領軍兵約一萬餘騎,前去攻打三井寺。三井寺方面也挖了壕溝,築了壁壘,設了鹿砦,嚴陣以待。至卯時放出響箭,兩軍開始廝殺,一直戰至夜幕降臨,守軍死了三百多僧侶。進入夜戰之後,官軍在夜幕掩護下攻進寺內放起火來,被燒的有本覺院、成喜院、真如院、花園院、普賢院、大寶院、青瀧院、教待和尚本坊和本尊【1】等。八間四面的大講堂,鐘樓,藏經樓,灌頂堂,護法善神的社壇,新熊野的寶殿,總共堂捨塔廟六百三十七處,大津地方的民宅一千八百五十三幢,智證大師取自中國的《一切經》七千餘卷,佛像二千餘尊,一夜之間化為灰燼,實在是可悲。祭享諸神的五妙之樂,從此絕音;龍王所受的三患【2】之苦,將會更加酷烈了吧。

這三井寺本是近江國的擬大領【3】的私寺,後來獻給天武天皇,便成為天皇的敕願寺了。本尊也是天皇供奉的本尊,據說這是彌勒菩薩轉世的教待和尚修行一百六十年之後轉給智證大師的。彌勒菩薩從都士多天的摩尼寶殿【4】降到凡界,在這裡等著將來在龍華樹下說法。而今這位彌勒菩薩所在的寺院竟然被燒掉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智證大師以此處作為傳法灌頂的聖地,每天清晨趁人們未汲水之前,先汲取灌頂所用的法水,因此才命名為三井寺【5】。如此寶貴的聖跡如今竟付之一炬了。顯密之教滅於須臾,伽藍寶寺從此絕跡,三密道場既付闕如,鐸鈴之聲不復可聞;一夏之花【6】盡失,阿伽之音【7】永絕;高僧大德怠於修學,受法弟子永棄經教;三井寺的長吏【8】圓惠親王被撤了天王寺別當的職務,此外十三名僧綱【9】也被剝奪職位,交檢非違使查處。武勇僧徒筒井的淨妙明秀等三十餘人被處了流刑。人們都說「這樣的天下動亂,世事紛擾,可不是尋常的事,大概是平家將要敗亡的先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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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待和尚是日本貞觀年間(859—876)三井寺的住持,讓位給智證大師圓珍。圓珍開創了天台宗寺門派,三井寺遂成為天台宗的中心。三井寺的本尊為彌勒菩薩。

【2】佛家謂龍王遭受三種苦難,一為熱風所燒,二是衣冠為惡風所敗,三是眷屬為金翅鳥所取食。此處所說龍王是指三井寺旁的琵琶湖的神龍。

【3】擬大領即代理國司,這裡指興建三井寺的大友與多麻呂。他是大友皇子的兒子。

【4】彌勒菩薩說法布道的地方。

【5】三井寺也稱御井寺,言其井水之可貴。

【6】高僧於夏季安居時供佛的花稱為一夏之花。

【7】阿伽之音即汲水的聲音。

【8】長吏是漢語,這裡指寺院長官,即寺院的別當。

【9】指僧正、僧都、律師等僧官。

[卷第伍]

一.遷都

治承四年(1180)六月三日,聽說天皇要到福原【1】行幸,京中一片嘩然。這些天早有將要遷都的傳聞,但卻沒想到就在今明兩天,所以朝野上下都惶恐不安。原定是在六月三日,後來又提前了一天,改在二日啟駕。那天不到卯時行幸的御輿就準備好了。皇上今年只有三歲,年齡很小,沒想什麼就坐了上去。年幼的天皇向來是由母后陪同乘坐鑾輿的,這次卻由乳母平大納言時忠卿的夫人帥典侍同乘一輿。中宮、後白河法皇、高倉上皇,也一同前往。以攝政藤原基通為首,太政大臣和所有公卿、殿上人,無不隨侍。三日到了福原,以池中納言賴盛卿的府邸充作行宮。四日,賴盛卿因奉獻私邸榮蒙恩賞,被敘為正二位,這就超越了九條公藤原兼實的兒子右大將良通卿。攝政關白家的子弟,官階被普通官宦家的次男超越過去,據說就是以此為始。

入道相國對待法皇的態度本來已有所緩和,讓他從鳥羽殿搬出來,回到了京城,但因發生了高倉宮謀反的事,又大發雷霆;讓他遷到福原,四周圍了板壁,只留一個出入口,造一座三間板屋,將法皇關在裡面。令原田大夫種直一個人擔當警衛,平日裡不許人出入。當地的孩子們稱之為「囚籠御所」。聽起來既不祥,又可怕。法皇說:「我現在一點也不想過問政事,只想在各山各寺巡禮修行,過那種悠遊自在的生活。」人們都說:「平家的惡行實在是到了極點了。入道相國自安元以來,將許多公卿、殿上人,或處以流刑,或加以殺戮。將關白放逐,以其婿取而代之;遷法皇於城南離宮,殺第二皇子以仁親王,最後的惡行就是遷都,現在也做到了。」

遷都的事並非沒有先例,神武天皇是地神第五代帝王彥波激武鸕茲草不葺合尊【2】的第四王子,他的母親玉依姬是海神的女兒。他承繼神皇十二代【3】之餘緒,乃人皇百代之先祖。辛酉年在日向國宮崎郡登上帝王寶座,到了五十九年己未這一年,十月東征,抵達豐葦原中津國,指定在當時叫作大和國的畝傍山建都。開闢柏原荒地,建造宮室,稱之為柏原宮。自此以後,歷代帝王將都城遷至別國他處的有三十多次,將近四十次。從神武天皇至景行天皇共十二代,在大和國各郡建立都城,並沒有遷到別國去。在成務天皇元年,遷至近江國,建都於志賀郡。仲哀天皇二年遷至長門國,建都於豐浦郡。在這裡,天皇晏駕之後由中宮神功皇后繼位。女帝親征鬼界、高麗、契丹【4】。平定異國班師回朝之後,在築前國三笠郡生下了皇子,因此將那裡稱為宇美宮。這位皇子就是八幡明神,即位後稱為應神天皇。後來,神功皇后移居大和國,住在巖根稚櫻宮,應神天皇則住在大和國的輕島明宮。仁德天皇元年遷至攝津國難波,住在高津宮。履中天皇二年遷至大和國,建都於十市郡。反正天皇元年,遷至河內國,住在柴垣宮。允恭天皇四十二年,又遷到大和國,住在飛鳥的明日香宮。雄略天皇二十一年在大和國的泊瀨朝倉建都。繼體天皇五年,遷到山城國的綴喜,過了十二年,又遷居該國的乙訓宮。宣化天皇元年,又回到大和國,住在檜隈的入野宮。孝德天皇大化元年,遷至攝津國的長柄,住在豐崎宮。齊明天皇二年又回到大和國,住在岡本宮。天智天皇六年,遷至近江國,住在大津宮。天武天皇元年,又回到大和國住在岡本南宮,因而稱為清見原皇帝。持統、文武二朝,住在大和國藤原宮。自元明天皇至光仁天皇共七代,一直定都於奈良。

到了桓武天皇延歷三年十月二日,從奈良的春日裡遷都至山城國的長岡,後又於延歷十年正月,遣大納言藤原小黑丸,參議左大辯紀古佐美,大僧都賢璟等到山城國的葛野郡宇多村考察。復奏道:「據察那裡的地勢,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有朱雀,後有玄武。實為四神相應之地【5】,在那裡建都是最好不過的了。」於是稟告了鎮坐愛宕郡的賀茂大明神,於延歷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從長岡遷都於此。此後三十二代帝王,歷三百八十餘年,再未遷動。「自古以來,歷代天皇在諸國各處建立的都城,都沒有這樣的形勝之地。」桓武天皇對這裡極為滿意,說了這樣讚美的話。遂與大臣、公卿和許多博學多才之士計議,為長久定都於此,塑造了一尊八尺長的泥土偶人,頂盔貫甲,手握鐵弓鐵矢,於東山嶺上,面西埋入土中,並與它相約:「萬一後代想遷離此都,你身為守護神,應予力阻。」自此以後,天下每次發生異變,土偶塚便發出轟鳴響動。因此,又稱之為將軍塚,至今猶存。桓武天皇乃是平家的祖先【6】,此京名為平安城,意為太平安定的都城,是平家最應尊崇的都城。為什麼要拋棄先祖桓武天皇那麼中意的地方,而遷往他處,這實在令人費解。嵯峨天皇在位時,先帝平城天皇受尚侍藤原藥子慫恿,釀成禍亂【7】,打算遷都他國。經大臣、公卿和各國人的反對,最終沒有遷成。他身為一國之君,萬乘之主,尚不能隨意遷都,而入道相國身為人臣,竟妄遷都城,實在可怕極了。

舊都乃形勝之地,守護帝都的諸神鎮坐於四方,靈驗的寶剎林立於各處,萬民百姓無顛沛流離之苦,五畿七道【8】有縱橫交通之便。然而到了今天,交通要道上到處是被開挖出的溝壕,車輛往來十分不便;行人須繞道才能通過,鱗次櫛比的民家住宅,因年久失修,日見傾頹。家家都把拆下的屋材搬到賀茂河和桂河之畔編成木筏,裝載家財器物運到福原去。眼看昔日繁華的都城今天變成荒蕪的鄉村,真是可悲可歎。不知是什麼人作了兩首和歌,題在舊都宮中的柱子上,歌曰:

繁華帝都四百年,愛宕今朝變荒蕪。

拋離華都福原去,風掃荒野心難安。

六月九日,朝廷著手營建新都。承辦此事的有上卿德大寺左大將實定卿,土御門宰相中將通親卿,藏人左少辨行隆。他們一同帶了司員,察勘了和田的松原及其西邊的原野,原想劃分為九條,從北一條到南五條地面還夠,五條以下就沒有地方了。執行官員回去奏聞此事,公卿計議道:要不就選在播磨國的印南野,或是攝津國的昆陽野。雖是這麼說,但並未實施。

舊都已離,新都尚未建成,人們都覺得像在浮雲中一樣。本就住在福原的人哀歎失去了土地,新進福原的人感歎造屋之難,一切都像夢幻一樣。土御們宰相中將通親卿說:「中國書上說過: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9】。這裡是有五條大路的都城,建造皇宮當然可以。趕快造一座臨時皇宮吧。」公卿們就這麼議定了。入道相國宣佈:將周防國賜給五條大納言邦綱卿,命他督造皇宮。這個邦綱卿,是無人可比的富豪,讓他負責建造皇宮當然不成問題,但靡費國帑,滋擾萬民是難免的了。在這種時候,大嘗會只好作罷。值此亂世,又是遷都,又是建造皇宮,實在不相宜。人們說「古代賢王的皇宮以茅草苫頂,屋簷不求整齊,看見黎民生計艱難便將本就不多的貢物全都免去,這是出於利民興國的真心。楚靈王築章華台,使人民離散;秦始皇建阿房宮,致天下大亂。古時聖王立世,茅茨不剪,采椽不斫【10】,舟車不飾,衣服不文。有鑒於此,唐太宗雖造驪山宮,因體恤萬民糜費,從不臨幸,以致屋頂生松,牆生薜荔【11】,與今世之人相比,可謂大相逕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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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原是平清盛別墅所在之地,在今神戶市內。

【2】彥波激武鸕茲草不葺合尊,意思是在海浪沖擊的岸邊,用鸕茲羽毛作苫房草,建造產房,尚未苫好就生出來的神。尊是神的意思。

【3】據神話傳說,神武天皇是第一代人皇。在這之前歷經地神五代,天神七代,所以稱為神皇十二代。地皇是以天照大神開始。

【4】神功皇后曾派兵侵略新羅,出兵契丹是誇張的說法,並非史實。鬼界指鬼界島。

【5】此宇多村位於現在京都附近,東面臨河,西臨大路,南為池澤,北為高山,所以說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種星象相應。

【6】入道相國的父親平忠盛是桓武天皇十世孫。

【7】平城天皇是五十一代天皇(806—809年在位),大同四年(809)讓位給他的弟弟嵯峨天皇,受太上天皇的稱號。他所寵愛的尚侍藤原藥子與其兄仲成設謀,欲遷都奈良進行復辟,事瀉,尚侍自殺,上皇出家,世稱藥子之亂。

【8】當時日本行政區劃分七道六十六國,近畿之內有五國,故稱為五畿七道。

【9】見班固的《西都賦》。

【10】見《帝范·崇儉篇》。《韓非子》有云:「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

【11】引自白居易《新樂府·驪宮高》:「翠華不來兮歲月久,牆有衣兮瓦有松。」

二.賞月

六月九日開始建造新都,八月十日上梁,定下十一月十三日遷入新居。舊都已經荒廢,新都則繁盛起來了。煩心的夏天過去了,秋天已經到來。眼看秋季又過了一半,住在福原新都的人們都想到名勝之地去賞月,有些人追訪源氏大將的遺跡【1】,從須磨到明石海岸,渡過淡路海峽,去玩賞繪島海邊的月色。也有的到白良、吹上、和歌浦、住吉、難波、高砂、尾上等處賞月。留在舊都的人們則到伏見、廣澤等處賞月。

德大寺左大將實定卿因懷念舊都月色,過了八月十日,就離開福原去舊都了。舊都早已面目全非,殘留下來的人家,門前長滿了荒草,院裡全是積水;蓬蒿如林,茅草遍地,滿目荒涼有如鳥雀雜居之所;蟲聲唧唧,如泣如訴,黃菊紫蘭恍如荒野的風景。故鄉親友,只剩下近衛河原的大宮【2】一個人了。大將來到她的府邸,叫從人上前叩門,只聽門內有女人應聲道:「是誰呀,怎麼會到我們這草多露重、荒蕪髒亂的地方來?」從人答道:「大將從福原來了。」裡面應道:「大門鎖上了,請從東邊小門進來吧。」大將說:「好吧。」就從東門進去了。大宮因為無聊,也是為了懷舊,叫人將南面的窗板打開,正在窗前彈琵琶。看見大將進來,驚訝地說:「哎呀,你怎麼回來了,我這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快請這邊來,這邊來。」在《源氏物語》宇治十回【3】裡,優婆塞宮【4】的女兒因留戀秋天,整夜心無雜念地彈著琵琶,直至殘月升上來,猶覺餘情未了,便用那彈琵琶的撥子招呼月亮,其情狀實在令人難以忘懷。

一個叫待宵的女侍童,也在這府裡。她之所以叫待宵,是因為有這麼一件事。有一次大宮問她:「等人的夜晚,比起離別的早晨,哪一個更難過呢?」那侍童答道:

盼至夜深鐘聲緊,

凌晨雞鳴似等閒。

因此,人們即稱她為待宵。大將把那待宵叫來,說了一些古往今來的故事,漸漸已至深夜,便將舊都荒涼的景象編成時行曲調唱道:

重返故都看一看,淺茅遍野荒無煙。

月光遍照無遣處,秋寒襲人透心間。

反覆唱了三遍,上至大宮,下至府中所有的女官沒有不流淚的。

不久,天漸漸亮了,大將告別大宮,回福原去了。他對同來的藏人說道:「那個待宵,看來很有不忍別離的意思,你回去安慰她幾句吧。」藏人跑回去說道:「大將讓我問你:

雞鳴催人等閒視,

今日緣何惜別離?」

待宵拭淚道:

苦等情人至更深,

鐘聲入耳不忍聞;

君子之交難再續,

雞鳴更覺難煞人。

藏人將這話轉告之後,左大將說:「正為如此,才派你去的。」十分賞識他的才學。從此以後,人們都稱他為等閒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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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源氏物語》主人公光源氏流連於須磨明石的故事。

【2】左大將實定卿的妹妹藤原多子。

【3】是《源氏物語》最後十回,記宇治八親王及其女兒們的事情。

【4】優婆塞,即不出家而信佛的男子。這裡是指宇治八親王,他是桐壺帝的第八子,光源氏的異母弟。

三.妖怪

自遷都福原之後,平家的人常常做噩夢,心緒不寧,妖怪頻現。一天夜裡,入道相國正要睡覺,突然看見外面出現一張大臉,比一間屋還大,向屋子裡窺探著。入道相國並不驚慌,只是死死地盯著它,那妖怪馬上消失得毫無蹤影了。天皇居住在叫作山岡的寢宮,因為是新建的,周圍並沒有大樹,但在某一天夜裡卻傳來大樹倒下的聲音,隨後發出好像是二三十人一起哄然大笑的聲音。據說這是天狗作怪。於是添加了警衛武士,夜裡一百,白天五十,專事發射響箭。但是,當他們朝天狗所在的方向射響箭時,箭卻發不出響聲;朝著沒有天狗的方向射時,就聽見哈哈的大笑聲。

一天早晨,入道相國自寢殿的內室走出,打開角門,朝院子裡望去,只見院中死人骷髏不計其數,充斥庭院,上下滾動,時聚時散,邊上的滾到中間,中間的滾到邊上,轱轆轆地發出很響的聲音。入道相國叫道:「有人嗎?有人嗎?」但沒有一個人來。這時,那些骷髏堆在了一起,變成一個大骷髏,高十四五丈,像一座山那樣,院子裡幾乎都容不下了。在這個大骷髏上,有千萬隻象活人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入道相國,連眨也不眨一下。入道相國卻毫不驚慌,站在那裡怒目以對。這時,那個大頭顱在他的瞪視之下,如霜露見到了陽光一樣,立即消失,不見形跡了。此外,入道相國新建的一所最好的馬廄,由許多馬伕照管著。其中有一匹被朝夕細心照料的馬,一夜之間,馬尾巴裡竟有老鼠做了窩,並產下一窩小鼠來。這事很不尋常,便請了七個陰陽師來占卜,都說:「必須謹慎對待這件事。」這匹駿馬是相模國住人大庭三郎景親特地獻給入道相國的,據說是東八國第一的良馬,黑身白額,因此取名望月。後來這馬被送給陰陽頭安倍泰親了。從前天智天皇【1】在位時,御馬廄中曾有一匹馬,也是一夜之間尾巴裡有老鼠做了窩,並產下仔鼠來,據說,當時異國有凶賊蜂擁而起。這事在《日本書紀》裡有記載。

另外,源中納言雅賴卿手下的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武士,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夢裡他好像到了宮廷裡神祇官所住的地方,許多正冠束帶的元老在那裡開會,坐在最末位的像是平家一邊的人,從裡邊被斥退出去。他向一老翁問道:「那元老是什麼人?」答道:「是嚴島大明神。」隨後,又聽到坐在首席的一位態度莊嚴的元老說道:「將先前交給平家的那把節刀【2】,現在交給伊豆島的流人前兵衛佐源賴朝吧。」在他身邊的另一位元老說道:「以後,再交給我的孫兒吧。」武士又一一詢問說話的是誰,答道:「那個說把節刀交給賴朝的,是八幡大菩薩,說以後給我孫兒的是春日大明神,對你說話的老翁是武內大明神【3】。」這武士從夢中醒來,將夢中所見所聞告訴了別人,這事傳到入道相國耳裡,便叫源大夫判官季貞到雅賴卿那裡吩咐道:「快叫那個做夢的年輕武士到這兒來。」那做夢的武士立即逃之夭夭。雅賴卿對入道相國申辯說:「根本沒那麼回事。」以後,就不再有什麼消息了。平家先前一直擁護朝廷,鎮守天下,但如今違背天意,因此節刀也要被收回,令人聽來不寒而慄。

在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賴,聽到這些關於怪異之事的傳聞,說道:「唉,平家的盛世就要完結了。說嚴島大明神護佑平家是有道理的。這位大明神原是沙羯羅【4】龍王的三女兒,因而被奉為女神。八幡大菩薩說將節刀交給賴朝,也合乎情理。只有春日大明神所說,以後交給他孫兒,實在令人有點費解【5】。也許是平家滅亡,源氏的時代過去之後,大織冠【6】的後代,攝政關白家的公子們,要做天下的將軍吧。」這時正好有一位僧人到來,他說:「神明的和光垂跡有種種方法,有時變為俗人,有時化為女神。儘管嚴島大明神是女神,她既為三明六通【7】的靈神,那麼她現身為俗人也並非什麼難事。」成賴本已厭棄俗世,歸入正道,除了專心一意地念佛修持來世之福外,並無別的什麼俗務了。然而讚賞善政,為百姓愁苦嗟歎,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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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智天皇是日本歷史上很有作為的天皇,六六八年即位,為第三十八代天皇。做太子時與中臣鐮足合謀,消滅了蘇我氏。六六一年齊明天皇死後,以太子監國,推行大化革新。在位四年去世。

【2】節刀是大將出征時天皇賞賜的刀。

【3】武內宿禰,是景行、成務、仲哀三朝的功臣,崇祀於石清水八幡宮境內的高良神社。

【4】梵語,意即鹹海。

【5】春日大明神是藤原氏的祖先,其後代均為文官,所以說把節刀傳授他們的孫兒令人費解。

【6】大織冠即藤原氏的先祖藤原鐮足。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孝德天皇(596—654年在位)時所定衣冠制度,大織冠居第一位。

【7】謂能明察過去、現在、未來,斷絕一切煩惱;同時又能通曉眾生心意,通達種種神變。

四.快馬

同年九月二日,相模國住人大庭三郎景親騎快馬到福原報說:「八月十七日,伊豆國流人前兵衛佐源賴朝派遣其岳父北條四郎時政,夜襲山木館,殺死了伊豆的代理國守、和泉判官兼隆;之後,率領所部土肥、土屋、岡崎等三百餘騎駐紮在石橋山。景親領一千餘騎前往攻打,殺得兵衛佐只剩七八騎,逃往土肥的杉山去了。後來,町山次郎重忠率五百騎投奔我方,三浦大介義明和他的兒子共三百餘騎歸附了源氏,在由井和小坪浦與町山所部打了一仗,被町山打敗,逃到武藏國去了。之後,町山一族與河越、稻毛、小山田、江戶、葛西以及其他族黨共三千餘騎匯合,往攻三浦氏盤居的衣笠城。大介義明戰死,他的兒子們都從久裡濱乘船逃往安房、上總方面去了。」

平家的人自遷都以來,早就有些不耐煩了。年輕的公卿、殿上人都躁動不安地說:「哎呀,快點出些什麼事,好讓我們上陣殺敵呀!」町山莊司重能,小山田別當有重,宇都宮左衛門朝綱,因需要警衛皇宮而被留在京城裡。町山說:「這大概是謊報。北條是兵衛佐的親戚,也許會做出這種事,其他人未必肯依附朝廷逆臣。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新情況報來的。」有人表示贊同,但多數人都議論說:「不對,不對,現在天下就要出現大事了。」入道相國得到消息後非常憤怒,說道:「賴朝原本是被判死罪的人,因先妣【1】為其求情才被減為流放。而今他不知感恩圖報,卻以兵戈相向,神明三寶是絕對不會饒恕他的,用不了多久,這個賴朝就要遭受天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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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盛的繼母,她因居住在池殿,並且出家為尼,所以稱之為池禪尼,又名尼君。她是平忠盛的後妻,生家盛、賴盛等。源賴朝因參與平治之亂,本應斬首,尼君因見其容貌頗像自己夭折的兒子家盛,乃懇求清盛寬容,賴朝始得免死,流於伊豆。

五.朝敵一覽

考察我國朝敵的起始,應追溯至神武天皇在位的第四年,當時紀州的名草郡高雄村有個土蜘蛛【1】,身材矮小,四肢很長,一身蠻力,當地人深受其害。於是朝廷派出官軍,下了聖旨,結一葛藤的網,將他捕殺了。在此之後,抱有野心,想推翻朝廷的人,有大石山丸,大山王子,守屋大臣,山田石河,蘇我入鹿,大友真鳥,文屋宮田,桔逸成,冰上河次,伊豫親王,太宰少貳藤原廣嗣,惠美押勝,佐早良太子,井上廣公,藤原仲成,平將門,藤原純友,安倍貞任,安倍宗任,對馬守源義親,惡左府藤原賴長,以及惡衛門督藤原信賴,總共二十多人。但沒有人能夠實現其野心,最後或陳屍於荒野,或梟首於獄門。

今天,那帝王之位雖被看得不那麼重了,但古時每當宣讀聖旨之時,枯草朽木都能開花結實,天上飛鳥也聽從旨意。到了中古時期,醍醐天皇臨幸神泉苑,觀看棲於池畔的鷺鷥,便把六位藏人叫過來說:「去將那只鷺鷥捉來。」藏人想這怎麼能夠捉得到呢,但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只好去撲鷺鷥,那鷺鷥振翅欲飛,這時藏人說道:「聽從聖旨!」於是鷺鷥便伏在地上,不再飛去,藏人就將它拿來獻給天皇。天皇對鳥說:「你順從旨意,匍匐不動,可見你十分忠實,就封你為五位【2】吧!」於是這鷺鷥便成了五位高官。天皇令人拿來一塊牌子,上寫:「封為鷺中之王。」掛在它脖子上便放掉了。這鷺鷥本是無用之物,但可以借此炫耀帝王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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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土著民族之一,身材矮小,四肢特長,蟄居土窟中,故有此稱。

【2】日本有一種鷺鷥叫作五位鷺,其鳴聲類似五位二字。民間傳說這就是它的起源。

六.咸陽宮

再考察外國的先例,燕太子丹被秦始皇拘於秦國十二年,太子丹曾流著淚懇求道:「本國有我的老母,請讓我回去看她一看吧。」始皇冷笑著說:「你想回去嗎?那好,就等到馬生角,烏白頭吧!」燕丹便禱告天地:「但求馬生角,烏白頭,使丹能歸故土,見慈母一面。」那時正值天竺的妙音菩薩前往靈山聽佛祖訓誡不孝之輩;中國則出現了孔子、顏回,開始傳播忠孝之道。冥冥中的神佛,俗界中的聖賢,無不憐憫有孝心的人,因此生了角的馬出現在宮中,白了頭的烏鴉棲於庭前樹上。始皇見了烏頭馬角,大吃一驚,因為綸言【1】在先,斷無變更之理,只得放了太子丹,讓他回歸本國。然而始皇又不甘心。在秦燕之間隔著楚國,又有大河橫貫其間,架在河上的橋叫楚國橋。始皇便派人去設置了機關,使燕丹過橋時落下水去。燕丹走上橋時,果然掉進了河裡,但並沒有因此被淹死,而是象走在平地上一樣,平安地渡到對岸去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回頭一看,原來有數不清的烏龜浮在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使他安全地走上岸來。這便是神佛聖賢垂憐孝子的緣故。

太子丹心中怨恨,不肯順從始皇。始皇打算派兵去討伐燕丹。燕丹聽到這個消息後非常害怕,便請來一個叫荊軻的勇士,封他為大臣。荊軻想招納另一個勇士田光。田光說:「你知道我年輕時的事,所以前來找我。騏驥能日行千里,一旦老了就連駑馬也比不上。現在我不中用了,就不要把我看成勇土了。」說完便想回去。荊軻說道:「這事非常機密,千萬不要洩漏出去。」田光說:「沒有比被人懷疑更令人恥辱的了,如果此事洩漏出去,我一定會被懷疑。」說罷,便在門前的李樹上撞死了。還有一個勇士樊於期,原是秦國人,因父親、叔父和兄弟,全被秦始皇殺害,便逃到燕國避難。始皇曾詔告天下:「有持樊於期頭來見者,賞黃金五百斤。」荊軻得知此事,便找到樊於期說道:「聽說你的頭值五百斤黃金,你把頭借給我,我去見始皇,他一定會高興地檢視,那時我拔劍刺進他的胸膛,就非常容易了。」樊於期跳起來,長歎一聲說:「我的父親、叔父、兄弟都被始皇殺害。我日夜不忘此事,恨之入骨,但苦於報仇無門。如果真的能夠殺死始皇,我把頭給你,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說罷便刎頸而死了。

又有一個勇士叫秦舞陽,也是秦國人,在十三歲時殺了仇人,逃到燕國,是個無比的勇士。當他發怒時,大丈夫也會被嚇得肝膽俱裂;當他發笑時,孩子也可與他嬉戲擁抱。荊軻請他作嚮導,一起入秦。一天晚上,投宿在某一山麓,聽得附近村落有管弦之聲,便借其音調占卜此行吉凶,佔得敵方為水,我方為火。後來天亮日出,忽見白虹貫日而不透【2】。於是荊軻說:「看來,我們要想成功很不容易呀!」

但現在也不能退回去了,便來到秦國的都城咸陽宮。將奉獻燕國地圖和樊於期首級的事奏上去之後,始皇便令臣下來取。荊軻說道:「這絕不能由別人轉呈,一定要親自獻上。」於是,秦始皇便下令準備好朝會的儀式,召見燕國使者。這咸陽都城,周圍一萬八千三百八十里,皇宮建在三里高的土台上,建有長生殿、不老門,以黃金做成日形,以白銀做成月形,地上鋪著真珠砂、琉璃砂、黃金砂。四周有四十丈高的鐵牆圍繞,宮殿上張著鐵網,戒備森嚴,就連冥界的使者也休想進來。春天飛雁回到北國的時候,這鐵牆有礙其飛行,於是就在鐵牆上開了一個雁門,便于飛雁出入。其中有個阿房宮,秦始皇時常臨幸這裡,將此作為處理政務的殿堂。阿房宮高三十六丈,東西九町,南北五町,殿堂下邊豎著五丈高的旗桿,殿頂鋪著琉璃瓦,裡面裝飾著金銀。荊軻捧著燕國地圖,秦舞陽捧著樊於期的首級,順著長長的白玉石階走上殿去。秦舞陽被大殿的宏偉和警戒武土的威嚴嚇得發起抖來。秦始皇的臣下起了疑心,說:「秦舞陽有叛逆之心,刑餘之人不可接近君王。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則輕死之道也【3】。」荊軻道:「舞陽並無反叛之心,只是因為習慣於鄉間的鄙陋,而今見了宮殿便不習慣,所以舉止有些失措而已。」於是那些臣下又都平靜下來。這時已然走到了秦王身邊,便奉上燕國地圖和樊於期的首級請他驗看。當秦始皇看到裝地圖的匣子裡藏著一把像冰雪一樣閃著寒光的利劍時,便想轉身逃開。這時,荊軻一把抓住秦始皇的衣袖,用劍直指他的胸前。始皇眼看性命難保,殿下雖有無數軍兵,卻無法救護,只能看著始皇將要被殺而歎惜罷了。秦始皇說:「請稍等片刻,讓我再聽一次愛後的琴音吧。」荊軻就沒有立即動手。秦始皇后宮中有三千嬪妃,其中華陽夫人為彈琴能手。只要一聽到她的琴聲,無論多麼勇猛的武士都可以平息怒氣;天上飛鳥會因之下落,地上草木會因之搖動,更何況這次是最後為始皇彈奏,邊哭邊彈,一定是更加感人吧。荊軻也垂首側耳地聽著,鬆懈了行刺的大志。這是,華陽夫人又彈了一曲,曲曰:

七尺屏風可逾越,

羅穀單衣裂可絕。【4】

荊軻不解其意,始皇卻已明瞭,立即掙斷衣袖,越過七尺屏風,躲到銅柱後面。荊軻又急又怒,以劍投擊,這時,在殿上值班的御醫將藥袋向荊軻擲來,那劍便掛著藥袋扎進六尺粗的銅柱上,荊軻手中沒有了劍,不能繼續投擊,秦始皇回過身來,揮舞自己的劍,將荊軻斬成幾段,秦舞陽也被殺了。以後又發兵滅燕。蒼天不佑,白虹貫日不透;秦始皇大難不死,太子丹終被滅掉。追隨平家的人都說:「當今的源賴朝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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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綸言即帝王的話,《禮記》有云:「王言如系,其出如綸」。

【2】這裡以白虹比喻兵器,以日比喻皇帝,貫而未透預示謀刺不成。此句來源於《史記·鄒陽傳》:「白虹貫日,太子畏之。」。

【3】見《公羊傳·襄公二十九年》。

【4】見《史記正義》。「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瑟而死。召姬人鼓琴,琴聲曰:『羅穀單衣可裂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秦王於是奪袖越屏風走之。」

七.文覺苦修

卻說那源賴朝,因為父親左馬頭義朝在平治元年(1159)十二月謀反,於永歷元年(1160)三月二十日年僅十四便被放逐到伊豆國的蛭島,至今已度過二十多年。這麼多年來一直平平安安地度過,為什麼到了現在才發起謀反呢?據說是因為高雄的文覺上人慫恿的緣故。

這個文覺本是渡邊【1】的遠藤左近將監【2】茂遠的兒子,叫遠藤武者盛遠,是上西門院【3】從事雜役的武士。十九歲時發起道心,出家修行。他說:「修行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讓我試試看。」就在炎熱的六月裡,在野草不動的太陽底下,鑽進深山叢莽中,仰臥在地上,任憑虻、蚊、蜂、蟻等毒蟲在身上連螫帶咬,他卻一動也不動,一連七天沒有起來。第八天起來之後就向別人問道:「修行就是這樣的嗎?」對方回答說:「如果是這樣,怎麼能活得下去呢!」「這麼說來,修行是十分容易的了。」於是,就出家修行去了。

走到熊野地方,原想就在那智山寺院裡修行,轉念一想,不如在修行之前先到著名的瀑布下沖洗一番,於是就來到瀑布下面。那時正是十二月中旬,山中下著雪,水面上也結了冰,山中的小溪默默無聲,冷風從山上吹來,瀑布的白練凝成了冰柱,山中到處一片雪白,連樹木的枝梢都分辨不出來了。但文覺跳進瀑布底下的水潭裡,水浸到脖頸,口中念起不動明王的慈悲咒語。本想一氣按定數念完,可是念了二三日倒還可以,到了四五日就挺不住了,終於浮了出來。從幾千丈的高處落下的瀑布,他怎能經受得住。因此立刻被水勢衝倒,在刀刃一般的岩石叢中沉浮著,隨水漂流了五六町。這時岸上走來一個長得十分可愛的童子,抓住文覺的雙手,將他拉了上來。人們覺得十分奇怪,生起火來給他取暖。也是他命不該絕,沒過多久就緩過氣來了。文覺略微恢復了點知覺,便睜開眼睛發怒道:「我要在這瀑布下沖洗二十一天,念滿慈悲咒語三十萬遍,現在只有五天,連七天都不到,你們怎麼把我拉上來了?」嚇得人們毛髮倒豎,不敢回話。他便又回到潭裡,讓瀑布沖打去了。

第二天,來了八個童子,要將他拉上來。但文覺拚命地掙扎,不肯上來。到了第三天,文覺又不行了。也許是怕他弄髒潭水吧,兩個梳著髻角的仙童從瀑布上降了下來,用他們又暖又香的手,將文覺從頭到手指足趾撫摩一遍,文覺這才像做夢一樣甦醒過來,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呀?為什麼這樣憐恤我?」那兩個童子答道:「我們是至大至聖不動明王的使者,叫作矜迦羅和制吒伽。明王敕令,說文覺上人發下大願,要修勇猛的苦行,要我們予以協助。因此我們就來了。」文覺高聲問道:「那麼明王在什麼地方?」答說:「在兜率天。」說完便飛昇到遙遠的雲朵中去了。文覺雙手合十禮拜道:「哎呀,我的修行連不動明王都知道了。」心裡非常高興,重新又回到水潭裡去任瀑布沖打。當真出現了稀奇祥瑞的景象,吹來的風不再覺得那麼寒冷了,落下來的水熱氣騰騰,這樣二十一天的大願終於完成了。在此之後,他又在那智山閉門誦經一千日,到大峰藏王權現堂參拜了三次,到葛城金剛山去了兩次,高野、粉河、金峰山、白山、立山、富士山、信濃的戶隱、出羽的羽黑等日本所有著名寺院廟宇全都遊歷修行過了。由於還有點眷戀故鄉,便又回到了京都。因此,人們稱讚他是最有靈驗的修驗者【4】,他的祈禱能使飛鳥落地,其效驗象利刃一樣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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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邊即渡邊族。遠藤氏原是藤原忠文的後裔,住在攝津國的渡邊。

【2】是左近衛府的三等官。

【3】上西門院為鳥羽天皇的皇女,名統子。

【4】修驗道是佛教的一派,講究修練苦行,唸咒祈禱,本出於密宗,與道教相近,其教徒通稱山伏,也稱修驗者。

八.化緣簿

後來,文覺上人進入高雄山的深處,潛心修行。在這高雄山上有一個叫作神護寺的山寺,是從前稱德天皇【1】在位時,由和氣清麻呂建造的。由於年久失修,春天籠罩於雲霞之中,秋天遮掩在濃霧之下;門戶早被山風吹倒在落葉叢中爛掉;瓦甍終年為雨露所浸,佛壇天天任憑風吹日曬,既不見住持的僧侶,又沒有人進香納供,佛前所供的只有日月之光而已。於是文覺發起大願,立志加以修葺,於是捧著化緣簿向十方檀越勸化佈施。一天,他來到法皇所在的法住寺殿,將化緣修建佛寺的事奏了上去,但殿上正在彈奏管弦,沒有人理他。文覺乃是天生魯莽、無法無天的莽和尚,根本就不知道御前禮法,以為是周圍的人沒給傳報,便闖入內庭,高聲喊道:「大慈大悲的皇上,為什麼不肯聽我的奏報?」說著便打開化緣簿,高聲朗讀起來:

沙彌文覺敬白:

為籌建寺院於高雄山,以利修行,求得今生來世安樂,懇乞貴賤僧俗惠賜協助,請予佈施事。

竊惟佛法無邊,眾生與佛本為一體,其相異者惟名義殊隔而已。法性為妄念之雲所蔽,十二因緣【2】邊峰莫絕;本有心蓮【3】之月光微茫,尚不能出現三德四曼【4】之太虛。悲哉,佛法早沒,生死流轉之途冥冥。一心耽於酒色,誰肯脫離狂象深淵,惟知誹人謗法,豈知閻羅獄卒將予苛責。今茲文覺,偶棄塵俗,法衣飾身,為惡行猶在心中,虛度日月;善言難以入耳,朝夕渾渾噩噩。尤可痛者,將再度歸於三途【5】之惡道,永受四生【6】輪迴之苦難。為此,釋迦經文千萬卷,卷卷明釋成佛之理法;凡修隨緣至誠之法者,無一不到達至善彼岸。是以文覺懷無常之念而落淚,勸化貴賤僧俗,為往生極樂淨土,捐造佛陀之靈場。蓋高雄山者,其高有如靈鷲山【7】之樹梢,其谷幽深,有如商山洞【8】之苔席。巖泉因而散佈,嶺猿叫而嬉游;地勢幽邃,人寰遠隔,是乃宜於修行,虔誠入道,禮拜佛天之勝地。為此祈求佈施,諒無吝於賜助者也。嘗聞兒童聚砂為塔之功德,都感佛因,何況施捨一紙半錢之財者哉。此寺建成之日,則金闕鳳閣國泰民安之御願亦得圓滿,至時都鄙遠近,黎民親疏,無不頌堯舜無為之教,稱長治久安之德。蓋一切亡靈,無論貴賤先後長幼,均可入佛門淨土,一切功德必將集於三身【9】。為此謹述募化修行旨趣如上。

治承三年三月 日 文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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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稱德天皇是日本第四十八代天皇(764—770年在位)。

【2】意為前世、今生、來世,共有十二種因果關係。

【3】意為佛性潔淨如蓮,人皆有之。

【4】意為如來有三種德性,佛的悟性有四種境界。

【5】佛家所說的三種惡道:火途,刀途,血途。

【6】四生,指一切生物:卵生,胎生,濕生,化生。

【7】靈鷲山系佛祖講道之處。

【8】商山洞指中國漢初的商山四皓所居之處。

【9】即法身,報身,應身。

九.文覺被流放

那時太政大臣妙音院師長公正在法皇座前彈奏琵琶,唱著優美的朗詠【1】;按察大納言資賢卿正用笏板打著節拍,唱著風俗【2】和催馬樂【3】;右馬頭資時,四位侍從盛定彈著和琴,唱著各種流行曲調。玉簾錦帷之中絃歌相和,非常有趣,法皇自己也與大家一道唱了起來。這時,文覺的一陣大聲吵嚷,把調子打亂了,節拍也沒有了,於是有人呵斥道:「是什麼人?把這廝叉出去!」一語未了,在場的年輕氣盛的年輕人都跑出去了。資行判官跑在前頭,說道:「嚷嚷什麼!還不快出去!」「不賜給高雄的神護寺一座莊園,我決不出去。」文覺說著,站在那裡不動。資行判官衝上前去,要叉他的脖頸。文覺卻拿化緣簿啪地打掉了資行判官的烏帽子,又一拳朝資行胸口打去。資行被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髮髻也散開了,訕訕地爬起來逃到殿堂的寬廊上去了。文覺又從懷裡掏出一把馬尾纏柄的短刀,隨時準備捅上前抓他的人。他左手拿化緣簿,右手握刀,轉著圈跑。這情景實在太意外了,好像他的兩隻手上都握著刀似的,公卿、殿上人都看呆了,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奏樂的興趣早就沒有了,法皇的御所鬧鬧嚷嚷地亂成一團。信濃的住人安藤武者右宗,當時在法皇警衛所供職,大聲喝道:「這是在幹什麼?」拔出腰刀撲了上來。文覺毫不在乎地迎了上來。也許安藤武者覺得一刀將他砍死反倒不好,便改用刀背在文覺拿刀的手腕上擊了一下,見那文覺被擊之後,似乎銳氣已失,於是扔下腰刀,說聲:「你不想活了?」撲上去揪住文覺。這時,文覺在安藤武者的右腕上刺了一刀。那安藤不顧被刺仍緊緊抓住文覺。於是這兩個不相上下的大力士滾來翻去地廝打起來。院中上下人等都戰戰兢兢地上前來,趁機對文覺施以拳腳。但文覺不以為意,破口大罵。後來將他拉到門外,交給檢非違使廳,用繩子捆了起來。儘管如此,他仍對御所怒目而視,大聲嚷著:「不肯捐贈也就算了,還叫文覺吃這苦頭,將來總有一天會知道利害的。三界皆火宅【4】,縱然是王宮也免不了這種災難。就是十善帝王,來到了黃泉路上,也難免要受牛頭馬面的責罰。」就這樣跳上跳下地罵。「這個禿驢,真是不知好歹!」人們說著,便把他投進牢裡去了。資行判官因被打掉烏帽子,有好些日子不好意思進御所供職。安藤武者因為抓住了文覺,得到了獎賞,越過警衛所的長官,被直接升為右馬允【5】。不久,美福門院【6】去世,施行大赦,文覺也被赦免。他本該找個地方修行,但他沒有這麼做,仍然捧著化緣簿到處募捐。但他並不只是募捐。「唉,現今天下就要大亂,無論是君是臣都要滅亡了。」他到處說這些令人膽顫心驚的話。因此,官方說:「不應讓這個賊禿留在京城,把他流放到遠處去吧。」於是就將他流放到伊豆國去了。

源三位入道的嫡子仲綱,其時是伊豆國國守,根據他的命令,先押著文覺由東海道坐船到伊勢。於是檢非違使廳派了三個差役押解著他出發了。差役們說:「廳裡押送犯人有個慣例,像你這樣的情況,可以想些通融的辦法。你這樣一個高僧,犯了這麼大的罪,被放逐到遠地,難道沒有一個相好的人嗎?如果有的話,可以向他們要些土產、糧食之類的東西。」文覺說:「可以托付這種事情的好友,是沒有的。但是,東山那邊倒是有個熟人。那就給他寫封信吧。」於是差役就找來幾張糟爛不堪的紙給他。文覺道:「這種爛紙,怎麼能寫這麼重要的信?」將紙扔在地上。於是差役又找到了厚紙。文覺笑道:「我法師不會寫字,你們給寫吧。」便口授道:「文覺對高雄神護寺,有建造供養之志,因而化緣募捐,未料到遇上如此無理的官家,不但未得佈施,反被投進牢獄,流放於伊豆。遠流途中,土產糧食最為重要,乞予惠賜,交由來人帶下為要。」差役照他口述寫下來,問道:「收信人是誰呢?」「就寫清水寺的觀音法師。」差役說道:「原來你是在耍笑我們差役。」文覺說:「不要這麼說嘛,文覺對清水觀音最為信崇,除了他還能托付誰呢!」

從伊勢國的阿濃津乘船南下,到了遠江國的天龍灘,忽然海上起了大風,波濤翻滾,眼看所乘之船就要傾覆。舵手、艄公竭力把住船舵,但無奈風浪越來越大,於是船中人有的念觀音名號,有的念誦臨終時的十遍佛號,只有文覺若無其事,仍在那裡高枕大睡。當他意識到危險時,便跳了起來,站在船頭,怒視海面,大聲喝道:「龍王在這裡嗎?龍王在這裡嗎?」隨後又說道:「這船上有一位發了宏願的高僧,要是出了什麼事,你這龍王馬上就會遭天譴。」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沒過多久風浪就平息了,船隻安然到達伊豆國。文覺自從京城出發那天,就立下大願,說:「如果還能返回京都,建造供養高雄的神護寺,那就決不應該死;如果此願不得成就,就讓我死在路上吧。」從京城到伊豆,路上一直沒有順風,只能慢慢地向前捱延,用了三十一天時間。在這段日子裡文覺從沒有吃過飯,儘管如此,他依然精神抖擻,照舊每日做功課。在他身上確實有平常人沒有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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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朗詠是日本中古時代的一種歌詞,系摘集詩賦中的佳句而成。

【2】風俗是平安時代的一種民歌。

【3】催馬樂是平安時代流行的一種聲樂,初為民間俗曲,後來發展成為宮廷雅樂,唱時配以管弦,用朝笏擊節。

【4】意思是:凡在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生活的人都像在著火的房屋裡一樣。

【5】右馬寮的三等官,官階相當於七位。

【6】鳥羽法皇的皇妃,近衛天皇的生母。

十.福原院宣【1】

文覺被押送到伊豆國,交給近藤四郎國高看管,住在一個叫奈古屋的地方。因此,文覺經常到兵衛佐賴朝的住所,與他談古論今,消磨時光。一天,文覺說:「平家只有小松內大臣性情剛直,智謀過人,但平家已至末運,所以去年八月他就去世了。放眼當今源平兩家,像你這般有將軍相貌的人,再沒有第二個了,我勸你趕快興兵謀反吧,到時全日本都會服從你。」兵衛佐說:「高僧千萬不要說這種荒唐話。我這條命多虧已故的池禪尼【2】才得以延續,為了給她祈求冥福,我每天都要把《法華經》摘要誦念一遍,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沒有了。」文覺又說:「古書上說:『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3】你以為我說這話是在試探你嗎,請你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吧。」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白布包著的骷髏。兵衛佐問:「這是什麼?」「這是你父親故左馬頭的頭顱。平治之後,埋在監獄前的青苔下,沒有人為他拈香祭奠,我文覺看了可憐,便央求獄官讓我帶了出來。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將它掛在頸下,參拜了無數的山寺,為他祈禱冥福,想他如今已歷盡劫難得以超生了。因此,文覺對左馬頭也算是盡到心意了。」兵衛佐雖覺得這個骷髏不一定真是父親義朝的,但提到父親的事,也非常懷念,於是流下淚來。便將心腹之言說了出來:「賴朝的欽定之罪都沒有被寬恕,怎麼能謀反呢?」「這很容易,我可以馬上進京,請求朝廷赦免你。」「那怎麼能行,你自己就是欽案犯人,怎能請求赦免別人?」「假如我去為自己請求寬宥,當然是不行的,為你請求寬免,卻沒什麼不妥。現在的都城在福原,三天就能到那裡,為求皇上降旨,需要逗留一天,連去帶回用不了七八天。」說完就回去了。文覺回到奈古屋,告訴弟子們說,他要到伊豆山神社住七天。隨後就出發了。果然,僅用三天時間,就來到新都福原。因他與前右兵衛督光能卿有交誼,便去找他,對他說:「被流放到伊豆國的前兵衛佐源賴朝,只要法皇下旨予以赦免,他便會召集八國的家人除去平家,使天下得到安寧。請你把這事奏報上去吧。」兵衛督說道:「我自己的三個官職【4】都被罷免了,現在正自煩惱,法皇也被關了起來,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但無論怎樣,探詢一下他的意向吧。」於是悄悄地將此事上奏法皇。法皇馬上下了聖旨。文覺得到聖旨後,掛在頸下,沒過三天便回到伊豆了。兵衛佐正在想:這位高僧說了那些荒唐的事,不知要給我惹出什麼樣的大禍來。反覆想來想去,到第八天正午,文覺果然回來了,說道:「這就是法皇聖旨。」便拿出遞了過去。兵衛佐聽說聖旨到了,便恭恭敬敬地淨手漱口,換上新的烏帽子和白色狩衣,朝聖旨拜了三拜,然後打開來看,只見上面寫道:

近年以來,平氏蔑視王室,專擅朝政,破壞佛法,凌夷朝威。我朝乃是神國,宗廟巍然,神德昭著,故朝廷開基以來,歷數千餘年,凡欲傾皇統,亂國家者,無不敗亡。是以,望你等賴神靈冥助,守欽旨所宣,著即帶兵誅滅平氏一族,剪除朝廷怨敵。望承繼累世將門之武略,光大歷朝事君之忠勤,庶幾汝身可立,汝家可興。欽旨如上,仰即遵照。

治承四年七月十四日

前右兵衛督光能奉旨轉致

前兵衛佐

兵衛佐把聖旨裝在錦囊裡,據說後來在石橋交戰時仍掛在頸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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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法皇的旨意。日本白河天皇於一八六年讓位,仍以上皇身份執政,稱為院政,所有命令稱為院宣,這個慣例歷經三代,至後白河法皇一一九二年去世,院政才告結束。

【2】池禪尼,參見第五卷第四節。

【3】見《史記·淮陰侯列傳》。

【4】光能原來的三個官職是參議、右兵衛督、皇太后宮權大夫。

十一.富士川

且說福原方面召集公卿計議,決定趁賴朝羽翼未豐之前,速加討伐。於是任小松權亮少將維盛【1】為大將軍,薩摩守忠度為副將軍,率三萬多人馬,於九月十八日開出福原,十九日抵達舊都,二十日就向東國殺去了。

大將軍權亮少將維盛,時年二十三歲,儀表英俊、威武,非丹青筆墨所能描繪形容。虎皮縫綴的祖傳大將軍鎧甲,裝在唐式櫃子裡,叫人抬著,在路上他穿著紅綢直裰,外罩淺綠絲線縫綴的鎧甲,胯下是灰色錢形斑紋的戰馬,黃金鑲邊的雕鞍。副將軍薩摩守忠度,身穿藍色直裰,紅線縫綴的鎧甲,胯下是黑色肥壯的馬,塗漆灑金的雕鞍。所有這些馬、鞍、鎧、盔、弓、箭、腰刀和短刀,件件閃光奪目,一路浩浩蕩蕩,十分壯觀。

薩摩守忠度近年來與一位皇女所生的女官交好,有一天他去找女官,恰巧有一位高級女官先他而至,長遍大論地談個沒完,直到深夜,仍未離去。忠度站在簷下等著,由於煩躁啪啦啪啦地搧起扇子,只聽那女官語調優雅地吟道:「田野何狹,蟲聲噪噪。【2】」薩摩守便收起扇子回去了。後來再見面的時候,女官問:「那天怎麼不再搧扇子了?」薩摩守說:「不是說『蟲聲噪噪』嗎,因此就不搧了。」出發之際這個女官送給忠度一件內衣,當作千里遠行的離別紀念,並附了一首歌:

揮袖離別東國去,

閨中更覺夜露寒。

薩摩守和了一首:

此去卿勿作愁歎,

先人足跡遍關山。

「先人足跡遍關山」一句,指的是當初平將軍貞盛為討伐平將門而下關東的事【3】,借古詠懷,歌詞十分優雅。

從前將軍遠征朝敵,先要朝覲皇上,接受御賜節刀。天皇臨紫宸殿,近衛武官侍立階前,內辨、外辨【4】大臣參列其中,舉行中儀節會【5】。大將軍,副將軍,各按規矩接受節刀。在承平、天慶年間【6】就有此先例,後因年代久遠難以遵循效仿,贊岐守平正盛為討伐前對馬守源義親【7】到出雲國去的時候,就只賜予驛鈴【8】,裝在皮囊中,掛在雜役的頸項之下。古時候,為討伐朝敵而離開都城的將軍,都要有三項決心:在接受節刀的當天把家忘掉;走出家門之後,把妻子忘掉;在戰場和敵人打仗時把性命忘掉。現在平氏的大將維盛和忠度,一定也懷有這種決心吧。想起來,頗令人感慨。

九月二十二日高倉上皇再次臨幸安藝國嚴島。三月間曾臨幸過一次,因為這個緣故,近兩個月來世上稍稍安寧了一些,黎民稍得太平。但自高倉宮謀反之後,天下又生動亂,世上很不平靜。因此為了祈禱天下安寧,上皇病癒,又到嚴島神社去了。這次是從福原出發,不再需要長途跋涉。上皇親自作了一篇禱文,令攝政藤原基通代為謄清。文曰:

蓋聞佛法本性,靜若閒雲,猶十四十五之明月高懸;神佛顯化,智慮殊深,如一陰一陽之春風化育。夫嚴島神社,乃譽稱天下,交口稱讚之地,效驗無比之所。高峰迴繞社壇,彷彿高大慈悲之像;大海幾及神殿,實寓宏願之深廣。某以愚昧之身,忝踐帝王之位,今遵老聃謙沖之訓,遜位退身,以上皇閒適之身逍遙於藐姑射山【9】之間。然竊竭一心之精誠,參拜孤島之幽祠,於瑞籬之下仰待冥恩,凝誠念而汗下;垂神托於寶宮,誦聖訓以銘心。特表懼畏謹慎之期,重在夏秋之交。後病痾忽侵,醫術乏效;斗轉星移,日月交替,愈知神感之確著。雖經多日祈禱,仍未得舒鬱結,特以竭誠心志,甘冒風塵,重登旅途。颯颯寒風,入侵旅人之夢,漠漠夕陽,遙望前途茫茫。終於到此神域,敬設潔席,謹以色紙墨字,寫《妙法蓮華經》一部,《無量義經》、《普賢觀經》二部,《阿彌陀》、《般若心經》等各一卷,親手書寫金泥之提婆品一卷,奉獻於佛尊之前。當是時也,於蒼松翠柏之下,培植善根;又有潮水湧翻之音,漫和梵歌。弟子辭北闕八日,雖冷暖之候變化無多,凌西海之波實乃二度,當知與本社機緣非淺。朝朝祈禱之客不一,夜夜參拜之客無數,雖顯貴歸依信仰者眾多,而上皇親來參拜,前所未聞。惟後白河法皇創此先例。嵩山【10】之月前,漢武未辨和光之影,蓬萊之雲底,天仙亦徒隔垂跡之塵。仰祈大明神,賜法華真經,鑒照吾之丹忱,賜予感應,是為至幸。

治承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太上天皇【11】

且說平家諸人,出了九重帝都,遠赴千里東海,是否能夠平安返京實屬難料。征途中,或露宿山野荒地,或寢臥於高峰之苔;翻山渡河,非止一日,十月十六日終於進抵駿河國清見關。出京三萬餘騎,沿途又召集了很多軍兵,到這裡時已有七萬多人馬。前鋒已經抵達蒲原、富士川,後隊還在手越、宇津屋一帶。大將軍權亮維盛將武士大將上總守忠清召來,十分自信地說道:「依我看,翻過足柄山,就可以在阪東開戰了。」上總守答道:「從福原出發的時候,入道公就命令將作戰的事交給忠清,依我看,阪東八國的軍兵都歸附於兵衛佐了,總共人馬有幾十萬,我方雖有七萬人馬,都是從各國徵集來的,人馬都十分乏困,而且伊豆、駿河應該來的軍兵還沒有來到,還是先陳兵於富士川前,等待我方軍兵全都來到才好開戰。」維盛聽了,沒有辦法,只好暫緩交戰。

且說兵衛佐翻過足柄山,已經進抵駿河國的黃瀨川了。甲斐和信濃的源氏也奔集而來,在浮島海濱匯合一處,總共約有二十萬人馬。常陸國的源氏佐竹太郎,派了一個雜役持信送往京都,在途中被平家前鋒上總守忠清截獲,奪過信來拆開一看,原來是給妻子的,倒無什麼妨礙,就還給了他。問道:「兵衛佐的兵力有多少?」「這八九天,大路上士兵絡繹不絕,田野、海邊、河畔,到處都有武土。我們這樣的差役,只能知道有四五百到一千的數目,再多了也弄不清了。也許多些,也許少些,說不出個准數來。昨天在黃瀨川,聽人說源氏有二十萬人馬。」上總守聽了歎道:「唉,大將軍【12】行動遲緩,真是可惜。假如我們早一點起兵討伐,翻越足柄山,向東國進兵的話,町山一族及大庭兄弟一定會歸附我們了。他們到我們這邊來,阪東便不至於像風催草木一樣歸順源氏了。」雖是後悔,但也無濟於事了。

大將軍權亮少將維盛又把熟悉東國的長井齋藤別當實盛叫來,問道:「像你這樣善射的人,東八國能有多少?」齋藤聽後冷笑:「看起來,主公將實盛看成是能射長箭的人了,我只能射桿長十三把【13】的箭。實盛這樣的射手,在東國不計其數,他們的長箭,沒有少於十五把的;個個善使硬弓,那弓要五六個壯漢才拉得開。這樣的硬弓射手,可以輕而易舉地射透二三層鎧甲。每一個大名【14】,至少也有不下五百騎人馬;人一到了馬上就不會掉下來,馬無論走到怎樣的險處也不會跌倒,他們打起仗來,不管父親死了,還是兒子死了,全然不顧,飛馬越過繼續拚殺。西國人打仗,父親死了要守靈供養,等忌期滿了才能出征。兒子死了,便心疼得不能再打仗。軍糧不足,就春種秋收之後,再去打仗。夏天嫌熱,秋天怕冷,不願作戰。東國卻全然不是這樣。甲斐和信濃的源氏熟悉這裡的地形,會從富士山腰繞到我軍之後也未可知。我這樣說也許會滅自己威風,其實不然,作戰不在兵力多寡,而在於善用計謀。我要說的只是這個意思。實盛這次出征,已經下了決心,決不再活著返回京城。」平家的武士聽了,全都嚇得瑟瑟發抖。

到了十月二十三日,源平兩家約定明天在富士川交戰。到了夜裡,平家軍兵向源家陣地望去,只見到處都是火光。原來伊豆、駿河兩國的黎民百姓,害怕打仗,大多逃進林野,藏進山裡,還有的乘船逃到河海上去了,各處都可看見他們煮飯的火光。於是平家的人說道:「啊呀,源氏陣地裡火光這麼多呀,漫山遍野,海裡河裡全是敵人了,這可怎麼好?」都恐慌起來了。這一天夜半時分,富士川沼澤裡的水鳥不知怎麼的受了驚,突然一群群飛了起來,那翅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大風巨雷一樣。平家的武士們說道:「不好,源氏大軍攻上來了,一定是象齋藤別當所說的那樣,從後路迂迴過來了吧。如果被他們包圍那可就糟了,還是從這裡撤退,到尾張國的河洲俁防守吧。」於是該帶的東西也顧不上帶,爭先恐後地逃跑。因為過於慌張,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或者拿了箭忘了弓;有的騎了別人的馬,自己的馬又讓別人騎走了;更可笑的是有的騎上了馬卻忘了解開韁繩,只是圍著拴馬樁打轉。從附近各處的冶遊場叫來的藝妓、歌女們,有的被踢破了頭,有的被踩折了腰,哀號哭叫,亂成一團。

第二天二十四日卯時,源氏二十萬大軍進入富士川,高聲吶喊了三遍,蒼天大地因之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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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維盛是小松公內大臣平重盛的嫡子,平清盛之孫。

【2】原歌見於《新撰郎詠集》捲上。

【3】平忠度是平貞盛的六代孫。

【4】內辨、外辨是在承明門內外司儀的兩個大臣。

【5】中儀節會是六位以上的官員可以參加的節會。

【6】承平(931—937)、天慶(938—946)都是朱雀天皇的年號。

【7】源為義之父,兵衛佐賴朝的祖父。

【8】驛站征發馬伕、馬匹的憑證。

【9】傳說為仙人所居之處,這裡比喻上皇住所。

【10】達摩老祖所居的少林寺位於河南嵩山。

【11】即高倉上皇。

【12】指的是在京中主持軍務的平宗盛。

【13】當時習慣以把(拳的寬度)來計量箭柄的長度。

【14】大名是佔有大量私田並擁有武裝的地方豪強。

十二.五節會

平家的陣地上卻沒有一點聲音,源氏派人前去察看,回來報告說:「敵人都已跑掉了。」有的拿了敵人忘掉的鎧甲,有的拿了敵人拋棄的帳篷,報告說:「敵人的陣地上確實連只蒼蠅也沒有了。」兵衛佐下馬摘盔,漱口淨手,朝王城方向伏拜道:「這不是我賴朝一人之功,而是八幡大菩薩的護佑。」於是便將所佔領的土地分給部將,將駿河國交給一條次郎忠賴,遠江國交給安田三郎義定。本來還應該繼續對平家發動進攻,但因後方不穩,便引軍撤出浮島海濱,回相模國去了。

且說東海道一帶各冶遊場的藝妓、歌女都嘲笑平家說:「啊呀,真不像話,出征的大將連箭也不放一支就跑掉了。望風而逃本已讓人噁心,他們卻是聞風而逃了。」匿名的揭帖也出現了許多。因為聽說在京城的大將軍叫平宗盛,帶兵出征的大將軍叫平維盛,所以揭帖將平家寫成平房,利用諧音寫道:

平房裡看守中梁的人慌了,

那藉以維繫柱子的撐(盛)條就落下來了。【1】

又一揭帖寫道:

富士河中奔湧的水,

不如伊勢平家的腿。

上總守忠清把鎧甲拋到富士河裡了,有歌寫道:

將鎧甲拋進富士河,

倒不如穿了袈裟念彌陀!

忠清騎著桃色馬逃跑,

身上雖披了上總的馬鞧,

但究竟還是廢物活寶。

十一月八日,大將軍權亮少將維盛回到福原。入道相國大怒道:「把大將軍權亮少將維盛放逐到鬼界島去,把武士大將上總守忠清處死。」

十一月九日,平家的武士們,不分老少,齊集一堂,討論處死忠清的事。其中主馬判官盛國上前說道:「以前從未聽說忠清是個貪生怕死的人,記得他十八歲時,有兩個強盜潛入鳥羽離宮的寶殿,那是畿內五國最兇惡的歹徒,沒人敢進去捕捉。忠清在大白天,翻牆進去,殺死一個,活捉一個,這個名聲是可以流傳後世的。這次失利,看來極不尋常,應該謹慎處理,將叛亂平息下去才好。」

十一月十日,大將軍權亮少將維盛晉陞為右近衛中將。人們竊竊私議道:「雖說是出征的大將軍,但並沒有立下戰功,褒獎他什麼呢?」

從前,為討伐平將門,平將軍貞盛和田原藤太秀鄉奉旨出征阪東。但消滅平將門並非易事,因此公卿計議,要增派討伐軍兵前去,於是任宇治民部卿忠文、清原滋藤為軍監【2】。在駿河國清見關住宿時,滋藤眺望漫漫海面,高聲吟誦漢詩道:

漁舟火影寒燒浪,

驛路鈴聲夜過山。【3】

忠文聽了很受感動,不禁流下淚來。但是,當時貞盛、秀鄉已經把平將門殺死,正帶著他的首級班師回京,在清見關與忠文、滋藤二人相遇,於是這四位大將軍一同回京。在對貞盛、秀鄉論功行賞的時候,公卿們提議也要給忠文、滋藤二人獎賞。九條右大臣師輔公說:「這次出征阪東,因消滅平將門不是易事,因此這兩位將軍也奉了欽命奔赴關東,雖然未等他們到達,朝敵就已被消滅,但對他們二人怎麼能不給獎賞呢?」這時,關白小野公【4】說道:「《禮記》上說:疑事勿質。【5】」於是,終於沒給他們獎賞。忠文對於此事深感遺恨,發誓說:「小野公的子孫,我將把他們當做奴隸;九條公的子孫,我將做他們的守護神。」後來就絕食而死了。後來,九條公的後人俱得富貴,而小野公的子孫卻沒有什麼顯達的,現在小野公的後人都已經斷絕了。

入道相國的四子、頭中將重衡也被升為左近衛中將。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福原新造的皇居完工了,於是皇上就遷了過去。本來應該舉行大嘗會。大嘗會的例行事項是:天皇應在十月底駕臨賀茂川,修禊沐浴;在宮城的北野建造齋戒場所,準備各種神服、神具;在太極殿前,龍尾道壇下,築一個回龍殿,供天皇在此沐浴。在壇的旁邊建築大嘗宮,在這裡用新谷供神,舉行神宴,奏樂唱歌,然後在太極殿上舉行大典,在清暑堂裡演奏神樂,在豐樂院舉行宴會。但是現在福原的新都,既沒有太極殿,沒有舉行大典的地方,也沒有清暑堂,不能演奏神樂,豐樂院也沒有,更無法舉行宴會。因此公卿們商定,今年只舉行新嘗會和五節會,而新嘗會仍在舊都的神祇官廳舉行。

五節會是當初天武天皇在位時舉行的舞會。在一個月白風高的夜晚,天皇在吉野宮靜心彈琴,神女從天而降,衣袖翻飛,五次翩翩起舞。這就是五節會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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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日語中,看守中梁與宗盛諧音,藉以維繫的借字與維盛的官稱「亮」諧音。

【2】軍監是跟隨出征將軍謀劃軍務,位在副將軍之下。

【3】此為唐杜荀鶴的詩。

【4】小野公即藤原實賴,安和二年(969)任為太政大臣。

【5】引自《禮記·曲禮篇》。

十三.還都

這次遷都福原,君臣朝野無不嗟歎。延歷寺、興福寺等所有寺院神社都說這次遷都不合適。因此,這位一向獨斷專橫的入道相國就說:「那麼,還是返回舊都吧。」同年十二月二日就匆匆遷回舊都去了。福原新都,北依山巒,地勢較高;南臨大海,地勢較低;波浪的聲音噪耳,海風也非常猛烈。所以高倉上皇經常生病,一聽說可以遷回舊都,就趕緊離開了福原。從攝政公起,太政大臣以下的公卿、殿上人都爭相隨侍。入道相國以下,平家一門的公卿、殿上人也都回舊都去了。誰還願意在這令人不快的新都多留片刻呢。從六月起,拆了房屋,運來財貨雜物,建起頗具規模的新都,現在又像發瘋一樣地還都,甚至等不及作什麼安排,就丟三落四地返回舊都來了。各家各戶沒有可住的地方,只好住在八幡、賀茂、嵯峨、太秦、西山、東山等偏僻地方,或在佛堂的迴廊、神社的拜殿,暫時棲身。其中有許多都是有身份的人。

至於這次遷都的理由,據說是因為舊都與南都北嶺【1】都很近,稍微有點什麼事,僧眾就以春日神木,日吉的神輿【2】為憑借,鬧事胡為。福原則隔山隔水,路程也很遠,不會輕易發生那樣的事。這就是入道相國原來遷都的理由。

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再次對近江源氏進行征討,以左兵衛督知盛、薩摩守忠度為大將軍,率二萬多人馬,向近江國進發。先將散在山本、柏木、錦古裡等處的源氏一一消滅之後,就向美濃、尾張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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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都北嶺,參見第一卷第八節注四。

【2】春日神木是春日若宮的神體,興福寺的僧眾爭訟時抬出去鬧事。延歷寺的僧眾則抬出日吉神社的神輿到皇宮前請願。

十四.奈良被焚

京城中有人議論說:「高倉宮進駐園城寺,南都僧眾與其同聲一氣,派人迎接,與朝廷為敵,因此南都和三井寺應該一起討伐。」這個消息傳到奈良,僧眾立刻聚集騷動起來。攝政公藤原基通曉諭:「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出來,無論幾次,我都可以轉奏。」但僧眾置若罔聞。又派兼有官職的別當忠成作為使者前去安撫。僧眾起哄說:「把那傢伙從馬上拉下來,剪掉他的髮髻!」忠成驚慌失色,逃回京城去了。隨後又派右衛門佐藤原親雅前去。僧眾們仍是大喊:「剪掉那傢伙的髮髻!」嚇得他也慌慌張張逃了回來。當時,勸學院【1】的兩個雜役被剪掉了髮髻。南都又做了一個很大的用於遊戲的木球,說是平相國的頭,嚷著說:「打呀,踩呀!」書上有云:「言之易洩,招禍之媒也;事之不慎,取敗之道也。」【2】那位入道相國畢竟是當今皇上的外祖父,奈良僧眾這樣污辱相國,大概是著了天魔吧。

入道相國獲悉此情,心想:這該如何是好呢?首先要將南都的騷亂平息下來。於是派備中國住人瀨尾太郎兼康補了大和國檢非違所【3】的長官。兼康就帶著五百多人馬赴任去了。兼康臨行前,相國曾這樣囑咐:「一定要注意,即使僧眾有些胡鬧,你們也不可隨意動武,既不要披甲冑,也不要帶弓箭。」但南都僧眾並不知道這種內情,把兼康部下的低級士卒捉了六十多個,統統斬了首級,掛在猿澤池畔。入道相國十分憤怒,說道:「那麼,就進攻南都吧。」便派頭中將重衡為大將軍,中宮亮通盛為副將軍,率四萬人馬向南都進發。南都僧眾不分老少,共有七千多人,全都武裝起來,在奈良阪和般若寺兩處,將道路挖斷,掘出壕溝,築起了壁壘,設置了鹿砦,嚴陣以待。平家四萬人馬分作兩路,對奈良阪和般若寺兩處城郭發起進攻,齊聲吶喊。僧徒都是徒步,手持腰刀。官軍則騎馬衝殺,東追西逐,箭矢連發如下雨一般。抵抗官軍的僧眾幾乎全部戰死。從卯時開始交戰,一直戰到天黑。到了晚上,奈良阪和般若寺兩處城郭都被攻陷了。在逃脫的僧眾之中,有一個叫阪四郎永覺的勇猛和尚,既能使刀,又善於射箭,其膂力之大,在七大寺、十五大寺【4】當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在淺綠的腰甲外面披著鎧甲,頭盔上綴有五枚護頸,左右兩手各握一把向上翹起的茅葉似的白柄大長刀和一把黑漆大馬刀,與同宿的十多個僧兵先後開門,從碾磑門殺出來,暫時抵住了官軍。有許多官軍因為馬腿被砍斷,也被殺死了。但官軍勢眾,他們交替進攻,輪番拚殺,將永覺身邊的人殺得一個不剩,永覺雖然勇猛,無奈寡不敵眾,只得往南逃走了。

進入夜戰,因為天色太黑,大將軍重衡站在般若寺門前說道:「點起火來。」話音剛落,平家軍士中有一個播磨國住人、福井莊的差役,名叫次郎太夫友方的,便劈下一塊木楯,做成火把,將民房點燃了。這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的事,因為風勢極猛,雖然開始只有一處火源,經狂風勁吹,許多伽藍神廟都著火燒了起來。那些知羞恥,惜名譽的僧徒,不是戰死在奈良阪,就是戰死在般若寺了。還能走動的,都往吉野十津河方向逃去了;那些無力逃走的老僧,修學佛法的學僧,以及稚男幼女,都爭先恐後地向大佛殿、山階寺【5】逃去。大佛殿的樓上,聚集了大約一千多人,為了不讓敵人上來,他們把樓梯也拆掉了。及至猛火燒來,那種慘叫的聲音,就是身處焦熱、大焦熱、無間阿鼻【6】等火焰地獄的罪人也不能相比吧。

這興福寺本是淡海公【7】許願興建的,是藤原氏歷代的私家寺院。東金堂供奉的是佛法傳來後的第一幅釋迦像;西金堂供奉的是從地下自然湧出的觀世音像。那琉璃鑲嵌的四面廊,丹朱塗飾的二層樓房,頂上九輪發光的兩座佛塔,在頃刻之間,都已化作灰燼。東大寺供奉的常在不滅、顯身於實報土和寂光土的佛尊,聖武天皇親手製作磨光的十六丈金銅盧遮那佛【8】,烏瑟【9】高聳,為天上雲霧所遮;眉間白毫,尊容恰如滿月,而今頭髮被燒落,身體銷熔委頹。八萬四千種尊容,已如秋月為五重之雲遮掩;四十一地之瓔珞,恰似夜星被十惡之風所吹。煙塵蔽空,烈焰沖天,目睹者不忍正視,耳聞者為之喪膽。法相、三論之聖教【10】,全無一卷存留。不要說我朝,就是天竺、震旦,佛法也不至淪喪到這種地步吧。優填大王煉下的真金,毗首羯摩【11】雕刻的赤栴檀,所塑皆為等身佛像,況且這乃是南閻浮提【12】獨一無二的佛像,本來希望永留於世,而今橫遭烈焰,惟留悲哀之跡。梵釋四王【13】,龍神八部,冥官冥眾,一定也會大為震驚吧。擁護法相宗的春日大明神,不知有什麼感想!春日野之露水為之變色,三笠山之風如泣如訴。

據說,在火中燒死的,大佛殿的樓上有一千七百多人,興福寺裡有八百多人,某一個殿堂有五百多人,另一處殿堂有三百多人,共計有三千五百多人。在戰場上戰死的僧眾有一千多人,有些人被梟首在般若寺門前,有些則被斬下首級送到京城去了。

二十九日,頭中將徹底掃滅了南都,班師回京城去了。入道相國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心中十分高興。中宮、法皇、上皇及攝政大臣以下的人都悲歎道:「惡僧倒是被除掉了,但寺院不該被破壞呀。」那些僧眾的首級,最初是在京都大路上巡迴示眾,後來全都被掛在獄門前的樹上。後來對東大寺、興福寺的慘遭毀滅不再有什麼指示,這些首級便都被拋棄在各處的壕溝裡了。聖武天皇在御筆詔書中曾說:「我寺興福,則天下興福;我寺衰微,則天下衰微。」這麼說天下衰微是無疑的了。令人驚恐不安的一年終於過去了,治承進入了第五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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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藤原冬嗣於弘仁十二年(821)為教育藤原氏子弟而設立的學校。

【2】見《臣軌·慎密章》。

【3】檢非違所是地方國司所屬,相當於警察和司法機關。在中央一級則稱為檢非違使廳。

【4】南都七大寺即東大寺、興福寺、元興寺、大安寺、藥師寺、西大寺、法隆寺。十五大寺即上述七大寺,加上新藥師寺、大後寺、不退寺、京法華寺、超證寺、招提寺、宗鏡寺、弘福寺等八大寺。

【5】即興福寺。

【6】焦熱、大焦熱、無間都是八大地獄的名稱。阿鼻系梵語,即無間,意思是無間斷的受罪,是八大地獄最下的一層,處罰罪過最重的人。

【7】淡海公,參見第一卷第八節注五。

【8】盧捨那佛指奈良東大寺的大佛。

【9】烏瑟是佛的三十三種形相之一,頭上肌肉高高隆起,有如圓髻。

【10】法相宗、三論宗俱為佛教的宗派。奈良時代法相宗興盛之後,三論宗逐漸衰滅。

【11】帝釋天的臣屬之一,掌管器作的神,深受天竺工匠的尊崇。

【12】閻浮提,即人間世界。

【13】即梵天、帝釋天和持國、增長、廣目、多聞四大天王。

[卷第陸]

一.上皇晏駕

治承五年(1181)正月初一,因為東國發生了兵亂,南都出現了火災,所以宮中沒有舉行朝拜大典,天皇也沒有上朝;樂器未響,舞樂不興。吉野深山的國棲村民也沒來朝賀,藤原氏的公卿們因家寺毀於兵火一個也沒上朝。初二,殿上也沒有舉行酒宴,男男女女都沉默寡言,宮中顯得陰沉慘淡,就像佛法王法都已毀滅了一樣。法皇歎道:「我以十善餘蔭得登萬乘寶座,之後的四代帝王【1】,都是我的兒孫,為什麼處置朝中各種大事的權力都被解除,只留下皇權的虛名呢?」

初五,南都僧綱【2】們全都被解職,被取消了參加法會的資格,寺院的長老也都被罷免了職務;那些老老少少的僧眾有的被射死,有的被斬殺,有的化為煙塵,有的成為焦炭,僅有極少的人活下來,也都遁跡山林,沒有一個人留在那兒。興福寺別當、花林院僧正永緣,眼看著佛像經卷被付之一炬,驚歎末日之將到,非常痛心,因而生了病,沒過多久就去世了。這僧正是風雅之人,有一次聽見杜鵑啼鳴,作歌道:

啼聲素所稔,每感清且新;

杜鵑雖常見,卻總似初音。

因此人們稱他為初音僧正。

但那御齋會【3】儘管徒具其形,也還是要如期舉行的,因此要選一些僧侶主講。公卿們計議道:「現在南都僧綱全被解職,可否讓京都的僧綱來代替呢?」話雖如此說,但心裡總覺得不應該把南都完全拋開,於是便將三論宗的高僧成寶已講【4】從他隱居的勸修寺叫來,舉行了御齋會。

高倉上皇因為前年法皇被幽禁在鳥羽殿,去年高倉宮以仁親王被害,以及由遷都引起的天下騷動等事件,心裡苦惱鬱積,生起病來。本來玉體就已欠安,如今又聽到東大寺、興福寺的事,病勢便越發沉重了。法皇焦慮萬分,嗟歎不已。到了正月十四日,上皇終於在六波羅的池殿晏駕了。在位十二年,德政萬端,振興已經廢弛的詩書仁義之道,恢復瀕於泯絕的理世安民之跡。死亡之事,三明六通的羅漢都難以避免,變幻萬端的權者【5】也難以迴避,雖然這是有為無常的人間正道,但世人心情不比事理,總是覺得十分悲傷。

在當天的夜晚,上皇遺體就被奉移到東山山麓的清閒寺,進行火化。一代帝王化為夜晚的煙塵,隨著春天的雲升到太空去了。澄憲法印【6】一心想來送葬,趕緊從山上跑來,但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縷虛煙了。法師因此詠了一首歌道:

主上巡幸尋常見,

永去不歸實可哀。

又有一個女官,聽到上皇駕崩的消息,作了這樣一首歌:

月光九重常照耀,

遽爾消逝我心悲。

天皇享年二十一歲,於內嚴守十戒【7】,於外不逾五常【8】,實在是禮儀端正的明君,佛法末世的賢王。世人莫不痛惜,頓覺日月無光;認為上天之所以如此不遂人願,一定是因為黎庶福薄,人間多難,實在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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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代帝王即二條、六條、高倉、安德四帝。

【2】僧綱即僧正、僧都、律師等高級僧官。

【3】是從正月十月初八到十四在太極殿宣講金光明最勝王經的法會,旨在祈禱國家太平,五穀豐登。

【4】已講是出席御齋會、最勝會、維摩會的講師。

【5】即佛暫時變幻顯現的各種形象。

【6】參見第二卷第一節注十四。

【7】參見第一卷第三節注十三。

【8】五常即仁義禮智信。

二.紅葉

自和朝開基以來很得人心而令人景仰的,大概莫過於延喜與天歷【1】兩朝的天皇了。較之這位上皇,他們當然是非常聖明的。大凡被稱為賢王,施德於民的,都是成年後能夠分辨善惡時的事,但高倉上皇自沖齡即位之時起,就具備一種與生俱來的柔和稟性。

承安年間,上皇即位之初,年僅十歲左右,非常喜歡紅葉,曾叫人在宮禁北門之外,築起一座小山,種植了許多黃櫨、楓樹等有美麗紅葉的樹,取名為紅葉山,每天都來這裡觀賞,從不厭倦。但是有一天晚上,狂風大作,紅葉被風吹落,遍地狼籍。主殿寮【2】的差役在清晨打掃的時候,將這些紅葉全部掃掉了,由於那天早晨寒冷有風,於是就把散在地上的落葉收攏在一起,送給駐守在朔平門的警衛們作了燙酒的燃料。管理紅葉山的藏人在天皇臨幸前趕來查看,見那紅葉沒了蹤影。問是怎麼回事,差役們如實地回答了他。藏人聽後大驚失色道:「這可不得了!竟敢把天皇心愛的紅葉弄成這個樣子,真是膽大包天。你們就等著被監禁流放吧,連我自己也不知要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呢!」那天,天皇比往日起得更早,這時已經來到這裡了,沒見到紅葉,便問是怎麼回事,藏人無奈,只好如實奏聞,沒想到天皇卻開心地笑道:「詩云:林間暖酒燒紅葉。【3】這是誰教他們的?倒是風雅得很哩!」反倒受了褒獎。

安元年間【4】,有一回作變換方位的行幸【5】,天色還未到往常「雞人唱曉驚明王之眠」【6】的時候,天皇就已醒來,適值那天夜裡十分寒冷,於是就想起醍醐天皇因恤憫百姓在冬夜裡所受的寒冷而脫去御衣的事,慨歎自己遠不如先代帝王聖德深廣。夜闌更深,遠處傳來人的呻吟之聲,身邊侍奉的人沒有聽見,天皇卻聽見了,便說到:「在這麼寒冷的深夜,是什麼人呻吟,快去看看!」隨侍的殿上人便吩咐當值的武士前去查看。經四處奔走查尋,在一個路口見一貧窮的女童提著一隻長箱的蓋子,在那裡哭泣,武士問她怎麼了,她說:「我的主人是一位女官,在法皇宮中當差,近日苦心縫製了一套好衣服,我去給她取來,但被剛才走來的兩三個男人把衣服搶去了。她有了這套衣服才能在宮裡當差,若是不能進宮,她又沒有可以寄居的親戚人家,想到這裡我就哭了起來。」於是武士便將那女童帶來,奏明緣由。天皇聽了說道:「真是可憐,是什麼人竟做出這種事來!帝堯時代,人人以帝堯之心為心【7】,因而都十分正直。而今人都以朕心為心,所以邪佞之人在市朝中犯罪,豈不正是我的恥辱嗎!」便問那女童:「被搶去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回奏說衣服是這樣那樣的顏色。那時,建禮門院【8】還是中宮,就問宮人:「有這樣的衣服嗎?」隨即取來,卻比原來的要華麗得多,便賜予那個女童。天皇又說:「現在已是深夜,說不定還會遇上那樣的事。」便派一個當值武士送她到那女官的居處去。這件事實在令人感動。因此,即便身份低微的男男女女,也天天為這位天皇祈禱,以求他能保千秋萬歲的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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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延喜和天歷均為日本歷史上的太平盛世。延喜,參見第二卷第四節注八。天歷(947—956)是村上天皇的年號。

【2】主管宮中掃除、燈燭、薪炭等雜務的機構。

【3】見白居易《題仙遊寺》: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

【4】安元年間(1175—1177)是高倉天皇的年號。

【5】這是平安時代貴族們的迷信習俗,據陰陽家的說法,如果卜知要去的地方不吉利,便於前一天夜裡先到吉利的地方住一宿,然後再去,就可破除。

【6】引自日本《本朝文粹》都良香的詩賦。

【7】《說苑》中有:堯舜之人皆以堯舜之心為心,今寡人之為君也,百姓各以其心為心,以是痛也。

【8】建禮門院,參見第一卷第五節注十六。

三.葵姬

這裡還有一件更可悲的事情。侍奉中宮的女官使喚的一個女童意外地得到高倉天皇的垂青。天皇對她寵愛有加,絕非世上常見的露水之情,不時召幸,懷著真切的愛意。那位女官反倒不好再使喚她,而是象對待主人一樣對她十分尊重。女官說:「書上說:『謠詠有雲,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1】,女人也會被立為皇后的。這人說不定會成為女御、皇后甚至國母,那福分可是不淺哪。」因為她叫葵姬,人們便在背地裡叫她葵女御。天皇聽到這種議論,就不再召幸她了。倒不是不再愛她,而是顧忌到世間的物議,自那以後天皇經常凝神沉思,終日躲在寢宮之中。當時身居關白的藤原基房公知道了,說道:「天皇的心情這麼不好,應該去安慰他一番才是。」便趕緊進宮,說道:「這樣關切的事情,何必考慮那麼多呢,趕緊將那女官召來,也不用調查她的身世了,基房將她認為養女就是。」天皇道:「你說的雖是可行,但這事若是在退位之後,也許可行。如今在位的時候,若做出這樣的事,恐怕要受後世的非難。」所以終未聽從。關白無可奈何,便拭淚退了出來。後來,天皇在一張濃綠的薄紙上寫了一首記起來的古歌:

暗裡思卿人不識,

人問所念倍傷神。【2】

這御筆題詞由冷泉少將隆房【3】轉交給葵姬,她紅了臉,便托病回故鄉去了。在那裡躺在床上五六天,最後死去了。古詩中說「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4】,大概就是指這樣的事情吧。從前唐太宗曾想納鄭仁基的女兒為嬪妃【5】,魏征諫道:「此女已與陸氏定婚。」此事就作罷了。這兩件事,其用心幾乎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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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語出陳鴻:《長恨歌傳》。

【2】原歌見於《拾遺集》,為平兼盛所作。

【3】隆房,府邸在冷泉裡,後來晉陞為大納言,亦稱冷泉大納言,平清盛的長婿。

【4】見白居易《新樂府·井底引銀瓶》:「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5】這故事見於《貞觀政要·直諫篇》。

四.小督

高倉天皇因思念葵姬,終日悶悶不樂。中宮為了安慰天皇,便把自己身邊的一個叫小督的女官送給了天皇。小督女官是櫻町【1】中納言成范卿的女兒,是宮中首屈一指的美人,又是彈琴的高手。冷泉大納言隆房卿還是少將的時候,就仰慕這位女官。少將不斷地詠歌、寫信,表達對她的衷情,女官對他卻毫無愛意。但盛情畢竟難卻,最後也終於依從了他。現在小督被召到天皇身邊,隆房卿無可奈何,只好忍痛灑淚離別,眼淚沾濕了衣袖,幾乎沒有干的時候。從此以後,少將總想再見到小督,就經常到宮裡去,有時在她的居室附近,有時在簾子的周圍,或走或立。小督對侍者說道:「我已被召到君側,少將無論說什麼,我都不會回答他一句話,看他一封信。」只是叫人傳了這句話,沒有表達任何情愛。少將還是抱著幻想,寫了一首和歌,投進小督居住的簾子裡去。歌云:

愛卿之情充天地,

及至卿前卻成空。

小督本打算立即和他一首,但想起皇上,覺得不應該這麼做,於是連看也不看,讓女童原封不動地拋到院裡去了。少將十分難堪,心生怨恨,但又怕人看見不妥,便急忙拾起來,揣在懷裡走了。回去後又作歌:

雖然卿心已絕情,

何必拒絕納書翰!

少將覺得今生再難見到小督,便萌生了了此一生的念頭。

入道相國得知此事,心想:「中宮是我的女兒,冷泉少將又是我的女婿,小督竟然佔了我的兩個女婿,實在不妙,只要小督活在世上,天下就不會太平,須得叫她出來,把她弄死才好。」小督得悉相國的用心,便尋思:「我個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只是太對不起皇上了。」於是就在一天傍晚離了皇宮,不知到哪裡去了。皇上為此終日長歎,白天躲在寢宮中流淚,夜裡則到紫宸殿上仰望月光聊以自慰。入道相國聽說這種情況,說道:「皇上一定是因為小督的事這樣愁悶,既是這樣,我倒有個打算。」於是不許服侍皇上的女官進宮,對進宮晉見天皇的大臣也假以辭色。人們懾於相國的威權,所以誰也不再到宮裡來,宮中現出一片慘淡氣象。

過了八月初十,晴空萬里,皇上眼含淚水,朦朧地望著月光,到了深夜,喚道:「有人嗎?有人嗎?」竟無人回答。那時彈正少弼仲國【2】正在宮中值宿,遠遠地在那裡伺候,便答應道:「仲國在這兒。」天皇道:「到這裡來,我有話吩咐。」仲國心想有什麼事呢,便走上前去。天皇問:「你知道小督到哪裡去了嗎?」仲國答道:「這怎麼能知道呢?臣下是全然不知道的。」「啊,不知是否確實,有人說小督在嵯峨山,住在一座單扇門的房子【3】裡,那家主人的名字不太清楚,你可以為我去找一下嗎?」「不知那家主人的名字,怎麼能找得到呢?」「說得也是呀。」天皇說著,就流下淚來。仲國仔細思忖,想那小督是彈琴的名手,說不定在皎潔月光下憶想君王之事,會彈起琴來。她在宮中彈琴時,我曾為她配過笛子,那琴音依稀記得,嵯峨那邊的住戶也不會太多,我挨家挨戶地去打聽,一定會找到的。這麼想著就說道:「即便不知道那家主人的名字,我也去尋訪一下。但如果找到了,沒有陛下的親筆書信,她也許會不相信呢。請寫封書信讓我帶去吧。」天皇道:「這倒也是。」便寫了封書信交給他,並且說道:「就騎御馬寮的馬去吧。」仲國從御馬寮拉了馬來,便在明月之下揚鞭打馬,向嵯峨山奔去了。

古歌有云「牡鹿呦鳴於山鄉」【4】,詠的就是嵯峨附近的秋景,令人頗有哀愁的感覺。到了那裡,仲國發現一座有單扇門的房子,心想說不准就在這裡,便勒住馬,側耳細聽,卻聽不見有彈琴的聲音。又想,也許到清涼寺拜佛去了吧,便到清涼寺從釋迦堂開始,把所有殿堂都看遍了,連一個與小督女官相似的人都沒看到。心想這樣無功而返,比不出來找更糟糕,倒不如就此隱遁起來的好。但轉念一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裡有隱身的地方呢。正胡思亂想,忽然又興起一念頭,便道:「可不是嘛,法輪寺就在附近,那小督女官也可能趁著今夜的月色,到那裡參拜去了。」於是策馬向法輪寺奔去。

來到龜山附近,從一片松林的另一邊傳來入韻的聲音。這是山間松風之聲,還是所找之人的琴音,一時難以確定。趕緊催馬走近,果然是從一座單扇門的房子中傳出彈琴的聲音。勒馬細聽,一點也不錯,真真切切就是小督的指音。細細辨認那曲子,是一曲叫《想夫戀》曲子。果不其然,一定是因為想起皇上的事,所以在眾多樂曲當中選彈了這一曲,足見其情高雅。仲國心中十分欽佩,便從腰間抽出橫笛,吹了一聲,咚咚地敲起門來。屋裡的琴聲隨即停止了。「仲國奉命從宮裡來了,請開門吧。」高聲說著,又敲了一陣門,不見有人答應。過了會兒,裡邊像是有人出來了,便高興地等著。聽到了開鎖聲,門稍稍開了一點,一個帶稚氣的女人探出頭來說:「你大概找錯了門吧,這裡不是宮中信使能來的地方。」仲國心想如果回答得不好,又把門鎖上了,反而不好。於是便推門逕自進去了。

來到旁門外邊的廊下,說道:「你為什麼到這樣的地方來呢?皇上為你愁悶不安,看樣子怕是有性命之危,這麼說,你也許不相信,請看看我給你帶來的信吧。」說完取出信來。剛才那女人接了過去,送給小督。打開看時,的確是皇上的親筆,便馬上寫了回信,折起來打了個結文【5】,並拿出一套女官服裝。仲國把女官服裝搭在肩上,說道:「如果是別人來當使者,既然領了回音,就該回去了。但從前在宮裡彈琴的時候,仲國為你吹笛伴奏,想你恐怕不會忘記吧,沒有一句親口回話,就這麼讓我回去,不能不說是遺憾哩。」小督聽了也覺得有理,便說了幾句回話:「想來你也知道,入道相國已說了那麼可怕的話,我因擔心連累皇上便逃出宮中。住在這個地方,琴是早已不彈了,但也不能在這裡長久住下去,明天就要到大原深處【6】去,這裡的女主人依依惜別,說是已經深夜,大概不會有人聽到,便勸我彈一回琴。因為懷念宮中的情景,就彈起熟悉的曲子來,所以就讓你聽出來了。」說著流淚不已。仲國潸然淚下濕了衣袖。過了一會兒,仲國拭去眼淚說:「剛才你說,明天要到大原深處去,莫非是想出家嗎?這是萬萬使不得的。那樣一來,皇上就更要愁苦了。」這樣勸著她,並且讓他帶來的馬部和吉上【7】留下來,囑咐道:「千萬不要讓她離開。」讓他們在這裡守護,自己一個人騎馬回皇宮去了。這時天已微明,心想:現在皇上在寢殿裡,讓誰去報告呢?一邊想著一邊拴好馬,將那套女官的服裝搭在畫著飛馬的屏風上,向紫宸殿走去,只見天皇還在昨夜坐著的地方,口中念道:「南翔北翥,難付寒雲於秋雁;東出西流,惟寄瞻望於曉月。」【8】仲國走進去,將小督的書信呈上。天皇十分激動,說道:「那麼你趕快連夜將她帶進宮來吧。」仲國心想這事若讓入道相國知道可不得了,但天子已開了金口不能違背。於是備齊了雜役、牛和車子,往嵯峨去了。雖然小督不願意回宮,但經不住百般勸說,終於坐上車了,回到宮中。天皇將她安置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夜夜召幸,生了一個皇女。這個皇女即是後來的坊門女院【9】。

入道相國不知是如何得知這個消息的,說道:「以前說小督失蹤了,原來是謊言呀!」便令人將小督捉了來,逼她出家為尼,這才放了她。雖然小督本來就有離俗之心,但就這樣被逼著出了家,年方二十三歲,就穿上了黑色袈裟,住在嵯峨附近,聽來是非常令人痛心的。因為這種種事件,高倉上皇一病不起,終於與世長辭了。

法皇那裡,也接連發生了多起傷心的事情:永萬年間(1165)第一皇子二條天皇駕崩;安元二年(1176)七月皇孫六條天皇逝去;同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曾對天河雙星海誓山盟的建春門院也如秋之落葉,香消玉殞。歲月如流水一樣過去,但這一切就像昨天剛剛發生一樣,眼淚從未幹過。治承四年(1180)五月,第二皇子高倉宮以仁親王又被殺死。寄托著希望的高倉天皇如今又先他而去。這樁樁往事,遺恨重重,但又無可奈何,惟有流淚以抒內心之痛。「悲之又悲,莫悲於老後喪子;恨而又恨,莫恨於子先於親。」後江相公【10】為其子澄明所撰悼文,現在法皇看了一定會有深切的感受吧。正因為如此,法皇對《法華經》誦讀不倦,日夜勤修三密行法【11】。既然天下諒暗【12】,宮中華服盛裝便都換上了喪服,那情景顯得十分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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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原成范因在府邸內廣植櫻花,故稱其府邸為櫻町。

【2】仲國姓源,少弼是三等官,彈正即彈正台,是主管彈劾百官的機構,其首席長官稱彈正尹。

【3】平常人家是雙扇門,單扇門多是柴扉一類簡陋房舍。

【4】此句引自《藤原基俊歌集》。

【5】古時日本寫信,折成細長條,中間打結,加上墨記,謂之結文。

【6】指大原的寂光寺。

【7】馬部是御馬寮的差役,吉上是六衛府的差役。

【8】語見日本《和漢郎詠集》。

【9】即范子內親王,建永元年(1206)賜院號。

【10】後江相公即大江朝綱,其父官居宰相,故稱相公。朝綱因而被稱為後相公。

【11】三密即佛家所謂身、口、意三方面的修養融為一體。

【12】諒暗,中國古語,謂天子服喪之期。

五.檄文

入道相國這樣殘酷無情,也許隱約預感到後果的可怕,便想安慰一下法皇;於是將安藝國嚴島神社的一個內侍所生的女兒,一個年方十八,姿容秀麗的姑娘,送到法皇宮裡去。並選了許多高級女官隨侍,由不少公卿、殿上人陪送,簡直象女御進宮一樣。人們私下議論說:上皇去世剛過二七,這樣做太不合適了。

且說信濃國有一位叫木曾冠者【1】義仲的源氏族人,本是故六條判官為義的孫子,帶刀先生【2】義賢的次子。義賢於久壽二年(1155)八月十六日為鐮倉的惡源太義平【3】所殺。當時義仲年僅二歲,母親含淚忍悲把他抱到信濃國的木曾中原兼遠【4】那裡,說道:「請你把這孩子撫養成人吧。」兼遠受此委託,苦心撫育他二十多年,等他長大成人,不但力大無比,而且稟性剛勇強悍。人們都誇讚說:「強弓硬弩,利刃銳矢,馬上步下,無不精通,就是上古的田村【5】、利仁【6】、余五將軍、致賴、保昌,以至先祖賴光、義家【7】朝臣,恐怕也比不上他。」

有一天,義仲對他的師傅兼遠說:「兵衛佐賴朝已起兵謀反,征服了關東八國,正從東海道進攻,討伐平氏。義仲打算率領東山、北陸兩道,盡早剷除平家,讓世人都稱讚我和賴朝是日本的兩員將軍【8】。」中原兼遠聽了十分喜悅,表示贊同:「我苦心養育你這麼多年,正是為了這個,你能說出這番話,不愧是八幡公【9】的子孫。」於是,立即著手籌劃起兵的事。

從前,木曾義仲曾多次隨兼遠進京,探聽平家人的舉動。十三歲加冠的時候,也曾到石清水的八幡神宮【10】,參拜八幡大菩薩【11】,說道:「我的曾高祖父義家朝臣,就是在這位神明面前行的冠禮,稱為八幡太郎,我也照此行事吧。」便在八幡大菩薩的寶座前挽了髮髻,取名為木曾次郎義仲。兼遠說:「先向各國發出檄文吧。」於是就在信濃國對根井小野太、海野行親說了起兵的事,二人都表示贊同。從此,信濃舉國的武士沒有一個不服從的。上野國因為已故帶刀先生義賢的關係,多胡郡的軍兵也無不響應。這樣就贏得了消滅平家的實力,源氏多年來的願望可望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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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官階為六位而無官職的人叫作冠者。

【2】參見第四卷第三節注八。

【3】義平乃是源義朝的兒子,賴朝的長兄,與義賢乃是叔侄關係,因在關東和義賢相爭,殺了義賢,所以人稱惡源太(意思是可惡的源老大)。

【4】木曾是地名,中原是姓,兼遠是名。

【5】阪上田村麻呂,勇猛過人,延歷二十三年(804)任為征夷大將軍。

【6】藤原利仁,延喜十五年(915)任為鎮守府將軍。

【7】余五將軍即平維茂,平貞盛收為義子,排行十五,故稱「余五」,與陸奧家族藤原師種相爭,頗有威名。平致賴以私鬥罪流於隱岐(時在999年)。藤原保昌,武藝嫻熟,頗有膽略,以喝退大盜褲垂保輔而有盛名。賴光是義仲五世祖。義家是義仲三世祖。

【8】兩員將軍指義仲和賴朝,後來義仲為賴朝所滅。

【9】即源義家,因在八幡神宮行了元服禮,故稱為八幡太郎。

【10】八幡神宮祭祀日本第十五代天皇應神天皇。

【11】八幡大菩薩即應神天皇。他是神功皇后的兒子。

六.信使到來

木曾所在的地方,位於信濃國南部,同美濃國交界,距京都也不遠。平家的人聽到了這個消息,引起了強烈的震動,說道:「東國之亂未平,又出了這件事,這可怎麼好?」入道相國卻說:「一個小小的木曾何足掛齒。即使信濃全國的武士都歸附了他,我們在越後有餘五將軍的子孫、城太郎助長和四郎助茂,他們兄弟擁有很強的兵力,只要發一道命令,不用多麼費力就可消滅了。」但人們仍然在暗地裡驚慌地議論說:「這可怎麼好呢。」

二月一日,任命越後國住人城太郎助長為越後守,其用意就是為了討伐木曾義仲。二月七日,大臣以下家家戶戶都供奉了尊勝陀羅尼的經文和不動明王的畫像,為的是祈禱世間安穩,天下太平。二月九日,河內國石川郡的武藏權守入道義基和他的兒子石川代理判官義兼,背叛平家,歸附兵衛佐賴朝,逃往東國去了。入道相國獲悉此事,立即發兵討伐。任源大夫判官季定、攝津判官盛澄為大將,率三千人向石河郡進發。城內以武藏權守入道義基,其子判官代義兼為先鋒,總計不過一百多人馬。雙方大聲吶喊,射出響箭,廝殺了很久。城內的軍兵拚死抵抗,全都戰死了,武藏權守入道義基陣亡,義兼被俘。四月十一日,義基法師的首級,被送到京都,在大路上巡迴示眾。據說天子居喪期間傳示賊寇首級以前有過先例,那是在堀川天皇駕崩的時候,曾這樣處置過前對馬守源義親【1】的首級。

四月十二日,信使從九州來到京城。據宇佐大宮司公通報告:以緒方三郎為首,九州的臼杵、戶次、松浦等族人,都背叛了平家,幫助源氏。平家的人聽到這個消息,茫然失措,驚慌地說:「東國北國都背叛了,這可怎麼辦呢?」

四月十六日,又有信使從伊豫來到京城,報告說:自去年冬季以來,以河野四郎通清為首,四國的人也都背叛了平家,歸附源氏。事情發生時,忠誠於平家的備後國住人奴可郡的入道西寂,強渡到伊豫國去,在道前道後【2】的交界地方,在高直城【3】中把河野四郎通清消滅了。通清的兒子通信在父親被滅的時候,正在舅父安藝國住人好田次郎家裡,不在高直城中。河野通信得知父親被害,說道:「氣死我了,無論如何也要將西寂滅掉。」便時刻準備,窺伺機會。奴可入道西寂在消滅河野四郎通清之後,認為已經平定了四國的叛亂,便於正月十五日到備後國的鞆之浦,邀集歌女藝妓,酒宴游嬉。在他酩酊大醉,昏沉入睡的時候,河野四郎通信率一百多敢死之士衝進來。西寂方面雖有三百多人,但因事發突然,毫無準備,一時慌亂無措,那些出去抵抗的,有的被射死,有的被斬殺,西寂也被活捉了去。後來被送回伊豫國。在通信父親被害的高直城裡,用鋸子將西寂的頭鋸了下來;又有傳說是被用磔刑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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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一卷第一節注五。

【2】伊豫國東部五郡稱為道前,中部七郡稱為道後。

【3】應是高繩城,亦稱河野城,為河野氏累世居住之地。

七.入道死去

從此以後,四國的武士都歸附了河野四郎。傳說連熊野別當湛增那樣身受平家重恩的人,也背叛了平家,投靠到源氏那邊去了。東國北國既已紛紛背叛,南海西海又蜂起傚尤。夷狄【1】蜂起的消息聽來令人吃驚,天下叛亂的前兆時有奏聞;四夷頃刻間蜂擁而起,眼看天下就要危亡了。即便不是平家之人,凡有識之土,無不為之憂心。

四月二十三日召集公卿計議,前右大將宗盛卿說道:「雖然已向關東派出了討伐軍,但還沒有收到顯著的成果,宗盛願前去征討。」公卿們都恭維道:「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於是法皇降旨,命宗盛卿為大將軍,所有公卿、殿上人凡兼任武官的,或武藝嫻熟的,都隨他一道出征,討伐東國北國的叛賊。

前右大將軍宗盛卿,原定於同月二十七日出發往東國去討伐源氏,但因那時入道相國覺得身體不適,就中止了。自二十八日起,入道相國病情加重,京中和六波羅的人都在私下裡議論道:「大概是報應臨頭了吧。」入道相國自得病時起,湯水不進,體熱如焚,在他病榻二三丈以內的人都感到熱不可當。入道一個勁地嚷:「熱呀熱呀。」看起來,這病確實不同尋常。從比睿山的千手井汲了水來,倒在石鑿的浴槽裡,將他浸在裡面,那水馬上滾起來,不一會兒便成沸水了。人們想,用另一辦法也許能讓他解一解熱,便用竹筧將水澆在身上,但那水就像灑在燒紅的石頭或鐵上一樣,立即迸散了,不能著身。偶然有沾到身上的,竟燃燒起來,滿屋子裡都是黑煙,火焰翻騰上升。據說從前有個叫法藏僧都的人,應閻王之邀請來到冥府,想尋問一下母親所在的地方,閻王被他的孝心打動,便讓鬼卒帶他到焦熱地獄去。剛走進那裡的鐵門,只見火焰象流星一樣升到空中,高達數百由尋【2】。現在這情形在入道相國身上可以想見了。

一天晚上,入道相國的夫人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夢中看到有人把一輛烈火熊熊的車子推進門來,站在車前車後的正是冥府的牛頭馬面,車子前邊立著一塊鐵牌,上著寫著一個「無」字。夫人在夢中問道:「這是哪裡來的車子?」牛頭馬面答道:「是從閻王殿來接平家太政大臣的。」又問道:「那麼這鐵牌又是什麼牌子呢?」回答說:「因為入道犯了焚燬南閻浮提十六丈金銅盧遮那佛的罪,要罰他墮入無間地獄的最底層,閻王已經做出判決,剛寫了無間的無字,間字還沒寫呢。」夫人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把這事對人說了,聽的人都毛髮倒豎。於是就向那些有靈驗的佛寺神社捐獻金銀七寶,把鞍馬、盔甲、弓矢、大刀,以至腰刀,全都取了出來,送到寺社裡去,為入道相國祈禱,但這一切都毫無效驗。平家男女公子們全都聚集在病榻的前後,眼看著入道相國在那裡受罪,卻不知如何是好。看來,祈禱是無濟於事的了。

閏二月二日,相國夫人強忍著灼熱,走近病榻,哭著說:「你的病日見沉重,看來好起來的希望不大了,你對這世上的事有什麼不放心的,趁你現在神志還清楚,囑咐囑咐吧。」入道相國平日裡似乎非常剛毅,現在卻也表現出十分痛苦的樣子,斷斷續續地說:「自保元、平治以來,我屢次為朝廷掃平叛亂,朝廷恩賞有加,忝為帝王外祖,官至太政大臣,榮華富貴澤被子孫,已登峰造極,應無餘恨了。但惟有一件事心中不足,就是沒見到伊豆國流人、前兵衛佐源賴朝的首級,實在難以瞑目。在我死後,不需建造堂塔,也不必為我追薦供奉,只要馬上派出討伐軍,斬下賴朝的首級掛在我的墓前,這就是最好的祭奠了。」臨終說出這種話,真是罪孽深重呀。

閏二月四日,入道相國更加痛苦,家人萬般無奈,便在木板上潑了水,讓病人躺在上面,但這也未能緩解其熱,好一陣翻滾折騰之後,終於掙扎著倒在地上,氣絕而亡。各處都來弔唁,車馬之聲,不絕於耳。即便是貴為人君、萬乘之主的喪禮,也不過如此了。終年六十四歲,雖不算是衰老而死,但其宿命驟然而盡,大法秘法無法發揮效驗,神佛三寶全都失去靈光,諸多天神也無力加以護佑;何況凡人智力,更屬無濟於事了。即便有竭誠盡忠肯於效命的數萬武士列坐於堂上堂下,對於目不可見、力不可及的冥途使者,也無力延遲他片時半刻。一旦到了死出山【3】,渡過三途川【4】,便不能再返回來,只得一個人跋涉於冥途了。那時,生前作下的孽障便會化為鬼卒前來迎接,這是多麼可悲啊。但葬事不能再耽擱,同月七日,在愛宕舉行火葬,骨灰由圓實法眼掛在頸下,送到攝津國,在那裡的經島安葬了。就這樣,那聞名全國威振一世的人,他的軀體頃刻之間化為煙塵,升到京城上空去了;他的骨骸雖暫時留在島上,但用不了多久,便會與海邊的砂礫相混,化為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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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夷狄是借用中國古代東夷北狄南蠻西戎的說法,取其貶義,以喻東西南北都有叛亂。其實這裡謀反的並非異族。

【2】由尋是梵語,印度古時的距離單位,相當於十六里、三十里或四十里,說法不一。

【3】據佛教傳說,死出山是人死後第一個七天之內在黃泉路上要攀登的山,至此不可復回人間了。

【4】據佛教傳說三途川是人死後第二個七天要過的三條河。

八.經島

在送葬的那天夜裡,發生許多奇怪的事情。那座玉飾金嵌的西八條府邸,忽然起了火。房屋失火本不是什麼大事,但這次卻使人震驚。這火是何人所為?據說是有人故意縱火。同一天夜裡,在六波羅的南邊,又傳來二三十人拍手跳舞唱歌的聲音:「歡騰的水,嘩嘩響的瀑布的水……」還夾雜著哄然的笑聲。高倉上皇剛於正月故去,天下正值諒暗,僅過了一兩個月,入道相國又去世。朝野上下,無不悲傷,想來一定是天狗的所為。於是平家武士中那些血氣旺盛的年輕人共一百多人,朝著發出笑聲的方向尋去,發現聲音發自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裡。這兩三年法皇不在此居住,只由備前國前任國司基宗看守著。那天晚上基宗約了二三十個朋友,聚眾飲酒。開始時,只說不要出聲,但是後來漸漸地醉了,就跳起舞來。武士們一擁而上,把醉酒的人一個不漏全都抓了起來,帶到六波羅來,押到前右大將宗盛卿的庭院裡。宗盛仔細問訊了情況之後,說道:「都是些醉漢,不要問罪了。」於是便全部放了。按一般習俗,人死之後,即使是身份卑微的人,也要早晚鳴鐘,定時持誦《阿彌陀經》和《法華經》;但入道相國去世後,卻沒有供佛施僧,只是朝夕討論打仗的事,並不做任何治喪的安排。

說到入道相國臨終時的病情,確是有點悲慘,但他畢竟不同於尋常的人,有很多事情足以證明這點:前往吉日神社參拜的時候,平家和別家的公卿們,隨行者之多,是空前的,人們都說:即使是攝政關白參拜春日神社、拜謁宇治的平等院,也不曾有這樣的盛況。尤其令世人稱讚的是,在福原建造了經島,使來往的船隻可以安然行駛,不必再像從前那樣擔心,這確實是一樁好事。那個經島從應保元年(1162)二月上旬開始建造,同年八月突然被狂風巨浪沖垮,又於三年三月下旬,以阿波民部重能為督辦,重新動工興建。當時公卿們都說應該豎一個人柱【1】,但入道相國認為那是作孽,便立了一個石碑,上面刻了《一切經》【2】的經文,因而這島就被稱為經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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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時築島造橋,工程中遇到特殊困難,往往以人為犧牲,使沉於水底,以祈求海神河伯予以保佑,稱為人柱。

【2】即《大藏經》,是佛教聖典的總稱,共五千卷至八千卷。此指摘取其一段經文鐫刻石上。

九.慈心坊

根據古人的傳說,人們一直以為清盛公是十惡不赦之人,實際上他是慈惠僧正【1】轉世。這事的前因要從攝津國的清澄寺說起。寺中住著一個叫慈心坊尊惠的人,他本是比睿山的學僧,多年修持《法華經》,後來發起道心,離開本山,來到清澄寺,多年之後,很多人都依附了他。承安二年(1172)十二月二十二日夜裡,他靠著小几捧讀《法華經》,時近丑時,在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之間,忽見一個大約五十歲的男人,身穿白色狩衣,頭戴立烏帽子,腳著草履,打著裹腿,手捧文書走進來。尊惠問道:「你是從哪裡來的?」答道:「我是閻王派來的使者,傳達閻王的旨意。」便將文書送給了尊惠。尊惠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召請。致塵世大日本國攝津國清澄寺慈心坊尊惠。

訂於二十六日在閻羅城太極殿,召集十萬持經者,轉讀十萬部《法華經》,望屆時前來。

奉閻王諭旨,特此召請如上。

承安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閻王府

尊惠覺得這事不能推辭,便寫了收到諭旨的收條,隨後就醒了過來。自己覺得完全像死過去一樣,他將此事告訴院主光影坊。人們都覺得此事非常離奇。尊惠口念彌陀佛號,心中祈禱佛陀前來接引【2】。這樣到了二十五日夜裡,他照例在佛前誦經,將近子時【3】,忽覺睏倦,回到寢室睡下。大約到了丑時,先前那兩個身穿白色狩衣的人進來催促道:「快去吧!」因是閻王的旨意,他覺得十分惶恐,但又不敢推辭,立即前去呢,衣缽又不在身邊,正在躊躇的時候,法衣忽然著在了身上,又有金缽從天上降下;隨後又有童子二人,從僧二人,雜役僧徒十人,擁著七寶大車來到寺前。尊惠十分高興,立即上車,朝著西北方向騰空而去,沒過多久便到了閻王宮。

尊惠看那王宮,外形浩大,內裡寬廣,其中七寶砌成的太極殿,高大宏偉,金碧輝煌,實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道盡其形容的。那天的法會終了以後,其他被召請的僧眾都已離去,尊惠站在南方的中門口,朝太極殿望去,見有許多冥官冥眾跪在閻王面前。尊惠心想這是難得的機會,趁此問一問來世的事情吧。便向太極殿走去。這時,兩個童子為他張著華蓋,兩個從僧拿著箱子,十個雜役僧徒在身後列隊相隨,走近大殿,閻王率冥界眾官下階相迎。兩個童子是多聞天王和持國天王的化身,兩個從僧是藥王菩薩和勇施菩薩【4】的化身。十個差役僧徒則是羅剎女的化身。閻王問道:「其他僧人都已回去,尊僧為何仍滯留在此?」尊惠答道:「想問一問死後往生的去處。」閻王說道:「死後能不能往生極樂淨土,要看信心誠與不誠。」閻王對冥官說:「記錄這位聖僧善行的文匣,收在南面的寶庫裡,可以拿來給他看看,他一生的所作所為以及教化他人的善舉,都記錄在那裡面了。」冥官奉命,到南方寶庫取來一個文書匣子,打開蓋子,認真仔細地讀給他聽。尊惠悲歎涕泣說:「願閻君哀憫貧僧,教給我脫離生死的方法,以便得到大徹大悟的捷徑。」閻王對他非常憐憫,便垂賜教化,誦讀了許多偈語,冥官一一記錄下來。

「妻子眷屬王位財,生前相隨死拋開;

常隨業鬼束縛我,受難呻喚苦難捱。」

閻王念完偈語,便交給尊惠。尊惠欣喜異常,說道:「日本有個大相國,在攝津國選定和多崎地方,營造了佔地十多町的房屋,像今天的十萬僧眾大會一樣,請了許多專心誦經的人,坐滿了每個僧房,說法讀經,虔誠修行。」閻王聽了,感歎道:「那個入道不是平常的人,他本是慈惠僧正的化身,為了護持天台佛法,轉生日本,我每天也要向他敬禮三遍,誦讀偈文。這篇偈文就托你送給他吧:

敬禮慈惠大僧正,天台佛法護持人;

示現顯為將軍身,惡業眾生利益渾。」

尊惠接了這篇偈文,走出太極殿南方的中門時,門外立著十多個軍士,簇擁著尊惠上了車,又騰空歸來了。尊惠就像做夢一樣甦醒了過來。尊惠拿了偈文來到西八條,呈給入道相國。相國看後十分歡喜,恭敬地招待他,賜給種種禮物,並任他為律師【5】。人們傳說清盛公是慈惠僧正轉世,就是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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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三卷第六節注四。

【2】據佛教傳說,人臨終時有佛陀到黃泉路口來迎接去西方極樂淨土。

【3】子時是半夜零點。

【4】據《法華經陀羅尼品》,藥王菩薩、勇施菩薩與多聞、持國兩天王,都佑護《法華經》的持誦者。

【5】律師是僧侶官職,位於僧正、僧都之下。

十.祗園女御【1】

還有一種傳說,說清盛不是忠盛的兒子,而是白河上皇的皇子。事情是這樣的:從前在永久年間【2】有一位女御很受寵幸。這位女官住在東山山麓祗園附近,鳥羽天皇常常臨幸這裡。一天,上皇帶著兩個殿上人,幾個武士,悄悄來到祗園。那時正是五月下旬,月亮尚未升起,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正值陰雨淋漓,更加顯得昏暗。那個女官住處附近有一座佛堂,在這佛堂附近突然出現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頭頂象磨光的銀針,晶瑩光亮;左右兩手都舉著,一隻手好像拿著槌子,另一隻手拿著那個發光的東西。君臣都十分驚駭,說道:「可怕極了,這就是鬼吧!手中拿著的就是可以隨意敲出東西來的魔槌【3】吧,應該怎麼辦才好呢?」那時忠盛還是宮廷警衛所的低級武官,也隨侍著來到這裡,上皇吩咐他說:「現在只有你能辦這事,快將那東西射死,或是砍死。」忠盛奉命向前走去,心裡暗想:「那東西,看起來並不怎麼兇猛,也許是狐狸之類,如果將它射死,或砍死,恐怕日後會遭報應的,不如把它活捉過來。」這樣想著便往前挨近,那東西一會兒發一下光,過一會兒又發一下光,等它再次發光時,忠盛就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東西被抓住後,喊道「這是幹什麼?」原來不是什麼妖怪,而是個人。大家拿了火來一看,見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僧人。這僧人在這佛堂裡做些雜活,今天夜裡來點燈,所以一手捏著裝油的瓶,一手拿著一個瓦罐,裡面放著火種。因為天下著雨,怕火種被淋滅了,所以頭上戴了麥秸編成的斗笠。瓦罐裡的火光映著麥秸,像銀針似地發光。事情弄清後,上皇說:「如果把這人射死,或砍殺了,事後一定會懊悔的,忠盛做事考慮得非常周到,執弓矢之人正應該這樣。」於是便將自己寵愛的祗園女御賜給忠盛了。

其時,那女官已經懷孕,上皇對忠盛說:「孩子出生後如果是女的,就作為朕的女兒;如果是男的,便算是忠盛的兒子,將他培養成武士吧。」結果生下的是一個男孩。忠盛想找一個機會奏聞此事,但一直未得機會,有一次上皇臨幸熊野,在紀伊國的絲鹿阪停輿,暫作休息。忠盛見草叢中有不少零余子【4】,便摘了幾個放進袖裡,走到上皇跟前,說道:

幼嫩零餘子,爬蔓【5】復攀枝。

上皇領會其意,接下去說道:

嬌嬌零餘子,養身【6】正所宜。

從此之後,忠盛便將那孩子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這個孩子常常夜啼,上皇聞知,便詠了一首歌給忠盛,歌曰:

夜啼尤須多照拂,

清華繁盛終可期。

因為歌中有清華繁盛之語,所以就為孩子取名清盛。十二歲便任為兵衛佐,十八歲時敘為四位。不知內情的人紛紛議論說:「華族出身的公子才能有這種待遇,但他……」鳥羽上皇【7】聞知,說道:「要論到華族,清盛可不比旁人差。」

先前天智天皇把懷孕的女御賜給大織冠【8】時說道:「這個女御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女的就當作朕的女兒,如果是男孩,就算你的兒子。」後來生下一個男孩,就是以後的多武峰開山祖師定惠和尚。在上代既有這樣的先例,因此值此末世便有了平大相國。因為他是白河上皇的皇子,因此許多天下大事,像遷都之類不容易做到的事,他也能斷然實行【9】。

同年閏二月二十日,五條大納言邦綱卿亡故。他與平大相國有很深的交誼,因緣也不淺,所以同日得病,並且在同一個月裡去世了。

邦綱大納言是兼輔中納言的第八代後裔、前右馬助盛國的兒子,還不曾任為藏人,便以進士雜色【10】的身份到宮中任職。近衛天皇在位時,仁平年間【11】,宮中忽然失火,雖然天皇駕臨紫宸殿,但近衛府的官員卻一個也沒有到來,正在驚慌不知所措的時候,邦綱叫人抬著腰輿【12】來了,他說:「在這種緊急的時候,就請陛下用這種御輿吧。」天皇就坐了上去,問他道:「你是什麼人?」答說:「進士雜色藤原邦綱。」後來天皇對關白法性寺公【13】說:「這麼機敏的人,應加以任用。」便賜給他許多領地,正式敘用了。也是在近衛天皇在位的時候,有一次臨幸八幡,有個樂人頭目因為喝醉酒掉到水裡,弄濕了衣服,而上面還等著奏神樂,邦綱說:「我倒帶有樂人穿的衣服,只是不算太好。」於是取出一套給他穿了,這才得以及時演奏歌舞。雖然時間稍遲了些,但歌聲悅耳,揮舞的衣袖也很合拍,令人感到很有興味。歌舞可以感人,無論對神還是對人都是一樣的。古時因聽了神樂而推開天之巖戶【14】的故事,現在可以體會到了吧。

邦綱的先祖有一個叫山陰中納言【15】的,其子如無僧都【16】,天生聰慧,很有才學,是個嚴守戒律、德行高尚的人。昌泰年間,寬平法皇【17】臨幸大井河,勸修寺的內大臣高藤公的兒子、泉大將貞國隨侍左右,他的烏帽子被小倉山的山風吹落到河裡,忙用袖子摀住髮髻,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這時如無僧都從袈裟箱裡取出一頂烏帽子給他戴上。父親山陰中納言任太宰大貳前去鎮西的時候,他只有兩歲,繼母十分厭惡他,假裝抱他,卻把他拋到海裡,想把他淹死。他那故去的親生母親,生前有一次在桂川見放魚鷹的人捉了一隻烏龜,要殺了餵魚鷹,便脫下一件衣衫,把它換下來放了。現在那只烏龜為了報恩,就在他落水的時候,浮出水面,把他馱住,因此得救了。這是傳說中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就如今末世來說,邦綱的聞名的軼事倒是很不少哩。在法性寺公任關白的時候,邦綱被任命為中納言。法性公故世後,入道相國對他十分看重。這位邦綱卿是多福的長者,每天都送給入道相國一樣東西。入道相國曾說:「我現世的親友,再沒有比得上這個人的了。」並將邦綱的一個兒子收為養子,取名為清國;入道相國的四子頭中將重衡還做了大納言邦綱的女婿。

治承四年,五節會在福原舉行,那時,有些殿上人到中宮那裡去,其中有人詠歌道:「竹斑湘浦……」【18】邦綱大納言在外面聽了說:「呀,多麼嚇人。聽說這是非常忌諱的話,聽這種歌,倒不如不聽的好。」於是就悄悄地逃了出來。這首歌本來的意思是說,古時候堯帝有兩個女兒,姐姐叫娥皇,妹妹叫女英,都是舜帝的王后。舜帝駕崩之後,殯送蒼梧之野,進行火化,兩位王后依依惜別,一路哭著送到叫作湘浦的地方,她們的眼淚落在岸邊的竹子上,竹子就有了斑紋,從此之後,常來這裡彈琴寄托哀思。直到現在,這裡的竹子上仍有淚斑。那首歌是說彈琴之聲,凝在雲中,足見哀思之深。桔相公【19】所作之賦,詠的就是這件事。這位大納言在詩歌文才方面雖不怎麼見長,但萬事都很機敏,所以這樣的事也都牢牢記得。他母親沒想到他會做到大納言,她曾步行到賀茂大明神那裡,披肝瀝膽地祈禱了一百天:「願我兒子邦綱能升為藏人頭,那怕是一天也好。」一天夜裡,她夢見來了一輛檳榔車【20】,停在門前的車場上。她將這夢告訴別人,那人給她解釋說:「這是說你將要成為公卿夫人了。」她說:「我已這麼大年紀了,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情。」後來她兒子邦綱已不止是藏人頭,而是晉陞到正二位大納言了。這確是非常難得的。

同月二十二日,法皇臨幸他原來的寢宮法住寺。那寢殿是應保三年(1163)四月十五日建造的,近來又建了新日吉、新熊野兩神社,供奉日吉大明神和熊野權現;那裡的山水樹木,無一不令法皇滿意,只因這幾年平家種種惡行,未能臨幸此處。據前右大將宗盛卿奏稱,寢宮已多處毀壞,應該在修茸之後,再請移駕臨幸。法皇說:「不必那樣整修,早些過去吧。」於是就遷過去了。先去看從前建春門院住過的地方,只見岸松汀柳,都已長得非常高大了,因而想起「太液芙蓉未央柳,對此如何不淚垂」【21】的詩句,眼淚就流了下來。目睹那南內西宮【22】的舊跡時的心情,今天確實是體會到了。

三月一日,朝廷下旨,著南都僧綱等人恢復原職,末寺莊園照舊發還。同月三日,開始建造大佛殿。此事是由藏人左少辨行隆督辦。這個行隆,先年曾去八幡宮參拜,在那裡守夜的時候,夢見從寶殿中走出一個梳髻的仙童,說道:「我是大菩薩的使者,在你督造大佛殿的時候,請拿著這個。」說著給了他一個朝笏。醒來看時,那朝笏果然在身邊。他說道:「啊!真是奇怪,這種時候怎麼會需要建築大佛殿呢!」於是便將笏揣在懷裡,回到家中,鄭重地收藏起來。由於平家作惡,南都被焚,行隆被從辨官中選了出來,任修造大佛殿的督辦,這無疑是難得的宿緣了。

同年三月十日,美濃國代理國司派使者火速進京報告:東國的源氏已經攻到尾張國,堵塞道路,行人無法通過。不久就派兵前去討伐。以左兵衛督知盛、左中將清經、小松少將有盛為大將軍,率總兵力三萬餘騎,開往尾張國。入道相國病故之後,還沒過五旬,雖說這是亂世,也是十分驚人的了。源氏一方有十郎藏人行家,兵衛佐的兄弟卿公義圓,總計六千餘騎,隔著尾張河,源平雙方相對佈陣。

三月十六日夜半,源氏六千餘騎渡過河,吶喊著朝平家陣中衝去。次日十七日的寅時【23】起,雙方鳴鏑交戰,一直戰到天明。平家一方毫不慌亂,下令道:「敵人因為渡了河,馬和裝備都是濕的,認準這個目標,殺呀!」將源氏軍兵包圍起來,一邊喊著「殺光他們,一個也不要漏掉!」一邊奮力衝殺。源氏被殺得幾乎全軍覆沒,大將軍行家僥倖逃得性命,退回河東去了。卿公義圓【24】因深入敵陣,力戰身亡。平家隨即渡過河去,對源氏邊追邊射。源氏雖隨處防戰,但終因敵眾我寡,難以抵擋,又被殺退。後來有人說:「古人云,不可背水為陣,源氏的謀略未免太愚蠢了。」

且說大將軍十郎藏人行家逃到三河國,拆掉了矢作川的橋,樹起木壁壘,嚴陣以待。平家不久就衝了上來,行家抵擋不住,隨即被攻陷了。如果平家此時乘勝追擊,三河、遠江的敵軍都將歸降平家,但大將軍左兵衛督知盛因為患病,從三河國班師回京去了。這次只打敗了源氏一次,沒有追殲殘敵,並未取得多大戰果。而平家呢,前年小松公內大臣辭世,今年入道相國亡故,顯然末運已到。除了那些平素蒙受恩顧的人以外,甘心追隨的簡直沒有了。而東國方面卻是全都心歸源氏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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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祗園女御並非正式嬪妃,因住在祗園附近,上皇時常臨幸,故有此稱。

【2】永久(1113—1117)為鳥羽天皇的年號。

【3】日本民間傳說中的磨槌,想要什麼東西,槌子一敲就出來。

【4】即山藥(薯蕷)生於葉腋間的珠芽,俗稱山藥豆。

【5】暗示祗園女御的孩子已經會爬了。

【6】養身含有撫養的意思。

【7】鳥羽天皇(日本七十四代天皇,1107—1123年在位)是白河上皇的孫子,到清盛十八歲時,已經讓位給崇德天皇(日本第七十五代天皇,1123—1141年在位),故稱為上皇。

【8】大織冠即藤原鐮足,參見第一卷第十一節注七。

【9】祗園女御的事到此已經講完,以下講到邦綱及其他軼事,有些版本另列一節,叫作《州俁交戰》。

【10】進士雜色是以文章生的資格而充任藏人所雜役的人。大學寮中設有文章院,專攻詞章之學,考試及格者為文章生。這裡按唐制稱為進士。雜色即在藏人所服務,無官無位,服無定色,故名。

【11】近衛天皇在位十四年(1141—1154),改元六次,仁平(1151—1153)為第五個年號。

【12】即兩人抬的小轎。

【13】即藤原忠通。

【14】即天上石屋,故事見《古事記》。天照大神因和兄弟素戔鳴尊賭氣,躲到天上石屋裡,關上門。因為她是太陽女神,從此世上不見陽光。眾神便聚集到巖戶前,故意歌舞哄笑。天照大神聽了很是詫異,略啟開門窺視。藏在門旁的兒屋根手力雄趁勢趕緊把她拉了出來,使世上重見陽光。

【15】山陰中納言是藤原魚名的五代孫,仁和二年(885)任中納言。據史實,並非邦綱的先祖。

【16】山陰中納言的兒子,承平元年(931)被任命為大僧都。

【17】寬平法皇即宇多法皇,昌泰(898—900)為其子醍醐天皇的年號。

【18】原句見《和漢朗詠集》。語出張讀的《愁賦》:竹斑湘浦,雲凝鼓瑟之蹤;鳳去秦台,月老吹簫之地。

【19】桔相公,即參議桔廣相。但上引的賦,作者乃是張讀而非桔相公。

【20】檳榔車是專供上皇、親王、大臣和公卿乘坐的一種用檳榔樹鋪頂的牛車。

【21】語出白居易《長恨歌》。

【22】引自《長恨歌》:「西宮南內多秋草」。

【23】寅時是午前四點。

【24】義圓原名乙若,出家後稱為卿公義圓。他是源義朝之子,源義經的同母弟,源賴朝的異母弟。

十一.沙聲

且說越後國住人、城太郎助長就任越後守之後,感恩圖報,決心討伐木曾義仲,於是率三萬餘騎,於同年六月十五日舉行了誓師儀式,打算在第二天卯時啟程。那天夜半時分,忽然狂風大作,大雨傾盆,雷聲震天動地,這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空中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大聲道:「燒燬南閻浮提十六丈金銅盧遮那佛的平家的同夥在這裡,把他捉住!」一連喊了三遍。從城太郎起,凡聽到的人,無不毛髮倒豎。從卒們說:「上天既然發出這麼可怕的警告,不如收回成命,不要出兵吧。」城太郎說道:「手執弓矢的人怎能聽信這些!」於是就在十六日卯時出發。剛走了十多町,忽然飄來一朵烏雲,籠罩在城太郎頭上,他立時覺得渾身寒冷,神志恍惚,接著就掉下馬來。人們便用轎子抬著,將他送回官邸,讓他睡下,大約過了三個時辰就死去了。於是立即派出信使奔赴京城報告,平家的人聽了都驚恐不安。

同年七月十四日,改元養和。同一天下令將築前、肥後兩國的領地賜給築後守貞能,叫他平定鎮西叛亂,向西國出兵。又頒布了特赦,將治承三年(1179)所有被流放的人召回。松殿入道殿下藤原基房從備前國進京,太政大臣妙音院藤原師長從尾張國入朝,按察大納言資賢卿【1】從信濃國回京。

七月二十八日,妙音院公藤原師長晉見法皇。長寬年間【2】奉赦還都的時候,他曾在御前竹簟上彈奏《賀王恩》【3】和《還城樂》【4】兩曲,這次養和還都,就在法住寺殿內彈奏《秋風樂》【5】。每次所彈的曲子都極合時宜,其用心確實良苦。按察大納言資賢卿也在同一天晉見法皇,法皇說:「真像做夢一樣啊!在僻陋的鄉下住了這麼久,恐怕那些幽雅的曲子都已忘記了吧,唱一支時行曲調吧。」大納言用笏打著節拍,唱起時行曲調:「聽說信濃有一條木曾路河【6】,」因為大納言親眼見過這條河,就從中去掉聽說兩字,把歌詞改作「信濃有一條木曾路河」,其才思之敏捷,一時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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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幾個人都因策劃推翻平家被流放遠方,事見第三卷第十六節。

【2】長寬系二條天皇年號。藤原師長曾因父親參與保元之亂,連坐遠流,於長寬二年(1164)被赦,從土佐還京,在法皇面前彈奏琵琶。

【3】《賀王恩》是唐太宗為歌頌高祖而作的曲子。

【4】《還城樂》是西域番人捕蛇的舞曲,曲調雄壯歡快。

【5】《秋風樂》是日本嵯峨天皇外出行幸時命樂人作的曲子。

【6】這首時行曲調的全文是「聽說信濃有一條木曾路河,為了思君的緣故,在水邊濕了袖子,卻在別的淺灘裡洗了。」因資賢流放在信濃,所以刪掉了「聽說」兩個字。

十二.橫田河原交戰

八月七日,在太政官廳舉行大仁王會【1】,這是效仿剿除平將門時的先例。九月一日,依照剿滅藤原純友時的先例,向伊勢大神宮奉獻鐵盔鐵甲。派出充任獻供使者的是祭主神祇權大副大中臣【2】定隆。他離開京城,在到達近江國甲賀驛時,生起病來,後來在伊勢離宮裡死去了。為了禳伏叛亂的人,大阿闍梨覺算法印奉命舉行五壇法會【3】,擔當降三世明王;但他卻在大行事權現舉行彼岸會【4】的地方,睡覺時死去了。顯然,神佛都不願接受這種禳伏的祈禱了。還有,受命修大元法【5】的安祥寺的實玄阿闍梨,在修完佛事進呈佛事記錄簿時,翻開一看,見裡邊寫的是請求禳伏平氏的話,這未免太可怕了。他問:「這是怎麼回事?」對方回答:「命令說是禳伏朝敵,從當今世事來看,平家才正是朝敵,所以祈求神明禳伏,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有人說道:「這位法師真是太無理了,應判他死罪,或放逐到遠方!」後來因為事情繁多,忙亂之中便不再有人提及此事。及至源氏當政的時候,鐮倉公源賴朝聽說此事,很是賞識,說道:「神妙得很!」便任命他為大僧正,以示褒獎。

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宮【6】上了院號,稱為建禮門院。天皇還在幼年,就給母后上了院號,據說這是古來第一次。轉眼就進入養和二年了。

二月二十一日,太白犯昴星,《天文要錄》中說:「太白侵昴,四夷並起。」又說:「將奉敕命,越出國境。」

三月十日任命百官,平家的人大都陞官晉階。四月十日,前權少僧都顯真在日吉神社按規定儀式轉讀《法華經》一萬部。讀完之後,法皇為了結緣,前去行幸。可是不知什麼人傳言,說法皇向山門僧眾下了旨意,要他們討伐平家。於是調集人馬到宮內,嚴守四門。平家的人也全都奔集六波羅。正三位中將重衡卿帶了三千餘騎,到日吉社去迎接法皇。山門方面聽說平家又要進攻山門,率數百騎上山來了。僧徒大眾便彙集到東阪本,商議道:「這可如何是好。」一時,山上京中都惶惶不安。侍奉法皇的公卿、殿上人,人人驚慌失色,侍衛的武土過分恐懼,有許多人連膽汁都吐出來了。正三位中將重衡卿在穴太附近迎到法皇,侍奉著回宮去了。法皇說:「像這樣騷亂不已,以後就是想拜佛進香也不能如願了。」實際上,山門僧眾們沒有討伐平家的計劃,平家也沒打算攻打山門,這完全是望風撲影。人們都說這是天魔作祟。同年四月二十日,因饑饉和疫病流行,臨時派遣了使者到二十二社【7】敬獻幣帛。

五月二十四日,改元壽永。那天又任命越後國住人城四郎助茂為越後守。助茂想到其兄助長因任此官才蒙難死去,認為此官不吉,屢次推辭,但因為聖命難違,無可奈何,就把名字由助茂改為長茂了。

同年九月二日,城四郎長茂為討伐木曾義仲,率越後、出羽和相津四郡的軍兵,共約四萬餘騎,向信濃進發。九月九日,進抵信濃國的橫田河源,擺下了陣勢。木曾在依田城內,聽到這個消息,便率三千餘騎,離開依田前去迎擊。採用信濃源氏、井上九郎光盛的計謀,換上七面赤旗,將三千餘騎分作七股,分佈在四處的山頂和洞窟,高舉著旗幟,慢慢走向前去。城四郎看到這個情形,說道:「好呀,這個國裡也有幫助平家的人,這樣我們的力量就增加了。」正在精神振奮大聲發佈命令的這個時候,對方的人馬已經走到近前,暗號一發,七股合在一起,同時高聲納喊,將準備好的白旗一下舉了起來。越後的兵馬見此情形,大驚失色:「敵兵有幾十萬人馬,怎麼辦呀!」一時驚慌失措,有的被趕進河裡,有的被逼下懸崖,倖免者無幾,大部分都戰死了。城四郎最倚重的那些勇士,越後的山太郎、相津的乘丹房等,也都陣亡。城四郎本人也受了傷,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沿千曲川退往越後國去了。

九月十六日,京都方面得知了這個消息,但平家並不將這次戰敗當作一回事,前右大將宗盛卿恢復了大納言的原職,十月三日又被任為內大臣。同月七日,進宮謝恩,身後有本家的公卿十二人隨行,前面有藏人頭以下十六位殿上人引導。在東國北國的源氏蜂起,眼看就要進攻京都的時候,卻還是哪裡有風吹浪起都不知道的樣子,在那裡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這不過顯示出他們的昏庸無用罷了。

進入壽永二年,那新年的節會以及其他例行儀節,主管典禮的內辨【8】由平家的內大臣宗盛公擔任。正月初六,因要行朝覲之禮,天皇便移駕到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據說這是循鳥羽天皇六歲接受朝覲的先例。二月二十二日,宗盛公晉陞從一位,當天上表辭去內大臣的職務,據說這是由於兵亂頻仍,表示負責謹慎的緣故。南都北嶺的僧眾,熊野金蜂山的僧徒,以及伊勢大神宮的祭主神官,現在全都背叛了平家,與源氏一心了。雖有諭旨下到各處,有院宣送達諸國,但人們都知道這是平家所為,因此再沒人遵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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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每年三月七日舉行,誦讀《仁王護國般若經》,祈禱鎮護國家,天下太平。

【2】神祇官的次官稱為大副,代理者稱為權。神祇官向來是由大中臣、齋部、卜部三個家族的人擔任。

【3】五壇法會是東南西北各設一壇,各請一位神明,對其祈禱。這是佛教密宗的修法,國家有大事時舉行。

【4】大行事權現為山王七社之一。彼岸會是春分或秋分前後七天內舉行的法會。

【5】就是以大元帥明王為本尊,祈求鎮護國家的修法。

【6】即高倉天皇的中宮平德子。

【7】按朝廷慣例,重大禳祓祈禱,要派出使者到伊勢大神宮以及畿內的二十一所神社奉獻幣帛。

【8】內辨是宮中節會時,在承明門內主持儀節的首席公卿。

[卷第柒]

一.清水冠者【1】

壽永二年(1183)三月上旬,源賴朝與木曾義仲失和。賴朝為征討義仲,率十萬人馬向信濃進發。義仲在依田城聽到這個消息,便離開依田,在信濃和越後交界處的熊阪山擺下陣勢。賴朝率軍駐紮在信濃國的善光寺。義仲派他乳母的兒子今井四郎兼平【2】為使者,去見賴朝說明情況。兼平對賴朝說道:「為什麼要討伐義仲呢?您削平了東八國,將從東海道向平家進攻,而義仲也平定了東山、北陸兩道,正在謀劃早日滅掉平家。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您和義仲突然失和,這豈不是讓平家恥笑嗎?十郎藏人行家【3】對您心懷怨憤,他來投奔義仲,義仲也不便冷落他,因此就接納了他。義仲本人對您可是沒有二心。」源賴朝回答道:「儘管你現在這麼說,但有人告發,義仲的確是要討伐賴朝,謀劃反叛。你所說的我是不會相信的。」於是就以土肥、篠原為先鋒,率兵進攻。義仲聽到這個消息,為了表明自己並無反叛之心,便打發自己年僅十一歲的兒子清水冠者義重,在海野、望月、諏訪、藤澤等有名的武士陪同下,到賴朝那裡作人質。賴朝說:「這麼說,義仲確實沒有反叛的意思,賴朝現在還沒有成年的兒子,好,就收下做我的兒子吧。」於是就帶了清水冠者回鐮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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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古時男兒十一至十六歲之間舉行冠禮,改穿成人服裝,束髮加冠,叫作冠者。

【2】中原兼遠的兒子,通口次郎兼光的弟弟,是義仲手下四天王之一。參見第六卷第五節注四。

【3】源為義的兒子,論行輩是義仲的叔父。

二.進軍北國

卻說木曾義仲平定了東山、北陸兩道之後,打算帶五萬人馬進逼京都。平家也從去年就宣稱:明年馬有青草吃的時候就要打仗了。於是山陰、山陽、南海、西海的人馬,奔馳而來;東山道的近江、美濃和飛驒的人馬也已雲集而來,只有東海道自遠江以東的軍兵沒有趕到,只來了西邊的隊伍;北海道若狹以北也未到一兵一卒。

平家計劃討平木曾義仲後,再攻打源賴朝,於是便向北陸道派出了討伐軍。大將軍有小松三位中將維盛、越前三位通盛【1】、但馬守經正、薩摩守忠度、三河守知度、淡江守清房;武士大將【2】有越中前司【3】盛俊、上總大夫判官忠綱、飛驒大夫判官景高、高橋判官長綱、河內判官秀國、武藏三郎左衛門有國、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等,共有大將軍六人,傑出的武士三百四十多人,約十多萬人馬。壽永二年四月十七日辰時一刻從京都出發,向北國進軍。

軍旅所需,一律於沿途就地征發,自逢阪關以下,所過之處,權門豪家的租稅以至官家的物資,全都充作軍需。志賀、辛崎、三河尻、真野、高島、鹽津、貝津一帶,沿途滋擾尤甚,人們不堪忍受,紛紛逃到山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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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通盛此時的官階是從三位、官職是越前國國守。

【2】武士大將,參見第四卷第十一節注二。

【3】即越中國的前國司。

三.竹生島拜神

雖然大將軍維盛和通盛早已率軍前進,但副將軍經正、知度、清房等人卻在近江國的鹽津、貝津一帶停了下來。尤其是經正,擅長詩歌管弦,善於鬧中取靜。一天他來到琵琶湖畔,遙望湖心島嶼,向身邊的藤兵衛有教問道:「那叫什麼島?」回答說:「那就是有名的竹生島。」經正說道:「既然到了這裡,就去看看吧!」於是帶上藤兵衛有教、安衛門守教等五六個武士,坐上小船駛往竹生島去了。

此時正是四月十八日,但見樹梢凝綠,春意闌珊,谷間鶯啼聲漸老,杜鵑初唱報夏來,這的確是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於是捨舟登岸,觀賞風景,其美妙之處真是難以形容。想那秦皇漢武,或派童男童女,或差遣方術之士,令尋不死之藥,並下令不見蓬萊不得返回。可憐他們徒然老死船頭,天水茫茫竟無所得【1】。所說的蓬萊仙境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典籍中曾說:閻浮提【2】中有一湖,湖中突起的水晶山,是仙女居住的地方。大概就是指這個島吧。

經正來到島上神社的明神前,伏身祈禱:「大辯功德天【3】就是古時釋迦如來的法身大士【4】,雖然有辯才天和妙音天兩個名稱,其實卻是一體的,都是為了濟渡眾生。據說來這裡參拜的人,所祈求的願望都能實現,真是有求必應,令人信服。」後來給了佈施,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十八的月亮也升上來了,照在湖面上,社壇也顯得明亮起來,那景色十分吸引人。神社的僧人們說道:「久仰將軍善彈琵琶,望賜奏一曲。」便拿來琵琶勸請彈奏。經正接過來彈了一支名為《上玄石上》的秘曲。樂聲悠揚響徹神殿,明神為之感動,突然經正的袖子上出現了一條白龍。經正誠惶誠恐,非常感動,不由得落下淚來。於是歌道:

威嚴明神前,祈願誠且虔;

倏忽龍現身,示我將應驗。

如此看來,必可擊敗頑敵,殲滅叛逆,這好像是確定無疑了。於是便高興地回到船上,離開了竹生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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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居易《海漫漫》:「……秦皇漢武信此語,方士年年採藥去。蓬萊今古但聞名,煙水茫茫無覓處。……不見蓬萊不敢歸,童男童女舟中老。……」。

【2】意為人間世界,位於須彌山南面的海上。

【3】即大辯才天和功德天,前者是掌管歌詠音樂的女神,極富辯才,保佑人長壽;後者也叫吉祥天,是保佑人增加福祉的女神。都屬於日本崇信的七福神。

【4】法身大士,即如來以法身(理智之身)顯現的菩薩。。

四.火打城交戰

木曾義仲雖然人在信濃,但卻在越前國的火打城佈置了防線。派到這城堡裡的人馬,以將士平泉寺的長吏齋明威儀師【1】、稻津新介、齋藤太、林六郎光明、富堅入道佛誓、土田、武部、宮崎、石黑、入善、佐美等人為首,共計六千餘騎。這座城池非常堅固。四周重巒疊嶂,磐石環繞,後有山峰作為屏障,前有山峰作為壁壘,更有能美河和新道河環繞於城郭前。在兩河交匯處,用了一些樹木打樁築堰,造成了一道攔河壩。於是河水在東西兩面的山腳下彙集起來,形成了一個湖泊。真個是:水浸南山青翠蕩漾,波映夕陽紅輪半隱。那無熱池【2】底象鋪了金銀沙,昆明池【3】岸邊好似泛出德政之船。實際上這火打城的人造湖泊,只不過是築起堤壩,攔蓄河水,矇混敵人而已。平家大軍到了這裡因無船可渡,只好停在對面的山上,虛耗時日。

卻說火打城內的平泉寺長吏齋明威儀師,心裡向著平家,他繞過山麓,將寫好的密信裝在空心的箭頭裡,悄悄地射入平家的陣地。信中寫道:「這湖泊本非原有,乃是暫時堵塞河水而成,可於夜間派精細兵卒,拆除攔水木柵,河水自會洩去,騎馬即可輕易渡過。請速速渡河,到時我為內應,從其背後襲擊。平泉寺長吏齋明威儀師謹啟。」大將軍維盛閱後大喜,當即派出步兵清除了攔水木柵。那看起來浩瀚的湖泊,好像山洪傾瀉一樣,不久就流盡了。平家大軍不再猶豫,蜂擁著渡了過去。城裡的軍隊雖奮勇抵抗,但畢竟眾寡懸殊,無濟於事。平泉寺長吏齋明威儀師總算是對平家盡到了忠心。稻津新介、齋藤太、林六郎光明、富堅入道佛誓等在城被攻陷後,退到加賀國的白山、河內去了。平家軍隨後又打到加賀,焚燬了林、富堅二座城池,可謂所向披靡。這個消息由附近各驛站派出的信使飛報京都,宗盛內大臣自不用說,所有留在京內的平家一族的人,無不歡喜雀躍。

這年五月八日,平家軍在加賀國的篠原聚集了十餘萬騎,分作前後兩路進發。正面一路的大將軍是小松三位中將維盛,越前三位通盛;武土大將以越中前司盛俊為首,總兵力為七萬餘騎,向加賀和越中交界的砥浪山出發。攻敵背面的一路,大將軍為薩摩守忠度、三河守知度;武士大將以武藏三郎左衛門為首,總兵力三萬餘騎,向能登和越中交界的志保山挺進。這時木曾義仲正在越後國的國府,得悉此信,立即率領五萬餘騎前去迎敵。按他打勝仗的慣例,仍兵分七路:先由他叔父十郎藏人行家率領一萬餘騎到志保山狙擊平家軍,是為前路軍;由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七千餘騎向北黑阪【4】方向進擊,是為後路軍。由通口次郎兼光、落合五郎兼行率七千餘騎向南黑阪進擊。另以一萬餘騎埋伏在砥浪山口、黑阪山麓、松長的柳原、茱萸的叢林裡。今井四郎兼平率六千餘騎渡過鷲瀨淺灘,在日野宮叢林佈陣。木曾義仲本人親率一萬餘騎橫渡小矢部,在砥浪山北邊的羽丹生一帶佈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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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威儀師是出家授戒時負責司儀的僧人。

【2】無熱池,據傳說位於印度大雪山之北,以金銀琉璃裝飾河岸。

【3】公元前120年漢武帝在長安西南開鑿的人工湖(故址在今斗門鎮東南),在此訓練水軍以攻昆明國,故稱昆明池。

【4】從砥浪山攀登俱梨迦羅山嶺的坡道叫黑阪,北阪的路叫北黑阪,南阪的路叫南黑阪。

五.禱文

木曾義仲說道:「平家統領的是一支大軍,人數很多,一定是想跨越砥浪山,衝進開闊地,進行正面作戰。這樣兵力的多少對勝負就起決定性作用了,被敵軍以絕對優勢兵力打過來可不好,預先要派出旗手插些白旗,平家軍看到白旗一定會說:『啊,源氏的兵迎上來了,肯定不少人呀,若毫無防範地衝到開闊地去,敵人對地形很熟悉,我們生疏,若被包圍起來那就慘了。幸好四周都是懸巖峭壁,敵人不能從後面進攻,暫且停止前進,讓馬也歇歇腳吧。』於是便會在山裡停下來。這時候我軍就作出要去迎戰的架勢,只要等到天黑了,便可把平家大軍趕到俱梨迦羅峽谷裡去。」於是就叫人去把三十面白旗豎在黑阪的頂上。不出所料,平家看到這些白旗果真說道:「啊呀,源氏的先頭部隊迎上來了,部隊的人數一定不少,若冒失地衝到開闊地去,敵人熟悉地形,我們生疏,被包圍起來可就慘了。幸好這山都是懸巖峭壁,敵人不會從後路攻上來,正好可以餵馬,讓馬休息一下。」說著便在砥浪山裡叫猿馬場的地方停留下來。木曾義仲在叫作羽丹生的地方布好了陣,向四周舉目眺望,但見夏日山坡上的綠樹叢中隱約有一抹紅牆,是一座典型的屋棟外露的神社,前面還矗立著牌坊;便問熟悉當地情況的人:「這是什麼廟,供的是什麼神?」答說:「是八幡神,這裡原來是八幡的領地。」木曾聽了很高興,把軍中書記大夫坊覺明【1】叫過來,說道:「義仲很幸運,能來到新八幡神殿附近作戰,看來是勝利在握的嘍。所以義仲想寫一篇禱詞,一則為了留給後世,一則為了祈禱當前的勝利,你看如何?」「這當然很有必要。」覺明說著便下馬來,準備書寫。那覺明身穿深藍色的直裰【2】,罩著黑革縫綴的鎧甲,掛著黑漆的腰刀,背上插著二十四支黑色的鷹翎箭,肋下夾著塗漆纏藤的弓,摘下頭盔掛在鎧甲的紐結上,從箭筒底下取出小硯和紙張來,屈膝端坐在木曾面前,便開始寫起來。看上去的確是文武兼備的將才。

這覺明原是儒家出身,在勸學院時名叫藏人道廣,出家後改名最乘坊信救,平時也常來往於南都一帶。當高倉宮潛入園城寺策劃討伐平氏,向比睿山和奈良兩處寫信搬兵時,奈良興福寺的回信就是由他執筆的。信中曾寫道:「清盛乃平氏之糟粕,武家之塵芥。」清盛看了信後大為震怒,並揚言:「好個信救法師,竟敢說我淨海是平氏糟粕,武家塵芥,真是豈有此理,把這廝給我抓來,處以極刑。」於是,信救便逃出南都,流亡北國,做了木曾公的書記,化名為大夫坊覺明。

這篇禱文是這樣寫的:

歸命頂禮,八幡大菩薩乃日域朝廷之主宰,歷朝明君之先祖;為守寶祚,濟蒼生,乃盡顯釋迦之尊容於人間,開啟三所之權扉【3】於此地。茲自近年以來,有平氏相國者,管領四海,騷擾萬民,實為佛法之仇寇,王法之大敵。義仲不才,生於弓馬之家,繼承箕裘之業,念及平氏之殘虐,乃不顧一己之安危,委命於天,獻身於國,誓舉義兵,殲滅凶頑。然我源平兩家,雖已陳兵列陣,而士眾未得一心,勇氣或有不備,當此心懷疑慮之際,乃高舉陣旗於戰場,匆匆拜謁三所之神殿,幸蒙神明顯靈賜助,掃滅兇徒,定無疑義矣。歡喜落淚,感銘肺腑。且曾祖父前陸奧守義家朝臣,歸依於本神宮之下,乃更名為八幡太郎。 自茲以還,凡屬門下族輩,無不歸心虔敬。義仲系其後裔,久已傾心。今者,舉此大事,猶如幼兒以蠡測海,螳螂以臂擋車。但我為國而發此難,實非為家為身而興此舉。誠心所至,神明感應。幸哉,快哉!伏願更以菩薩之威光,靈神之助力,決勝負於一舉,退頑敵於四方。倘若虔誠之祈禱,能獲神靈垂顧,肯賜冥佑,請顯示吉兆,是為至禱。

壽永二年五月十一日

源義仲敬白

於是義仲等十三人,各取出一支鏑鏃,連同禱文供奉於大菩薩寶殿,祈求道:謹乞大菩薩遙察我等真誠不二之心,敕令三隻山鳩從雲中飛來,飛翔於源氏白旗之上。

從前神功皇后攻討新羅【4】,我方勢弱,敵方勢強,在此形勢不利之際,皇后對天祈禱,適有三隻靈鳩出現於盾牌前面,新羅兵果然潰敗。再說義仲等的先祖賴義朝臣,征討貞任、宗任【5】之時,我軍兵力薄弱,兇徒則勇猛頑抗。賴義朝臣乃向敵軍發動火攻,大聲喝道:「此乃神火也,非我之火。」話一說完,突然狂風大作,吹向敵陣,貞任盤踞的栗屋河城悉被燒燬,不久,全軍覆沒,貞任和宗任便都滅亡了。木曾公不忘先祖事跡,乃下馬卸甲,淨手漱口,滿懷期望地衷心叩拜,恭候靈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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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夫坊覺明:覺明是法號,坊是僧人的尊稱。他曾任藏人,官階五位,故稱作大夫。

【2】直裰,參見第一卷第四節注三。

【3】除了應神天皇、八幡神社還祭祀神功皇后和比姬大神,故稱三所。權扉是權現之扉的意思,是說佛曾在此地現身。

【4】這是傳說,並非史實。

【5】這二人是陸奧地方獨霸一方的豪族,源賴義奉敕討伐,貞任戰死,宗任被捕。

六.墜入俱梨迦羅峽谷

且說對陣的源平兩軍,雙方相距不過三町之遙,源家不再前進,平家也堅壁固守。源氏派出精兵十五騎,衝到平家壁壘前,每騎拔出一支響箭向平家陣裡射去。平家不知是計,也照樣派出十五騎還射十五支響箭。源氏派出三十騎放箭,平家也派出三十騎還射;再派出五十騎,平家也以五十騎還射;源家派出一百騎,平家也派出一百騎。雙方各以一百騎出列陣前,好像要決一雌雄,但源氏始終掌握局勢,避免白天決戰,一心只想拖到天黑,好把平家大軍趕落到俱梨迦羅峽谷裡去。可歎的是平家對此竟毫無察覺,和源家這樣糾纏,一直拖延到天黑,悲哉。

再說天色已暮,義仲便派一萬騎分南北兩路包抄過去,在俱梨迦羅堂【1】附近會合。大家拍打著箭筒,一齊發出吶喊。平家大軍聞聲向後看去,只見源軍舉起白旗,好像雲海一般,於是驚惶失錯地說:「不是說這山四面都是懸巖,敵人很難抄我後路嗎,這是怎麼回事啊!」這時木曾義仲在正面呼應,也發出吶喊。埋伏在柳原和茱萸叢林的一萬餘騎,會同今井四郎在日野宮叢林埋伏的六千餘騎也同時朝這邊聚攏來。這前後四萬人的吼聲驚天動地,有如山崩河潰一般。不出所料,平家大軍發現腹背受敵,果然驚慌失措。雖然有人高喊:「逃跑是卑怯的,回來!回來!」但是大軍軍心動搖,哪裡制止得住,爭先恐後地跳進俱梨迦羅峽谷中去了。看不見先下去的人,便以為谷下一定有條小路。於是,看見父親跳,兒子就跟著跳;哥哥跳下去,弟弟跟著跳;主人跳下去,家丁從卒跟著跳。馬上落人,人上落馬,頃刻之間,那麼深的峽谷就填滿了平家七萬餘騎。只見血流成河,屍骸如山;直到今天,那峽谷之中還殘存著箭穿刀砍的痕跡。平家軍中能征善戰的上總大夫判官忠綱、飛驒大夫判官景高、河內判官秀國,都葬身谷底了。聞名的大力士備中國的瀨尾太郎兼康,被源家武士加賀國的倉光次郎成澄生擒了去。曾在火打城交戰中對平家忠心不二的平泉寺長吏齋明威儀師也被生擒。木曾義仲說:「這個法師太可惡了,先砍了他。」便立即處以極刑。只有平家大將軍維盛、通盛,卻意外地揀得了性命,退到加賀國去了。七萬餘騎只剩下兩千餘騎生還。

第二天十二日,奧州的豪族藤原秀衡派人送給木曾兩頭龍蹄駿馬。隨即配上鏡鞍【2】,當作神馬送往白山神社【3】。木曾義仲說道:「如今沒別的事操心了,只是十郎藏人行家公在志保山的戰況讓人不放心,且去瞧瞧吧。」於是從四萬餘騎中選出二萬向志保山進發。當要渡過日比渡口之時,適值漲潮,為了探知水的深淺便把十匹備鞍的馬趕下河去。水只淹到鞍橋的下緣,沒事,平平安安地渡過去了。於是下令道:「水不深,渡過去吧!」二萬餘騎便下水渡過河去。果然不出所料,十郎藏人行家遭到敵軍嚴重打擊,率軍後撤,正在駐馬休息。木曾說道:「我們來得正是時候。」便把生力軍兩萬餘騎替換上去,攻入平家三萬餘騎的陣中,左右衝突,烈火一般地廝殺起來。平家騎兵抵擋了一陣,終於招架不住,被源軍攻破。平家方面,大將軍三河守知度陣亡,他是入道相國的小兒子;武士們也死了很多。木曾義仲跨過志保山,在能登國的小田中親王墓前擺好了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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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俱梨迦羅堂是供奉不動明王的殿堂,坐落在俱梨迦羅山頂上。

【2】鏡鞍是鞍橋有金銀裝飾的馬鞍。

【3】白山神社即加賀國的白山比姬神社。

七.篠原會戰

木曾義仲在這裡向幾個神社捐贈了領地。獻給白山神社的有橫江、宮丸兩個莊園;獻給菅生神社的有能美莊;獻給多田的八幡神社的有蝶屋莊;獻給氣比神社的有飯原莊;獻給平泉寺的有藤島等七個鄉。

前些年石橋交戰之時,迎擊源賴朝有功的那些人,逃到京師依附平氏來了。其中主要人物有俁野五郎景久、長井齋藤別當實盛、伊東九郎祐氏、浮巢三郎重親、真下四郎重直。他們只因一時沒有戰事,閒居無事可幹,便輪流作東,每日宴飲。首先在實盛處聚會,當時實盛說道:「當今時勢,仔細看來,還是源家佔上風,平家已經露出敗相來了,若有時機,咱們投奔木曾公吧。」大家一致同意,異口同聲地說:「說得對。」次日,浮巢三郎作東的時候,實盛又說:「喂,諸位兄弟,昨日所說之事如何?」座中的俁野五郎進前說道:「我們在東國都是很有名望的人,見風使舵,搖擺不定,豈不難堪!別人怎麼做我不管,反正我景久追隨平氏是不可動搖的。」他剛說完,實盛便呵呵大笑說:「說實話,昨日我是試探各位的心思才說那番話的。我實盛已做好在這次交戰中戰死疆場的打算。可以跟大家直說,我決不再回京都。這話也向內大臣宗盛公稟報過了。」他說過之後,大家均表讚許。後來,可能是誰也不想違背誓言吧,所有在座的人,全都戰死在北國了。這事真是可哀。

且說平氏讓人馬休息,在加賀國的篠原擺好了陣勢。同年五月二十一日辰時一刻,木曾義仲率軍攻到篠原,一齊吶喊起來。平家方面的町山莊司重能、小山田別當有重,從治承年間至今一直奉命駐守京都,這次接到這樣一道命令:「你們是老練的武土,派你們去指揮作戰。」於是便都來到北國。他們兄弟二人【1】率領三百騎來到陣前,町山和今井四郎對陣,一開始各以五騎、十騎交戰,後來雙方就混戰起來。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到了午時烈日當空,草葉紋絲不動,個個爭先奮戰,無不遍體生津,有如流水。今井方面的兵戰死很多,町山家的從卒家丁也所剩無幾,無力再戰,只好後退。

之後,平家方面派高橋判官長綱率五百餘騎上前討戰。木曾方面由通口次郎兼光、落合五郎兼行率三百餘騎前來對陣。兩軍交戰時間不長,因為高橋帶來的兵是從各國徵募而來,沒有一個肯冒死硬拚,都逃散了。高橋雖英勇奮戰,但因背後空虛,也只好撤下陣來。正一人向後方撤退之時,不料被越中國住人入善小太郎行重撞見。行重暗想:「好個像樣的對手,」便踏鐙揮鞭,疾馳而來;趕到身邊猛撲上去。高橋順勢把行重抓住,按在鞍橋前喝問:「你究竟是何人,快報姓名!」答道:「越中國住人,入善小太郎行重,行年一十八歲。」高橋聽了說道:「怪可憐的!我那個去年病死的兒子,活到現在也該十八歲了。本該把你的頭砍下扔掉,如今且饒了你吧。」說著便放開他。高橋自己也下馬休息,想要等一等部下的人馬。行重心想:「他雖然饒了我,可他是個很難對付的敵人,還得想辦法殺了他才好。」高橋卻推心置腹地跟他攀談。行重是個眼疾手快的人,拔出刀跳上去,猛向高橋臉上刺了兩刀。此時行重的從卒又有三騎趕來。高橋固然勇猛,大概是劫數已到,在敵人勢眾、身負重傷的情況下終於陣亡了。

這時,平家方面又有武藏三郎左衛門有國率領大約三百騎吶喊著衝了上來。源家方面有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五百餘騎過來迎敵。戰不多時,有國的人死了很多。有國深入敵陣,箭已射完,馬也中了箭,便揮舞腰刀徒步作戰;雖然殺死很多敵人,終因寡不敵眾,身上中了七八支箭,僵立著死去了。將軍已死,部下也就四散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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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山田有重是町山重能的弟弟。

八.實盛

再說那武藏國住人長井齋藤別當實盛,不顧自己方面軍兵已四處逃散,卻單槍匹馬屢次返回來進行防戰。他心裡有自己的打算,今日特意穿了紅地絲綢直裰,外罩綠革綴成的鎧甲,頭戴鍬形金飾的頭盔,佩著黃金裝飾的腰刀,背上插著白翎黑斑的箭,黑漆纏藤的弓,騎著花白色錢形斑點的戰馬,馬背上備著黃金彩飾的雕鞍。木曾義仲手下的手塚太郎光盛留意到他是個非同尋常的敵人,心想:「好勇敢呀,這是誰呢?自己方面的軍兵都已潰散了,卻一人堅持奮戰,真了不起。」便搭話道:「快通報姓名。」回答道:「說這話的,你是何人?」光盛答曰:「信濃國住人手塚太郎金刺光盛。」實盛說道:「那麼,算是棋逢對手嘍。不是我看不起你,因為我有我的打算,不便說出姓名。過來,出手吧,手塚!」說罷便縱馬來到光盛身旁。此時恰好光盛的從卒趕到,怕傷了主人,便隔開二人,猛地向齋藤撲去。「手段高明呀!你倒想抓住日本第一的英雄嗎!」說著便把他揪過來,按在馬鞍前面,切下頭來,扔在一邊。手塚太郎看到從卒被殺,便轉到左邊,掀起實盛鎧甲下部的護身軟甲,刺進兩刀,趁勢扭住,同時落馬。實盛雖然勇猛,無奈久戰疲憊,而且年事已高,所以被手塚壓在底下。手塚的從卒們隨即趕到,便令其取了實盛的首級,然後驟馬來向木曾報告說:「剛才光盛同一個奇怪的人扭打,取了那人的首級前來。看樣子好像是個武士,可是身上卻穿著絲綢直裰;說他是個將軍吧,又無從卒隨他而來。多次叫他報名,始終不肯。聽他口音像是關東人。」木曾公聽罷說道:「啊,莫非是齋藤別當嗎?如果真是他,義仲還是很小的時候在上野曾見過他,那時他頭髮已經花白,如今頭髮一定全白了,可是這鬢鬚全是黑的,實在奇怪。通口次郎和他相熟,大概認得出的,快叫通口來!」通口次郎兼光只看了一眼便道:「啊,真是可哀!這就是齋藤別當呀!」木曾公說道:「果真是他,今年應該七十多了,然而發也不白,鬢鬚全是黑的,這就奇怪了!」通口次郎兼光聽了這話,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說道:「那麼,就把這事說明吧。因為覺得可哀,才不覺流下淚來。凡拿弓箭之人,平常就應該留下遺言,以防萬一,齋藤別當從前和兼光見面時,常如此說:『過了六十再上戰場,要把發須染黑了,打扮成青年模樣,因為與少年武士交戰,即使佔了便宜也沒意思,而且被人說成年邁武土,常常受人侮慢,實在可氣。』如此看來,他應當染了鬚髮了。要不叫人洗了再看吧。」這話果然不假,洗了一看,全是白髮。

據說齋藤別當之所以穿大紅絲綢直裰,是因為他向內大臣宗盛公最後告別時特地請求的。他說:「實盛有一件心事,前幾年討伐東國之時,由於被水鳥振翅的聲音所驚,一箭未放就從駿河國的蒲原逃回,這是終生的恨事。此次出征北國,我決心戰死疆場。實盛本是越前國的人,近年只因在您的領地供職才定居在武藏國的長井,古語云『衣錦還鄉』,請允許我穿著絲綢直裰在北國決戰吧!」內大臣認為「這是豪壯的請求」,便答應了。古時朱買臣在會稽山翻舞其錦袍衣袖【1】,如今齋藤別當則在北國還鄉揚名。像這樣留不朽之浮名於後世,化遺骸為灰塵於北陸,也是很悲壯的事。

當初四月十七日,率十萬餘騎從京城出發之時,似有銳不可當之勢,到了五月下旬回到京城,所剩不過二萬餘騎了。因此有人說:「竭澤而漁,今年得魚雖多而明年無魚;焚林而獵,今年得獸雖多而明年無獸【2】。考慮到日後的事,是應該留有餘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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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買臣是西漢人,拜為會稽太守,漢武帝曾對他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

【1】語出《呂氏春秋·義賞篇》。

九.還亡

此次北國兵敗【1】,做父母的失去了兒子,做妻子的失去了丈夫,地無分遐邇,國無分遠近,莫不哀聲歎息。這京城之中,但見家家關門閉戶,念佛泣訴之聲不絕於耳。

六月一日,藏人右衛門權佐【2】定長,把神祇官權少副大中臣親俊召到清淳殿的門口,傳達聖旨說:戰事已告平定,應即臨幸大神宮【3】。

這大神宮崇祀著天上降臨的開國祖神,於垂仁天皇【4】在位的第二十五年三月,從大和國的笠縫裡遷至伊勢國度會郡五十鈴川的上游,以地下磐石為基礎,堅起了宏偉的大宮柱。自從在這裡崇祀以來,在日本六十餘州、三千七百五十餘社裡,大小神祇冥眾之中,這神宮是獨一無二的。但是歷朝的天皇都沒臨幸過此地。聖武天皇【5】時期,左大臣藤原不比等之孫、參議式部卿宇合之子、任職為右近衛權少將兼太宰少貳【6】的藤原廣嗣,於天平十五年(743)十月在肥前國松浦郡糾集了數萬兇徒,危及國家的存亡,於是朝廷下旨派朝臣大野東人為大將軍討伐廣嗣,這時天皇才第一次臨幸大神宮,開創了先例。廣嗣有一匹快馬,一日之間能從肥前國松浦郡到京都跑個來回。被追擊之時,自己方面的兵馬紛紛潰散陣亡之後,據說他鞭打著這匹馬奔馳到海裡去了。他的亡靈變為厲鬼,時常做出可怕的事情。特別是天平十六年(744)六月十八日,築前國見笠郡的太宰府觀世音寺的導師玄昉僧正【7】奉行供養,正在登臨高座,擊鼓鳴鐘之時,忽然烏雲翻滾,雷聲隆隆,直奔玄昉而來。剎那間,玄昉的頭被取走,捲入雲中去了。據說這是因為玄昉曾為打敗廣嗣作過佛事的緣故。

這位僧正是吉備大臣【8】入唐時,一同前往,把法相宗傳到日本的人。唐人看到他的名字,曾逗他說:「玄昉的音和『還亡』相近,你回國之後恐怕會有不測。」這話居然應驗了。天平十九年六月十八日,有一個骷髏從空中落入興福寺的院裡,上面還寫著玄昉的名字。空中雖無一人,卻像有上千人在哄笑。因為興福寺是法相宗的寺院的緣故。玄昉的弟子們收斂起這骷髏,築成一個墳墓,把頭也放進去,取名為頭塚。這都是廣嗣的亡靈在作祟,因此,把他的亡靈奉為神祇崇祀著,現在尊稱為松浦的鏡之宮。

嵯峨天皇【9】時期,遜位的平城上皇由於內侍藤原藥子的慫恿,發動復辟的變亂【10】時,天皇特為派第三皇女有智內親王去當賀茂神社的齋院,祈禱平定叛亂。這就是確立齋院的開始【11】。在朱雀天皇統治天下期間,為平定將門、純友發起的叛亂,曾在八幡神宮舉行了臨時祭祀。這回也仿照這個先例,舉行各種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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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些版本開頭還有這麼幾句:「上總守忠清、飛驒守景家,在前年入道相國去世的時候都已出家,這回聽說在北國之戰中兒子們都已陣亡,鬱積在心中的悲痛猛然爆發,終於飲恨而亡了」。

【2】藏人右衛門權佐:即藏人兼右衛門府的次官。左右衛門府負責皇宮宮門以外的警衛,其長官稱督,次官稱佐。權佐是編製定額之外的次官。

【3】大神宮即位於三重縣伊勢市的伊勢神宮,分內宮和外宮,崇祀皇室先祖。

【4】原文為崇神天皇,據另一些版本應為垂仁天皇。垂仁天皇是日本第十一代天皇,歿於公元七十年。

【5】聖武天皇是日本第四十五代天皇(724—748年在位)。

【6】左右近衛府負責皇宮宮門以內的警衛,其長官稱大將,次官稱中將、少將。權少將是額外少將。太宰少貳是太宰府的次官。

【7】玄昉僧正俗姓阿刀氏,靈黽二年(716)奉敕入唐,留學十餘年,天平六年(734)回國。九年任僧正,十六年赴太宰府,於觀世音寺驟然死去。

【8】吉備真備於靈黽二年入唐留學,經二十年學成歸國,對日本文化教育貢獻很大。

【9】嵯峨天皇是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809—822年在位)。

【10】史稱藥子之亂,發生於810年。參見第五卷第一節注七。

【11】這個以皇女獻身祀神、祈求平息戰亂的齋院制,始於嵯峨天皇,止於後鳥羽天皇,持續約三百年。

十.木曾通牒山門

木曾義仲抵達越前國的國府,召集家人從卒商議道:「我本打算經過近江國再攻京城,但這會遇到比睿山僧眾的阻擊。衝破他們的阻攔雖然並不困難,但是,近來平家蔑視佛法,毀壞寺院,殺戮僧侶,做盡壞事,我們是為保護佛法才出兵京師的;如果不分清紅皂白,也同他們交戰,這豈不是和平家沒有區別了嗎!這事看來好辦,其實是很麻煩的,你們看怎麼辦才好?」隨軍秘書大夫坊覺明上前說道:「山門僧眾共有三千人,他們未必會同心同德,其中有願意支持源氏的,也有願意支持平氏的,不妨發出通牒,試探一下,他們究竟支持誰,在回信中自然會表明的。」木曾聽後道:「言之有理。」便派覺明寫了通牒送到山門去。通牒中這樣寫道:

義仲竊觀平氏惡逆,自保元、平治以來,久失人臣之禮;貴賤束手,緇素重足;隨意進退帝位,恣情侵吞郡國;追捕權門勢家,不問青紅皂白;處罰卿相侍臣,不問是否有罪;奪其資財以分部屬,佔其莊園濫賜子孫。其中尤為甚者,治承三年十一月,移法皇於城南離宮,流博陸【1】於西海絕域;眾庶無言,路人側目。非但此也,治承四年五月,包圍二宮【2】之朱閣,驚動九重之紅塵;於是帝子為免滅頂之災,潛居園城寺中。值此危難之際,義仲接奉皇子令旨,即欲揚鞭策馬供其馳騁,詎料怨敵滿巷,參預無由;源氏之於近地者猶不得進前,況義仲遠處偏僻之國乎。然園城寺以寺境狹窄,擬奉遷二宮於南都,乃在中途交戰於宇治橋頭。大將三位入道賴政父子輕生重義,圖取一戰之功;奈敵眾難擋,終於暴骸骨於古岸之苔,棄性命於長河之浪。但令旨意趣銘之肺腑,源氏同族喪師殞命之哀,刻骨銘心。為此,散處東國北國之源氏,紛紛計劃進京,共滅平家。義仲乃於去秋,為遂夙願,仗劍舉旗,出兵信州;當時越後國住人城四郎長茂【3】率數萬軍兵前來阻擋,於越後國之橫田河原與之交鋒。義仲僅以三千之眾,立破彼大軍。風聞所及,平家大將乃率十萬軍兵向北陸進發。義仲在越州、賀州、砥浪、黑阪、鹽阪、篠原等城郭,曾多次與之交戰。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咫尺之間;此所謂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無異於秋風掃落葉,冬霜凋百草也。此皆因神佛庇佑,非義仲武略之功。今者平氏敗北,我軍進剿,意欲通過睿山之麓,挺進京師。但際此時,心中不無疑懼。天台僧眾寄心於平家歟?協力於源氏歟?倘助彼兇徒,勢必與眾僧徒開戰;如此則頃刻之間睿岳盡亡矣,豈不哀哉! 以彼平氏惱亂宸衷,毀壞佛法,為鎮伏此等惡逆,用舉義兵,若於此處與僧眾交戰,豈不痛哉!若我軍為醫王山王【4】延滯行程,則不免因為拖延時日,怠慢朝廷,必遭武略瑕疵之譏。此所以進退兩難,乞予明示者也。伏願三千僧眾,為神為佛,為國為君,與源氏同心,共誅兇徒,以沐皇恩,是為摯懇。義仲惶恐謹言。

壽永二年六月十日

源義仲謹上

惠光坊律師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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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陸:西漢大將軍霍光封為博陸侯,這裡藉以比喻關白藤原基房。

【2】二宮指第二皇子高倉宮以仁親王。

【3】城四郎長茂是平維茂之孫。

【4】醫王山王,參見第一卷第十五節注四。

十一.回牒

果然不出所料,山門大眾見到這個通牒,議論紛紛,有些人要扶助源氏,也有人想幫助平家,意見迥異。老僧們發表意見說:「總之,我們是一心祈禱金輪聖主【1】地久天長的,平家是當今天皇的外祖父,對山門歸依敬重,因此,我們一向為他家的繁榮昌盛而祈禱。雖然如此,但惡行過分,眾叛親離,雖然派出軍隊到各處征伐,卻反被敵人所滅。源氏近年連打勝仗,氣運亨通。我們山門徒眾怎能依附背運的平家,同好運來臨的源氏作對呢?應該反過來改變已往對平家寄予友好的態度,決定幫助源氏。」這個提議得到全體贊同,於是發出了回牒。木曾公召集家人從卒,叫覺明把這回牒打開來看。回牒中說:

六月十日來牒於十六日收到,披閱之後,數日來心內鬱積頓消。蓋平家惡逆,積有多年,朝廷騷動無時或已。事在人口毋庸諱言。夫睿岳者,乃鎮護帝都東北之仁祠,以祈禱國泰民安為職司,然而天下久為平家妖逆所害,四海不得安寧,顯密法輪【2】雖有若無,神威守護或有不振。茲者,麾下生於累世武將之家,得膺統領貔貅之選,籌運奇謀,頓舉義兵,忘萬死之命,建一戰之功。出師未及兩年,聲名達於四海;我山僧眾,聞之莫不雀躍。為君國,為家世,深感武功之偉,謀略之高。即此可見:山門之祈禱應驗不虛,海內加惠,須臾可待。我寺他寺,常住之佛法;本社他社,祭奠之神明;無不欣幸佛法之復興,崇敬之再建;僧眾之心惟望亮察。然則冥冥中有二神將,忝為藥師如來之使者,加入追討凶頑勇士之行列;現世中有山門三千僧眾,暫停研修讚仰之學業,援助討伐凶頑之官軍。仰觀佛法十乘之梵風,將橫掃奸黨於域外,瑜伽三密【3】之法雨,將回復眾庶於堯天。眾議如此,諸希鑒察。

壽永二年七月二日

眾僧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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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輪聖主,在佛教來說,是統治地上的主宰,此處藉以比擬日本天皇。

【2】顯密法輪泛指佛教各派。

【3】瑜伽是梵語yoga的音譯,意為結合,指修行。三密,參見第六卷第四節注十一。

十二.山門下書·平家連署

上述這些事,平家並不知道,有人提議說:「興福、園城兩寺,對我平家心懷怨恨,決不肯聽從勸說,與我協力。但平家對山門還沒做結怨之事,山門對平家也無不忠之舉,所以應當祈求山王藥師如來,勸說三千僧眾與我協力。」大家均表贊同。於是平家公卿十人,連名簽署疏文,送到山門去。疏文如下:

敬白。

茲為奉延歷寺為平氏家寺,奉日吉神社為平氏家社,決意專一信奉天台佛法事:

以上誠為平家全族衷心一致之祈願。其所以如此者,蓋因睿山乃傳教大師最澄入唐取經,回國後左桓武天皇治下弘布佛法、傳播遮那大戒之所。自此以來,睿山成為佛法繁盛之靈窟,鎮護國家之道場。茲者,伊豆國流徙之徒源賴朝,不悔前非,誹謗朝政,進而勾結其他源氏族人義仲、行家等,相結同心,圖謀不軌,侵佔近鄰遠境之國,擄掠土宜土貢萬物。為此,我等繼累世勳勞之功,挾弓馬嫻熟之藝,為火速討賊,征服亂黨,乃謹奉敕命,不顧一切,頻加討伐。近以此處布魚鱗鶴翼之陣,官軍不利;逞星旄電戟之威,逆類反勝。若無神明佛陀護佑,此叛逆凶亂豈能鎮伏。況臣等先祖,乃桓武天皇之子孫,為本寺始建之願主,每念及此,彌加尊重,彌加崇敬。自今以後,山門有喜即平家之喜,社寺有憤,即平氏一門之憤,傳之子孫,永不怠慢。藤原氏以春日社、興福寺為家社家寺,久已皈依法相大乘宗。平氏以日吉社、延歷寺為家社家寺,親奉圓實頓悟之教。藤原氏以因襲舊制為一家之榮幸,而我平氏一門,乃衷心祈禱為君討賊。伏乞山王七社、王子眷屬、東塔、西塔、滿山護法之聖眾,十二大願之日光月光,醫王善逝【1】,鑒我肝膽無二之虔誠,望垂神祐。如此,則叛逆之臣束手軍門,暴逆之輩傳首京師;此誠平家公卿異口同聲,頂禮祈願者也。

從三位行【2】兼越前守平朝臣通盛

從三位行兼右近衛中將平朝臣資盛

正三位行左近衛權中將兼伊豫守平朝臣維盛

正三位行左近衛中將兼播磨守平朝臣重衡

正三位行右衛門督兼近江遠江守平朝臣清宗

參議正三位皇太后宮大夫兼修理大夫加賀越中守平朝臣經盛

從二位行中納言兼左兵衛督征夷大將軍平朝臣知盛

從二位行權中納言兼肥前守平朝臣教盛

正二位行權大納言兼出羽陸奧按察使平朝臣賴盛

從一位平朝臣宗盛

壽永二年七月五日

敬白

天台座主看了疏文,很覺過意不去,沒有立即給大家看,便收在十禪師的聖殿裡。認真祈禱了三日之後,才傳給大家看。此時,一首和歌赫然寫在疏文的包封紙上,這似乎是原來沒有的。歌云:

錦繡繁花院,昇平畫堂家。

歲長有時盡,如今月影斜。

意思是說,山王大師垂賜憐憫,叫三千僧眾與之協力。但是,平家近年所為,與神意相背,也與人意相背,怎樣祈禱也是徒然,想規勸山門僧眾協力是不可能的。大家對此事雖然同情,但卻說道:「既然已送出回牒,答應幫助源氏,如今就不好更改了。」僧眾之中竟無一人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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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醫王善逝即藥師如來。此處是指藥師如來為濟世渡人許下的十二大願。日光菩薩、月光菩薩、十二神將是藥師如來的近侍。

【2】「行」表示官階高於官職。

十三.主上出奔

同年七月十四日,肥後守貞能平定了鎮西【1】的叛亂,率領菊池、原田、松浦等族的部曲三千餘騎折返京都。此時鎮西方面雖已平靖,但東國和北國的戰事還沒有定局。

同月二十二日夜半,京都平氏一門居住的六波羅一帶騷動起來。戰馬加上了征鞍,勒緊了肚帶;家財細軟往各處搬運藏匿,好像敵人很快就要攻進城來的樣子。天亮後才知道,原來是衛門尉源重貞來報戰況引起的。這重貞本是源氏一族,美濃國佐渡地方的人;前些年保元之亂時,鎮西的八郎源為朝兵敗逃脫,被重貞所俘【2】,事後論功行賞,把重貞由兵衛尉提升為右衛門尉。因此,他被源氏一族視為仇寇,乃一心依附平家。這天半夜裡,他跑到六波羅稟告說:「木曾義仲率領五萬餘騎從北國攻來,大軍屯在比睿山東麓,可說是漫山遍野。由扈從楯六郎親忠、秘書大夫坊覺明,率領六千餘騎爭先登上天台山【3】,山門的三千僧眾也協助他們,現在正向京都進發。」平家的人大為驚恐,著實騷亂起來,立即向各方面派出兵馬抵敵。大將軍有新中納言知盛卿和正三位中將重衡卿,率軍約三千餘騎,從京都出發,先在山階宿營。越前三位通盛和能登守教經率二千餘騎在宇治橋固守。左馬頭行盛和薩摩守忠度率一千餘騎在澱路防衛。傳說源氏方面,十郎藏人行家率領數千騎向宇治橋這邊攻來;陸奧新判官義康的兒子、矢田判官代【4】義清越過大江山向京城攻來;攝津國河內的源氏大軍也風起雲湧一般向京都掩殺過來。平家方面的人說:「既已如此,不如全軍集中到一處,拚一死戰吧!」於是把派往各處的人馬全部召回京都來了。古詩中說:「帝都名利場,雞鳴無安居。」【5】太平年代尚且如此,何況亂世呢。和歌中說:「遠離煩囂市,深居吉野山。」【6】可是諸國七道都已叛亂,哪裡還有一片淨土呢。釋迦如來的金言,《法華經》上的妙文所說的「三界無安,猶如火宅」【7】,不正和當今的世事一般無二嗎!

同年七月二十四日夜半,前內大臣宗盛公來到建禮門院【8】居住的六波羅殿說道:「從當前形勢來看,原來還抱一線希望,如今大勢已去了。人們都說不如一同死在京城裡;但片刻之間同死京城,著實太遺憾了。因此,一定要想辦法奉戴法皇【9】和天皇移駕到西國去。」建禮門院說:「事已至此,一切由你安排吧!」說著淚如泉湧,衣袖揩之不盡。大臣長袍的袖子也都濕透了。

是夜,法皇或許聽說了平家想要悄悄奉戴他出京的計劃,便只帶著按察大納言資賢卿的兒子右馬頭資時,一聲不響地移駕出宮,臨幸鞍馬山去了。外人不知此事。平家的武士有個叫桔內季康的,為人機警,充任左衛門尉,在法皇那邊供職。這天夜裡恰逢在法住寺值宿,他聽見法皇寢宮那邊有騷亂的聲音,還有宮女們竊竊私語和低聲飲泣之聲,心想莫非出了什麼事嗎?只聽又有人說道:「法皇怎麼突然不見了,到哪裡巡幸去啦?」「啊呀不好!」他立即飛奔到六波羅,報告給內大臣。「啊,出問題了!」大臣說著,來不及聽完便匆匆趕到法住寺殿去察看,果然不見法皇。侍候法皇的宮女們和丹後殿【10】都說沒看見有何異常。問她們:「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回答:「我們也不知道法皇上哪裡去了!」每個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且說法皇啟駕出宮的事傳出去之後,城裡立即引起很大波動,平家更是狼狽不堪。即使敵人攻進城來,那慌亂似乎也不過如此。平家本來是準備奉戴天皇、法皇臨幸西國的,如今法皇丟開他們走了,這正如躲在樹蔭下避雨,而雨卻從樹葉間漏下來一般。「無論如何,奉戴天皇行幸去吧!」到了早上卯時,把行幸用的御輿拖了過來。天皇今年六歲,如此年幼,什麼也不懂,便坐了上去,國母建禮門院也同坐一輿。神鏡、神璽、神劍【11】,當然也要帶上。平大納言時忠卿【12】吩咐道:「大印、鑰匙、時辰牌、琵琶、和琴也都帶去。」但由於太匆忙,忘帶的東西很多,平日放在御座旁的神劍就給忘了。當時奉侍出行的時忠卿、內藏頭信基和贊歧中將時實三個人,都穿著平時的衣冠;御前侍衛則身穿甲冑,帶了弓箭。他們一行沿著七條大路向西,又轉向朱雀大路往南去了。

第二天是七月二十五日。這時天將放亮,只見銀河在天,雲垂東嶺,天亮前的月色白得發冷,晨雞報曉的聲音顯得急促。世事正如做夢一般,幾年前遷都到福原,忙忙亂亂地鬧了一回,大概就是今天這件事的前兆吧!

攝政藤原基通也隨駕出發了,走到九條和大宮兩條大路的岔道口的時候,看見一個梳著髻角的童子在車前,那童子的衣袖上現出春日兩個字。這春日的另一讀法是「加壽賀」,那就是法相宗供奉的春日大明神,是保佑藤原鐮足後裔的神靈。覺得這是個吉兆,同時又聽那童子好像在說:

無可奈何藤葉落,

向榮有待春日來。

攝政公聽了,便把隨侍左右的進藤左衛門尉高直叫到跟前,說道:「仔細考慮當前的形勢,天皇出去行幸,法皇卻沒同去,前途渺茫啊,你認為如何?」高直聽了這話便向牽牛人使個眼色。牽牛人會意,便把車轅扭轉,沿著大宮大道飛奔,奔往京都北山那邊的知足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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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鎮西即九州。

【2】源為朝是源為義的兒子,源義朝的弟弟。在保元之亂時翼輔崇德上皇,兵敗被俘。

【3】天台山即比睿山,是以浙江的天台山相比附。

【4】判官代,參見第四卷第三節注七。

【5】引自白居易詩《常樂裡閒居》。

【6】原歌載《古今集》。

【7】原句見《法華經·譬喻品》。

【8】建禮門院,參見第一卷第五節注十六。

【9】法皇即已遜位的後白河天皇,安德天皇的祖父。

【10】丹後殿是高階章尋的孫女,相模守平業房的妻子,敘二位,亦稱二位殿。

【11】這三件神器是上古傳下來的最高權力的象徵。神璽並非玉璽,而是蝌蚪狀的玉器,穿起來掛在身上作裝飾用。

【12】平時忠是安德天皇的外祖母(平清盛夫人)的哥哥。

十四.維盛出奔

平家的武士越中次郎兵衛盛嗣【1】聽到這個消息,想追上去把聖駕劫回。幾次想要行動,只因人們的勸阻才罷了。

小松三位中將維盛,早已料到會有與妻子兒女訣別的一天,可是事到臨頭,心裡還是不免悲傷。他的夫人是故中御門新大納言成親卿的女兒,生得面似桃花初綻露,眼因紅粉百媚生,發似臨風嫩柳,益覺裊娜多姿,真是世上難尋的佳人。膝前生有一個公子,名叫六代,行年十歲;還有一個八歲的小姐。他們都想與父親同去,於是中將對夫人說:「我平日已經與你說過,我要與大家一同出奔西國。不管到哪裡,都是大家一路同行,但因路上有敵人埋伏著,很難平安通過。若聞知我遇害的消息,你千萬不可出家,可以另外找人婚配,這樣既可使你免於遭難,也可把孩子們撫養成人。世上肯定會有鍾情的人。」如此百般地安慰,可夫人默默無語,只是用衣裳蒙著頭哭泣。到了要出門的時候,她拉住丈夫的袖子說道:「在京城裡無父無母,被你撇下之後,我是決不再同別人婚配的。可你竟說出讓我再嫁的話,多可恨呀!只因有前世的姻緣,才承蒙你的厚愛,怎能還有另行婚配的打算呢?我們曾定下誓約,任憑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同作一塊原野上的露珠,同作一處海底下的藻屑。如今你說的話,不是把這些夜半醒來的私語都當作謊言了嗎?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被你撇下之後,也還可以含辛茹苦地留在京城裡,可是這兩個年幼無知的兒女,誰能照料,該如何是好呢?就這樣留下來,真是痛心呀。」說了些既埋怨又依戀的話。中將回答道:「你說得對呀,當時你十三我十五,少年結髮,伉儷情深,烈火我們可一同跳入,龍潭我們可攜手沉淪,生不同時,但願死無先後。但是,如今這樣悲傷地奔赴戰場,倘若帶了你們同去,那真是前途渺茫,境遇可悲,實在不堪設想呀。而且這次毫無準備,將來在什麼地方能夠安心住下,再來迎接你們吧。」說罷便狠了狠心,站起身來,走到中門廊下,穿上鎧甲,牽過馬來。當他正要騎上去的時候,那男女公子都跑了過來,拉住父親鎧甲的袖子和護腰軟甲說道:「父親到哪裡去?我也去,我也去。」各自難捨難分地哭泣著。三位中將眼見這般兒女情長,心中不勝悲慼。這時,他的兄弟們,新三位中將資盛卿、左中將清經、左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備中守師盛,兄弟五人騎著馬徑直進入門內,來到庭前勒住馬問道:「主上御輿已經走遠了,為何到現在還沒動身?」大家這樣一說,三位中將跨上馬剛要出門,卻又轉過身來,回馬靠近居室的板廊,用弓梢挑起簾子來,說道:「各位老弟,請看這裡。孩子們戀戀不捨,我正百般地勸慰,所以走遲了。」話未說完,禁不住哭了起來。院子裡的兄弟們也跟著哭濕了鎧衣的袖子。

在武士中間,有叫齋藤五和齋藤六的兄弟倆,哥哥十九,弟弟十七,一左一右上前抓住三位中將的馬轡,要求隨將軍一同遠征。三位中將說道:「你們的父親齋藤別當往北國出征的時候,你們雖說要求一同前去,可是他說有自己的安排,便把你們留下了。到了北國,他終於戰死疆場,到底是很有閱歷的人,所以能夠做到這樣。如今我把六代小兒留下,正苦於沒有可以放心托靠的人,你們就勉強給我留下吧。」兄弟二人無計可施,只好掩淚留下來。夫人說道:「相處了這麼多年,沒想到竟是這樣狠心!」說罷便伏身痛哭。公子、小姐、侍女們也都跑到簾外,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這一片哭聲在維盛聽來,真像西海浪翻、狂風哀號一般。

當平家從京城撤出之時,六波羅、池殿、小松殿、八條、西八條以下,滿門公卿和殿上人的府第共二十餘處,以及他們屬下人們的住所,連同白河一帶的四五萬家住戶,全都付之一炬,化為一片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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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嗣是越中守平盛俊之子。

十五.聖主臨幸

原來聖主臨幸之處,如今風闕蕩然,空餘石礎之基,徒留鸞輿之跡。往日后妃游宴之所,如今淑房無存,惟聞風聲增悲,但見露色添愁。妝香翠帳之屋,射鳥之林,垂釣之渚,大臣槐棘之府,公卿鵷鷺之堂,枉費多年經營,頃刻間俱已化為灰燼。更不用說僕從所居之茅屋,雜役所處之陋捨,余焰所及,鱗次櫛比數十町,全被焚燬。曩昔,強吳忽焉而滅,姑蘇台上生荊棘,寒露瀼瀼;暴秦既已淪亡,咸陽宮裡騰烈火,煙霧彌彌。今日思之,亦可哀也。昔時,憑恃函谷二崤之險,曾為北狄所破;今日倚仗黃河涇渭之深,亦為東夷所奪。豈料遽被逐出禮儀之鄉,啼泣泫然,寄身於邊鄙之地。其在昨日,猶如行雲降雨之神龍;洎乎今日,恰似店頭失水之枯魚。禍福本來同道,盛衰易於反掌,此於眼前即可見矣,寧不為之興歎耶!昔在保元年間,猶似春日之花,榮華備至;今於壽永之世,恰如深秋紅葉,飄落凋零。

過去治承四年(1180)七月,諸國武士進京勤王的時候,曾有町山莊司重能、小山田別當有重、宇津宮左衛門朝綱來到京都守護,一直駐留到如今壽永年間,若此次京都失守,他們恐怕會遭殺戮。因此,新中納言知盛卿說道:「平氏的氣數已盡,即使再死成百上千的人,也於事無補。他們在家鄉都有家小,該是多麼傷心啊。所以莫如破除舊規,放免他們回到本地去。倘若意外地好運重來,能夠重返京城,那時候他們會感激盛情的。」內大臣宗盛聽了這個提議,說道:「這話倒也有理。」於是下令放免他們。三個人伏地叩頭,流淚說道:「我們無用之身命承主上恩顧,從治承直至今日。我們情願永侍左右,跟隨主上行幸到外地去。」雖是頻頻懇求,宗盛公仍然堅持說道:「你們留靈魂於東國,只帶了一個軀殼到西國去,又有何用呢?趕緊回去吧!」三人見他這麼說,沒有辦法,只好掩淚退了下去。他們與二十餘年的主人相別,難怪要涕零垂淚呢。

十六.忠度出奔

且說薩摩守忠度不知從哪裡返回京城來了。隨帶武士五人,侍童一人,連他本人一共七騎,直奔坐落在五條的三位朝臣藤原俊成的府邸。但見大門緊閉著,便在外面報名說:「我是忠度。」就聽門裡有人說:「是出奔的人回來了。」隨即一陣嘩然。於是忠度下馬親自高聲說道:「我不為別事而來,只因有句話想跟三位公說,才特意回來。不開門也沒關係,請到近處來吧。」俊成卿道:「來得正好,既是忠度,不礙事,請進來吧。」說罷打開大門,兩人乃得會面。此時此景是不勝哀愁的。忠度說道:「近年來承您指教,學作和歌,從未敢怠慢。因為近二三年京城騷動,諸國叛亂,這些事與我們平家干係很大,雖然對和歌不敢怠慢,但也未能常來請教。如今主上業已蒙塵,我們平家的氣數也已盡了。前些時候聽聞您奉敕撰集和歌,若肯收錄我的一首,那將是我一生的榮耀。只因局勢動亂,您尚未著手,令人深感遺憾。將來時局平定,您定會著手撰集的。我這裡有自詠的和歌一卷,如能垂青,即使收錄一首,我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高興,在冥冥之中,保佑您貴體安康。」說著便從鎧甲下邊取出一卷自己選錄的一百餘首和歌,遞了過去。俊成卿打開一看,說道:「承你留下紀念,我自然不敢怠慢,請放心好了。你此次光臨,風雅之情感人肺腑,我不禁感激涕零了。」忠度聽了自是高興,說道:「此次遠行,即使永沉海底,或者暴屍山野,今生今世也無遺恨了。那麼,告辭了。」說罷上馬,緊了緊頭盔的紐帶,向西方策馬而去。俊成卿在後面望著,目送他到遠處,只聽忠度朗聲吟道:「前路迢迢,馳思於雁山之暮雲……」【1】俊成卿不覺有惜別之感,便掩淚走進屋去了。

後來時勢平定,俊成撰輯《千載集》時,想起當初忠度的情形,記起當時他說的話,覺得十分悲哀。他留下的一卷歌集裡固然有很多不錯的作品,但因他是欽案追究的人,不便披露姓名,所以便標上作者佚名,選了他一首題名《故鄉花》的歌。歌曰:

志賀舊皇都,滿眼盡荒蕪;

郊外山上櫻,盛開仍如初。

本身既已成為朝廷的叛逆,固然不該再有什麼辯解,但也確實是很可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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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和漢朗詠集》大江朝綱的《於鴻臚寺餞北客序》,下面兩句是:「後會期遙,霑櫻於鴻臚之曉淚。」

十七.經正出奔

修理大夫平經盛【1】之子、皇后宮亮【2】經正,年少總角之時,曾在仁和寺陪侍覺性法親王【3】。如今當此兵荒馬亂之際,想起了親王,頗有惜別之意,於是帶了五六個侍從武士,策馬來到仁和寺。在門前下了馬,走進裡邊,向親王說道:「平家的氣數已經盡了,業已撤離京都。對於塵世,我唯一不能忘情的,是捨不得離開您。從八歲跟隨您,到十三歲加冠,除了病恙之外,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您,可是從今以後,要遠蹈西海千里之浪,何時才能回來相見,不可預知,實在遺憾之至。今天前來謁見,穿了甲冑,帶了弓箭,這裝束未免太失禮了。」親王說:「就這樣,不必更衣,進來吧!」

經正今日穿了紫地的絲綢直裰、淺綠絲線縫綴的鎧甲,外佩鑲金的腰刀,背後插著黑白相間的鷹羽箭,肋下挾著纏藤的弓,卸下盔來掛在鎧甲的紐結上,畢恭畢敬地跪在正殿的院子裡。親王立即出來,叫把簾子高高捲起,說道:「往這裡來!」經正於是移到寬廊上邊,把隨同前來的藤兵衛有教叫上來,從紅色錦囊裡取出琵琶,遞給親王,哭著說:「這是您先年賞賜我的青山琵琶,我很喜愛它,可是帶到鄉下去,太可惜了,所以今日特地送還。倘若將來意外地轉過好運,重返京都,再賞賜我吧。」親王聽了,感到很悲傷,便寫了一首和歌:

念君此日去,惆悵遠別情;

琵琶青山意,珍藏於我心。

經正借了硯台,和了一首。歌云:

竹筧流清水,人世歷滄桑;

仁和寺中殿,久居不厭長。

正要告辭離去之時,幾個侍童、清僧、坊官、侍僧【4】,都抓住經正的衣袖,落淚惜別。其中有經正幼小時的師父大納言法印行慶,是葉室大納言光賴卿之子,因為過於難捨難分,一直送到桂河邊上。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在那裡哭著分手了。臨別時法印詠歌道:

可憐山上櫻,無分嫩和老,

時或有先後,終究凋謝了。

經正和了一首,歌云:

迢迢從軍去,夜夜枕袖眠;

煢煢理征衣,怏怏路迍邅。

這時從卒把捲著的紅旗倏地打開舉起,在各處等著的武士們便策馬集合,總共約有一百餘騎,揮鞭驟馬,不一會,便趕上了行幸的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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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經盛是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兄弟。

【2】皇后宮亮是主管皇后宮事務的次官。

【3】宇多天皇出家後住在仁和寺。從此仁和寺的住持都以出家的親王充任。

【4】清僧是不娶親的僧人,坊官和侍僧都有妻室,侍僧地位較低。

十八.青山琵琶

這個經正,在他十七歲那年,曾派他作奉幣敕使前往宇佐八幡神宮【1】,當時賜給他一面青山琵琶。他來到宇佐,在八幡神宮的神殿前彈奏了一支秘曲,那些從未聽過名人演奏的神官,竟感動得涕淚淋漓,沾濕了綠袍【2】的袖子;那些聽不懂琵琶的下人們,也都以為是下起了驟雨,說這是世上難得聽到的佳曲。

這個以青山為名的琵琶,是當初仁明天皇【3】君臨天下的時候,嘉祥三年(850)春天,掃部頭藤原貞敏【4】西渡唐土,得遇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承他傳授給三支名曲,回國之際又贈給玄象、獅子丸、青山三面琵琶,傳說渡海之時,大概神龍捨不得,便興起狂風巨浪,獅子丸當即沉於海底,只帶回來二面琵琶,成為皇宮裡的寶物。村上天皇【5】應和年間,一日,天皇在「三五夜中新月色」【6】,涼風颯颯剛到半夜之時,在清涼殿彈著玄象琵琶,忽有一人影來到跟前,用優雅的聲音高唱樂譜上的曲子。天皇放下琵琶問道:「你是誰?從何而來?」「我是從前傳授貞敏三支名曲的大唐琵琶博士廉承武,因為三曲之中遺漏了一支秘曲沒有傳授,因而落入了魔道,如今聽到你琵琶彈得如此精妙,特地前來,想把那支秘曲傳授給你,也使我得法成佛。」說罷便取過立在皇上身邊的青山琵琶,調好了琴弦,傳授了那支秘曲,就是三支秘曲之一的《上玄石上》。從此之後,君臣上下都忌諱彈這面琵琶,便送至仁和寺親王處。因為經正年幼時很受寵愛,便交給經正保存。這面琵琶是紫桐做的,撥面上畫著青山綠樹,其間懸著一彎弦月,所以取名青山。這是和玄象相當的稀世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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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宇佐的八幡神宮奉獻幣帛,古來每三年一次,當時改為一代天皇奉獻一次。

【2】六位官員穿綠袍。

【3】仁明天皇是日本第五十四代天皇(833—850年在位),世稱深草皇帝。

【4】據《續日本後紀》貞敏渡唐是在承和三年(835)。掃部頭是宮中主管典儀和灑掃的官員。

【5】村上天皇是日本第六十二代天皇(946—967年在位)。

【6】語出白居易憶元九詩,下句是「二千里外故人心」。

十九.全家出奔

居住在池殿的大納言平賴盛燒掉自己的邸宅後出奔了。但是剛走到鳥羽離宮的南門,便扣住馬轡說道:「有件事忘記了。」於是,割掉鎧甲上平氏的紅色家徽,率所部三百餘騎掉轉身又回到京城裡來了。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衛盛嗣,趕緊跑到內大臣平宗盛面前報告說:「請看吧,池殿大納言要留在京城裡,好多武士也都跟著不走了,真不像話。大納言,我不敢冒犯;至於這些武士,我可饒不了他們。」宗盛聽了說道:「忘記長年的重恩,認為如今大勢已去,這種忘恩負義的人,隨他去吧。」既這麼說,盛嗣也只好作罷了。宗盛公又問道:「小松殿的公子們【1】怎樣了?」「一個都沒見到。」這時新中納言知盛卿流著淚道:「出了京城還不到一天,人心就已經變了,真是讓人寒心啊。日後還不知道會怎樣呢?想到這裡,倒不如留在京城聽天由命!」說著,滿懷怨憤地看著宗盛公。

大納言賴盛卿之所以留在京都,是因為源賴朝常常討好賴盛,多次投書致意:「對於尊處不敢怠慢,必將一如既往,與尼君【2】在世時沒有區別。賴朝誠摯之心,八幡大菩薩明鑒。」不僅如此,每次向神佛奉獻誓文,每次派出討伐軍追殲平氏時,總是叮囑軍前使者:「務必注意,千萬不要傷害賴盛卿的部下!」源賴朝如此盛情,賴盛不無感動,心裡想道:「平家氣數已盡,京城失陷,日後只能求助賴朝了。於是便帶兵返回京城裡來。賴盛回到京城,隱居在八條女院【3】的仁和寺常葉院的山莊裡。因為女院的乳母有個女兒名叫宰相殿【4】,是賴盛的配偶。宰相殿向女院請求道:「情勢危急之時,請務必救一救賴盛吧!」女院冷淡地回答道:「如今這世道,可不是那麼好辦喲……」也許是因為她考慮到雖然源賴朝屢示好意,但源家的其他人態度如何不得而知。賴盛如今與全家脫離,首鼠兩端,好像兩頭都沒有著落的樣子。

再說小松殿的公子們,以三位中將維盛卿為首,兄弟六人,部下兵力共千餘騎,在澱之六河原追上了行幸的御輿。宗盛公等候著,很高興地說:「怎麼這麼遲才來?」三位中將說:「年幼的孩子戀戀難捨,再三勸慰,所以來遲了。」宗盛公說道:「太狠心了,為什麼不讓六代同來呢?」維盛卿聽他這麼一問,頓覺悲從中來,重又流下淚來,答道:「只因前途未卜。」

出奔的平氏一家都是哪些人呢?公卿有前內大臣宗盛公、平大納言時忠、平中納言教盛、新中納言知盛、修理大夫經盛、右衛門督清宗、正三位中將重衡、小松三位中將維盛、新三位中將資盛、越前三位通盛;殿上人有內藏頭信基、贊岐中將時實、左中將清經、小松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皇后宮亮經正、左馬頭行盛、薩摩守忠度、能登守教經、武藏守知章、備中守師盛、淡路守清房、尾張守清定、若狹守經俊、藏人大夫業盛、大夫敦盛;僧徒有二位僧都全真、法勝寺執行能圓、中納言律師仲快、經誦坊阿闍梨祐圓;武士有分屬諸國國司、檢非違使、衛府、諸司的官員一百六十人,兵馬總共七千餘騎,這是與東國北國幾次交戰之後,近二三年內剩下的人馬。御輿在山崎的關戶院停了下來,到男山八幡宮參拜,大納言平時忠祈禱道:「南無歸命頂禮大菩薩,請保佑天皇及我等重返京師吧!」這樣的禱告也是很痛心的。大家回首遠眺,但見天上飄著雲霞,煙霧淒涼地浮在空中。中納言平教盛詠歌道:

棄家任飄泊,遠去白雲巔,

回首燕堂處,滿眼盡狼煙。

修理大夫經盛也詠道:

回首望故都,俱已化焦土;

煙霞橫前路,波濤滿征途。

這正是故鄉隔絕,一片煙塵,前方是萬里迢迢的雲路。此情此景想來是夠傷心的了。

肥後守貞能聽說有源氏的兵埋伏在澱川河口,便率五百騎飛奔前來搦戰。後來才知是傳聞有誤,便引軍撤了回來。正行到宇渡野附近時,恰好遇到行幸的御輿,貞能跳下馬,挾著弓,拜伏在內大臣面前,稟告說:「這是要出奔到哪裡去呢?如果是去西國,會被人恥笑為落荒之人,隨處有受害的危險,留下不好的名聲,這未免太遺憾了。唯一的辦法是留在京城,與他們決一死戰!」內大臣說:「貞能你還不明白,木曾已率五萬餘騎從北國攻上來了,比睿山東阪本一帶全是敵軍,今天半夜時分法皇也已移駕出京。如果全是我們男子漢倒也罷了,讓女院、二品夫人【5】擔驚受怕,就太不該了,沒辦法只好外出行幸,帶領大家暫且撤離京城。」「既然這樣,請讓貞能返回京城同敵人決一死戰!」貞能說罷,便把所部五百餘騎交給小松殿的公子們,自己帶領三十騎返回京都去了。

京裡傳聞貞能回京征討留在京裡的平氏餘黨來了。大納言賴盛心想:「這是衝著我賴盛一個人來的吧。」心裡著實惶恐起來。貞能在西八條的廢墟上支起帳逢,住了一宿,因為沒看到一個平家的公子,心裡很是淒涼。為了免遭源氏鐵蹄踐踏,命令把小松公的墳墓掘開,對著遺骨哭道:「可憐的主公,您看一看平家一門的末路吧!生者必滅,樂盡悲來,這是古書上寫著的,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了。您對此早有所悟,對神佛三寶祈禱,早歸淨土,實在高明。那時,貞能本應該跟您同去,可是卻留下這無益之身,以致如今遭逢如此境遇。我若死去,請您一定要帶我同登淨土。」哭罷,遙遙祈禱,然後把遺骨送到高野,把墳土投入賀茂川。他對時勢的發展完全絕望了,但與平家的人相反,出奔到東國去了。因為先年貞能受命看管宇都宮藤原朝綱時,對宇都宮曾有照顧,或者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到東國投奔宇都宮去了。據說,宇都宮果然親切地收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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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住在小松殿的公子們有平重盛的兒子維盛、資盛、清經、有盛等。

【2】尼君,參見第五卷第四節注一。

【3】八條女院即鳥羽天皇的女兒暲子。參見第四卷第十三節注二。

【4】宰相殿與賴盛的關係,參見第四卷第十三節。

【5】女院指安德天皇生母建禮門院;二品夫人是建禮門院生母,參見第一卷第十節注三。

二十.放棄福原

除三位中將維盛以外,平家所有的人,自內大臣宗盛以下都帶著妻子同行,但那些身份稍低的人卻不能攜帶眷屬,雖然明知後會無期,也只好孤身一人,拋妻離子隨軍遠行。以前即使定了幾月幾日回來,仍感到日子太久,更不用說今天此時此刻乃是最後的相聚,最後的訣別呢,所以,去的也罷,留的也罷,全都哭濕了衣袖。那些世代相依歷經年月的主從之間的情誼,日積月累的恩情,當然是忘不了的。無論老年壯年,無不難捨難分,躊躇不前,有的人在磯邊倚船枕流,在海上破浪度日;有的人作別遠方,登山爬嶺;或揚鞭催馬,或舉棹行舟;每個人都憂心忡忡,拋離故鄉踏上征途。

到了福原舊都【1】,內大臣宗盛公召集重要的武士們,老少數百人,說道:「我們平家積善而有的餘慶已經盡了,積惡所致的餘殃降到頭上,因此為神明所不容,為上皇所見棄,拋離故土,飄泊征途,雖說氣運衰頹,前途渺茫,但同在一棵樹下避雨也是前世的緣分非淺,同飲一河的流水亦屬生前的宿緣深厚,況且你們並非臨時招來的門客,而是先祖傳下來的家臣,其中有些人關係更加親近,歷代都有深恩。過去平家興盛之時,由於我家的恩澤你們得到庇蔭;事到如今,理所當然應該報答這份恩情。而且我們奉戴的十善帝王【2】帶著永傳帝祚的三種神器,無論行幸到何處,我們都應該追隨到底。」如此這般說了之後,全體老少一齊流淚,異口同聲地說道:「即使鳥獸也知道感恩報德,我們生而為人,怎能不明此理。近二十多年,我們蓄養妻子,照料從人,無一不是大臣的恩德。尤其對於武士來說,懷有二心就是恥辱,不要說在日本,即使到了新羅、百濟、高麗、契丹,天涯也好,海角也罷,我們一定追隨聖駕,堅定不移。」平家的人聽了這些話,覺得放寬了心。

就這樣,在福原舊都住了一宿。這時正值初秋時節,在下弦月的照耀之下,深夜蒼穹寂靜遼闊;人們枕草而臥,被露水和淚水濕透,情景甚是淒涼。因為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去,看一看前入道相國建造的館閣樓台吧,高崗上有春天的賞花亭,海濱有秋天的觀月閣,此外有泉殿、松蔭殿、馬場殿、二層的閣樓、賞雪館、萱花堂;以及平家諸人的府邸,還有五條大納言邦綱奉敕承建的內宮,那裡的鴛鴦瓦、玉石的路,都不過三年就已荒廢了。但見蒼苔塞道,秋草封門,瓦上覆松,牆上生蔦,樓閣傾圮,遍地生苔;簾破閨空,進門的只有松風;滿目淒涼,照入的惟有明月。

天亮之後,把福原的皇宮放火燒了。以天皇為首,紛紛乘上船舶。這時雖不像剛出京時那樣依戀難捨,但心裡也很是惜別。黃昏,漁翁燒海藻冒出的煙;早晨,在上尾山頭鳴叫著的鹿;波濤拍岸之聲響;映照著袖上淚珠的月光;草叢中鳴叫著的蟋蟀的聲音;一切耳聞目睹,無一不引起哀思。昨日在東關之麓,並轡前行的有十餘萬騎,今天臨西海之浪,解纜登舟的不過七千餘人。雲海沉沉,青天垂暮;孤島隔於夕霧,月浮海上;波濤毗連雲端,破浪行舟。行來日久,那帝都已是山川遠隔,如在雲外了。每念及此,腮邊總是流不盡的眼淚。看那水上飛翔的白鳥不正是在原業平【3】在隅田川上曾向之發問的「都鳥」嗎!這名字多麼勾起人的鄉愁呀!壽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平家全體離開此地出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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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原在神戶附近,治承四年平氏遷都於此,參見第五卷第一節。

【2】十善帝王即十善萬乘之君。

【3】在原業平(825—880),日本平安朝初期著名歌人。據說《伊勢物語》所載就是他的軼事。其中一條,說他失意離京東遊,來到江戶的隅田川,看見白鳥飛翔水上,問舟人這是什麼鳥?答說是都鳥。於是引起他的鄉思,即興作歌道:「都鳥呀都鳥,倘若真是都城的鳥,要問你一聲,我想念的人可好?」。

[卷第捌]

一.臨幸山門

壽永二年(1183)七月二十四日半夜,後白河法皇由按察大納言資賢卿的兒子、右馬頭資時陪伴,秘密離開宮廷,移駕鞍馬山。鞍馬山的寺僧們說:「這裡離京都很近,怕不太安全。」便越過篠峰、藥王阪等陡峭險峰,來到位於橫河解脫谷的寂場坊,暫且棲身。眾僧徒又都提議,認為倒不如臨幸比睿山的東塔【1】為好。於是就讓眾僧徒和武士們護衛著,移駕東塔南谷的圓融坊去了。法皇走出宮廷臨幸山門,天皇拋離宮闕奔向西海,攝政藤原基通避居到吉野深山,皇太后和皇子們以及所有宮人,分別隱匿到八幡、賀茂、嵯峨、太秦、西山、東山等處。平家棄城逃跑,源氏尚未進京,這時皇城無主了。這是自從建國以來未曾有過的事,聖德太子在他的《未來記》【2】中對今天的事是如何預言的,倒很想看一看呢。

聽說法皇駐蹕於比睿山的消息之後,前來拜謁的有:當時已經出家的前關白松殿【3】藤原基房,現任攝政近衛公藤原基通,以及太政大臣,左右大臣,內大臣,大納言,中納言,宰相,三位、四位、五位等各級殿上人。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官有職,希望陞官晉爵的,一個不留全都來了。圓融坊由於拜謁的人太多,堂上堂下,門裡門外,到處是人,全無半點空隙,可說是山門空前的繁華,難得的榮耀了。

同月二十八日法皇回都。木曾義仲率五萬餘騎護駕晉京。近江源氏山本冠者義高舉著源氏的白旗,走在衛隊的前列。二十餘年沒見過的白旗第一次出現在京城裡,確是很稀奇的事。

且說其他源氏將領:十郎藏人行家攻克宇治橋進到京城來了;陸奧新判官義康的兒子、矢田判官代【4】義清也已越過大江山抵達京師;攝津、河內的源氏族人如蜂擁般全來了,京中各處無不充塞著源氏的軍兵。中納言藤原經房卿和檢非違使別當左衛門督藤原實家,在法皇寢宮外側的寬廊上接見了義仲和行家,向他們傳達法皇的旨意。義仲身穿紅地絲綢直裰,披著唐綾厚革縫綴的鎧甲,掛著威風凜凜的腰刀,插著黑白斑紋的鷹羽箭,挾著纏藤的弓,摘下頭盔掛在肩頭的紐結上。十郎藏人身穿紺色錦袍,披著火紅的鎧甲,插著白邊黑心的鷹羽箭,挾著纏藤的弓,也摘下頭盔掛在紐結上,伏跪在地。當下宣讀聖旨說:前內大臣平宗盛以下所有平氏一族,應予追剿,仰即遵辦。兩人立即領受欽命,並奏報說兩人目前沒有住處。於是下令把原大膳大夫平成忠位於六條西洞院的邸宅賜給木曾,把法住寺南殿的萱草堂賜給十郎藏人。天皇被外戚平氏劫持到西海,法皇為此深感痛心,於是向西國傳下欽旨,要平氏立即把天皇和三種神器奉還京師。但平氏拒不奉詔。

高倉上皇除安德天皇之外還有三位皇子【5】,本想立二皇子為儲君,但也被平家掠到西國去了,幸運的是三、四皇子尚在,於是在這年八月五日法皇降旨,把他們接進宮來。先接來的是五歲的三皇子,法皇召呼他「上這邊來」。但他一見法皇就害怕得哭鬧起來,只好打發他趕快出宮去了。然後接來四歲的四皇子,一說「上這邊來」,他就乖乖地靠近法皇,毫不怕人地坐在法皇膝上,顯出很親近的樣子。法皇感動地流淚說:「畢竟是親骨肉,否則對我這樣年老的出家人怎會如此親近呢!到底是我孫子,跟已故的上皇年幼時一模一樣。從來沒見過如此令人喜歡的小皇孫。」這麼說著,淚流不止。淨土寺的二位殿(當時稱為丹後殿)正在法皇身旁,趁機進言:「那麼就把皇位傳給他吧!」法皇答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嘍!」原來法皇悄悄占卜過,根據卦象認為:「傳位給四皇子,可以成為主宰日本的百王之王。」

四皇子的母親是七條修理大夫信隆卿的女兒,當建禮門院還是中宮的時候,她曾以宮女身份常常蒙皇上召幸,因此接連生了幾個皇子。信隆卿有好幾個女兒,他很想把她們立為皇后。因為傳聞皇后生於飼養千隻白雞的人家,他便在家中飼養了一千隻白雞。果然,這個女兒進得宮去連續生了幾位皇子。信隆卿心裡暗自高興,但平家不無忌嫌,中宮也有幾分擔憂,對這幾個皇子不仔細照顧。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夫人說道:「不必擔心,由我來撫養吧,一定把他們扶植為儲君。」於是便安排幾個乳母,由她來撫養照料。

其中,四皇子是由相國夫人的哥哥法勝寺執行能圓法印【6】奉為養君【7】的。法印隨同平家出奔西國時,因時間倉促,沒來得及攜帶夫人【8】和皇子,後來在西國派人回京告訴夫人說:「請偕同宮女【9】和皇子迅速前來!」夫人很高興,便帶了皇子先到西七條去見哥哥紀伊守藤原范光。范光說道:「看樣子這位皇子中了什麼彩氣,好像轉過好運來了。」留住了一宿,第二天便有法皇派的車子來接。這一切好像老天爺安排的一樣。因為有四皇子的這層關係,紀伊守范光必然被看作有功之臣了,但是四皇子登基之後,卻沒有念及這份情分,給以任何恩寵,讓他白白地虛度了歲月。於是在鬱悶無聊之中便詠出兩首短歌來,寫在紙上遞到宮裡去。歌云:

今日杜鵑鳥,何吝一聲啼;

昔時森林裡,呼叫何親暱。

山雀棲荒村,惟見瓠花開;

何如雕籠中,反覺更開懷。

皇上看了說道:「怪可憐的,這人現在是否還活著?從前沒有留意,怪我疏忽了。」於是賜予朝恩,敘爵為正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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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塔是比睿山的中心部分。

【2】據《古事談》《太平記》等書載稱,聖德太子寫過一本《未來記》,預言日本將遭受禍亂。

【3】參見第三卷第十七節注一。

【4】參見第四卷第三節注七。

【5】高倉天皇共有四個皇子:長子安德天皇;次子守貞親王;三子惟明親王;四子尊成親王,後來繼位為後鳥羽天皇。

【6】能圓法印是藤原顯憲之子,相國夫人平時子的異父兄。

【7】養君是對收養的王子的尊稱。

【8】能圓的夫人是藤原范兼之女,藤原范子。

【9】宮女指四皇子尊成親王的生母,藤原信隆的女兒。

二.名虎

壽永二年(1183)八月十日,於法皇殿上宣讀任命事項。任命木曾義仲為左馬頭,賜給越後國,同時還下諭封他為朝日將軍。任命十郎藏人為備後守。木曾不想要越後,改賜伊豫;十郎藏人不願要備後,改賜備前。其他源氏十餘人,分別任命為受領【1】、檢非違使、衛門尉、兵衛尉。

八月十六日,罷免了平家一門一百六十餘人的官職,從殿上掛著的官職名牌上除了名。其中只有平大納言時忠、內藏頭信基、贊岐中將時實三人保留了下來。這是因為法皇曾多次下過欽旨,叫時忠奉戴天皇和三件神器返還京都之故。

八月十七日,平氏一行抵達築前國三笠郡的太宰府。菊池二郎高直從京都出發一直追隨平氏,行至築後國時,托辭去打通大津山的關寨,便帶兵到肥後國,躲在自己的城裡,無論怎樣徵召也不出來,這時只剩下築前國的原田種直了【2】。九州和壹岐、對馬二島的兵雖然答應前來,但至今也未到。平家參拜安樂寺【3】,以詠歌和連歌來敬神祈禱。正三位中將重衡卿詠道:

故都何熟稔,思之常黯然;

神佛應有知,念此當垂憐。

人們聽了都淚流不止。

八月二十日,法皇欽旨,四皇子在閒院殿登基即位【4】。仍以原攝政近衛公為攝政。任命了藏人頭和藏人之後就令朝臣們退朝了。三皇子的乳母悲傷歎息,後悔不已,但也沒有辦法。古人云:「天無二日,國無二王。」只因平家作惡,在朝野出現了兩個天皇並存的局面。

從前,天安二年(公元858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德天皇駕崩,幾個皇子都想繼承皇位,各自暗暗祈禱神靈保佑。第一皇子惟喬親王,又稱小原王子。他富有王者的才能,掌中了然四海的安危,洞悉歷代治亂的道理【5】,不愧為聖德賢明的君王。第二皇子惟仁親王,他母親染殿皇后是攝政關白忠仁公藤原良房的女兒,親族之中公卿滿門,權傾朝野,不同一般。一個有文韜武略的才幹,一個有輔弼萬機的棟樑,各有所長,互不相讓。為第一皇子惟喬親王祈禱的,是與他外祖父同族的紀僧正信濟,他乃是京都護國寺的長老弘法大師的弟子。為第二皇子惟仁親王祈禱的,是他外祖父忠仁公的護侍僧、比睿山的惠亮和尚。人們都七嘴八舌地說:「雙方都是旗鼓相當的高僧,怕是很難解決此事吧。」天皇剛剛晏駕,公卿們便商議道:「本來應該由臣等共同商議擇定,但各抒一己私見,只怕會引起天下非難,因此,倒不如用賽馬和相撲比試一下運氣,根據勝負來決定由誰繼承寶祚。」就這樣商議妥當了。

同年九月二日,二位皇子親蒞宮禁中的右近馬場。王公卿相個個身穿錦袍,馬配玉轡,環侍如雲,燦列如星,真可說是舉世罕見的盛況,天下的壯舉。這些公卿和殿上人,按平時心之所向,分為二群,各自為自己的人擔憂。作祈禱的高僧,更是不敢怠慢。信濟在護國寺設壇,惠亮在宮中的真言院設壇,盡心竭力,各逞所能。惠亮宣稱業已身死,藉以消解信濟僧正的意志,實際上他卻披肝瀝膽,專心一志地在祈禱。十次的賽馬開始了,頭四回第一皇子惟喬親王得勝,後六回第二皇子惟仁親王取勝。接著舉行相撲比賽。惟喬一方由名虎右兵衛督出場,他有六十人的膂力。惟仁一方出場的是能雄少將,他身材矮小,人們以為他連名虎的一隻手也敵不過,但他卻苦苦懇求,說這是自己做夢都想做的事,便讓他登場了。名虎和能雄兩人扭在一起,緊抓對方的手,又搡又拽;沒過多久,名虎把能雄高高舉起,摔出二丈多遠。但能雄立即站起身來,並未跌倒,又猛衝上去,大喊著要把名虎摔倒;名虎也大吼一聲去抓能雄。雙方勢均力敵,未分勝負。但名虎身材高大,佔有絕對優勢。第二皇子惟仁的母親染殿皇后見能雄情形不妙,便連連派人告訴惠亮說:「我方已露敗相,這且如何是好。」惠亮和尚以大威德明王為本尊,虔誠禮拜,說道:「這真是可悲的事。」隨手舉起金剛杵敲破自己的腦殼,把腦髓同乳木攪和在一起,焚燒起來,冒出煙,捻著顆顆佛珠,拚命地祈禱。這樣,能雄竟然大獲全勝。於是,惟仁親王得以登基即位,是為清和天皇,後改稱水尾天皇。從此之後,比睿山只要有事,便說:「惠亮破頭顱,清和承帝祚,尊意【6】揮智劍,菅原受鎮撫。」帝位的繼承一向都由天照大神的意志來決定,唯有這一次卻是靠佛門的法力所為。

平家在西國聞聽四皇子立為天皇的消息,後悔地說:「這真是疏忽,把三皇子、四皇子都帶出來就好了。」大納言平時忠說:「如若那樣,木曾義仲奉為主君的高倉宮的兒子義圓便會立為天皇,因為義圓在贊岐守重秀的撫育之下削髮為僧,正好逃奔在北國。」人們又說:「出家的皇子怎能繼位呢!」時忠說:「這倒沒事。還俗為王的事,外國也有不少先例,我朝的天武天皇【7】在東宮時為免遭大友皇子猜忌,削去鬢髮,隱居在吉野的深山裡,後來舉兵滅了大友皇子,繼承皇位。孝謙天皇【8】在位時仰崇佛心,削髮出家,法名法基尼,禪位給太子;後來又還俗重踐寶祚,改稱為稱德天皇。義圓本來就被木曾奉為主君,立他登基是理所當然的。」

同年九月二日,法皇派公卿為敕使去祭祀伊勢神宮,派為敕使的是參議長教。太上天皇派公卿為敕使祭祀伊勢神宮之事,在朱雀、白河【9】、鳥羽三代都有先例,但那都是出家之前的事;至於在出家之後,這倒是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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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受領是一國的行政長官,相當於我國古時的州郡太守。

【2】這裡是指當初由肥後守貞能從九州帶到京都的三家軍馬,這時產生離異之心。參見第七卷第十三節。

【3】安樂寺即原來菅原道真的舊宅。

【4】即後鳥羽天皇。

【5】這一句是套用白居易的詩《百鏈鏡》:「四海安危居掌內,百王治亂懸其中。」。

【6】尊意是天台宗第十三代座主,因在承平、天慶年間懾服平將門,頗負盛名。這裡是說尊意的法力鎮伏了菅原道真的冤魂作祟。

【7】天武天皇系天智天皇之弟,在東宮時出家為僧。天智天皇去世後,其子大友皇子繼位,是為弘文天皇。壬申之亂爆發後,天武起兵,攻滅弘文,自立為天皇。

【8】孝謙天皇是日本第四十六代天皇(749—758年在位)。第二次即位稱作稱德天皇。

【9】白河天皇是日本第七十二代天皇(1072—1086年在位)。

三.麻線團

卻說築紫方面,有消息稱要建造皇宮,但建都之事卻沒有定妥,天皇暫且仍住在巖戶少卿大藏原田種直的邸宅。平家的人有的住在荒郊,有的住在田野,真是「未聞搗衣聲,當知在邊塞」。皇居雖說是在山中,但那粗樸的殿堂,卻也別有一番風味。天皇先到宇佐神宮行幸,暫時下榻在大宮司公道的住所,公卿和殿上人住在神社的殿堂,五位、六位的官員住在廊下。四國九州的軍兵在庭院居住,這些人披甲執銳,有如雲湧,神社的朱牆也似增添了新的色彩。住在神宮的第七天,清晨時分,內大臣宗盛說神明給他托了一夢。夢中推開寶殿的門,聽見莊嚴的聲音說道:「世上的煩惱,神明也無法救助,何必費心祈禱!」大臣醒來,心煩意亂,遂低聲吟了一首古歌:

懸望於萬一,其心亦可哀;

堪憐寒秋暮,蟲鳴弱且衰。

時值九月中旬了,秋風瑟瑟,荻葉翻飛,和衣而臥,眼淚浸濕了衣袖;這種深秋的哀愁雖然到處相同,然而在羈旅之中卻很難忍受。九月十三日的夜是最適於賞月的,遙念故都不禁潸然淚下。天空雖然無雲,但以淚眼望去卻是那麼的迷濛。從前在宮中殿上賞月之事,至今想起宛如就在眼前。薩摩守忠度作歌道:

去年賞明月,同在殿堂中;

今夜故居人,思我當忡忡。

修理大夫經盛也作歌一首:

去年共賞月,此事最相思;

徹夜傾肺腑,伊人永誌之。

皇后宮亮經正詠歌道:

千里徵人在,露重旅途長;

今夜故都月,照我在異鄉。

豐後國是刑部卿三位藤原賴資的領地,由他兒子賴經代理國司。賴資在京師下令給賴經說:「平家被神明所拋棄,被君王所拋,逃出帝都,流浪海上,但鎮西諸人竟予收留而厚遇之,真是讓人奇怪啊!豐後國千萬不要與他們同流合污,請一定要與我協力將其逐出國外!」賴經把這件事告知了本地的勇士緒方三郎維義。

這維義是個窮凶極惡之徒。以前在豐後國的片山裡住著一個婦人,她有一個獨生女兒,沒有出嫁,背著母親和一個男人鬼混,日久天長,有了身孕。母親疑惑不解地問道:「什麼人常來找你?」女兒答道:「只見他來,不知他去哪兒。」母親教她說:「以後他回去之時,做出標記,跟在後頭,查明他的去向。」女兒按照母親的囑咐,當那男人早晨回去之時,在他淡綠色狩衣的領子上插一根針,別住一個麻線團,她牽住線頭跟著走去。見他走至豐後國和日向國的交界處人稱姥岳峰的山腳下,鑽進一個大巖洞裡去了。女人在巖洞外邊聞見裡面有很大的呻吟聲,於是說道:「我特地來找你,請出來見我吧。」裡面答道:「我現在不是人形,你見了會嚇壞你,趕快回去吧!你懷的是個男孩,將來使刀射箭是九州二島無人能比的。」女人又說道:「不管你長得如何,咱們平素的情分是不會變的,你快出來,相互見見面吧!」話音剛落,只見有如地動山搖一般從巖洞裡爬出一條五六尺粗,長有十四五丈的大蛇,原來插在衣領上的那根針,恰好紮在它的喉嚨上。女人一見嚇破肝膽了,伴她同來的十幾個人也都嚇得魂飛魄散,喊叫著逃跑了。女人回去不久,生了一個男孩,交給外祖父太大夫去撫養,還不滿十歲,就長得腰粗、臉長、身材高大。在七歲那年就換了成人衣冠,因為外祖父名叫太大夫,所以取名為大太。無論冬夏,手腳總是皸的,因此又叫他皸大太。那個大蛇是日向國所崇祀的高知尾明神的神體,緒方三郎就是這個皸大太的五代玄孫。因為他是這樣可怕的先祖的後裔,如今接到國司的命令,便說是奉了法皇的聖旨,發出檄文給九州二島,所有的軍兵都歸他指揮了。

四.撤離太宰府

平家本想在太宰府建都,並在那裡建造皇宮,因為傳聞緒方維義蓄謀造反,使得平家心中不安。大納言平時忠說:「這個緒方維義本是小松殿的從卒,哪一位小松殿的公子去安撫一下吧。」「理應這樣。」於是,小松的新三位中將平資盛率五百騎奔赴豐後國,想盡辦法勸說。但是維義拒不聽從,並說:「常言雲,大事須由小事做起,現在就該把你們抓起來才對。不過,不抓你們,你們也沒啥作為,放你們快回太宰府去,讓你們聚在一處等候天命吧。」說罷,便把他們趕走了。維義派他的次男野尻二郎維村為使者,到太宰府說道:「平家為我們的主君,一直蒙受重恩,本應該脫下甲冑,放鬆弓弦,投奔到你們的麾下。無奈法皇有旨,叫迅速把你們趕出九州,所以還是請你們趕快離開這兒吧!」大納言平時忠穿著紅帶繫著的直裰,葛布的裙褲,戴著立烏帽子,接見了維村,說道:「我平家的先君是天孫四十九世的正統,人皇八十一代的帝胄,天照大神、應神天皇都給予庇佑。特別是故太政大臣入道公,平定了保元、平治兩次叛亂,把你們九州兵馬招至京師,置於麾下。如今你們竟然遵奉豐後國鼻子國司的命令,聽從東國北國的兇徒源賴朝、源義仲等人的唆使,企圖接受采邑,封賜莊園,要把我們逐出九州,未免太卑鄙了。」豐後國的國司刑部卿三位賴資的鼻子長得很大,時忠卿才這麼說。維村回來,向父親如實覆命之後,維義說:「這是廢話,過去是過去,如今不一樣了。既然這樣,就趕快把他們趕出九州吧!」於是傳令聚集大軍。平家聞之,大夫判官季定、攝津判官守澄說:「考慮到今後對這般人的影響,這是不能容忍的。讓我們去把他們擒了來。」他們二人帶領三千餘騎開赴築後國高野的本莊,攻打了一晝夜。只因維義的兵馬有如飛蝗聚集,層層密佈,未能成功,只好引軍撤回。

緒方三郎維義率三萬餘騎進攻,平家得到消息之後,慌作一團,毫無準備就匆忙撤出了太宰府。這個太宰府是崇祀天滿天神之處,平家曾虔誠祈禱,寄予很大希望,現在只好從這塊神域落荒而逃了。抬御輿的人也找不著了,那蔥花鳳輦徒具虛名,皇上只得乘坐用雙手抬的小轎。母后以下所有那些貴夫人都把褲腿捲起繫牢。內大臣及所有公卿和殿上人也紮起裙褲兩側的開衩繫於腋下;爭先恐後,徒步跣足,過護城河往箱崎的渡口逃走。偏巧那時傾盆大雨,風捲塵沙,無人不悲傷哭泣,臉上的淚和落下的雨混在一起無法辨別。沿途參拜了住吉、箱崎、香椎、宗像的神社,一心祈禱天皇能夠重返舊都。穿過垂見山、鶉濱等巍峨險阻,走向那浩渺無涯的平沙地帶,艱難的行程磨破雙腳,染紅了沙路;穿紅褲子的弄得更紅,穿白褲子的染紅了褲腳。從前唐玄奘越過流

沙荒嶺,其艱難困苦也不過如此吧。但是三藏受難,志在取經,利人利己;而平家是為仇敵所迫,今日可以想見來生的苦難,所以就更加悲哀了。【1】平家一行原打算即使遠赴新羅、百濟、高麗、契丹,海角天涯,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無奈風狂浪惡,事不由己,便由兵藤次秀遠作先鋒,屯駐在山賀城。但還未坐暖蓆子,又聽說敵人要進攻山賀城,於是改乘小船,連夜駛往豐前國的柳之浦。想要在這裡建造皇宮,只因地面過於狹小,未能如願。後來,又聞說源氏大軍從長門向這裡進攻,便乘漁船逃到海上去了。

小松殿的三公子、左中將清經,一直是個想不開的人,他說:「源氏已佔領了都城,又叫維義從九州給攆了出來,我們全家就如落網之魚,根本無處可逃,看來日子不長了。」於是在月夜之中,靜下心來,走到船艙外面,拿起橫笛吹支曲子,唱幾首和歌,然後又從容地讀了幾段佛經,念了一陣佛號,最後就投身大海了。所有的人無不悲傷哭泣,但這又有何用呢。

長門國是新中納言知盛卿的封地,由紀伊刑部大夫道資代理國司。道資得知平家乘小舟出奔的消息,趕緊獻上大船一百餘艘。平家於是改乘大船,向四國駛去。到了四國之後,便以阿波民部大夫重能的名義徵集四國的民夫,在贊岐的屋島因陋就簡地建造木板房屋的朝堂。但在動手建造之後又覺得這樣簡陋的民房根本無法當作皇上居室,便決定用船隻暫作行宮。內大臣以及公卿、殿上人只好在漁夫的茅屋內度日,在粗鄙的廬舍裡過夜。充作行宮的船浮泊在海上,皇上的寢宮任憑波浪搖擺,沒個平靜的時候。人們望著潮來潮去,沉浸於深深的鄉愁之中;看著披滿白霜的葦葉,不禁發出人命危淺的喟歎。遠處海濱傳來浪拍千里的巨響,令人晨起徒增惆悵;近處船舶傳來櫓棹之聲,讓人夜晚更加傷心。遙望遠處白鷺在松林上空飛翔,疑是源氏的白旗飄展;聽見野鷗在遼闊的海上喧鳴,以為是敵軍趁夜行船,不禁心驚膽戰。海風侵膚,翠黛紅顏姿色日衰;蒼波耀眼,徵人望鄉垂淚難禁。昔日翠帳紅閨,如今土屋草簾;往日錦爐薰香,現在蘆火炊煙。這些貴夫人們過著這村野生活,個個傷悲不已,血淚不幹,綠黛殘亂,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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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另有些版本在這句話之後還有這麼一段:「原田大夫種直原來率二千餘騎和平家一路出奔,後來,山鹿兵藤次秀遠率數千騎來迎接平氏,而原田與秀遠素來不和,於是原田覺得自己參與進來並非好事,便在中途引軍折回了。當通過蘆屋渡口的時候,想到這個地名和當初從京都赴福原所經過的地名相同,這是比任何地方都更容易引起人們鄉思,激起人們感慨的。」

五.欽封征夷將軍

且說鐮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在鐮倉安居不動,卻接奉了晉陞為征夷將軍的欽旨。前來傳達欽旨的使者左史生【1】中原泰定,十月十四日到達關東。兵衛佐說:「賴朝以前屢遭朝廷譴責,今以崇尚武勇,得在鐮倉榮獲晉陞為征夷將軍的聖諭,不能在私宅接旨,應該到若宮神社去。」於是便到位於鶴岡八幡的若宮來了。這個神社的建築和京都石清水的八幡神宮相差無幾,有迴廊,有樓門,有十餘町長的甬路。誰最合適接受欽旨呢?經過商議,最後商定:「應由三浦介義澄接旨。因為他是關東八國著名武士三浦平太為嗣的子孫,而且他父親大介義明是為主君殺身成仁的武士,由他來接旨也是對義明亡靈的一種寬慰。」

傳達欽旨的特使泰定,帶來同族家臣二人,從卒十人。裝著欽旨的文袋由雜役的頭目捧著。三浦介義澄也帶來同族家臣二人,從卒十人;這兩個家臣一個是和田三郎宗實,一個是比企藤四郎能員;十個從卒是由十個大名各派一人匆忙前來擔當的。三浦介當天的裝束是:褐色直裰上穿著黑絲縫綴的鎧甲,佩著威風凜凜的腰刀,背後箭筒裡插著二十四支黑羽箭,腋下夾著纏藤的弓,摘下頭盔掛在紐結上,彎著腰接取欽旨。泰定問:「接旨的報上名來。」「三浦荒次郎義澄。」他不是說三浦介,而報了全名。

欽旨是裝在一個文卷箱裡。他接過聖旨呈給兵衛佐。不大一會兒,兵衛佐把文卷箱還給泰定。泰定覺得很沉,打開蓋子一看,原來裝了零碎黃金一百兩。在若宮的拜殿上為泰定擺好了酒宴,由齋院次官親義奉陪,由一名五位大夫傳膳;贈送駿馬三匹,其中一匹備好了馬鞍,由大宮的武士工藤一臘祐經牽著。同時還配備了一處舊茅屋當作宿舍。另外準備了厚綿衣服兩件,內衣十套,紺藍色花布一千反【2】,裝在長形的木箱裡。這次饗宴是很豐盛的。

第二天,泰定到兵衛佐府去回拜,但見設有內外兩層警衛所,共有十六間。外警衛所有家丁從卒並肩屈膝列坐兩側;內警衛所裡源氏族人坐在上座,一群大名和小名列為末座。泰定被請到源氏族人的上座。不大一會,又讓到正殿上去。正殿的客座鋪著紫邊的蓆子,泰定坐在這裡。主位上鋪著白地花綾鑲邊的蓆子,簾子高高捲起,兵衛佐在這裡坐定。只見他身穿布衣,頭戴立烏帽子,大臉盤,五短身材,容貌俊美,說話清晰。首先由他陳述自己的見解:「平家害怕賴朝的威勢從京都出奔了,木曾義仲和十郎藏人趁機而入,他們隨意謀取高官厚祿,而且對賞賜給他們的領地肆意挑剔,實在太可惡。奧州的秀衡當了陸奧守,佐竹四郎隆義當了常陸守,不聽賴朝的命令。希望立即頒發欽旨,對他們痛加撻伐。」左使生泰定答道;「泰定此次前來本應手書賀表以表敬意,因為此行限於傳達欽旨,待回京後立即書寫奉上,舍弟史大夫重能也要進表祝賀。」兵衛佐笑道:「賴朝哪敢期望諸位的賀表,既這麼說,就先拜受了。」少頃,泰定要求今天返回京都,兵衛佐再三挽留,便又住了一夜。

次日,到兵衛佐的府上辭行,又蒙贈給淡綠絹絲縫綴的腰甲一套,銀飾佩刀一柄,纏藤的弓、狩獵用的箭若干,馬匹十三,其中三匹配了馬鞍。另贈給同族家臣和從卒十二人直裰、內衣、寬腳褲、馬鞍等多種物件,共裝滿了三十馬馱。除此之外,還贈給大米數十石,以備從鐮倉出發到近江叫作鏡之宿的驛站沿途吃用。據說因數量有餘,途中隨處向僧侶貧民施捨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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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史生是太政官屬下起草公文的秘書。

【2】反為布的長度單位,一反約為一尺寬三丈長。

六.貓間【1】

泰定回到京都便拜謁法皇,在庭前詳細奏報了關東的情況,法皇很是高興。公卿、殿上人也都喜出望外,認為兵衛佐到底氣度不凡,與木曾不同,木曾當上了左馬頭,擔任京都的守備,而舉止言談還是那麼粗陋不堪。當然這也難怪,他從兩歲起就住在信濃國叫作木曾的山村裡,一直呆到三十歲,要他這樣也就不錯了。

有一次,貓間中納言光高卿,有事去和木曾義仲商量,警衛向木曾稟告說:「貓間公來啦,說有要緊的事要和您商量。」木曾聽了大笑,說道:「怎麼,貓要來見人?」「是叫作貓間中納言的公卿。貓間大概是他家住址的稱呼。」這麼一解釋,木曾說聲「那就請吧」,便與客人會面了。但是即使這樣,「貓間公」這幾個字還是說不清楚,而是說:「貓公難得來呀,那麼請吃飯吧。」中納言聽了說道:「此時不必吃飯啦。」「正是飯時,為何不能吃呢。」他以為凡是新鮮食品都叫作「無鹽」【2】,便向從卒說:「正好有無鹽的平菇,快端過來吧。」侍候用膳的是根井小彌太,他選了個頂大的農村用的蓋碗,底很深,又把飯盛得滿滿的,配了三個菜,外加一碗平菇湯。在木曾面前也同樣擺了一份。木曾拿起筷子就吃。貓間公嫌碗不乾淨,連筷子都沒拿。木曾說道:「這是義仲敬佛用的碗呀。」中納言覺得不吃又很難為情,便拿起筷子來做出吃飯的樣子。木曾看了嗔怪說:「貓公飯量小,您可別象吃貓食似的,扒拉著吃吧。」中納言很是掃興,要商量的事一句沒提就匆匆回去了。

木曾自從晉封為朝廷高官,便認為不宜穿直裰入朝,開始換上布制的狩衣,頭戴立烏帽子,下穿帶紐結的長統褲,從上至下很不好看。然而,坐車他倒很喜歡,可仍穿著鎧甲,背著箭,挽著弓,完全沒有騎馬時的那種威風了。這駕牛車本是現居屋島的大臣平宗盛的,牛倌也還是原來的那個。木曾捉住這個牛倌之後,按照當時的習俗仍然把他留下使用,但這牛倌心裡卻很是氣憤。平時閒著拴在欄裡餵養的牛,一旦出門拉車本來是吃不慣鞭子的,他用力一抽,那牛便向前猛跑,車裡的木曾公便被摔個倒仰,像蝴蝶展翅似的,張開兩隻袖子,怎麼也起不來了。木曾公不叫他「牛倌」,而是說:「車把式,幹嗎,車把式!」牛倌以為是叫他快趕車,便一口氣飛奔了五六町。今井四郎兼平揮鞭躍馬趕來,叱責說:「為什麼把車趕得這麼快?」「這牛不聽使喚。」牛倌這麼解釋,想緩和一下,又說:「車上有個把手,您抓住把手好啦。」木曾便緊緊抓住這個把手,問道:「這把手真妙,是車把式做的,還是大臣想的辦法?」來到法皇的宮裡,把牛從車上卸下來,他卻從後面下車。在京裡長大的僕從告訴他:「這車子要從後面上,從前面下。」「管它什麼車,哪頭不都能上下!」他依然堅決從後面下車。類似這樣可笑的事很多,人們怕他,並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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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貓間是光高家地址的名稱。光高原名光隆,是准中納言藤原清隆之子。

【2】無鹽原是未經鹽漬的鮮魚,此處是說木曾過於土氣。

七.水島交戰

平家在贊岐的屋島立穩腳跟之後,收復了山陽道八國【1】、南海道六國【2】,共十四國。木曾義仲聽到這消息,覺得不可小看,立即率領兵馬前去征討。其中大將有矢田判官代義清;武士大將有信濃國住人海野的彌平四郎行廣,總共七千餘騎,向山陽道馳去,在備中國的水島棄陸登舟,向屋島進發。

同年閏十月一日在水島的渡口出現一隻小船,既非捕魚的船,也非釣魚的船,而是平家信使的船。發現之後,源氏大軍吶喊著,把曬在岸邊的五百餘艘船急忙放入海裡去。這時平家已有一千多艘戰船攻了上來,大將軍新中納言知盛卿從正面迎敵,大將軍能登守教經從背後發動攻勢。能登公說:「諸位將士,咱們不能懈怠半分,若讓北國的傢伙俘虜了去是可恥的。咱們還是把船隻都連結起來。」於是千餘艘舳艫全用繩索連在一起,船和船之間捆牢了木板,進退船上宛如平地。源平兩方的軍士高聲吶喊,互相對射,船隻靠近交起戰來。距離遠的就引弓放箭,相距近的就舉刀廝殺,有的用鐵耙決戰;也有的扭在一起落到海裡去;也有的相互刺死;雙方都在拚死拚活地奮戰。源氏方面的武士大將海野的彌平四郎陣亡了,大將軍矢田判官代義清看見之後,主從七人立即乘小船率先攻了上去,但是不知什麼原因,踩翻了船,全部墜海淹死了。平家方面把備好鞍韉的戰馬準備在船上,當船隻靠近岸邊時,便拽下馬來,跨上戰馬追殺敵軍。因此,源氏大軍在大將軍陣亡之後,就沒命似地逃散了。平家在水島交戰中大獲全勝,洗雪了會稽【3】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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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陽道八國是播磨、美作、備前、備中、備後、安藝、周防、長門。

【2】南海道六國是紀伊、淡路、阿波、贊岐、伊豫、土佐。

【3】這裡引用的是越王勾踐戰勝吳王夫差,終於報仇雪恥的故事。

八.瀨尾之死

木曾義仲知道水島戰敗的消息,認為此事不可大意,便率一萬騎兵馳往山陽道。平家武士備中國住人瀨尾太郎兼康在北國交戰時曾被加賀國住人倉光次郎成澄所俘【1】,關押在成澄的弟弟倉光三郎成氏那裡。木曾公知道他是當今世上有名的大力士,認為殺了可惜,就沒有殺他。而倉光也覺得他為人很重情義,因而對他很寬厚仁慈。這正像蘇子卿被囚匈奴,李少卿不能歸漢一樣,正所謂遠托異國昔人所悲,韋韝毳幕以御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飢渴,入夜寢無多時,白晝勤苦終日,伐木刈草迄無寧息【2】。兼康一心想著伺機殺敵立功,重歸舊主,這是很難得的一番苦心。

有一次,瀨尾太郎兼康見到倉光三郎,說道:「五月間救了我微賤的性命,如今除了木曾公我還能以誰為主君呢,今後若有征戰,我兼康誓作木曾公前驅,情願獻出生命。原來在我管下的備中國的瀨尾,是出產馬草的好地方,希望賜給我做領地。」倉光把這一席話稟報給木曾公。木曾說道:「這話是很感人的。那麼你就讓他作為前驅,率先南下,去那裡置備些馬草。」倉光三郎聽到如此說,很是高興,帶著三十幾騎人馬,由瀨尾在前面帶路,馳往備中去了。瀨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是平家方面的人,他聽說父親從木曾那裡被釋放出來,便召集了年輕的從卒五十餘騎前去迎接。行至播磨國的國府【3】,碰到父親一行,於是一同南下。不一日來到備前國叫作三石的地方,投宿於當地的驛站。瀨尾的舊友備酒相迎,當夜為他設宴祝賀。隨來的武士把倉光三郎及其從卒三十多人全都灌得酩酊大醉,個個癱軟在地不能動彈,於是便一個一個全給殺掉了。備前國是十郎藏人的領地,那個代理國司也順勢給殺掉了。

事後宣佈說:「兼康是請假回來的,凡效忠平家的人都要擁戴兼康做首領,對木曾手下的人以弓矢相待。」備前、備中、備後三國的武士以及所有能夠備辦馬匹、馬具的從卒,都已被平家盡數徵集去了,現在只剩一些休養的老兵,他們或穿著粗布的直裰,把褲結釘在直裰上;或穿著粗布的內衣,折起下擺拽在腰帶上;披上簡單的鎧甲,帶上打獵的弓箭,奔集到瀨尾的麾下,總共約有二千餘人。他們以瀨尾太郎為首領,在備前國福隆寺附近叫作繩手和篠迫的地方構築城堡,挖掘深寬各二丈的護城溝,用樹枝編成木柵,搭起箭垛,做好了放箭的準備,等待著與敵人交戰。

由十郎藏人委派的備前國代理國司被瀨尾殺掉之後,手下的人紛紛向京城逃去。逃至備前國和播磨國交界處叫作船阪的地方,遇見了木曾公,把發生的一切向木曾公稟告。木曾後悔地說:「可恨的東西,早該殺了他。」今井四郎說道:「看那傢伙的神氣就不同尋常,我足足說了一千遍該殺了他,可是最終還是饒了他。」木曾說:「我看,他也幹不成什麼大事,追上去,結果了他!」今井四郎道:「那就讓我去吧!」說罷,就點檢三千餘騎疾馳而去。福隆寺的繩手、篠迫,面積不過彈丸之地,全長只不過西國道的一里【4】,左右都是沼澤田,馬足踩不到底。那三千餘騎拍馬揚鞭,讓戰馬放開腿跑去,及至跑到城堡前一看,那瀨尾太郎正站在箭垛上面,大聲說道:「從五月至今,多蒙救助我這微薄的性命,感謝你們的好意,為此,特在此地準備些謝禮。」說罷,精選的幾百名強弩手便連連放出箭去,簡直讓人無法抬頭前行。今井四郎為首,禰井父子、宮崎三郎、諏訪、藤澤等血氣方剛的勇士們,歪戴著頭盔,把射死的人馬拖拉過來,填在護城溝裡,吶喊著攻了上去;有些人跳進旁邊的深泥田里,也不管踩著的是馬胸還是馬腹,成群地向前進攻;有些人匍匐在窪地上,爬著向前衝鋒;就這樣整整廝殺了一天。到了夜晚,瀨尾臨時召集的武士們大部戰死,倖存者剩下不多了。瀨尾太郎的篠迫城堡失陷之後,他帶著殘餘部隊退至備中國的板倉川畔,在那裡構築工事打算防守,但今井四郎隨即又追了上來。瀨尾的部隊利用狩獵的箭鏃防守了一陣,在矢盡鏃絕之後就沒命地四散逃跑了。瀨尾太郎主從三人沿著板倉川岸逃去。在逃到三戶山之時,曾在北國俘虜過瀨尾的倉光次郎成澄撞見了他。成澄心想,這傢伙殺害了我的弟弟,我非活捉了他不可。於是衝出隊伍單身匹馬追了上去。只跑了一町便追上了。他在後面喊道:「瀨尾公,這麼狼狽逃竄,不覺得不好意思嗎?快回來吧,快回來吧!」這時瀨尾正在板倉川裡涉水往西岸去,聽見喊聲便勒住馬做出迎戰的架勢。倉光成澄驟馬向前,兩馬一錯鐙,就互相扭住,一齊跌至馬下。兩人都有超群的膂力,忽上忽下地翻來滾去,最後滾進岸邊的深淵裡去了。倉光不識水性,瀨尾長於游泳,於是在水下掀起倉光鎧甲下的護腰軟甲,一連捅了三刀,然後割下了首級。自己的馬已經精疲力竭了,於是換上倉光的馬繼續逃去。且說瀨尾的嫡子小太郎宗康,他沒有騎馬,和從卒們一起徒步逃跑,雖說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小伙子,只因長得太胖,連一町也跑不動,扔掉隨身的裝備,還是跑不動。作父親的兼康,丟下兒子一口氣跑了十餘町,驀地轉過身對從卒說:「我平日與成千上萬的敵人作戰,覺得四處都是光明,如今撇下了小太郎,覺得眼前漆黑,看不清前方之路途。若能活著再回到平家的夥伴中去,同輩們一定譏笑:兼康六十多歲了,還那麼膽小怕死,扔下獨生子一個人逃命去了。那未免太恥辱了。」從卒說:「所以我說不如大家在一起,反正是生死有命嘛!我們折回去吧。」兼康說:「就這樣吧。」便折回去了。小太郎腿腫了,躺在地上。兼康說:「只因你跟不上,我想不如一起戰死了吧!所以就回來了。」小太郎聽了父親的話,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說道:「我實在走不動了,本來應該自盡的,反而拖累您為我喪生,這不是犯了五逆罪【5】嗎,您趕快逃走吧!」兼康說:「我是下決心不跑啦。」於是,便在原地休息。這時,今井四郎一馬當先,率領五十餘騎吶喊著追了上來。瀨尾太郎把剩下的七八支箭隨手一連串射了出去,當即射死了五六人。然後拔出腰刀,先砍下小太郎的頭,便衝入敵陣,亂殺亂砍,消滅了不少敵人,最後終於戰死了。從卒也奮勇當先,奮戰多時,終因身負重傷多處,無力再戰,沒來得及自盡就被俘虜了,可是不到一天也就因傷重死去了。他們主從三人的首級懸掛在備中國的鷺鷥林示眾。木曾公看到時,說道:「啊,真英勇,真可以算得上是以一當千的勇士!真是可惜了,該饒了他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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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七卷第六節。

【2】這段話引自李陵答蘇武書,略有改動。

【3】播磨國國府即今姬路市。

【4】西國道的一里約合六百五十餘米。

【5】參見第一卷第六節注六。

九.室山

卻說木曾公在備中國的萬壽莊屯集兵馬正欲向屋島發動攻勢。忽然留守京城的通口次郎兼光派使者送信說:「十郎藏人在您外出之時,向法皇諂諛,屢進讒言,請暫停西國之征,迅速進京。」木曾說聲「這還了得」,便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向京都飛奔。十郎藏人覺得對自己不利,便避開木曾進京的道路,取道丹波路出奔到播磨國去了,而木曾公則經由攝津國【1】馳向京都。

平家想再次向木曾挑戰,派出的大將軍有:新中納言知盛卿、正三位中將重衡;武士大將有: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總兵力兩萬餘騎,戰船千餘艘,駛往播磨國,在室山擺開了陣勢。十郎藏人想同平家作戰以與木曾修好,便率五百餘騎襲擊室山。平家擺下了五個陣地,一陣由越中次郎兵衛盛嗣率二千餘騎,二陣由伊賀平內左衛門家長率二千餘騎,三陣由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率三千餘騎,四陣由正三位中將重衡卿率三千餘騎,五陣由新中納言知盛卿率一萬餘騎,各陣嚴加防範。十郎藏人行家帶領五百餘騎吶喊著攻了上來。一陣的越中次郎兵衛盛嗣拒戰不久,便讓開中路讓敵軍衝了過去。二陣的伊賀平內左衛門照樣閃開讓其通過。三陣的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也都讓開道路讓他們衝過去。四陣的正三位中將重衡卿也讓他們衝到陣裡邊來。從一陣到五陣按先前計議的部署,誘敵深入,包圍起來,然後突然一齊吶喊發起攻勢。十郎藏人知道已經中計,哪能逃得出去,便奮勇向前,不顧一切地拚命衝殺。平家的武士們高喊著:「同源氏的大將拚呀!」奮不顧身地殺將起來。十郎藏人確實是員大將,沒有哪一個武士能夠和他匹敵。新中納言一向很是看重、視為股肱的紀七左衛門、紀八衛門、紀九郎等武士均被十郎藏人殺死。如此混戰多時,十郎藏人的五百餘騎只剩下三十騎左右。敵軍四面包圍,自己方面所剩無幾,看來怎麼也突不出重圍了,於是決然向那雲集的敵人殺去,終於從敵陣中衝出來了。十郎藏人自己雖未負傷,一族部曲二十餘騎卻大半負傷。他們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出發,逃到和泉國,穿過河內,退到長野城躲了起來。平家在室山、水島打了二次勝仗,聲勢越發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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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攝津國是今兵庫縣東部和大阪府的一部。

十.鼓判官

源氏的軍兵住滿了京城,他們到處闖入民宅,掠取財物,即使是賀茂、八幡等神宮的屬地也未能逃脫。或割取青苗餵馬,或強開民倉搶劫,或剝取行人衣物。人們紛紛議論說:「平家在京之時,只覺得六波羅有些害怕,可是打家劫舍卻沒幹過;源氏進得城來則無所不為了。」

且說木曾左馬頭回到京都,法皇立即派來使臣,叫他平定亂局。這個使臣是壹岐守知親之子壹岐判官知康,是聞名天下的鼓手,所以當時都叫他鼓判官。木曾見了他並不回答欽旨,而是先問:「人稱老兄為鼓判官,不知這鼓是讓大家敲的,還是給大家打的?」知康並不回答,逕自回去向法皇覆命道:「義仲很是放肆,現在與朝廷持敵對態度,應派兵火速討伐。」可是法皇當時沒能徵召很有才能的武士,只命令延歷寺的長老和三井寺的住持,吩咐他們召集寺中能戰的僧徒;而公卿和殿上人所能召集的也只是些市井的潑皮、無賴、流氓、乞丐等等。

木曾義仲冒犯法皇的消息一經傳出,畿內五國【1】原本依附木曾的軍隊都倒戈投向法皇去了;信濃源氏一族的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叛離木曾歸順了法皇。今井四郎說:「這事非同小可,若不奉戴聖明帝王,怎能去打仗呢?我們應該御甲馳弓,向法皇請罪。」木曾怒吼道:「我自信濃起兵,開始在麻績、會田打了一仗,然後在北國攻打砥浪山、黑阪、鹽阪、篠原,在西國攻打福隆寺的繩手、篠迫、、板倉城,可以說是所向無敵。即使是聖明帝王,我也不會御甲弛弓向他請罪。直截了當地說,擔負著守護京都的重任,難道連一匹乘坐的馬也不餵養嗎?即使割了一些田里的青苗來餵馬,法皇也不該降罪。軍中無糧米,那些年輕人到城外闖入民宅掠取些財物,也未必不合情理。至於滋擾公卿府邸的事完全是誤會,那是鼓判官誣陷人的詭計,這面鼓一定得給他砸碎!此次是義仲的最後一戰,讓賴朝也瞧瞧咱們的手段。諸位武士們,出戰吧!」說罷就率軍出發了。北國跟來的兵都逃跑了,只剩六七千騎。他仍按慣例把兵分成七股。第一支由今井四郎兼平率二千騎向新熊野神社方面攻打後路,其餘六支人馬採取包圍法皇所居法住寺的形勢,分別由各個街區小路經過河灘向七條河原彙集,口令發出,便分頭行動了。

戰鬥從十一月十九日早晨開始打響。法住寺裡也集結了軍兵二萬餘人,為防與敵人混淆,頭盔上都紮了松葉。木曾馳馬來到法住寺西門,但見鼓判官知康在那裡指揮軍馬,他穿著紅色戰袍,沒穿鎧甲,只戴了頭盔,頭盔上畫著四天王的像,站在殿內靠西邊的土牆上,一隻手拿著金剛鈴,不住地搖動著,還不時地作出舞蹈的姿勢。年輕的公卿和殿上人都嘲笑他說:「真不成體統!知康讓天狗迷上了吧!」知康大聲說道:「以前接讀聖旨,枯草枯木也要開花結實,惡鬼惡神也得聽從訓服。如今雖是佛法衰微的末世,怎能與聖明帝王作對引弓放箭呢!你們射出的箭,一定會返回去射在自己身上。你們拔出的刀,也必定要砍傷自己!」剛斥責這麼幾句,木曾便厲聲喊道:「不許他胡說!」軍兵們立刻就發出了一陣吶喊。

且說派出去從背面攻擊的通口次郎兼光也從新熊野神宮方面發出喊聲,帶有火種的箭射進法住寺的宮殿裡去。恰遇狂風大作,火借風勢越燒越旺,剎那間,烈焰遮天,烏煙蔽日,那位指揮戰鬥的知康見形勢不好,率先逃跑了。主將一逃,那二萬多官軍也就亡命地逃去了。由於太慌張,有的拿了弓忘了箭,有的拿了箭忘了弓,也有的倒插長刀戳傷了自己的腳,也有的由於弓掛在別的物件上取不下來,索性棄弓而逃了。原在七條大道盡頭擔當防衛的攝津國的源家軍,便從七條大道向西逃去。只因在戰鬥開始之前法皇傳令:「發現有脫逃的人格殺勿論」,所以當地居民便在屋頂上支起防護板,收集很多準備砸人的石塊,專等對付逃兵。他們看到攝津國的源家軍敗下陣,便說:「喂,這是逃兵呀!」便揀起石頭不停地砸了下去。源家兵說:「我們是法皇的兵,別弄錯了。」房上的人卻仍然喊道:「不要聽他的,法皇有令,格殺勿論,砸死他!」還是不停地砸了過來。於是有些人棄下戰馬僥倖逃得了性命;有些人當場被砸死了。八條大道的盡頭是由比睿山的僧兵警衛著的,那些忠貞不肯後退的全被殺死了,那些卑鄙的全都逃跑了。

主水正【2】親成穿著淡藍色狩衣,圍著淺綠色腰甲,騎著花白色戰馬,沿著河岸逃往上游。今井四郎兼平追上來,一箭射穿他的頭骨。親成是清大外記【3】賴業的兒子,有人議論他說:「本是明經博士,不該換上武士服裝。」叛離木曾歸順法皇的信濃源氏村上三郎判官代也在戰鬥中陣亡了。除他以外,法皇方面折損的將士有:近江中將為清、越前守信行,都被射死並梟了首級;伯耆守光長和他兒子判官光經,父子二人也都被殺了;按察大納言資賢卿的孫子播磨少將雅賢,穿著鎧甲,戴著立烏帽子,上陣交鋒,被通口次郎生擒活捉。比睿山的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圓慶法親王,躲藏在法皇宮裡,因被黑煙所迫,騎上御馬匆匆忙忙向河原逃去,遭到了武士們放出的亂箭。明雲大僧正和圓慶法親王都被射中,落下馬來,人頭也被砍下。

豐後國的國司、刑部卿三位藤原賴資,原來也躲在法皇宮裡,由於火焰所迫,匆忙向河原逃去。在那裡受到下級武士的攻擊,剝光了衣服,光著身子站在那裡。時下正值十一月十九日的早晨,河原之風淒冷無比。他的小舅越前法眼性意【4】,手下有個辦雜事的僧徒到河原上來看打仗的,恰好看到賴資卿赤身裸體站在那裡,說了聲「可了不得」,便趕緊跑上前去。他在短褂下面穿著兩件白布內衣,本該脫下一件內衣給他穿上,可是沒脫下內衣而是脫下短褂給了他。賴資卿把短褂從頭頂往身上一套,也沒有繫帶子,那副模樣實在丟人現眼。就這樣由穿白布內衣的僧徒陪伴著向前走去,卻仍不慌不忙,這兒站一站,那兒停一停,邊走邊問:「這是誰家?那是誰的住所?這是何處?」看到他的行路人都拍手笑個不停。

法皇叫來御輿,啟駕到別處去。武士們紛紛放箭射了過來。豐後少將宗長穿著杏紅色直裰、戴著折烏帽子,陪伴法皇,急忙說道:「法皇出去巡幸,別弄錯了。」武士們立即紛紛下馬畢恭畢敬。少將問道:「你是誰?」回說:「信濃國住人矢島四郎行綱。」通報姓名之後,便指使御輿轉到五條的行宮裡去,嚴密保護起來。

後鳥羽天皇乘御船由水上出走。武士們連連朝這邊射箭。七條侍從信清、紀伊守范光在船上陪侍,急忙說道:「皇上在這裡,別弄錯了。」武士們聽了紛紛下馬致敬。沒有多久便來到了閒殿院。這次行幸,儀式的淒慘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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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畿內五國包括:山城國、大和國、河內國、和泉國、攝津國。

【2】主水正是宮中主水司的長官,掌管樽、冰、饘粥、冰室等事務。

【3】清大外記:外記是太政大臣屬下掌管文書的官員,分大外記和少外記。清是此人的姓氏「清原」的簡稱。

【4】性意是法號,法眼是官職,越前是他原籍的地名。

十一.法住寺交戰

在法皇方面擔負警衛的近江守仲兼,共有五十餘騎,當他正守衛在法住寺西門之時,近江源氏山本冠者義高飛馬前來稟告說:「我們在這裡交戰是為保衛誰呢!法皇、天皇,都已移駕到別處去了。」仲兼說道:「那麼好吧。」便發出吶喊衝入包圍的敵軍之中,展開了激戰,終於突破重圍跑了出去。他們主從一共只有八騎。其中有一個屬於河內國草香族黨、名叫加賀坊的武僧,騎著一匹性情極其暴躁的花白色戰馬。他抱怨說:「這匹馬性情暴躁,不聽使喚。」仲兼說;「既然如此,換騎我的馬吧!」於是便把自己的栗色白尾馬換給加賀坊。他們主從八騎朝著防守在河原阪的根井小野太所率二百餘騎敵軍,吶喊著衝殺過去,片刻就被守軍射死了五騎,只剩下主從三騎。加賀坊雖然換騎了主公的馬,最後還是戰死了。

源藏人仲兼的一族有個名叫信濃次郎藏人仲賴的,因被敵軍包圍,不知仲兼的去向,他看到栗色白尾馬便招呼僕人說:「這馬是藏人仲兼的馬,看來已經陣亡了,我們立過同生死的盟約,不能死在一塊太遺憾了,他是朝哪個陣地衝進去的呢?」答曰:「是衝進河原阪的陣地去了,剛才還看到他的馬從那裡衝出來。」「那麼你趕快回去,把我們臨死的情況跟家鄉人說。」言罷,單身一人策馬向前,高聲喊道:「俺是敦實親王【1】九代苗裔、信濃守仲重的次子、信濃次郎藏人仲賴,生年二十七歲,有種的過來,跟俺決一死戰。」說完,四面八方,縱橫馳騁,東殺西砍,殺死不少敵人,最後也終因寡不敵眾,戰死疆場。藏人仲兼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件事。他同哥哥河內守,還有一個從卒,主從三人向南逃去。行至木幡山,恰巧趕上因害怕戰亂拋離京都,奔向宇治的攝政公藤原基通。攝政公認為他們是木曾的餘黨,停住御車,問道:「來者何人?」答說:「仲兼,仲信。」「這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是北國的兇徒呢。你們來得正好,就在我身邊做防衛吧。」他們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把他護送到宇治的故里,然後就奔往河內國去了。

第二天為二十日,木曾左馬頭站在六條河原上,叫人清點昨天被砍下來的首級,總共六百三十個。比睿山天台座主明雲大僧正、三井寺的住持圓慶法親王的首級也掛在那裡,見者無不流淚。木曾率軍七千餘騎策馬向東,出發時連發三次吶喊,有如驚天動地一般。都城之內頓時起了一陣喧嚷之聲,但聽上去像是高興的歡呼聲。

故少納言入道信西的兒子、宰相長教,來到法皇在五條的皇居,向警衛說道:「我有要緊的事啟奏,請給通稟一下。」武士不理。他毫無辦法,便進入一戶人家,立刻剃除頭髮,換上黑色僧衣,扮成僧侶模樣,再次上前說道:「這樣行了吧,請讓我進去。」這回就讓他進去了。長教來到法皇面前,把這次戰亂中遇害的重要人物一一稟報給法皇。法皇不禁流淚說:「明雲死於非命,真是意想不到。這次騷亂,我本該一命歸天,卻反倒活了下來!」說完仍是淚流不止。

木曾召集一族部曲商議道:「義仲已經戰勝了一天之主,到底是當天皇好,還是當法皇好?若當天皇,得梳個童子發,若當法皇,得剃個和尚頭,模樣都很難看。我看就當個關白吧!」這時,軍中秘書大夫坊覺明說道:「關白歷來是由大織冠【2】的後裔、藤原家的子孫擔當的。您是源氏一脈,有所不妥當吧!」「那就無法了。」於是便自封為法皇廄捨別當【3】,把丹波國作為自己的領地。他既不知上皇因為出家才稱為法皇,也不知天皇尚未成年所以梳著童子發,未免太無知了。他還要娶前關白藤原基房的女兒,過不多久真的強扭著當上了藤原公的女婿。

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下令罷免了三條中納言藤原朝方等公卿、殿上人四十九人的官職,並且給予監禁。這與平氏掌權時罷免四十三人的官職相比,更加專橫霸道。

卻說木曾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鐮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頗為惱怒,竟欲興兵痛加討伐,便通知舍弟蒲冠者范賴【4】和九郎冠者義經向京都進攻。但范賴和義經聽說木曾燒了法住寺,拘執了法皇,弄得到處烏煙障氣,便商議說:「這樣輕率地攻打京師有點不妥,先到鐮倉詳細報告之後再採取行動。」二人行至尾張國熱田大宮司【5】處,恰好宮內判官公朝和藤內左衛門時成為報知京中情況從都城飛奔來此,於是便將木曾種種惡行詳細訴說。義經聽完說道:「這些情況,宮內判官應當親自去向鐮倉報告,若是不知詳情的使者前往,鐮倉公仔細詢問起來,恐怕就很難說明白了。」於是公朝便繼續驅車,奔往鐮倉去了。僕役下人因害怕打仗全都逃散了,只有十五歲的嫡子宮內所公茂陪他同行。來到鐮倉向兵衛佐賴朝細述原委之後,兵衛佐大驚道:「鼓判官知康行動失當,導致法皇宮被焚,高僧名僧遇害,真是可恨。知康已屬違誤詔旨的人,如再繼續任用,恐怕還會出大亂子。」言畢立即派出使者前往京師。那鼓判官為解釋失誤的理由,晝夜兼程飛奔鐮倉而來。兵衛佐只是冷淡地說:「這個蠢才我不見,沒什麼好說的。」知康連日到兵衛佐的府邸求見,終未相見,體面全失,返回京都去了。後來聽說他隱居在稻荷神社附近,苟延殘命。

木曾左馬頭向平氏方面派出使者,說道:「速來京師,共謀討伐東國。」內大臣很是興奮,但大納言平時忠、新納言平知盛認為:「即使當此末世,與義仲相結締返回京都,也是不妥之舉。聖明帝王帶著三種神器在這裡,應即詔令他卸甲馳弓,前來投降。」這樣給予答覆,木曾當然不肯接受。松殿入道公【6】叫木曾來到自己的府邸說:「清盛公雖然作惡無數,卻也做了不少稀世難得的善行,維持天下二十餘年的安寧。只做惡不行善是不能持久的,你罷免的那些官爵,應該統統讓他們復職。」木曾雖是一介草莽武夫,這回倒聽從勸告,給那些罷了官的全都恢復了官職。松殿入道公的兒子師家,當時是中納言中將,在木曾主政下晉陞為大臣攝政。這時恰好大臣沒有空位,便把德大寺左大將實定公【7】內大臣的職位借撥給師家,讓他當了內大臣。因此世人都稱新攝政公為「借用大臣」。

同年十二月十日,法皇離開五條的行宮移居到大膳大夫成忠的邸宅、六條的西洞院。同月十三日在宮中照例舉行歲末佛事,然後敘官論爵,確定任免事宜。一切均按木曾的意思,安排了各人的官職。這時,平家在西國,兵衛佐在東國,木曾本人則在京師擴張他的勢力範圍。這正好像西漢東漢期間,王莽篡取天下掌政一十八年的情形一樣。四方的關卡一律禁止通行,交給朝廷的租稅無法輸納,給私人的年貢也無法進京,京中上下人等都如同沒水的魚,苟延殘喘,勉強度日。就在這危難之中迎來了壽永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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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實親王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宇多源氏的遠祖。

【2】參見第一卷第十一節注七。

【3】廄捨別當即廄捨的長官,主管御用馬匹。

【4】蒲冠者范賴是源義朝之子,源賴朝的異母弟,因生於遠江國濱名郡伊勢大神宮的蒲御廚,所以名前加一蒲字。

【5】熱田大宮司即熱田神社的神職長官,歷代均由藤原季兼的子孫擔任。

【6】松殿入道公:藤原基房於治承三年(1159)被平清盛貶為太宰權帥時出家,法號善觀。

【7】實定公:實定是藤原公能之子,行內大臣。

[卷第玖]

一.烈馬

壽永三年(1184)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1】的府第——六條西洞院——作為臨時駐蹕之所,不合宮廷體制,所以沒有打算慶祝元旦大典,也沒有安排朝賀。法皇這裡都是這樣,皇宮裡的小朝拜【2】也就沒有舉行。

平家是在贊岐國的屋島海濱辭舊迎新的,認為不適於舉行元旦朝賀盛典,所以既使天皇御駕在此,卻也沒有舉行節會和遙拜四方的典禮。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進獻鱒魚的使者,沒有前來;而大和國吉野的國棲村民也沒有來此獻唱祝賀。人們都議論說:「以前處於亂世之時,京城之中也沒這樣呀!」時下陽春三月已到,濱海之風煦和,氣溫也漸漸溫暖起來了,可是平家的人卻心境寒冷,猶如置身於大雪山中的苦寒鳥【3】。他們憶起往年陽春時節,柳色參差,東西兩岸濃淡交錯;梅花開落,南枝北枝各異其趣;人們當此花朝月夜,或詩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繪扇比畫,或斗草賽蟲,何等歡樂無窮。如今他們則只能談說往事以消磨漫長的春日,此時此景的確讓人悲哀。

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馬頭義仲拜見法皇,奏請出兵西國,討伐平氏。原說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從東國傳來,說前兵衛佐源賴朝為了懲戒木曾的惡行,派出軍兵數萬騎,並已進抵美濃國和伊勢國。木曾聞訊大驚,傳令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分兵兩路禦敵。可是,手下並無多少軍兵,勢田橋方面是正面陣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餘騎防禦;宇治橋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萬餘騎防禦;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義教【4】率三百騎前往。東國這邊,正面進攻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5】范賴,從背後進攻的大將軍是九郎御曹司義經,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餘人,據說總兵力約有六萬餘騎。

當時賴朝有兩匹名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梢原源太景季【6】向賴朝懇求那匹生食。賴朝說:「若有個萬一,這匹生食馬我是離開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馬,並不差於生食呢!」於是就把摺墨賜給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綱來辭行之時,賴朝不知怎麼想的,對他說道:「你要明白,要這匹馬的人不少哩!」就把這匹生食馬賜給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寵若驚地說:「高綱將騎這匹馬身先士卒渡過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綱在宇治川陣亡,那就是被別人搶了先,如得知我還僥倖活下來,那一定是我打了頭陣。」說罷,退了出來。在場那些大名小名【7】紛紛議論道:「說這話為時過早,真沒意思!」

於是紛紛從鐮倉出發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線朝京城進發。且說梢原源太景季走到駿河國的浮島原,登高望遠,勒住坐騎細看那許多戰馬,只見各自配了喜愛的鞍韉,戴了顏色不一的後鞧,或左手牽韁,或右手執轡,成千上萬難以計數,絡繹不絕地向前走去。景季覺得這些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勝過他新得的這匹摺墨馬,心裡很是滿意。正在此時,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馬馳了過來。但見它配著金飾的馬鞍,戴著有絲穗的後鞧,嘴裡噴著白沫,雖有馬丁多人相隨,卻是沒法制御,任它奔騰馳騁而來。梢原源太策馬向前問道:「這是何人之馬?」從人答說:「是佐佐木老爺的馬。」頓時,梢原不悅,心裡暗想:「真好氣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通口、楯、禰井——決一死戰,要不就到西國同那些號稱以一當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戰。可是賴朝公這樣對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這裡同佐佐木決一雌雄,同歸於盡吧。僅此一舉,便可使賴朝公折損兩員猛將。」想到這裡,便立馬等著。佐佐木四郎漫不經心地策馬上來,梢原心想:「是從後面追上去幹掉他呢,還是給他個迎面痛擊?」心裡雖這麼想,卻先搭話道:「喂,佐佐木,這匹生食馬,你拜領啦?」佐佐木聽了,猛想起賴朝公的話,想必他也是索求這生食馬的吧,便答道:「哦,問起這事嘛!如今大事當前,要去攻打京城,據聞宇治和伊勢兩處大橋已經拆毀,因我沒有能夠渡河的坐騎,所以想要這匹生食馬。後來聽說梢原公也有這個請求,可惜沒有答應。因此,我想既使請求也是白費,所以就顧不上日後要受訓斥,便在出發的前夕,與馬丁商量,把這珍藏的生食馬偷了出來。」梢原聽了這話,便息了不平之氣,說道:「這麼說來,倒不如讓我景季偷了來呢!」說完,大笑著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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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忠,據史實應為業忠。

【2】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涼殿拜賀天皇的儀典。

【3】苦寒鳥是佛經中想像的一種鳥,說它棲居於喜馬拉雅大雪山中,夜裡受寒冷之苦發奮要在天明之後築巢,可是及至日出送來溫暖,又把夜間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懶惰。

【4】義教即第四卷第三節注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義憲。

【5】御曹司是源氏對其嫡系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公子。

【6】梢原源太景季:梢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長子,景季是本名。

【7】大名,參見第五卷第十一節注十四。小名身份與大名相同,只是佔地較少。

二.宇治川奪魁

佐佐木四郎拜領的這匹馬,滿身茶色,褐鬃褐尾,軀體肥壯,性情暴烈,無論是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張口就咬,因此給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1】。梢原拜領的摺墨馬,也是驃肥暴躁,渾身與黑炭無異,所以取名叫摺墨。這兩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馬。

源氏大軍自尾張國出發,分兵兩路從正面和背後進攻。攻正面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范賴,部將有武田太郎、加賀美次郎、一條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豬俁小平六等,總兵力約三萬五千餘騎,進抵近江國的野路和梢原。攻背後的大將軍為九郎御曹司義經,部將有安田三郎、大內太郎、町山莊司次郎、梢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澀谷右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2】重季等,總兵力約二萬五千餘騎,取道伊賀國向宇治橋頭挺進。敵軍方面已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樁,拴牢粗繩,把削尖的樹枝倒豎起來結紮成柵欄。

此時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嶺,志賀的山巒【3】,那峰頂上的長年積雪已經開始消融,山谷間的堅冰也已開始解凍,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見白浪洶湧澎湃,因被淺灘阻擋而高漲起來,那濤聲震天有如瀑布轟鳴,倒灌的河水流勢兇猛。夜色已漸隱去,漸漸地現出曙光,但河霧濃重,戰馬和鎧甲的顏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將軍九郎御曹司義經抵達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試探一下士氣,於是說道:「怎麼辦才好呢,從澱和芋洗兩處迂迴過去好呢,還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說?」町山重忠當時年方二十一歲,上前說道:「在鐮倉時早就對這條河做過估計,這又不是什麼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的水泊。該河是近江國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時也是幹不了的,難道想搭了板橋再前進嗎!記得治承之戰【4】的時候,足利又太郎忠綱以驚人的神力衝到河對岸,現在我重忠這就下水,試探一下水的深淺。」說罷,便以丹治族【5】為主力,五百餘騎戰馬密密匝匝並轡列成了一排。正準備行動之時,忽見從平等院【6】的東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島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馬奔來,一騎是梢原源太景季,一騎是佐佐木四郎高綱。當時人們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二人都想爭立頭功,梢原搶在佐佐木之前大約有一段【7】之地。佐佐木四郎說道:「這是西國最大的一條河,你馬的肚帶鬆了,勒緊點!」棍原聞聽,心想這倒是的,便兩腳踩鐙叉開,把韁繩放在馬頸上,雙手去緊肚帶。這時佐佐木驀地躍馬向前,衝入河裡去了。梢原知道上當,便立即緊隨其後,喊道:「喂,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張著繩索哩!」這麼一說,佐佐木便拔出腰刀來,把絆馬索一條一條統統斬斷,騎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馬上,不顧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條線筆直地渡到對岸去了。梢原所騎的摺墨馬在河心被沖成一條弧線,從下游遠處渡過岸來。佐佐木雙腳踩鐙立於馬上,大聲向敵人通報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後裔佐佐木三郎秀義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綱,宇治川的先鋒!有種的上來和俺高綱分個高低!」高喊著向敵陣衝去。町山的五百餘騎,緊跟著下河涉渡。這時山田次郎從對岸放過箭來,深深射中町山的馬額,馬匹不支,町山便在河心撐著弓杖從馬上下來。撞擊岩石的浪濤朝著頭盔猛襲過來,他置之不顧,從水下潛渡到對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時,突然覺得後面有人拽他。問道:「是誰?」答曰「重親」。「怎麼,是大串【8】吧?」答說:「是的。」大串次郎重親行冠禮之時,町山是給他加冠的長輩。「水流太急,馬給衝倒了,無法,只好拽著您前進。」町山聽了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總離不開我重忠的庇護呀!」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大串投擲到岸上。大串被擲上岸,立即站起身來,向敵陣通報姓名:「武藏國住人大串次郎重親,宇治川徒步涉水的先鋒。」敵人和本部的戰士聽了,無不哈哈大笑。之後町山換乘了一匹馬,上得岸來,只見迎面有一敵將身穿淺綠色直裰,外著紅線縫綴的鎧甲,騎著一匹有灰色圓斑的白馬,馬上披著金銀裝飾的馬鞍,率先衝上前來。於是問道:「過來的是何人?快報上名來!」「木曾公的族人,長瀨判官代重綱。」「那麼,今日就讓你來祭軍神吧!」町山說著就驟馬上前,把那人拖下馬來,割下首級,掛在本田次郎馬鞍前的紐結上。交戰就此開始,木曾方面駐守宇治橋的軍兵進行了短暫的防禦之後,因東國的大軍都已渡過河來進攻,便逐漸地潰敗,退往木幡山和伏見去了。勢田方面,用了稻毛三郎重成的計謀,由田上地方的供御淺灘渡過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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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制四尺八寸約等於一百四十五厘米。

【2】武者所原是上皇、法皇、皇后所居宮院的警衛。

【3】比良山和志賀山均在琵琶湖西岸。

【4】治承之戰發生於治承四年(1180),即高倉宮以仁親王發動的未遂政變。當時足利又太郎強渡宇治川的事,參見第四卷第十一節。

【5】丹治族即丹治比縣守的後裔,盤踞在埼玉縣熊谷市附近的土豪集團。

【6】平等院位於京都府宇治市,是藤原賴通於永承七年(1052)改建的寺院。

【7】段是日本古時距離單位,一段約等於十點九米。

【8】大串氏屬於橫山族,與町山的丹治族同屬於武藏國七族。

三.河原交戰

敵人潰敗之後,立即派人快馬向源賴朝報告戰況。源賴朝首先問使者:「佐佐木怎麼樣?」答說:「是宇治川的頭陣。」翻開作戰記錄一看,上面真的寫著:「宇治川頭陣佐佐木四郎高綱,二陣梢原源太景季。」

木曾左馬頭接到宇治、勢田兩處戰敗的戰報,便馳往六條西洞院去向法皇辭行。在西洞院裡,法皇及其左右的公卿和殿上人都說:「當今天下危機四伏,這將怎麼辦呢?」人們都攥著手,極力進行各種祈禱。木曾本已來到法皇御所的門前,因為聽說東國的軍隊已經攻至賀茂川河原,也不去向法皇奏報便轉回去了。在歸途中經過六條高倉的地方,那裡住著一位相識不久的情婦,便進去訣別,卻遲遲沒有出來。一個新來的家臣越後中太家光說道:「幹嗎這麼纏綿不休,敵人已經攻到河原了,難道白白等死不成!」可是仍然未見出來,因此他說:「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你吧!」說罷便剖腹自盡了。木曾心想:「這是為激勵我而死的,」便立即出發了。以上野國住人那波太郎廣純為先鋒,總共不過百餘騎。及至到了六條河原一看,東國的軍兵先上來的只三十餘騎,其中有武士二人馳馬向前,一是鹽屋五郎維廣,一是敕使河原五三郎有直。只聽鹽屋問道:「還等後面的部隊嗎?」敕使河原答說:「第一線突破了,殘餘的軍兵全部瓦解了,只管追趕就是。」便吶喊著追趕上來。木曾心想今日是最後一戰了,讓俺把東國的軍兵殺他個片甲不留。這樣想著便向前衝去。

大將軍九郎義經,一邊讓軍兵交戰,一邊掂記著法皇,想要前去護駕,於是勒緊甲冑,同著五六個武士向六條御所馳去。在法皇御所那裡,大膳大夫成忠爬上東邊的土牆,渾身顫料著向四周望去,只見那邊突然地擎起白旗,有武士五六騎,頭盔向後傾斜,像是激戰不久的樣子,鎧甲的左袖迎風飄舞,策馬騰起煙塵飛馳而來。成忠歎道:「又是木曾來了,這下可不得了呀!」君臣都慌作一團說:「這回可是必死無疑了。」成忠又開口道:「正往這邊來的武士,頭盔上是另一種徽標,好像是剛剛進京的東國的軍兵。」話猶未了,九郎義經已經馳到門前。他下馬拍門,大聲喊道:「前兵衛佐源賴朝的舍弟九郎義經從東國到來,快快開門。」成忠喜出望外,趕忙跳下牆,然而竟扭傷了腰。他因太高興,忘了疼痛,哈著腰跑到法皇跟前奏報。法皇聞聽欣喜異常,叫立即開門,讓他們進來。九郎義經穿著紅地的錦綢直裰,上穿深紫色鑲邊的鎧甲,頭盔上打著鍬形紐結,挎著金護手的腰刀,背插白地黑斑的鷹翎箭,纏藤的弓上把手處往左纏著大約一寸寬的紙,充分顯示出大將軍的氣魄。法皇從中門的窗欞處看去,說道:「真威風呀,全都報上名來吧!」首先是大將軍九郎義經,依次是安田三郎義定、町山莊司次郎重忠、棍原源太景季、佐佐木四郎高綱、澀谷馬允重資,都一一報了姓名。連義經在內一共武士六人。所著鎧甲雖各有異,那氣宇風度,卻都相差無幾。大膳大夫成忠奉旨把九郎義經叫到寢宮外側的廂房,仔細詢問了戰況。義經畢恭畢敬地稟報道:「聞聽義仲謀反,賴朝大驚,便派范賴和義經率主要武士三十餘人,領兵六萬餘騎,前來護駕。范賴取道勢田,還未到達;義經擊潰宇治的敵軍,為保護聖駕特先馳來。義仲沿賀茂川河原向北逃竄,已派軍兵跟蹤追剿,此刻想已全部剷除了。」奏報如此泰然自若,法皇聞聽很高興,說道:「太好了,木曾的餘黨或許還會來作亂,你們就守衛在此吧!」義經敬謹受命,緊閉了四門,等待著收集軍兵。時間不長,便收集了一萬餘騎。

木曾本想在萬一的情形下奉了法皇,逃奔西國與平家聯手,所以收羅了二十個抬御輿的苦役。如今聽說九郎義經業已奔至御所守衛,便怒吼一聲,吶喊著向數萬騎敵軍衝去。有幾次險些被殺,但他勇猛廝殺,終於突出重圍。木曾流淚道:「早知這樣,不該把今井派往勢田。從騎竹馬的少年之時就發誓同死一處,如今竟要分別陣亡於兩地,豈不悲哉!一定要查明今井的去向。」於是沿著河原向北馳去。當奔馳至六條河原和三條河原之間的時候,遇到敵軍襲擊,便且戰且逃,以極少的兵力把多如雲霞的敵軍擊退了五六次,終於渡過了賀茂川,逃往粟田口、松阪。去年從信濃出發時,號稱五萬餘騎,今日經過四宮河原之時,僅剩主從七騎了。而且將要孤身一人走上黃泉之路,真是可悲啊!

四.木曾之死

木曾從信濃出發時,帶有兩個美女,一個叫阿巴,一個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這位阿巴,膚白髮長,容貌超群,並且善用強弓,不論馬上步下,無不百發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以一當千的英雄。她善騎不遜的烈馬,在艱險處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來身披優質鎧甲,手持長刀強弓,率先直取對方主將,屢立戰功,幾乎沒人能和她相比。因此,在這次交戰中很多人或是敗走,或是陣亡,而她卻殘存在最後的七騎之中。

傳聞木曾經長阪走上了通往丹波的大路,又傳聞沿著龍華山路逃往北國去了。實際上,木曾為了探聽今井四郎的去向,朝著勢田方向奔來。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餘騎在勢田防守,現在只剩下五十騎,因擔心主將木曾的安危,便捲起戰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濱地方,恰與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處,相互辨認出來,兩人策馬相聚,木曾握著今井的手說道:「義仲本想在六條河原拚了這條性命,只因為擔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圍,朝這邊來了。」「多謝你關懷。兼平也想在勢田拚卻一死,只因掛念著你,便往這邊趕了過來。」木曾說道:「這般看來,我們主從的緣分還沒有盡。義仲的軍兵被敵人打亂,逃散於山林之中,也許就藏在這一帶,把你捲起的戰旗舉起來作個集合的標誌吧!」今井便把戰旗高高舉起。那些從京城敗下來的軍兵,以及從勢田敗下來的軍兵,約三百餘騎,看到今井的戰旗便聚集過來。木曾大喜,說道:「有這些勇士,可以作最後一戰了。密集在這裡的敵軍誰是主將?」「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有多少人馬?」「大約六干餘騎。」「嗯,是個像樣的敵人。反正要拚個一死,就挑個像樣的敵人,衝進他們陣裡與他們決一死戰吧!」說罷,便率先殺了過去。

木曾左馬頭當日的裝束是:紅地的錦綢直裰,外穿唐綾密綴的鎧甲,頭盔頂上打著鍬形結,佩著名貴的長刀,拿著纏藤的弓,背後高過頭部插著當天交戰剩下的幾支鷹尾箭,騎著有名的灰褐色烈馬,剽悍肥壯,佩著金飾的馬鞍。他腳踏馬鐙立起身來,高聲通報姓名:「平時聽說過木曾冠者吧,今日你們看到的就是左馬頭兼伊豫守、朝日將軍源義仲。那邊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嗎,咱們是棋逢對手!就來和義仲一決雌雄,讓兵衛佐瞧瞧吧!」大喊著飛奔過去。一條次郎向部下吼道:「剛才通名的是位大將軍,小伙子們!一個別讓他們跑掉,給我殺呀!」說罷,指揮大軍包圍上來,個個捨命向前廝殺。木曾所統率三百騎在這六千餘騎的包圍之中,四面八方縱橫馳騁,使盡各種著數,殺到最後回頭一看,只剩下五十騎了。欲往那邊殺去,有土肥次郎實平率二千餘騎擋住去路;再往這邊殺去,又有四五百騎堅守;所到之處,或二三百騎,或百四五十騎,或一百騎,都有優勢敵軍。經過輾轉拚殺,左衝右突,到了後來只剩主從五騎了。在這五騎中,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說道:「你是女流之輩,不管往哪裡突圍,快逃出去吧。我是決心拚個一死的。你如若落入敵手,就是自盡身亡,也會有人議論我木曾在臨終一戰還帶著女人,多難聽啊。」可是阿巴仍不想離去,經再三勸說,她心想:「快來個強敵吧,讓我作最後一戰給你看看。」便勒馬等待時機。這時武藏國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師重率三十騎闖來。阿巴殺上前去,與御田八郎並馬交鋒,猛然間將他擒過馬來,按在鞍前,使他動彈不得,立即割下首級拋於荒野。然後她盡棄鎧甲等物,朝東國逃去。其餘的人,手塚太郎戰死,手塚別當落荒而逃。

現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從二騎了。木曾說:「這鎧甲平素沒啥感覺,如今怎如此沉重!」今井四郎說道:「您身體也沒疲乏,戰馬也沒困頓,為何這一件鎧甲就覺得沉重呢?恐怕是因為部下喪盡,有些氣餒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個人,也會讓他們如臨大敵,現在還有七八支箭,還足以抵擋一陣。那邊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裡自盡吧。」邊說邊策馬前進,忽見又有無名的軍兵大約五十騎迎面追來。今井說道:「您快進松林裡去,由我來抵擋。」木曾卻說:「義仲本想在京城戰死,逃遁到此就是為了要和你死在一處,與其我們分別戰死,不如我們一同與敵人拚死吧。」他們原是兩馬並頭前進,今井聽了這話,立即跳下馬來,緊靠著木曾的馬頭說道:「手執弓矢之人,雖然平日負有盛名,若最後的時刻不能自己地暴露出軟弱來,那將是永世難忘的缺點。您身體已經疲乏,又沒人來接應,若敵軍隔開我們,被那些無名之輩打敗,死於他們之手,日後說起來,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後死於無名鼠輩之手,未免是千古遺恨,趕快進松林裡去吧!」木曾說:「好吧,」便馳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單人匹馬闖入五十來騎的敵軍中去,腳踩馬鐙立起,高聲通報姓名:「平日你們也總該聽說過,今天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俺就是木曾公養父的兒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歲。提起本人,賴朝公也是知曉的。現在兼平跟你們開仗,讓賴朝公也瞧一瞧。」說罷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連射出去。敵軍之中當即有八人落馬,也不知是死是活。隨後便拔出腰刀,東突西撞,馳馬砍殺,無人敢上前迎戰。敵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圍在核心,箭鏃雨點一般射將過來,幸好鎧甲堅牢,未能穿透,也未射中縫隙,因而並未受傷。

木曾單人匹馬向粟津松林馳去。那時正當正月二十一日黃昏,地面結起了薄冰,辨認不清這是一片深水田,躍馬進去,深陷於泥水之中,連馬頭都給淹沒了。任憑他踏著馬鐙驅趕,揮舞馬鞭抽打,那馬只是絲毫不動。只因心中牽掛著今井四郎,不覺回過頭去張望,這時從後面追來的三浦石田次郎為久,正覷著他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創,俯下頭來,把頭盔抵在馬頭上,石田的兩個從卒追至近旁,終於取了木曾的首級,挑在刀尖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聞名全日本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戰,聽得這個喊聲,說道:「事已至此,我還為誰而戰呢!請看吧,東國的諸位!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漢自盡的榜樣!」說完,把刀尖插入口裡,一頭栽於馬下,穿透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戰沒有交鋒就宣告結束了。

五.通口受誅

今井的哥哥通口次郎兼光【1】想要討伐十郎藏人行家,率軍往河內國長野城去了。但在那裡撲了個空,據說行家已轉移到紀伊國的名草去了,於是又向名草奔去。這時傳來了京城作戰的消息,便轉路向京城進發。行至澱川大橋時,遇上了今井的部下。「啊,真可悲呀,您要去哪裡?主公義仲陣亡了,今井公也自盡了。」聽了部下的話,通口撲簌簌地掉下眼淚,說道:「諸位,請聽我說,你們這些思慕主公的志士,可以從此逃至他鄉,或出家入道,或托缽乞食,為主公祈禱冥福吧。我兼光要到京城去與他們決一死戰,在黃泉之下與諸位相見!我想現在就要去見今井四朗呢!」他帶領的五百餘騎的隊伍,沿途到處都有駐馬不前或策馬逃跑的,來到鳥羽殿南門時,只剩下二十餘騎了。東國各族黨和諸豪門的人知曉通口次郎今日即將進京的消息,便分別在七條、朱雀、四塚等處拒守。通口部下有一個叫茅野太郎的,闖入麇集於四塚的敵軍之中,高聲喊道:「這裡有甲斐國一條次郎的部下嗎?我不是專尋他們打仗,誰上來都行!」說罷,一陣哈哈大笑,然後通報姓名道:「在這裡說話的是信濃國諏訪上宮住人、茅野大夫光家的兒子茅野太郎光廣。我並非要專找一條次郎的部下見仗,因為我弟弟茅野七郎在他麾下,要讓他親眼看到我死於軍陣之中,好轉告給我現居信濃國的兩個兒子,叫他們知曉父親死得如何壯烈,絕不是懦弱之流。所以說,我並非無故在這裡挑選敵人。」說罷,便馳馬向前,東奔西突,射倒敵人三騎,逢到第四個敵人,和他並馬交鋒,雙雙摔下馬來,互刺殞命。

通口次郎與兒玉族人互相友善,所以兒玉族的人們聚攏來商議說:「按武士的慣例,無論是何人,都廣為交際,以備萬一之際有個照顧,以解一時的困厄,得延短暫之性命。通口次郎與我們交好,當然也有這個意思。讓我們去請求保全通口的性命,以此來抵換這次戰功的獎賞吧。」於是派出使者去見通口。使者說:「平常在木曾公麾下,今井和通口是久負盛名的,如今木曾公既已陣亡,那就沒有牽掛了,歸順我們吧。我們用這次戰功的獎賞來擔保,救你免於一死。你可以出家入道,也可為主公祈求冥福了。」於是,通口,這位舉世聞名的武士,在氣運將盡之時,便投降了兒玉族。這件事稟告給九郎御曹司,御曹司奏知法皇,終於赦免了他的罪,但常在君側的公卿和殿上人,以及宮中女官們說:「木曾威逼法住寺,高聲吶喊煩擾君王,放火殺人逞威肆虐之時到處都有『今井呀』『通口呀』的咒罵聲,赦免這種人,豈不招怨嘛!」只因每人都如此說,所以又定他為死罪。

同月二十二日,撤了新攝政藤原師家的職,恢復了原攝政藤原基通的職務。僅六十天就交御了官職,這正如黃梁一夢。從前藤原道兼升任關白,七日而歿;如今藤原師家雖說任職只有六十天,其間卻舉行了新春的節會,又進行了正月的人事任命,總算有可懷念的了。

同月二十四日,木曾左馬頭及其黨羽五人的首級,在大道上巡迴示眾。通口次郎雖然已經投降,但卻多次請求要與這些首級一同示眾,所以讓他穿著印花布藍色直裰,戴著立烏帽子,與那些首級一道遊街。到了次日,同月二十五日,通口次郎終於被殺了。據說,范賴和義經事前曾為通口說情,但是人們說:「今井、通口、楯、禰井,是木曾麾下的四天王,饒恕這些人定有後顧之憂。」特別是法皇有旨,所以終於被殺。據史書所載,當強秦衰弱、諸侯蜂起之時,沛公先入咸陽,因恐項羽隨後而至,乃不置妻室美女,不掠金銀珠玉,一心堅守函谷關,逐漸消滅群雄,天下遂得大治。而左馬頭木曾,也是先入京城,如果他能順從賴朝大臣之命,其智謀當不在沛公之下了。

平家自從去年冬就離開贊岐國屋島之濱,進駐攝津國的難波海岸,定居於福原舊都。西借「一之谷」築為城堡,東借「生田森林」當作正面門戶。在東西之間的福原、兵庫、板宿、須磨,駐守著軍兵。這些人是征服山陽道八國【2】和南海道六國【3】之時召募來的,號稱十萬餘騎。一之谷北邊是山,南面臨海,進口狹窄,谷內寬闊,而海岸壁立如屏風一般。從北面的山腳至南面的海灘,堆積巨石,伐取大樹,築成鹿砦,水深處艨艟壁立,城正面的垛口上,排列著來自四國和九州的軍兵,個個身穿鎧甲,持弓攜箭,有以一當千之勇,其勢有如雲霞一般。城垛下面,鞍馬成排,有二十來層,不時擊鼓,威聲震天。真個是:一彎弓背有如半月懸胸際,三尺劍光恰似秋霜橫腰間;高垛上紅旗遍插如林海,風起處赤幟翻飛似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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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通口次郎兼光、今井四郎兼平、落合五郎兼行,都是木曾義仲的養父中原兼遠的兒子。名字的前兩字是他們各自住所的地名。

【2】山陽道八國是播磨、美作、備前、備中、備後、安藝、周防、長門。

【3】南海道六國是紀伊、淡路、阿波、贊岐、伊豫、土佐。

六.六建戰功

平家遷到福原之後,四國的軍兵慢慢變了心,其中屬於阿波和贊岐兩國國司的士兵,計劃背叛平家,投靠源氏,他們商議道:「以前我們依附平家,如今投靠源氏,恐他未必肯接受,不如我們向平家宣戰作為歸順源氏的意思。」他們聞聽門脅中納言教盛、其子越前三位通盛、能登守教經父子三人屯兵在備前國的下津井,便前去攻擊,於是搭乘兵船十餘艘駛向那裡。能登守得報,說道:「這群居心險惡的傢伙,向來是給我們割馬草的,如今竟敢背棄誓約!既然如此,一個不留,全部殺掉!」於是搭乘小船,吩咐:「一個不漏,全部殺了!」迎了上去。四國的軍兵不過是虛張聲勢的一擊,及至遭到猛烈進攻,便覺不能抵敵,慌忙敗退下來,朝京城方向逃去。他們逃到淡路國的福良泊,投靠那裡的兩個源氏族人,一個是已故的六條判官源為義【1】的末子、賀茂冠者義嗣,一個是淡路冠者義久。於是便擁戴他二人為大將,構築城堡,準備防禦。能登守隨即趕來進攻,經一日戰鬥,賀茂冠者戰死疆場,淡路冠者重傷自盡身亡。能登守把敵方放掩護箭的一百三十餘人全部斬首,記下立功者的名單,返回福原去了。

門脅中納言平教盛從備前到福原去了。他的兩個兒子只因伊豫國的河野四郎不聽調遣,想要給以懲戒,便派兵與四國交戰,先由哥哥越前三位通盛率軍進抵阿波的花園城,再由弟弟能登守教經進抵贊岐國的屋島。河野四郎聞聽此消息,只因安藝國的沼田次郎為他的外叔祖父,便想與他合兵一處,於是轉移到安藝國去了。能登守聞聽,立即從贊岐的屋島出發前往追擊,在抵達備後國的蓑島之後,次日便向沼田城發動攻勢。沼田次郎與河野四郎合兵一處進行抵抗。能登守發起猛烈的攻勢,經一天一夜的激戰,沼田次郎感覺難以禦敵,便摘掉頭盔投降了。河野四郎仍不屈服,他的五百餘騎軍兵只剩下五十騎,沒辦法只好棄城而逃。行不多久,卻又被能登守的武士平八兵衛為員所率二百騎所包圍,最後只剩下主從七騎落荒而逃。當他們想要乘船逃走,沿著一條窄路向海邊跑去之時,神箭手平八兵衛的兒子贊岐七郎義范隨後趕到,七騎之中竟有五騎被射倒。河野四郎最後只剩下主從二騎了。河野的從卒一心掩護主公突圍,卻被贊岐七郎追上,拽下馬來,正當被按倒要割取首級之時,河野四郎撥馬回來,趁勢斬取了壓在上面的贊岐七郎的首級,丟到深水田里去了。然後大聲喊道:「河野四郎越智通信,行年二十一歲,打仗就是這樣。有本領的,過來交手吧!」說著,把從卒扛在肩上,機警地逃出陣地,乘上小船,渡到伊豫國去了。能登守雖是讓河野跑了,卻帶著降將沼田次郎返回福原來了。

還有淡路國住人安摩六郎忠景,叛離平家,歸心源氏,用大船二艘載著軍糧甲冑等物駛向京城。能登守在福原聞聽此消息,便派十艘小船追擊。安摩六郎行至西宮內地掉轉頭來迎敵,終究抵擋不住猛烈的進攻,終於敗退逃往和泉國吹井浦去了。紀伊國住人園邊兵衛忠康,也背離平家,投奔源氏,他聽說安

摩六郎受到能登守的攻擊,並已退到吹井浦,便帶領一百騎前往,與之合兵一處。能登守立即派兵跟蹤追擊,經一晝夜的激戰,安摩六郎和園邊兵衛自覺難以抵擋,便讓部下放箭掩護,隻身逃往京城去了。能登守把敵方放掩護箭的軍兵二百餘人全部斬首之後,返回福原去了。

伊豫國住人河野四郎通信,同豐後國住人臼杵次郎維高、緒方三郎維義同心協力,兵合一處,共約二千餘人,渡海到備前國去,駐守在今木城。能登守聽說這消息,便從福原率二千餘騎前往攻擊今木城。能登守說:「這一夥倒是強敵,要用優勢兵力攻他!」於是又從福原調來數萬人馬,形成懸殊的優勢。城裡的軍兵們奮力拚殺,用盡了一切征戰廝殺的手段,最後說道:「平家兵多,我們人少,怎麼也殺不退他們,放棄這裡,找個喘息的機會吧。」臼杵次

郎和緒方三郎乘船逃往九州,河野四郎逃往伊豫去了。能登守認為沒有敵人可打了,便收兵返回福原了。以內大臣為首,所有平家一門的公卿和殿上人都會聚一處,對能登守的屢建戰功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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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源為義是源賴朝的祖父,源義朝之父。

七.三草陳兵

正月二十九日,源范賴和源義經為進軍西國追剿平家之事,向法皇啟奏。法皇宣詔:「本朝從古代傳下來的三件御寶:神鏡、神璽、神劍,要倍加小心,完好無損,拿回宮來。」兩人領旨,躬身退下。

同年二月四日,是已故入道相國平清盛的忌日,福原方面,按慣例舉行佛事,追悼亡人,但不過是做些禮儀罷了。只因長年作戰,對歲月的流逝沒放在心上,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個惆悵的春天。若在以前形勢得意之際,早該鐫碑立塔,供佛施僧了,然而現在只是男女晚輩聚於一堂,哭祭一番完事。接著照例封官敘爵,僧俗人等都有份。內大臣宗盛言道:「門脅中納言教盛可晉陞為

正二位大納言。」教盛卿說:

「吾今猶倖存,豈非夢中夢。」

只因如此回答,所以沒有晉陞為大納言。大外記中原師直【1】的兒子周防介師純升為大外記。兵部少輔正明升為五位藏人,所以人們叫他藏人少輔。以前平將門【2】征服關東八國,在下總國相馬郡建都,自稱平親王,任命百官時唯獨沒有歷博士。但是今日情形有別,雖然放棄了舊都,但卻帶著祖傳的三種神器,奉戴著萬乘之君,封官敘爵乃是理所當然之事。

平家已經攻下福原,即將返還京師的消息,傳佈出去之後,留在故里的人沒有不為他們高興的。二位僧都全真【3】,因為以前在梢井宮寺院中與承仁法親王【4】是同窗好友,所以時常得到一些消息,親王也時常寫信給他。信中說:「每憶起旅途中的情景便覺不勝淒慘,京城至今還未平定。」並在信末寫了一首歌道:

暗將遐思付落月,

倦倦致意到關西。

僧都把臉緊貼在信上,不禁悲傷流淚。

且說小松的三位中將平維盛,由於積年累月未能與留在故都的夫人和幼子見面,心中實甚想念,不勝悲哀。雖也曾托商人傳遞過音信,知悉夫人在京情況,也只是徒增愁悶而已。於是打算將其接過來,同在一塊聽憑天命;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此境遇總算還能忍耐,夫人來此未免受不了吧。如此朝思暮想,愁緒難遣,其伉儷深情確實是有目共睹的了。

再說源氏原定於二月四日攻打福原,因知曉該日乃已故入道相國的忌日,便讓他們舉辦佛事,沒有立即進攻。五日是西塞日,六日是道虛日【5】,所以便計劃七日卯時在一之谷東西寨門之外源平兩家交戰。但在四日這個吉日,源氏就分兵為正背兩路從京城出發了。正面的大將軍是蒲御曹司范賴,其部將有:武田太郎信義,鏡美次郎遠光,鏡美小次郎長清,山名次郎教義,山名三郎義行;武士大將有梢原平三景時,及其長子源太景季、次男平次景高、三男三郎景家,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其弟中沼五郎宗政,結城七郎朝光,佐貫四郎大夫廣綱,小野寺禪師太郎道綱,曾我太郎資信,中村太郎時經,江戶四郎重春,玉井四郎資景,大河津太郎廣行、莊三郎忠家、莊四郎高家,勝大八郎行平,久下二郎重光,河原太郎高直,河原次郎盛直,藤田三郎大夫行泰等人為先行,總共五萬餘騎。四日辰時一刻從京都出發,當天申酉時分在攝津國昆陽野擺好了陣勢。背面的大將軍是九郎御曹司義經,其部將有:安田三郎義貞,大內太郎維義,村上判官代康國,田代冠者信綱;武士大將有:土肥次郎實平、其子彌太郎遠平,三浦介義澄、其子平六義村,町山莊司次郎重忠、其弟長野三郎重清,三浦佐原十郎義連,和田小太郎義盛,和田次郎義茂,和田三郎宗實,佐佐木四郎高綱,佐佐木五郎義清,熊谷次郎直實、其子小次郎直家,平山武者所季重,天野次郎直經,小河次郎資能,原三郎清益,金子十郎家忠,金子與一親范,渡柳彌五郎清忠,別府小太郎清重,多多羅五郎義春、其子太郎光義,片岡五郎經春,源八廣綱,伊勢三郎義盛,奧州的佐藤三郎嗣信,佐藤四郎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等人為先行,總共一萬餘騎。同一天同時從京都出發,經由丹波大路,兼程行進,當日抵達播磨與丹波交界的三草山的東山口,叫作小野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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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八卷第十節注三。

【2】參見第一卷第一節注五。

【3】全真是平清盛妻時子的養子,其生父是參議藤原親隆。

【4】承仁法親王是後白河法皇的皇子。

【5】按迷信的陰陽之說,西塞日不宜西行,道虛日不宜外出。

八.三草交戰

平家這邊,大將軍有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三位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備中守師盛【1】;武士大將有平內兵衛清家,海老次郎盛方,以下所率軍兵共三千餘騎,在距小野原三里的三草山西邊山口布好了陣勢。

當晚約戌時時分,源氏的九郎御曹司義經把土肥次郎叫來問道:「在距此三里的三草山西口屯集著平家大批人馬,我們是今晚夜襲好呢,還是明日開戰?」田代冠者上前答道:「若延至明日交戰,平家兵力將會越聚越多,平家現有三千餘騎,我方共有一萬餘騎,軍兵數量處於很大優勢,不如今夜就去進攻。」土肥次郎說:「說得對,田代君。那麼立刻出兵吧!」於是上馬出發了。士卒們都說:「這麼黑,怎麼打呀?」九郎御曹司說:「照例點起火把好啦!」土肥次郎應道:「是,這就照辦。」於是就把小野原的民戶點上了火。接著,滿山遍野,草也好,樹也好,全部燒了起來,照得亮如白晝,三里山路很快就衝了過去。

這個叫作田代冠者的人,本是伊豆國前國司中納言源為綱的後人,母親是狩野介藤原茂光之女,他自幼寄養在外祖父身邊,學得一身武藝。論起他的家系淵源,乃是後三條院【2】第三皇子資仁親王的第五代玄孫,門第高貴,而且弓馬嫻熟。

平家方面不曾料到當晚就會受到襲擊,心想:「戰事肯定是在明天,要打仗就得睡足了覺。好好地睡一覺吧。」於是,前方雖然有警戒,後方的人或是枕著頭盔,或是枕著鎧袖或箭筒,全都睡得迷迷糊糊。夜半時分,源氏一萬大軍掩殺過來,喊聲震天。平家軍兵亂作一團,有的拿弓忘了箭,有的拿箭忘了弓,惟恐被敵人戰馬踐踏,從馬縫中鑽了出去。源氏對這些潰逃的敵兵,東追西逐,不久就斬殺了五百餘騎,傷者無數。大將軍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三位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感到大勢已去,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逃往贊岐的屋島去了。備中守師盛則與平內兵衛和海老次郎一起撤退到一之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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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資盛、有盛、忠房、師盛是已故內大臣平重盛的次男、四男、六男、五男。

【2】後三條院是日本第七十一代天皇后三條天皇(1068—1072年在位)遜位後的稱呼。

九.老馬

內大臣宗盛派安藝右馬助能行向平家的公子們傳達指示說:「九郎義經在三草方面得手,已經朝一之谷攻來了,山地方面很重要,準備各自迎戰吧。」人們聽了便都退了下去。內大臣又向能登守教經說:「多次作戰都是你立汗馬功勞,還是有勞你吧。」能登守回答說:「作戰須仔細考察才能取勝,像打獵捕魚那樣只想揀容易得手的地方,不想去碰強硬的對手,是打不了勝仗的。不管多少次,只要有強敵的地方就讓我去吧,我一定殺他個片甲不留,請放寬心吧。」內大臣聽了,很是高興,就以越中前司盛俊為先鋒,由能登守率一萬餘騎前去。能登守到了山地與哥哥越前三位通盛卿在那裡共同防守。所謂山地,就是叫作鵯越的山麓。通盛卿把自己的夫人接到能登守的營帳中,作最後的道別。能登守大怒道:「這邊是強敵,才讓教經來對陣。敵人強勁確實不假。眼看源氏就要從頭上攻下來,那時恐怕就措手不及了。即使拿了弓,怕是搭不上箭;搭上箭,怕是拉不開弓。到那時,再跟你說也無濟於事了。」這樣諫諍之後,通盛自己覺得理虧,立即穿好甲冑,打發夫人回去了。

五日天暮時分,源氏從昆陽野進兵,逐漸逼近生田森林。平家的人向雀松原、御影松、昆陽野一帶看去,只見源氏在各處布了陣,燃起了篝火。在漆黑之夜,遠望如晴空中群星燦爛。平家也也照例燃起篝火,在生田森林方面點燃起來;在天將放亮之時放眼看去,就像山上出現了月光。這情景令人想起古人「睛夜星光,河邊螢火」【1】的詩句。源氏軍兵,有的在這邊陣地餵馬,有的在那邊陣地卸鞍;平家方面則害怕立即受到進攻,片刻不敢鬆懈。

六日黎明,九郎御曹司把一萬餘騎分作兩路,一路由土肥次郎實平率七千餘騎向一之谷的西側進攻,一路親自率領三千騎迂迴到一之谷背後的鵯越山麓,經由丹波大路攻擊敵人背後。軍兵都議論說:「這是有名的艱險之處,寧願與敵人戰死,也不願墜崖摔死,如若有個熟知山路的嚮導就好了。」武藏國住人平山季重進前說:「季重知曉此處的山徑。」「你生長於東國,初次見到西國之山,怎會知曉這裡的山道,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御曹司說了之後,平山季重又說道:「將軍所言並不盡然。吉野、泊瀨之花【2】,歌人知之;敵人困守之城,其背後路徑勇者知之。」說這話時完全是一副唯我獨尊,把人不放眼裡的模樣。

武藏國住人別府小太郎,行年一十八歲,他進前說道:「我父義重法師說過:或是受到敵人襲擊,或是在山野狩獵,若一時迷路,可放開老馬韁繩,任其自由往前行走,定可找到路徑。」御曹司說:「這話倒不錯。古時有云:雪蔽原野,老馬識途。」於是牽出花白色戰馬,佩上鏡鞍,帶上白轡,把韁繩結好搭在鞍上,讓它在前帶路,進入陌生的深山裡去。這時正是二月初旬,峰巔雪融,早春之花初放;山谷鶯來,迷惘於雲霞之間;緣而上之,白雪皚皚高聳;循而下之,青山巍峨陡峭;松雪初融未盡,苔蘚曲徑幽幽;雪隨風舞,疑是梅花。揮鞭策馬疾馳,行至日暮,均已到達,於是立刻排兵佈陣,準備進攻。這時,武藏國住人帶來了一個老翁。御曹司問道:「這是何人?」答說:「是這山中的獵師。」「那麼,知曉路徑了,請清楚地說來。」「言之不假,確實知曉。」「想從這裡到平家城堡一之谷去,如何走法?」「那是無路可走的,三十丈深的澗谷,十五丈高的峭壁,人沒有可攀緣的東西,至於馬匹更是不可能了。」「那麼,這地方鹿能通過嗎?」「鹿是能通過的。天氣轉暖之時,為了在草深處睡覺,播磨的鹿便遷到丹波;到了天冷之時,為了在雪淺處覓食,丹波的鹿就來到播磨。」御曹司說:「啊,這就有辦法了。凡是鹿能去的地方,馬不會到不了的。你就作嚮導吧!」老翁說自己已經年邁,不能效力了。「你有兒子嗎?」「有。」這兒子幼名熊王,行年一十八歲,就把這兒子叫了來。

於是,給他梳了成人的髮髻。他父親叫鷲尾莊司武久,便給他取名為鷲尾三朗義久,讓他騎了馬在前帶路,大家一同出發了。後來,在掃滅平家之後,御曹刁與源賴朝失和,在奧州被討伐時,鷲尾三朗義久與御曹司同在一處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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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詩見於《伊勢物語》:「是晴夜的星光,還是河邊的螢火?不,是家鄉漁師的篝火呀!」。

【2】奈良縣的吉野山和泊瀨町都以櫻花著稱。

十.冠亞之爭

六日夜半時分,熊谷次郎直實和平山季重都參加到攻擊背後的一路裡,熊谷對兒子小次郎直家說:「跟這支隊伍從鵯越的天險衝下去之後,就無法分清是誰打頭陣了。咱們離開這裡,到土肥次郎實平受命迂迴進攻的播磨路那邊去,在那裡爭個攻打一之谷的頭陣,這不是很好嗎?」小次郎回答道:「那固然很好,直家也是這麼認為的,既然如此咱們就動身吧。」熊谷說:「還有,平山也是這一路的,他是不願同別人混在一起打亂仗的,去看看平山怎樣!」於是派出部下去探聽。果如他所料,平山比熊谷更早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正在自言自語地說:「且不要聲張,俺季重打起仗來可不能落於別人之後。」平山的小卒邊餵馬邊抱怨說:「這匹馬真討嫌,吃個沒完沒了!」說著便鞭打起來。平山說:「不能這樣,與這馬相處也就是今天一個晚上了。」說罷就上馬出發了。熊谷的部下飛跑回去報知此事。熊谷說:「果然如我所料」,也立即出發了。熊谷穿著褐色直裰,外罩茜色皮革縫綴的鎧甲、紅色的防箭背心,騎著粟色名馬。小次郎身穿淡淡澤澱葉狀花紋的直裰,外罩花繩紋理的鎧甲,騎著一匹名叫西樓的月白色戰馬。隨身的旗手穿著黃藍色直裰,藍地上印了黃色櫻花的鎧甲,騎著黃紅夾雜著白毛的馬。左邊是懸巖絕壁,他們則從右邊策馬前行。經過平時人跡罕至的稱為田井畑的古道,朝著一之谷的海邊汀線走去。在一之谷附近叫作鹽谷的地方,當夜色已深之時,土肥次郎實平率七千騎正在那裡等待時機。熊谷沿著海邊趁著夜色的掩護機敏地穿過了鹽谷,逼近一之谷西邊的城門。那時正值夜色深沉,敵人那邊也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自己方面也未到一騎。熊谷次郎呼喚兒子,說道:「爭打頭陣的人不少,不要認為只有直實如此,既已來到這裡,就一邊等待天明,一邊在附近做好戰鬥準備,且先通報姓名!」便催馬來到平家寨前,高聲喊道:「俺乃是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和兒子小次郎直家,一之谷的先鋒。」平家方面叮囑自己的人說:「喂,不要聲張,等敵人的馬腿困乏之時,再放箭射他。」沒人理他。

這時,又從後面策馬跑來一位武士。問他:「是何人?」答說:「我是季重,問話的是何人?」「我是直實呀!」「哦,是熊谷,何時到的?」「今晚。」「我也是立即就跟了來的,只因上了成田五郎的當,所以拖到現在才到。成田向我發誓說寧可死在一處,可是當我們一同上路之時,他又說:『喂,平山,一心想打頭陣嗎!這打頭陣呀,只要越過自己方面的人馬率先前進,是英雄,是膽怯,人們就看得清楚了。若只是單身匹馬闖人大群敵軍裡去送死,那有何用呢!』他這樣勸說,我也認為有理,率先走上小山坡之後,便勒緊馬頭等待自己的部隊。成田隨後也跟了上來,我剛想同他並駕齊驅,商量怎樣襲擊敵人,他卻突然變卦,狠盯了我一眼,催馬疾馳過去了。我心想:這傢伙,想騙我去打頭陣呀。這時他衝到我前面五六段【1】遠,可是他的馬似乎不如我的馬快,一口氣便追上了他。我說:『你這傢伙,真狡猾!季重也是容易受人騙的嗎!』於是甩開他竟自一人馳往一之谷來,把他遠遠拋在後面了,恐怕他連我的背影也見不著了呢。」

熊谷和平山一共五騎守候在那裡等待戰機。當天快放亮之時,熊谷原先雖已報過姓名,這時因有平山聽著,想再通報一次,便策馬走近敵人柵寨,大聲喊道:「剛才報過名的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還有我的兒子小次郎直家,前來一之谷作先鋒,平家武士有敢對陣的,上來跟直家比個高低!趕快上來!」平家的人聽了說道:「快去把這徹夜通名的熊谷父子擒過來!」要上陣的平家武士是哪幾位呢?有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後藤內定經,包括這幾人在內,共有精幹軍士二十餘騎,打開寨門,躍馬上前。今天平山穿著白色斑點的印花直裰,外罩深紅皮革縫綴的鎧甲,鑲著兩道橫線的防箭背心,騎的是名叫目糟毛的名馬。他的旗手穿著黑革縫綴的鎧甲,頭盔下戴著遮掩脖子的護頸,騎的是略帶緋紅的月白色戰馬。平山通報姓名說:「俺乃保元、平治兩次大戰時的先鋒,武藏國住人平山季重。」他與旗手二人,共兩匹坐騎,大聲吶喊著並馬進攻。熊谷馳過去,平山衝過來;平山馳過去,熊谷衝過來,兩人均不甘落後,交互爭鋒,此沖彼突,如火如荼地猛烈進攻。平家的武士們見此強勁攻勢,覺得不易抵擋,便退入城內,把敵人隔在城外,以弓箭防守。熊谷的馬,腹部中了箭猛然一跳,熊谷便抬起腿來飛身下馬。其子小次郎直家也衝到寨前近處通報姓名說:「俺行年一十六歲。」剛剛躍馬進攻,左腕便著了一箭,也飛身下馬,與父親站在一處。「怎樣了,小次郎,手傷了嗎?」「傷了。」父親叮囑道:「整理一下鎧甲,別露出空隙;把頭盔的護頸放下來,別被射著頭臉。」熊谷拔掉射在鎧甲上的箭,怒視著城裡大聲喊道:「俺直實去年從鐮倉出發,就把性命獻給賴朝公了,這次決心在一之谷以馬革裹屍而還。你們在室山、水島兩次會戰【2】中立功成名的越中次郎兵衛在這裡嗎?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在這裡嗎?能登守沒有駕臨此地嗎?武土成名也取決於對手,俺是不隨便與別人交鋒的,出來跟直實我交手吧,快出來!」聽到這番喊叫,越中次郎兵衛穿著自己喜愛的裝束,在深紅色直裰上罩了紅皮革縫綴的鎧甲,騎著花白色的戰馬,朝著熊谷疾馳而來。熊谷父子二人緊靠在一起,把腰刀舉在頭頂,毫不畏懼,一步步向前逼近。越中次郎兵衛自覺不能抵敵,立即轉身退了回去。熊谷看了說道:「啊呀,這不是越中次郎兵衛嗎?看俺不配作對手嗎?跟俺直實交手比比吧!」「對不起,不能奉陪。」越中次郎盛嗣說著便退下陣來。惡七兵衛看了說道:「未免太怯陣了!」說著便想躍馬上前。越中次郎拽住他鎧甲的袖子,說道:「主將的勝敗在此一舉,可不能做沒有價值的犧牲。」阻止了他。熊谷換了坐騎,吶喊著催馬上前。平山在熊谷父子奮戰時讓戰馬休息了片刻,這時也繼續投入戰鬥。平家方面騎馬的武士不多,主要是在城垛口上陳兵放箭,那箭鏃如同雨點一般射來;但因己眾敵寡,混亂中難以射中敵人。「放馬上前,交手拚殺!」平家的人雖然如此下令,但他們的戰馬,乘用多而餵養少,又在船上站立過久,顯得很疲憊。熊谷和平山的馬卻膘肥體壯,倘若與之相撞,便有撞死之危險。保護著平山的旗手被平家射中一箭,平山立即衝入敵陣之中取了放箭人的首級。熊谷也砍殺了多人。在這次交戰中,熊谷率先到達敵陣,但敵人未開城門,未能入城;而平山雖然後到,因為城門已開,卻得以衝了進去。因此熊谷與平山到底誰算冠軍誰算亞軍,是很有爭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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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段,參見第九卷第二節注七。

【2】室山、水島兩次會戰,參見第八卷第七、九兩節。

十一.二入敵陣

成田五郎也引軍趕來,先鋒為土肥次郎,共七千餘騎,高舉各色旗幟,吶喊著殺了上來。從正面抵達生田森林的源氏大軍五萬餘騎,構築了工事。其中有武藏國住人河原太郎和河原次郎。河原太郎高聲與弟弟次郎說:「大名無須親自動武便可借家臣的戰功而獲盛譽,而我們是必須親自上陣的。大敵當前,一箭不發地等待戰機,真是讓人心急呀!我想先闖進城寨同敵人血戰一場。如若這樣,生還的希望就很小了,你留下來,給我作見證吧。」河原次郎流著淚說:「這話有些不盡情理,咱兄弟二人,讓哥哥戰死,弟弟留存,那算什麼光榮!與其分別戰死,倒不如死在一起。」說完便吩咐隨從兵卒轉告妻子自己臨終的情況。於是,也不騎馬,穿著草履,拄著弓杖,穿過生田森林的鹿巖,進入城裡去;在星光之下,那鎧甲的顏色也顯得模糊難辨了。河原太郎大聲喊道:「俺們是武藏國住人,河原太郎私市##高直,河原次郎私市盛直,是源氏大軍攻打生田森林的先鋒!」平家方面聽了說道:「東國的武士不過如此,如此大的陣勢裡只鑽進來兩個人,能有什麼作為?好啦,讓他們耍一會兒吧!」沒有人去與他們交戰。但這兄弟二人是出色的強弩手,兇猛地向這邊射箭。「不理睬還不行哩,殺過去吧!」平家的人剛這麼說,還擊的箭已經射過去了。原來平家這邊有兩個西國著名的神箭手,就是備中國住人真鍋四郎和真鍋五郎兄弟二人。四郎派在一之谷方面,五郎派在生田森林。五郎見對方射箭過

來,立即拉弓搭箭,嗖的一聲射了過去,正好射中河原太郎,從胸前鎧甲上部直透後心。河原撐著弓杖兀自僵立,弟弟迅即奔跑過去,把哥哥扛在肩上想要越過鹿砦。這時,真鍋五郎的第二支箭射來,正中次郎盛直,從鎧下軟甲射入腰際,兄弟二人一同死於疆場。真鍋的部卒跑過來斬了河原兄弟二人的首級。後來,當把首級呈給新中納言平知盛驗看之時,知盛說:「了不起的勇士呀!這樣的人可以稱得上是以一當千的武士了!可惜命喪九泉了!」

當時,河原手下的部卒大聲喊道:「河原公兄弟二人剛才帶頭衝進城去,已經陣亡啦!」梢原平三景時聞聽,高聲吼道:「私市一族的武士們不謹慎,河原弟兄已經陣亡了。現在時候到了,衝呀!」立時,五萬餘騎一齊高聲吶喊起來。梢原命令那些手腳輕捷的士卒清除鹿砦,率領五百餘騎吶喊著殺了過去。次男平次景高想打頭陣,遠遠地跑在前面,平三景時派使者傳話給他:「大將軍有令,遠離部隊打頭陣者不加獎賞。」平次聽了,勒住戰馬,對使者

說:「請回稟父親,

將門出虎子,此諺世所傳。

今朝赴疆場,馬革裹屍還。」

說完,便高聲吶喊,躍馬而去。「不要傷了平次,後邊的,快跟上去!不要傷了景高,後邊的,跟上去!」父親平三、哥哥源太和三郎緊隨其後。他們的五百餘騎突入敵軍陣中,左衝右突,東拚西殺,僅以五十騎的損失從城內退了出來。細心查看,不見了景季。問道:「部下們,景季呢?」部下回答說:「深入敵陣裡去,怕是有去無回了吧!」梢原平三聽了說道:「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孩子,景季遇害,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返回去繼續戰鬥吧!」於是轉身衝入敵陣,大聲通報姓名:「從前八幡殿【2】在後三年之役【3】中攻打出羽國仙北的金澤城時,我的先祖、鐮倉權五郎景正年方一十六歲,爭打頭陣,被射穿左眼透至腦後,但仍然還箭射殺了敵人,因而名留後世。我梢原平三景時,是以一當千的武士,有本領的上來交戰,讓你們主公瞧瞧吧。」高喊著躍馬上前。新中納言平知盛說道:「梢原是東國有名的武士,不要讓他跑了,殺呀!」便以很多軍兵圍而攻之。梢原奮不顧身,一面高喊:「源太在哪兒?」一面在數萬騎敵軍之中,東奔西突,輾轉廝殺,終於找到了景季。只見他把頭盔推向腦後,扔掉中箭的戰馬,徒步廝殺,背後是二丈高的峭壁,前面有五個敵人包圍著,兩個部下站在左右;他面不轉側,心不怕死,在這裡進行著最後的抗戰。梢原見了心想「他還沒死」,立即翻身下馬,說道:「景時在此!景季,寧可戰死,決不能退後!」於是父子合力拚殺,把五個敵人殺死三個,殺傷兩個。「武士必須進退得時,喂,來吧,景季!」景時說完便護衛著景季退出城去。梢原二入敵陣,情形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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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市是他們的原姓,河原是他們現在的住地。

【2】八幡殿即源義家,因在八幡神宮舉行過冠禮,故有此名。

【3】後三年之役,是白河天皇時陸奧國的清原武衡、家衡發起的叛亂,歷時三年(1086—1088),為陸奧守源義家所平定。

十二.翻越陡坡

從此之後,秩父、足利、三浦、鐮倉等各族的人馬,豬俁、兒玉、野井與、橫山、西族、都築族、私族等各家的軍兵,全部投入源平混戰,雙方交錯混雜,你進我出,這邊通名,那邊報姓,呼喚之聲震動山嶽,戰馬交馳之聲如雷鳴,箭鏃互射如同下雨;將傷者負於肩上撤往後方者有之,受輕傷堅持交鋒者也有之,受重傷當即斃命者也有。有的並馬相搏,被刺而死,有的取了敵人的首級,或是首級被人取走,雙方都在奮力廝殺,勢成對峙,勝負難決。在此難解難分之際,源氏看出單從正面進攻難以取勝,於是由九郎御曹司迂迴到背後,在七日黎明時分,從一之谷的後方登上了鵯越高地。當他們正要乘馬下行的時候,突然隊伍受了驚擾,因為發現有牡鹿二隻、牝鹿一隻往平家城寨一之谷方向遁去。城裡的軍兵看了說道:「原來聚居在這裡的鹿群,害怕我們,跑進深山去了,為何又向我們大軍雲集之處逃了回來,好生奇怪呀!莫非深山之中來了源氏大軍?」正在騷嚷不休之際,伊豫國住人武知清教進前說道:「無論怎樣,從敵人那邊逃來的,總不能讓它跑了!」於是射倒二隻牡鹿,沒射那只牝鹿,讓它過去了。越中前司制止他說:「射鹿幹啥,不知情形危急嗎!現在一支箭可以抵擋十個敵人,既殺生作孽,又虛耗了箭鏃。」

九郎御曹司向平家城堡遙遙望去,說道:「放馬下去試試看。」於是趕了幾匹空著鞍子的馬下去,有的折斷了腿,跌倒滾落下去;有的卻平安無事地下去了。有三匹佩著鞍子的馬到達越中前司的臨時營房上頭,顫抖著身子站立在那兒。御曹司看了說道:「每個騎手小心照顧著馬匹,是能夠下去而不致損傷的,這就行動吧,義經當作榜樣!」於是由義經領頭先下去三十多騎,然後全體跟著下去。走在後面的人,其馬鐙的前端幾乎碰到前邊人的胄甲。腳下是碎石子混雜著砂礫,一打滑就溜下去二町遠,直到平坦處才收得住腳。從那裡向下看去,生著青苔的大岩石直上直下,約有十四五丈深。軍兵們說,恐怕這就是葬身之處吧,驚得呆立著不敢向前。這時,佐原十郎義連挺身說道:「咱三浦家族的人,為追捕飛鳥,朝夕在這種山地奔馳,這與咱家的馬場沒有什麼區別。」便率先騎馬下去了。軍兵們也相繼跟隨。為了給馬提神,士卒們壓低聲音吆喝著。又由於太陰森可怕,人們都閉著眼睛行進,這裡簡直不是人所能至的地方,只有鬼神才能出沒。還沒有下到盡頭之時,便一齊發出吶喊。這三千餘騎的吼聲由於山壁的迴響,就像十萬餘騎一樣。村上判官代康國率領人馬把平家的臨時營房放火燒了起來,恰遇狂風,在黑煙滾滾之中,平家軍兵驚恐萬分,紛紛往前面的海邊逃命去了。海邊上準備了不少船隻,但因人們爭先恐後搶著上船,每隻船上擠了四五百人,有的甚至一千人,如何能擠得上去呢!眼看著有三艘大船剛剛駛離海岸不到三町便沉沒了。後來就宣佈:「有身份的人上船,一般兵卒不許上來。」並揮動腰刀、長刀亂砍。雖然這樣,仍有很多人攀住這不准搭乘的船,有的被砍掉手腕,有的被砍掉胳膊,一之谷海邊染成了紅色,屍積如山。能登守教經歷次戰鬥都是無所不勝的,這次卻出乎意料,騎著那匹淡黑色的戰馬往西逃去,在播磨國明石浦乘船渡到贊岐國的屋島去了。

十三.越中前司陣亡

無論是平家正面的陣地,還是一之谷海濱方面的陣地,都受到武藏和相模兩族軍兵的猛烈進攻。新中納言平知盛正欲往東迎戰之時,忽然從山的側面跑來了兒玉族的使者,對他說:「您從前當過武藏國國司,所以我們武藏國的人特來給你報信,請您看看後面吧!」新中納言及其隨行人員轉過身一看,但見黑煙滾滾而來,慌道:「啊呀,西面的陣地陷落了!」便不顧一切慌慌張張地逃竄了。

越中前司盛俊是防守山嶺方面的武士大將,他想這個時候是不能脫逃了,索性勒住馬,等著與敵人決一死戰。這時,豬俁小平六則綱發現了他,認為這敵人值得一搏,便揮鞭踩鐙躍馬而來,剛一交手,便被擊落馬下。據說豬俁是關東八國有名的勇士,能輕易地掰掉鹿角上的分枝。那越中前司更是出名的大力士,人們親眼看見二三十人合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都能夠勝任,更可怕的是六七十人才推得動的大船,他一個人就能推上拖下。所以他把豬俁按倒,使其絲毫動彈不得。那豬俁被壓在底下,想撥出刀子,但他張開手指卻握不攏刀柄;想開口講話,卻被壓得太緊,發不出聲音;眼看就要被割下首級了,但他力量雖說不能抵敵,可心裡卻很剛強,絲毫也不氣餒,稍稍喘了口氣,泰然自若地說道:「你大概聽說過我的姓名吧,凡是取人首級者,自己須得報出名來,也得讓對方報出姓名,才算取得了赫赫戰功。殺取無名之輩的首級,那可算不了啥!」越中前司認為他說得有理,答道:「我叫越中前司盛俊,原是平家一族,因為本人不肖,現在作了家臣。你是何人?報上名來我聽。」答說:「武藏國住人、豬俁小平六則綱。」接下去又道:「細察如今形勢,源氏強盛,平家已見衰敗。現在你在平家主君治下正是得意,你固然可以獲取敵人首級去謀求恩賞,可是我看你不能這麼做,應該放了我則綱才對。這樣我就可以用我的戰功保全你們一家幾十口的性命。」越中前司聞言大怒道:「我盛俊固然不肖,但確屬平家一門,決不向源氏求情。我盛俊也決不饒你源氏的人。你這傢伙的鬼話實在可惡!」說著就要斬他的首級。這時豬俁又說道:「真不像話,已經投降的人,還要被摘取人頭嗎?」越中前司說:「既然這樣,就饒了你吧!」便把他拽了起來。前面是乾透了的旱地,後面卻是深水田,他們二人便在田埂上坐下小憩。

過了一會兒,有個身穿黑革縫綴的鎧甲、騎著月白色戰馬的武士飛馳而來。越中前司見了很是懷疑,則綱說道:「這是我的人,名叫人見四郎,大概是看見我在這裡就跑過來了。不必擔心。」這樣說著,心裡卻想:「等他馳到近處,一同跟越中前司廝殺,快跑過來吧!」正思忖間,距離已經近在一段之地了。越中前司起初輪流注視著這兩人,等到人見四郎馳到近旁,他正怒目瞪視這馳來的敵人時,豬俁乘其沒有防備,猛然頓足立起,大吼一聲,雙手向越中前司胸前鎧甲用力一推,便把他推倒在後面的水田里。當他想要爬起來之時,豬俁立即騎在他身上,把越中前司的腰刀拔出來,掀起鎧甲下端,狠命刺了三刀,然後割了首級。此時人見四郎趕到,豬俁怕以後與他搶功,便把首級挑在刀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素來號稱神力無比的平家武士、越中前司盛俊,已被俺豬俁小平六則綱取了首級。」給自己記下了一大戰功。

十四.忠度之死

薩摩守平忠度是防守一之谷西面陣地的大將軍,他身穿青紫色直裰、黑線縫綴的鎧甲,騎著剽悍肥壯的黑馬,佩著金飾的雕鞍,由一百來騎軍兵簇擁著,他不慌不忙,邊戰邊退,且戰且走。這時,源氏方面豬俁族的岡邊六野太忠純看中他是大將軍,便踏鐙揮鞭,躍馬前來,說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自己人!」可是,六野太瞧見他抬起頭來時的面孔,那牙齒卻是用鐵漿水染黑了的,心想自己人沒有染黑牙齒的,這肯定是平家的公子,於是與他並馬交起手來。忠度周圍這一百來騎軍兵是由各國拼湊起來的,他們見此情形,無一人前來相助,匆忙四散逃走了。忠度自語道:「可惡的傢伙,這算什麼自己人,不過是口頭上說得好聽罷了。」於是這位熊野出身、手疾眼快的大力士,迅速拔出刀來,把六野太在馬上搠了兩刀,落下馬來,在他落馬之後又隨手搠了一刀,一共刺了三刀。頭兩刀搠在鎧甲上,沒有刺透,後一刀搠在臉面上,只是輕傷,也未致命。當忠度按住他要割取首級之時,六野太的護兵從後面趕到,拔出長刀,把忠度的右臂從肘關節處砍了下來。忠度心知不好,便說:「且慢動手!等我念完十遍佛!」說完便把六野太推出一弓之地,然後面向西方念誦道:「光明遍照十萬世界,念佛眾生攝取不捨。」【1】十遍剛剛念完,六野太便從後面襲來,取了忠度的首級。他只知道這是一位大將軍,但不知道到底是誰,於是便把箭筒裡邊的文袋打開來看,但見裡面有一首題名《旅宿之花》的短歌:

旅途日且暮,投宿櫻樹下;

今宵東道主,原來是櫻花。

落款寫著忠度,這才知道此人就是薩摩守平忠度。於是把首級挑在刀尖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一向負有盛名的平家將領薩摩守忠度,被我岡邊六野太忠純取了首級。」這喊聲,敵我雙方都聽到了,人們都說:「真可憐呀,這位精通武藝又擅長詩歌的人,了不起的大將軍。」無人不為之流淚,不沾濕衣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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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是《觀無量壽經》中的句子,讚頌佛法無邊,普渡眾生的意思。

十五.重衡被俘

正三位中將重衡卿是生田森林方面的副將軍,所屬的軍兵都已四散逃跑了,只剩下主從二騎。三位中將當日的裝束是:黃色絲線繡出飛鳥的深藍色直裰,外穿上淺下深的紫色鎧甲,騎的是名叫童子鹿毛的名馬。守護在左右的是他乳母的兒子後藤兵衛盛長,當時他穿的是白色細斑的直裰,紅線縫綴的鎧甲,騎的是三位中將珍藏的月白色的駿馬。源氏軍中的梢原源太景季和莊四郎高家認出此人乃是個大將軍,便揮鞭踏鐙一齊躍馬追隨上來。接應的船隻雖然就在海邊,但後有追兵,上船已是來不及了,於是跨過湊河和刈藻河,在右有蓮池、左有駒林的地方,穿過板宿和須磨向西奔去。由於騎的是一匹駿馬,而追兵的馬已很疲憊,根本很難追上,眼見相距越來越遠了,梢原源太景季踩著馬鐙立起身來,狠狠地奮力射出一箭,正好射中三位中將馬後腿的上部,而且進去很深。在這危急的關頭,後藤兵衛盛長唯恐三位中將換騎他的馬,便猛抽幾鞭逃走了。三位中將看了說道:「怎麼啦,盛長!平日信誓旦旦,撇下我不管啦!」盛長假裝沒有聽見,把鎧甲上的紅色標誌揭下扔掉,一溜煙跑掉了。三位中將因追兵已近,馬又受傷,便打馬躍入海中,但那裡恰恰又是淺灘,沒法沉沒,便從馬上下來,切斷鎧甲上的帶子,解開紐結,把盔甲等物盡皆拋掉,正想要剖腹自盡之時,莊四郎高家跑在梢原前面,揮鞭踩鐙躍馬而至,迅速飛身下馬,說道:「可不能這樣,無論到哪裡,我都奉陪。」於是把他拖到自己的馬上,緊縛在馬鞍的前橋,自己換騎另一匹備用的馬回去了。

且說那後藤兵衛盛長騎著那匹駿馬終於安全脫險了。後來他到熊野神社投奔了該社法師尾中法橋。法橋死後,繼任的老尼因訴訟進京,盛長也陪他前去。京中的人,很多人都知道盛長是三位中將乳母的兒子,便說:「這個無恥的盛長,當初那麼受主公寵愛,竟沒陪著一起陣亡,卻出人意料地給這老尼作了侍從,太沒臉了!」受到如此譴責,盛長確實感到羞愧。據說他常用扇子把臉遮起來。

十六.敦盛之死

平家既已敗退,熊谷次郎直實說:「平家的公子們正往海邊逃去,想要搭乘接應的船隻,這真是太好了,去找個像樣點的大將軍見個高低吧!」於是策馬向海邊追去。過不多久,果然看見一騎武士正奔向海灣的船隻,那人今日的裝束是繡有仙鶴的直裰、上淺下深的淡綠鎧甲,頭盔上打著鍬形結,佩帶著鍍金的腰刀,背後插著鷹羽箭,手裡拿著纏藤的弓,騎的是圓斑灰毛駿馬,配著金飾的雕鞍;他奔至海邊策馬下海,游了五六段遠。熊谷喊道:「喂,我看你是位大將軍,臨陣脫逃,不感到羞恥嗎?快回來!」舉起扇子來招呼,那人真的轉回身來了。當他正要上到岸上之時,熊谷次郎躍馬上前與之交鋒,立即將他擊落馬下,按住要割取他的首級。把頭盔揭掉看時,原來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稍加修飾,用鐵漿水把牙齒塗成了黑色,和自家的小次郎年齡相仿,容顏很是秀麗,怎好利刃相加呢!於是說道:「你到底是何人,報上名來,我可救你。」「你又是何人?」「我是個平常的人物,我是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這樣說來,碰到了你,我倒不想通名了。對你說來,我算得上是個像樣的對手,我不用通報姓名,你砍了首級去問吧,人們會認得出的。」熊谷次郎聞聽,想道:「果真是個了不起的大將軍。殺了他一個人,該打敗的仗也勝不了;不殺他,該勝的仗也敗不了。自家的小次郎受了輕傷,我心裡就難受;假如殺了他,他父母又該是如何悲傷呀!算了,饒了他吧。」可是往後面一看,土肥和梢原率五十左右騎跟了上來。熊谷忍淚說道:「我本想不殺你,可是我們的大隊軍兵趕上來了,無論怎樣你是逃脫不了了,若落在別人手中,同樣難免一死,倒不如由我動手,以後給你祭祀供奉吧。」「那麼,就請快動手吧。」熊谷非常憐惜這個少年,不知如何下手,但覺眼前發黑,心內恍惚,竟至分不清前後了。可是事情並不能如此了結,他只好哭著取了這少年的首級,並且嘴裡嘟噥著說:「唉,身為武士是最可憾的了,若不是生於武勇之家,哪能落得如此下場!我也只好狠一狠心動手殺戮了。」他舉袖掩面,悲哀哭訴。過了很久,因為不能如此哭個沒完,便割下那人鎧甲下面的直裰,把首級包裹起來,同時把那人裝在錦袋裡的笛子取過來掛在腰間,心中暗想:「怪可憐的。今天早晨這些人還在城裡享受管弦之樂。我們東國的軍兵不下數萬,在戰陣之中帶著笛子的卻一個也沒有,這少年是個有身份又很風雅的人呀。」後來,當他把這笛子呈給九郎御曹司看時,人們無不流淚。事後才知道,這少年乃是修理大夫平經盛的兒子,官任大夫,名叫敦盛,生年一十七歲。熊谷以此為契機,其佛心越來越盛了。據傳說,這個笛子是因他祖父忠盛擅長吹笛,鳥羽天皇賜給的,經其父經盛又傳給他。他也是吹笛名手,常常把這笛子帶在身邊,並給它取名叫作小枝。雖說這音樂娛樂乃不足掛齒的小事,但卻成了熊谷次郎日後出家入道皈依佛法的機緣,說來也真是可悲可歎。

十七.知章之死

門脅中納言教盛卿的末子、藏人大夫業盛,在與常陸國住人土屋郎重行交戰時遇害。修理大夫經盛的嫡子、皇后宮亮【1】經正,想要搭乘接應的船隻,正朝海邊奔去時,受到河越小太郎重房所率部卒的包圍,不敵身亡。他弟弟若狹守經俊、淡路守清房、尾張守清定,三個人一道衝入敵陣,奮力廝殺,殺傷多人,最後終於戰死於一處。

新中納言知盛卿【2】在生田森林方面擔任大將軍,手下的人全部逃跑了,只剩下他的兒子武藏守知章、武士監物太郎賴方,一共主從三騎。他們策馬奔向接應的船隻,朝海邊逃去。此時好像是兒玉族的人打著以團扇為標幟的軍旗,大約有十來騎,吶喊著追了上來。監物太郎是頂尖的神箭手,他先朝著最前面護旗人的頭部猛射一箭,果然箭無虛發,那人立即栽於馬下。其中有一個大將模樣的人,要同新中納言交戰,躍馬前來,公子武藏守知章立即上前隔開二人,與來將並馬廝殺,將那人擊落馬下,隨即下馬取了首級;當要站起來的時候,敵軍的從卒從身後殺來,卻砍掉了武藏守的首級。監物太郎又跳下馬來,把擊殺武藏守的敵人殺死。後來,把箭全部射光了,便拔出刀來廝殺,殺死不少敵人之後,只因左膝中了箭不能站立,就這樣坐著戰死了。在這混戰之中,新中納言騎著最好的駿馬在海面上游了二十餘町,趕上了大臣們的船。船上人太多,擁擠不堪,沒有讓馬容身之處,不得不把馬放回到岸上去。阿波民部重能說:「不能讓這匹馬落入敵手,射死它!」立即掂弓搭箭。新中納言勸阻道:「無論歸誰,由它去吧!它救了我的命,不要射吧!」因他這麼一說,阿波無奈,只好住手。那匹馬對主人戀戀不捨,一時不肯離去,跟在船後游來,直到船隻逐漸駛遠,才向主人已經離去的海岸游了回去。當游到可以站腳的地方,又回過頭來望著船隻駛去的方向,哀嘶了二三次。後來,游到岸上休息的時候,被河越小次郎重房捉住,獻給了法皇,養在御馬廄裡。這馬原是御馬廄中最受法皇喜愛的一匹,當宗盛升任內大臣入朝謝恩之時,皇上賞賜給他的。宗盛把它寄養在新中納言處,新中納言很是喜愛,每月朔日都要祭祀泰山府君【3】,為此馬祈求息災延命。此馬產於信濃國井上地方,所以取名為井上黑。河越得到此馬之後,改名為河越黑。

新中納言來到內大臣【4】面前說道:「武藏守已先我而亡了,監物太郎也已經戰死,我心中甚是不安。兒子是很出色的,為救父親戰死疆場,可我算是什麼父親呢。眼看兒子遇害,毫不救助就逃脫了。如若別人這樣,我會嚴加指責的。至今我才知道,事到臨頭,自己卻也如此惜命。別人不知如何想,我捫心自問真是羞恥啊。」以袖掩面,潸潸落淚,哭了起來。內大臣聽了說道:「武藏守替父而死,是很可貴的,他武藝精湛,稟性剛強,是個不錯的大將軍,他與清宗【5】同歲,今年該是十六歲吧!」邊說,邊看著衛門督清宗,也禁不住流淚。所有在座的平家武士,無論心腸軟硬,無不淚濕了鎧甲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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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七卷第十七節注二。

【2】參見第二卷第三節注四。

【3】泰山府君,即中國泰山之神,陰陽家認為此神掌管人的壽命福祿。

【4】內大臣即平宗盛,是新中納言平知盛的哥哥。

【5】清宗是平宗盛長子,官任衛門督。

十八.失足落水

小松公平重盛的末子備中守師盛,主從七人正搭乘小船撤退之時,新中納言知盛卿的一個侍從名叫清衛門公長的從後趕來,喊道:「這是不是備中守的船?請帶我也上船吧!」於是,便把船又駛回海邊。這條大漢穿著全副甲冑就從馬上直接往船上跳來。怎能這樣呢,這麼小的船,轱轆一下便翻了。備中守落入海中,忽上忽下的沉浮。這時,町山的部曲本田次郎率十四五騎追到,便伸出撓鉤將師盛拉扯上來,當即砍下首級。據說當時年僅十四歲。

越前三位通盛卿,是守衛山崗這邊的大將軍,當日的裝束是:紅錦的直裰上穿著唐綾縫綴的鎧甲,騎著黃膘馬,上覆銀飾雕鞍。他面部中了一箭,弟弟能登守也被敵人衝散了。他想找個僻靜之處自殺,便向東邊馳去,不巧又被近江國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綱和武藏國住人玉井四郎資景所率七騎團團包圍,終於被殺身亡。他原有家臣一人跟隨其後,但在臨終之時卻未及馳至左右。

只因交戰時間較長,東西兩邊的城門處,都有很多源平兩家的軍兵戰死。城垛口前,鹿砦下邊,人屍馬骸,堆積如山。一之谷的小篠原,由綠色變成了鮮紅。一之谷、生田森林、山背後、海岸邊,被射被殺而死的不計其數,僅被源氏割取的首級就有兩千之多。死於這次戰鬥的主要人物有:越前三位通盛、其弟藏人大夫業盛,薩摩守忠度,武藏守知章,備中守師盛,尾張守清定,淡路守清房,修理大夫經盛的嫡子皇后宮亮經正、其弟若狹守經俊、其弟大夫敦盛,共十人。

此次交戰平家大敗,以天皇為首紛紛乘船逃去,其心情著實可悲。有些船隨潮水推引,借海風吹蕩,朝紀伊路駛去;有些船駛往蘆屋海灣,在浪濤中搖曳;有些船則從須磨沿明石浦駛去。他們在漂泊不定的船上,倚舵為枕,曲肱而臥,獨自流淚,衣袖沾濕,對著朦朧的月色無不惆悵傷心。也有的駛經淡路海峽,漂泊到繪島的岩石岸邊,此時此身在這煙波浩渺的途中,就像海上夜啼、離群失散的鸻燕呀。也有的不能確定去向,在一之谷的海面上徘徊不前。似這般任憑風吹浪逐,在各港各島間輾轉飄泊,彼此的生死確是未卜。相從的國有十四個,相隨的兵有十萬餘騎,進抵京城只差一日的行程了,原以為收復京師勢如破竹,然而卻在一之谷慘遭失敗,難怪人們全都心灰意冷呢!

十九.小宰相投海

越前三位通盛卿的侍從武士之中,有一個叫君太瀧口時員的,他來到通盛夫人(小宰相)的船上,對夫人說道:「老爺行至湊河下游,被敵軍七騎包圍,終於慘遭不測。其中加害老爺的兇手,據他們自己通報的姓名,一個是近江國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綱,一個是武藏國住人玉井四郎資景。我本應與老爺一同戰死,只因事先老爺曾對我說:『通盛一旦戰死,你千萬不可輕生,要設法活下來,找到夫人的下落。』因此,我就苟且偷生,厚著臉皮逃回這裡來了。」夫人還未來得及回答,便用衣裳蒙住頭,俯身慟哭。雖然聽到了遇害的消息,但總覺得可能是誤傳,或許能活著歸來,所以頭兩天總是懷著等待暫時外出的人的心情。然而四五天過去了,這種寄希望於萬一的僥倖心情逐漸冷了下來,變得完全心灰意冷了。唯一陪伴她的乳母也很傷心,終日伏枕流淚。從七日黃昏得知通盛遇害的消息,到十三日夜晚,夫人一直沒有起床。到十四日,快要抵達屋島的前半夜,她仍然臥床不起。等到夜深人靜,船中靜寂之時,她對乳母說:「這幾天雖然知曉通盛卿已經遇害,但我並未十分相信,直至今日黃昏,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認為或許就是真的了。因為人們說他已死在湊河下游,卻沒一個人說在那以後又見過活著的通盛卿。回想在即將交戰的前一個夜晚,他和我作短暫的訣別,異常不安地愁歎道:『我有一種預感,明日交戰或許會戰死的。我若有個萬一,你怎麼辦呢?』他雖說了這些,可我覺得打仗已是常事,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真讓人後悔呀。只因沒料到那時的會面竟是永訣,當時沒有約定來世相會。想起這一點來,實在後悔啊。我的身子已不同以前,平時瞞著未對他說。那天我想不要讓他覺得我不賢慧,便告訴了他。他登時高興異常,對我說:『我通盛年已三十,尚無子嗣,就生個男孩,作為留在塵世的紀念吧。已經幾個月了?有什麼感覺?沒完沒了地在海上漂泊著,置身在船艙裡,一旦到了需要安安穩穩地分娩的時候,那將如何是好呢?』這番話竟成為不能實現的遺言了。說實在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十中有九是要殉難的。與其忍受恥辱,還不如死了的好。即或能平安分娩,得撫幼子作為亡夫的紀念,那時,每當見到孩子便如見到亡夫一般,徒增悲思,絕不會有什麼慰藉,到頭來終歸還是免不了要死的。若意外僥倖,得以苟延歲月,按這難如人意的世態來說,總也難免會遭不測的。想到這些,實在令人心憂。我朦朧入睡,他就在夢中向我走來;醒來時,他的姿影依稀就在眼前。與其活在世上如此思念故人,倒不如下決心投身海底呢!想到往後剩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淒淒慘慘,也是痛心的事。我還有些衣物,請你收下,找個適當的僧人,也送一些給他,用來祈禱神佛,保佑通盛往生淨土,也可為我的來世祈求冥福。我寫下的這封信,傳送到京裡去吧。」詳細囑咐完以後,乳母滿面流淚說:「我撇下心愛的子女,把年邁的雙親也丟在京城,陪伴夫人來到這裡,我的心意如何夫人您是知道的。並且這次一之谷之戰中陣亡將士的夫人們,哪一個心裡又好受呢!絕不能認為只有您一個人這樣。您平安地分娩之後,就去撫育幼子,隨意找個山巖林木之間,出家為尼,念誦佛號,為亡人祈求冥福吧。您認為自盡之後必定能同通盛卿團聚,但在來世轉生之後,在那六道四生【1】之間,究竟誰走哪條路是沒法預料的。因為死後相聚的事十分飄渺,所以投水一死的想法是不可行的。而且家中留在京城的老老幼幼,由誰來照應,您又托付給誰呢?多痛心呀,請千萬不能有這個打算。」這一番苦口勸告,邊哭邊說,夫人聽了心想:她還沒理解我的心思。因又說道:「請設身處地為我想想,當人感到人世無常之時,往往會說出想投水自盡的話,假如我真的決心自盡,絕不會不讓你知道的。夜已深了,睡覺吧。」聽了這話,乳母心想:這四五天她幾乎連湯水也沒喝,說出這種話來,可是當真要這麼做嗎?這是多麼可悲呀。於是又說道:「您只要下了這個決心,就是千尋【2】海底,我也要跟著您走。您去了之後,一刻我也不想再活在這個世上了。」這樣說著,便在夫人身旁迷糊地睡去。夫人趁此時機,偷偷走近船舷,望著無限浩渺的滄海,沒法辨認哪邊是西方,心想月亮落山之處必是西方淨土,於是心中悄悄念起佛號。那海灣白洲上鸻燕的鳴叫,那雙星渡河處舟楫欸乃之聲【3】,無不勾起她的哀思。她低聲念佛,重複念了約有百遍:「南無西方極樂世界教主,彌陀如來,請依照您許下的宏願引導我去往極樂淨土吧。我們是不得已才分離開的夫婦,請讓我們來世生在同一蓮台之上吧。」邊哭泣邊祈禱,在不停地念誦「南無」的聲中,縱身跳進了大海。

此時正是從一之谷駛往屋島的半夜時分,舟中靜寂,無人知曉,只有一個沒睡覺的舵手及時發現。他立即喊道:「不好了,一位漂亮的女官投海啦!」在大聲的喊叫聲中,乳母驚醒過來,向身旁一摸,已經沒了人影,她只顧「不好了,不好了」地驚呼。好多人下海打撈去了,雖然這樣,由於那春夜常見的茫茫霧靄,四處捲來的朵朵雲叢,更兼那朦朧不清的月色,雖然一再潛水尋找,卻絲毫不見蹤影。過了一陣,終於打撈上來了,但已經香消玉殞,魂飛天外了。她上身穿著兩層綢衫,下身穿著白色裙褲,頭髮和裙褲都泡得水淋淋的,打撈上來也無濟於事了。那位乳母用手摸著她的手,把臉貼著她的臉,哭道:「怎麼此時就下決心了,就是千尋海底也該帶著我呀。現在再跟我說句話吧!」她翻身打滾,悲痛欲絕,可是夫人已默默無語了,那微弱的呼吸也早就斷絕了。

過了不久,春夜的月兒已在雲端西斜,迷濛的天空現出了曙光,對死者惋惜哀悼之情是一言難盡的。但也不能如此拖延擱置。因怕遺骨漂浮,乃取出通盛卿生前所用鎧甲一套,緊纏在夫人身上,然後投入大海去了。此時,乳母痛不欲生,想跟著投入海底,經人們苦苦勸阻,沒有辦法,只好作罷。由於她心頭傷悲難以消遣,便自己剪了頭髮,由通盛卿的弟弟中納言律師仲快給她剃了光頭,啼哭著接受了尼僧的戒律,為死去的主人祈求冥福去了。自古至今,後丈夫而死的遺孀,難以計算,其中落髮為尼者也很常見,至於投海殉情的,則屬罕有所聞。所謂「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說的就是此類事情吧。

這位夫人是藏人頭兼刑部卿藤原則方的女兒,上西門院【4】身邊的女官,是宮中第一的美人,名叫小宰相。安元年間【5】的春天,這位女官十六歲之時,有一天女院去法勝寺賞花,通盛卿當時以中宮亮【6】的身份入寺隨侍,因而得見這位小宰相一面。雖然是初起相思,那形影姿態卻念念不忘,因而始則詠歌,繼則寫信,以寄托相思之情。書信儘管寫了很多,但卻從來未蒙賜覆。如此度過了三年,通盛卿決意寫下最後一封信,派人給小宰相送去。事情很不湊巧,平日收信的那位女官偏偏不在,使者只好悵然而歸;但在歸途中卻恰好遇見小宰相從家裡返回宮中去,使者豈肯放過如此機會,便做出從車旁跑過去的樣子,順手將通盛卿的信投入到小宰相所乘車子的門簾裡面。小宰相問陪伴的女侍投信的是什麼人,都回答說:「不認識。」及至打開一看,原來是通盛卿寫的。把它放在車中是不行的,拋在大路上也不妥,便順手揣在褲腰裡,逕直趕回宮中去了。當她在宮中值勤之時,夾在腰間的信偏偏湊巧落在女院面前。女院發現這信,趕緊拾起,藏在衣袖裡,對女官們說道:「我撿得一件稀罕之物,不知失主是何人?」女官們在神佛面前紛紛發誓,都說:「不知道。」唯有小宰相滿臉飛紅,一言不發。女院早就知道通盛卿投書求愛之事,便打開來看,只覺得那薰制過的信箋香氣喜人,文采也相當出眾。只見上面寫道:「知你清高薄情,我倒反而高興……」等等細說情懷之語,信末還附有一首歌:

山間小溪獨木橋,

往來踐踏濕潦潦。

若得伊人復我信,

熱淚沾袖濕於橋。

女院說:「這是抱怨未能見面的意思,倘若過於薄情,反而會招致怨恨。」平安時代的小野小町【7】,姿容絕世,其婚姻際遇亦屬世間少有,見者,聞者,無不為其痛心。她落了個清高薄情的名聲,結果由於積怨太多,防風無術,避雨無方,到頭來只落得夜宿陋室,隔著淚水眺望星月,依仗採摘原野的嫩菜和水中的根芹,度其朝露般的薄命。因此,女院說:「這信是一定要回復的。」於是命人拿來筆硯,親自答了一首歌:

山間小溪獨木橋,

行人無不誇堅牢。

請君放心過河去,

落水杞憂天外拋。

小宰相心中的情思猶如富士山頭升起的煙霧,袖上的淚水勝似清見關【8】前的波濤。常言道:「美貌開出幸福花。」通盛卿終於得到了這位女官,他兩人可說是伉儷情深了。因此,他們飄泊西海之後,旅居煙波之上,夜宿舟船之中,始終相依相隨,卒至同歸西天。

門脅中納言平教盛,他的長子通盛、末子業盛都已先他而去,現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能登守教經、出家為僧的中納言律師仲快了。本來小宰相還可留下來作為已故越前三位通盛卿的遺孀,慰人哀思,如今也已撒手而去,真是令人傷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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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道,參見第二卷第十五節注十三。四生指輪迴投生時的四種方式,即胎生、卵生、濕生、化生。

【2】尋是古時長度單位,一尋約等於八尺。

【3】這裡借用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傳說,描繪通盛夫人自盡之前的幻覺。

【4】上西門院名叫統子,是鳥羽天皇的女兒。按古例,太上皇、太后、公主等都按其住所,封賜院號。有院號的女性,尊稱為女院。

【5】安元年間(1125—1177)是高倉天皇在位時的年號。

【6】參見第三卷第三節注十。

【7】小野小町是平安前期著名的女詩人,曾在宮中當女官。關於她的身世,據後世傳說:她美貌絕世,極盡榮華,求婚者多人均遭拒絕,後來落魄,嫁給獵師,生有一子;又因丈夫和兒子先死,她流落街頭,乞食為生。

【8】清見關位於東海道駿河灣附近(今靜岡縣清水市),接山連海,景觀壯麗,是古代詩歌經常吟詠的勝地。

[卷第拾]

一.梟首示眾

壽永三年(1184)二月七日在攝津國一之谷大戰中斬獲的平氏諸將的首級,於十二日送至京都。與平家有關係的人都為自己將要遭難而唉聲歎氣,強忍悲痛。其中隱居在大覺寺內的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夫人心中更是不安。她心中尋思:「這次一之谷會戰,平氏一門傷亡很多,倖存者寥寥,傳聞有個三位中將被敵生俘,並已押解進京,可能就是我跟前的人吧!」於是以衣袖掩面,哭泣不止。有一女官來訪,對她說:「聽說被俘的三位中將不是您跟前的那位,是正三位中將重衡。」她想:「如此說來,維盛定是在那些首級之中了。」心中更是不安了。同月十三日,大夫判官源仲賴前去六條河原點取那些首級,打算從東洞院大路往北巡迴示眾,然後懸掛在獄門樹上。這個想法當由蒲冠者范賴和九郎冠者義經奏請法皇聖裁,後白河法皇覺得這事很難辦,便召集太政大臣藤原基通,左右大臣藤原經宗和藤原兼實,內大臣藤原實定,堀河大納言藤原忠親五人商議。這五位公卿奏報說:「自古以來,沒有把公卿的首級在大路上巡迴示眾之先例,尤其是這些人是先帝安德天皇的外戚,在朝任職很久,范賴、義經二人的請求是很難同意的。」因此,巡迴示眾一事沒有准奏。范賴、義經再次奏報說:「說起保元年間的事,平氏是我祖父為義的仇寇;想起平治時期的事,平氏是我父親義朝的宿敵。為了平息皇上的盛怒,洗雪父祖的恥辱,我等冒死誅滅朝廷逆臣,如今若不將平氏諸人的首級巡迴示眾,今後有事又怎能激勵將士殺敵報國呢!」由於這兩人頻頻上奏,法皇無奈,只好準奏。觀看的人是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曾同平家同朝共事,如今見他們被梟首示眾,無不悲哀歎息。

在大覺寺內陪侍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公子六代君的齋藤五、齋藤六兄弟二人,總覺得放心不下,便改裝成粗陋卑俗的模樣,出去探查情況。他們一一仔細查看那些首級,但卻沒有三位中將在內。雖然這樣,胸中也是悲痛難禁,不覺流下淚來,因怕被人認出,便趕緊回到大覺寺來。夫人問道:「怎麼樣?怎麼樣?」二人稟告道:「小松的公子們,只有備中守的首級在裡邊,此外便是……」一一說了一遍。「無論是誰的首級,總歸都是自己人。」夫人說罷,不住地流淚。過了一會,齋藤五拭去淚水說道:「隱居了這一兩年,外人不大認識我們了,過一陣再出去看看也好,至於會戰的情況,據一個瞭解實情的人說:『小松府的公子們在這次會戰之時,是在播磨與丹波交界處的三草山擔當守衛,被源氏的九郎義經攻破之後,新三位中將資盛卿、小松少將有盛卿、丹後侍從忠房卿,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駛往贊岐國的屋島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們兄弟之中只有備中守師盛卿在一之谷遇難了。』我問那人:『三位中將上哪兒去了呢?』那人答道:『聽說這位將軍在開戰之前患了重病,回到屋島休養,沒有參加這次會戰。』情況說得很詳細呢!」夫人聽了說道:「一定是由於記掛我們,憂心過度,才患病的。每想他在颳風的日子呆在船裡,就叫我黯然神傷;每當傳來又在交戰的消息,便擔心他陣亡疆場。如今抱病於他鄉,有誰能在身邊精心照料呢?應該設法探聽到詳情才好。」少爺、小姐說道:「為什麼你不打聽一下他患的是什麼病?」聽起來使人感到悲哀。

三位中將維盛也是這樣與她心心相印,他想:京城家裡的人一定非常懸念,在示眾的首級之中見不到我,一定認為我溺水而死了,或者是中箭身亡了,絕不會想到我仍然還活著,要趕緊寫信告訴她說:「我這淺薄的生命依然健在。」於是打算派一個侍從回到京城去。他寫了三封書信,一是給夫人的,寫道:「京城之中到處是仇寇,使你難得有一席容身之地,現在你攜幼隱居,困苦可知。本想接你來此,生死與共,但這裡的艱難我個人固然能夠忍耐,恐怕你來到這裡會受不了,所以不能接你。」寫得仔細周詳,最後附了一首歌道:

何時何地重相逢,

且將翰墨長留念。

然後又給兒女們各寫了一封道:「我該如何安慰你們呢,盡量早日接你們來團聚吧。」兩封信寫了相同的話。使者拿了信趕至京城,交給夫人。夫人更覺悲傷難禁了。使者呆了四五天,告辭回去,夫人哭著寫了一封回信,少爺小姐也要提筆作書,問道:「給父親寫信,該說些什麼呢?」夫人答道:「想到啥就寫啥吧。」於是兩人寫了同樣的字句:「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接我們,實在是想念得很,快來接我們吧!」使者帶了信回到屋島,三位中將看到孩子寫的信,思子之情更加殷切了,哭著自語道:「見了這信,不能不減損我拋離塵世的勇氣。兒女情長,必定會使嚮往淨土之念轉趨淡漠,我且沿著山嶽回到京城,與親人見一面,然後再自盡不遲。」

二.宮中女官

同月十四日,被俘虜的正三位中將重衡卿被拉出去遊街示眾,從六條大路出發向東遊去。他被囚在一輛小車內,前後的簾子都已捲起,兩側開著小窗。土肥次郎實平穿著桔紅而略帶黑色的直裰,外面披掛了一些小甲冑,隨從的兵卒有三十餘騎,在囚車前後護衛著。京中上下人等看了這情形都說:「真可憐啊,這是什麼罪孽招來的報應呀!平家公子很多,唯有他遭了這般厄運。想當年,入道相國夫婦膝前眾多的兒女中,他是最受寵愛的,全家上下無人不另眼相看,就是帶他進宮謁見法皇或皇上的時候,無論長幼,全都避席讓坐,十分敬重。想來必是先年焚燬南都佛寺的罪孽,如今受到這樣的報應吧?」游到賀茂川的六條河原,便折回八條大路堀河河畔,把重衡卿拘押在故中御門藤中納言家成卿【1】在這裡建造的佛堂裡,由土肥次郎監護著。

法皇派藏人左衛門權佐定長為使者,到八條堀河來見三位中將。定長身穿緋紅長袍,佩劍執笏。三位中將穿著白地紫色直裰,戴著立烏帽子。平時並不怎麼起眼的定長,如今在重衡看來,就如在陰間看到閻王殿裡的鬼卒一樣。定長轉達法皇的旨意道:「倘若你想回屋島,就轉告你們平家的人,把三種神器送歸京師。法皇說:若能這樣,必定放你回屋島去。」三位中將答道:「即使要用重衡這樣的千萬條命換取三種神器,內大臣以及全家的人,怕是誰也不能做主的。倘若我身為女人,或許在母親二品夫人面前還能提一提。儘管如此,若我拒不接受法皇旨意,恐怕也有不妥,只好暫且轉告他們試試看吧。」派往屋島的使者是平三左衛門重國和從事宮中雜務的花方。只因不許攜帶私人信件,只好給家裡人捎個口信,叮囑使者向夫人大納言典侍【2】轉告以下的意思:「昔日在旅途之中,有我安慰你,有你安慰我,然而自從分別以後,心裡該是何等悲傷呀。夫妻的緣分是永遠不朽的,來世讓我們再長相聚首吧。」重衡哭訴了這番話,重國就強忍著眼淚出發了。

三位中將以前的侍從之中有個叫木工右馬允知時的,眼下在八條女院門下供職,他來到土肥次郎處,說道:「我是先前在中將那兒當差的,當初本想隨他同去西國,只因在八條女院門下也兼有職司,沒辦法,只好留下來。今日在大路上沒敢好好看看中將,心裡很是懷念。倘若方便的話,請允許我和他見上一面,敘敘舊情,安慰安慰他。我算不上是什麼武士,不能跟他一起參加會戰,只是朝夕在左右侍奉而已。若你有什麼不放心,我把短刀放在這裡,務必請你允許才好。」土肥次郎本是個很重情義的人,說道:「只你一個人,倒也無妨,只是……」說著便收下他的短刀,放他進去了。右馬允知時高興異常,急忙來到重衡跟前。只見重衡好像在想什麼,形容十分憔悴,不覺流下淚來。三位中將這時也看見了知時,他好像做夢一般,不知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過了一會兒,敘過了契闊之後,問道:「那麼,經你作媒才得同我結百年之好的那位女官,現在仍在宮中供職嗎?」「聽說還在。」「臨去西國時,未及寫信給她,對於後事一句也沒囑托。現在看來,世代結婚的誓約已不可能了。真是慚愧。我想寫信給她,不知能不能?你能代我探訪一趟嗎?」「把信交給我,一定送到。」中將很是高興,立即修書一封交與知時。守衛的武士問道:「這是什麼信,不經驗看不許帶出!」中將說:「讓他們看吧!」便遞了過去。「沒什麼要緊!」武士看罷,把信退了回來。知時帶信到了宮中,因為白天人多,暫且躲在附近的一間小屋,等到天黑,挨近女官居室的後門,佇立在外面靜聽室內的動靜。只聽那位女官說道:「平家公子那麼多人,單單三位中將被俘,讓人家塞在囚車裡遊街示眾。人們都說這是焚燬奈良寺院的報應。中將本人也說過:『雖不是自己的主意,但手下壞人很多,放火焚燬了那麼多寺院佛塔。俗話說,葉尖上的露水可以集成沖洗樹幹的雨水。這些過錯肯定歸罪於我了』看來,也許就是這個道理。」說著,哭泣起來。知時心想,這位女官也在想著三位中將呀,便很是同情地開口喊道:「請問,屋裡有人嗎?」「你是從哪裡來的?」「從三位中將那裡,帶來一封信。」聞聽此言,平時害羞怕見人的這位女官,急不可耐地跑出屋來,說著:「在哪兒?在哪兒?」便親自取過信去。只見上面詳細描述了在西國被俘的經過,以及今後前途未卜等等言語,最後附了一首歌道:

忍謗含悲將就義。

願謀一面慰生平。

女官看完信,什麼也沒說,把信揣在懷裡,悲哀地哭了起來。少頃,止住哭泣,寫了回信,敘述了別後兩年來的離愁別恨,最後和了一首歌道:

為君惆悵人所見,

唯願同作連理枝。

知時帶回信來,守衛的武士們又說:「讓我們看一下。」看過之後說:「這無關緊要。」便轉給三位中將了。三位中將看完信就愈加思念了,便對土肥次郎實平說:「有一位女官,多年前我與她結為百年之好,現在想見她一面,有話對她說。你看行嗎?」實平是個重情義的漢子,當即答應道:「若確實是關於女官的事,倒也未嘗不可。」中將喜出望外,讓人借一輛車去接,女官當即乘車前來。車子停在房外的走廊邊上,中將得知急忙出來相迎,說道:「有武士在旁看著,不要下車了。」自己將上半身從車簾探入車內,同女官手拉手,臉挨臉,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相對而泣。少頃,中將開口道:「當年動身去西國之時,本想與你見上一面,只因情況緊急,連信都來不及寫便出發了。後來多次想寫信給你,得到你的回音,可是又因為行蹤不定,戰事頻仍,信也沒時間去寫,白白地虛度了光陰。沒料到現在竟以恥辱的身份在此危難之中與你重逢了!」說完,以袖掩面,俯身痛哭。兩人心中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等到了夜半,便說:「大路上不安全,趕緊回去吧!」催女官離去。當車子將要離去之時,中將忍著惜別的眼淚,拉住女官的衣袖,哭著作歌道:

與卿相會不可再,

稽留人世只今朝。

女官強忍眼淚和道:

與君此別成永訣,

我當先你赴瑤池。

於是女官便回宮了。後來守衛的武士們不再允許會面,沒有辦法,只得借書信稍敘愁腸。提起這位女官,她就是民部卿入道親范【3】之女,美麗絕倫,情義深厚。後來,聽說中將在奈良被斬首,她便即時出家,換上緇衣,為中將的來生祈求冥福,說起來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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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御門中納言藤原家成是平維盛的岳父。

【2】重衡的夫人是大納言藤原邦綱的養女,在宮中充任典侍。按京中習慣,稱呼女官要冠以父親官職,故稱大納言典侍。

【3】平親范於嘉應三年(1121)任民部卿,承安四年(1174)因病於大原出家。

三.屋島宣旨

且說平三左衛門重國和從事宮中雜務的花方,奉命前往屋島傳達法皇旨意。內大臣宗盛公以下,一門公卿和殿上人都前來聽旨。旨云:

天皇遠離宮闕,行幸諸州,三種神器埋沒於南海四國,已數易寒暑,此誠朝廷之浩歎,亡國之因由也。查平重衡卿乃焚燬東大寺的逆臣,據朝臣源賴朝奏折,本應處以極刑。念其別離親族,隻身被俘,不無籠鳥思雲之念;遙望南海,遠隔千里,不無歸雁失親之心;然則雲天暌隔,不乏通達之路,若能歸還三種神器,自當格外寬宥。

以上乃是法皇恩旨,謹此轉達。

壽永三年二月十四日 大膳大夫成忠謹奉

此上平大納言時忠公

四.復奏

重衡卿的家書,一封是向內大臣宗盛和大納言時忠說明法皇欽旨的大意,他在另一封給母親二品夫人的信中懇切寫道:「若想見兒一面,關於神鏡之事請向內大臣委婉言之。再者,今生能否再睹慈顏,實難逆料。」二品夫人看罷,一言不發,把信揣在懷裡,俯首痛哭起來。其心中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以大納言時忠卿為首,平家一門公卿和殿上人聚集一堂,商議如何向法皇復奏。二品夫人把重衡的信遮在臉上,拽開議事廳裡眾人背後的紙門,伏身在內大臣面前,哭訴道:「那個中將從京城傳來的話語,真是慘不忍聞。他心裡多麼沉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請看在我的面上,將三種神器歸還京師吧!」內大臣宗盛道:「我也這麼想,但恐世間物議,又兼那源賴朝居心叵測,輕易把三種神器歸還京師恐有不妥。況且帝王之位全賴這傳世神器。父母愛子,也應權衡這些利害,不能只為考慮一人而使其他子弟親族蒙受不利。請再仔細斟酌。」二品夫人重又說道:「入道相國辭世之後,我就不想在世上再留片刻,現在天皇蒙塵,情狀可憐,又憫你等難以安身立命,我才苟且偷生,乃至今日。自從聽說重衡在一之谷被俘,我就神魂不安,朝夕盼望今生能與他再見一面,但是即使在夢中也難得相逢,這就使我更加憂心如焚,心如刀絞,湯水不進。今見其來信,思念更甚。若重衡離開人世,我也必定伴他同行,以免再次遭逢這種苦境,請快殺了我吧。」言畢,號啕大哭,在座的人都覺得甚是悲哀,無不俯首流淚。新中納言知盛卿進諫道:「即使把三種神器歸還京師,重衡也難得生還。不如在復奏中將此事寫明。」大臣道:「所言極是。」於是,寫好了復奏。二品夫人哭泣著給中將寫了回信,因為淚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怎樣運筆,全憑愛子之情的引導,把這封信寫完,交與重國帶回。重衡的夫人大納言典侍由於過分悲傷,無力執筆,回信也沒寫成。推測她心中的痛苦,當然是可想而知的。重國也沾濕了狩衣的袖子,哭泣著退了下去。平大納言時忠把從使花方叫過來說道:「你是否叫花方?」「是的。」「你身為法皇使者,破浪千里而來,應當給你留個終生難忘的紀念。」於是,在花方的面頰上燙出「浪方」兩字的烙印。當他回到宮中,法皇見了說道:「啊呀,這也無可奈何了,以後你就叫『浪方』吧。」說罷笑了起來。

復奏全文如下:

本月十四日欽旨,於二十八日送抵贊岐國屋島,敬謹奉旨。

所示各節,竊深思之。然以平家自通盛以下已有多人被誅於攝州一之谷,縱有重衡一人得蒙寬宥,亦何足喜。今上受禪於高倉天皇,在位倏已四載,治世以來,頗具堯舜古風,不料東夷北狄,結黨成群入侵帝都。對此,幼帝母后慨歎殊深,外戚近臣義憤匪淺。迫不得已,乃暫時行幸九國,是以還都之前,三種神器不可須臾離於玉體也。夫臣以君為心,君以臣為體,心安則體安,君泰則臣泰;未有內瘁於心而外悅於體,君憂於上而臣樂於下者。昔我祖平將軍貞盛【1】討滅相馬小次郎將門【2】,綏靖東部八國【3】,之後傳諸子子孫孫,誅討朝敵逆臣,世世代代永保皇室之聖運。降及亡父故太政大臣,於保元、平治兩次會戰【4】之時,常以詔旨為重,以身命為輕,悉心為君,毫無私念。而彼賴朝逆臣,因其父左馬頭義朝謀反,法皇曾屬降詔旨欲加誅戮,平治元年十二月,卒因入道相國慈悲為懷,上書求情,乃得寬宥。而今,賴朝逆臣不念昔日洪恩,不恤當年厚意,遽以狼子野心,猝興蜂起之亂,誠至愚之舉也。其遭神明天罰,隳敗殄滅,當可預期。夫日月不為一物而晦其明,明王不為一人而枉其法【5】。故聖王之於臣下,不以一惡而棄其善,不以小瑕而蔽其功,況我家數代勤於皇室,亡父屢次盡其忠節,法皇設或不忘往日之功勞,今上當不至有臨幸四國之行也。值此之際,臣等奉旨,但思重返舊都以雪會稽之恥。苟非如此,則當遠遁鬼界、高麗、天竺、震旦耳。惜乎,人皇八十一代之天子【6】,我國神代流傳之靈寶,竟爾流落異國,寧不痛哉! 以上種種,請予轉奏。宗盛惶恐頓首謹奏。

壽永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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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貞盛,常陸大掾平國香的長子,天慶、承平之亂時,討伐平將門,建立大功,封從五位上、鎮守府將軍。

【2】相馬小次郎即將門,相馬是地名,今分屬茨城縣和千葉縣。小次郎將門姓平,是鎮守府將軍平良將之子,承平五年(935)殺其伯父常陸大掾平國香,於下總國的相馬郡起兵謀反。天慶三年(940)為平貞盛等所滅。

【3】東部八國,即箱根以東的相模、武藏、安房、上總、下總、常陸、上野、下野。

【4】參見第一卷第七節注一和第一卷第十二節注九。

【5】這一段話引自《孝經》孔安國注。

【6】天子指平家奉戴出奔的安德天皇。

五.受戒

三位中將得知復奏的內容,說道:「果不出我所料,全家的人未免待我太薄情了。」心裡雖是懊惱,但也無可奈何。自己本已料到,復奏將會表明不能為重衡一人而歸還三種神器之意,但在尚未作出最後決定之時,心中自是忐忑不寧。現在復奏已到,自己將被押往關東,一切希望全成泡影,當真是萬念俱灰了。惟其如此,乃更感到京城值得留戀。於是,對土肥次郎實平說:「我想出家,你看怎麼樣?」實平把他的意思稟告給九郎御曹司,又奏聞法皇。降旨道:「此事得與賴朝商議,暫且不予准奏。」這旨意轉達下來之後,重衡又對實平說:「早年有一個與我結為師徒的高僧,希望見他一面,商談一下身後的事,你看可否?」「不知是哪位高僧?」「就是黑谷的法然坊【1】。」「如若是他,沒什麼不可以的。」就這樣答應了。重衡很是高興,便把高僧請來,哭訴道:「這次被俘,能與法師再次相見,想來也是前生的宿緣。但不知我身後又將如何?想我在此俗世,醉心仕途,縈於政務,驕慢之心日盛,從未顧及來世的沉浮。尤其當此平家氣運衰敗之時,戰亂頻仍,東爭西奪,滅人興己的惡念蔽於一心,學佛入道的善心昧而不振,特別是焚燬奈良佛寺一節,有違君命將令,不合臣道世情,雖欲前往阻止徒眾惡行,但事出意外,伽藍寺院盡遭焚燬,業已力所難及。既已受命為大將軍,罪責自當歸我一人,此誠重衡罪孽,不容旁貸。如今遭受種種指責,百般凌辱,想必都是此項罪行之報應。如今,雖想削髮受戒,專心修行佛法,但罪囚之身,恐是不能如願。想我命如朝露,朝不保夕,雖想修行,恐怕難能拯救罪孽於萬一了。仔細回想我生平所作所為,罪孽深重,高過須彌,善行則微於草芥,了此殘生之後,必將在地府冥司遭受火血刀杖的報應,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希望方丈大發慈悲,垂憐相救,教我怎樣避此災厄。」方丈聽了,哽咽落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才開口道:「可不是嗎,區區一命,難得生而為人,眼見就要奔赴陰曹地府,自然是不勝悲痛的了。你為此而厭棄紅塵,皈依佛門,去惡念,發善心,三世【2】諸佛也將為之喜悅。我以為棄絕紅塵,非只一途,處於末世濁流,但唱佛陀名號就可以了。欲達淨土,須經九品階梯;欲修善行,可簡括於『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之中。無論怎樣的愚癡魯鈍之人,都可念之於心,誦之於口。罪孽深重之人,也無須自卑;縱然犯過十惡【3】五逆【4】,若能洗心革面,亦可往生淨土。功德雖少,亦不可自悔無望。若能專心念佛,一遍以至十遍,佛陀自必前來迎接。有詩云『專稱名號至西方』【5】,就是說專心念誦佛陀名號,必能到達西方淨土。有偈云『唸唸稱名常懺悔』,就是說連續不斷地念誦佛陀名號,其功德等於真心懺悔。要言之,若堅信『利劍即是彌陀號』,魔緣邪道就不會來騷擾;背誦『一聲稱念罪皆除』,種種罪孽便都消除乾淨。淨土宗的要旨總的說來就是這樣。然而,能否到達淨土,關鍵在於是否心誠。所以必須堅信不疑。若能深信教誨,無論何時何地,不擇時機,一切行住坐臥,所有身口心意,總不忘心念佛法,口誦佛號,則臨死之時,必能脫離苦界,到達永生淨土,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將聽了這番教誨,歡喜異常,說道:「我想立時受戒,照這樣修行,不知是否必須出家?」「受戒律、修善行而不出家的人,世間很是常見!」於是,把剃刀放在中將額頭,作出剃髮的模樣,傳授給他十戒。中將興奮得流著熱淚,接受了戒律。方丈也覺得很傷心,不禁心頭黯然,在傳授戒律時流淚不已。中將想贈些佈施,便叫知時去把一向由侍從收存的硯台拿來,送給方丈,並且哭訴道:「這件文房用具請不要轉送他人,放在您經常看到的地方,當您想到這是重衡所贈時,請為重衡默唸一聲佛號,如若偶爾有空閒,對之捧讀經卷,我就更加感激了。」如此哭訴了一番。方丈沒有來得及回答,便收了硯台,揣在懷裡,擰乾了衣袖上的淚水,哭著回去了。據說這只硯台是父親入道相國向宋朝皇帝奉獻了許多砂金,宋朝皇帝回贈的禮物,指名贈給日本和田的平大相國【6】的。這硯台名叫松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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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黑谷是比睿山西塔之北的山谷,那裡的青龍寺是淨土宗有名的寺院。法然坊是日本淨土宗的開山祖,圓寂後賜號慈教大師。

【2】參見第三卷第七節注二。

【3】參見第一卷第七節注九。

【4】參見第一卷第六節注六。

【5】這句詩以及下面幾句偈語皆出自善導和尚的著作。善導(613—681),唐高僧,中國淨土宗五始祖之一,山東臨淄人,著有《觀經疏》、《往生禮讚》、《觀念法門》等。日本淨土宗奉之為高祖。

【6】和田的平大相國,即入道相國平清盛。因清盛在攝津國的和田舉辦過萬燈會,並在附近修建了經島,便利了舟楫往來,因此,稱之為和田的平大相國。

六.跋涉東海道

由於鐮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屢次命令:「著即押解前來。」先是將正三位中將重衡從土肥次郎實平手裡轉押到九郎御曹司的住所,然後於同年三月十日,由梢原平三景時陪同,把他押解到鐮倉。自從在西國被俘,先被押送至京城已是悵恨萬分,如今又被押解至關東,那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到達四宮河原【1】時,那裡的名勝古跡,令人不禁興起懷古之情。從前延喜年間第四皇子蟬丸【2】居住在此處的茅屋之中,他不顧山關之下的狂風暴雨,清靜自然地彈奏琵琶。有個叫博雅【3】三位的人,不顧颳風下雨,晝夜移步堂前佇立傾聽,連續三年從不間斷,終於學得三支名曲【4】。重衡想起這件事,心中不禁悵然。翻越逢阪山,便是馬蹄聲為之震耳的勢田地方的唐橋,再走過雲雀高翔的野路之裡【5】,往北就能看到琵琶湖畔志賀浦的湖光春色,以及雲霧迷濛的鏡山和比良山的高峰,再往前行便靠近伊吹山的山嶽了。那不破關的古時哨所,雖不十分引人入勝,但卻有雄偉而又雅致的情趣;至於那鳴海町的潮汐,則突然沾濕了旅人的衣袖。從前在原業平滿懷離愁地在三河國的八橋凝視著四處狂奔的河水,那催人淚下的鄉思,著實悲哀。往前渡過濱名橋,只聽見松林風嘯,海口潮鳴,即使並非身陷囹圄,那心中也夠淒楚的了。在這令人斷魂的黃昏,竟來到了池田的驛站。這裡藝妓的領班乃是以前熊野神社的內侍,當晚就留他在這裡住宿。她見到中將說道:「從前難得向你轉達我的情意,今日突然光臨此處,真是出人意料啊。」於是作歌道:

相逢在逆旅,蓬蓽一當壚;

漂零異鄉地,誰不憶故都。

三位中將重衡答歌道:

旅人行無定,何為思故鄉;

即使故都在,安居難久長。

然後問道:「如此風雅,這首歌的作者是誰呀?」景時恭敬地回答道:「您難道不記得了嗎?如今屋島的內大臣宗盛卿,當年任駿河國國守時,曾在京都召見她,深為寵愛。因她老母留居鄉間,多次請假回家省親,都未批准。恰巧在三月初的時候,她詠了一首歌道:

京中春色固足惜,

東國之花已凋零。

於是便准假,讓她回去了。的確是東海道第一的名人哩!」重衡離開都城已有多日了,此時三月已過了一半,遠山的櫻花猶如殘雪,煙霞佈滿海灣各島,他不斷回想舊事,心中想著結束此行之後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哀歎道:「想我如此遭遇,必是前世的報應吧!」說到這裡,淚流不止。想起母親二品夫人,身邊已無一子,她該是怎樣地悲傷啊!妻子大納言典侍面對如此無可奈何之事,也只能百般地求神拜佛了,但哪裡又會有什麼靈驗。古語有云「無子得安然,有子徒愁歎。」這也不過是寬慰之詞罷了。及至行到佐夜的中山,從沒料到再一次攀越這條山路,所以只能在心中更添幾分悲傷,衣袖多沾幾許淚水。走上宇都山邊的崎嶇險路,提心吊膽地攀越過去;跨過手越山嶺之後,往北走不多遠,就是大雪山了。向人打聽才知此處乃是甲斐國的白根山。這時重衡強忍熱淚,詠出一首歌來寄托他的愁緒情懷,歌曰:

微命何足惜,苟延至如今;

豈意重瞻望,甲斐山白根。

穿過清見關,到達富士山旁的原野,望北面,青山巍峨,風吹松梢聲颯颯;看南面,滄海漫漫,浪拍峭岸白茫茫。再往前便是足柄山,那山上崇祀著足柄明神【6】,他有一首歌:「有情當憔悴,豐滿是無情。」是很出名的。往下再經過小余綾森林、鞠子河、小磯浦、大磯浦、八松、砥上原、御輿崎等地,一路上匆忙前行,日復一日,終於到了鐮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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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宮河原位於今京都市山科區。

【2】蟬丸是琵琶名手,傳說晚年失明隱居於逢阪關附近,其實並非醍醐天皇的皇子。

【3】博雅是醍醐天皇的皇孫,以善彈琵琶聞名。三位是他的官階。

【4】三支名曲為《流泉》、《啄木》、《楊真操》。

【5】野路之裡是琵琶湖沿岸的地名。

【6】據傳說,足柄明神入唐居住三年後回國,見其妻寂守空閨多年,反而肌膚豐盈,潔白清麗,乃作了一首歌,大意是:「若有思慕盼歸之心,形容必然憔悴;今乃益增其豐盈,足見於我並無思慕之意。」終於兩相離異了。

七.千手姬

兵衛佐源賴朝立即召見重衡,說道:「原打算一則讓法皇息怒,二則想為家父雪恥,所以決心滅掉平家,沒想到能和你在這裡見面。照這樣,也想見一見屋島的內大臣呢!以前焚燬南都寺院的事,是出於已故太政大臣入道相國的命令也罷,是一時應急的措置也好,總之,那都是極其嚴重的罪行了。」重衡聽完說道:「火焚南都,與已故入道相國根本毫無關係,也並不是我重衡之意,實是由於鎮服僧眾的惡行,事出意外,竟至焚燬了伽藍寺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從前源平兩家同列君王左右,輔佐朝廷。近年來,源氏運衰,固已無庸贅言。想我平家,自從保元平治以來,屢次剿滅叛逆,所領恩賞無數;並且忝充天皇外戚,一族之中,封賞受爵者六十餘人。二十多年來,榮華富貴,盛極一時。現今氣運衰頹,重衡累紲,以至遣送到此。常言說:『誅討帝王之敵者得享朝恩,七世不絕。』看來純係妄語。已故入道相國為捍衛朝廷,屢次冒死犯難,而所受恩澤,僅及一世,子孫又當如何呢?如今運敗離京,暴屍山野,一門聲譽盡付西海流水!我今遣送至此,實屬出乎意料之外。這一切只能說是前世宿孽,遺憾終生罷了。然而,古書有云:湯系夏台,文王囚羑里【1】。上古猶且如此,何況當今末世呢。凡是手執弓矢的人,上陣迎敵,被殺亡命,也無所謂恥辱。現在但求你開恩,快些斬首吧!」說完就再也不說話了。梢原景時在旁聽了,流著淚說道:「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將軍!」當時其他在座的人也沒有一個不替他悲哀的。兵衛佐說:「我決不認為平家是我一己的私敵,一切都是按皇上的旨意辦事。」人們說:「重衡是焚燬南都寺院的罪人,南都的人一定會要求懲辦的。」於是把重衡交給伊豆國的狩野介宗茂暫時看押起來。這情形就好像在塵世上做了孽,到了陰間在七七之內要輾轉遭受陰曹十王【2】的刑罰一樣,好悲哀啊。

且說這狩野介宗茂倒是個很講情義的人,對待重衡並不苛酷,反而照顧得很是周到,甚至準備了熱水讓他洗澡。重衡心想,一路上風塵僕僕,污垢不堪,莫非是讓我洗淨了身子然後斬首嗎。正在尋思的時候,忽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官,推開浴室的門走了進來。這人面目白皙,姿容清秀,文靜而又美麗。在印花布單衣外面罩著一件花格的浴衣。隨後又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童,穿著紫紺色的單衣,披散著長長的頭髮,端著梳發用具的盤子。重衡在她們的幫助下從容地洗了身子,梳了發,沐浴完畢。這女官告辭的時候,對重衡說:「說是怕派男人來笨手笨腳的,還是派女人來好些,所以就派我來了。兵衛佐還說,您如有什麼話,可對我說。」重衡說:「處境如此,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現在所盼望的只是出家入道。」女官如實轉達之後,兵衛佐說:「出家是不可能的,只因他並非我賴朝一已之私敵,而是朝廷的叛逆,這是斷然不能允許的。」重衡向看守他的武士問道:「剛才這位女官是個好人,她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她是手越地方一位藝妓領班的女兒,無論容貌姿態,還是性情品格,都是超群出眾,無與倫比的。近二三年召進府來服侍兵衛佐,名叫千手姬。」

那天夜裡下著小雨,四周很是寂靜,這位女官手拿琵琶和琴走了進來,狩野介也把酒相勸,並且與十幾個從卒湊到重衡跟前。千手姬上前斟了酒,重衡飲了少許,心情鬱悶難解,於是狩野介說道:「您也聽說了吧,鐮倉公【3】有言:要好好照顧,如若有所怠慢,將來你們可別怪我賴朝。我原是伊豆國人氏,在鐮倉是暫時寄居,所關心的只不過是安於職守而已。行啦,請唱一支歌,飲一杯酒吧!」千手姬便遞過一盞酒來,並開口唱道:「羅綺其猶重兮,怨織女之無情。」如此這般唱了一兩遍之後,重衡說道:「凡吟詠這首歌的人,北野天神【4】一日三次飛翔空中予以保護。可是重衡今生今世已經無緣了,不能和你一起唱,若罪孽不重的話,倒還可以隨唱幾句。」之後,千手姬隨即唱了一首古詩「雖犯十惡,神佛渡之」,接著又唱了四五遍流行曲子「想進極樂界,就該誦佛號」。這時重衡猛飲了一杯,然後千手姬接過酒杯遞給狩野介。狩野介飲酒時,千手姬彈起琴來。重衡欣賞著琴音,開玩笑說:「這支樂曲,一般稱為《五常樂》,對重衡來說,不如稱之為《後生樂》【5】。索性再彈一支往生曲吧。」於是取過琵琶,調好了琴弦,彈起《皇獐曲》【6】來。夜漸漸深了,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重衡說道:「想不到東國也有如此風雅的人,無論如何,請再唱一支歌吧。」於是,千手姬又唱了一曲《白拍子》【7】:「同宿一樹之蔭,同掬一河之水,莫不是前世的緣分。」唱得音圓調正,情韻俱佳。重衡也唱了一首古歌:「燈暗兮,數行虞姬淚;夜闌兮,四面楚歌聲。」這是引用唐土古代的故事,漢高祖與楚項羽爭奪天下,交戰七十二次,項羽每戰皆捷,唯獨最後決戰,一敗塗地,當時欲乘日行千里的烏騅馬,與虞姬一同逃遁,怎奈烏騅馬裹足不前。項羽垂淚道:「大勢去矣,騅馬不逝!敵人且數襲擊,與爾永別矣,寧不痛哉!」通宵歌詠,悲歎不已。此時,燈火昏暗,虞姬悲淒,哭泣不止。夜將微明,敵軍圍困,四面楚歌。桔相公【8】將此種心情賦之於詩,重衡轉念及此,藉以抒發自己的悲憤,這倒是很風雅的傳說呢。

就這樣歌詠彈奏,直至天明,武士們告辭退出,千手姬也拜辭回府。到了清晨,兵衛佐正在府內佛堂捧誦《法華經》,千手姬上前拜見,兵衛佐笑道:「我這介紹人不錯吧。」齋院次官中原親義此時在旁抄寫文卷,因而問道:「說的是什麼事?」「原以為平家的人除了弓矢之外其它的一點也不懂,這個三位中將既能彈琵琶,又能詠歌,我站在外面聽了一宿,倒是個不錯的人才。」親義說道:「昨夜倒是應該去聽聽,因偶感小恙未能前往,以後一定要常去站著聽。平家原來代代有歌人才子,以前曾用花兒來比擬他們,這三位中將據說被比擬為牡丹呢。」兵衛佐說道:「的確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至於他琵琶的音調,歌詠的聲韻,賴朝認為這是後人很難趕上的。千手姬自此在心裡種下了相思的種子,後來聽說重衡被押往奈良斬首,她便即刻出家,身穿墨染緇衣,在信濃國的善光寺入道修行,為重衡的來世祈福。據說沒過多久,她自己也實現了永歸極樂淨土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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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史記·越世家》。商湯王曾被夏桀王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殷紂王拘繫在羑里。

【2】據迷信說法,人死後連續七個七天,要在陰間受十個冥王的審判。

【3】鐮倉公是對兵衛佐源賴朝的尊稱。

【4】北野天神即菅原道真。參見第二卷第四節注六。上面這句歌摘自他的作品。

【5】《後生樂》是祈禱來世的樂曲。日語裡「後生」與「五常」諧音,都念gosho。

【6】皇獐是唐樂的曲名,與往生諧音,都念ojo。

【7】《白拍子》是平安朝末期流行的曲調。

【8】桔相公即參議桔廣相。上面所引詩即其所作,見《漢和朗詠集》。

八.橫笛

卻說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雖然置身屋島,那心神卻早已飛往京都去了。羈留在故土的夫人和兒女,其形容姿影彷彿就在他的眼前,使他片刻不能忘懷。於是他想:「如此下去,生有何用。」於是便在壽永三年三月十五日【1】清晨,悄悄出了屋島住所,密令與三兵衛重景和名叫石童丸的侍童,還有一個擅於駕船名叫武裡的舍人,跟隨他從阿波國的結城浦乘小船出發了。經過鳴戶浦朝著紀伊路駛去。然後途經和歌海灣、吹上港口、崇祀衣通姬的玉津島神社【2】以及日前、國懸兩神宮【3】,抵達紀伊國的湊港。維盛心想:「在此處棄舟登陸,沿山路向京都行進,用不了多久,心中相思之苦就可消失了。但是正三位中將被俘之後沿這條大路示眾,在京城和鐮倉受盡了屈辱,真是讓人遺憾啊,倘若我也被俘,豈不辱沒了亡父的英名嗎!」於是極力克制住嚮往京都的心情,朝著高野山走去。

在高野,有一位頗有舊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條的齋藤左衛門大夫茂賴之子、齋藤瀧口時賴。他原是小松公的侍從,十三歲時進入藏人所【4】供職。當時建禮門院有個做雜役的女僮名叫橫笛,瀧口對她十分鍾情。此事被他父親知道後,告誡他說:「想跟權門之女攀親,找個進身之階嗎?還是找個職小官卑的人家吧。」瀧口回答道:「聽說有個叫西王母的,她生於古代,而不在當今;有個叫東方朔的,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在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陰短暫;即使壽長,也不過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強的時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這夢幻一般的人世,與醜陋的女人縱有片刻的溫存,又有何益;而與戀慕的女人相親近,卻又違反父命。因此,這的確是促我醒悟的良機。除了厭惡塵世,遁入佛門,別無他途了。」在他十九歲那年,便剃掉髮髻,進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橫笛得知此事後,說道:「本當拋開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豈不是恨事嗎!既然要拋離紅塵,為什麼不先讓我知道。不論你多麼絕情,不找你問個清楚,我死不瞑目。」這樣下了決心,便在某日黃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時正當二月十幾,梅津裡的春風飄來誘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顯出朦朧的清輝。非止一端的離情愁緒,豈不完全起於那個人嗎!到往生院打聽了一下,沒有一個僧徒確切知道他的行蹤。隨後,在這裡歇一下,到那裡問一下,到處都問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讓人失望了。這時,忽然從頹坼的僧房裡傳來誦經的聲音,那不正是瀧口入道嗎!於是讓同她前來的女人替她說道:「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來,多麼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後的儀容呀!」瀧口入道聽了,心裡為之一動,從紙窗的隙縫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這裡來了。此種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堅強的人也難免要軟弱下來的。然而,他卻打發人出來告訴她們說:「沒有那個人,一定是找錯門了。」就這樣沒見面就把她打發走了。橫笛心中很是難受,既怨恨,又無計可施,只好強忍著眼淚回去了。瀧口入道對同室的僧侶說:「這裡如此幽靜,的確是宜於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個不死心的女人找上來了,即使一次不為所動,難保下次不會動搖,所以只好離開此地了。」於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淨心院去了。以後不久,聽說橫笛也出家為尼了。瀧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給她,歌云:

紅顏棄青絲,我心何悲涼;

聞道入佛法,破啼喜氣洋。

橫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發心悲切,俗緣其未了。

橫笛懷著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華寺裡,不久以後,也就離開塵世了。瀧口入道聽得此事,更加堅心信佛,父親也寬恕了他的不孝。因此,親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稱他為高野賢僧。

且說三位中將維盛尋到了瀧口,相見之後,沒有了往昔的感覺。昔日在京城時,他身著狩衣,頭戴烏帽,襟正鬢直,是個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雖然年紀不滿三十,卻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態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卻又顯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樣,倒令維盛有幾分羨慕。晉代的竹林七賢【5】,漢代的商山四皓【6】,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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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壽永三年四月改元為元歷,所以三月份仍稱壽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麗,其膚色透衣可見,所以稱之為衣通姬。死後,為其建立玉津島神社,崇奉為神。

【3】日前、國懸兩神宮位於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宮中照應天皇日常生活兼管傳諭轉奏以及書寫公文等事務的機構。其長官稱為別當,次官稱為頭,一般官員稱為藏人。

【5】竹林七賢即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亂,隱居於商雒山中的四位鬚眉皆白的老人,即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甪里先生。

九.高野山

瀧口入道見了三位中將維盛,說道:「這不是做夢吧?你是如何從屋島逃到這裡來的?」維盛答道:「說來話長,和全家一同離開京城,逃奔西國之後,對留在故里的妻室兒女很是懷念,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這種心情雖難以啟齒,但形容之間難免有所流露。內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說我:『和池大納言【1】一樣,懷有二心。』如此被懷疑,使我覺得留在那裡也沒多大用處,更加不能安心了,於是就惶恐地離開該島,逃到這裡來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兒女見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將重衡被俘示眾的事,覺得有些不妥,與其同樣喪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縱然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夠了卻參拜熊野的宿願就心滿意足了。」瀧口答道:「如夢一般的人生,怎樣度過都無不可,只是死後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設想了。」於是,由瀧口入道引導,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禮一番,隨後走進最深處的弘法大師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遠離鬧市,杳無人聲;晴朗時,山風雀鳴;天暮時,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靜如水。花色綻於林霧之中,鈴聲響徹雲霄之上;寺院中瓦頂生松,牆上生苔,顯示其已是久經風霜了。當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時,按照夢中神佛的指引,要給弘法大師奉獻一件深紅色御衣。於是命令中納言資隆卿為敕使,會同般若寺僧正觀賢【3】去參拜高野山。當他們打開廟門,奉獻御衣之時,因為霧氣太重,無法參拜大師。觀賢因此深感惆悵,流淚說道:「我出自慈母之胎,進入恩師之室,從未冒犯戒律,為何不讓我頂禮膜拜呢。」於是五體投地,哀泣不已。過了一會,霧散雲晴,月光如霽,乃得朝大師膜拜。頓時,觀賢感動得滿臉熱淚,當即給大師獻上御衣。尤為神奇的是,大師頭髮顯得很長,竟給大師剃了一次頭髮。陪同敕使和僧正前來參拜的還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內供淳祐,當時他還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師,兀自失望歎息。僧正於是牽著他的手,按他俯於大師膝前。從此以後,他這隻手竟然一生都散發著芳香。據說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經捲上,一直殘留至今。傳說弘法大師曾向天皇轉奏這樣的話:「我因從前得遇普賢菩薩,詳細傳授給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願,遠離印度到這外國來,日夜為萬民祈禱,轉達普賢菩薩的慈懷。我以肉體之身參得佛法三味,等待彌勒菩薩的現身。」這正與當年摩訶迦葉隱居在雞足山洞窟,等待彌勒菩薩出現在翅都城下一樣。大師圓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時一刻,距今已三百餘年了。今後再過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才會再次現身,舉行三次講經法會,這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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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池大納言即平賴盛,官職為大納言,居住池殿,所以稱為池大納言。平家撤出京城時,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賴朝,參見第七卷第十九節。

【2】高野山的峰巒,按佛教中曼陀羅的八葉九尊的說法,分別取名為八岳九谷。

【3】僧正觀賢是弘法大師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薩屈指折疊成各種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語mancara的意譯,原意為秘密的話;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羅尼。據佛教真言宗的說法,手做印契之狀,口中念誦真言,便可進入菩薩的境界。

十.維盛出家

「想我維盛,身無歸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鳥,有今日沒明日地苟延時日罷了。」維盛自思自歎,淚流不止,不勝哀戚。儘管海風燻黑了肌膚,無盡的憂慮折磨得他日見憔悴,甚至變得讓人難以辨認,但是與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裡,瀧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達旦地給維盛講述古今的故事。這足以證明,這位高僧對佛法造詣精深,大徹大悟,已從深夜清晨的鐘聲裡知曉了生死之意。維盛暗想,倘若能夠做到,我何嘗不想擺脫世俗的羈絆!於是,等到天明,便請求東禪院的高僧智覺上人度他出家。同時,把與三兵衛和石童丸二人叫來,吩咐道:「我維盛心有難言之苦,前途艱險難以立足,生死亦難預料。從現時的情況來看,給平家做過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們也可找點營生,聊以過活吧。你們看到我有了最後的歸宿,就趕快回到京城,各自謀生,養活一家老小,同時也可為我的來生祈求冥福。」二人聽了,落淚不止,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與三兵衛忍住淚說道:「我重景的父親、與三左衛門景康,在平治之亂時,隨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條堀河河畔與鐮田兵衛廝殺,被源義平那廝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負於亡父呢!當時,我才滿兩歲,對此一概不知,母親又在七歲上亡故,沒有一位近親撫養我。故內大臣重盛公說:『這孩子的生父是為我喪生的,就讓我撫養吧。』當我九歲時,為我舉行了冠禮【1】,當天夜裡給我束了髮髻,並且說:『盛字是我家傳的,五代就取這個盛字;松王【2】就取個重字吧。』於是給我取了重景這名字【3】。因為父親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榮,得到長輩的照料。重盛公臨終前,無任何遺言,唯獨把我叫到身邊,說道:『多可愛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視同父親,我重盛把你視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員,給你晉陞為衛門尉,與你父親在世時一樣,也稱為衛門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後,希望你不要違背少將【4】的話。』現在你說出這番話來,不是讓我於千鈞一髮之際臨難脫逃嗎!你這麼說,真讓我進退兩難。你說『給平家做過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實,目前得意的幾乎都是源氏的部屬。你在成神成佛之後,我即使得享榮華富貴,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萬年,終究還是要死。在當前這種遭遇下,其實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機緣!」說著,自己順手剪掉了髮髻,哭泣著讓瀧口入道給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見此情形,也齊根剪掉了髮髻。他也是從八歲起就跟著維盛的。維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讓瀧口入道給他剃度了。維盛見他們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總之非這樣不可了,便反覆唱了三遍:「流傳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人無為,真實報恩者。」終於出家了。後來維盛又說:「唉,愛我世俗風貌的人,現在請看一看吧。看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什麼留戀了吧。」足見俗根難斷呀。三位中將和重景同歲,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歲。

維盛又向舍人武裡吩咐道:「你趕快回屋島去,不要去京都,因為情況是隱瞞不住的,倘若讓夫人知道,她會出家的。回到屋島,你對他們說:正如大家所料,世間形勢都不盡人意,不如意的事越來越多,不必一一稟報了。左中將清經在西國投水而死,備中守師盛在一之谷捐軀,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實在是無臉見人,我為此極為痛心。我家祖傳的虎皮鎧甲和小烏寶刀,從平貞盛將軍起嫡長相傳,歷經九代傳至我維盛,若平家有幸中興,就請替我傳給六代【5】吧。」武裡聽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結果,再回屋島去。」「那好吧。」這麼說了之後,就一起留了下來。瀧口入道也為了傳經度化和他們呆在一起。後來,他們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樣離開高野轉赴紀伊國的山東去了。

一路上,從藤代神社開始,他們逐一參拜了沿途的小社。當他們行至千里之濱的北邊、巖代神社的前面時,遇到七八騎身穿狩獵裝束的武士。心想,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於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當這些武土走近時,並未見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卻趕緊滾鞍下馬,謙恭有禮地俯首而過。維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識之人,到底是誰呢?」只見他們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來人乃是紀伊國住人湯淺權守宗重的兒子湯淺七郎兵衛宗光【6】。宗光的隨從們問道:「這是何人?」宗光流著淚道:「唉,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將維盛,不知為何從屋島逃到這裡來。他如今變成了僧人裝束,連與三兵衛、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時見個禮,可是恐有不便,就徑直走了過去。唉,這樣子真是好淒慘呀!」說著,以袖掩面,淚流不止。隨從們也都跟著不斷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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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作元服,亦稱冠禮。是日本古時的一種儀式,男子一般在十一歲至十六歲時舉行,從此束髮,加冠,改換服裝,表示已經成年。

【2】五代是維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據明治書院《平家物語評講》本,下面還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時候,父親抱我晉見重盛公;重盛公說:『這座宅院的地名叫作小松,就用它取名作為祝賀吧。』於是給我取個乳名叫松王。

【4】少將即平維盛,當時為右近衛少將。

【5】六代是維盛的幼子。

【6】宗光原來依附平家,現在歸依源氏。

十一.熊野拜神

一行人朝熊野出發,不一日便來到巖田川。據說渡過這條河,儘管只有一次,也可使一切罪過、煩惱、纏身的孽障,消除乾淨。維盛想到這裡心中感到很寬慰。當到達熊野神社本宮時,跪倒在證誠大師的殿前,念誦了一會兒經文,仰望那熊野山,巍峨莊嚴,無法形容。但見彩霞飄拂熊野,依稀慈悲濟世的佛光;垂跡音無川畔【1】,實乃靈驗無雙的神明。法華修行之岸,佛心感應,猶如明月無瑕;六根懺悔之庭【2】,妄念不生,恰似玉露全消。如此種種神跡,無不令人感奮。當夜深人靜,向神明祈禱時,想起父親重盛當年來此參拜之際,曾在神前禱告:「假我以年,濟我後世。」心裡感慨萬分。於是祈禱道:「顯跡本地的阿彌陀如來,請按您普渡眾生不捨一人的宏願,引導弟子前往極樂淨土吧。」同時還特別祈禱「保佑留在故鄉的妻子安然無事」。想要厭離塵世,皈依佛法,而世俗的情根未斷,真是讓人感到悲哀。

天亮之後,維盛從本宮登舟,順流直下,直抵新宮的速玉神社。參拜了神倉山,但見巖松高聳,山嵐驚破妄想之夢;急流水清,浪花滌淨塵垢之圬。參拜了飛鳥神社,穿過了佐野松林,便來到那智神社了。這裡瀑布高懸,三級重疊,共有好幾千丈。山巖之上,曾有觀音靈像顯現,宛如印度的補陀落山【3】;雲霞之下,傳來誦讀法華之聲,直似釋迦講經的靈鷲山村。自從佛陀在此山顯跡以來,我國朝野上下,無不來此膜拜,俯首合十,受惠浴恩。尤其是建造僧坊,鱗次櫛比,僧侶得以安居,世人亦得攜手前來參拜。寬和年間花山法皇辭去十善帝位【4】,嚮往九品淨土【5】,其修行庵室的遺址,至今老櫻猶放鮮葩,怎能不讓人緬懷神往呢!

在那智神社修行的僧侶中,有認識三位中將的,對同伴們說道:「你知道這行者是誰?此人就是小松內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將維盛。安元二年(1176)春天,當他還是四位少將的時候,在法住寺舉行祝賀後白河法皇五十大壽的盛典。那時,他父親小松公是內大臣兼左大將,伯父宗盛卿是大納言兼右大將,都坐於階下。此外,三位中將知盛,頭中將重衡,以及一門之中的很多人,個個身著盛裝,意氣揚揚,充作環立庭中的樂隊,這三位中將維盛從中走出,頭上戴著櫻花,足下跳著青海波舞,那朝花帶露般的風姿,隨風翻飛的舞袖,使得天地都增加了光輝。建春門院傳令關白大臣藤原基房獎賜錦袍一件,其父內大臣站起身來,受領之後置於維盛右肩,向法皇禮拜。這實在是無上的榮耀。在座的平輩沒有不羨慕的。宮中有些女官,說道:『這正像是深山樹叢中的楊梅呢!』。當時有望成為大臣、大將的人,如今落得這般可憐情狀,這是萬萬想不到的。雖說世道多變乃是常情,這畢竟是很可哀的。」說著,以袖掩面,潸潸淚下。那些在那智一道修行的僧侶也都濕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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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熊野神社附近有巖田川、音無川、熊野川。垂跡是說這裡供奉的民族神素戔鳴尊乃是佛菩薩在這裡的顯跡。

【2】六根指眼耳鼻舌身意。這裡是說在神社庭前懺悔時,那些由於六種感官引起的罪過,一切不正當的念頭,便像露水一樣全都消除了。

【3】補陀落山是印度觀音菩薩所居之地。

【4】十善帝位,即修行十善之功。

【5】九品淨土,參見第三卷第十三節注二。

十二.維盛投海

平安無事地參拜了熊野三山之後,便由濱宮神社乘船,泛一葉扁舟,奔赴萬里滄海。在遙遠的海灣中有一處叫作山成島。把船駛向那裡,上得岸去,維盛便在一棵大樹上刻字留念:「祖父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淨海;父內大臣左大將重盛公,法名淨蓮;其子三位中將維盛,法名淨圓,生年二十七歲,壽永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於那智海域投水自盡。」刻完再登上小舟,向深海處駛去。儘管早就下了決心,然而現在面臨最後時刻,心裡十分沮喪,不覺悲傷起來。時下正是三月二十八日,海上雲霧瀰漫,更加使人哀愁。雖是平常的春天,但長空暮色,怨愁交加,想到即將永訣,心裡不勝惆悵。遙見海灣深處似有漁船消失於浪濤之中,似這般終將沒於大海之情形,使維盛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如今恰如蘇武看到列隊成行鳴啼著飛向北國的歸雁,因而想要托書故鄉,抒發羈身胡國的憂憤。霎時間頓覺悲傷不已。「這是怎麼啦!這不正是俗根難斷嗎!」猛然想到這裡,便面朝西方,雙手合十念起佛來。一邊心中暗想:「如今我將在世上消失,京城中的親人哪裡知曉,她們還在等待我的音信。當她們知悉我永離人世的消息時,將是何等的悲痛呀!」想到這裡,便中斷了念佛,合十的手也撒開了,向著瀧口入道說道:「唉,做人本不該有妻子兒女。在世之時,道不盡的牽掛;去世之時,又是進入淨土的障礙。此時此刻,愈加留戀起來。心裡藏著這些念頭,罪孽夠深重了吧?我就此懺悔吧!」瀧口入道也感到悲傷,但他知道自己要堅強些,便強忍眼淚,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說道:「這倒也是人之常情。人不分貴賤,男女之情是人之本能。特別是夫妻的情分,有所謂:共枕一夜乃是五百年前結下的緣分。總之,這是前世因緣,非同一般。生者必滅,會者定離,乃是人間常理。人生性命就像葉尖上的露珠,葉根上的水滴,或遲或早,必將消逝,生離死別,也在所難免。想那唐明皇,於七夕之夜在驪山宮與楊貴妃海誓山盟,到頭來不過是摧心裂肝之痛。漢武帝與李夫人在甘泉殿的生前之恩【1】,也終究是鏡花水月。赤松子與梅生也難免有終生之恨【2】。即使是等覺、十地那樣的菩薩【3】,也必須順應生死的定數。即使你能享長生之樂,歸天最終不可避免;即使你能享百歲高齡,也逃脫不了同樣的命運。稱為第六欲天的魔王占欲界六天【4】為已有,對生於欲界的芸芸眾生,唯恐其解脫生死之界,乃使之或為人妻,或為人夫,以阻止他們皈依佛法。但三世諸佛,愛護一切眾生猶如己子,欲使他們永進極樂淨土,乃一再告誡眾人,所謂妻子兒女不過是流轉於生死永劫的魔障。因此你千萬不可柔腸難斷,心存動搖。源氏先祖伊豫入道賴義【5】,奉敕誅討貞任、宗任【6】,十二年來殺人一萬六千;山野之獸,江河之魚,總共喪生者不下幾千萬。但當其臨終徘徊之際,頓起皈依菩薩之念,而終於實現其往生淨土的夙願。須知出家入道乃是極大的功德,生前的罪孽可因此而消除淨盡。佛經有云:即或有人興建七級寶塔,高達三十三天【7】,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養一百羅漢達百年千年,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夜。罪孽深重的源賴義,因其信心堅定,卒能往生淨土,你罪孽不算深重,得進淨土是沒問題的。這熊野三王乃是阿彌陀如來在本地顯跡。從無三惡趣之願,到得三法忍之願【8】,四十八願的每一誓願,無一不是為了普渡眾生。其中第十八願『設我得佛,十方眾生,至心信樂,欲生我國,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覺。』,意思是說若能念佛十遍,一定可以往生淨土。只要虔誠信仰,這是毫無疑義的。若能一心專誠,念佛一遍也好,十遍也好,彌陀如來定會從多達六十萬億的恆河之沙,縮變其廣大無垠的身軀為一丈六尺的佛身,顯現到眼前。同時,還有觀音、勢至兩位菩薩以及無數聖徒,化佛菩薩,圍繞百重千重,和著鼓樂歌詠,在極樂界的東門前來迎接。即使你葬身於海底,也會飛昇到紫雲之上,成佛得到解脫,穎悟頓開,再回到紅塵之上迎接妻子同歸淨土。正如佛經所云『還來穢國度人天』【9】,這是毫無疑問的。」瀧口入道說罷,便鳴鐘念佛。維盛知道此乃大徹大悟的最好時機,便排除俗念,朝西合十,高聲念佛百遍,終於與那「南無」之聲同沉海底。兵衛入道和石童丸也同樣高念佛號相繼投海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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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處是說漢武帝追懷愛妃李夫人,命令在甘泉殿為之畫像存念的故事。

【2】赤松子與梅生,傳說是漢代的仙人。

【3】等覺是菩薩的一個等級。菩薩修行共分十二個階段,最高一級是妙覺,其次為等覺,十地是指等覺以下的十個等級。

【4】按佛教說法,欲界有六天。第六欲天為他化自在天,由自在天王管轄。

【5】源賴義任伊豫守時出家,故稱伊豫入道。

【6】貞任、宗任是陸奧國阿伊努酋長安倍賴時之子。賴時於永承六年(1051)倡亂,後為鎮守府大將源賴義所滅,宗任被捕,貞任於康平五年(1062)被殺,其間歷時十二年。

【7】三十三天即六欲天中的忉利天。

【8】佛陀有四十八願,第一願「無三惡趣」指杜絕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最後一願「得三法忍」指但願十方菩薩都得三種法忍(音響忍、柔順忍、無生法忍)。

【9】這句話是說回到塵世濟渡眾生的意思。

十三.三日平氏

舍人武裡也要跟著投海,只因瀧口入道勸阻,只得作罷。「真是不盡情理,你怎麼能違背中將的遺言呢!作部下的心裡固然沉痛,但如今該做的是給中將祈求冥福。」瀧口哭著勸導武裡。武裡雖然餘生殘存,但不勝悲痛,顧不得為中將祈禱,只是伏身船底哀痛呼號。這情狀比古時悉達太子【1】到檀特山出家,舍人車匿乘金泥馬回王宮時的那種悲痛,猶有過之。他們駕舟逡巡了好長時間,希望能見到三人浮出海面,但因沉落過深,終於不見蹤影。於是瀧口入道誦經念佛,祝禱「已逝亡靈升入淨土。」這情形真是可悲。

不久,夕陽西下,海上昏黑,哀傷雖猶有未盡,也不得不划動傷心的小船返回。歸途中船槳濺起的水珠和滴落在瀧口衣袖上的眼淚,簡直難以分辨。瀧口回高野去了。武裡哭泣著回到屋島,把遺書交給維盛之弟新三位中將資盛。「唉,多麼心痛呀!我關注著兄長,而兄長卻沒有關注弟弟,真是遺憾啊!內大臣和二品夫人懷疑你如池大納言一樣,心歸源氏,逃到京都去了,甚至對我們也警惕起來。你就是為此才在那智投海的吧。如此,我們就不能同死一處,只能各自死於異地了,真是太慘了呀!沒留下什麼遺言嗎?」說了這些話之後,武裡答道:「正想向您稟告,三位中將說:『左中將清經在西國投水而死,備中守師盛在一之谷捐軀,我又遭此厄運,這使得平家更覺勢孤了,對此不能不非常擔心。』」接著又把要將祖傳鎧甲和寶刀傳給六代的事備細說了一遍,並說:「我也實在不想活下去了。」說罷以袖掩面,流淚痛哭。其情形實在可哀。因為資盛生得很像維盛,在座的人無不落淚。那些跟隨維盛的武士們也都聚在一起悲傷地痛哭。內大臣和二品夫人都說:「原以為他跟池大納言一樣,心歸賴朝,逃回京都去了。看來,並非如此呀。」如今才感到悲慼痛心。

四月一日,前兵衛佐源賴朝晉陞為正四位下。他原來是從五位下,超遷了五級。據說這是由於他誅討木曾左馬頭義仲有功而賜給他的恩賞。

四月三日,有旨說,對已故崇德上皇應崇祀為神,為之建神社於大炊御門大路東頭的春日河原,即當年保元會戰的地方。據說這乃是法皇的按排,天皇並未與聞此事。

五月四日,池大納言平賴盛奔赴關東。先是兵衛佐源賴朝多次派使者傳達誓約:「對於閣下豈敢怠慢,當如令堂大人池禪尼【2】在世一般,昔日所蒙深恩,定當回報於大納言閣下。」因此,大納言背著全家,單獨行動,留在京都。但他常常擔心:「兵衛佐本人雖有感恩圖報之心,其他源氏居心如何實屬難測。」因此憂懼不安。如今兵衛佐又從鐮倉派使者來說:「對已故令堂大人很是懷念,望速前來。」於是,大納言便動身出發了。

有一個名叫彌平兵衛宗清的武士,是從先祖以來最為寵信的家臣,不願陪他一起去。問他為何不去?他說:「我此次不想奉陪。鐮倉之行,您個人肯定固然安逸,但全家的公子們漂泊西海,何等愁苦。現在我心中著實不安,等心情略為平靜,隨後再去吧。」大納言聽了,心裡既覺痛苦,又覺慚愧,說道:「脫離全家,隻身留京,我也覺得很不應該。實因難捨性命,苟苟且且滯留下來。既已如此,就不得不到鐮倉走一遭。我有此遠行,你怎不送我一程呢!你不贊同此行,當初我決定留在京都的時候,就該說話才是。我向來事無大小都同你商量的。」宗清聽罷,正襟危坐,謙遜謹慎地說:「人無論貴賤,莫不愛惜生命。常言道:寧可遁世,不可捨身。我並非說您留在京都有何不妥。兵衛佐就是因為保全了微賤的性命才有今日的幸運。當初判他流罪之時,我奉禪尼夫人之命護送他到篠原的流放地。他說:『這件事沒齒難忘。』倘若這次我陪您前往,一定少不了饋贈和饗宴,但我並不會因此而感到任何寬慰。漂泊西國的公子們和那些武士,事後總會知道的,那實在是讓人羞愧難當呀,這次就不要讓我同行了吧。您既留在京都,倘若不去,恐有不妥。您遠行,我當然放心不下,如若是上陣殺敵,我一定身先士卒。但這次即使不陪您前往,我想也不會有什麼麻煩的。兵衛佐若問起我來,就說我正在生病好啦。」言畢,心軟的武士們無不流淚。大納言也很感羞愧,但勢在必行,也只好出發了。

五月十六日,抵達鐮倉。兵衛佐即刻召見。先問:「宗清沒有陪著一起來嗎?」答說:「有病,沒來。」兵衛佐說道:「啊,得了什麼病,想必是另有想法吧!當年宗清送我,對我很是關照,是我沒齒難忘的。這次若陪你前來,我多麼想早些見到他。估計是不願意到這裡來吧!」兵衛佐說了這番話,竟使大納言忘了把事先準備好的文書、馬鞍、什物等等拿出相贈,而主要的大名們也忘了獻上競相準備的禮品,上下人等都覺得很是遺憾。

六月九日,池大納言從關東回京都。兵衛佐說:「再多住幾日吧。」答說:「思念京都心切。」於是就讓他趕緊回去了。不久,兵衛佐便上奏法皇恢復大納言的官職和領地,原有莊園盡數賜還;另賜給鞍馬三十匹、無鞍馬三十匹、箱子三十個,並有黃金、絹帛等物。兵衛佐既然這般厚贈,那些大名小名也競相贈禮,僅馬匹就達三百之多。不只是保全了性命,而且在資財方面大有所獲。

六月十八日,肥後守貞能的伯父、平太入道定次,自為大將,率伊賀、伊勢兩國住人向近江國發起攻勢,源氏末裔聚集起來與之對敵。兩國住人悉數被殲,無一倖免。他們全是歷代依附平氏的家臣,其不忘舊恩,實在讓人感動,但倉促起兵,未免太魯莽了,所以稱之為三日平氏【3】。

且說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夫人,因為很久沒有得到中將的消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心中頗為忐忐不安。本來是每月必有一次書信的,但等到春盡,盼過夏殘,仍是杳無音信。後來有人說:「三位中將已經離開屋島了。」心裡更是焦急萬分,於是,便派人去屋島探聽虛實。夏去秋來,到了七月底,那使者才回來。夫人問道:「情況如何?情況如何?」「據跟隨他的舍人武裡說,中將於三月十五日早晨,從屋島出發上高野去了。在高野削髮受戒出家,然後去參拜了熊野神社,囑咐了許多後事,在那智投身滄海了。」夫人聽了說道:「原來如此,難怪好久沒有音訊。」拽起衣襟,伏身痛哭起來。少爺、小姐也放聲大哭。少爺的乳母流著淚說道:「事已至此,不必驚慌了。這是平日意料之中的事。若像正三位中將那樣成了俘虜,被送回京都,豈不更可悲嗎!中將在高野落髮,去熊野拜神,叮囑了許多後事,臨終時又念佛不止,這倒是不幸中的幸事。既已如此,您就安心吧,今後棲身於山野林木之間,專心撫育兒女吧。」如此百般安慰,可是她仍然痛不欲生。不久,便削髮為尼,專心修行佛事,為維盛祈求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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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悉達太子是釋迦牟尼出家前的稱呼。

【2】池禪尼,參見第五卷第四節。

【3】三日是短暫的意思,三日平氏與漢語中五日京兆的說法相似。這一段六月十八日的事夾述在這裡,中斷了上下文的文氣,但也可說明,原著的特點是採取編年史的寫法而不取法於紀事本末體。

十四.藤戶

鐮倉的兵衛佐源賴朝知道這件事後,說道:「唉,若推心置腹徑直到我這裡來,是可以保全性命的。對小松內大臣重盛公的事絕不敢怠慢。當初他作為池禪尼的使者為我求情,才得改判流放,此乃小松內大臣的厚恩。這段恩情無論如何都是沒齒難忘的,所以對他的子弟也不能怠慢,何況既已出家,就更沒多大干係了。」

且說平家敗退到贊岐國的屋島之後,說聽源氏又有生力軍數萬騎從東國抵達京都。九州方面,又有臼杵、戶次、松浦等族人聯合一氣蜂擁而來。左一個消息,右一個消息,都那麼聳人聽聞,令人失魂喪膽。此次一之谷會戰,一族之中所剩無幾,主要武士陣亡大半,如今兵少將寡,只有阿波民部大夫重能兄弟率四國之兵相助,海誓山盟,聲言這次一定要決一死戰。女人們聚在一起,只是相對啼哭;到了七月二十五日,都說:「這是去年撤離京都的日子,如此之快,這一天又來了。」她們時而哭時而笑地訴說著驚恐不安的往事。

同月二十八日,新帝后鳥羽天皇即位。沒用寶鏡、神璽、寶劍等三種神器便即了帝位,這是神武天皇以來八十二代都沒有出現過的事例。八月六日任命蒲冠者源范賴為三河守,任命九郎冠者源義經為左衛門尉,不久又宣旨任命義經為檢非違使判官,所以後來稱之為九郎判官。

且說,不久,荻上西風襲人,荻下白露濃重,在這秋蟲哀鳴切切之時,稻葉飄搖,樹葉凋零,如此深秋景色,他鄉漂零之人無不哀愁,平家人等自是格外悲淒了。往昔在宮廷之中,逢春花賞心悅目;今日於屋島之上,臨秋月悲從中來。全家的人都來對月詠歌,但遙念京都今夜情景,無不憂心流淚。左馬頭行盛詠歌述懷道:

此月仍是宮中月,

能不令人憶故都。

九月十二日,三河守源范賴為追討平家率軍西進。同行的有:足利藏人義兼,鏡美小次郎長清,北條小四郎義時,齋院次官親義;武士大將有土肥次郎實平、其子彌太郎遠平,三浦介義澄,其子平六義村,町山莊司次郎重忠,町山長野三郎重清,稻毛三郎重成,榛谷四郎重朝,榛谷五郎行重,小山小四郎朝政,小山長沼五郎宗政,土屋三郎宗遠,佐佐木三郎盛綱,八田四郎武者朝家,安西三郎秋益,大胡三郎實秀,天野藤內遠景,比企藤內朝宗,比企藤四郎能員,中條藤次家長,一品坊章玄,土佐坊昌俊。以這些人為首總共三萬餘騎,從京都出發進抵播磨國的室【1】。

平家方面,大將軍有:小松新三位中將資盛,小松少將有盛,丹後侍從忠房;武士大將有:飛驒三郎左衛門景經,越中次郎兵衛盛嗣,上總五郎兵衛忠光,惡七兵衛景清。以這些人為首,分乘五百餘艘兵船,進駐於備前國的兒島。源氏聽得這個消息,從室出發,在備前國的西河尻和藤戶擺好了陣勢。

源平兩家對陣,海面上相隔五町之遙,若無兵船是難得渡過的。因此,源氏大軍宿營在對面山上,只好虛度時光。平家方面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駕著小船向源軍揮扇招呼道:「騎著馬渡到這邊來吧!」源軍回答說:「別招惹老子生氣,你們這些叛賊!」如此挑釁應對幾次之後,在九月二十五日夜間,佐佐木三郎盛綱由當地渡口的一個艄公陪同,穿著白色襯褂、寬褲腳的褲子,帶著匕首;詭譎地向艄公問道:「此處海峽有沒有能騎馬渡過去的地方?」艄公答道:「渡口的人雖多,知道海路的極少,我倒是知道的。詳細道來,有個像河的淺灘一樣的地方,月初出現在海峽的東邊,月末在西邊,兩個淺灘之間相距十町。這道淺灘是能夠騎馬渡過去的。」佐佐木聽了欣喜異常,也不與從卒家丁們打招呼,便和這艄公兩個人悄悄出海了。他們脫光衣服,試著去渡那淺灘地方。果然不是很深,有的地方沒膝、沒腰、沒肩,有的地方會弄濕兩鬢。深處游一下就到淺處了。艄公又說:「從這往南,比北邊淺得多。但敵人正掂弓搭箭埋伏在那裡,光著身子是無計可施的,回去吧。」佐佐木覺得言之有理便往回走,但轉念一想:「如此卑微之人,根本說不上偏袒何方,給誰都可當嚮導。不如就讓我一個人知道這條路吧。」於是立即把這艄公刺死,割下首級,拋於海中。

同月二十六日辰時,平家的人又駕著小船,揮著扇子挑釁說:「源家的,渡過來呀!」佐佐木既已探明路徑,便身穿白斑點的直裰,外罩黑線縫綴的鎧甲,騎著花白戰馬,隨帶從卒七騎,縱馬渡水而去,大將軍三河守范賴說:「別讓他去!讓他回來!」土肥次郎實平揮鞭踩鐙驟馬追去,喊道:「喂,佐佐木,你瘋啦!也不向大將軍請示,真是胡鬧!停住!」佐佐木連理都不理,逕直向前渡去。土肥次郎見阻止不住,也跟在後面渡海。海水有時沒及馬的前胸,有時沒及上腹,有時沒及鞍心;深處讓馬游幾下,淺處踏地行走。大將軍看了,下令道:「讓佐佐木給騙啦,水並不深呀,渡過去,渡過去!」於是,三萬餘騎大軍立即下水渡海。平家方面慌了神,忙將船隻排開,連連放箭阻擊。源氏大軍絲毫不顧,放下頭盔的護頸,逕直朝著平家船隻挺進,發出吶喊,猛烈進攻。源平兩軍混戰一團,有從船上落水淹死的,有翻落船下亂作一團的。激戰一天,天漸漸黑了,平家把船駛向海灣,源氏登上兒島,讓人馬暫時歇息。平家終於撤回屋島去了,源氏雖想發起猛烈進攻,但沒有船隻,無法追擊。「從古至今,不乏乘馬渡河的武士;至於乘馬渡海,天竺、震旦也未必有,在我國也並不多見吧!」事後,在源賴朝的文件中有這樣的記載,並把備前國的兒島賞賜給了佐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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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室是攝播五泊之一,即今兵庫縣揖保郡的室津。

十五.大嘗會

同月二十七日,京城之中,九郎判官義經晉陞為檢非違使五位尉,因此他又被稱為九郎大夫判官。不久,到了十月,屋島上海風狂嘯,驚濤拍岸,白浪翻騰,敵兵很難發起攻勢,商旅往來也很稀少,因此,京中音訊阻隔,時常雲天陰沉,冷霰飄落,越發令人惆悵。且說宮中準備舉行大嘗會,因此天皇先進行禊祓行幸【1】,德大寺的左大將實定公此時為內大臣,所以讓他主持典禮。前年先帝舉行禊祓行幸時,由平家的內大臣宗盛公於節旗之下主持典禮,當時他就坐在節旗下的帷幄之中,前面豎著龍旗,意氣風發,那峨冠、袖筒,乃至裙褲的下擺,都顯得儀範超群。同時,一門之中還有三位中將知盛、頭中將重衡,以及近衛司的人們,共挽天皇所乘鳳輦,那優雅的風度是無與倫比的。如今,九郎判官義經主持典禮,他雖與木曾義仲不同,知曉宮廷規矩,但那儀表連平家最差的人都不如。

同年十一月十八日,大嘗會終於舉行了。自從治承、養和【2】年間以來,諸國七道的黎民百姓,或為源氏所苦,或為平家所擾,多有背井離鄉而逃入山林者,春無耕作之意,秋失收穫之營,哪裡談得到舉行如此大典呢,但還是不顧這一切,依然按例如儀地舉行了典禮。

三河守源范賴如果繼續發起攻勢,平家肯定早已滅亡了。如今源氏大軍抵達室、高砂之後,竟邀集仕女,終日嬉戲。東國的大名小名雖然麇集如雲,但大將軍不下達軍令也只有徒然興歎,無可奈何,只能白白地浪費國幣,滋擾百姓而已。倏忽間今年又已歲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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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禊祓行幸是在大嘗會之前,天皇去賀茂川進行的禊祓儀式。

【2】養和(1181—1182)是安德天皇年號。

十六.臨幸高野

從前白河上皇臨朝【1】的時候,寬治二年(1088)正月十五日,在上皇御所舉行各種講解經文的法會,上皇說:「聽說現今如來又以肉身降生天竺,講經說法,濟渡眾人,應該前去聽一聽才好。」所有公卿、殿上人都說應當前去。其中,惟有大江匡房說道:「人們都說該去,我匡房卻不這樣認為。竊聞我國和震旦乃是一般的航程,不難渡過;但天竺、震旦之間有流沙蔥嶺之險,道路極難通行。首先有山名曰蔥嶺,西北連接大雪山,東南通於大海,以此山為界,東曰震旦,南曰天竺,西曰波斯,北曰胡國,道路漫長遙遠,長達八千餘里,寸草不生,滴水皆無。險難之處甚多,尤其有一山峰名曰雞波羅西南。在那峰頂,有如置身銀漢,高可攀日;足踏白雲,上可登天。穿雲霧,攀岩石,歷經二十日才能到達。上了峰頂之後,但覺大千世界盡收眼底;閻浮提【2】之遙,不過足下咫尺之間。接下來就是著名的流沙河,白天狂風呼號,飛沙如雨;夜間妖魔竄動,鬼火如星。渡過河去,便是河灘。過了河灘,又要渡河。八日之內要渡河六百三十六道。但凡有人過河,即或免於水患,也難逃妖魔之害;即或避過鬼魅,也難免不被水淹。因此,玄奘三藏在這交界之處,六次遇險,終被洪流吞沒,轉世之後,才得在人間傳佈佛法【3】。但並不是在天竺,也不是在震旦,而是在我國的高野山,顯化為性身大師入定端坐。我以為不去參拜高野山靈地,而徒然虛耗歲月,歷盡艱險,跨過十萬餘裡山海,前去靈鷲山,似乎很是不妥。天竺的釋迦如來,我朝的弘法大師,都是即身成佛的明證。當初嵯峨天皇臨朝之際,在清涼殿邀集四家大乘宗的高僧,講解顯密兩派的要旨。法相宗有源仁,三論宗有道昌,天台宗有義真,華嚴宗有道應,各自講述本宗的精髓。法相宗的源仁說:『本宗創立三時教【4】,深得釋迦一生的奧義,所謂有空中是也。』三論宗的道昌說:『本宗創立無生【5】教,傳釋迦的真諦,所謂二藏【6】就是菩薩藏和聲聞藏。』天台宗的義真說:『本宗創四教【7】五味之說,傳佛教所有奧旨,所謂藏通別圓【8】是也。五味即乳、洛、生、熟蘇、醍醐【9】。』華嚴宗的道應說:『本宗創立五教,囊括佛家一切教旨,所謂五教就是小乘教、始教、終教、頓教、圓教。』隨後,真言宗的弘法闡述道:『本家依據事相教相【10】,創立即身成佛【11】之說。』說罷,法相宗的源仁說道:『縱覽一代三時之經文,只講三業成佛【12】,並無即身成佛之說。根據什麼經典能夠成立即身成佛之義呢?若有文獻記載之證明,請把詳細內容拿來看看,以解會眾之疑慮。』此時,弘法開口道:『在你們的聖教之中,的確是只有三業成佛之說,而無即身成佛之文。』源仁又說道:『若有文獻記載之證明,請出示!』於是弘法真地拿出文獻記載的證明來,上云:『若人求佛惠,通達菩提心,父母所生身,即證大覺位。』並說:『此乃開宗明義之始,其意已夠詳盡了。』源仁說道:『文獻記載之證明是有了,是否有人實踐此旨?』『實踐的,遠者有大日【13】金剛薩埵【14】,近者有我本人。』於是手結密印【15】,口誦真言,心念佛法,人身肉體忽然變成足赤黃金之膚,頭上現出自然五佛【16】的寶冠,佛光四射,燦耀蒼天,照得整個朝廷有如玻璃世界。於是馬上舉行了密嚴淨土【17】的儀式。當時,嵯峨天皇匆忙離座行禮,臣下卿相摘下冠後頭巾,南都的六宗賓客,全都跪下禮拜。窘得道應、道昌舌卷語塞;源仁、義真二位法師關於法身色相【18】的問難,也張口結舌。最後,終於四宗歸伏,門派交融,整個朝廷的信仰才歸於法流一統。三密五智【19】之水滿於四海,洗滌世間的塵垢,光耀六大無礙的皓月【20】,照得長夜通明。死後肉身不變,任憑祈念報恩;身亡六情不衰,只待慈尊出世。」白河上皇說道:「這樣的事,以前聞所未聞呢。」隨後,得知明日將要行幸高野,匡房又進諫道:「明日行幸未免過於倉促,竊聞釋迦徹悟,於靈鷲山說法之時,天竺十六國的國王,親臨行幸,都以金銀飾其衣裳,裝點鞍馬,以珠玉飾其冠蓋,以示機緣難得,喜逢盛會之意。我國的高野山也就是天竺的靈鷲山,御駕行幸,亦當稍做準備才是。」於是,推遲了五日之後,乃命公卿、殿上人各衣綾羅錦繡,移駕高野。此即臨幸高野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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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河天皇於1086年讓位給堀河天皇,故稱為白河上皇。翌年,上皇重理朝政,為院政之始。八年後剃髮為法皇,仍理國政,直至1129年去世。

【2】閻浮提,參見第七卷第三節注二。

【3】這一段關於唐玄奘的事,不見於中國有關玄奘法師的典籍。

【4】法相宗把經文分成三類:第一時教,講一切形式的有;第二時教,講一切形式的空;第三時教,講非空非有的中。

【5】無生指超越生滅。

【6】藏就是經典。

【7】天台宗把釋迦一生的說教分為化法四教和化儀四教。

【8】藏通別圓就是化法四教。

【9】天台宗把釋迦一生的教導分為五個時期,比喻為五味。乳味最淡,醍醐味最濃。

【10】事相指結印祈禱,教相指研究教義。

【11】即身成佛是說不必等到來世,現世之身即可成佛。此說屬於大乘教義。

【12】三業成佛是說必須經歷長期的磨煉修行才能成佛。此說屬於小乘教義。

【13】大日即大日如來,為真言宗的第一祖師。

【14】金剛薩埵即金剛菩薩或叫普賢菩薩,為真言宗的第二祖師。

【15】密印是佛菩薩以手指疊出的各種形狀。

【16】五佛在大日、阿難、寶生、阿彌陀、不空等五位如來。

【17】密嚴淨土即大日如來的淨土。

【18】法身色相是說佛的本身是肉眼不能看見的。

【19】三密,參見第六卷第六卷第四節注十一。五智,按真言宗的說法,佛有五種智慧。

【20】六大無礙的皓月是比喻真言宗的光大無邊。六大即地水火風空識等六界。

[卷第拾壹]

一.逆櫓

元歷二年(1185)正月十日,九郎判官義經來到法皇宮中,通過大藏卿泰經,向法皇奏道:「平家為神明所逐,被君王所棄,逃離京都,漂泊西海,成為流亡之徒,但事過三年,猶未就戮,仍然割據一些州國,真是令人痛恨。如今義經決心追剿,即便追到鬼界、高麗、天竺、震旦,若不剷除平家,誓不班師還朝。」法皇見其頗可信賴,很是高興,降旨道:「可立即做好一切準備,日夜兼程進軍,與之一決勝負。」義經回到自己官邸,對東國軍兵宣佈說:「義經作為鐮倉公的代表,恭領法皇欽旨,要立刻出兵追剿平家,陸地上凡驥足所能到達之處,滄海中凡舟楫所能通航之所,定要追及,誓不罷休。你們之中若有懷二心之人,盡可作速離去。」

且說屋島方面,光陰如白駒過隙,正月才過,二月又到了;春季方暮,又驚秋風之颯颯;秋風才止,陽春又已來臨。寒來暑往,倏忽已經過了三載了。有消息說,京城之中從東國召來生力軍數萬騎,即將前來進攻。又風聞從九州糾集了臼杵、戶次、松浦等族軍兵,渡海前來。所有這些傳聞,聽了令人膽戰心驚。女官們以建禮門院和二品夫人為首,聚在一起哀歎說:「又要慘遭厄運了!又有可悲的事情要到來了。」新中納言知盛卿說道:「東國、北國之人,受過平家的重恩,如今忘恩負義,投奔賴朝、義仲去了。我唯恐西國的人也是這樣,曾主張在京城決一死戰。只因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所以就灰心喪氣、不知所措地撤離了京都,如今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實在令人遺憾啊。」這話確實很有道理,所以更覺得可悲。

同年二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義經率軍離開京城,在攝津國的渡邊【1】集結船舶,準備向屋島大舉進攻。三河守范賴也於同一天率軍離京,在攝津國的神崎【2】集結兵船,即將開赴山陽道。

同月十三日,宮中派出宮幣使【3】分赴伊勢大神宮、石清水、賀茂、春日等神社。命令神祇官的屬員以及各社的神官在本宮本社祈禱「保佑皇上和三種神器安返京都」。

同月十六日,渡邊、神崎兩處集結的船舶即將解纜的時候,突然北風大作,樹木摧折,巨浪翻騰,損毀了很多船隻,以致無法開航。因為需要修理,當天只好暫停出兵。集中在渡邊的那些大名小名議論道:「本來還未做好海上作戰訓練,這可如何是好呢?」梢原景時說道:「這次海戰,最好在船上裝上逆櫓。」判官義經問道:「什麼叫逆櫓?」梢原答道:「要戰馬奔馳,必須左右回轉自如。戰船能夠快速後退是很重要的,所以要在船首船尾都裝上櫓,船的兩側都安上舵,如此便可前後左右進退自如了。」判官說道:「作戰時本該一步不退,萬一形勢不利,被迫後退也是兵家常事。但若一開始就做後退打算,恐怕不好吧!首先,此乃出師不利的預兆。安裝逆櫓也好,安裝退櫓也罷,在你的船隊上只管裝上百隻千隻,我義經是原櫓不動的。」梢原說道:「所謂良將,就是說,要做到宜進則進,宜退則退;保全自己,殲滅敵人,才稱得上是優秀的大將軍。只知進,不知退,野豬式的蠻勇,是不會成為良將的。」判官說:「野豬也好,野鹿也罷,作起戰來,攻而能取,戰而能勝,心裡才痛快呢!」武土們聽了,因為害怕梢原,不敢發笑,只是擠眉弄眼地悄聲說:「判官和梢原如今就要同室操戈了。」

天色漸漸昏暗,到了夜裡,判官傳令道:「諸位,船隻已經修理一新,每人賜菜餚一盤、酒一壺,慶祝開航!」於是一面準備酒餚,一面往船上搬運武器和軍米,戰馬也牽了上去。然後下令說:「立即開船!」艄公和舵手說道:「這風乃是背後風,而且比平時刮得猛烈,海灣裡正刮得緊,怎能開船呢!」判官大怒道:「如果只有頂風才能行船,那就太荒唐了,如今是順風,只不過稍微大些,況且是這樣重大的事情,怎能說不開船呢!凡不願開船的,一個個盡數射殺!」這樣說了之後,奧州的佐藤三郎兵衛嗣信和伊勢三郎義盛便彎弓搭箭,進前說道:「你們為何磨磨蹭蹭的,這是命令,趕快開船!若不開船全都射死!」艄公和舵手們聽了說道:「射殺也是一死,還不是一樣。風如此之大,還不是到狂風裡送命!」於是,那二百艘兵船只有五艘劃了出去。其餘的船有的是怕風,有的是怕梢原,全都停在原地不動。判官義經說道:「不能因為別人不出海自己也不行動,海上平穩的時候敵人也會用心防備,在這大風大浪裡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是消滅敵人的最好時機。」駛出去的這五艘,為首的是判官義經的船,其次是田代冠者,後藤兵衛父子,金子兄弟,還有掌管行船事務的山城澱出身的江內忠俊的船。判官命令道:「每條船都不要燃起篝火。義經的船是指揮船,要在首尾點起篝火來。篝火點得多了,敵人發覺,會多加防備的。」於是,他們連夜飛速前進,三天的航程,只用三個時辰就到了。二月十六日丑時駛離渡邊、福島,天明卯時便將他們吹至阿波【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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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邊在今大阪府天滿川附近。

【2】神崎在今大阪府西澱川區。

【3】宮幣使是由宮中的神祇官派去向各神社奉獻幣帛的使者。

【4】阿波即今德島縣。

二.勝浦

天色已經大亮,看得見岸邊灘頭有赤旗微微飄動。判宮義經下令道:「啊呀!他們已經有準備了!如若把船直接駛到灘頭,再從船上卸馬,船體傾斜,我們就會成為箭靶,會被敵人射中。因此,要在未到灘頭之前把馬趕下水去,讓它緊靠船舷,游水前進。到馬足能夠著地,水只淹到馬鞍下邊的時候,我們就像潮湧一樣乘馬前進。諸位,就這麼幹吧!」在五艘船上,裝有兵器、軍糧,戰馬只有五十餘匹。等到駛近灘頭,便匆匆上馬,吶喊著向前衝去。埋伏在灘頭的一百餘騎守軍,驚恐不迭,慌忙後退了二町左右。判官上得灘頭,讓馬匹稍做休息,喚過伊勢三郎義盛,吩咐道:「從對方隊伍中找個有身份的人前來,有事問他。」義盛遵命,單身匹馬衝入敵陣,不大一會,果真帶回一個為首的人。那人四十上下,穿著黑革縫綴的鎧甲,脫掉頭盔,卸下弓弦,相隨而來。判官問道:「你是何人?」「本地居民,阪西的近藤六親家。」「叫什麼家都行呀。也不必繳除你的兵刃,就這樣給我們引路到屋島去。大家小心嘍!緊緊盯住他,如果逃跑就射死他!」如此下令之後,又問道:「這是哪裡?」「叫勝浦。」判官笑道:「是故意討好吧!」「確實叫勝浦。人們為了順口,省略一個字音,說成加津羅。文字寫成勝浦。」判官對從人說道:「大家聽著,我義經前來作戰,到達勝浦,這是個吉兆。這一帶有和平家一氣的嗎?」「有一個,就是阿波民部重能的弟弟櫻間介能遠。」「好啦,先幹掉他,衝過去!」說罷就從近藤六親家的一百餘騎中遴選了三十餘騎,編入源氏隊伍。進軍到能遠的城池附近一看,只見三面是泥沼,一面是壕溝,便從壕溝方面前進,大聲喊叫。城裡的軍兵一齊放箭,接連地射了過來。源氏軍兵毫不在意,放下頭盔上的護頸,高聲吶喊著攻了過去。櫻間介見勢不妙,便叫親兵放箭掩護,自己跳上強壯的戰馬,猛抽幾鞭,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判官把放掩護箭的二十餘人斬了首級,供獻軍神,高聲歡呼:「旗開得勝嘍!」

判官對近藤六親家問道:「屋島那裡,平家有多少人馬?」「不超過一千騎。」「為什麼這麼少?」「因為要在四國每個島嶼每個渡口分別配置五十騎、一百騎,而且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內左衛門教能,為了征討不服從調遣的河野四郎,帶了三千餘騎奔向伊豫【1】去了。」「如此說來,這是大好的機會。從這裡到屋島要多長時間?」「有二日的行程。」「那麼,就趁敵人尚未得到消息,猛撲過去!」於是,時而策馬奔馳,時而緩步行進,時而駐馬小憩,連夜跨過了阿波和贊岐的分界線、名叫大阪越的山嶽。

半夜時分,判官和一個遞送文書的人結伴而行,交談起來。因為是在夜間,這個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遇見的是敵人,還以為是開往屋島去的平家軍,便無所顧忌地細談起來。「這信是送給誰的?」「送給屋島的內大臣。」「是誰托帶的?」「在京城的女眷。」「裡邊寫了些什麼?」問了這話之後,那人答道:「沒什麼重要的事,說是源氏已經到達澱河河梢,所以特意通知一聲。」「說的不假。我也正要到屋島去,不知道那裡的情況,你就給帶路吧。」那人回答說:「我經常來往,情況是知道的,就和你一同走吧。」判官立即大聲喝道:「把信拿過來!」立即奪過書信,命令道:「把他捆起來!少作孽,姑且不殺他!」說完,便把那人捆在山裡的樹上,揚長而去。及至把書信拆開看時,果然是女眷的口氣,上面寫道:「……九郎是個精明能幹的人,我想他會冒著大風大浪率軍前進的,請你千萬不要分散兵力,用心提防才好。」判官看完說道:「這是上天賜給我義經的書信,留著給鐮倉公看吧!」說完用心地收藏起來。

次日十八日寅時,到達贊岐國的引田。讓人馬稍事休息之後,取道丹生屋、白鳥,節節向前,朝屋島的城池逼近,這時又把近藤六親家召來問道:「朝島水路情況如何?」「您有所不知,那裡特別淺,落潮的時候,島陸之間水深只及馬腹。」「那麼,好啦,馬上進攻。」於是,把高松的民房點起火來,向屋島城挺進。

再說屋島方面,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內左衛門教能,率三千餘騎到伊豫去征討不聽從調遣的河野四郎。河野逃走了,於是把其部下家丁一百五十餘人予以斬首,帶著首級來向屋島行宮報捷。因為不便在行宮驗看首級,便在內大臣處驗看。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人的首級。正在驗看的時候,突然有家丁們亂糟糟地吵道:「高松那邊燒起火來了!」「若是白天,還可說是不慎失火。這一定是敵人逼近,放起火來了。看來,敵軍兵力不小,被包圍就不好辦了,趕快上船吧!」船隻排列在城郭大門前的海邊,人們爭先恐後地擁了上去。皇太后、太后的妹妹、太后的母親二品夫人、攝政大臣的夫人,以及其他女官都搭在安德天皇的御船上。內大臣父子同乘一船。其他的人各自隨意搭上船隻,或相距一町,或相距七八段,五六段,相繼駛出海去。這時源氏軍兵總共七八十騎,突然出現在城門前的灘頭。說也湊巧,此時正逢落潮,而且是最淺的時候,水深只及馬的小腿或大腹,並且有的地方比這還要淺。在馬蹄濺起的水霧之中突然升起了白旗,也許是平家氣運該盡,竟然看作是源氏大軍來到了。源軍按照義經的指示,為了不致暴露自己人馬少,分成五六騎,七八騎,十騎左右,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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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豫即今愛媛縣。

三.嗣信之死

九郎判官義經當日的裝束是:紅錦直裰外邊罩著上淺下深的紫色鎧甲,佩帶著手柄鑲金的腰刀,背後背著黑色斑點的鷹翎箭,由中間緊握著纏藤的弓,瞪眼看著平家的船隻,大聲喊道:「我是法皇欽差、檢非違使五位尉源義經。」其他人接著依次報名:伊豆國住人田代冠者信綱,武藏國住人金子十郎家忠,武藏國住人金子與一親范,伊勢三郎義盛。之後,還有後藤兵衛實基、其子新兵衛基清,奧州的佐藤三郎兵衛嗣信、其弟四郎兵衛忠信,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等,一邊報名,一邊驟馬前進。平家方面高喊「射他們」,有的船放箭連射,有的船搭箭遠射。源氏軍兵發現敵船在右邊則向右射,在左邊則向左射;擱置在岸上的船隻成了掩護馬匹休息的地方;他們高聲吶喊著向前進攻。

後藤兵衛實基是個老兵,他沒上陣廝殺,卻衝進行宮到處放火。片刻間,煙火沖天。內大臣平宗盛召集武土們說道:「源氏軍隊到底有多少人馬?」答說:「現在只有七八十騎。」「唉,可歎呀!他們這些人馬,扒頭髮根兒一根一根地也數得過來呀。不把他們包圍消滅,反而慌亂地上了船,以致於把行宮讓他們給燒了,實在不能甘心。能登守在嗎?到岸上去,跟他們拼!」內大臣下了命令,能登守答聲「遵命」,便帶領越中次郎兵衛盛嗣,換乘小船返回被燒燬的城門前的灘頭,在那裡布下陣勢。判官所帶領的八十餘騎,前進到相距一箭之地時,收住了馬。只見越中次郎兵衛盛嗣立在船頭大聲叫道:「剛才聽到你們報名,因為海上相隔很遠,聽不清你們的本名和官稱,現在源氏的大將軍是哪一個?」伊勢三郎義盛撥馬上前說道:「就是盡人皆知的清和天皇十代孫、鐮倉公的御弟九郎大夫判官義經。」盛嗣說:「當然知道,不就是以前平治之亂時父親被殺,成了孤兒,在鞍馬山當小使,後來在一個黃金商人家裡當傭人,背著糧食在奧州流浪的那個小後生嗎!」義盛道:「不要鼓唇弄舌亂說我主公的事。你們的主公,不是在砥浪山吃了敗仗,隻身逃命,流落到北陸道,沿路討飯,哭著回到京都的嗎!」盛嗣接著說道:「君王深恩還享用不盡,哪有討飯求乞的事。你們那位主公,在伊勢的鈴鹿山落草為寇,靠打劫養育妻子,餬口活命,……」說到這裡,金子十郎家忠反駁道:「淨說些廢話!若扯起閒話來,你哪裡是對手!去年春天在一之谷,武藏、相模年輕人的本事,你們領教過了吧!」這番話還沒說完,身旁的弟弟與一便引弓搭箭,把長約十二把半【1】的箭嗖地射了過去,正中盛嗣鎧甲,穿透了鎧甲的胸板。這場唇槍舌戰就這樣結束了。

能登守教經說:「海上作戰有海上的方法。」於是脫掉鎧甲下的直裰,在唐式細染的緊袖內衣外面披上唐錦縫綴的鎧甲,佩著鋒利無比的大刀,背後背著二十四支淡黑色的鷹翎箭,手裡拿著纏藤的弓。他是都城中一流的強弓手,箭之所向,沒有不被射倒的。今天他一心想把九郎判官義經射倒。但源氏方面也不含糊,奧州的佐藤三郎兵衛嗣信、他的弟弟四郎兵衛忠信,伊勢三郎義盛,源八廣綱,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等人,都是以一當千的勇士,個個爭先,拍馬向前,擋在大將軍源義經前面,使能登守無從下手。「遮擋射箭的人,給我讓開!」能登守一面喊著,一面彎弓搭箭,連連射去。剎那間,那些帶甲的武士們便有十餘騎中箭落馬。特別是衝到最前面的佐藤三郎兵衛嗣信,左肩右肋都被射穿,痛不可支,當即落下馬來。能登守有個小馬弁叫菊王,力大無比,身穿淺綠色腰甲,繫緊頭盔上的三條帶子,抽出白柄的長刀,衝上去要取下三郎兵衛的首級。佐藤四郎兵衛哪裡會讓他來割取兄長的首級,嗖地射出一箭,正中小馬弁的腰甲,從其縫隙處穿了個透,當即脊樑朝天趴在地上。能登守見了,從船上飛跳下來,左手持弓,右手將菊王拖回,狠命擲到船上去。可憐菊王雖然沒有被敵人把頭割去,終因傷重,丟了性命。這人原是越前三位中將通盛的小馬弁,中將陣亡後,歸在其弟能登守的帳下,時年一十八歲。這個小馬弁的陣亡,讓能登守非常傷心,以致後來不再上陣廝殺了。

判官義經讓人把佐藤三郎兵衛抬到後方,親自下馬握住三郎的手說道:「三郎兵衛,感覺如何?」嗣信稍稍緩過氣來答道:「已經不行啦。」「有什麼話要說嗎?」「有什麼好說呢,沒等到主公飛黃騰達就死啦,實在遺憾。再說,手執干戈的人中箭而死,這是早就注定了的。日後人們會說:『源平交戰,奧州的佐藤三郎兵衛嗣信在贊岐國屋島的海濱為掩護主公而陣亡。』這對於手執干戈的人,是生前的光榮,死後的安慰。」說完,漸漸氣弱,判官撲簌簌落淚道:「這裡有高僧嗎?打聽一下。」派人去後又說:「受傷的人耐不了多久了,馬上找人抄寫一天經文,為他祭弔吧。」於是,派人準備了一匹肥壯的黑馬,配上金飾雕鞍,贈給那位高僧。這馬名叫大夫黑,是判官升任五位尉時,按判官的官階命名的。在一之谷會戰中經過鵯越峻嶺的時候,也是騎著它下山的。嗣信的弟弟佐藤四郎兵衛,以及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武士們,沒有一個不流淚的,都說:「像這樣為保護主公而捐軀,是沒有絲毫可遺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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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普通箭長為十二把。一把相當於四個手指的寬度。

四.那須與一

且說阿波、贊岐【1】兩地背叛平家、歸順源氏的武士們,這個領十四五騎,那個帶二十餘騎,陸陸續續投奔過來,沒多久,判官義經就收羅了三百餘騎。

說是「今天天色已晚,不能決戰」,正準備收兵的時候,一艘有些不同尋常的小船從海灣向岸邊駛來,在離海岸七八段遠的地方,猛然把船橫了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人們正迷惑不解,卻看見從船裡走出一個年齡大約十八九歲、婀娜多姿的姑娘,穿著一件柳色五重衣【2】和紅色褲裙,將一把紅地上印著一輪金色太陽的扇子插在橫跨兩側船舷的棚板上,向岸上打招呼。判官向後藤兵衛實基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是讓射箭。可是大將軍您看,站在箭靶位置的是一個美女;依我看,她是要讓一個神箭手射掉那把扇子。如果真是這樣,就讓我們的人來射好了。」「那麼讓誰來射呢?」「高手倒有幾個,其中下野國的住人、那須太郎資高的孩子與一宗高,身材雖矮,卻是射箭的高手。」「這話可有根據?」「他射飛鳥打賭,要兩隻就射下兩隻,要三隻就射下三隻。」「如果真是這樣,把他叫來!」於是就把那須與一叫了來。

與一那時候剛剛二十來歲,穿著褐色直裰,下擺和袖口都有紅色鑲邊,披著淺綠色線縫綴的鎧甲,佩帶著銀鞘腰刀,背上高高地背著當天作戰剩下的幾支花斑鷹翎箭,腋下夾著纏藤的弓,摘下頭盔,掛在肩頭的紐結上,就這般裝束來到判官面前聽令。「宗高呀,把箭射在那把扇子的正中央,讓平家的人見識見識。」與一恭敬地回答道:「射箭未必總能那麼準確,如果射不中,豈不是有損您的臉面。有射得更好的人,您叫他射吧。」判官聽了大怒,大聲斥道:「諸位將士從鐮倉出發,遠征西國,絕對不可以違背我義經的命令。如果懷有三心二意,就馬上給我回去!」與一覺得再加申辯恐怕不妥,便說:「決不是三心二意,您既然這麼說,就射射看吧。」說完便退了下來,給那匹肥壯的黑馬披上後鞧,備上貝殼裝飾的雕鞍,飛身騎了上去。重新拿好弓,挽住韁繩,向灘頭奔馳而去。同伴們目送他遠去的背影,都說:「這年輕人一定能射中。」判官也以期待的心情注視著。

因為射程稍稍遠了一點,與一往海上前進了一段之地,在距離那扇子看來大約有七段遠的地方停住。這時是二月十八日酉時,北風正烈,浪拍巖岸,波濤洶湧,那小船搖搖晃晃,那扇子也不能在扇柄上穩定下來。平家的船隊排列在海面上觀望著,源氏的人馬並轡在陸地上注視著。對於任何一方來說,都不能不說是一場精彩的表演。與一閉上眼睛,心中禱告:「南無八幡大菩薩,我們下野國的諸位神明:日光的權現宇都宮【3】,那須的湯泉大明神【4】,請保佑我射中扇子;倘若不中,我一定折弓自盡,不再見人。我盼望能再回本國,請保佑我這一箭不要失手吧!」睜眼一看,風勢稍減,扇子比較好射了。於是取過響箭,搭在弦上,拉開弓,嗖地射了出去。雖說身材較矮,但箭是十二把三指長,弓是硬弓,箭頭是掠海飛鳴的鏑鏃;他準確地瞄著寸把長的扇軸射去,卡嚓一聲射斷成兩截,扇子飄在空中,箭鏃落在海裡。只見它閃閃爍爍地在空中飛舞,被春風吹得翻過來轉過去,霎時間就飄落在海面上了。在夕陽照耀下,那把紅色的金太陽扇,在白浪上漂浮著,忽隱忽現,悠悠蕩蕩。海面上,平家的人拍著船舷讚歎不已;陸地上,源氏的人拍著箭筒齊聲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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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波、贊岐,即今德島縣和香川縣。

【2】柳色是淺綠經線和白色緯線交織成的略帶粉白的淺綠色。五重衣是女服的一種,在外衣和內衣間重疊五層的襯衣。

【3】日光的權現指日光的二荒山神社,舊名宇都宮大明神。

【4】那須的湯泉大明神即櫪木縣那須郡的溫泉神社。

五.水裡撈弓

大家覺得非常有趣、忍不住讚歎的時候,突然從船裡走出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身披黑革縫綴的鎧甲,手持白柄長刀,站在原來放置扇子的地方。伊勢三郎義盛靠近與一身後說道:「主公有令,射倒他!」於是與一從背後抽出一支普通的箭來,搭在弦上,開滿了弓,嗖地一下朝那人頸骨射去,只見那人立即頭朝下栽到船底去了。平家的人沒說話,源氏的人又拍打箭筒大聲喝彩。有的說:「好箭法!」也有的說:「太不應該了。」

平家的人認為此舉太沒道理,於是一人執弓,一人持盾,一人拿長刀,三個武士衝到海邊上來,豎起盾牌喊道:「敵兵們過來吧!」判官下令道:「兵強馬壯的年輕人,衝過去,打垮他!」於是,武藏國住人三穗屋四郎、其弟七郎、十郎,上野國住人丹生四郎,信濃國住人木曾中次等五騎,一起吶喊著衝了上去。敵人隱藏在盾後,搭上箭桿塗漆的黑色鷹毛大箭,朝著最前面的三穗屋十郎坐騎的左胸猛地射出一箭,把整個鏃頭全部射了進去。像掀倒屏風一樣,那匹駿馬栽倒在地。三穗屋十郎抬起右足,跨過馬背,飛身向左,下了馬,立即抽出腰刀。敵人從盾後舉起長刀砍來,十郎覺得自己的腰刀敵不過長刀,伏身往回便跑。敵人在後緊追不捨,眼看長刀馬上就要砍下來了,可是並沒有砍,而是把那長刀挾在腋下,伸出右手去抓三穗屋十郎的頭盔護頸。一下子沒抓住,跑開了;連抓三下又沒抓著;第四下才終於給抓住了。眼見那剛才還好端端連在頭盔上的護頸,一下子竟連頭盔的頂板一齊被抓了去,十郎就此乘機逃掉了。其餘四騎,唯恐戰馬被射,躊躇不前,正在一旁觀望。三穗屋十郎順勢躲在這幾匹馬後面,得個稍稍喘息的機會。敵人沒往前再追,一手拄著長刀,一手舉起剛才抓到的頭盔護頸,大聲喊道:「你們大概早就聽說過,今天讓你們見識見識,俺就是京城裡無人不知的上總惡七兵衛景清。」報完名就向後撤了回去。

平家這邊,士氣為之一振,並說:「不要讓惡七兵衛被敵人殺害,跟上去!」於是二百多人衝到海邊,把盾牌交疊排開,向敵人挑戰道:「敵兵們,過來吧!」判官見了,說道:「實在令人生氣。」便叫後藤兵衛父子和金子兄弟為先鋒,奧州的佐藤四郎兵衛和伊勢三郎為左右翼,田代冠者殿後,以八十餘騎大聲吶喊著衝上前去。平家的軍兵沒騎馬,大都是徒步作戰,擔心被馬衝撞,便撤退到船上去了。盾牌扔得滿地,被源軍踏得支離破碎。源氏騎兵乘勝追擊,一直追到水淹沒馬腹的地方。判官正在水深處進行交戰的時候,突然間從船中伸出一把撓鉤,要抓判官頭盔的護頸,兩次三番抓來,都被源軍用腰刀長刀撥開了。正在這時,不知出了一個什麼破綻,判官的弓被撓鉤打落在水裡。判官馬上俯身用馬鞭左一遍右一遍地打撈。源軍喊道:「丟掉算啦。」但他終於撈到手裡,樂呵呵地回到陣裡來。老兵們非難他說:「這件事做得可不妥當。即使那張弓值得千金萬金,也抵不上您的性命呀!」判官說:「一張弓是沒什麼可惜。只是因為義經這張弓,兩個人或者三個人就能拉開,如果是伯父為朝那樣的硬弓,就故意讓敵人撿去了。假如敵人拾到這張軟弓,他們會說:這就是源氏大將九郎義經的弓呀!惟恐受到嘲笑,所以冒著生命危險把它撈取回來。」眾人聽了,無不感歎!

且說天色黑了下來,源氏引軍後撤,在牟禮、高松之間的野山擺好了陣地。源氏軍兵已經三天沒睡覺了,前天從渡邊、福島出發,夜裡風浪很大,折騰得睡不著覺;昨天在阿波國的勝浦打了一仗,連夜越過中山山嶺;今天又打了一整天的仗。因此,個個疲憊不堪,有的枕著頭盔,有的枕著鎧甲的衣袖,有的枕著箭筒,都沉沉地入睡了。只有判官義經和伊勢三郎沒睡。判官登上高處,向遠處嘹望敵人的動靜。伊勢三郎隱蔽在窪地,如果有敵人來襲,他便可以放箭射敵人的馬腹。平家那邊,以能登守為大將,準備以五百餘騎乘夜偷襲,但因越中次郎兵衛盛嗣同海老次郎盛方爭當先鋒,爭執不下,還沒有出擊就已天亮了。倘若夜襲的話,源氏還不知會怎麼樣呢。但終於未能成行,這也算是平家氣運該盡吧。

六.志度浦【1】交戰

天一破曉,平家方面便率眾乘船退到當地贊岐國的志度浦。源氏方面,判官義經從三百餘騎中選出八十餘騎追擊。平家見了說道:「敵人不多,可以包圍他們。」於是以千餘人衝到岸上,吶喊著向前廝殺。

正在這時候,殘留在屋島的二百餘騎,從後面趕了上來。平家的人望見這支人馬,便說:「源氏的後續部隊到了,大約有幾十萬騎,不要陷入他們的包圍!」於是又上了船,乘風逐浪,漫無目的地向海上逃去。四國已全部落入大夫判官之手,九州也回不去了,簡直就像彷徨在冥途上的鬼魂一樣。

判官在志度浦下了馬,驗看斬獲的敵人腦袋,喚來伊勢三郎義盛,命令道:「阿波民部重能的嫡子田內左衛門教能,為討伐不服調遣的河野四郎通信,帶領三千餘騎到伊豫去了。他沒能殺掉河野通信,卻斬獲了河野的部下一百五十人的首級,昨天奔向屋島,今天將到此地,你可把他騙到這邊來。」伊勢三郎奉了軍令,把賜給他的一面白旗插在背後,只率領一十六騎,一色白素裝束,馳馬迎了上去。在途中正好和教能相遇。白旗與紅旗各在相距二町之處停止前進。伊勢三郎派出一名使者前去致意,說:「我是源氏大將軍九郎判官的部下,名叫伊勢三郎義盛,有話要跟你說,所以在此迎候。因為不想廝殺,因此沒穿甲冑,也沒帶弓矢,請閃開路讓我進到陣裡去。」於是三千餘騎的軍兵果然閃出一條路來,讓義盛進入陣裡去。義盛來到教能跟前,並馬說道:「諒你早有耳聞,鐮倉公源賴朝的弟弟、九郎大夫判官義經,奉了法皇的旨意,到西國討伐平家,前天在阿波國的勝浦殺了您的伯父櫻間介,昨天進攻屋島,焚燬了那裡的行宮,活捉了內大臣父子,能登守業已自殺身亡。其餘的平家公子,不是陣亡,便是逃亡在海上,殘餘的人馬在志度浦已經全部被殲滅。您父親阿波民部業已降了源氏,暫且由我義盛照應。他說:『可憐田內左衛門,這些情況他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如果明天他來此交戰,命染黃沙,豈不可惜?』他整夜為此發愁歎息,實在可憐。所以我今天特意來這裡等候。我告訴你這些情況,究竟你是想一戰身亡,還是投奔源氏,得與父親相會,由你自己選擇吧。」聽了這番話,田內左衛門雖然是有名的勇士,也覺得大勢已去,心想:「情況和自己聽到過的毫釐不差。」於是便脫了頭盔,卸了弓弦,交給從卒拿著。主將如此,三千餘騎軍兵也都照樣行事。在源氏僅僅十六騎的陪同下,垂頭喪氣地作了降人。「義盛的謀略,果然是很高明呢!」判官義經也大加讚賞。不久,田內左衛門便全部繳了械,悉數交給了伊勢三郎。判官問道:「這些軍兵怎樣處置呢?」答說:「邊遠國度的人並不管誰是誰,只要你能安邦定國,便可奉你為主君。」判官義經深以為然,於是便把這三千餘騎編入自己的軍隊。

同月二十二日辰時,殘留在渡邊的二百餘艘船,以梢棍原為先導,抵達屋島海岸。「西國全被九郎大夫判官征服了,我們如今還能派什麼用場呢!六月的菖蒲趕不上端午的法會,我們不正是打完了架的扁擔嗎?」大家說著,不禁哈哈大笑。

判官從京城出師之後,住吉神社的神主【2】長盛,晉謁法皇,通過大藏卿泰經啟奏道:「十六日丑時本社第三神殿發出了響箭的聲音,朝著西方飛去。」法皇深為感動,拿出御劍等多種寶物,交給長盛去供奉大明神。古時神功皇后【3】御駕親征討伐新羅,由伊勢大神宮派遣二位神明為守護神。這二位神明守護在御船的首尾,不費吹灰之力,便掃平了新羅。還都之後,一位神明鎮坐於攝津國的住吉,這就是住吉大明神。一位神明鎮坐於信濃國的諏訪郡,這就是諏訪大明神。所以,法皇和近臣們都深信不疑地說:大明神絕不會忘記古時征戰的事,如今一定會一如既往,保佑我們誅滅朝廷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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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志度浦在今香川縣大川郡志度町附近。

【2】神主是神社內的首席神官。

【3】神功皇后為仲哀天皇二年(193)年所立,曾從天皇征討熊襲(九州的一個小國),天皇去世後,親自率兵侵入新羅。

七.壇浦會戰

且說九郎大夫判官源義經強渡周防,與他的兄長三河守匯合一處;平家則退到長門國的引島【1】。源氏大軍進抵阿波國的勝浦,擊退了屋島的守軍之後,得悉平家退到引島的消息,便出其不意,挺進到阿波國的追津【2】。

熊野別當【3】湛增,盤算著歸順平家好,還是歸順源氏好。為此,在田邊【4】的新熊野神社獻奏神樂,向權現大神祈禱。雖然得了「即掛白旗」的神示,仍覺懷疑,又取白雞七隻,紅雞七隻,讓它們在權現大神座前一賭勝負。結果紅雞無一獲勝,悉數敗北。於是決心歸順源氏。乃召集族中勇士,共有兩千餘人,搭乘船隻二百艘向壇浦進發。船上載著若王子的的神體【5】,旗上端的橫木上寫著金剛童子四字,看來像是追隨源氏,又像是追隨平家,然而實際上已經心歸源氏,對平家早就心灰意冷了。再有伊豫國的住人河野四郎通信,率領一百五十艘兵船駛來,與源氏匯合一處,判官義經方面因此增強了自己的軍力。至此,源氏兵船已有三千餘艘,平家僅有一千餘隻,而且其中雜有一些唐式的大船。源氏軍力得到增強,平家軍力明顯削弱了。元歷二年(1185)三月二十四日卯時,源平兩軍決定在門司、赤間【6】兩處關隘進行決戰。那天,判官義經同梢原發生爭執,幾乎演出同室操戈的事來。梢原對判官說:「今天讓我梢原打頭陣吧!」判官答道:「如果義經不在,當然可以。」「那不妥當吧,您是大將軍呀……」判官說:「豈有此理,鐮倉公才是大將軍哩。義經奉命擔任指揮,和你們是一樣的。」梢原覺得搶當先鋒已屬無望,便嘟嚷道:「這一位,天生就不是當將軍的材料。」判官聽了罵道:「你這全日本第一的大笨蛋!」說著便伸手緊握刀柄。「除了鐮倉公,我不承認任何主公。」梢原也攥緊刀把。這時梢原的長子源太景季、次子平次景高、三子景家,也都聚攏在父親身邊。眾人看了義經的神色,奧州的佐藤四郎兵衛忠信,伊勢三郎義盛,源八廣綱,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這些以一當千的勇士,把梢原團團圍住,個個表現出奮不顧身的樣子。在此緊急的時刻,判官被三浦介攔住,梢原被土肥次郎抓牢,兩人合十懇求道:「在此大敵當前的時候,我們同室操戈,豈不是助長了平家的勢力嗎,尤其是如果讓鐮倉公知道,恐怕有些不太好吧。」判官聽了這話便平靜下來,梢原也不好再動手。但是,自此以後,梢原深惡判官,卒至屢進讒言,使判官喪了性命。這是後話。

且說源平兩軍對陣,在海面上相隔三十餘町。門司、赤間、壇浦三處正值潮水奔瀉翻騰,源氏兵船逆潮行駛,力不從心,又被海浪沖了回來,而平家的兵船卻得順潮前進。由於海灣中潮水甚急,梢原沿著海岸行駛,不料迎面來了一艘敵船,被他用撓鉤抓住;父子主從十四五人跳了上去,拔出兵刃,由船首到船尾,亂砍亂殺一氣,繳獲了很多物資,當天立了頭功。

不久,源平兩軍對戰,各自發出吶喊,真個是上驚梵天上帝,下驚海底龍王。新中納言知盛卿站在船篷下高聲喊道:「勝敗就在今天這一仗,大家不要有絲毫退縮。不論在天竺、震旦,還是在我朝日本,你們都是無比英雄的勇士名將,倘若天命當絕,那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但是,我們要珍惜自己的名譽,不要向東國的人示弱。今天不正是我們應該拼出性命的時候嗎!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在他身邊的飛驒三郎左衛門景經立即傳達命令說:「諸位將士,剛才的話大家要牢牢記住!」上總惡七兵衛進前說道:「東國的武士習慣在馬上交戰,對海上作戰缺乏經驗,就好比讓魚兒上樹一樣。一個一個地把他們都扔到海裡去吧!」越中次郎兵衛說道:「讓我跟那位大將軍源九郎決戰吧,九郎生得面白身矮,板牙突出,非常顯眼,但他常常更換盔甲,一下子很難辨認。」上總惡七兵衛說道:「他雖然氣盛,但畢竟年少,沒什麼大不了的。讓我用一隻胳膊把他挾起來扔到海裡去吧!」新中納言這樣下達命令之後便去見內大臣,說道:「今天士兵們鬥志昂揚,但阿波民部重能好像已經變心,不如斬了他的首級。」內大臣說:「沒有證據,怎能斬首,何況他一向也是為我們盡心盡力的。」於是傳令把重能叫來。重能穿著黃赤稍帶黑色的直裰,外披白素皮革縫綴的鎧甲,誠惶誠恐地來到大臣面前。大臣說道:「喂,重能,變心了嗎?今天為什麼精神這麼不好?告訴四國的軍兵,今天要奮勇作戰,不許有絲毫退縮!」「絕不會有半點怯陣。」重能回完話便退了下來。新中納言緊握刀柄想斬取重能的首級,頻頻望著大臣的眼色,但終未獲准,使他難以下手。

平家將一千餘艘兵船分作三路,山賀的兵藤次秀遠以五百餘艘為第一路率先駛出,隨後是松浦族人以三百艘為第二路,平家的公子們以二百餘艘殿後,是為第三路。兵藤次秀遠所率軍兵在九州最為能弓善射,雖然比不上秀遠本人的箭法,但也稱得上是像樣的射手,於是從中選出強弓手五百人,在各船首尾列成橫隊,把五百支箭一齊射了過去。源氏共有三千艘兵船,軍力雖很旺盛,但各船射出的箭都算不上硬弓強弩。大將軍九郎大夫判官親自率領士卒戰鬥在最前面,但鎧甲和盾牌抵擋不住敵箭,被射得狼狽不堪。平家方面自以為得勝,連連擊鼓,歡呼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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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島即今下關市彥島。引是退的意思,與下句的勝浦、追津相對,以示地名與勝敗的巧合。

【2】追津即今下關市滿珠島。

【3】這裡的別當是掌管莊園的官吏。

【4】田邊,今和歌山縣田邊市有新熊野神社,亦稱鬥雞神社。

【5】若王子即熊野神社第四殿崇祀的天照大神,相傳為十一面觀音在日本的垂跡顯化。神體是象徵神靈的器物,一般為玉、劍、鏡等。

【6】赤間即今下關,隔關門海峽與門司相對。

八.遠矢

源氏方面有一位叫和田小太郎義盛的,他沒有乘船,跨坐雕鞍,立馬岸邊,摘下頭盔讓人拿著,緊踩馬鐙,拉滿了弓,射出箭去。他是三町上下沒有不中的強弓手。這時他射出一支最遠的箭,高喊道:「有能耐的把這支箭射回來。」新中納言平知盛取過這支箭來一看,白篦的箭桿上結紮著下白上黑的鶴翎和鸛翎,是一支十三把半長的大箭,箭桿嵌入鏃頭的部分用絲線緊緊纏著,箭桿上用漆寫著「和田小太郎義盛」幾個字。平家這邊雖說也有不少善長射箭的人,但能射這麼遠的人卻不多。思忖了一會兒,叫人把伊豫國住人仁井紀四郎親清喚來,讓他把這支箭射回去。他立即將這支箭從海灣射回岸邊,超過了三町的射程,落在和田小太郎身後一段多遠的地方,著著實實射斷了三浦的石左近太郎的左腕。三浦的人們見了,笑道:「和田小太郎自以為沒人比他射得更遠,招來這等羞辱。你們看呀!」和田小太郎聽了不勝氣惱,立即乘上小船,駛離岸邊,朝著平家陣中搭好箭,扯滿弓,連連射去。很多人或被射傷手臂,或中箭而倒。且說判官義經的船上,也有一支白色大箭從海灣上射了過來,那人同和田小太郎一樣,也挑釁地高喊:「把箭還給我!」判官拔過箭來一看,白篦箭桿結紮著山雞的尾翎,是十四把三指長的大箭,上寫「伊豫國住人仁井紀四郎親清」。於是他向後藤兵衛實基問道:「我們有誰能還射這支箭?」「甲斐國源氏族中的阿佐裡與一是個強弓手。」「那就喚他來。」阿佐裡與一奉命走近前來,判官吩咐道:「對方從海灣射來了這支箭,並且要我們給他射回去,你能射嗎?」「給我看一下。」與一用手指彎弄了幾下說道:「這箭,篦子稍軟了些,桿子也短了一點,不如用我的箭還射吧。」於是取出九尺來長油漆纏藤的弓,搭上箭桿塗漆的黑色鷹羽箭,用他那隻大手握住十五把長的大箭,拉滿了弓,嗖地射了過去。射程大概超過了四町,恰好射中站在大船前頭的仁井紀四郎親清的胸部,但見他馬上跌倒船頭,生死難卜。阿佐裡與一本來就是有名的強弓手,據說他在距離二町左右射殺奔跑著的鹿,從來都是百發百中。之後,源平兩軍各各拚命向前,吶喊廝殺,一時難分勝負。因為平家擁戴著萬乘之君,攜帶著傳國神器,源氏覺得難操勝券,正自狐疑,忽然看見白雲一朵在空中漂浮,其實這並不是雲,而是一幅沒主的白旗,飄然而下,好像就落在源氏船頭的旗桿上一樣。

判官說道:「這是八幡大菩薩顯靈了。」趕緊淨手漱口,頂禮膜拜。眾軍兵也都紛紛下拜行禮。這時,有海豚一二千隻從源軍方面向平家船隊游來。內大臣見了,便召來陰陽博士安倍晴信,問道:「海豚向來成群活動,但這麼大的魚群是罕見的,你看主何吉凶?」「這群海豚如果游回源氏那邊,源氏必亡,如向我方穿游而過,我方必敗。」這話還未說完,便已從平家船底穿游而去了。晴信說:「看來,大勢去矣!」

且說阿波民部重能,近三年來為平家克盡忠心,多次冒死奮戰,但其子田內左衛門已被源軍生俘,他認定平家必敗無疑,於是懷有二心,想歸順源氏。正好平家方面出於策略上的考慮,讓有身份的人搭乘戰船,一般軍兵搭乘唐式大船,若源氏被大船所誘,向大船進攻,平家便以戰船圍攻。這計謀被阿波民部洩漏給源氏,因此源軍不向大船進攻,逕直向平家大將隱蔽其中的戰船襲來。新中納言說道:「實在可恨,重能這廝,真該千刀萬剮。」雖然他百般後悔,終究無濟於事。

這期間,四國九州的軍兵,全都背離平家,歸順了源氏。從前依附門下的人,如今對主公弓矢相向,拔刀相對。想駛船靠近對岸,但波高浪大,欲近不能;想駛往另一灘頭,又有敵軍埋伏,彎弓以待。源平逐鹿,眼看就成定局了。

九.幼帝投海

源氏軍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戰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死,或被斬殺,未及掉轉船頭,便都屍沉海底了。新中納言知盛卿搭乘小船來到天皇的御船上,說道:「看來,大勢已去,必將受害的人,全都讓他們跳海吧!」說完便船前船後地亂轉,又是掃,又是擦,又是收集塵垢,親自打掃起來。女官們交口問道:「中納言,戰事怎樣了?怎樣了?」「東國的男子漢,真了不起,你們看吧!」邊說邊呵呵大笑。「這時候還開什麼玩笑!」個個叫喊起來。二品夫人見此情形,因為平時已有準備,便將淺黑色的裌衣從頭套在身上,把素絹的裙褲高高地齊腰束緊,把神璽挾於肋下,將寶劍插在腰間,把天皇抱在懷裡,說道:「我雖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敵手,我要陪伴著天皇。凡對天皇忠心的,都跟我來。」於是,走近船舷。天皇今年剛八歲,姿容端莊,風采照人,綹綹黑髮,長垂背後,其老成懂事,超逾年齒,看到情景,不勝驚愕地問道:「外祖母,帶我去哪裡?」二品夫人面向天真的幼帝拭淚說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為萬乘之尊,只因惡緣所迫,氣數已盡。你先面朝東方,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祈禱神佛迎你去西方淨土,與此同時心裡要念誦佛號。這個國度令人憎惡,我帶你去極樂淨土吧。」二品夫人邊哭邊說,然後給天皇換上山鳩色【1】的御袍,梳理好兩鬢打髻的兒童髮式。幼帝兩眼含淚,合起纖巧可愛的雙手,朝東伏拜,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口念佛號不止。少頃,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懷裡,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尋海底去了。可悲呀,無常的春風不一時吹落了似錦繁花;可歎呀,無情的海浪剎那間浸沒了萬乘玉體。有一殿,名叫長生,意在長棲久住;有一門,號曰不老,意在永葆青春。而今,不到十歲,便淪為水藻了。冥冥中加於萬乘之尊的果報,其冷酷無情是難以言盡的,雲中之龍忽焉降為海底之魚了。昔日皇宮之中可稱為大梵高台之閣,帝釋喜見之城【2】;大臣公卿簇擁於寶座之前,親族姻戚相從於玉輦之後;如今出於御舟之中,沉於波濤之下,轉瞬間斷送了至尊的性命,豈不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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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鳩色即藍色中略帶黃色。

【2】大梵高台之閣,帝釋喜見之城,都是比喻皇宮之巍峨高大。前者是指梵天王所住天上仙宮,後者指帝釋天(佛法守護神之一)所住的喜見城。

十.能登守之死

幼帝安德天皇的母親建禮門院,看見如此情景,便把暖身石和硯台揣在懷裡,投海自盡。渡邊族的源五馬允暱也不知道這是何人,就用撓鉤抓住頭髮拖了上來。女官們七嘴八舌地說:「啊,好慘呀,這不是建禮門院嗎!」稟告給判官義經之後,便立即派人到幼主乘坐的御船上去。三位中將平重衡的夫人大納言典待,手拿裝有皇室神鏡的唐櫃【1】正要投海,因褲腳被船舷絆住,跌倒在地。眾軍士上前阻止,順勢打開唐櫃的鎖頭,揭開櫃蓋來看,不料突然眼睛發黑,鼻孔流血。平大納言時忠此時已經被俘,對他們說:「此乃皇室神鏡,凡人是不能看的。」軍士們聽了隨即退去。後來判官和大納言商議,仍照原樣鎖了起來。

平中納言教盛和修理大夫經盛,兄弟二人把鎧甲連鎖在一起,手拉手一同投海自盡了。小松府的新三位中將資盛和少將有盛,以及侄兒左馬頭行盛,手拉著手,也一同投入海底去了。一個個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卻看不出內大臣平宗盛和右衛門督宗清父子二人有打算投海的樣子。他們站在船舷旁四處張望,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平家的武士們很不高興地佯裝從身旁走過,把這位內大臣撞到海裡去了。站在身旁的右衛門督見此情形,隨即也跳下海去。別人跳海時都身著重鎧,並且把重物或是捆在背上,或是抱在懷裡,所以很快就沉下去了。可是這父子二人沒做這樣的準備,而且又都是水性極好之人,所以不容易沉下去。大臣心想,若右衛門督沉下去,自己也跟著沉下去;若右衛門督活著,自己也活著。右衛門督也想,若父親沉下去,自己也沉下去,若父親不死,自己也不死。父子二人相互觀望,正在水中漂浮的時候,伊勢三郎義盛划著小船過來,先用撓鉤把右衛門督打撈上來。內大臣見了,更加沉不下去了,於是也被活捉了去。內大臣乳母之子飛驒三郎左衛門景經,乘一小船,跳進義盛的船中,大喊:「捉我主公的是什麼人?」舉起腰刀殺了過來。義盛眼看要遭不測,這時義盛的小馬弁為救主公,猛然上前招架;景經的腰刀正好砍在他的頭盔上,第二刀砍下來便削掉了首級。義盛仍然處在危險之中,鄰船上的堀彌太郎親經急忙掂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景經面部,堀彌太郎乘勢上去把三郎左衛門景經按倒在地。堀彌太郎的從卒們隨其主公蜂擁上船,掀起景經鎧甲下的護腰,捅了兩刀。飛驒三郎左衛門景經雖然是有名的金剛力士,但氣數已盡,傷及要害,寡不敵眾,就這樣一命歸天了。大臣被人生俘了去,眼看著乳母之子被刺身亡,不知他有何感想呢!

能登守教經【2】的箭法是無人能比的,然而現在備用的箭矢已經用盡,也許他認為今日是最後一戰了,在紅綢直裰外面披著唐綾縫綴的鎧甲,手拿威風凜凜的大刀,讓從人拿著白柄大刀的鞘子,自己揮舞起大刀,頃刻之間便砍殺多人,幾乎無人敢與之對敵。新中納言平知盛,讓從人傳話給能登守說:「不要大開殺戒,這不是什麼值得廝殺的敵人!」「那麼,讓我跟大將軍見仗吧!」他把大刀刀柄攥得短些,跳到源氏船上,一邊吶喊,一邊輾轉廝殺。他不認識判官義經,只要看見有披著華貴鎧甲的便追上去與之廝殺。判官也已注意到他,想要與之一決雌雄,但卻走了個兩岔,沒能夠同能登守交鋒。然而,事有湊巧,當能登守跳上判官的船,認出了判官想要撲上去的時候,判官自覺不能力敵,便把長刀挾在腋下,轉身跳到後面相距二丈遠的自己方面的船上去了。能登守在眼疾手快方面不及判官,沒來得及跟蹤跳過船去。心想此乃最後一戰了,便把腰刀和長刀扔進海裡,頭盔也摘掉,把鎧甲下的護腰也扔掉,只穿著鎧甲,披散著劉海發,伸開大手準備接戰。那威風凜凜的勁兒難以形容,簡直令人生畏。能登守大聲喊道:「有本領的過來,跟教經交交手,管叫你抓個活的,我正想東下鐮倉,跟賴朝說句話,你們快過來吧!」但卻沒一人上前。

此時有一個叫安藝太郎實光的,他是土佐國住人安藝大領【3】實康的兒子。此人具有三十人的膂力。還有一個同他差不多的從卒,也膂力過人。他弟弟次郎也是力大無窮。安藝太郎望著能登守說道:「不管你多麼兇猛,若讓我們三個動手,就是身高十丈的大鬼,也跑不了!」主從三人乘著小船向能登守的船靠近,大喊一聲,一個箭步便跳了過去,立即放下頭盔的護頸,拔出腰刀,一齊撲了上來。能登守不慌不忙,兩三腳便把率先靠近前來的安藝太郎的從卒踢到海裡去了。接著上來的是安藝太郎,被他挾在左邊腋下;最後上來的是弟弟安藝次郎,被他挾在右邊腋下。他用力緊緊地一夾,說道:「我讓你們結伴兒到望鄉台去!」可惜安藝次郎生年剛剛二十六歲,便被活活葬身海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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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櫃是中國式的六腳櫃。

【2】原書注稱:據《玉葉》、《吾妻鏡》,能登守教經死於一之谷會戰。如果這種說法可靠,《平家物語》說他逃出一之谷,先到屋島,後在壇浦奮戰,則屬作者虛構。

【3】大領是一郡的長官。

十一.神鏡還都

新中納言平知盛說:「不願看到的事終於來臨了,現在讓我們自盡吧。」便把他乳母的兒子伊賀國平內的左衛門家長喚來,叮囑道:「平日的誓約不可違背呀!」「這事無須叮囑。」於是給中納言穿上兩套鎧甲,自己也穿上兩套,相互拉著手,一同投海了。武士們二十餘人,見此情景,個個爭先恐後,手拉著手,一道縱身跳入大海。其中越中次郎兵衛、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飛驒四郎兵衛,想方設法,在如此情勢之下終於逃了出去。他們把紅旗紅幟拋在海面上,那情形就像龍田川的紅葉被山風吹落,繽紛滿地;拍打岸邊的白浪也變成了淺紅色。失去主人的空船任憑風浪吹打,毫無目的地漂泊著,真是可悲。被生俘的有前內大臣宗盛公、平大納言時忠、右衛門督清宗、內藏頭信基、贊岐中將時實、兵部少輔雅明、大臣跟前年方八歲的幼子;僧人有二位僧都全真、法勝寺執行能圓、中納言律師仲快、經誦坊阿閣梨融圓;武士有源大夫判官季貞、攝津判官盛澄、桔內左衛門季康、藤內左衛門信康、阿波民部重能父子等,以上總共三十八人。菊地次郎高直、原田大夫種直,在作戰之前已率部下投降。女官們有建禮門院、攝政關白藤原基通的夫人、攝政藤原兼雅的夫人【1】、三位中將重衡的夫人、大納言時忠的夫人、中納言知盛的夫人,以上共四十三人。元歷二年(1185)暮春,這是什麼年月啊!天子沉入海底,百官泛於波上;國母女官陷於東夷西戎之手;臣下卿相被俘於數萬軍旅之中;一旦遣歸故里,或效朱買臣不能衣錦之歎,或懷王昭君遠赴胡國之恨,總之這是極為悲傷的事。

同年四月三日,九郎大夫判官義經通過源八廣納向法皇奏報:「上月二十四日在豐前國的田浦、門司關,長門國的壇浦、赤間關,平家徹底覆滅,三種神器已平安奪回,謹此奏聞。」一時宮廷之中上下嘩然。法皇把廣綱叫到內廷,詳細詢問了作戰情況,在歡喜之餘把廣綱擢升為左兵衛尉。吩咐說:「神器是否能取回?要派人親自查實一下。」當月五日派宮廷御林軍的判官藤信盛前往西國。信盛領命,沒來得及回到家中便匆匆跨上御馬,揚鞭而去。

同月十六日,九郎大夫判官義經命令把活捉的平家男女一起送到播磨國的明石浦。那是有名的風景區,詩云:「黎明殘月在,澄澈勝秋空。」女官們聚在一起慨歎道:「幾年前路過這裡之時,哪裡想到會落到這般田地。」不禁悲哀地痛哭起來。大納言夫人遙望明月,哀思無限,不禁淚落胸前,詠出兩首歌道:

如今思往事,不禁淚沾襟;

月影似有意,聽我遊子吟。

我已非故我,月猶昔時月;

今夜灑清輝,照我心悲切。

三位中將夫人也詠了一首:

流落煙波上,露宿明石浦;

借問海上月,伴我可淒苦。

「這是多麼悲傷懷舊的歌呀!」判官雖是武士,但頗解詩情。他很同情地慨歎起來。

同月二十五日,將神鏡和神璽的寶箱送到鳥羽。內廷出來迎接的人有大納言經房卿、高倉宰相中將泰通、權右中辨兼忠、左衛門權佐親雅、江浪中將公時、但馬少將教能;來迎的武士有伊豆藏人大夫賴兼、石川判官代能兼、左衛門尉有綱等。當晚子時,將神鏡、神璽的寶箱收藏於太政官的官廳內。但寶劍已經遺失。神璽本來漂流在海上,據說是由片岡太郎經春撈取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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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三人都是平清盛的女兒。

十二.寶劍

我朝從神代流傳至今的寶劍有三口,即十握劍、天早切劍、草薙劍。十握劍收藏於大和國石上布留神社;天早切劍收藏於尾張國熱田神宮;草薙劍收藏於皇宮中,就是現在提到的這把劍。

說起這把劍的由來,古時素戔鳴尊【1】下令在出雲國建造宮殿,那裡常有八色祥雲繚繞,素戔鳴尊見了詠歌道:

層層彩雲砌宮垣,

吾妻棲止在其間,

伉儷之樂樂陶然!

據說這就是三十一字歌的起源,也是國號取名出雲之由來。

古時,素戔鳴尊降臨出雲國簸川上游的時候,有一對名叫腳摩乳、手摩乳的夫婦二神,是該處的國土守護神。他們的女兒生得十分美貌,名叫稻田姬。素戔鳴尊因見他們一家三口正在哭泣,就問其緣由。回答說:「我們有八個女兒,都被大蛇吞噬了,只剩這一個,眼看也要遭此厄運。這條大蛇有八個頭和八個尾,分別爬在八座山峰和八個山谷,背上生長著靈樹異草,也不知到底活了幾千年。它的眼睛發出日月一樣的光茫,每年都要活吞一個人。父母被吃掉,子女傷心悲痛;子女被吃掉,父母悲痛傷心,村南村北一片哭聲。」素戔鳴尊很同情他們,就讓少女變成多齒的木梳,藏在自己頭上;又在八隻石槽裡注滿了酒,並造了一個美女的雕像,放在高崗上,讓她的影子倒映在酒裡。大蛇以為這就是人,朝著影子狂飲起來,不一會,就醉臥倒地了。素戔鳴尊拔出隨身攜帶的十握劍,把大蛇砍碎。但其中有個尾巴無論如何也砍不斷,素戔鳴尊感到很奇怪,便順著蛇身劈割,原來其中有一把寶劍。把這劍獻給天照大神,大神說:「這就是我從前在高天原失落的那把劍。」這劍在大蛇尾巴裡的時候,天空常有叢雲出現,所以也被稱為天叢雲劍。大神得了這劍之後,便收藏起來作為天宮之寶。後來天孫降世,君臨豐葦原中津國的時候,便把這劍連同玉鏡一齊賜給了他。到第九代開化天皇的時候,這些寶物都安奉在天皇宮裡。降及第十代崇神天皇統御天下,因懼怕天威,把天照大神供奉於大和國笠縫裡的磯堅城,這時便把這柄寶劍收藏於天照大神的社壇裡了。同時又仿製了一把,用來守護天皇,據說其靈威並不比原劍遜色。

天叢雲劍從崇神天皇到景行天皇,歷經三代,都珍藏於天照大神社壇內。到了景行天皇臨朝第四十年六月,東夷【2】叛亂,皇子日本武尊性情剛毅,膂力過人,因此被選派去征討東國。當他參拜天照大神社壇,叩請遠行的時候,大神借皇妹齋宮之口說道:「小心從事,不得怠慢。」把寶劍賜給了他。當他行抵駿河國時,當地賊寇說:「這裡鹿多,就在這裡狩獵吧。」將他騙去後便在野地放起火來。武尊將要被燒死的時候,拔出所佩寶劍,砍除野草。劍刃所指,一里之內野草立即刈除幹盡。武尊也燃起火來,讓風吹向賊寇,不一會,便把賊寇盡數燒死。因此,這把天叢雲劍又稱為草薙劍。武尊進一步深入賊境,歷經三年,掃平了各處賊寇,消滅了各國凶頑,不幸在得勝還都的途中得了重病,三十歲上,七月間,在尾張國熱田附近去世了。但他的靈魂竟化為白鳥飛上天去,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俘獲的賊寇,由其子武彥解送到朝廷,而那把草薙劍便收藏在熱田的神社裡。天智天皇在位第七年(667),新羅國的僧人道慶將此劍盜去,準備奉為本國的寶物。他將寶劍悄悄藏匿於船中渡海而去,不料狂濤驟起,幾乎把他掀入海底。他心中明白此乃寶劍作怪,只好揚帆返航,誠心謝罪,把寶劍送還原處。到了天武天皇朱雀元年(686)乃下令把寶劍收歸宮廷,就是現在說的這把寶劍,它的神威是極其靈驗的。陽城天皇患癲狂病時,拔出這柄寶劍來鎮邪,但見它在夜裡閃爍發光如同閃電,天皇在驚悸之餘將它拋擲在地,它卻轟然自鳴,躍歸鞘內去了。在上古時代,有這麼靈驗是很了不起的呢。人們都說:即使幼帝的外祖母腰挾此劍,伴她沉於海底,也不會輕易丟失的。於是傳喚水性高超的漁人,令其潛水搜尋,同時又令僧人在靈寺靈社供獻各種寶物,虔誠祈禱。然而,到底沒能找到。當時有識之士曾說:「從前,天照大神立下誓言,要保持天皇寶祚代代永續。應神天皇的子孫至今綿延不絕,天照大神的日輪光輝仍然普照大地。雖說如今是末世澆季,但皇運帝祚總歸還沒有盡吧。」其中有位陰陽博士,占卜之後說道:「從前素戔鳴尊在出雲國的簸川上游砍殺的那條大蛇,非常喜愛那柄寶劍,因此,按其八首八尾的八字顯示其神驗,在人皇八十代之後化為八歲的天皇,令其取回寶劍,沉於海底了。」因為是神龍的寶物,使之沉於千尋海底,永不重返人間,也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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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素戔鳴尊,參見第二卷第十六節注十一。

【2】東夷指阿伊努人。

十三.滿門遊街示眾

且說二皇子守貞親王【1】返抵京都,法皇派出御車迎入宮內。三年來身不由已,被平家挾持飄泊西海,如今安返皇都,他的生母【2】以及撫養他的持明院宰相藤原基家,多年來的愁苦得到寬慰,大家歡聚一堂,高興得流出淚來。

同月二十六日,俘獲的平家諸人也被押解到京都,都囚於小轎車內,前後的簾子揭起來,左右的小車窗敞開著。內大臣平宗盛穿一身純白的便服;右衛門督清宗穿著素白直裰,乘坐在他父親的車後。大納言時忠的車子跟在後面,他的兒子贊岐中將時實本該安排在同一車上示眾,但因病沒有押送。內藏頭信基由於受傷,另從小路押送進京。內大臣宗盛公本來是丰采出眾的,如今消瘦得成了另一個人,但他向四下環顧,那神色並不顯得萎頓。右衛門督俯首低頭像是在想心事。土肥次郎實平穿著略帶黑色的橙黃直裰,外邊只穿輕便甲冑,帶著隨從軍士三十餘騎,在車前車後監護。前來看熱鬧的人,何止限於京城,遠鄉近國,各山各寺,老老少少,熙熙攘攘蜂擁而來。從鳥羽離宮的南門,直通四塚【3】的便道,以致於四塚一帶到處是人山人海,其數何止幾千幾萬,那擁擠的情形,可說是人回不得頭,車轉不了輪。自從治承、養和年間的饑荒,東國西國的戰亂,人口已經大大減少,可是今日看來,活在世上的仍然不少。平家離京出奔,時在前年盛夏,其情其景好像近在眼前。他家當年榮華盛況,人們至今記憶猶新。原先令人不敢向邇的權勢之家,今日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真不知是幻夢,還是現實。不明其中事理的卑男鄙女也都為之淚濕衣袖,更何況那些平時過從甚密的人,更是慨歎不已了。平日承受過厚恩,自從父祖先輩就為平家效力的人,雖然出於不得已歸順了源氏,但舊日恩情難以忘卻,心裡很是悲痛,無不以袖掩面,哭得抬不起頭來。

大臣的飼牛人三郎丸,是在木曾晉謁法皇的時候因為沒把牛車趕好而被處斬的次郎丸【4】的弟弟。在西國時曾暫時結了成年的髮髻,此時很想為大臣趕一趕車,便在鳥羽向判官義經懇求道:「舍人和飼牛人都屬於下人,是不懂道理的,但我長年服侍內大臣,蒙受他的深恩,如果沒什麼不便的話,請允許我給大臣趕最後一次車吧。」判官答道:「沒有什麼妨礙,快去趕吧!」三郎丸異常高興,換上華美的衣服,從懷中取出韁繩給牛換上,滿眼流著淚水,連路也看不清,用衣袖掩著面孔,哪裡顧得上趕牛,就這樣邊哭邊往前走。

法皇在六條東洞院停住御車親自觀看,公卿和殿上人的車子也停在那裡。因為過去法皇曾由宗盛侍其左右,如今心中不能不動哀憐之念頭,看見側近的人如此模樣,直感覺有如夢中幻影一般。「平日很想見到他們,有時也談論到他們,如今落得這般光景,是誰也料想不到的。」這樣說著,上上下下的人們無不流淚。前些年,平宗盛升任內大臣,進宮謝恩時,滿朝公卿以花山院大納言藤原忠親為首,十二人隨同參謁;殿上人以藏人頭平親忠為首的十六人,走在車隊前面。所有公卿和殿上人個個華服盛裝,中納言四人,三位中將三人,也在行列之中。如今被押解前來的平大納言當時任職左衛門督,曾被召至法皇面前,授予賞賜,頒令嘉獎,當時的儀典,何等隆重。然而今日,公卿和殿上人並無一人相從。在壇浦戰役中一同被生俘的武土二千餘人,一律穿著白色直裰,捆縛在馬上遊街示眾。

走到河邊便轉回來,內大臣父子被押送至六條堀川,安置在九郎判官的寓所。膳食雖然端了上來,但因心情沉重,並沒動箸。相互沒說一句話,只是相視以目,淚流不止。到了夜裡,內大臣連衣服也沒脫,曲肱枕袖便躺下了,同時把另一隻袖子覆在其子右衛門督的身上。在一旁警衛著的源八兵衛、江田源三、熊井太郎等人見了說道:「唉,人無論貴賤,再沒有比父子之情更誠摯的了。覆上一隻袖子算不了什麼,但足見愛子之情的深切了!」這些剛勇的武士也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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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貞親王是安德天皇異母弟。參見第八卷第一節注五。

【2】守貞親王的生母是七條院殖子。

【3】四塚是京都市區地名。

【4】源義仲乘牛車被摔事見第八卷第六節,但牛倌被斬的情節,各版本中均沒有,只有流布本提到:「牛倌終於被斬。」

十四.神鏡

同月二十八日,鐮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擢升為從二位。一般越級提拔,提兩級就算是特別的恩寵了,他竟一下躍升三級【1】。其所以要越三級,或許是由於對過去平家的人常常越兩級擢升,心懷怨恚吧。

當天夜裡子時,傳國神鏡從太政官署轉移到宮中的溫明殿。因為後鳥羽天皇到此行幸,臨時舉行了三個晚上神樂。右近將監【2】小家能方奉了特別的敕命,演奏其家傳神樂秘曲《弓立宮人》,因而獲得了豐厚的賞賜。這支曲子,除他祖父八條判官資忠這位伶人之外,是沒有人知道的。為要高度保密,連兒子親方也沒傳授,堀川天皇在位時才令他傳授給親方,以免後世失傳。天皇如此關心曲樂的傳承,使他感激涕零。

且說這面神鏡,乃是古時天照大神深居於天上巖戶【3】的時候,為讓後世子孫能看到她的容顏才鑄造的。據說這面鏡子大神並不滿意,又讓重新鑄了一面。如今收藏在紀伊國的日前國懸神宮【4】裡的便是這第一面神鏡。她將第二面神鏡授給皇子天忍穗耳尊【5】,並叫他收在自己居住的居室裡。然後天照大神便緊閉在天上巖戶之中,使天下變得黑暗無光。為此,八百萬的眾神明都聚集起來,在巖戶的門口獻奏神樂。天照大神深受感動,便把巖戶開啟一條細縫,於是相互之間可以看到發白的臉面,從此就有了面白【6】這個詞兒。那時有一位名叫兒屋根手力雄的大力神,他高叫一聲將巖戶打開。從那以後巖戶就再也關不上了。再說第九代開化天皇在位時,將這傳國神鏡收藏在天皇所居殿中。第十代崇神天皇在位時,因畏其靈威,移置於另一殿內,如今又移到溫明殿了。延歷十三年(794)遷都平安京之後,經過一百六十年,村上天皇在位的時候,於天德四年(954)九月二十三日子時,大內失火,火從左衛門羽林軍駐守的宜陽門燒起,蔓延至神鏡所在的溫明殿。半夜三更,內侍和女官都不在跟前,一時沒來得及從住所跑來相救。小野宮藤原實賴匆匆忙忙跑進宮來,天皇對他說道:「傳國神鏡已經被焚燬,這世道是到了末日了。」說著幾乎流下淚來。殊不知此時那傳國神鏡已經自己從烈火中飛了出來,掛在紫宸殿前的櫻樹上,其光赫然,如同旭日初上山頂一般。這時藤原實賴回答說:「不,世道並非到了末日。」天皇聽了不覺熱淚盈眶。實賴立即以右膝著地,左袖掩面,向神明哭訴道:「古時天照大神曾誓言要保佑世代君王,這誓言倘若仍如既往,這面神鏡就請飛進實賴的衣袖吧。」這話還未說完,果真就飛進衣袖裡了。於是用袖子包好,立即轉交給太政官廳的朝政所,至今珍藏在溫明殿裡。如今處於末世,不再有人祈求神明將神鏡納入衣袖,而神鏡也斷乎不會自行飛入袖內了。古時之世畢竟勝過今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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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由正四位越過從三位、正三位而至從二位,所以說是躍升三級。

【2】右近將監是右近衛府的官員,負責宮中警衛,相當於從六位。

【3】天上巖戶,參見第六卷第十節注十四。

【4】日前國懸神宮即日前神宮和國懸神宮,位於和歌山。

【5】天忍穗耳尊是天照大神的兒子,意思是豐碩的稻穗。

【6】面白在日語中原義是指眼前一片光明,後轉義為高興、愉快、有趣等意思。

十五.文卷

大納言平時忠父子二人也被關押在九郎判官義經住所附近。大納言心中暗想,天下大勢既已如此,只好任其自然了。但自己性命終將如何,不能不有所顧惜。於是,對其子贊岐中將說道:「有一箱機密文卷被判官沒收了,這些文卷若被鐮倉的從二位朝臣看見,很多人將會受害,我也性命難保,你看如何是好?」中將答道:「判官為人,大體上還算是講情面的,但凡經女眷們多次求情,多大的事沒有不應承的。您不必犯愁,有如此之多的小姐,把一個給他作妻室,混熟之後,說一說情吧。」大納言眼淚撲簌地說道:「在我得意之時,實指望女兒們能作宮妃或皇后,何曾想過下嫁給世俗之流!」中將說:「事到如今,絕不可再做那種迷夢了。現在夫人所生女兒剛十八歲,就嫁給他吧。」雖然這般慫恿,大納言不肯割捨,最後終於決定讓前妻所生的女兒中二十三歲的那一個嫁給判官。年紀雖是稍長,但姿容端麗,氣性溫柔,深得判官寵愛。判官原來的妻子是上河越太郎秀賴的閨女,現在便將平時忠的女兒藏之別室,給予特別優厚的待遇。這位新娘看準時機提起那些文卷的事,判官二話不說,原封不動退還給時忠了。時忠欣喜異常,立即付之一炬,全部銷毀。究竟這是些什麼文卷,不能不令世人紛紛揣測。

平家覆滅,諸國相繼平靖,各地交通也變得暢通無阻,京城之中也安定如初了。此時從二位朝臣源賴朝卻聽到這樣的輿論:「九郎判官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鐮倉的從二位有什麼作為呢,天下的事讓判官策劃才好。」賴朝對此駁斥道:「這是什麼話,賴朝運籌帷幄,調兵遣將,平家才得一敗塗地,單憑九郎判官怎能平定天下呢!世間這些議論會使他驕傲起來,任性妄為。女人多的是,卻偏偏作了平大納言的門婿,對大納言給予格外優待,這是難以諒解的。大納言竟也不顧世間非議,為女兒招了這門女婿。可以料到,義經如果到鐮倉來,定會做出許多非分的事。」

十六.副將被斬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虜一起送往關東。內大臣平宗盛得知這消息後,派使者對判官說道:「聽說明日要去關東了,父子之情是難以割捨的,俘虜的登記簿中有一個八歲的幼童,此刻或許尚在人世,希望與他再見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難得割捨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爺送到大臣那裡去。重房借了車子給少爺坐,跟隨他的兩個女侍也同車前來。小少爺已有多日沒見到父親,自然非常高興。大臣說:「喂,你過來。」於是讓他坐在膝頭,撫摸著他的頭髮,不覺潸潸淚下,對看守的武士們說道:「有句話,讓你們各位都知道。這是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他母親生他時雖然平安,但後來一病不起,終於離開人世了。她曾對我說:『以後無論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請你像對別的孩子一樣把他撫養成人,作為我的紀念,千萬不要委託給乳母,一推了事。』我覺得他很可憐,便說:那個右衛門督【1】在掃平朝廷叛逆的時候升為大將軍,這孩子就升為副將軍吧。從此就取名為副將。她對此十分滿意,彌留之際,還戀戀不捨地呼喚這個名字。終於在產後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當我看到這個孩子便回想起這件事來。」邊說邊不住地流淚。那些武士也都淚沾衣袖。右衛門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頻頻絞除衣袖上的淚水。過了片刻,大臣說道:「副將,你趕快回去吧,見到你,我就滿意了。」小少爺不肯走。右衛門督見此情狀忍住眼淚說道:「副將啊,今晚早些回去吧,還有客人要來,明日一早再來吧。」小少爺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袖說:「不,不回去。」這樣拖延了好長時間,不覺天色已暮。因為終須一別,乳母便抱他起來,坐在車上,兩個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辭,同車回去了。大臣目送他們遠去,此時此刻的憐愛之情是平素難以比擬的。想來實在可悲!當年大臣曾說:「每當想起他母親的遺言,就覺得這孩子真是可憐。」因此沒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邊撫養,三歲時舉行戴冠禮,取名義宗。隨著日益成長,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軒昂,大臣也就更加憐愛。在西海飄零的日子裡,煙波之上,舟楫之內,從無片刻離開左右。然而自從戰敗之後,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見。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請示道:「那位小少爺,您打算怎麼處置?」判官指示說:「無須押解到鐮倉,在這邊處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處,對兩位女侍說道:「大臣要押解到鐮倉去,小少爺仍然留在京裡,我也要到鐮倉去,現在把你們移交給緒方三郎維義,請上車吧。」車子到了跟前時,小少爺從從容容地上了車,他以為跟昨天一樣,又要與父親見面了。這真是一場空歡喜呀!到了六條大路向東轉去,兩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對勁呀!」便失魂落魄地擔心起來。在距離車子不遠的地方,有軍士五六十騎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會兒,車子停住,鋪了塊毛皮請他們下車。小少爺從車上下來,迷惑不解地問道:「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呀?」兩位女侍也無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從卒們,手持腰刀藏在身後,站在小少爺的左右。小少爺看出馬上就要殺他,便像要逃跑似地一頭扎進乳母懷裡。武士們也不忍心把他從懷裡拉出來,乳母就緊緊地摟住他,也顧不得人們在聽著,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那情景真是淒慘。過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著眼淚說道:「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用了。」重房的從卒把小少爺從乳母懷里拉了過來,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終於取了他的首級。這些勇猛之士也並非木石,無不為之落淚。因為須請判官驗看,便將首級給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著腳從後面追來,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級給我留下,我還要為他的來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動,潸然落淚道:「你說得不錯,還給你吧。」於是,乳母把首級藏於懷中,一路啼哭著走回城裡去。五六天後,在桂川發現兩具溺水的女屍,其中一個懷裡藏著少年的頭顱,這人便是副將的乳母。另一個抱住屍體的,是協助乳母自盡的人。乳母決心殉難也在情理之中,協助別人殉難也自溺而死,倒是極為罕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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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宗,宗盛的長男。

十七.腰越驛【1】

再說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見皇宮猶如雲天相隔,逢阪關的清水【3】即在眼前,於是悲從中來,詠出一首歌道:

今日別故都,粼粼見清泉。

焉得再過關,顧影池水邊。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從旁多方安慰。於是大臣向判官說道:「請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許是流徙到遠國遠島,想來不會喪命吧。萬一真有不測,我寧願以勳功獎賞贖你性命。儘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島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話出於平家首腦之口,未免遺憾。行經數日,同月二十四日抵達鐮倉。

梢原景時比判官先一步到達,向鐮倉公稟報說:「如今日本全國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義經將最終與你為敵。一之谷會戰時,他曾說:『若不是我從一之谷上面俯衝下來,東西城門是難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敵人,無論死活,本該都送交我義經查驗,為何全送到並無戰功的范賴【4】那裡去了。如若范賴不把正三位中將給我送過來,我定要親自去討。』那情形幾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與土肥同心協力,把正三位中將關押在土肥次郎那裡【5】。九郎義經這才平靜下來。」鐮倉公聽了這番言語,沉吟片刻說道:「今日九郎將到鐮倉,你們要作好警戒。」於是大名、小名都跑來聚集,大約集中了幾千騎人馬。

在金洗澤【6】安營紮寨,接收了內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驛去。鐮倉公讓衛兵在自己身邊圍了七八層,就在此重重防衛中向九郎說道:「九郎是個機敏的人,從鋪席底下也能爬進爬出,但我賴朝是不會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說道:「自從去年討伐木曾義仲,以至一之谷、壇浦兩次會戰,我不顧性命打敗平家,取回了神鏡、神璽的寶箱,完好無損地奉還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將軍父子,這次押解他們到這兒來,無論你有何疑心之處,也該當面說個明白。如果按常規論功行賞,應該給我晉陞為九國總追捕使,在山陰、山陽或南海道擔當鎮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卻讓我僅僅管領伊豫一國,並且不許進入鐮倉,這是什麼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國,難道不是靠義仲、義經效力嗎?若論行輩,常言道:同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當為兄,後生者必然為弟。若論治理天下,那當然應由能者為之。這次想晉見你都不允許,居然趕我回去,實在令人遺憾!至於我這方面,是沒什麼可向你認錯的。」即使這樣分辯,但也沒用。後來,又多次陳情,說明自己並無不忠之意,但因景時屢進讒言,鐮倉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後邊哭邊寫了一紙書札,送至大江廣元【7】處,全文如下:

源義經惶恐再拜而言者:義經榮膺選派,得充鐮倉公代理,乃奉法皇聖旨,拜為欽使,討伐逆臣,卒雪會稽之恥【8】。本當論功褒賞,詎奈橫被讒謗,[莫大功勳置於不顧,無辜罪罰加於一身,有功無過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讒言之實否不察,鐮倉之晉見被拒,披陳肝膽無由,忽焉竟已數日。當此時也,吾兄尊顏不得叩見,骨肉同胞情斷義絕。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歟,抑或前生之孽根歟!悲哉,亡父尊靈不得復生,何人為我一申悲歎,何人為我一垂哀憐!故特再次上書,略述所懷:義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行年未幾,而先君見背,淪為失怙孤兒,幸有慈母憫恤,攜至大和國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還,從無片刻安寧,雖得苟延歲月,惟京都難以安身,只得遠遁邊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驅遣。所幸者,突兀之間運轉時來,為討伐平家一族奉旨進京。軍興之際,削除木曾義仲,之後為徹底誅滅平家,時而揮鞭躍馬於峨峨巉巖之間,置性命於不顧;時而冒風行舟於驚濤駭浪之中,幾葬身於鯨鯢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揮戈從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會稽之恥,別無他求。況且義經補任五位尉,乃系源氏歷代要職。雖雲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歎。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剴切陳詞,冀達鈞鑒耳。謹以諸神社諸寺院之最大護符,書明我之素無野心;敬向日本全國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膽忠心。尺素數通,冀邀清覽;惜乎如石沉海,終未原宥。我朝神國也,神非禮勿享,別無可求矣。惟可仰賴者,吾兄之廣大慈悲耳。願得風便之機,得達兄長玉聰,苟能略加體諒,辨明無辜,恕我無罪,則兄長一門誠為積善而有餘慶之家,榮華富貴必當綿延遠及子孫,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獲一生之安寧矣。書不盡言,略述一二。義經惶恐謹啟。

元歷二年六月五日

源義經

此上因幡守公【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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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腰越驛是位於鐮倉西郊的一個小部落,當時在這裡設置有驛站。

【2】粟田口在京都東山區。

【3】逢阪關明神神社內有清水,是歷代詩人時常吟詠的勝地。

【4】范賴和義經都是源賴朝的異母弟,參見第八卷第十一節注四,第四卷第三節注十。後來都為賴朝所害,參見第十二卷第五節。

【5】參見第十卷第二節。

【6】金洗澤在鐮倉郊外。

【7】大江廣元是鐮倉公文所的別當,相當於秘書長。

【8】會稽之恥指其父義朝死於平治之亂。

【9】括號中的話為古典文學大系本所無,據明治書院本補譯。

【10】因幡守即大江廣元。

十八.大臣被斬

且說一說鐮倉公源賴朝與內大臣平宗盛相見之情形。鐮倉公端坐堂上,讓大臣坐在正對面相隔一個庭院的屋子裡,與之隔簾相望,由比企藤四郎能員在中間傳話。鐮倉公說道:「我對平家並無其他成見,尤其是令祖母大人和已故入道相國待我不薄;救我免於死罪,改為流徙,實在是相國的大恩。自那以後,二十年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不料平家成了朝廷逆臣,賴朝奉法皇旨意誅逆平叛。生於王土,詔命難違,這是不得已的事。所以能夠如此相見也是我所希望的。」叫能員把這意思傳達過去。能員來到大臣面前,大臣正襟危坐,匍匐聽命。列坐左右的有各國的大名、小名,朝中要人也有不少,還有過去平家的家臣。他們對宗盛的儀態,很是不滿,議論道:「還以為匍匐聽命就可免於一死呢!本該在西國自盡,現被生俘,在此卑躬屈節也是必然的嘍!」其中也有人為之落淚。還有人說道:「古人說: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1】。猛虎在深山的時候,所有野獸都怕它,可是一旦關在籠子裡,就要向人搖尾乞憐了。無論多麼勇猛的大將,遭遇這種情況之後都會變心的,大臣自然也是這樣嘍!」

且說九郎大夫判官雖然剴切陳辭,但由於梢原景時的讒謗,鐮倉公仍然沒有明確答覆。後來命令他說:「快回京都去吧。」便於同年六月九日偕同大臣平宗盛父子起身回京了。大臣為延緩幾日處刑自是高興。一路上曾多次猜想,就要在這裡處斬了吧;可是過了一國又一國,宿了一站又一站,終於來到尾張國名叫內海的地方。這是從前故左馬頭源義朝被殺之處,他想必定要在這裡處斬了吧。可是又平安通過了。於是產生了或許能免於一死的想法,說道:「也許可以活命呢。」其實,這完全是妄想。右衛門督心想:「怎麼會保全性命呢,因為天氣炎熱,怕爛了首級,所以要行至京都近處再動手。」因恐大臣心焦,怪可憐的,所以就沒有說出來,只是心裡不停地念佛。又過了幾日,來到了距京都不遠的近江國篠原地方的驛站。

判官義經是個講情義的人,在距篠原還有三日路程的時候,便叫人先走一步,去請大原的本性坊湛豪法師,準備給平宗盛大臣做臨終佛事。直至昨天總在一起的大臣父子,從今天早晨被各置一處,因此大臣頗為焦慮地說:「今天怕是最後的限期了。」內大臣眼淚撲簌地說:「右衛門督現在哪裡?讓我們攜著手一同死去吧,即使頭顱已掉,讓屍身躺在一張席上也好啊。生死離別是最可哀的,十七年來,一日片刻也沒分離過,我沒在西國自沉海底,以致留下污名,也都是為了這個孩子。」法師見他哭哭啼啼,心裡很覺悲傷,但想到身為法師,不能這樣,便強忍眼淚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如今不必再想兒子的事了。相互看著臨終的情景豈不是更慘。本來,像你這樣生來富貴榮華的人,自古是很少見的。榮為皇室外戚,晉陞大臣之位,一生榮華可謂絕頂了。如今遭逢這樣的厄運,也是前世的宿孽,不必怨天尤人。大梵王宮【2】深禪入定的樂趣是綿延不斷的。塵世性命猶如電光朝露一般,即使是忉利天【3】那樣億萬年的壽命,到頭來也不過一場幻夢。你已經活了三十九年,想來也不過是一個時辰。誰嘗過不老不死之藥,誰能保東父西母【4】之命,秦始皇窮奢極欲,終埋於驪山之墓;漢武帝惜命貪生,空朽於茂陵之苔【5】。生者必滅,釋尊仍不免受栴檀之煙【6】;樂盡悲來,天人尚有五衰之日。佛有言曰:『我心自空,罪福無主,觀心無心,法不住法。』【7】把善惡都看空了,自然順應佛心。彌陀如來經受五劫之時,發出普救眾生的宏願。我們是何等樣人,於億萬劫數之中生死輪迴,入寶山之中空手而歸,豈不是恨上加恨,悔中加悔嘛!除念佛之外絕不可再有其他妄念。」如此諄諄告誡,勸他念誦佛號。內大臣覺得這位法師說得很有道理,便頓然棄絕妄念,朝西合十,高聲念佛。這時桔右馬允公長拔出腰刀,由左方暗暗走到背後,正要動手,大臣突然停止念佛,說道:「右衛門督,他已……」情形十分可憐。就在他剛剛看見公長立在背後的瞬間,那頭顱便已落地了。法師被眼淚哽咽住了,武士們也很感悲痛,而這位公長正是平家世代的家臣,在新中納言平知盛家朝夕供職的武士。人們都恥笑他說:「真是個諂世媚俗、無情無義的傢伙!」

之後,法師照樣給右衛門督授戒,勸他念佛。右衛門督問道:「內大臣臨終時情形如何?」令人覺得十分淒慘。「英勇慷慨,你放心吧。」右衛門督聽了,高興地流淚說道:「再也沒什麼掛念的了,快動手吧!」這次是由堀彌太郎動手。首級由判官手下的人送至京都,遺骸由公長收殮,把父子二人埋在同一墓穴內。大概是因為內大臣說過罪孽深重、不想分離的話,才這樣處置的吧。

同月二十三日,內大臣父子的首級轉送至京都。檢非違使等人在三條河原等候,接收了首級,在大路上巡迴示眾之後,懸掛在獄門左側的樗樹上。三位以上高官的頭顱在大路上巡迴示眾,然後懸掛於獄門,這在外國不知有無先例,在我朝算是首創了。平治年代,因中納言藤原信賴惡行昭彰,曾經梟首,但並未懸之獄門。懸首的事是從平家開始的。從西國押解至京都,由六條大路押往東國,又由東國押回京都,死後又從三條大路往西遊街示眾,其所受的屈辱,生前死後都算是登峰造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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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司馬遷《報任安書》。

【2】大梵王宮即梵天王的宮殿,深邃幽靜。

【3】據佛教傳說,忉利天在須彌山頂峰,生在那裡的人可有億萬年的壽命。

【4】東父西母即東方朔和西王母。

【5】茂陵之苔指漢武帝墓。

【6】釋迦死後用栴檀木火葬,故有此語。

【7】引自《觀普賢經》,意思是我心本是空的,罪福發之於心,也是空的。心本是看不見的,一切佛法並非寓於法中。

十九.重衡被斬

正三位中將平重衡由狩野介宗茂監押,自去年便已移居伊豆國。奈良的僧眾不斷地要求將他「押解到這邊來」。於是便下令給源三位入道賴政的孫子、伊豆藏人大夫賴兼,把他押送到奈良去。途中未進京都,取道大津,經山科過醍醐路來到日野附近。這位重衡中將的夫人,乃是鳥飼中納言藤原惟實【1】的女兒,五條大納言藤原邦綱的養女,曾當過先帝安德天皇的乳母,稱之為大納言典侍【2】。三位中將在一之谷被俘後,她仍在先帝身邊侍應,壇浦會戰時想要投海,被勇猛的武士拽住,後來回歸故里,與姐姐藤原成子【3】同住在日野。聽說中將命在旦夕,猶如葉尖上的朝露,往日只能夢中相會,如今但願能見一面才好,倘若不能,則只有朝夕以淚洗面,別無可以告慰的了。三位中將向守護的武士說:「這段日子承你盛情照顧,使我很感快慰,今有一事,最後一次向你懇求。我無兒無女,對人世無所牽掛,唯有長年廝守的妻子,聽說住在日野,想與她見上一面,叮囑一下身後的事。」這樣請求給假片刻。武士們也並非木石,個個流淚,都說無甚妨礙,便准了他的假。中將很是高興,叫人進去對夫人說:「大納言典侍在這裡嗎?三位中將就要經過這裡,前往奈良,如今站在院內等候會面。」夫人沒等聽完,忙問:「在哪裡?在哪裡?」跑出內室,只見一個男人穿著藍布花紋的直裰,戴著折烏帽子,又黑又瘦,靠廊沿站著,這不就是他嗎!夫人走到門簾近旁說道:「是做夢,還是現實?快進來!」夫人話音剛落,重衡早已淚流滿面了。夫人也覺得兩眼昏黑,心內茫然,半晌說不出話來。三位中將掀起門簾,探身進去,哭哭啼啼地說:「去年春天本該戰死在一之谷,只因罪孽深重,報應難逃,淪為俘虜,被遊街示眾,在京都和鐮倉倍受羞辱,目前正要引渡給奈良僧眾,行將就戮了。今日幸得見你一面,於心無可遺憾了。原想剪下一綹青絲,留給你作出家的紀念,只因未獲准許,這也沒能做到。」於是把額前的頭髮抓過一綹,用牙齒把所能咬得到的部分咬了下來,送給夫人說,請留作紀念吧。夫人平時一直為他的安危擔憂,今日更加悲切不安了,哭訴道:「自從離別以後,我就想學越前三位夫人【4】的樣,葬身海底,因不知你是死是活,總盼望有一天會出乎意料地夫妻相會,所以苟且偷生,捱延至今。卻想不到今日一見竟成永訣,真是令人傷心!從前,我苟延歲月,所盼的是有個萬幸……」述說著前前後後的心事,那無盡無休的惟有眼淚罷了。接下去說道:「你穿的衣服褶皺得不成樣子,給你換一件吧。」說完取出一件裌衣和白色便服。三位中將換在身上,將舊衣交給夫人道:「留作紀念吧。」夫人說道:「這個當然留下,還要請你留下一點筆跡作為長遠的紀念。」取出硯台之後,中將一邊流淚一邊寫下一首歌:

淚染舊衣留給你,永誌不忘;

卿卿新服換身上,從此永訣。

夫人立即和了一首,歌云:

脫下舊衣何所用,

為君紀念永留存。

「若有緣,來世必將生在一處。向神佛祈禱,讓我們生在同一蓮葉上吧!太陽已經西斜,奈良還很遙遠,武士們要等得不耐煩了。」說完就走了出去。夫人拽住衣袖說道:「唉,再呆會兒嘛!」「請體諒我的心情,人生總是難免一死的,我們來世再見吧。」說罷便走開了。的確,這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相見,雖想轉身再纏綿一會,但覺得如此柔腸難斷恐有不妥,便強忍著離開了。夫人匍匐在屋簾下放聲大哭,傳到門外遠處,中將尚未催馬動身,淚湧如注,連道路都變得模糊了。覺得此次見面愈益增加惆悵,很是後悔。夫人本想跑去跟在後面,但力不能支,只是以袖掩面,匍匐痛哭。

重衡被押送到南都奈良,僧眾商議道:「這個重衡是大逆不道的惡人,其罪行超出三千五刑【5】之外,惡行必有惡報,這是天公地道的。既是反佛反法的逆臣,就該在東大寺、興福寺一帶示眾,然後用鋸子實行堀頸【6】。」老僧們說:「這不合乎僧徒的規矩,把他交付守護的武士,在木津【7】附近斬首就是了。」於是又把重衡交還給武士。武士便把他帶到木津川的河畔去斬首,圍看的僧徒有數千人,一般居民就不計其數了。

平日隨侍在三位中將身邊的武士中,有個叫木工右馬允知時的,如今在八條女院【8】處供職,因想看到中將臨終時的情況,揮鞭策馬而來,正好趕上將要行刑,便推開成千上萬圍觀的群眾,來到中將近旁,邊哭邊說:「知時為瞻仰您的最後時刻,特意趕來。」中將說:「你的心意實在感人,我因罪孽深重,很想在拜佛中就戮。」知時說:「這不難。」便與守護的武士商議,從附近奉迎一尊佛像來,那恰好是阿彌陀佛。將佛像放於河畔的沙地上,知時解開繫在挽結狩衣袖口的紐結,順勢搭在佛的手上,另一頭讓中將牽著。中將抓住這一頭向佛祈禱道:「據說調婆達多【9】犯了三逆罪,焚燬了記載八萬教諭的經典,釋迦卻預言他來世轉為天王如來。所犯罪孽雖深,但獲逢聖教的緣分不淺,終於得了善果。如今重衡犯了逆罪,但絕非出於本意,而是由於附和世俗。本來生於斯國的人,誰敢不從王命;生於斯土的人,誰敢有違父言;說東則東,說西就西,在所不辭。究其是非曲直,自有佛陀明鑒。可是我的懲罰即在眼前,我的性命只餘片刻,真是悔恨萬千,悲傷無限!然佛家境界以慈悲為心,濟渡眾生的機緣隨在多有。唯圓教意【10】,逆即是順,此文銘肝。一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但願逆緣化為順緣,在此最後念佛之際得進九品淨土。」於是高聲念佛十遍,便引頸就戮了。儘管往日罪行深重,如今見此情形,數千僧徒和守護的武士無不落淚。之後,重衡的首級掛在般若寺大牌樓前的釘子上。這是因為治承會戰時重衡曾在此燒燬了伽藍寺院【11】。

夫人大納言典侍,認為儘管首級沒了,遺骸也該收回供奉。於是派出一乘肩輿前去接取。果然遺骸暴陳在原地,便收入輿內,抬回日野來。夫人當時見了,那心中的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了。本以為那遺骸還像生前那樣偉岸軒昂,但因時當酷暑,已完全變得不像樣了。但也不能就這樣擱置,便向附近的法界寺央求眾多僧侶,為其誦經開吊。後來,首級經大佛殿的高僧俊乘坊的好意安排,由僧眾送到日野,連同遺骸一併火化了。遺骨送到高野,墓地建在日野,夫人也出家為尼,為中將祈求冥福,情形很是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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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藤原惟實,據史實應為藤原伊實。鳥飼是他府邸的地名。

【2】大納言典侍,參見第十卷第二節注二。

【3】藤原成子是藤原成賴之妻,曾作過六條天皇的乳母,官階為大夫三位。

【4】三位夫人即世稱小宰相的平通盛夫人,通盛死後投水以殉。事見第九卷第十九節。

【5】五刑是中國古時的刑法,即墨、劓、剕、宮、大辟。三千是五刑的細則。

【6】堀頸是先把人活埋在地裡,再把露出地面的頭割掉。

【7】木津在今京都府相樂郡。

【8】八條女院,參見第四卷第十三節注二。

【9】調婆達多是釋迦徒弟,反對釋迦,犯了三逆罪。所謂三逆即: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

【10】唯圓教即天台宗。

【11】重衡燒燬廟宇事,參見第五卷第十四節。

[卷第拾貳]

一.大地震

平家覆滅,西國平定,各國由國司統轄,莊園由領主管治,上下安堵,天下晏然。同年【1】七月九日午時左右,大地頻頻搖動,良久不止。赤縣【2】之內,白河【3】之濱,六大佛寺悉被震毀,九重塔震塌了六層,得長壽院【4】中三十三間佛堂倒塌了一十七間,自皇宮以至官宦府第,更有那各處的神社佛閣,民宅店舖,全都頹毀坍塌。房屋坍倒之聲有如雷鳴,爆起的灰塵猶如煙柱;天地昏暗,不見日光;人無老幼,俱各喪膽;朝野上下,人人驚慌;而且遠國近國莫不如此。大地開裂,水如泉湧;岩石崩解,滾落谷底;山嶽崩塌,河川淤塞;蒼海激盪,陸岸浸漬;灘頭舟楫搖蕩於浪濤之中,陸上駿馬幾無立足之地。洪水暴漲,雖登山崗亦難得救;烈火熊熊,雖隔河川,趨避猶恐不及。這就是可悲可歎的大地震。既不是鳥,難以高翔太空;又不是龍,無法躍上雲端。因此,白河、六波羅以及京城之中被壓被埋而死的,不計其數。地水火風四大物質【5】之中,水火風時常造成災害,唯有大地極少發生變化。這次不知為何,只嚇得京中上下人等,家家關門閉戶,每當天鳴地動就覺得死期已到,人人高聲念佛。七八十歲乃至九十歲的人,都說人世就要毀滅,不在今日,就在明朝,個個驚慌失措。年幼的人聽了這話,更是哀啼不已。這時法皇正在新熊野行幸,因為死亡的人太多,觸穢失潔,不適宜參神拜佛,就匆忙回到六波羅去了。一路上,君臣們俱各心懷疑懼,惶惶不安。後鳥羽天皇暫停鳳輦於池汀,後白河法皇暫立帷幄於南庭;后妃皇子等因殿堂均被震倒,或乘肩輿,或乘牛車,紛紛出走。天文博士們急忙奔馳前來,說道:「今夜亥子二時必有餘震。」那驚恐萬狀的情形就無法描述了。

古時,文德天皇時期,齊衡三年(856)三月八日大地震,東大寺的佛發被震掉。朱雀天皇時期,天慶二年(939)四月五日大地震,天皇離開寶殿,在常寧殿前邊建立一個五丈高的帷幄,暫避震災。這是古代的事,無須贅言。如今的事態,大概是空前絕後的了:十善帝王【1】蒙塵出奔,葬身海底;大臣公卿遊街示眾,梟首獄門。自古至今,怨魂最為可怖,世事怎樣難以預料,有識之士無不慨歎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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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善帝王,此處是指平家擁戴的幼帝安德天皇。

二.染匠

同年八月二十二日,鐮倉的二位朝臣源賴朝的亡父、故左馬頭義朝的真正首級,由高雄的文覺上人【1】掛在胸前;鐮田兵衛【2】的首級由文覺的弟子吊於頸下,送至鐮倉來。從前治承四年(1180)文覺上人曾拿出首級用以激勵賴朝興兵起事,但那並非真正的左馬頭的遺骸,而是文覺隨便找了個不相干的舊骷髏包在白布裡。賴朝自興兵起事直到平定天下,一直信以為真,如今才又重提此事。當年,左馬頭義朝生前最中意的染布匠,看到獄門前掛著左馬頭的首級,無人為他弔祭,心中很是悲傷,因而懇求當時的檢非違使准他收下首級,收殮起來。他說:「兵衛佐雖已流放,但日後定會發跡,將來得勢,會要尋找的。」於是便把首級深埋於東山圓覺寺裡。如今文覺訪知此事,便帶著這位染匠到鐮倉來。接報說今天將到鐮倉,源二位賴朝遂前往片瀨河迎接。他穿著一身喪服,一路舉哀,迎入鐮倉,請來高僧站在台上,賴朝本人立在庭院中,舉行奉迎父親首級的典禮,情狀十分悲哀。在場的大名小名,無不落淚。之後,鑿劈山巖,修築寺院,把父親遺骨供奉其中,號稱為勝長壽院。朝廷得知此事,為表哀悼,特追封故左馬頭義朝為正二位內大臣。當時傳達聖旨的敕使為左大辨源兼忠。世人都說:賴朝卿以武勇聞名,不僅立身興家,而且使亡父加官晉爵,真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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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覺上人,參見第五卷第七、八、九、十節。

【2】鐮田兵衛即鐮田景清,參見第十卷第十節。

三.平大納言被流放

同年九月二十三日,鐮倉公啟奏朝廷說:平家在京之餘黨,都應流放到各國各處去。於是分別放逐平大納言時忠卿到能登國,其子贊岐中將時實到上總國,內藏頭信基到安藝國,兵部少輔正明到隱岐國,二位僧都全真到阿波國,法勝寺方丈能圓到備後國,中納言律師忠快到武藏國。或去西海煙波之上,或去東關浮雲之巔,不知何處是安身之所,不知何時是後會之期,個個揮淚告別,那心情的淒楚是可想而知的。

其中,平大納言去向棲身於吉田寓所的建禮門院辭別,哭道:「時忠被判重刑,現在就要遠赴發配的處所了。如留在京都,我還能盡力照應你,往後想要知道你的情況可就難了。我這樣放心不下地離開京都,心裡實在難受。」建禮門院說:「可不是嗎,以前最親近的人就剩你了。你這一走,還有誰憐恤我,探望我呢?」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說起這位大納言,他乃是出羽國前國司平具信之孫,兵部權大輔【1】、贈左大臣平時信之子,故建春門院平滋子的哥哥,高倉天皇的外戚;世上的威望,當代的榮華絕非平常人可比,而且入道相國的夫人,即居住在八條府邸的二品夫人,又是他的姐姐,因此謀求官職,盡可隨心所欲,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晉陞為正二位大納言,曾三次任命為檢非違使別當。他在檢非違使廳任職時,搜竊賊,捕強盜,不問情由便砍斷人的右臂,處人以流罪,所以世人稱之為惡別當。當花方到西國屋島傳達法皇聖諭,叫奉還安德天皇和三種神器時,命人在花方的臉上燙出「浪方」兩字烙印【2】,也是這位大納言的主意。

法皇考慮到他是已故女院的哥哥,由於懷念女院,想把他留在京都,但因有這些惡行,積怨太深,只好作罷。九郎判官與他有親戚關係,曾極力設法赦其刑罪,但也無濟於事。他的兒子侍從時家,年僅十六,夠不上流罪,暫時居住在舅父時光卿家裡。時家同他的母親帥典侍【3】拉住大納言的衣襟,拽住袖子,作最後的告別。大納言強自振作地說:「不能說這就是永別吧。」這麼一說,反而更加悲痛了。值此年邁高齡,而與賢妻愛子分別;住慣了的京城,遠拋在雲端外;從前只聽過別人傳說的北陸地方,現在成了自己流放之所;就這樣走上了千里迢迢的流徙之途。從人說:「那是志賀、唐崎,這是真野海口和交田浦【4】。」大納言聽了,不勝傷感地流淚詠歌道:

流人返京料應難,

遙念妻孥淚不干;

堅田浦上漁師網,

滴水汪汪如淚泉。

這正是:昨日漂泊在西海煙波之上,怨憎會苦【5】,恨積扁舟之內;今天埋沒於北國白雪之下,愛別離苦【6】,悲勝故鄉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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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兵部省的次官稱兵部大輔。權是定員之外的官員。

【2】燙烙印事,參見第十卷第四節。

【3】帥典侍,參見第三卷第四節注一。

【4】這些都是琵琶湖西岸的地名。

【5】怨憎會苦是佛家語,指與冤家相會的痛苦。

【6】愛別離苦是佛家語,指與心愛的人相離別的痛苦。

四.土佐坊被斬

且說九郎判官源義經麾下有十個大名,原是由鐮倉公源賴朝派遣過來的,現在聽說義經受到猜疑,便私下商量,各自悄悄返回鐮倉去了。義經與賴朝本是兄弟,又有情同父子的誓言,自從去年正月誅討木曾義仲,繼而多次征伐平家,今年春天終於將平家全部殲滅。至此,天下太平,四海晏然,本當論功行賞,不料卻生出這般嫌隙,上至天皇,下至萬民,對此無不惶惑。其所以如此,都是因為去年春季從攝津國的渡邊整理船隻向平家盤踞的屋島進軍之際,同梢原景時發生了設不設逆櫓【1】的爭執,梢原受了義經的奚落,因而懷恨在心,向賴朝屢進讒言。現在又說:義經有謀反之心,讓大名們撤回鐮倉,拆除了宇治、勢田兩處大橋,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動,實屬可惡之極。於是源賴朝把土佐坊昌俊喚來,吩咐道:「方丈,你去京都假裝進香拜佛,伺機將他除掉。」昌俊領命,沒有回住所,立即拜辭賴朝奔赴京都去了。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土佐坊到了京都,第二天仍未去晉謁九郎判官。判官得知昌俊進京,便吩咐武藏坊辨慶把他立即帶進府來,問道:「為什麼沒有鐮倉公的書信?」「因為沒什麼大事,所以沒寫信,只叫我口頭轉告:近來京都平安無事,皆賴判官在此守護。只說了這樣的話。」判官說:「一派胡言!你是奉命來殺害我的吧。說什麼『讓大名們撤回鐮倉,拆除了宇治、勢田兩處大橋,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動,實屬可惡之極。方丈,你去京都假裝進香拜佛,伺機將他除掉。』不是這麼說的嗎?」昌俊大驚,辯解道:「哪有這樣的話,我是因為過去許下願心,現在要還願,才來參拜熊野神社的。」這時,判官又問道:「由於景時的讒言,我進不得鐮倉,不能和兄長會面,竟然被趕了回來,這究竟是為什麼?」昌俊答道:「且不管那件事如何,我本人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可向神明發誓,當場寫一道起請文【2】給你。」「不管怎麼說,我認定鐮倉公是不懷好意的。」判官說時,臉色變得十分可怕。昌俊為了保住性命,當即寫了七張紙的起請文,有的燒成灰喝了下去,有的呈獻給神社;所以當時就把他放了回去。他回到寓所,立即傳令給守衛皇宮的羽林軍,當晚這些軍士便蜂擁而來。

判官有一位心愛的女友,名叫阿靜,是名叫磯禪師的歌女的女兒。阿靜和判官從不分離,她對判官說道:「大路上全是武士,這邊並沒發出召集的命令,為什麼羽林軍這樣喧鬧。我想一定和白天那個寫起請文的法師有關。」於是把六波羅故入道相國使用的禿童【3】三四人召喚過來,派出其中二人去打探情況。但過了好久,不見回來。又認為女人出去會方便些,便打發一個女傭再去探聽。不大會兒便跑回來報告說:「兩個禿童都在土佐坊的門外被殺了。土佐坊的寓所擠滿了備好鞍韉的馬,大帳篷裡攜帶弓矢的人,個個全副甲冑,馬上就要出發作戰的樣子,看不出有半點進香拜佛的跡象。」判官聽了說道:立即出兵。於是阿靜幫他穿上鎧甲,只扣了上部鈕結,就提著腰刀出去,在中門前備鞍上馬,命令打開大門,在馬上等待軍士集合。頃刻間,甲冑整齊的軍士四五十騎奔馳到門前,一齊發出吶喊。判官腳踏銀鐙,立身馬上,大聲說道:「夜戰也好,日戰也罷,能夠輕易打敗我義經的人,在日本是沒有的。」說罷,單身匹馬發出吶喊,揮鞭疾馳,那五十騎左右武士閃出一條路來讓他驟馬先行。

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辨慶等以一當千的勇士們,立即跟著飛馳而去。隨後,各處的武士們以為判官府邸受到攻擊,紛紛由各自的住所驟馬趕來,不久就聚攏了六七十騎。土佐坊雖然勇猛抵敵,但所率軍士沒怎麼交鋒便被打得四處逃竄,活命的不多,被殺的不少。土佐坊見勢不妙,趁機逃到鞍馬山中隱藏起來。那山中寺院本是判官義經的故居,山裡的法師便捆了土佐坊,於次日解送給判官。據說他是藏身在叫作僧正谷的地方被捉到的。

土佐坊被帶到大庭之中,他身穿深紫色直裰,戴著僧人用的頭巾。判官笑道:「方丈,你寫的起請文,應驗了吧!」土佐坊毫不驚慌,肅然端坐,朗聲笑道:「我是認真書寫的,理當遭受神罰。」「你以主公命令為重,以一己性命為輕,其志可嘉。你如惜命的話,可以放你回鐮倉去。」土佐坊答道:「此言差矣!果真惜命,你能救我嗎?鐮倉公認為我是唯一可以除掉義經的人。我既然領受了使命,就把性命交給鐮倉公了,怎能出爾反爾呢。但求你開恩,趕快斬首吧!」判官說:「既然如此,就斬了吧。」於是拉到六條河原斬了首級。對他的死,幾乎無人不予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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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設逆櫓事參見第十一卷第一節。

【2】起請文是向神佛發誓的書啟。

【3】禿童就是密探,參見第一卷第四節。

五.判官出奔

且說有個名叫足立新三郎的雜役。鐮倉公源賴朝曾對判官說:「這人雖是雜役,卻特別聰敏,留給你使喚吧。」就這樣送給判官了。其實賴朝曾暗中吩咐此人:「秘密監視九郎的行動,隨時向我報告。」如今他看到土佐坊被殺,便晝夜兼程馳往鐮倉,報告給源賴朝。於是賴朝下令,以舍弟三河守范賴擔任主攻。范賴雖然一再推托,但賴朝堅決不許,迫不得已,換上甲冑,前來拜辭。賴朝說道:「你可不要學義經的樣呀。」范賴聽了這話十分驚恐,立即卸下甲冑,停止進京。為了表明自己並無不忠,每天寫十張書狀。白天書寫,夜裡便在庭院裡念了一遍又一遍。這樣連續一百天寫了一千張,但到底無濟於事,終於被殺了。之後,下令以北條四郎時政為大將,進京誅討義經。判官聞訊,想向九州逃遁,緒方三郎維義勸諫道:「當初平家欲進九州,未被接納,那裡的人都有足以排外的實力。」判官說:「我正想借助他們呢。」「那麼,您帳下的菊池二郎高直是他們的宿敵,請交給我,殺了他才好相求。」於是判官毫不猶豫地交出高直,拉到六條河原斬了首級。從此,緒方維義很受判官賞識。

同年十一月二日,九郎大夫判官義經晉謁法皇,通過大藏卿泰經朝臣啟奏道:「義經向來為君盡忠,這是不須贅述的。但是賴朝聽信下屬的讒言,想加害於我,迫不得已,我想轉赴九州,懇請法皇頒一欽旨。」「這事賴朝會得到消息的,怎麼辦才好呢?」法皇詢問大臣們的意見。「義經如留在京城,東國大軍必將蜂擁來犯,那時京都將無寧日了。倘若令他遠去九州,京中或可避免一場混亂。」群臣眾口一詞地這樣主張。於是判官奉了法皇敕令,親為大將,率領緒方三郎以及臼杵、戶次、松浦等原籍九州的各族軍士共五百餘騎,於翌日初三卯時從京都出發了。臨行的時候沒有發生一點騷亂,寧靜地踏上了征途。

攝津國的源氏族人太田太郎賴基認為:「既然走我門前,豈能讓他白白通過。」便追趕到叫作川原津的地方與他交戰。判官有五百餘騎,太田太郎只有六十餘騎,判官把他包圍起來,高喊:「一個不留,不要讓他跑掉!」盡情地攻殺起來。太田太郎自己負了傷,部下從卒有許多人戰死,馬腹也中了箭,敗下陣來,落荒而逃。判官把斬獲的首級祭了戰神,認為「旗開得勝」,非常高興,就從大物浦【1】乘船,往南駛去。偏巧西風猛烈,把他們吹到住吉浦,於是順勢在吉野山的深處隱蔽起來。由於受到吉野僧徒的攻擊,又逃到奈良。在奈良又受到奈良僧徒的攻擊,便折回京都,再遠去北國,最後逃到奧州。從京城出發時,隨帶十幾個女人,在住吉浦把她們甩掉了。這些人慌作一團,有的在松樹下,有的在沙灘上,或拖踏著裙褲,或伏身枕袖,大哭大喊起來。住吉的神官很是憐恤,就把她們全都送回京都去了。判官所倚重的武士有伯父信太三郎先生義憲、十郎藏人行家、緒方三郎維義等人,他們所乘的船隻被吹得七零八落,這個港口,那個小島,分散各處,彼此不知各人的所在。他們被西風吹散的事,都說是由於平家抱恨的鬼魂作祟。同年十一月七日,北條四郎時政作為鐮倉源氏二位朝臣賴朝卿的代表,率六萬餘騎進駐京都。奏請誅討伊豫守源義經、備前守源行家、信太三郎先生源義憲。立即頒下欽旨,准其奏請。前幾天,即十一月二日,批准了源義經的奏請,宣告了背棄源賴朝的旨意;同月八日又批准了源賴朝的請求,下達了誅討源義經的御批。朝三暮四,世上不得安寧,實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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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物浦在今兵庫縣尼崎市海岸。

六.吉田大納言的為人

卻說鐮倉公奉旨就任日本全國的總追捕使之後,便奏請法皇降旨,詔令各國按田畝交納軍糧。據《無量義經》的記載,古時誅討朝廷逆臣、安邦定國的人可賞賜國土的一半,但我朝無此先例。因而法皇說道:「賴朝的這個要求未免過分了吧。」經過召集公卿計議,都認為「賴朝卿的請求也有一半道理」,就這樣允准了他的請求。於是賴朝在諸國設置守護【1】,在莊園設置地頭【2】,遂使農村中的田地分毫也隱瞞不住了。

朝廷中的公卿大有人在,賴朝關於這件事的奏章,偏要委託吉田大納言經房代為轉奏,這是因為這位大納言為人嚴謹正直。源氏得勢之後,過去攀附平家的人或向源氏獻書,或是獻使,做出種種諂媚阿諛的姿態,唯獨這位大納言從無此種舉動。當平家得意的時候,幽禁法皇於鳥羽殿,設置別當於皇宮後院,當時就曾經任命勘解由小路中納言和這位經房卿二人為後院別當【3】。這位大納言乃是權右中辨【4】光房卿的兒子,十二歲時,父親去世,成為失怙孤兒,但他卻步步高陞,從未淹留。身兼衛門佐、藏人、辨官三個要職,後來一度升任藏人頭,繼而歷任參議【5】大辨、中納言、太宰帥,最後晉陞為正二位大納言。一路越人而上,從未被人超越過。正所謂人之善惡,有如錐在囊中,必定脫穎而出。他確實是世間少有的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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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護是源賴朝建立幕府政治後,在各國設置掌管地方治安的官員。

【2】地頭是鐮倉幕府時期設置在各地莊園、采邑,主管土地、治安、司法等公務的官員。

【3】後院別當是掌管上皇、皇太后、太皇太后所住御所事務的長官。

【4】太政官下設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辨官局設左、右、大、中、少辨各一人。左辨官局統轄中務、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辨官局統轄兵部、刑部、大藏、宮內四省。

【5】參議,參見第一卷第三節注七。

七.六代

北條四郎想出計策,發佈了一項告示:「凡能搜查出平家子孫的,按其所請給以褒獎。」京中人等有知道底細的,為得獎賞便無情地加以搜索。這麼一來,果然搜出來不少。有的是僕從子弟,因為生得面白清秀,便說這是某某中將的少爺,某某少將的公子。儘管父母哀呼號叫,申辨說:「他是侍候少爺的」、「他是乳母的兒子」,也全然不顧,把最年幼的或是淹死,或是活埋,稍微年長的或是劈死,或是刺殺。那母親的悲痛,乳母的哀歎,是無法形容的了。北條四郎也是多子多孫的人,並不贊同人們這樣做,但趨炎附勢乃是世之常情,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其中,小松三位中將的公子,名叫六代,乃是平家嫡長後代,年紀將近成年。北條奉令要設法逮捕他,於是分兵四處搜索,但一時難以找到,北條正準備返回鐮倉覆命。這時有一女子來到六波羅報告說:「由此往西,遍照寺後面有一個名叫大覺寺的山寺,在它北面有一山谷叫作菖蒲谷,小松三位中將的夫人、少爺、小姐,就躲藏在那裡。」北條時政立即派人前去搜尋。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幼童為避人耳目隱居在那裡。從籬笆的縫隙向裡面望去,恰巧有一隻小白狗跑了出來,後面跟出一個俊秀的小公子。只見一個象乳母的人喊道:「唉呀,可不得了!」立即把小公子拽了回去。來人心想:這人或許就是小公子六代吧!便匆匆回去向北條時政報告了情況。第二天,北條親自來到這裡,叫人把住所團團圍住,派人進去說:「聽說平家小松三位中將的少爺六代公子在這裡,鐮倉公的代表北條四郎時政,特意前來迎接,讓他趕快出來。」母親聽了這話,嚇得幾乎暈了過去。齋藤五、齋藤六跑到四處一看,已經被武士圍了個水洩不通,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乳母伏身在公子面前放聲大哭。平時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隱忍著過日子,今天家中所有的人都放聲痛哭起來。北條聽見,心中也覺不忍,揩拭著眼淚,靜靜地等著。過了半晌,又派人進去說:「世上尚未平靜,唯恐有人到這裡胡作非為,所以前來迎接,沒有別的意思,請趕快讓他出來吧。」小公子聽了,對母親說道:「反正逃不脫了,讓我去吧。倘若武土衝進來搜捕,您看見那種粗暴受辱的情形反而不好。即使我被他們帶走,在那邊還會呆一段時間,一定請假來看您,不要這麼傷心吧。」他安慰著母親,是那麼的純真可愛。

過了片刻,母親邊哭邊給他梳頭,給他換衣裳。在要打發他出去的時候,又遞給他一串黑檀木的小念珠,叮囑說:「拿著它,到萬一的時候,念著佛往極樂淨土去。」公子接過來說道:「今天不得不離開母親了,這回一定要到我父親那裡去【1】。」這話十分可哀。他十歲的妹妹聽了說道:「我也要到父親那兒去。」說著便往外跑,但被乳母攔住了。六代公子今年十二歲,比通常十四五的還長得像個成人,氣宇軒昂,在敵人面前沒有絲毫害怕,他以袖遮面,眼淚從隙縫處滴落下來。乘上轎子,便由武士們前後左右包圍著出發了。齋藤五、齋藤六緊緊跟隨在轎子左右,北條四郎讓騎在備用戰馬上的武士下來,讓給他們騎,但他倆不肯,赤著腳,從大覺寺一直步行到六波羅。

母親和乳母悲痛萬分,呼天搶地哀哭。「近幾天,搜捕平家子弟,或是淹死,或是活埋,或劈死,或刺殺,有各種各樣的傳聞。我兒不知要怎樣處置,他稍稍年長,或許要斬首吧。一般的孩子帶在乳母身邊,偶爾看一看,那母子之情也是很深厚的,這本是人之常情;況且這孩子自從呱呱落地,一時片刻也沒有離開過身邊,把他看作是世上稀有的珍寶,由我們夫妻二人朝夕撫養著,在他父親去世之後,他們兄妹二人在我身邊,是我唯一的安慰,如今留下一個,走了一個,往後可怎麼好呢?這三年來,白天黑夜提心吊膽,怕的就是這件事,真沒想到就發生在眼前了。這幾年,虔誠供奉長谷寺的觀音菩薩,可是孩子到底還是被抓走了,多麼痛心呀!怕是現在已經遇害了吧。」夜已深了,母親胸中悲痛難解,沒有一點睡意,於是對乳母說道:「剛才矇矇矓矓,好像夢見孩子騎著一匹白馬回來了,他說:『非常想念母親,請假來看看。』隨後坐在我身旁,悲痛地潸潸流淚。過了一會驚醒過來,心想我兒莫非就在身旁嗎,仔細向旁邊察看,卻不見人影兒。雖然是在夢中,看到我兒來到身邊也是高興的。但是不大一會兒就醒了,真掃興呀!」乳母聽了也哭泣起來。正所謂漫漫難明夜,枕席淚不幹。

夜長總有個盡頭,終於傳來司晨人報曉的聲音,天色已經大亮了。齋藤六回來了。趕緊問他道:「怎樣了,怎樣了?」「現在沒發生什麼情況,這是公子的信。」從懷中取出,呈給夫人。打開看時,上面寫著:「您一定很焦急,現在還沒發生什麼事情。分別後,家裡的每個人都在想念中吧?」信寫得很有大人氣。夫人看了什麼也沒說,把信收在懷裡,低頭沉默了好長時間。那心頭的滋味如何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過了半晌,齋藤六說道:「我出來好一會兒了,很不放心,該回去了。」於是夫人哭著寫了回信,齋藤六告別而去。

乳母因為焦躁不安,走出門去,漫無目的地邊哭邊走,這時忽然聽見有人說道:「在這深山處有一個叫高雄的山寺,住著一位老方丈名叫文覺坊,是鐮倉公很信賴的重要人物,有不少名門公子想作他的弟子。」乳母聽了很是高興,也不告知夫人,逕自到高雄去了。她見到文覺方丈懇求道:「生下來就由我撫養的一個公子,今年十二歲,昨天被武士抓走了。請保佑他的性命,允許收他作您的弟子吧!」說罷在方丈面前匍匐在地,大聲悲哭,完全是一副哀哀無告的樣子。方丈很受感動,問其原委。乳母起來哭訴道:「那是平家小松三位中將夫人的一個親戚的孩子,想必是有人告密,說是三位中將的公子,昨天被武士抓去了。」「那武士叫什麼名字?」「聽說叫北條。」「好啦,待我去問個明白。」方丈說完便出發了。乳母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聽方丈這麼一說,頓覺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趕緊回到大覺寺,去向夫人稟告。夫人見了說道:「原以為你跳崖尋死去了,我也正想投河呢……」接著細細問起事情的原委。乳母把方丈的話一一回稟之後,夫人雙手合十,哭泣道:「天可憐見,答應了我們的懇求,能夠再看到公子了。」

方丈來到六波羅,探問事情真相。北條四郎說:「鐮倉公下令說:『聽說平家子孫有不少躲藏在京都,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將的公子,新大納言藤原成親的閨女所生,是平家嫡脈長子,年紀已近成人,著即搜尋歸案,不得有誤。』接到這道命令,把那些旁支末裔的小兒搜出來幾個,但那位公子的所在無從查知,一時難以搜尋,我正想回鐮倉覆命。不想,事出意外,前天竟有人來告發,昨天就去迎接了來。這孩子十分清秀,令人喜愛,現在還收留在這裡,未予處置。」方丈道:「那麼,讓我看看他。」說罷便到公子住所,只見他穿著繡花直裰,手裡拿著黑檀木的念珠,長髮垂肩,那儀容、人品,確實超群出眾,招人喜愛,簡直不是人世間可以見到的。由於昨夜通宵未睡,顯得有些憔悴,更讓文覺方丈覺得於心不忍。他看到方丈,不知怎地竟流下淚來。方丈見了也忍不住流淚,沾濕了袈裟的衣袖;心想:不管將來會成為怎樣的惡人和仇敵,也不該現在就殺呀,覺得十分可憫,便對北條說:「見了這位小公子,也許是因為前世有緣,覺得十分可愛。請給他延長二十天壽命,我去向鐮倉公請求,把他交給我看管。當初為了鐮倉公能東山再起,我不顧身處流放的境地,進京懇請法皇降旨。當我夜渡富士川下梢的時候,因不瞭解水情,幾乎被波濤捲走;到了高市山又碰到一夥強人,由於合十懇求,才得保全性命;到了幽閉法皇的福原,通過前右兵衛督藤原光能,終於得奉法皇欽旨。當時鐮倉公與我約定:『往後不論什麼大事,儘管直說,凡是方丈提出的事,賴朝沒有不答應的。』後來,我一直為鐮倉公效命,這也是你親見的,無須重新贅述了。信義為重,性命為輕,鐮倉公身為總追捕使,當不至於忘記前言吧。」於是,一清早就出發了。齋藤五、齋藤六聽說此事,把方丈看成神佛轉世,感動得雙手合十,不住地流淚,急忙跑到大覺寺,稟報了原委。夫人聽了,心裡該是多麼高興啊。儘管源賴朝有自己的打算,此事結果如何難以預料,但方丈頗有把握地東下鐮倉,使公子得以延長二十日壽命。夫人、乳母,心情稍覺寬慰,都說這是由於觀音菩薩的保佑。

朝來暮往,二十天夢一般過去了。文覺方丈仍不見回轉,「究竟出了什麼事?」夫人十分掛念,現在更加焦灼不安了。北條時政也說:「文覺方丈約定的日數已經過了,不能這樣耽擱到過年呀,現在就回鐮倉吧。」開始匆忙地準備起來。齋藤五、齋藤六急得無法形容,既不見方丈回來,也不見派使者來京,想不出半點主意,便回到大覺寺,向夫人稟告:「方丈還沒回京,北條明天早晨就要動身去鐮倉了。」邊說邊以左右兩隻衣袖掩住臉,潸潸地流淚。夫人眼見這個情景,便只有心肝碎裂的份了。「如能有個年長幹練的人去跟北條說:把六代帶去,能與回京的方丈在途中相遇才好。假如方丈為公子求情獲得批准,未及回到京城便先予處決,那就太可悲了。當真很快就要處置了嗎?」「怕是就在明天早上,因為這些天在公子那裡值宿的北條家的家丁從卒,人人都面帶愁容,惜別似地一邊念佛一邊流淚。」「那麼,公子怎麼樣呢?」「有人看他的時候,便從容不迫地用手指撥弄念珠。無人的時候,就以袖掩面,流淚不止。」「是這樣嗎?人雖小,倒像個大人。他知道只剩最後一夜了,該是多麼難受呀!臨別時曾說:過幾天請假回來。過了二十多天了,我們不能去,他也不能來,從今以後,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們看,可有什麼辦法?」齋藤弟兄答道:「我們決心無論什麼時候,總要陪伴著他。倘若被殺害,我們一定捧著遺骨送到高野山供奉起來。我們在那裡出家為僧,為公子祈求冥福。」「唉,那孩子現在不知怎樣心焦呢,你們快回去吧!」齋藤兄弟二人於是哭泣著告別了。

且說就在臘月十六這天,北條四郎帶著公子從京都出發了。齋藤五、齋藤六雖然讓淚水糊住了眼睛,認不清道路,但決心要陪同公子到最後一刻,便流著淚跟著走去。北條說:「騎上馬吧!」他們仍不肯騎。心想:「這是最後陪伴公子了,哪還顧得上勞累。」就這樣淌著血淚,追隨前進。六代公子訣別了難捨難分的母親和乳母,住慣了的京都遠遠地拋在雲霞之上,今日最後一次踏上東國的旅途,心中的淒慘是不難想像的。遇有驟馬疾馳的武士,便以為是來取自己的首級,嚇得心驚肉跳;看見有武士前來搭話,便想到這是今生的最後時刻,嚇得肝膽俱裂。心想四宮河原便是葬身之地吧,不想竟過了關山,來到大津浦;看來有在粟津平原處決的跡象,可是今日又已經天黑了。過了一國又一國,過了一站又一站,終於來到駿河國。公子朝露一般的性命,聽說今天是最後的日子了。

來到千本的松林地帶,武士們一齊下馬,放下轎子,鋪上毛皮墊褥,讓公子坐下。北條時政來到公子面前說道:「帶你走到這裡,不為別事,只想讓你在途中能會到文覺方丈,一路上每天這樣期盼著。我對你的照顧之情總算是仁至義盡了。我如送你到關東,不知鐮倉公將會作何想法,所以現在宣佈,就在近江國為你送終。如果有誰為你求情,那麼應該知道,這是你們平家一門應有的報應,一切都是枉費心機了。」說著也潸潸地流淚。公子沒作任何回答,把齋藤五、齋藤六叫到身邊說道:「我有個好歹之後,你們回到京城,千萬不要說我在途中遇害。因為這事雖然不能瞞得很久,但從你們二人直接得到確實的消息,夫人一定痛不欲生,我在草蔭之下也於心不安,來世也難得投生了。你只說送我到了鐮倉就是了。」二人聽了,肝腸幾乎痛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過了半晌,齋藤五說道:「公子歸天,我們絕不會苟且偷生,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去。」說罷,俯首流淚。因為時辰已到,[公子用纖纖玉手將披肩長髮捋到前面,押解的軍士見了都說:「多可愛呀,現在還這麼鎮靜從容。」無不淚濕衣袖。]【2】公子便面向西方,雙手合十,平靜地念誦佛號,伸出脖頸準備就戮。狩野的工藤三郎親俊被挑出來作劊子手。他拿好腰刀,從右側挨到公子身邊,眼看就要手起刀落,可是他突然頭暈目眩,不知如何下手,說道:「我不想殺他,請另派別人吧。」丟下腰刀退了下來。「那麼,讓阿三干吧,讓阿四干吧!」正在挑選不定的時候,忽見一個身穿黑色袈裟,騎著月白色駿馬的僧人揚鞭飛馳而來。當此即將行刑之際,趕到跟前,立即飛身下馬,稍稍喘了喘氣說:「寬宥公子了!這是鐮倉公的公文。」說完,取出公文遞給北條。拆開一看,上面寫著:

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之子既已搜得,高雄寺文覺方丈懇求親自監護,著即交付,勿庸猶疑。此致北條四郎時政。

賴朝

下邊並蓋有賴朝的印鑒。北條反覆看了兩三遍之後,連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便收了起來。不要說齋藤五、齋藤六,就連北條的那些武士也都高興得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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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代的父親平維盛已投海自盡,參見第十卷第十二節。

【2】括號內的幾句不見於古典文學大系本,是根據武藏野書院的流布本補譯的。

八.菩薩保佑

且說文覺方丈突然趕到,說已批准由他將公子帶走,很是興高采烈。他對北條時政說道:「鐮倉公先是說,這位公子的父親三位中將是開戰之初的大將軍,誰來求情也不答應。我說若是挫傷我文覺的心意,神佛也不會保佑的。儘管出此惡言,他仍然不肯依允。後來他去那須野狩獵,我也跟了去,又經百般懇求,總算答應了,因此回來晚了幾天。」北條說道:「你原來說好去二十天,已超過多日了。以為你未蒙鐮倉公批准,所以帶他東下。你來得正好,眼看就要在這裡動手哩。」說罷便命令牽過披鞍備用的馬,讓齋藤五、齋藤六一起騎上,返回京城,並說:「我本該相送,陪你們走一程,只因跟鐮倉公有重要事情,這就告辭了。」於是作別,朝東而去。實在是情義深厚的人。

文覺方丈接納了公子,日夜兼程,來到尾張國熱田附近時已是年底,到第二年正月初五的晚上,抵達了京城。在稱作二條豬熊的地方有文覺方丈的住所,在那裡稍事休息之後,夜半時分來到大覺寺。先敲敲門,裡邊寂靜無聲,只見從院牆斷塌處走出公子豢養的那條白狗,它搖著尾巴走到跟前。公子問道:「夫人在哪裡?」真是思母心切呀。齋藤六翻入院牆,把門打開,讓人們進來,看情形完全不像最近有人居住過的房子。公子說:「我這多餘的性命,還想活下來,就是為了見見親人。這究竟是怎麼了?」哭哭啼啼折騰了一夜。那離情別恨,實在哀婉動人。等到天亮時分,向近處的人打聽,答說:「年前曾到奈良參拜東大寺的大佛,到了正月,聽說蟄居在長谷寺裡。他們走了之後,這裡就沒有人居住。」齋藤五趕緊找到長谷寺,稟明原委。夫人、乳母,宛如在夢中一般,說道:「這不是做夢吧?」急忙起身來到大覺寺,見了公子,歡喜非常,還沒有說話便已淚流滿面了。「快出家吧。」夫人這麼說了,但方丈有些不肯,沒讓公子削髮便帶到高雄去了。據說,對於夫人的隱居,方丈也給了不少幫助。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對於有罪和無罪的人,同樣給以庇佑,從前也有不少這樣的事例,的確是奇跡珍聞哩。

且說當北條四郎時政押解六代公子東下鐮倉的時候,在叫作鏡之宿的地方遇見了鐮倉公派來的使者,問他:「什麼事?」回答說:「聽說十郎藏人、信太三郎與九郎判官義經互相勾結,叫您前去征討。」北條說:「我帶著一個關係重大的人,無法分身。」便命令從京城前來給他送行的侄子北條平六時貞:「趕緊返回京城,查明這些人的住所,一律斬首。」於是在老蘇森林分手,平六便返回京都搜查去了。據說有一個僧人知道十郎藏人的住所,經向他打聽,答稱:「我不知詳細情況,別的僧人知道。」於是前去把他逮捕起來。他卻說道:「為什麼拘捕我?」「因為你知道十郎藏人的所在,所以拘捕你。」「那麼,讓我說好了,胡亂捕人幹什麼!據說是在天王寺。」「那麼你給帶路!」於是便以平六的女婿笠原十郎國久、殖原九郎、桑原次郎、服部平六為首,率領三十餘騎向天王寺進發。十郎藏人有兩個住處,一處是姓谷的學頭【1】伶人兼春的家,一處是樂師秦六秦七的家,所以分兵兩路前往捉拿。十郎藏人這時正在兼春處,看見全副武裝的人衝進來,便從後門逃走了。學頭有兩個女兒,都是藏人的情人。抓住她們追問藏人的去處,姐姐說:「去問妹妹。」妹妹說:「去問姐姐。」剛剛逃走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於是把她們逮捕,送到京城去。

且說藏人行家向熊野方向逃去,只帶了一個親隨武士。因這武士患了足病,便在和泉國的八木鄉逗留。這家主人得知來人是十郎藏人行家,便連夜跑到京都報告給北條平六。平六說道:「天王寺方面的軍士還沒回來,該派誰去呢?」喚過一個名叫大源次宗春的部卒,問道:「延歷寺的那位山僧還在嗎?」「還在。」「那麼叫他來!」一聲召喚,那人便來了。吩咐道:「十郎藏人找到了,你去殺了他,到鐮倉公那裡領賞。」「一定照辦,給我幾個人吧。」「給你大源次,別的可沒什麼人了。」於是派了雜役和牛倌十四五人跟他一起去。這位山僧名叫常陸坊正明。來到和泉國,衝進那人家裡一看,並不見十郎藏人。地板也撬開了,家什貯藏室也看了,都沒有。常陸坊站在大路上巡視,見有一個上了歲數的農婦走過來,便捉住問道:「這裡有沒有藏著一個形跡可疑的人,不說就殺了你!」「剛才你們搜查的那一家,昨晚上來了兩個很體面的過路人,今天早上走了,現在就在那邊望得見的大房子裡。」常陸坊穿著帶袖子的黑革縫綴的腰甲,拿著長刀,跑進那戶人家搜查,只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深褐色直裰,戴著折烏帽子,拿著唐式酒瓶和糕點,正在往裡倒酒。這人一見全副武裝的僧人進來,俯身要跑,立即就被追上捉住了。十郎藏人說道:「你這僧人,抓錯了,行家在這裡。」常陸坊跑回來一看,只見他穿著白色內衣,寬腳褲子,右手拿著防身的腰刀,左手拿著精緻的短刀。常陸坊喝道:「把腰刀放下!」藏人聽了大笑。常陸坊跑上去就砍,正好被藏人擋住,便馬上跳了回去。又砍過來,又被頂了回去。砍過來,頂回去,就這樣反覆廝殺了好一陣。藏人準備向後邊的貯藏室退去,常陸坊道:「不行,不能進去。」「我也這麼想。」便又跳過來廝殺。常陸坊把腰刀扔掉,突然衝上來徒手廝打。一會兒按在下邊,一會兒翻在上邊,正在翻來滾去的時候,大源次突然趕來了。因為過於慌張,沒有拔刀,抓起一塊石頭把藏人的額頭打破。藏人笑道:「你是個雜役,不懂得用腰刀和長刀,哪有用石頭打仗的!」常陸坊命令說:「把腿捆住!」本是叫捆住敵人的腿,但大源次慌張得很,把兩個人的四條腿全捆了起來。然後用繩子捆住藏人的脖頸,拉起來,放在一邊。藏人說:「拿水來。」便拿來一碗乾飯泡在水裡給他。藏人只喝水,沒吃乾飯。放下之後,常陸坊拿過來吃了。「請問你是山僧嗎?」「我是山僧。」「叫什麼法號?」「西塔的北谷法師,法號常陸坊正明。」「這麼說來,就是以前要我收留的那個僧人呀!」「是的。」「你是賴朝派來的,還是北條平六派來的?」「鐮倉公派來的。你當真要殺鐮倉公嗎?」「我落到如此地步,說沒有那種打算,會怎樣?說有,又怎樣?反正事已至此,無話可說了。你看我的本領如何?」「在山上我經歷過多次交戰,還沒遇到過這麼棘手的。今天我使出了同三個硬敵拚殺的力氣。你看我正明手段怎樣?」「不是被你抓住了嘛……把那腰刀拿過來!」常陸坊拿過來一看,藏人的刀沒有一處錛了刃子的,常陸坊的刀卻錛了四十二處。立即讓人拉過驛站的馬匹,給藏人騎上,回京城去。當夜在江口的一個藝妓領班的家裡投宿,連夜派使者趕到北條處。第二天正午,北條平六率一百餘騎,高舉旗幟來到了。在澱町的赤井河原遇到了使者。「法皇有旨,說不必進京,鐮倉公也表示贊同,快把首級給我,送給鐮倉公驗看,好領取恩賞。」因此,便在赤井河原斬了藏人的首級。

傳說信太三郎先生義憲隱匿在醍醐山裡,可是前去搜索並沒有找到。聽說又逃到伊賀方面去了。於是以服部平六為首,率領軍兵向伊賀國進發。得知義憲躲藏在千戶山的佛寺裡,便衝到那裡去捕捉。只見他伏在地上,上身穿著夾內衣,下身穿著寬腳褲,已用金飾的腰刀剖腹自盡了。服部平六割下了首級,立即返回京城。北條平六看了說道:「馬上東下,送給鐮倉公驗看,聽候嘉獎。」常陸坊、服部平六各自帶了首級奔赴鐮倉。源賴朝驗看之後說道:「幹得好!」立即把常陸坊流放到笠井去了。「原想到鐮倉來領賞,不但沒給獎賞,反而處了流放之罪,實在出乎意料。早知如此,何必賣命呢!」常陸坊後悔不已。但過了兩年就把他赦免了。「殺害十郎藏人行家這樣的大將,神佛不會給以保佑,給他一時的懲罰是應該的。」鐮倉公說罷,賞賜給他但馬國的多田莊、攝津國的葉室莊共兩處莊園,打發他回京城去了。服部平六因為曾在平家任職,便把沒收充公的服部莊歸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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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學頭是寺僧的職稱。

九.六代被斬

且說六代公子荏苒間已到了十四歲,姿容越發秀麗,真可謂光艷照人。夫人因而說道:「若在平家得勢的時候,現在已是近衛司的官員了。」這實在是一句多餘的話。

鐮倉公總有些不放心,得便就向高雄的文覺方丈探詢:「維盛卿的兒子怎樣了?是不是會像從前你給我相面時所說的那樣,最終將消滅朝廷怨敵,雪洗會稽之恥。」方丈答道:「這完全是毫無根據的恐懼症,你放心吧!」雖這麼說,鐮倉公仍覺不放心,說道:「他一旦想要謀反,方丈立即就會與他同謀。但有我賴朝在世,誰也對我無可奈何。至於後世兒孫,可就難以預料了。」這話聽來十分可怕,傳入夫人耳裡,她便說道:「在這裡總有不妥,趕緊出家吧。」於是六代公子在十六歲時,即文治五年(1189)春,便把披肩的長髮剪掉,穿上褐衣褐褲,背上書笈辭別文覺方丈,遊方修行去了。齋藤五、齋藤六也同樣裝束,陪同前往。先到高野,尋訪父親的導師瀧口入道,詳細詢問了父親出家和臨終時的情形。然後為了瞻仰一番各地的遺跡,便來到熊野。在濱宮神社前瞭望一下父親涉渡過的山成島,本想親自渡到島上去,但因逆風逆浪,只好作罷。真想問一聲洶湧而來的浪濤:「哪裡是我父親自沉的地方?」看那海灘上的白沙,疑為父親的遺骨,心中倍覺親切,不覺眼淚沾濕了衣袖,雖然不像曬鹽工的衣服那樣總是濕的,卻也從沒有干的時候。在海邊上逗留了一夜,唱經念佛,用指尖在沙灘上畫出佛像;天亮之後,招請高僧為先父誦經。所有這些功德善行,都歸之於先父亡靈。然後與亡靈告別,哭著回京城去了。

且說小松公平重盛的兒子、丹後侍從忠房,在屋島會戰之後一時行蹤不明。原來他投奔紀伊國住人湯淺權守宗重,藏身於湯淺【1】城內。一心效忠平家的越中次郎兵衛、上總五郎兵衛、惡七兵衛、飛驒四郎兵衛等武土,聞訊趕來。伊賀、伊勢兩國擁護平家的住人也都爭先趕來。不多久便聚集了強丁壯勇數百騎。鐮倉公源賴朝得知這個消息,便命令熊野別當前去征討,在兩三個月之內進攻了八次,因城內武士冒死防戰,每次都未能得手,熊野僧人傷亡殆盡。熊野別當派出信使向鐮倉公報告說:「關於征討本國湯淺城一事,已於兩三個月內進攻八次,因城內軍士冒死防戰,每次都未能得手,敵人難以制服,故特請增調附近二三國的軍士前來助戰。」鐮倉公立即回信道:「如依所請,

勢必勞民傷財。困處孤城的兇徒,屬海盜山賊,應嚴加防備,封鎖城門,使其困死城中。」熊野別當依令而行,果然沒有多久,城內便空無一人了。鐮倉公又想出一計,說道:「小松公的公子們,如有一二個殘存的,應予寬宥。因為當初池禪尼派使者為我求情,我才得改判流罪,這是小松內大臣的厚恩。」這話傳出之後,果然不久,丹後侍從平忠房便來到六波羅,然後東下鐮倉去了。鐮倉公見了說道:「你回京城去住吧,那裡很有可以懷念的地方。」這樣騙他進京,派人暗隨其後,行至勢田橋附近,便給殺掉了。

小松公的公子,除已抓到的六個之外,還有一個土佐守平宗實。從三歲便送給左大臣藤原經宗作養子,已經是異姓他人了。他棄武學文,現年一十八歲,雖然鐮倉公尚未下令搜尋,但已為世間所不容,深感前途無望,便去找東大寺的高僧俊乘坊,懇求道:「我是小松內大臣的末子,叫土佐守宗實,從三歲起給左大臣經宗公作養子,已經是異姓他人,現年一十八歲,棄武學文。鐮倉公雖然尚未下令搜尋,但已屬世間難容,我情願出家作您的弟子。」說罷就剪掉髮髻,又說:「如果害怕收留我,就去向鐮倉告發吧。反正我有重罪,只能任憑發落了。」俊乘坊覺得可憐,便答應他出家,把他暫且安置在東大寺的油倉,然後又到鐮倉去報告。鐮倉公說道:「既已見到你,就應好好照顧,先讓他到鐮倉來吧!」俊乘坊無計可施,只得把宗實送往鐮倉,宗實從奈良出發之日起,不要說飲食,就連湯水也從不下喉。過了足柄山,到關本驛就嚥氣了。「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下這個決心也很不容易呢!

且說建久元年(1190)十一月七日,鐮倉公來到京城;同月九日晉陞為正二位大納言;同月十一日以大納言兼任右大將。不久,辭去這兩個官職,於十二月四日回到關東。

建久三年三月十三日,後白河法皇駕崩,享年六十六歲,當夜瑜伽鈴聲沉寂,次晨《法華經》聲斷絕【2】。

建久六年三月十三日,因為要為奈良東大寺新建大佛,舉行供奉典禮。二月間鐮倉公再次進京,同月十二日參拜大佛殿,命令梢原道:「東大寺碾磑門南面,僧眾幾十人身後有一個可疑的人,把他捆起來。」梢原領命立即把那人捉了來。這人剃了鬍鬚,但卻沒剪髮髻。問他:「是什麼人?」他說:「反正氣運已盡,無須多說了。我是平家武士,曾任中務丞【3】,名叫薩摩中務家資。」「為何這樣打扮?」「打算伺機報仇。」「你倒很有心計呢!」供奉典禮結束,返回京都之後,就在六條河原斬了首級。

到了文治元年(1185)冬天,平家子孫就連一兩歲的孩子也沒有了。除了不能剖腹檢查之外,什麼地方都搜遍了,可以說斬草除根了。人們都以為已無一人倖存,但是新中納言平知盛的末子、伊賀大夫知忠卻依然健在。原來平家撤離京都時,他剛三歲,被棄置不顧,照看孩子的僕役紀伊次郎兵衛為教把他收養下來,東躲西藏,後來躲在備後國叫作太田的地方。荏苒間,他長大成人了,卻又引起當地鄉郡衙役的懷疑。於是回到京都,在法性寺叫作一之橋的地方隱匿起來。當初祖父入道相國平清盛在這裡挖掘了二道壕溝,四周栽上竹子,以備萬一之際用作城郭。他在這裡紮起木柵,白天寂無人聲,夜晚賓客雲集,或作詩詠歌,或吹奏管弦。不知怎的,竟然走漏了風聲。當時最令世間恐懼的人物是一條的二位入道藤原能保【4】。他的侍從武士後藤兵衛基清的兒子新兵衛基綱,聽說一之橋藏有朝廷要犯,便於建久七年(1196)十月七日辰時一刻率領一百四五十騎奔赴一之橋,吶喊著殺了上去。城內也有三十餘人,袒露著雙肩,藏在竹叢後面,頻頻放出箭去,射死不少人馬,使其無法從正面進攻。因為到處傳說:「一之橋藏有朝廷要犯」,在京的武士們遂爭先恐後蜂擁而來,大約有一二千騎,拆毀附近的小屋,用來填平壕溝,吶喊著殺了進去。城寨裡的武土們拔出兵刃,衝殺出來,有的被殺,有的重傷,有的自盡。伊賀大夫知忠生年一十六歲,身負重傷,自盡身亡。照料他的僕役紀伊次郎兵衛入道把他置於膝上,淚下如雨,高聲念佛十遍,剖腹自盡了。他的兒子兵衛太郎、兵衛次郎也一同戰死。城寨裡的三十餘人大都戰死或自盡,並放火燒了館舍。武士們策馬進城,把斬獲的首級插在腰刀和長刀刀尖上,轉回二位入道能保的官邸去了。入道能保乘車來到一條大路,驗看了首級。紀伊次郎兵衛入道的首級有些人倒還認得,伊賀大夫的首級卻無人知曉。他母親治部卿局【5】此時還任職於八條女院,因而得以前來相認,哭道:「三歲時,我隨故中納言知盛卿遠去西國,不知你是死是活,只看你和知盛很是相像,便知是我的兒子。」這時人們才辨明了伊賀大夫的首級。

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衛盛嗣逃到但馬國,被氣比四郎道弘招為女婿。道弘並不知道越中次郎是什麼人,常言道口袋裡藏不住錐子,每到夜裡他就騎上岳父的馬奔馳射箭,或潛入海底十五町、二十町,引起了地頭、守護們的猜疑,終於走漏風聲。鐮倉公下達手諭道:「書致但馬國住人朝倉太郎大夫高清:得悉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衛盛嗣現在居住你國,著即拘捕押送前來。」氣比四郎是朝倉大夫的女婿,於是喚來商議怎樣捉他。議定說:「趁洗澡時捉他。」便讓越中次郎入浴,找來幾條大漢,一齊衝進浴室動手捉他。剛一上手便被摔倒在地,剛起來又被踢個觔斗,個個弄得渾身精濕,怎麼也捺他不住。但是終歸寡不敵眾,二三十人發著吶喊擁了上來,或用長刀刀把,或用腰刀刀背,打倒了他,捆綁起來,立即送往關東去了。帶到鐮倉公跟前,問明備細:「喂,你同樣是平家武士,而且是親門近支,為什麼不及時殉難?」盛嗣答道:「平家過於脆弱,卒至滅亡,我期待著萬一的時機來刺殺你,所有利刃、銳矢,都是為你賴朝準備的。既然氣運已盡,也無須多說了。」又問他說:「志向可嘉,如果懇求我寬恕,可留在我帳下聽令。你看怎樣?」盛嗣回絕道:「勇士不事二主,如果寬恕了我,你定會後悔的。希望你開恩早些動手吧!」賴朝便說:「既然如此,就斬了吧。」於是,拖到由井之濱斬了首級。沒有一個人不稱讚他的。

當時後鳥羽天皇耽於遊樂,政事全由岳母藤原范子任意而為,人民愁歎不已。「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6】上有所好,下必從之。憂國憂民的人無不痛心慨歎。這時本來就已讓人不放心的文覺方丈又牽涉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裡來。守貞親王【7】向來勤於學問,以正理為先,文覺曾經多方設法使其得登大寶,但是被前右大將賴朝卿所阻,未能實現。建久十年(1199)正月十三日源賴朝死,文覺欲謀興兵起事。不久事洩,在二條豬熊住所被檢非違使的官員拘捕,以八十餘高齡流放到隱岐國去。文覺離開京都時說道:「我如此風燭殘年,已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了,即便是朝廷定罪,怎麼不把我安置在京都近郊,而定要流放到隱岐國去,這毬杖小兒實在可惡。我這一去,就在流放地等候他的大駕【8】吧。」這話聽來十分可怕。原來這位天皇特別喜愛打毬,所以文覺才出此惡言。後來這位後鳥羽天皇在承久年間(1221)起兵倡亂,那麼多郡國,偏偏把他流放到隱岐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據說文覺的亡靈常在隱岐國作祟,不時地出現在天皇面前說三道四。

且說六代公子被稱為三品禪師,在高雄一心修行,有人向鐮倉公告發說:「那種人的兒子,又是那種人的弟子,雖是剃了頭,可是剃不了心呀!」由於鐮倉公多次向朝廷奏請,於是詔令檢非違所的安藤判官資兼前去逮捕,並指派駿河國住人岡邊權守泰綱,在田越河將他斬首。他能從十二歲活到三十多歲,完全是由於長谷觀音的庇佑。自此以後,平家的子孫徹底滅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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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湯淺在今和歌山縣有町郡。

【2】後白河法皇晚上做真言宗(瑜伽)功課時搖鈴作響,早晨捧誦《法華經》。

【3】中務丞是中務省的三等官員。長官稱卿,其次稱大輔、少輔,再次稱大丞、少丞。

【4】藤原能保是源賴朝的妹夫。

【5】治部卿局即平知盛妻。

【6】引自《後漢書·馬廖傳》。

【7】守貞親王是後鳥羽天皇的哥哥。

【8】實際上文覺是被流放到佐渡國。本書說他被流放到隱岐國是為了同後鳥羽天皇后來被流放到這裡相映成趣。承久十三年(1221)這位退位的後鳥羽天皇,因為深惡幕府將軍北條義時專橫跋扈,詔令關東將士討之。將士不奉詔,反為義時效命,進佔京都,於是義時把後鳥羽天皇放逐到隱岐島。

[灌頂卷]

一.女院出家【1】

建禮門院隱居在東山之麓,賀茂川東岸的吉田附近;住在奈良高僧中納言法印慶惠的一所僧房裡。房舍年久失修,庭院雜草叢生,簷下萱草繁茂;簾帷殘破,閨房敞露,難避風雨。儘管繁花爭芳鬥妍,可惜花開無主;明月夜夜生輝,可歎賞月無人。從前晏居於雕欄玉砌、綾羅綿繡之中,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離開一切親人,棲身於隳朽陋室,心中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了。這正如失巢之鳥,離淵之魚,緬懷昔日漂泊海上、困居舟中的生活,反覺令人想念。想往日蒼波路遠,寄思於西海千里之雲;看今朝茅屋苔深,淚落於東山一庭之月;淒淒慘慘,何等悲切!

女院於文治元年(1185)五月一日削髮出家。據說授戒法師是長樂寺的阿證坊上人印誓。女院將先帝【2】的長袍賜給他作為佈施。本來這是先帝臨終時的遺物,香澤至今尚存,隨時撫覽以為紀念。從西國攜至京都,原想永遠留在身邊,只因沒有可以佈施之物,又兼為先帝祈求冥福,便強忍著眼淚送給上人了。上人收下,默無一言,淚濕了袈裟衣袖,哀泣著退了出去。據說後來上人把這袍子縫成布幔,懸掛於長樂寺的佛尊前面。

女院十五歲時詔封為女御,十六歲晉為后妃之位,常侍於君王之側,晨起襄理朝政,夜晚陪侍酒宴。二十二歲時皇子降生,立為太子;踐祚之後,賜封院號,命名建禮門院。即是入道相國之女,又是天皇母后,為天下崇敬,非止一端。今年二十九歲,依然是貌勝桃李花失色,艷似芙蓉色不衰。瑩光墨玉一般的黑髮,現已剪落無存。棄絕塵世,遁入空門,豈不可悲!一門親人戰敗自殉投身海底的情形,以及先帝、二品夫人【3】的音容,都是永世難忘的。自己朝露一般的性命雖然苟延至今,但每當想到遭際之悲慘,便禁不住淚流不止。五月間儘管夜短,猶覺延宕難明;夜色沉沉難以成寐,夢尋往事猶且不能。真個是孤燈殘影背壁冷,闇雨敲窗徹夜愁【4】。上陽宮中的宮人,其哀怨之情形也不過如此吧。原來的僧房主人為寄托思念往事之情而移植此處的柑桔,隨著簷下微風飄來熟稔的花香,同時也傳來二三聲山中子規鳥的鳴囀。女院因而想起古歌,於是在硯蓋上寫道:

為憐桔香子規啼,

我為故人淚沾衣【5】。

女眷們都顯得頗有豪氣,二品夫人、越前三位的夫人,都英勇地投海自盡了。被武士生俘送歸故里的人們,無論老少,全都出家,形容憔悴,雖生猶死,朝夕在難以想像的山巖谷底度日。舊宅均已化為煙塵,廢墟遺址業已變為野草叢生之地,自然無人過問。如今的心情猶如劉阮從仙界回到人間,遇見七代玄孫【6】一般,不勝淒涼感慨!

七月九日發生大地震,四處房倒屋塌,女院隱居之所也牆頹屋毀,無法居住。此處自然沒有嚴守宮門的綠衣羽林,唯有應時的秋蟲,從粗陋的籬牆和茂密的田野中傳來啁啁叫聲,令人更覺淒愴。難以入寐的黑夜越來越長,更難熬到天明了。無盡的哀愁,當此悲涼的秋季越發令人難以忍受。世態炎涼,就連那些故舊也全都遠離而去,無一人肯來光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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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頂卷專講安德天皇的母親平德子,在劫難後出家隱居的生活。對於這一卷的由來,有人說是後半各卷抽集來的。有人說是原來書成之日即有此卷,如此結束才得與開卷的《祗園精舍》相呼應。

【2】先帝指安德天皇。

【3】二品夫人即建禮門院的母親,參見第一卷第十節注三。

【4】白居易詩《上陽白髮人》有云:「耿耿殘燈照背影,蕭蕭闇雨打窗聲。」

【5】原歌見《新古今集》。

【6】據《續齊諧記》,劉晨與阮肇赴天台山採藥,迷路,遇仙女,過半年回家,人世上已是第七代玄孫了。

二.入居大原

然而,冷泉大納言藤原隆房的夫人、七條修理大夫藤原信隆的夫人【1】卻避開世人耳目,悄悄前來慰問。「靠她們來照顧,是從前萬萬沒想到的。」女院流淚道。身邊服侍的人也都淚濕了衣袖。

住在此地,離京都不遠,過路人耳目甚多,朝露一般的性命被風吹息之前總希望找個不聞世事的地方,寧願住到深山裡去,只可惜沒有機緣。有一女官曾說過:「大原山中有一處叫寂光院的,很是清靜。」「山中雖然冷清,但聽不見世間的噩耗,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女院就這樣決定了。肩輿之類,全由隆房卿的夫人準備。文治元年九月末移居寂光院,沿途觀看了各處色彩繽紛的秋葉,抵達山坳時已是日暮時分了。野寺晚鐘之聲如泣如訴,沿途青草葉上的露珠密而又濃,女院的衣袖更加濕透了。俄爾山風大作,樹葉亂飛,空中陰霾密佈,秋暮冷雨霏霏。呦呦鹿鳴,歷歷在耳;秋蟲唧唧,如絲不絕;所見所聞,倍增惆悵。從前輾轉於港灣海島之時,那心緒還不至於如此,每念及此更覺哀愁難禁;如今在這滿巖青苔的寂寥之所,竟然要從此定居下去,庭院中承露的胡枝子已為秋霜所敗,東籬下傲霜的菊花也已凋萎色衰,女院對此反顧自身,不能不喟然興歎。當拜倒佛前,祈禱「天子聖靈早成正覺,一族亡魂均得佛果」之時,先帝的面影越發不離眼前,真是幾生幾世也不能忘懷。於是,在這寂光院的近旁結成一個大僅方丈的庵室,一間供自己寢處,一間供奉佛尊。晝夜朝夕勤謹膜拜,不分晨昏念誦佛號,度日遣月從不稍怠。

十月十五日黃昏,忽然聽見散落在庭院的枹葉發出被踏碎的響聲。女院心想:「這遁世避俗之處,有誰前來踏訪呢?讓我看一下,若是必須迴避之人就趕緊躲起來。」於是朝院裡望去,原來是一隻牡鹿走了過去。女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大納言典侍【2】拭淚道:

隱居在懸巖,何人肯顧憐;

忽聞枯葉響,小鹿穿竹垣。

女院頗覺淒惻,當時便把這首歌寫在窗紙上。

在如此無聊的生活中,常常以身邊事物比喻佛跡,聊以寄托愁緒。簷前並列的樹木,比喻為七重寶樹【3】;巖間淤留的雨水,比喻為八功德水【4】;春花隨風飄散,喻之為人世無常;秋月被雲遮掩,喻之為浮生有限。這正是昭陽宮裡清晨賞花,花香隨風飄散;長秋宮【5】中夜晚賞月,月影為烏雲掩遮。從前在瓊樓金殿中,坐鋪錦褥,何等榮華;如今在柴庵草舍內,路人見之亦感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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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兩夫人均系平清盛女,建禮門院之妹。

【2】大納言典侍,參見第十卷第二節注二及第十一卷第十九節注二。

【3】七重寶樹,據佛家傳說,極樂淨土種有七行樹木。

【4】八功德水,據佛家的說法,極樂世界有一種水具有八種優點:澄涼、清冷、甘美、輕軟、潤澤、安和、解渴、養生。

【5】昭陽宮、長秋官,據漢制前者為太后所居,後者為皇后所居。此處比喻建禮門院所居後宮。

三.臨幸大原

卻說到了文治二年(1186)春天,後白河法皇得悉建禮門院隱居大原寂光院,欲前往看視;只因二三月間春風透骨,余寒料峭,山巔白雪未消,谷間寒冰依舊,直至春盡夏來,賀茂神社大祭完畢之後,法皇才在某天凌晨起身臨幸大原山坳。雖說悄悄巡幸,但也帶了德大寺藤原實定、花山院藤原兼雅、土御門源通親等公卿六人,殿上人八名,還有幾個侍衛。經過鞍馬大街的時候,巡視了清原深養父的補陀落寺、小野的皇太后宮舊址。遠山白雲,飄浮如花花留念;樹梢綠葉,惜春有意意更濃。此時正值四月二十幾日,撥開繁茂的夏草走進了寺院,因是初次臨幸,所見景物俱感新鮮,且屬人跡罕至之處,因而頗有興致。

西山腳下有一所佛堂,那就是寂光院。那泉水和林木古香古色,真個是頗有來歷的所在。正是所謂「屋瓦破處霧迷離,香煙不斷;戶樞落處月色明,燈火常存。」庭院中嫩草離離,綠柳如煙。池塘上浮萍飄逐,疑是綠錦鋪地;小島上藤攀松枝,花開奼紫;那遲開的櫻花與綠葉交相輝映,比初綻之花更為艷麗。岸上棣棠盛開,雲巔高處傳來杜鵑鳴聲,這一切都似在迎候君王駕臨。法皇見了這般美景,不禁吟出一首歌道:

岸邊櫻已落,池上花盛開。

從殘巖斷縫傾瀉而下的水聲,也似乎非同尋常。綠蔓纏樹的籬垣,綠黛含煙的山色,都是筆墨無法形容的。

法皇看見女院的庵室,只見屋簷下爬滿牽牛花,萱草和勿忘草交錯其間,真像是「顏淵居陋巷,簟瓢常空;原憲住蓬戶,藜藿遍地。」【1】杉皮覆葺的屋頂疏疏落落,冷雨寒霜繁露,與月光爭相瀉地,無法區分。這情景顯然是風雨不避,難以棲身。背後是山巒,前面是田野;稀疏的嫩竹,風動葉鳴。想來遁世隱居的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那悲涼惱人的事多如庵柱上的竹節;來自京都的音信,稀少得好似庵前的籬垣。偶爾傳來的,唯有緣木而行的猿啼和樵夫伐木的斧聲;除了遍地的紫藤和青蔓,誰會攀緣而至呢?

法皇問道:「有人嗎?有人嗎?」不見有人答應,只見遠處走來一位老邁女尼。因又問道:「女院到哪裡去了?」「去上面山裡採花去了。」「無人替她采嗎?出了家果然煩勞得很呀!」老尼聽了說道:「五戒十善的果報受用已盡,才有如此的境況。為了修行佛法,是不能顧惜體膚的。《因果經》上說:『欲知過去因,見其現在果;欲知未來果,見其現在因。』如果悟出過去未來的因果,便不會這樣悲歎了。悉達太子十九歲離開伽耶城,來至檀特山麓,連綴樹葉以蔽肌膚,攀山砍柴,下谷汲水,只因積下苦難修行的功德,終於悟出了成佛之道。」法皇見這女尼的神態,穿的是看不清是絲是麻的衣裳,居然講出這樣徹悟的道理,甚覺奇怪,於是問道:「你是何人?」她聽了潸潸流淚,半晌無語,拭乾了淚痕,答道:「告訴您,未免有些唐突。我本是故少納言入道信西【2】之女,阿波內侍,母親是紀伊二品夫人【3】。從前很是受寵,如今您竟不認得了,可想我是老朽不堪了。」說著以袖掩面,悲慼之狀不忍卒睹。法皇也忍不住流淚道:「原來你是阿波內侍呀?剛才沒認出來,我以為是做夢哩!」隨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說:「這個女尼,怪不得令人覺得奇怪,果然有些來歷。」

法皇把院內各處看了一遍,但見院內芳草露重,籬垣頹傾,籬牆外面,田水且溢,畦畔難分。走進庵室,拉開紙門一看,一間屋安放著迎來三尊【4】,正中間的阿彌陀佛手上掛著五色絲線;左邊是普賢菩薩的畫像,右邊是善導和尚和先帝的御影,旁邊放著八卷《法華經》,還有善導和尚【5】的九捲著述。蘭麝之香飄揚,供佛之香冉冉,這情形好像是維摩居士於一丈見方的庵室中設置三萬二千個座位,迎來了十方諸佛。在室內隔扇上貼著用彩紙寫的經文摘要,其中有一條寫著大江貞基法師【6】在中國清涼山【7】上詠出的兩句詩:「笙歌遙聞孤雲上,聖眾來迎落日前。」離此不遠,寫著女院自詠的短歌:

隱居在深山,宮中月闌珊;

月本不關已,何為洩清寒。

法皇又看了旁邊的一間,大概是女院的寢室吧,竹竿上掛著麻布的緇衣,床上鋪著粗劣的被褥,從前用遍了本朝和漢土的綾羅綢緞,這一切如今全都已成為夢境了。隨侍的公卿和殿上人見了這般光景,全都淚濕衣袖。

不一會,從上面山裡走出兩個黑衣女尼,沿著山間小徑迤邐而來,看那步履艱難的樣子,法皇問道:「那是何人?」老尼拭淚答道:「肘間挎著花籃,手拿山躑躅的就是女院。拿著薪柴的是鳥飼中納言維實之女、五條大納言邦綱卿的養女、先帝的乳母大納言典侍。」法皇也很覺悲傷,流淚不已。女院說道:「我在此處遁世出家。讓您看見,很覺慚愧。但願就如此了卻殘生吧。」心志如此,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夜間供佛汲水,衣襟盡濕;清晨上山摘花,露浸衣袖;上山難歸,庵室難入,她哽咽流淚,茫然佇立著。這時,那位內侍女尼上前將花藍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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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顏淵和原憲都是孔子門人。前句出於《論語》,後句出於《莊子》。

【2】入道信西即藤原通憲,後白河法皇的重臣,死於平治之亂。

【3】紀伊二品夫人即通憲妻。

【4】佛教傳說,人死後去極樂界,有阿彌陀如來和觀音菩薩、勢至菩薩來接。

【5】善導和尚,參見第十卷第五節注五。

【6】大江貞基因愛女死而出家,曾留學於蘇州,宋真宗賜號國通大師。

【7】清涼山即五台山。

四.六道【1】

「這是遁世隱居者的常情,說不上什麼痛苦。趕快見見面,讓法皇好早些回去。」女院說完,走進庵室去了。「念佛一遍倚窗前,守候晨光遍照;念佛十遍啟柴扉;企盼聖眾來迎【2】。御駕光臨此地,實出意料之外。」女院哭訴著拜見了法皇。

法皇看她這般模樣,說道:「非想天【3】可保持八萬劫的長壽,但仍逃不了滅亡的憂愁;欲界天【4】難免仍有五衰【5】的悲傷。善見城【6】中的勝妙之樂,中間禪的高閣【7】,以及夢中的因果報應,幻影中的樂趣,有如車輪滾滾,無窮無盡。天人五衰的悲傷,人世更是不可避免了。」說到這裡又問道:「有人來看望你嗎?是不是觸景生情,時刻追憶往事?」「沒有人來看我。只有隆房、信隆的兩位夫人偶爾傳個信來。從前,萬沒想到會受她們的照應。」說著流下淚來。隨侍的女人也跟著淚灑衣袖。女院忍住眼淚說道:「我的處境如此,一時悲傷是難免的了,但一想到身後冥福倒也很是高興。頃刻間便能成為釋迦弟子,在彌陀如來的引導下,擺脫五障三從【8】之苦,清淨三時六根【9】之垢,一心嚮往九品淨土,虔誠祈求一門冥福。常時企盼三尊來迎。永世難忘的是先帝的音容,想忘也忘不掉,想逃也逃不開,沒有比母子之愛更令人悲傷的了。所以,我為了給他們祈求冥福,朝夕敬謹修行,這也許就是我或可得救的機緣吧。」法皇聽了說道:「我朝是邊鄙散粟之地,我以十善陰騭得為天皇,身為萬乘之主,無一事不愜己意,尤其是生於佛法流布之時,立志修行佛道,身後進入極樂淨土是毋庸置疑的。人世無常本是自然,絲毫不足奇怪,見到你如此情形,實在覺得可憐。」女院接口道:「我是平相國之女,天子的國母,一天四海盡在掌握之中,每年自從祝賀新正的大典開始,多次寒暑易服,直至年終誦唱佛名【10】的典禮為止,攝政關白以及所有大臣公卿,無不謙恭敬重,好比在六欲四禪的雲天之上,由八萬四千眾多佛聖圍繞供奉一般,文武百官全都敬謹相拜。在清涼殿和紫宸殿上,置身於玉簾之中,春天觀賞紫宸殿的櫻花,心曠神怡。九夏三伏之暑天,汲取清泉,以慰身心。秋天,邀集百官設宴賞月。玄冬【11】素雪的寒夜,重衣取暖,研求長生不老之術,尋覓蓬萊不死之藥,一心只盼久居人世。沒晝沒夜,一味尋求歡樂,只覺得上蒼加佑到此已是極限了。於是自從壽永秋天,害怕木曾義仲,棄京出走,一門上下只能從雲天之外遙望久居的京城,回首反顧燒成灰燼的故里。從過去僅只耳聞的須磨,駛經明石的每個渡口,那情景著實讓人悲哀。白天衝破漫無邊際的波濤海路,淚沾衣襟;夜間與沙洲的海鳥共啼,苦待天明。雖然看到了無數頗有名氣的渡口和小島,但對於故鄉總是難以忘懷。如此飄泊,無處安身,這就是所謂天人五衰生者必滅的悲傷呀。人世間的愛別離苦、怨憎會苦,都讓我體驗到了。四苦八苦【12】,全都集於一身。後來在築前國太宰府那裡,被緒方維義逐出九州,山野雖廣,卻無可安身之所。那時正值秋末,過去在皇宮觀賞的明月,如今只好在漫漫海浪上與之遙遙相對了。在這般艱難困苦之下,到了十月間,平清經中將慨歎道:『京都已落源氏之手,九州又被維義所逐,我等就像落網之魚,無處可以安身,看來大勢已去了。』於是便自沉海底了。這是沉痛敗亡的開端。在海上等來日暮,在舟中待到天明,各國貢物不至,三餐供膳無人,偶爾送來膳食,又因缺水無法下嚥;雖說浮泊在水上,但海水是沒法飲用的;這痛苦直如陷入餓鬼道一樣。之後室山、水島屢次交戰獲勝,人們略覺有了生機。及至一之谷交戰,全族死傷大半,人人戰袍束帶,鐵鎧纏身,不分晝夜,吶喊廝殺,這情形就如同修羅道的爭鬥、帝釋天的拚殺一般。一之谷陷落之後,父子分離,夫妻訣別,把海灣上的漁船視為敵艦,失魂落魂;把松林裡的鷺群看作源氏白旗,膽戰心驚。這之後,在門司、赤間關最後決戰,二品夫人吩咐道:『男人們能活下來的,怕是千萬之中也不會有一個,即便有僥倖生存的,若是遠族,也不會為我們祈求冥福。自古以來,打仗是不殺女人的,無論如何要保全下來,為先帝祈求冥福,也為我們的後世禱告修福。』聽了這番話,恍惚如在夢中,忽然狂風大作,烏雲密佈,軍心渙散,士氣萎靡,看來大勢已去了。天命如此,並非人力所能挽回。事已至此,二品夫人抱著皇上來到船舷,皇上驚問道:『外祖母,帶我到哪裡去?』二品夫人面向天皇,拭淚說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得為萬乘之尊,但因惡緣所迫,氣數已盡。你先面朝東方,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祈禱神佛迎你去西方淨土,同時心中要念誦佛號。這個國度令人憎惡,我帶你去極樂淨土吧。』二品夫人邊哭邊說,然後給天皇換上藍中略帶黃色的御袍,梳理好兩鬢打髻的幼童髮式。幼主兩眼含淚,合起纖巧可愛的雙手,朝東伏拜,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口念佛號不止。當時二品夫人抱著皇上縱身跳入海底的情形,讓我目昏心碎,至今不能忘懷。殘存未死的人見此情景,無不嘶聲號叫,想那叫喚地獄【13】也不過如此吧。之後,被武士拘執,送我進京的時候,來到播磨國的明石浦,矇矓睡夢之中,看見先帝和所有公卿和殿上人端坐在比皇宮還要富麗的殿堂。只因離開京都之後,從未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我問道:『這是哪裡?』二品夫人答道:『龍宮城。』我問:『真是個好地方,這裡再無任何困苦了吧?』她說:『《龍畜經》上說得明白,快祈求冥福吧。』聽了這話,便從夢中醒來。從那以後,我便專心誦經念佛,為他們祈求冥福。所有這一切,我覺得彷彿經歷了六道世界一般。」法皇聽了,說道:「異國的玄奘三藏在徹悟以前曾見過六道,我國的日藏上人借藏王權現【14】之力也見過六道,你以凡人之身也能看見六道,實在難能可貴呀!」說時不禁落淚。隨侍的公卿和殿上人也都淚濕衣襟。女院也潸潸流淚,陪伴的女官們也無不淚沾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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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道,參見第三卷第十三節注六。

【2】聖眾來迎是說死後去極樂界,有眾佛來迎。

【3】非想天,佛教的所謂三界中最高的天。

【4】欲界有六天,即四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

【5】五衰,即天界上的天人也難以避免的臨終時的五種衰相。

【6】善見城即喜見城,參見第十一卷第九節注二。

【7】中間禪的高閣,即位於上下界之間的色界的主宰大梵天參禪修行的宮殿。

【8】五障是佛家所說不能轉為梵天、帝釋天、魔王、轉輪聖王、佛身的五種障礙。三從是說婦女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9】三時指晝夜的早中晚;六根,參見第十卷第十一節注二。

【10】日本宮中古時例行的典禮之一,每年十二月十九開始,連續三天。

【11】玄冬是用以和素雪相對。按五行的說法,冬季屬黑色。

【12】四苦八苦是佛家語。四苦是指生老病死。八苦即此四苦加上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盛苦,即一切苦難的總和。

【13】原文為「叫喚、大叫喚」是八熱地獄的第四和第五,因罪人在此遭受苦刑,故有此稱。均屬佛家傳說。

【14】藏王權現即金剛藏王菩薩,被認為是釋迦如來的化身,供奉在奈良縣吉野峰的藏王堂。

五.女院死去

這時傳來寂光院的鐘聲,報說今天即將逝去,夕陽已經西下,雖然難分難捨,也只好忍淚起駕回宮了。女院此時更加追憶往事,那眼淚如泉湧一般,衣袖也揩試不盡。目送法皇遠去,返身進入庵堂,向本尊祈禱:「先帝聖靈,一門亡魂,成等正覺,頓證菩提。」一邊流淚,一邊禱告。從前是面向東方祈禱:「伊勢大神宮,正八幡大菩薩,天子寶祚,千秋萬歲。」如今則面向西方雙手合十,祈禱:「亡故聖靈,盡歸佛界淨土。」的確可哀。有感於此情此景,女院便在寢室的窗紙上寫出二首歌:

近日心境多悱惻,

宮中故舊倍覺親。

苦日如夢東逝水,

柴庵茅舍亦難長。

跟隨法皇行幸的德大寺左大臣實定公在庵室的柱子上寫下一首歌道:

昔居宮禁如皓月,

今住深山黯無光。

女院思前想後,珠淚漣漣,此時忽聞杜鵑哀啼,於是作歌道:

杜鵑聲裡應含淚,

浮生坎坷淚不幹。

且說壇浦會戰被生俘的人們,在京都大路巡迴示眾之後,或被殺頭,或拋離妻子放逐遠方。除池大納言之外,無一倖免。但四十多個女眷,卻都未予處罰。或投奔親戚,或投靠本家,其中最好的住在玉堂錦繡之中,也並無一處風平浪靜之家;最差的住在柴扉茅舍之內,也並無一處安然容身之所。從前並枕而眠的夫婦,如今雲天遠隔;平日養育情深的父子,只得忍痛分離。因此,彼此懷念思慕之情難盡,只得在哀歎悲痛之中打發朝去暮來的日子。這都是由於入道相國掌握一天四海,上不畏天皇,下不恤萬民;流刑死罪,隨意施行;對世對人,肆意妄為。常言說:父祖作孽,報在子孫。這是毫無疑義的。

女院如此度年遣月,漸漸患起病來。她把如來佛手上掛著的五色線牽了過來,說道:「南無西方極樂世界教主彌陀如來,務必要引導我呀!」大納言典侍和阿波內侍在旁侍奉著,見了這彌留的情形,不禁悲從中來,失聲慟哭。太后念佛的聲音逐漸微弱下來,但見西方紫雲飄拂,妙香充滿庵室,空中傳來仙樂。人生壽命有限,女院終於在建久二年(1191)二月中旬溘然而逝了。兩位女官從女院作中宮的時候就一直隨侍左右,片刻不離,當此臨終之際,那哀痛欲絕的心情,是無法安慰的。她們二人既無親故,又無依靠,為女院張羅逢期祭弔,舉辦佛事,其勤苦實在可憐。喪事完畢之後,她們學著龍女頓悟【1】的先例,效仿韋提希夫人【2】的事跡,實現了永歸淨土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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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法華經》,龍女為沙竭羅龍王之女,八歲徹悟,歸依淨土。

【2】據《觀無量壽經》,韋提希夫人為印度頻婆娑羅王的夫人,聽了釋迦的說教,厭離塵世,往生淨土。

大事年表

保元元年(1156) 平清盛任安藝守,平保元之亂有功,轉為播磨守。

保元三年(1158) 平清盛升為太宰大貳。

平治元年(1159) 爆發平治之亂,平清盛平叛有功,升為宰相。歷任衛府督、檢非違使別當,晉陞為中納言、大納言。

永萬元年(1165) 六條天皇登基。

仁安三年(1168) 六條天皇禪位,高倉天皇登基。

嘉應元年(1169) 後白河上皇出家,是為法皇,但仍總理朝政。平清盛晉陞為太政大臣。

治承元年(1177) 西光、俊寬等以法皇為倚仗,密謀推翻平氏,事敗後,西光被斬。

治承二年(1178) 高倉天皇之子安德天皇降生。

治承三年(1179) 平清盛弄權,免去四十三位朝臣官職,將法皇遷到城南離宮。

治承四年(1180) 高倉天皇禪位,安德天皇(平清盛外孫)以沖齡即位。

五月,高倉宮(以仁親王,高倉天皇之弟)密謀起兵反對平家,事敗被殺。

幼帝遷都福原,年末還都平安京。

七月,法皇發密旨,令源賴朝興兵討伐平氏。

治承五年(1181) 源氏木曾義仲起兵,在尾張與平家開戰。平清盛病故。

壽永二年(1183) 木曾義仲與源賴朝反目。十月,義仲攻入京城。平氏奉幼帝逃奔九州,不久,被地方豪強逐出,後北上。

義仲擁戴法皇,把持朝政,免四十九位朝臣官職,後與法皇反目。法皇封源賴朝為征夷將軍。

壽永三年(1184) 正月,源賴朝派兵攻打義仲,義仲兵敗被殺。平家回師福原。

二月,源義經在一之谷大敗平家軍。

八月,源氏奉後鳥羽天皇(安德天皇之弟)登基。

九月,平氏在備前國兒島戰敗,敗退贊岐國屋島。

元歷二年(1185) 正月,源義經攻佔屋島。

三月,壇浦會戰,平氏覆滅。幼帝被外祖母抱著投海。

文治元年(1185) 六月,平宗盛被殺。

七月,發生大地震。

九月,平氏族人被流放。

十一月,因被源賴朝猜忌,源義經逃離京城。源賴朝奏請天皇討伐義經。

安德天皇母后(建禮門院)在京郊出家。

建久二年(1191) 建禮門院病故。

日本天皇世系年表【注】

世系 天皇名稱 生沒時間 在位時間 年號及備註

第1代 神武天皇 前660~前585 傳說中日本的開國天皇

空位 前585~前581

第2代 綏靖天皇 前581~前549

第3代 安寧天皇 前549~前511 有說安寧天皇元年為前548年

第4代 懿德天皇 前510~前476

空位 前476~前475

第5代 孝昭天皇 前475~前393

第6代 孝安天皇 前392~前291

第7代 孝靈天皇 前290~前215

第8代 孝元天皇 前214~前158

第9代 開化天皇 前158~前98 有說開化天皇元年為前157年

第10代 崇神天皇 前97~前30

第11代 垂仁天皇 前29~70

第12代 景行天皇 71~130

第13代 成務天皇 131~190

第14代 仲哀天皇 192~200

神功皇后 201~269 神功皇后攝政

第15代 應神天皇 270~310

空位 310~312

第16代 仁德天皇 313~399

第17代 履中天皇 400~405 蘇我、物部氏執政

第18代 反正天皇 406~410

第19代 允恭天皇 412~453

第20代 安康天皇 453~456 有說安康天皇元年為454年

第21代 雄略天皇 456~479 有說雄略天皇元年為457年

第22代 清寧天皇 480~484 484年皇女飯清豐聽政

第23代 顯宗天皇 485~487

第24代 仁賢天皇 488~498

第25代 武烈天皇 498~506 有說武烈天皇元年為499年

第26代 繼體天皇 507~531 有說繼體天皇卒年為534年

第27代 安閒天皇 531~535 有說安閒天皇元年為534年

第28代 宣化天皇 535~539 有說宣化天皇元年為536年

第29代 欽明天皇 不詳~571 539 ~571

第30代 敏達天皇 538~585 572~585

第31代 用明天皇 不詳~587 585 ~587 有說用明天皇元年為586年,587年蘇我氏滅物部氏獨掌大權

第32代 崇峻天皇不詳~592 587~ 592 有說崇峻天皇元年為588年

第33代 推古天皇 554~628 592~628 女皇,有說推古女皇元年為593年,593~621聖德太子攝政

第34代 舒明天皇 593~641 629~641

第35代 皇極天皇 594~661 642~645 女皇

第36代 孝德天皇 596~654 645~654 蘇我氏執政結束,孝德天皇仿照唐朝制度開始「大化革新」。從此開始有年號:大化(645)、白雉

第37代 齊明天皇 594~661 655~661 皇極女天皇復位改名

第38代 天智天皇 626~671 661~671 齊明女皇661年死,太子中大兄(天智天皇)守喪,監國,668年始即位

第39代 弘文天皇 648~672 671~672 年號:白鳳(672)

第40代 天武天皇 不詳~686 673~686 年號:朱烏(686)

空位 687~689

第41代 持統天皇 645~702 690~697 女皇

第42代 文武天皇 683~707 697~707年號:大寶(701),慶雲(704)

第43代 元明天皇 661~721 707~715 女皇,登基第一年稱慶雲四年,第二年稱和同元年,710年定都奈良,史稱「奈良時期」(710~794)

第44代 元正天皇 680~748 715~724 女皇,年號:靈龜(715)、養老。720年開始使用「日本」國名

第45代 聖武天皇 701~758 724~749 年號:神龜(724)、天平(729)、天平感應(749)

第46代 孝謙天皇 718~770 749~758 女皇,年號:天平勝寶(749)、天平寶字(757)

第47代 淳仁天皇 733~765 758~764 年號:天平寶字二至七年。被廢

第48代 稱德天皇 718~770 764~770 孝謙女上皇復位改名,年號:天平神護(765)、神護景雲(767)

第49代 光仁天皇 709~781 770~781 年號:寶龜(770)

第50代 恆武天皇 737~806 781~806 年號:天應(781)、延歷(782),794年遷都平安,史稱「平安時期」(794—1191)

第51代 平城天皇 774~824 806~809 年號:大同(806)

第52代 嵯峨天皇 786~842 809~823 年號:大同、弘仁

第53代 淳和天皇 786~840 823~833 年號:弘仁、天長

第54代 仁明天皇 810~850 833~850 年號:天長、承和(834)、嘉祥(848)

第55代 文德天皇 827~858 850~858 年號:嘉祥、仁壽(851)、齊衡、天安(857)

第56代 清和天皇 850~880 858~876 年號:天安、貞觀(859),藤原氏掌權(858~1167)

第57代 陽成天皇 868~949 876~884 年號:貞觀、元慶(877)

第58代 光孝天皇 830~887 884~887 年號:元慶、仁和(885)

第59代 宇多天皇 867~931 887~897 年號:仁和、寬平(889)

第60代 醍醐天皇 885~930 897~930 年號:寬平、昌泰(898)、延喜(901)、延長(923)

第61代 朱雀天皇 923~951 930~946 年號:延長、承平(931)、天慶(938)

第62代 村上天皇 926~967 946~967 年號:天慶、天歷(947)、天德、應和(961)、康保(964)

第63代 冷泉天皇 950~1011 967~969 年號:康保、安和(968)

第64代 圓融天皇 959~991 969~984 年號:安和、天祿(970)、天延(973)、貞元(976)、天元(978)、永觀(983)

第65代 華山天皇 968~1008 984~986 年號:永觀、寬和(985)

第66代 一條天皇 980~1011 986~1011 年號:寬和、永延(987)、永祚(989)、正歷(990)、長德(995)、長保(999)、寬弘(1004)

第67代 三條天皇 978~1017 1011~1016 年號:寬弘、長和(1012)

第68代 後一條天皇 1008~1136 1016~1036 年號:長和、寬仁(1017)、治安(1021)、萬壽(1024)、長元(1028)

第69代 後朱雀天皇 1009~1045 1036~1045 年號:長元、長歷(1037)、長久(1040)、寬德(1044)

第70代 後冷泉天皇 1025~1068 1045~1068 年號:寬德、永承(1046)、天喜(1053)、康平(1058)、治歷(1065)

第71代 後三條天皇 1034~1073 1068~1072 年號:治歷、延久(1069)

第72代 白河天皇 1053~1129 1072~1086 年號:延久、承保(1074)、承歷(1077)、永保(1081)、應德(1084)

第73代 堀河天皇 1079~1107 1086~1107 年號:應德、寬治(1087)、嘉保(1094)、永長(1096)、承德(1097)、康和(1099)、康河、長治、嘉承(1106)

第74代 鳥羽天皇 1103~1156 1107~1123 年號:嘉承、天仁(1108)、天永(1110)、永久(1113)、元永(1118)、保安(1120)

第75代 崇德天皇 1119~1164 1123~1141 年號:保安、天治(1124)、大治(1126)、天承(1131)、長承(1132)、保延(1135)

第76代 近衛天皇 1139~1155 1141~1155 年號:永治、康治(1142)、天養(1144)、久安(1145)、仁平(1151)、久壽(1154)

第77代 後白河天皇 1127~1192 1155~1158 年號:久壽、保元(1156)

第78代 二條天皇 1143~1165 1158~1165 年號:保元、平治(1159)、永歷(1160)、應保(1161)、長寬(1163)、永萬(1165)

第79代 六條天皇 1164~1176 1165~1168 年號:仁安(1166)。1167年平氏掌權

第80代 高倉天皇 1161~1181 1168~1180 年號:仁安、嘉應(1169)、承安(1171)、安元(1175)、治承(1177)

第81代 安德天皇 1178~1185 1180~1185 年號:治承、養和(1181)、壽永(1182)

第82代 後鳥羽天皇 1180~1239 1185~1198 年號:壽永、元歷(1184)、文治(1185)、建久(1190)。1185年平氏掌權結束,源賴朝掌權建立鐮倉幕府(1192~1333)

第83代 土御門天皇 1195~1231 1198~1210 年號:建久、正治(1199)、建仁(1201)、元久、建永(1206)、承元(1207)

第84代 順德天皇 1197~1242 1210~1221 年號:承元、建歷(1211)、建保(1213)、承久(1219)。1219年鐮倉幕府源氏亡,北條氏掌權(1219~1333)

第85代 仲恭天皇 1218~1234 1221~1221 年號:承久

第86代 後堀河天皇 1212~1234 1221~1232 年號:承久、貞應(1222)、元仁(1224)、嘉祿(1225)、安貞(1227)、寬喜(1229)、貞永(1232)

第87代 四條天皇 1231~1242 1232~1242 年號:貞永、天福(1233)、文歷、嘉禎(1235)、歷仁(1238)、延應(1239)、仁治(1240)

第88代 後嵯峨天皇 1220~1272 1242~1246 年號:仁治、寬元(1243)

第89代 後深草天皇 1243~1304 1246~1259 年號:寬元、寶治(1247)、建長(1249)、康元(1256)、正嘉(1257)、正元(1259)

第90代 龜山天皇 1259~1274 年號:文應(1260)、弘長(1261)、文永(1264)

第91代 後宇多天皇 1267~1324 1274~1287 年號:建治(1275)、弘安(1278)

第92代 伏見天皇 1265~1317 1287~1298 年號:正應(1288)、永仁(1293)

第93代 後伏見天皇 1288~1336 1298~1301 年號:正安(1299)

第94代 後二條天皇 1285~1308 1301~1308 年號:乾元(1302)、嘉元(1303)、德治(1306)

第95代 花園天皇 1297~1348 1308~1318 年號:延慶(1308)、正和(1312)、文保(1317)

第96代(南朝) 後醍醐天皇 1288~1339 1318~1336 年號:元應(1319)、元享(1321)、正中(1324)、元德(1329)、元弘(1331)、正慶(1332)、建武(1333)、延元(1336)。1333年滅北條氏,鐮倉幕府終。1336年足利尊氏反,另立天皇,遂分南北朝,後醍醐天皇為南朝(1336~1392)

第97代(南朝) 後村上天皇 1328~1368 1339~1368 年號:延元、興國、正平

第98代(南朝) 長慶天皇 1343~1394 1368~1383 年號:正平、建德(1370)、文中(1372)、天授(1375)、弘和(1381)

第99代(南朝) 後龜山天皇 不詳~1424 1383~1392 1391亡於北朝,年號:弘和、元中(1384)

北朝第1代 光嚴天皇 1313~1364 1331~1333

北朝第2代 光明天皇 1321~1380 1336~1348 年號:建武(1336)、歷應(1338)、康永、貞和。足利尊氏建立室町幕府(1338)

北朝第3代 崇光天皇 1348~1351 年號:貞和、觀應(1350)

北朝第4代 後光嚴天皇 1338~1374 1352~1371 年號:文和(1352)、延文(1356)、康安(1361)、貞治(1362)、應安(1368)

北朝第5代 後圓融天皇 1358~1393 1371~1382 年號:應安、文中(1372)、永和(1375)、康歷(1379)、永德(1381)

第100代 後小松天皇 1377~1433 1382~1412 年號:永德、至德(1384)、嘉慶(1387)、康應(1389)、明德(1390)、應永(1394)。1392年南朝結束,南北復歸統一

第101代 稱光天皇 1401~1428 1412~1428 年號:應永、正長(1428)

第102代 後花園天皇 1419~1470 1428~1464 年號:正長、永享(1429)、嘉吉(1441)、文安(1444)、寶德(1449)、享德(1452)、康正(1455)、長祿(1457)、寬正(1460)

第103代 后土御門天皇 1442~1500 1464~1500 年號:寬正、文正(1466)、應仁(1467)、文明(1469)、長享(1487)、延德(1489)、明應(1492)。1467年起史稱「戰國時期」(1467~1591)

第104代 後柏原天皇 1464~1526 1500~1526 年號:明應、文龜(1501)、永正(1504)、大永(1521)

第105代 後奈良天皇 1496~1557 1526~1557 年號:大永、享祿(1528)、天文(1532)、弘治(1555)

第106代 正親町天皇 1517~1593 1557~1586 年號:弘治、永祿(1558)、元龜(1570)、天正(1573)。1573年足利氏亡,室町幕府終,織田信長掌權(1573~1582),豐臣(羽柴)秀吉掌權(1585~1598),結束混亂

第107代 後陽成天皇 1571~1617 1586~1611 年號:天正、文祿(1592)、慶長(1596)。1603年德川家康掌權,建立江戶幕府(1603~1867)

第108代 後水尾天皇 1596~1680 1611~1629 年號:慶長、元和、寬永(1624)

第109代 明正天皇 1623~1696 1629~1643 女皇,年號:寬永

第110代 後光明天皇 1633~1654 1643~1654 年號:寬永、正保(1644)、慶安(1648)、承應(1652)

第111代 後西天皇 1637~1685 1654~1663 年號:承應、明歷(1655)、萬治(1658)、寬文(1661)

第112代 靈元天皇 1654~1732 1663~1687 年號:寬文、延寶(1673)、天和(1681)、貞享(1684)

第113代 東山天皇 1675~1709 1687~1709 年號:貞享、元祿(1688)、寶永(1704)

第114代 中御門天皇 1701~1737 1709~1735 年號:寶永、正德(1711)、享保(1716)

第115代 櫻町天皇 1720~1750 1735~1747 年號:享保、文元(1736)、寬保(1741)、延享(1744)

第116代 桃園天皇 1741~1762 1747~1762 年號:享歷(1747)、寬延(1748)、寶歷(1751)

第117代 後櫻町天皇 1740~1813 1762~1770 女皇,年號:寶歷、明和

第118代 後桃園天皇 1770~1779 1770~1779 年號:明和(1764)、安永(1772)

第119代 光格天皇 1771~1840 1779~1817 年號:安永、天明(1781)、寬政(1789)、享和(1801)、文化(1804)

第120代 仁孝天皇 1800~1846 1817~1846 年號:文化、文政(1818)、天保(1830)、弘化(1844)

第121代 孝明天皇 1831~1866 1846~1866 年號:弘化、嘉永(1848)、安政(1854)、萬延(1860)、文久(1861)、元治(1864)、慶應(1865)

第122代 明治天皇 1867~1912 年號:慶應、明治(1868)。1868年征滅幕府,維新成功,天皇親政,1868遷都江戶改稱東京,定國名為「大日本帝國」,1910年吞併朝鮮

第123代 大正天皇 1912~1926 年號:大正(1912)

第124代 昭和天皇 1926~1989 年號:昭和(1926)。1945年二戰投降,改國名為「日本」,1947年實行君主立憲制

第125代 1989~ 年號:平成(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