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紫式部 著 豐子愷譯

第一章 桐壺

且說天皇時代,某朝後宮妃嬪眾多,內中有一更衣。出身微寒,卻蒙皇上萬般恩寵。另幾個出身高貴的妃子,剛入宮時,便很是自命不凡,以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見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寵,便十分忌恨,處處對她加以誹謗。與這更衣地位同等的、或者出身比她更低微的更衣,自知無力爭寵,無奈中更是萬般怨恨。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別的妃子看了自然都妒火中燒。也許是眾怨積聚太多吧,這更衣心緒鬱結,便生起病來,只得常回娘家調養。皇上見了,更是捨她不下,反而更加憐愛,也不顧眾口非議,一心只是對這更衣佝情。此般寵愛,必將淪為後世話柄。即便朝中的顯貴,對此也大都不以為然,彼此間時常側目議論道:「這等專寵,實在令人吃驚!唐朝就因有了這種事而終於天下大亂。」這內宮的事,不久也逐漸傳遍全國,民間聽了怨聲載道,認為這實在是十分可憂的,將來免不了會出楊貴妃引發的那種大禍。更衣處於如此境地,苦惱不堪,內心也甚為憂懼,唯賴皇上深思,尚能在宮中謹慎度日。

這更衣早已謝世的父親曾居大綱言之位。母親也出身名門望族,眼見人家女兒雙親俱全,享盡榮華富貴,就指望自己女兒也不落人後;因而每逢參加慶吊等儀式,她總是竭盡心力、百般調度,裝得十分體面。只可惜朝中沒有重臣庇護,如若發生意外,勢必無力自保,心中也就免不了感到淒涼。

或許是前世的因緣吧,這更衣卻生下一容貌非凡、光彩如玉、舉世無雙的皇子。皇上得知後,急欲見這孩子,忙教人抱進它來一看之下,果是一個清秀異常的小星子。

大皇子為右大臣的女兒弘徽殿女御所生,母家是尊貴的外戚,順理成章,他自然就成了人人愛戴的東宮太子。論相貌,他卻不及這小皇子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對於大皇子,儘管珍愛,但相比之下總顯得平常,而對於這小皇子,卻視若掌上明珠,寵愛無比。看作上無私予的寶貝。

小皇子的母親是更衣,她有著不尋常的身份,品格也十分高貴,本不必像普通低級女官一樣,在日常生活中侍候皇上。而皇上對她的寵愛非同尋常,以至無法顧及常理,只是一味地要她留在身邊,幾乎片刻不離。每逢並宴作樂,以及其它佳節盛會,也總是首先宣召這更衣。有時皇上起床遲了,便不讓其回宮室裡去,整個一天乾脆就將這更衣留在身邊。這般日夜侍候,按更衣的身份而論,也似乎太輕率了。自小皇子出生後,皇上對這更衣更是十分重視,使得大皇子的母親弘徽殿女御心生疑忌;如此下去,來日立為太子的,恐怕就是這小皇子了。

弘徽殿女御入宮最早,況且她已生男青女,皇上對她的看重,非一般的妃子可比。因此獨有弘徽殿的疑忌,令皇上憂悶,心裡也很是不安。

更衣愈受皇恩寵愛,然而貶斥、誹謗她的人也愈多。她身單體弱,宮中又沒有外戚從旁相助,因此皇上越加寵愛,她越是憂懼不安。她所住的宮院叫桐壺,從此院去皇上常住的清涼殿,必須經過許多妃嬪的宮室。她在兩者間頻繁來往,眾妃嬪看在眼裡,心裡極不舒暢,也是自然的。有時來往得太過頻繁,這些妃嬪就惡意作弄她,在板橋上或過廊裡放些齷齪污穢的東西,使得迎送桐壺更衣的宮女們經過時,衣裙被弄得齷齪不堪;有時她們又相互私約,將桐壺更衣必須經過的走廊兩頭有意鎖閉,使她進退不是,窘迫異常。如此等等,花樣百出,桐壺更衣因此痛苦不堪。皇上得知常發生此等事情,對她更是憐惜有加,遂讓清涼殿後面後涼殿裡的一個更衣另遷別處,騰出房間以供桐壺更衣作值宿時的休息室。那個遷出去的更衣,從此對桐壺更衣懷恨在心,也就更不用言說了。

小皇子三歲時行穿裙儀式4排場並不亞於大皇子當年。內藏定和納殿傾其所有,大加操辦,儀式非常隆重,卻也招致了世人的種種非議,但待得看到這小皇子容貌出眾,舉止、儀態超凡脫俗,十足一個蓋世無雙的五人兒,人們心中對他的妒忌和非議才頓然退去。見識多廣的人見了他,都極為吃驚,瞠目注視道:「這等神仙似的人兒也會降至世間!」

是年夏天,小皇子母親桐壺更衣覺得身體欠安,便欲告假回娘家休養,無奈皇上不忍,執意不允。這更衣近年來慪慪常病,皇上已經習慣了。於是對她說道:「不妨暫且往在宮中休養,看看情形再說吧。」可這期間,更衣的病已日漸加重,不過五六日,身體已是衰如弱柳。母親太君心痛不已。向皇上哭訴乞假。皇上見事已至此,方准許其出宮。即使在這等時候,皇上也心存提防,恐其發生意外,令桐壺吃驚受辱。因此,決意讓小皇子留在宮中,更衣一人悄悄退出。皇上此時也不便再作挽留,但因礙於身份,不能親自相送出宮,心中難免又是一陣難言之痛。這更衣原本花容月貌,到這時已是芳容消損,自己心中也是百感交加,卻又無力申述,實在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見此情景,茫然無措,一面啼泣,一面歷敘舊情,重申盟誓。可這更衣已不能言語、兩眼無神、四肢癱軟,僅能昏昏沉沉躺著。皇上束手無策,只得匆匆出室,忙命左右備車回去;但終覺捨她不下,不禁又走進這更衣的房中來,又不允其出宮了。他對這更衣說道:「你我曾山盟海誓:即便有一天,大限來時,我們倆也應雙雙同行。你不至於捨我而去吧!」這更衣深覺感情濃厚,使斷斷續續地吟道:

「大限來時悲長別,殘燈將盡歎個窮。早知今日……」說到此時,想要再說下去,無奈身疲力軟,已是痛楚難當、氣息奄奄了。皇上還執意將她留住宮中,親自守視病情。只是左右奏道:「那邊祈禱今日開始,高僧都已請到,已定於今晚啟懺……」便催促皇上動身。無可奈何,皇上只得允其出宮回娘家裡去。

卻說桐壺更在離宮之後,皇上滿懷悲痛,難以入睡,只覺長夜漫漫,憂心似焚;派去探病的使者也遲遲未返,不禁長吁短歎。使者到達那更衣家外,只聽得裡面號啕大哭。家人哭道:「夜半過後就去世了!」使者垂頭喪氣而返,如實奏告皇上。皇上聞此噩耗,心如刀割,神智恍恍格愧,只得將自己籠閉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年幼喪母,皇上很想將他留住身邊。可喪服中的是子留待御前,無此先例,只得准其出居外家。小皇子年紀尚幼,見眾宮女啼啼哀號,父皇也淚流不止,心中只是奇怪。他哪能想到平常父母子女別離,已是悲哀斷腸之事,更何況同遭死別生離呢?

悲傷也有個限度,最後只得按照喪禮,舉行火葬。太君戀戀不捨,悲泣哀號道:「讓我與女兒一同化做灰塵吧!」她擠上送葬的眾詩女的車子,來到愛宕的火葬場,那裡莊嚴的葬禮正在舉行。此時的太君,自木必說心情是何等的傷『勵!她嗚咽難言,勉強說道:「看著她,只想著平目的音容笑貌,便彷彿她還活著,真切地見到她變成了灰燼,才相信她已非這世間的人了。」說罷,哭得幾乎從車上跌了下來。眾傳女忙來攙扶,萬般勸解。她們道:「早就擔心會弄到這般地步的。」

不久,宮中的欽差來了。宣讀聖旨道:「追封桐壺更衣為三位。此番宣旨又引起了一陣號陶。皇上回想這更衣在世時,不曾作女御,總覺得異常抱歉,所以追封,對她晉陞一級。不想這追封又引得許多的怨忌。知情達理的人,尚認為這更衣容貌秀麗、優雅可愛、性情溫淑、和藹可親,的確無可指責。只因往昔皇上寵愛太過,所以遭人妒恨。如今已不幸身亡,皇上身邊的女官們記起她品格之高貴、心地之善良,都不勝惋惜。所謂「生前城可惜,死後皆可愛。」這古歌必是為此情此景而興的了。

時光流逝,桐壺更衣死後,每次例行法事,皇上總派人前往弔唁。撫慰也總是格外優厚。雖已事過境遷,但皇上悲情依舊,實在難以排遣。他不再宣召別的妃子待寢,只是朝夕以淚洗面、隱愁忍痛。身邊的侍臣見此,都憂然歎息、相對垂淚。宮中只有弘徽殿等人,始終不肯容忍桐壺更衣,並說道:「作了陰間的鬼,還令人不得安寧,這般寵愛也真是難解啊!」皇上雖有大皇子傳側,可是心中仍是惦著小皇子,還時常派遣親信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詢。

時值深秋。一日黃昏,朔風乍起,使人頓覺寒氣透骨。面對這番情景,皇上忽然憶起昔日舊事,倍覺神傷,遂派了韌負5和命婦到外家存問小皇子音信。二人即刻登車前往。此時正逢皓月當空,皇上徘徊宮中,仰頭望月,追憶往昔情形:每逢月夕花晨,宮中必有絲竹管弦之聲。那時桐壺更衣或則彈琴,清脆的音色、沁人肺腑;或則吟詩,婉轉悠揚、不同凡響。她的聲音笑貌,時隱時現,彷彿就在眼前。然而幻影雖濃,又哪抵得過一瞬的現實呢?

待那韌負和命婦到達外家,車子進門方定,只見庭院寥落,四週一片淒涼。這深樓老宅原本桐壺太君溫居之所,為了調養這如玉的桐壺女兒,也曾經略加裝修,維持過一時的體面。可是自更衣死後,這寡婦日夜為亡女悲傷飲泣,已無治理庭院之心,所以雜草叢生、花木凋零。今日寒風蕭瑟,這庭院便倍顯冷落淒涼。只剩了一輪秋月,如銀盤般向繁茂的雜草遍灑清輝。

命婦從正殿南面下得車來,太君一見宮中來人,禁不住又悲從中來,哀哀切切,一時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哽咽道:「妾身命苦,如今落得孤身一人枉活人世。今勢呈上的眷愛,風霜之中,駕臨寒門,教老身感愧有加!」說罷,淚如雨下。命婦答道:「前幾日典詩來此,回宮復奏皇上,說起這裡的情狀,傷心慘目,真叫人肛腸欲斷。我本愚笨無知之人,今日來此,也感到很是悲慼!」她略一躊躇,傳旨道:「皇上說:『更衣之死原只道是做夢,一直神魂顛倒。後來雖稍安定,但仍痛苦不堪。真不知何以解憂啊!因此欲清太君悄悄來宮中一行,不知可否?又每每掛念小星子,可憐他年幼便喪母別父,在悲泣中度日,清早日攜其來此。』萬歲爺說這番話時,聲氣斷續,忍淚吞聲,只因恐旁人笑其怯弱吧,教人看了,實在令人難當。因此未及他把話說完,我便早早退出了。」說罷,即呈上皇上手書。太君說道:「老身終日以淚洗面,淚流過多,以至兩眼昏花,承蒙皇上踢此御函,眼前頓添光明。」便拜讀聖旨:

「本來希望時光的流逝能使心中的悲傷逐漸減少,豈料歷

久彌深,越加無法排遣。此真無可奈何之事!皇兒近來如何?

時時想念。不能與太君共同撫養,實是憾事。今請偕此予入

宮,聊為對亡人之遺念。」書中另敘別離之情種種,並附詩一首道:

「夜風進冷露,深宮淚沾襟。遙遙荒話草,頓然倍孤零。」太君未及讀完,已是泣不成聲。緩緩道:「妾身老朽,苟且人世是因命當受苦。如今面對松樹,已羞愧難當;何況九重宮門,豈有顏仰望?屢蒙皇恩,百般撫慰,真不知何以表達老身感激之情。但臣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宮。只是暗自感到:小皇子雖然年齒尚幼,但不知緣何天資異常聰慧,近來終日想念父皇,急欲進宮。此實在是人間至情,深可為人嘉憫。這事望代為啟奏。妾身命薄,居此荒落之地尚可,可是小皇子,實在委屈他了……」

時值小皇子睡中。命婦說道:「此番本當拜見小皇子,才好將詳情奏復皇上。但念皇上尚在宮中專候回音,恕不便在此久留。」便要告辭。太君說道:「痛失愛女,心情鬱結,苦不堪言,實欲與知己之人敘談衷曲,以稍展愁懷。公餘有暇,請務必常顧寒舍,妾身不勝感念。憶昔日每次相見,皆為良辰美景歡慶之事。而今傳書遞柬寄托悲憤,實非所願。全怨妾身薄命,不幸遭此苦厄。亡女初生之時,愚夫婦即寄與厚望,祈願此女為門庭增光。亡夫彌留之際反覆叮囑妾身:『務必實現吾女入宮之願,切勿因我之亡故而作罷。』妾身也曾憂念,家中無有力後援,愚女入宮後必受種種委屈。只因不忍違反其父遺囑,其後才遣其人宮。承蒙主上寵幸,愚女入待之後,得到萬般憐愛,真是無微不至。亡女周旋於眾妃之間因此而不敢不忍受種種無理侮辱。怎料得朋輩妒恨,日積月累,痛心之事,難於傾述。終因積憂傷身,以至慘遭大病,命歸黃泉。皇上的千般寵愛,如今反成怨恨之根。唉,不說也罷,這不過是我這傷心寡婦胡言亂語吧了。」太君一陣心酸,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此時已是夜深,命婦說道:「太君所言極是,皇上也是如此想的。他說:『我雖真心真意愛她,也不該如此過甚,以致驚人耳目,使這番恩愛不能長久。現在想來,我倆的盟誓,卻是一段惡緣!我自信一向未曾作過招人怨恨之事。只為了此人,竟把得許多無端怨恨,如今又落得形單影孤,反倒成了個笑柄。這也是前世作孽吧!』他時時申述,眼淚始終未干。」絮絮叨叨,難以盡述。

最後命婦又含淚道:「夜已至深,今夜之內還須回宮復奏。」遂急欲動身。此時,冷月西沉,寒風拂面,夜天如水,使人倍感淒涼;亂草叢中,秋蟲鳴聲淒婉,催人下淚。此情此景,令命婦不忍離去,遂吟詩一首道:

「秋蟲縱然伴人泣,長宵已盡淚仍滴。」吟罷,尚待登車,只聽那太君答詩,命侍女傳道:

「哭聲稠稠似蟲鳴,宮人同悲泣聲起。」請將此怨恨之詞,代為轉奏。」太君想到,此番犒賞命婦,所用禮物不宜過於富有風趣,遂將更衣遺留的一套衣衫、一些梳妝用具,贈與命婦。這些東西也彷彿專為此用而遺留著的。

伴著小皇子來的眾位年輕侍女,人人悲傷,自不待言。她們看慣宮中繁華景色,歎息此地衰落淒涼。她們念及皇上悲痛的情形,甚為同情,便勸說太君,將小皇子早日送人宮去。這太君認為自己乃不法之身,此時偕小皇子入宮,定會生出非議;而自己若不見小皇子,即使時間短暫,也覺心頭不安。小皇子入宮一事,因此擱置。

命婦回得官來,見皇上尚未安歇,憐措之情頓生。清涼殿前,此時秋花秋草正十分繁龐。皇上帶著四五個女官佯裝觀賞。那四五個女官都性情溫雅,和皇上靜悄悄地閒聊消遣。近些時日,皇上心緒稍寧,早晚披閱帳恨歌》畫冊。這是從前宇多天皇命畫工繪製的,內有著名詩人伊勢和貫之的和歌及漢詩。皇上日常談論,也多是此類話題。此時皇上看見命婦回宮,便急忙詢問桐壺娘家的情狀。命婦便將此行見聞悄悄奏告。皇上細讀太君復書,但見書中寫道:「辱承錦注,誠惶誠恐,愧無置身之地。拜讀溫諭,悲感並聚,以至心迷目眩。

「嘉蔭凋殘秋風猛,弱草芳盡不勝悲。」詩中失言之處,料是悲傷過度,方寸已亂所致,皇上也並不以此見怪。皇上不想別人窺得自己隱情,但哪裡掩飾得住?回想更衣初到時兩人干種風流、萬般恩愛。如今只落得形影相吊,孤獨一人,便覺得自己甚為可憐。他道:「當初太君不想違背大納言遺囑,才遣此女入宮。我本來應該對她厚遇善待,以答謝此番美意,竟遲遲未行。只可惜如今人失琴暗,徒作空言而已!」皇上說到此處,覺得甚為含歉。接著又道:「所幸,更衣已生下小皇子,待他長大成人,老太君定得享福之時。唉,但願他能如太君所願才好。」

命婦將太君所贈禮物呈皇上御覽。皇上看了,心想道:「這如果是臨鄧道士探得了亡人居處而帶回的鋼合金錠,那有多好……」但如此空想,也是無用。遂吟詩道:

「君若化作鴻都客,香魂應循住處來。」

皇上看現《長恨歌》畫卷,覺得楊貴妃於畫中的容貌雖然悅人,即使是名家手筆,但終覺筆力有限,少了生趣。詩中描繪貴妃的面龐和眉毛如「太液芙蓉未央柳」,這比喻固然恰當,唐時的裝束也很是艷麗優雅。但一想起桐壺更衣的嫵媚溫柔,就覺得任何花鳥的顏色與聲音都遜色了。以前朝夕廝守,共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之詩句,還立下盟誓。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水月夢花。此時正當風嘯蟲鳴、萬物傷秋,無不使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參謁帝居,卻在此深夜時分賞玩月色,奏起絲竹管弦來。皇上聽了,甚為不快,只覺得聲聲刺耳。皇上身邊的殿上人和女官們,深察皇上心事,聽到這奏樂之聲,也都極為生厭。這弘徽殿女御原本冷酷之至,全然不顧及皇上心事,因此故作此舉。此時月已西墜,皇上即景口占道:

「宮牆月暗淚眼昏,造傳荒邱有無明?」皇上想起桐壺更衣娘家的情狀,挑燈凝思,全無睡意。忽聽得巡夜的右近衛官唱名,方知此時已是丑時。是上恐枯坐過久,惹人注意,只得進內就寢,仍是輾轉難寐。次日起床,又回想從前「珠簾錦帳不覺曉」的情景,不免又是觸景傷情,朝政也懶得理了。早膳勉強舉筷,也只是應名罷了;正式御餐,早已廢止了。因此侍膳的人,見此情景,個個憂愁歎息。近身持臣,無論男女,人人著急,均歎道:「這實在是毫無辦法的了!是上和這桐壺更衣,定有前世宿緣。更衣在世之時,皇上一味恩寵,也全然不顧眾人的譏誚怨恨。及至死後,又日日愁歎,凡與這更衣有關之事,都一味佝情,甚至疏懶朝政。真是不可思議啊!」並引唐玄宗等外國朝廷的例子來低聲議論,暗自歎息。

過了些日子,小皇子回宮。這孩子越發長得俊美了,竟不似塵世間人,皇上自然更是憐愛有加。來年春天,冊立太子,皇上心中極欲立小皇子為太子,但苦其無顯赫的外戚作後援;而廢長立幼,又為世人所忌,恐反而對小皇子不利。遂打消了這念頭,只好不露聲色,仍立了大皇子為太子。於是世人便有評論:「對小皇子鍾愛如此,終於不立為太子,看來萬事畢竟是有分寸啊廣大皇子母親弘徽殿女御至此也覺得寬慰了。

這更衣太君自女兒死後,一直悲傷抑鬱,無以自慰。她終日祈禱佛主,願早八天國,與女兒相聚。不久,果蒙佛力引渡去了西天。皇上為此又頗為悲傷。時小星子年方六歲,已懂得一些人情,哭悼外祖母,真是位借盡哀。祖孫相依多年,親情難分。彌留之際,口中唸唸有詞,反覆念及這小外孫,確是悲慼不已。小皇子自此以後也就長留宮中了。

小皇子七歲開始讀書時,其聰明穎悟,已是絕世罕見。皇上見他過分機敏,反倒覺得擔心。他道:「現在誰還再去怨恨他呢?他沒有母親,就此一點,大家也該好好疼惜他。」皇上駕臨弘徽殿,也常帶他去,還讓他人簾玩耍。這小皇子確實長得可愛,面惡或有仇怨的人,一看見他可愛的情態,也禁不住面帶喜色。弘徽殿女御也不忍心很他了。除了大星子以外,這弘徽女御還生有兩位皇女,相貌都比不上小星子的俊美。女御和更衣們見了小皇子,也都不計前嫌。人們都想:小小年紀竟這般雅致風韻、儀態羞媚,確是十分的可親可愛;可和他遊戲玩耍,還須謹慎對待才是。又兼天資聰慧,規定學習的各種學問,均能觸類旁通。就是琴笛之類,也很是精通、擁熟,演奏起來,清純悅耳的聲音響徹雲霄,其多才多藝之能,教人難以置信。

卻說朝鮮國派使臣來朝見皇上,其中有一個高明的相士。皇上召見這根土,欲令其替小皇子看相。但手多天皇時已有禁令:外國人不得入宮。皇上只好將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井的兒子。這右大並原本是小星子的保護人,他們一起來到款待外賓的鴻腫館訪問相士。相上看罷小皇子的相貌,吃驚不小,又幾度測首細看,不勝詫異。他道:「從這位公子的相貌來看,有君王之相,應該登至尊之位。但果真如此,又恐國家將有變亂,自己也多憂患。如果作為朝中大臣,輔佐治理天下,則又與其相貌不合。」這右大並原本是個富有才藝的博士,當下便和這相上海闊天空地交談起來,言語也很是投契。兩人吟詩作文,互相答謝。相士即日便要告辭返國,他此次得見如此相貌不凡的人物,已深感欣幸;如今離別在即,反生幾分悲傷。他作了許多優美詩文抒發此種心情,並贈與小皇子。小皇子也吟頌詩篇,作為答謝。相上讀罷小皇子的詩篇,讚不絕口,再次贈送種種珍貴禮品。朝廷也重重賞賜這相土。此事雖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傳遍。現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得知此事,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意,於是心中疑忌頓起。

皇上十分賢明,也很能通曉相術,對小皇子的相貌,早就成竹在胸,也就一直不曾封他為親王。如今聽這朝鮮胡士所說和自己見解不謀而合,一方面覺得這相上實甚高明,另一方面又暗下決心:「一定不讓他做個沒有外威作後援的無品親王,以免他一生坎坷。我還能在位幾年,也難料定。倒還不如讓他做個臣子,將來輔佐朝廷。為他前程著想,也不失為兩全其美之計。」從此就教他研習輔佐朝政的種種學問。小皇子明瞭此道之後,更顯得才華橫溢了。視其才能,居臣下之位,確實十分可惜。然而封他為親王,定然招致世人疑忌,對他反而不利。讓精通命理的人為此推算,結果相同。於是皇上從此便決意將這小皇子降為巨籍,賜姓源氏。

歲月流逝,但皇上對桐壺更衣的思念卻絲毫未停止。有時為消解愁悶,也召見一些頗有聲名的佳人,但哪能和桐壺更衣相比?因此更感到如桐壺更在那樣的美人真是世間少有。於是從此毫無美色之思,也日漸疏遠了女人。一日,一個侍候皇上的典待,提起先帝的第四是女,說她容貌姣好,人人誇艷,其母后也寵愛異常。這典詩曾侍候過先帝,與她母后也很是親近,時常進出官邪,親眼見著這四公主長得花月之容;而且現在也時常隱約窺見其姿容。這典詩奏清道:「臣妾已入宮侍奉三代人主,未嘗見到與桐壺娘娘相似之人。只有這四公主肖似桐壺娘娘,也實在是傾國傾城之貌呵。」皇上聞言,想道:「莫非世間還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時心動,便傳備厚禮,喚四公主進宮。

得到皇上傳喚,母后異常著急,想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弘徽殿女御乃歹毒婦人,桐壺更衣分明便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車可鑒,真教人心寒!」她左右尋思,猶豫不決。終於未將四公主護送入宮。不巧這其間母后突然病亡,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是上心生憐憫,誠懇地遣人存問,對她家人道:「教四公主入宮吧,我把她當作余女看待。」四公主的眾侍女、保護人,還有作兵部卿親王的兄長都認真思量道:「與其在家孤苦度日,還不如送入宮中,心情也許可以寬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宮。四公主住在籐壺院,於是稱她為籐壺女御。

待皇上召見籐壺女御,覺得她容貌風采秀麗,確實酷似已故桐壺更衣,而且出身高貴、氣質不凡,妃嬪們對她又無可貶斥。籐壺女御入宮後,也確實很是稱心。已故桐壺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輕視,偏偏卻深得皇上恩寵。皇上雖仍然對桐壺更衣情有獨鍾,但愛情卻不知不覺間移注到籐壺女御身上,心情自然也就變得歡慰了。這實是人間常情,真令人感慨啊!

源氏公子時刻不離是上左右,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嬪們對他也從不按規矩迴避。妃嬪們個個都自以為美貌不遜於她人,而她們也全都嫵媚窈窕。然而她們個個都比公子年長,態度也老成規矩;唯這籐壺女御年齡幼小,相貌又十分出眾,見了源氏公子常常含羞躲避。公子朝夕出入於宮閉,自然常常窺見籐壺女御美色。母親桐壺更衣去世時,公子年方三歲,自然不曾記得她的面容。但聽那典侍說起母親,與這位籐壺女御相貌酷似,年幼的公子便心生戀慕,也時時親近這位繼母。兩人同是皇上寵愛親近的人兒,是上便常常對籐壺女御說:「不要疏遠這孩子。你和他母親相貌異常肖似,他親近你,不要認為是無禮,要對他多憐愛才好呢。他母親音容笑貌和你相像,自然他的音容笑貌也和你相像。你們兩人作為母子,也是相稱的。」源氏公子聽到此話,童心暗自高興。每當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之時,他便常去親近籐壺女御,表現出他對籐壺女御的戀慕之情。弘徽殿女御與籐壺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連累,也勾起她對源氏公子的舊恨,對源氏公子也很是不能容納了。

皇上常常稱讚籐壺女御名重天下,把她視作舉世罕有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容貌比她更為光彩動人,因此也就有人稱他為「光華公子」。籐壺女御和源氏公子都很受皇上寵愛,因此人們又稱她為「昭陽妃子」。

源氏公子著童子裝,十分嬌艷可愛,改裝真是有些可惜。但宮中慣例,男童十二歲*,都應舉行冠禮,改作成人裝束。為了辦好這儀式,皇ˍ匕親自安排指揮,日夜操持。除規定的制度之外,又增加了種種排場,使規模更為盛大。昔日皇太子在紫表殿舉行冠禮,場面非常隆重;而源氏公子的冠禮,皇上欲使其比那次更為隆盛。儀式的饗宴,歷來由內藏素及穀倉院當公務辦理X但『學上深恐他們不能辦得周到,因此特別頒旨,務必操辦得盡善周全。儀式設在皇上最喜愛的清涼殿東廂,東面是皇上寶座,在寶座前設置受冠者源氏和加冠大臣的座位。

申時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總角」的重發,左右分開,在耳旁挽成兩個可愛的雙害,甚是嬌艷可愛。馬上就要改作成人裝束,實在可惜啊!執行剪髮儀式的大藏卿,面對源氏公子一頭青絲美發,也實在不忍下手。此記此景,使皇上又懷念起他母親桐壺更衣來。。心想:要是更衣還在,見此情景不知該作何感想。想到此處,竟一陣心酸,又只得隱忍下去。

加冠之後,源氏公子到休息之處換成人裝束,走上殿來拜見父是。眾人一見,無不讚歎激動。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的悲哀,而今重又湧卜心頭。先前擔心源氏公子天真爛漫的可愛風姿因改裝而減色,豈知改裝之後,越發顯得俊美可愛了。

行加冠之禮的左大臣,夫人是位是女,足下一女,名為葵姬。皇太子傾慕這葵姬,想聘娶她,無奈左大臣遷延未許,只因為有心將此女嫁與源氏公子。他曾將此意奏表皇上。皇上心想:「這孩子加冠後本來缺少高貴的外戚作後援。左大臣既有此心,我也就成其美事,教葵姬傳寢吧。」冠禮之前,皇上曾催促左大臣早作準備。正好左大臣意欲早成此事,也就欣然應允了。

儀式完畢,眾人退殿到待所。此時傳所之內,大張筵席。源氏公子在諸親王末席落坐。左大臣在席上隱約提起葵姬。公子年事尚幼,靦腆低頭,羞而不語。不久內待傳旨,皇上召見左大臣。待左大臣入內見駕,御前眾命婦便將冠犒賞品賜與他: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並賜酒一杯。其時皇上吟詩道:

「童發己承親手束,合歡雙帶結成無?」詩中暗含結親之意,一聽之下左大臣心中很是喜悅,立即和道:

「合歡朱絲紹民心,只願深紅永不消。」隨即走下長階,來到庭中,拜舞叩謝皇上。皇上則命賞賜左大臣在馬家御馬一匹、藏人所鷹一頭。各公卿王侯也都依次排列階前,分別拜領賞賜。由源氏公子呈獻眾人的餚饌點心,或裝匣,或裝筐,均由右大共受命調製。另外賞賜下僚的屯食,犒賞其他官員的禮品,都裝在古式櫃裡,滿放陳列,所有的桌兒也已塞滿,禮品的豐富和盛大勝過皇太子加冠之時。

當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親,盛大的結婚儀式,其場面又為世間少見。左大臣著自己女婿,確實嬌小玲瓏,俊秀美麗。只是葵姬比新郎年紀稍大,覺得有些不相稱,心中也很是尷尬。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賴,夫人又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因此在任何方面都已是高貴無比。現在又招得源氏公子為婿,聲名也就更加顯赫了。皇太子的外祖父在大臣,雖與其同屬朝中重臣,將來還可能獨攬朝中大權,但如今與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姬妾成群,子女眾多。正夫人所生的一位公子,現任藏人少將之職,也和源氏公子一樣,秀美異常,是個英俊少年。右大臣雖與左大臣不睦,卻十分看重這位藏人少將,竟將自己疼愛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給了他。右大臣對這位女婿的鍾愛,也並不亞於左大臣對源氏公子的重視。這真也是世間少有的兩對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形影不離,便很少去妻子家裡。他心中一直仰慕籐壺女御蓋世無雙的美貌。心想:「我能和這樣一個世間少有的美人結婚,該有多好廣這葵姬也是府門千金、左大臣的掌上明珠,嬌艷可愛,只可惜與源氏公子性情總是木合。少年人總是很專一,源氏公子對籐壺女御秘密的愛戀,真是無以復加。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像孩提時代那般隨心所欲地穿簾入幕了。惟有借作樂之時,隔簾吹笛,與帝內琴聲相和,藉以傳達愛慕之情。有時僅只聽到籐壺妃子隱約的嬌聲,也能使自己的戀慕之情得到須許安慰。源氏公子因此一直樂於住在宮中。每每在宮中住了五六日之後,才到左大臣邸宅住兩三日,如此與葵姬若即若離。左大臣則念及他年紀尚幼,難免任性,也並不加以留意,仍舊一心地憐愛他。源氏公子身邊和葵姬身邊的侍女,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美人,又常舉行公子心愛的遊藝,千方百計討其歡心。

桐壺更衣以前所住的桐壺院,如今成為了源氏公子在宮中的居所。昔日侍候桐壺更衣的侍女,也未加遣散,轉於侍候源氏公子了。桐壺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職、內匠素奉旨大加改造。這裡原本有林木假山,風景十分優雅;現在更將池塘擴充,大興土木,裝點得愈加美觀了。這便是源氏公子在二條院的私邸。源氏公子常想道:「這個居所,如能讓我與心愛的人兒居住才好啊!」每每想到這些,心中難免有些郁倡。

世人皆言:「光華公子」,是那個朝鮮相上意欲誇讚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名字。

第二章 帚木

「光華公子源氏」,即光源氏,也惟有這個名稱是堂皇的;其實他一生屢遭世間譏諷評論,尤其是那些好色行徑。雖然他自己深恐流傳後世,落個輕浮之名而竭力加以掩飾,卻偏偏眾口流傳。人言也實在可畏啊!

其實源氏公子處世甚為謹慎,也並無值得特別傳聞的香艷選事。與傳說中好色的交野少將相比,源氏公子也許尚不及皮毛。

源氏公子宮後近衛中將的時候,常在宮中侍候是上,難得回左大臣邪宅居住。以致左大臣家的人懷疑漸生:莫非派氏另有新歡?其實源氏公子本性並非那種見色起意之人。他雖有此種傾好,也只是偶爾發作,才違背本性,而作出不應該有的舉動來。

梅雨季節,陰雨連綿不絕。宮中又正值齋戒期間,人們終日躲避室內,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因此長住宮中。左大臣久盼本歸,日久不免有些怨恨。但還是備辦種種服飾和珍貴的物品,送入宮中供源氏公子受用。左大臣家諸公子也日日到桐壺院來陪伴玩耍。眾公子中,藏人少將乃正夫人所生,現已升任頭中將,和源氏公子最為親近,是源氏公子遊戲作樂最親熱的對手。他與派氏公子的情形相似:雖受右大臣重視被招為婿,但十分好色;也很少去這正夫人家,卻把自己家裡的房間裝飾得富麗堂皇,經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兩人同來同去,片刻不離,也常在一起研習學問或遊藝。這頭中將的能耐竟也不亞於源氏公子。這樣,無論到什麼地方,兩人都相伴而往,自然格外親見,相處也不拘禮節。每有心事,也無所不談。

某一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到黃昏仍不停歇。雨夜時,中殿上侍候的人不多;桐壺院的靜寂更勝於往日。燈移在案,兩人正瀏覽圖書,頭中將隨手從近旁的書櫥中取出彩色紙頁謄寫的情書一束,正欲打開來看,源氏公子阻止道:「這裡面有些是不可看的,讓我挑出些無關緊要的給你看吧。」頭中將聞言,心中甚為不快,回答道:「我想看的正是那些不願說與外人聽的心裡話呢。普通的情書,像我們這般的普通人也能收得許多。那些恨男子薄情的詞句,才是我們所要看的呢。」源氏公子只好與他看了。其實,放在這裡的,也都是些很是一般的東西。重要而有隱情的情書,哪裡會放在這等顯眼的書櫥呢?頭中將看過之後,說道:「各式各樣真不少哩!」就凝思猜測起來:這是某某寫的,那是某某寫的。有的猜得很對,有的猜錯了路子,便疑惑不決起來。源氏公子心中覺得很是好笑,也並不多作解釋,只是一味加以敷衍,把信收藏起來。然後說道:「像這樣的東西,你那裡一定也是很多的。我也正想看些,我情願把整個書櫥打開來與你交換。」頭中將道:「我那些,你哪裡看得上眼呢?」接著,便發起感想來:

「我到現在才知道:世間女人眾多,可十全十美、美玉無援的卻不可多得。那些表面風雅,信寫得美妙,交際亦得體的人也多。可要在各方面都很是優異的女子,卻實在難得。自己稍微懂得一點,就一味誇耀而看輕別人,如此令人生厭的女子,卻是很多啊。

「常常有這樣的女子,父母雙全,對她又憐愛有加,嬌藏在深閨,將來的期望好像也很大;男子從傳聞中聽說這女子的某種才藝,便傾心愛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種女子,大多容貌姣好、性情溫淑,青春年華,卻閒暇無事,模仿別人,專心學習琴棋書畫以自娛,結果學得一藝之長。媒人往往避其短處而誇大她的長處。聽的人雖有所疑,又不能推斷其為說謊。但一旦相信了媒妁之言,和這女子相見,以致相處,其結果也是常常令人失望的啊!」

頭中將說到這裡,故作老成地歎了一口氣。源氏公子不能完全贊同他的話,但覺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處,便笑道:「她們中真的全無具有半點才藝的女子,有沒有呢?」頭中將聞此,當下又發議論道:

「一個女子,真個一無所長,誰也不會受騙去向她求愛。只恐怕世上完全一無是處的與完全無援可指的女子,同樣也是少有的吧。出身高貴的女子,眾人寵愛,缺點多被隱飾;聽到見到的人,自然也都相信是個絕代佳人。而中等人家的女子,她的性情、長處,外人都看得到,優劣是比較容易辨別的。至於下等人家的女子,不會惹人注目,也就不足道了。」

聽他說得有條有理,源氏公子也動了興致,便追問道:「你說的等級是什麼意思呢?上中下三等,尺度是什麼呢?假如一個女子,本來出身高貴,不料後來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飄零、身份也就變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生於卑貧之家,其後父親飛黃騰達,便擴充門第,樹立聲威,這種人家的女子即成了名媛。世事變遷莫測,又如何判定這兩種人的等級呢?」正在此提問之間,左馬頭與籐式部丞兩人值宿來了。這左馬頭也是個好色之人,見聞廣博,能言善辯。頭中將遂將他拉人座中,和他探討上中下三等的分別,自然也就有許多不堪入耳之言。

左馬頭議論道:「無論怎樣陞官發財,門第本不高貴,世人對他們的看法也是不一樣的。而從前門第高貴,但是現在家道中落,月資也減少了,加上時過境遷,名聲也會衰落的。這種人家的女子心性雖仍清高,但因形勢所迫,有時也會做出不體面的事來。像這兩種人,各有所長,依我看也都還能歸人中等。還有一種人,身為諸國長官,掌管地方大權,等級雖已確定,但其中也有上中下的差別,而在她們裡面選拔中等的女子,正是目前的時尚。另一種人,地位比不上公卿,也不及與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在世間的聲望並不壞,出身也不賤,自得其樂地過著愉快的日子,這倒也變不錯的。這種家庭經濟富裕,無花費之憂;教養女兒,更是審慎認真,對孩子的關懷也無微不至。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雙全的美人呢!這樣的女子一旦入宮,有幸獲得了恩寵,便有旱不盡的榮華,這種情況實在是很多的呢!」

源氏公子笑著插道:「如此道來,上中下等全以貧富來定標準了。」頭中將便不滿地指責道:「這不像是你之言語!」

左馬頭不為所擾,自顧說道:「昔日家世高貴,現在聲望顯赫、條件優越,然而在這樣的人家成長起來的女子,大都教養不良,相貌可惜,毫無可取之處。人們定會認為:如此富貴之家的女子,怎會養成此等模樣呢?這是不足道的。相反,芳家世高貴、聲望隆盛,則教養出來的女兒才貌相全,眾人才認為是當然的事。只可惜,最上等的人物,像我這樣的人難以接觸,現在暫且不去談論。可世間還有此類事情: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門茅舍之中,有時竟埋沒著聰慧、秀麗的美人,儘管她們默默無聞、身世可憐,卻總能使人倍覺珍奇。這樣的美人生長於如此僻境,真個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難忘。

「也有這樣的人家,父親衰老而肥蠢,兄長的相貌也令人生厭。歎以料想,這人家的女兒必不足道;可哪裡知道閨中之女竟也綽約風姿,言行舉止亦頗有風韻?雖然只是稍有才藝,也實在出人意外,此番興味尤其使人感動。這種人與絕色無假的佳人相比,自然遠不能及。然而出生於這樣的環境,真教人心生留戀啊!」

說到此處,他望望籐式部丞。籐式部丞有幾個妹妹,傳聞容貌聲望甚佳。籐式部丞。心想:左馬頭這番話莫非因我妹妹而發?因有所慮,便默而不語。

此時源氏公子心中大約在想:即使在上品女子中,要覓得一位稱心美人,也非易事,世事真是玄妙難解啊!此刻,他身著一件輕柔的白襯衫,外罩一件常禮服,飄帶鬆散,甚是隨意。燈影中,姿態跌麗,竟是一位非凡的美人。要配上眼前這個美貌郎君,就是選個上品之中的上品女子,也是不夠的。

四人繼續談論世間各色女子的話題。左馬頭繼續道:「作為世間一般女子看待,固然無甚欠缺;倘若要選擇自己的終身伴侶,世間女子雖多,也難得稱心之人。正如同男子輔佐朝廷,具經無緯地之才的人雖多,但要真正稱職的人怕也就少見了。賢明的人,僅憑一、二人之力治理天下,也是很難執行的;必須另有僚屬,在上位的由居下位的協助,在下位的受居上位的節制,這樣才可使得教化戶施、政通人和。一家之小,主婦也只有一人。然而嚴格論來,作主婦必須具備的條件也甚多。一般主婦,往往長於此,則短於彼;優於此,則劣於彼。若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強遷就選擇,這樣的事世間也是不會太多的。這不同於那些好色之徒玩弄女性,騙得眾多女子來只為選擇比較;只因此乃人生大事,要相伴到老,實在該慎重選定,務求其完全如意稱心,毋須由丈夫費力幫助矯正欠缺。因此選擇伴侶,往往很難決定。

「另有一類人,所選定的對象,並不合於理想;只因當初一見傾心,而戀情又實難捨棄,故爾決意成全。此種男子幾乎全是心慈忠厚之人;而他所愛的女子,也定然有可取之處。然而縱觀世間種種姻緣,多顯庸俗平淡,很難見到絕妙美滿的。我等低微,並無奢望,尚且難得稱心之人;更何況你們心性極高,何種女子才能與你們相配呢?

「有些女子,雖相貌平淡,卻正當青春年少,人也清純可愛;若情信言辭溫雅、字跡娟秀,收信的男子則為之傾倒,急忙致信,渴望一睹芳容。及至見面了,卻隔了帷簾,推聞幾聲嬌音傳情。此類女子,精於掩飾自己的缺陷。然而在男子看來,便真是個窈窕淑女,遂一意鍾情,熱誠求愛,卻不知這是個輕薄女子呢!此乃擇配的第一難關。

「對於主婦,忠實勤快,作個賢內助乃首要之務。如此看來,其人無須過分風雅;閒情逸趣等事,不解亦無大礙,且無傷大體。但若是一味蓬頭垢面,過於看重實利,只知家常雜務,又如何呢?男子終日奔波勞累,田間有所見聞,無論國家大事、私人細節,或善事、惡事,總免不了想向人傾述,這些又怎可與外人隨便談及?便希望有一個情投意合的妻子,心靈相應,無話不談。有時或有滿腹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他人關注的話題,頗想對妻子談論。然而妻子卻呆頭木腦,只能對牛彈琴。終究只得心中回味,或自言自語,或獨笑獨歎。對此,妻子卻又瞠目而視,甚至駭然問道:『你這又是如何了?』。這樣的夫婦真是可憐啊!

「倘若這樣,倒不如有個馴良如童稚的女子,經過丈夫竭力調教,或可養成美好的品性。這樣的女子雖然不一定深可信賴,但教養總會有收效。與她相處,一看其可愛乖巧之相,便會感到她所有的欠缺,皆可容忍;可一旦丈夫遠離,吩咐其應做之事,以及離別問突然發生之事,不論玩樂還是正事,這女子處理應對總不能自作主張,難以周到妥貼,實為憾事。這種不能令人放心的缺陷,也教人甚為為難。但有一種女子,平時冥頑無知,相貌也無可愛之處,卻會顯出高明的手段,真讓人意料不到。」

左馬頭詳論縱談,卻終無定見,不禁慨然歎息。過後又道:「如此看來,何必論門第高下,更不必言相貌美醜,只求其性情不要過於乖僻,為人賢淑誠厚、平和溫柔,便可作為終身伴侶。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藝和高雅的情趣,這也不失為可喜的意外收穫。雖稍有不盡人意之處,也無需強其補充了。只要忠誠可靠,外表的風情趣致後來自會日漸具備的。

「世間更有一類女子:平時嬌媚羞澀,每遇到恨怨之事,也強忍於心,如若不見,外表裝出一臉冷態。到了悲憤填胸而又無法遣去時,便留下相思遺物、不盡淒涼的遺言、哀傷斷腸的詩歌,獨自逃往荒山僻處或隱身天涯海角。我幼年時聽侍女們誦讀小說,每每聽到此類故事,總是格外悲傷,不禁淚下。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這種人未免太過輕率,也顯得矯揉造作了。雖然心中痛苦,但拋開恩愛深重的丈夫,不體諒他的一片真心而逃隱遠方,也真叫人迷們難解。以此窺測人心,這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行徑,且是無聊之極的舉動啊!或聽見旁人盲目讚揚;『志氣真高呢!』感傷之餘,便決意削髮為尼。出家之初,尚心若靜水,遠離紅塵,對世間俗事無一絲留戀之心。後來相知者來訪,見面皆言:『唉,可憐啊!沒想到你覺有這般決心廣丈夫情緣未絕,日日思念,不免流淚。待老媽們見此情狀,頻頻對她說道:『老爺真心憐愛著您呢,出家為尼,真是可惜呀。』此刻她漸生悔意,伸手摸摸削短的額發,自覺意氣沮喪,無限悵們,心中也懊悔不及。雖然萬般隱忍,但一旦落淚,往往觸景情生,不能自己。結果是凡心大熾,後悔之心日增。這定被佛主斥為穢濁凡胎。出家不徹底,反而誤入歧途,還不如從前苟且濁世好呢。有前世因緣較深的,未及削髮為尼,即被丈夫找到,相偕同歸;然而事後每每回想,均感不快,這竟成了怨恨之由!既已成為夫妻,無論好壞,總須互容互諒,這才不失這前世姻緣。總之此類事情一旦發生,今後夫婦雙方,皆難免互相顧忌,。心中定然產生隔閡。

「還有一類女子,一見丈夫另有所愛,便心存忌恨,公然與丈夫離居,這也是愚蠢之舉吧?男子縱使稍稍移愛他人,但回想當初剛相知相識時的熱戀,心中難免仍然眷戀舊情。這樣的心情,也許會使夫婦重新言歸於好;如今憤然離居,此心則會動搖,以致淡漠,從此便情斷難續了。如此看來,無論何事,總應沉穩應對:丈夫做出令人怨尤的事,直向他暗示自己已經知道;即使有可恨之處,亦應在言語中委婉表示而勿傷感情。這樣,丈夫對自己的愛情尚可能挽回。男子的負心往往全靠女子的態度來救治。但女子倘若全不在意,任其放縱,即使丈夫因為暫時的自由而感謝妻子的大度,但採取這種態度的女子,亦不免太過於輕率了吧?那時男子會如同未系之舟隨波逐流,不思歸宿,這才是格外危險的。你說是不是如此?」

頭中將聽得此言,連連點頭,緊接著他的話說道:「如今有此等事情,男子的俊秀和溫柔為女子真心所愛,而男子有不可信賴的隱情,這就為難了。這時候女子自認問心無愧,寬容丈夫的輕薄之舉,以為丈夫必然回心轉意。可結果未必真是如此。那麼也就只能如此:即使丈夫有違背自己的行為,女子除忍氣吞聲外也別無他法了。」話說到此,他聯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便探視源氏公子;但見源氏公子閉目假寐,似不曾聽見,心中頓覺掃興,容顏也顯得快快不悅。

這左馬頭於是作了裁判博士,大發議論。頭中將想聽到他優劣評判的結果,便熱心地慫恿。左馬頭便又接著說道:

「請聽我用別的事情作比吧:比如細木工人,靠自己的手藝造出各種器物。若是造來用作臨時玩賞的物品,其樣式的選擇就隨心所欲,也沒有什麼定現。觀賞玩耍的人,都牽強附會,認為這是最時尚的匠心獨運,便紛紛效仿,感到是富有趣味的。但倘若是重要華貴的精細器物,且用來裝飾莊嚴堂皇之處的,就必然有一定的格式,也就應當造得盡善盡美,物盡其用,這樣便非請教高明的巨匠不可了。他們的式樣,普通工人畢竟難以達到。

「又如宮廷畫院裡的許多名畫家,如要選出他們的水墨畫稿來,一一比較鑒別,雖一時難以比較優劣,但終於還是可以判斷的。可是畫的如果是大家所不曾見過的神仙之境,或大海驚濤駭浪中的怪物,或中國深野荒山中的奇特猛獸,又或是都沒見過的凶神鬼怪等,那麼這些憑空想像之物,作者盡可全憑想像捏造,只求別出心裁,達到驚心駭目的效果即可,無須酷似實物,而觀者也無從加以評說。但如果畫的是世間常見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尋常巷陌,或熟悉可親、活靈活現的景點,或者畫的是平淡的遠山遠景,林木蔥蘢、峰巒疊椅,近景中還搭配籬落花卉,異常巧妙。這時,名師的筆法顯然技高一籌,這也是普通畫師所不可及的。

「再如寫字,並無精深修養,只是揮毫潑墨,大肆渲染,裝點得鋒芒畢露,神氣活現;粗略看來,實在是才氣橫溢、風韻流硒的寶墨。相反,具有真才實學的書法家,著墨不多,鋒芒也並不顯露;但若將兩者並列於一道,讓人反覆比較揣摩,則孰優孰劣也是可以洞若觀火的。

「彫蟲小技,尚且如此,更何況鑒定人心。依愚所見,凡逢場作戲的賣弄風情,故作的溫柔施施,都不足信賴。此刻我想講講自己的往事,雖是情愛之談,也請各位奉屈一聽。」

他說著此話,移坐向前,挨得近些。此時源氏公子也睜開眼睛,不再假寐了。頭中將兩手撐住面頰,正對著左馬頭,神情專注,甚感興趣。這情景頗似法師登壇宣講教義,教人看了覺得滑稽。但在此時,談的人盡吐肺腑之情,已無隱諱之意。左馬頭於是講道:

「早些時,我的職位很是低微,遇著一個我所鍾情的女子。此女相貌並不特別美麗。年少重色,當時我並無娶此人為終身伴侶之意。我一面與她交往,一面又頗覺不能如意,於是移情別處,問柳尋花,這女子便生出了嫉恨。我心中不悅,想:『你氣量寬大些才好呢,如此小雞肚腸,實在令人討厭!』但有時又想:俄身份這般低微,渺乎小哉,這女子並不因此看輕我,也真是難為了她!』所以我的行為檢點起來,不再放浪形骸。」

「她的能耐也真是不錯:哪怕是不擅長之事,只要為了我,她都會頗為勞苦地去學,去做。某些技能,儘管木是她的拿手好戲,仍很下功夫,不甘落於人後。凡事都盡心竭力地照料我,也毫不違背我的心願。她人雖好勝,但時時順從我,態度也就日漸溫柔了。她惟恐自己貌不出眾,而失去我的歡心,便勉力修飾;卻又恐旁人看見,傷了郎君體面,便處心積慮、時時退避。總之,無不刻意修飾自己。慢慢看慣了,覺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壞啊!惟有嫉妒一事,叫人不堪忍耐。」

「我當時想:『這個人如此柔順,總是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我的歡心。我如果對她懲戒一番,威嚇一番,她的嫉妒之腐也許會改掉吧。』實際上找的確已是忍無可忍。於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斷絕交往,如果她真心鍾情於我,則一定會幡然悔改,戒掉她的惡癬吧。』我於是裝得冷酷無情,不再理會她。她照例很生氣,也十分怨恨。我對她道:『你如此固執,就算前世有緣,也只得恩斷情絕,永不再見了。今朝與我訣別之後,盡請吃你的無名之醋去吧。但我倆若想長久相守,那麼我便是有些不是之處,你也該忍耐寬容,不要加以計較。只要你改去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愛你。日後我若高昇、晉爵,你便是第一夫人,異於凡俗之人了。』我如此這般自以為高明,因而得意忘形。豈知這女子微微一笑,對我說道:『你現在身微名賤,一事無成,要耐心等待你的發跡,我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但若要我忍受你的薄倖輕慢,等待你改悔,則日月悠長,渺茫無期,而這正是我所最感痛苦的!與其如此,不如現在我們就訣別吧!』她的語氣毫不讓步。我也憤怒起來,厲聲說了許多憤激之言。這女子並不屈服,猛地拉過我的手,用力一咬,竟咬傷一指。我大聲叫痛,威嚇她道:『我的身體受此殘害,從此不能參與交際,前程被你白白斷送了,面對世人我還有何臉面,只有入寺為僧了!今天就和你永別吧。』我屈著受傷的手指走出門去,臨行吟道:

「屈指一年合歡日,難耐只因妒心深?今後你也毋須怨恨我了。』那女子聽了,悲泣吟道:

「數盡胸間無情恨,應是與君分手時。』雖然如此贈答,其實大家並不願就此訣別,只是此後一段時間,我不再與她通信,暫且四處遊蕩。」

「此後,時值臨時祭預演音樂那日深夜,忽然雨雪紛飛,花徑風寒。眾人從宮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處,已無家可歸。借宿宮中,又太嫌乏味;到另外一個裝腔作勢的女子那裡去台夜,又難以得到溫暖。於是憶起這個女子,不知道她那事後有何感想,便決意前去一探。於是,我彈彈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行至門口,又猶豫起來,不好意思邁進門去。後來一想,雪夜造訪,千般愁怨皆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裡間燈火微明,一些軟厚的日常衣服,烘在大熏籠上;帷屏撩起,似乎今宵正在專候我的到來。我心中漸寬,自鳴得意起來。可她本人並不在,家中誰有幾個侍女。她們告訴我:叫小姐今晚在她父親的住所宿夜。』原來自那以後,她並不曾吟過香艷詩歌,也未寫過言情書信,只是終回籠閉一室,默默無語。我覺得沮喪,心中想道:難道她是有意叫我疏遠她,才那樣心生嫉妒的嗎?然而又無確鑿證據,自己也許是心情不快而產生的猜疑之舉吧?環視四周,替我精心預備的衣物,染色和縫紉都較以前更加講究,式樣也較以前更為稱心。可見訣別之後,她依舊鍾情於我。現在雖不在家,卻並非定然已與我絕交。此日晚我始終沒能見到她。事後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跡,她也並不對我疏遠,有時即使躲避,卻並非讓我難以找到。她溫和地對待我,從不使我難堪。有一次,她對我道:『你如果還像從前一樣浮薄,確實使我無法忍受。但如果你已徹底改過,安份守己,我便和你相處。』我想:話雖如此,她定然不肯與我斷絕交往,我何不再懲治一下。我對改過的事避而不答,且用盛氣凌人之態予以回報。』不料這女子傷心絕望,終於鬱鬱地死去了。我深感這種惡毒的遊戲,是千萬不可作的!」

「現在想來,她真是一個可以依賴的賢妻。無論是瑣碎的事或重大的事,同她商量,她總有高明見解。講到洗染,她的精細並不遜於裝點秋林的女神立田姬;對於縫紉,她的巧手也不低於銀河岸邊的織女姬。在這些方面她也真可謂全才啊!」

說到此處,他哽咽難言,陷入對往事深深的追憶之中,心中也甚為傷感。頭中將附和道:

「她的縫紉技術,姑且不論,你和她最好能像牛郎織女那樣永結良緣。你那個本領不亞於立田姬的人,實在不可多得啊!如同變幻無常的春花秋葉,倘若色彩與季節不合,調和渲染又不得法,便無法讓人欣賞,只會白白地枯死。更何況才藝兼具的女子,在這世間實在很難求得啊!」他以此話來慫恿,使得左馬頭接著往下講:

「且說我還有一個相好的女子。這女子人品甚佳,心地也極為誠實,相貌也極富情趣。作詩、寫字、彈琴,樣樣俱會,手很巧,口齒也伶俐,這一切很容易看出來。我雖經常宿在那嫉妒女子家裡,有時偶爾也偷偷到這女子家過夜,覺得很是留戀。那嫉妒女子死後,我一時竟不知所措。連悲哀痛惜,也覺枉然,便時常與這女子親近。時日一久,此人浮華輕薄處便顯露無遺,教人看不慣,我覺得她難以使人信賴,遂逐漸疏遠她。這期間她也似乎另有所愛。」

「十月的一個夜晚,月明風清,我從官中退出來時,有一個殿上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車子同行。此時我正想到大納言家去宿夜,這貴族說:『今晚有一個女子在等候我,倘是不去,心裡又覺得很是難受。』我便和他同車出發。正好我那個女子的家在我們所要經過的路上。車子到了她家門口,我從土牆缺口處往庭中一望,一池碧水,映著月影,波光翩湘,清幽可愛。過門不久,豈不辜負這大好月色?誰知這貴族也正好在這兒下車,我只好不露聲色,偷偷跟著下車。他大約正是與這女子有約,得意揚揚地走進去,在門旁廊沿上坐下來。暫時賞玩月色。庭中殘菊經霜,顏色斑剝,夜風習習,紅葉散亂,頗有詩情畫意。這貴族從懷中取出一支短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來,笛聲在夜空宛轉迴盪,格外淒清。接著又隨口唱起催馬樂來:『樹影盡垂愛,池水亦清澄……』與此回應,室內競發出美妙的和琴聲,也許是先就把弦音調好了吧?和著歌聲,珠落玉盤般彈出,演藝確實不凡!這曲調在女子手上流淌而出,隔簾聽來,如聞仙樂,與籠罩在月光下委婉的景色十分相應。這貴族大為感動,走到簾前,說了些令人不悅的話:『庭中滿地皆是紅葉,全無來人足跡啊!』遂折了一枝菊花,吟頌道:

「菊艷香困琴聲起,郎君情深方肯留。多有打擾。』接著又道:『百聽不厭之人來了,請你盡情地獻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調清,便拿腔唱道:『笛聲吹得西風吼,此般狂夫不要留!』兩人就這麼傳著情話。那女子哪裡知道我正聽得氣憤呢,接著又彈起箏來。她用南目調奏出流行樂曲,儘管指法靈巧,我聽著卻實在刺耳。

「我有時遇見一些宮女,十分俏皮、輕狂,也並不管她們如此而和她們談笑取樂。偶爾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與這個女子,雖然只是偶爾見過一次面,要把她作為意中戀人,到底很不可靠。因為這女子過分風流輕浮,令人不能安心。我便以這日晚上的事件為理由,和她斷絕了來往。」

「我那時雖少不省事,經歷這兩件事情之後,也能明白過於輕狂的女子,不可信賴。何況歲月推移,年事日增,當然更加明白此中道理了。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恣情放縱,貪戀香艷梅施之情,喜歡風流雅韻之事,灑脫木拘。然而諸位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觸即消,此種風情難於長久。或許再過七年,諸君定能領會這番道理。鄙人如此功諫,也許愚昧,卻全出自真心。小心謹防那種輕狂浮薄的女子,可能做出醜事,法污你高貴的聲譽!」他這樣告誡眾人。

頭中將照例附和稱是。源氏公子笑而不語,大概覺得:此話也說得不錯。後來他說道:「這些報瑣之談,不足為外人道哉!」隨即笑了起來。頭中將說道:「現在讓我來道點癡人言語吧。」於是說開了去:

我曾經和一女子有秘密來往。當初未有任何長遠之計,但是和她混得極熟之後,竟覺此人啊娜俊美,分外可愛。雖然在一起相聚不多,心中已當她是個值得珍愛的意中人。日子久了,那女子也表示出想與我相依為伴的意思來。我心中當下尋思:她想依靠我,一定會埋怨我冷落了她吧?便心生愧疚。卻不料這女子毫無怨尤,即使我疏遠於她,久不相訪,一去之後她仍把我當作情意中人,十分親明體貼、慇勤相待。我一時心動,也就對她表示出希望長相廝守的意思。這女子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無所依靠,一副小鳥依人的感傷模樣,真令人覺得可憐可憫。我見這女子穩重可靠,覺得放心,有段時日,許久沒去訪晤。不料這期間,我家裡正夫人醋意發作,尋了個機會,把些惡言穢語帶去羞辱她。我後來才知道發生了這等意外煩惱之事,心中常常記掛,卻並沒有寫信與她,也久不探訪。我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她。她意氣消沉、神情沮喪,終日形單影子。我和她之間已有一小孩。她苦思卻不見我去訪晤,遂折了一枝撫子花教人送與我。」頭中將說到此處,一時情動,眼角竟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忙問道:「信中怎麼說呢?」

頭中將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只這一首詩:

「荒山孤殘壁,年年寂寞春。願君惜撫子,得沐雨露恩。』我得了信,很是放心不下,當下便去訪晤。她面帶愁容,卻照例慇勤接待了我。多口不見,她已面目推悻,芳容不整。家中庭院蕭條冷落,加上此時正當霜露交加之時,倍覺淒慘不堪。她的話語如同秋蟲悲鳴,極易令人想起古昔哀情小說中的情景。我便回詩一首道:

「迷亂群花開,芳姿爛漫來。

最美常夏花,獨憐無技爭。』且不提比作撫子花的孩子,卻想起古歌『夫婦之床不積塵』之句,便心生感激之情,也只得用常復花來比擬她,給她安慰。這女子便吟道:

「惟此拂塵袖,人憐淚不幹。

秋來西風緊,常夏早凋殘。』她淺吟低唱,並無真心痛恨之色。儘管已經淚流滿面,卻仍舊竭力掩飾,羞於表露其內心的痛苦。我知她恨我薄情,又不願讓人覺出她心中的傷痛。她堅定的樣子,又讓我愧意稍寧了。後來又一段時期未曾去見她,哪知這期間她已經隱蹤匿跡,不知去向了!」

「現在我想,如果這女子還在世間,一定窮愁潦倒了吧!倘若她以前知道我是愛她的,向我傾訴心中怨恨,表示些許纏綿誹惻,也不會落到如此離家飄泊的地步啊!我也不會對她長久不理,我會把她視為妻子,倍加愛憐。那孩子很可愛,我也設法四處尋找,但至今沓無音信。其實,這和剛才左馬頭所說的不可信賴的女子,同出一轍。這女子表面不露聲色,暗地裡卻恨我薄情,我還蒙在鼓裡,只覺此人可憐,穩重可靠,並一味徒勞的思念。此種險惡女子,現在我已將她漸漸忘懷,而她恐怕還惦記我,於夜深人靜之時,常撫胸悲歎吧?這又是一個不能白頭到老、相互信賴的女子。如此看來,前面說的那個愛嫉妒的女子,想想她盡心盡力服侍我,也覺難於忘懷,但倘和她朝夕相處,則又覺得喀蘇可厭,不值得相守。而那個善於彈琴、聰明伶俐的才女,其輕狂浮薄也是不容饒恕的。剛才我說的那個女子,雖然穩重可靠、小鳥依人,她的不露聲色,也很令人懷疑。究竟如何是好,終是不能決斷的。人世之事,難道都是這樣難盡人意?像我們如此這般一個個列出來,互相比較,也難確定孰優孰劣。美玉無暇的佳麗,哪裡找得到呢?那麼只有向吉祥天女求愛,可惜佛法氣味又太濃,叫人膽顫心涼,畢竟是親近不得的啊!」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頭中將扭頭看看籐式部丞,見他未曾開口,說道:「你一定暗藏了好聽的話兒,講點給大家聽聽吧。」式部丞答道:『哦地位低微,不足為道,有什麼話兒可講給你們聽呢?」頭中將不依此話,連聲催促:「快講,快講!」式部丞說:「那麼教我講些什麼呢?」他想了一想,緩緩說道:

「我還是個書生的時候,遇著了那種有賢才的女子。正如剛才左馬頭講的那人一樣,國家大事、個人生活,樣樣通曉,為人處世也甚為高明。談論才學,實可叫那些裝腔作勢、半瓶於醋的博士也無地自容。談起話來,總使得對方不得開口。我怎麼認識她的呢?那時我到一位文章博產家裡去,向他請教漢詩漢文。這位博士有好幾個女兒,我瞅得個機會,向其中一個女兒求愛。她父母知道了,當下樂意置辦酒席,作為慶賀。那位文章博士興致勃勃,在席間高吟『聽我歌兩途』。我同這個女子其實感情並不十分相投,但礙其父母情面,也就和她相處了。這女子對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語,也都是些眼前求學上進、將來為官作宰之事。有關人生大事的知識,她都教我。所寫書文,一手漢字,一個假名都不用,行文洋洋灑灑,措辭堂堂皇皇。我和她親近,就成了自然的事了,把她當作不可多得的老師,學得了一些知識,也會寫一些歪詩拙文。她是一個稱職的老師,令人難以忘記,卻不能讓人將她視為一個情愛十足而又極可依靠的妻子。像我這樣不學無術又極度虛榮的人,一旦舉止不端,在她面前現出醜來,是很可恥的。當然,你等資公子,是用不著這等潑辣機巧之女子的。此人不宜為妻,我自然明白,但姻緣既已修成,也只好遷就。總而言之,男子是多麼的無聊啊!」說到這裡,式部丞打住話頭,頭中將催他快講下去,說:「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子哩!」式部丞明知這是捧場之言,心中卻甚是高興,仍然得意揚揚地往下講去:

「此後一段時間,我久未到她家去。適逢一天我順便又去訪問,到她家一看,覺得有了變化:從前我是在內室與她暢談,而今設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對晤。我心中不悅,估計她是惱我久不相訪,便頓覺可惡起來。於是想:既然如此,何不乘此機會一刀兩斷呢?』可是差矣,這個賢女不僅毫無酵意,反而極通情達理,不恨不惱。聞她屏內高聲說道:『妾身近染風寒,已服用極熱的草藥3身有難聞惡臭,不便與君接近。雖然帷屏相隔,但若有我能做的雜事,盡請君吩咐。』口氣溫和至誠。我頗為沮喪,無話可答,只說了一聲『知道了』,便欲急急退出。這女子大概覺得此次相會過於簡短了吧,又高聲道:『改天妾身的惡臭消盡之後,請君務必再來。』一聽之下,我心中當即十分為難:不回答呢,對她不起;暫時逗留一會呢,那惡臭飄過來,濃濃的味兒,實在難當。我匆匆地念了兩句詩:

「塘子朝飛良夜永,何必約我改天來?你這借口有些出我意外。』一語未了,隨即奔逃。這女子派人追上來,答我兩句詩道:『君若本是常來客,此夕承恩未必羞。』不愧是個才女,答詩這麼快。」式部丞的這番高談闊論,引得眾人都甚感稀奇。源氏公子對他說道:「你是撒謊吧!」大家便笑起來,嫌他杜撰。有的質問:「哪有這等女子跟了你?還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呢。真有些作嘔!」有的怪他:「太不像話!」有的責備他:「還是講些動聽的事兒吧!」式部丞說:「再動聽的就沒有了。」說著便往外溜。

左馬頭便接著道:「大凡下品的人,抓住一點皮毛,便在人前處處誇耀,時時展示,真是無聊。一個女子潛心鑽研三史五經,所鑽學問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並非說女人不應該有全面的知識。我姑且認為:不用特地鑽研學問,只要是略有才學的人,耳聞目睹,也自然會學得許多知識。譬如有的女子,漢字寫得十分流利娟秀。於是乎,給朋友寫信便竭力表現此種才能,一定要寫上一半以上的漢字。其實何須如此?這叫人看了會想:『討厭啊!倘若沒有這個毛病才好呢!』寫的人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在別人讀來信屆騖牙,頗感矯揉造作。這在上流社會中也不乏其人哩!」

「再說,有的人寫了兩句歪詩,便自稱詩人而言必稱詩。所作的詩一開頭就源引有趣的典故。不論對方有無興趣,都裝模作樣地念與人聽。這純粹是無聊之舉。況且受了贈詩而不唱和,便顯得沒有禮貌。於是不會寫詩的人便感為難了。尤其是在節日盛會,例如五月端陽節,人人急於入朝參賀,懶得思索便一味地拉了更蒲的根為題,盡作些無聊的詩歌;而在九月重陽節的宴席上,人人凝神構思,反覆推敲,想方設法要使自己的漢詩艱深。匆忙輕率地取菊花的露珠來做眼淚,作詩贈人,再要人唱和,這實在也是不足取的。這些詩如果不急於在那日發表,留待過後慢慢來看,倒是不無情趣的。只因不合時宜,不顧讀者的反應,便貿然向人發表,反而被人看輕了。人世間事,若不審時度勢,一味去裝模作樣,賣弄才學,也免不了會自找諸多煩惱。煩惱皆因強出頭啊!無論何事,即使心中明白,還是裝作不知的好;即便想講話,還是話到嘴邊留三分的好。」

這時的源氏公子,心中已無閒聊的雅興,只管懷念著一個人。他想:「這個人倒沒有一點不足之處,也沒有一點過分之處,真是十全十美。」想著,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萬般感慨起來。

這雨夜品評的結果,終於沒有定論。一些散漫無章的雜談,卻一直延續到天明。

好容易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宮中,也怕岳父左大臣心生不悅,便稍作打點回到左大臣府上,到那葵姬房中一看。器物擺陳得井然有序;見著葵姬,氣質高雅婦淑,儀態端莊,難得半點瑕疵。當下尋想:「這莫非就是左馬頭所讚的忠實可靠的賢妻?」然而又覺得過於嚴肅莊重,有拒人之感,實乃美中不足。便與幾個姿色出眾的年輕侍女,如中納言君、中務君等調笑取樂。正值天熱,源氏公子衣寬帶緩,儀態瀟灑不拘,眾侍女心中都艷羨不已。左大臣來時,他看見源氏公子隨意不拘的樣子,覺得不便入內,就隔著屏障坐下來,欲與公子閒聊一番。公子道:「天氣如此熱……」說罷,眉頭緊整,侍女們皆咯咯發笑。公子便道:「靜一些!」把手臂靠在矮几上,煞是悠閒自得。

傍晚時分,忽得侍女們報道:「今晚中神光道,從禁中到此間,方向不利。」源氏公子說:「這方向正在我那二條院,宮中也慣常迴避這方向,我該去哪兒呢?真是惱人介說罷,便欲躺下睡臥。侍女們齊聲說:「這可使不得廣這時卻有人來報:「待臣中有一個親隨,是紀伊的國守,家住在中川達上,最近開闢池塘,引入河水,屋裡極涼爽呢。」公子說:「這樣甚好。我正心中煩悶,懶得多走,最好是牛車能到之處……」其實,要迴避中神,是夜可去的地方尚多,許多情人家皆可去。只恐葵姬生疑:你久不來此,一來便是個迴避中神的日子。馬上轉赴地處,這倒確實有些對她不起。便與紀伊守說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紀伊守當下從命;但他有些擔心,退下來對身旁的人道:「我父親伊籐介家裡最近舉行齋戒,女眷都寄居在我家,屋裡狹窄嘈雜,怕是會委屈公子呢。」源氏公子聽到此話,卻道:「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沒有女人的屋子裡宿夜,心裡倒覺有些虛,哪怕帷屏後面也好啊」大家都笑道:『那麼,這地方便是再好不過了。」隨即派人去通知紀伊守家裡先行準備。源氏公子私下動身,連左大臣那裡也沒有告辭,只帶了幾個親近的隨從。

紀伊守心中著急:「說來就來,太匆促了!」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收拾了正殿東面的房間,鋪陳相應的設備用物,供公子暫住停留。這裡的池塘景色秀麗,別有農家風味,周圍繞了一圈柴垣,各色各樣的庭院花木蔥翠青綠。池中吹來習習涼風,處處蟲聲悠揚宛轉,流螢亂飛,好一派良宵盛景!隨從們在廊下泉水旁席地而坐,相與飲酒說笑。可憐主人紀伊守來往奔走,張羅餚饌。源氏公子四下環顧,又憶起前日的雨夜品評來,心想道:「這左馬頭所謂中等之家,非此種人家莫屬了。」他以前曾聽人說起,這紀伊守的後母作姑娘時素以矜持自重著稱,因此極想一見,探得究竟,當下便凝神傾聽。西面房間果然傳來人聲,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伴著嬌嫩的語氣,甚為悅耳動聽。大概因這邊有客之故,那談笑聲甚是細微。

紀伊守嫌她們不恭敬,怕被客人看見恥笑,便叫關上西面房間的格子窗。俄頃室內掌燈,紙隔窗上便映著女人們的倩影來。源氏公子欲看室內情形,但紙隔扇都糊得很牢實,無計可施,只得走上前去聳耳偷聽。但聽得屋內竊竊私語,聲音集中在靠近這邊的正屋。再聽時,她們正在談論他。一人道:「好一位端莊威嚴的公子!可惜早早娶定了一位不甚稱心的夫人。但聽說他另有心愛的情人,常常偷偷往來。」公子聽了這話,不禁心事滿懷。他想:「在這種場合,她們若再胡言亂語,漏出我和籐壺妃子之事,這可如何是好呢?」

所幸她們並沒有再談下去。源氏公子便快快離去。他曾經聽得她們評論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兒牽牛花時所附的那些詩,不太合於事實。他揣測道:「這些女人在談話時無所顧忌,添油加醋,胡亂誦詩,簡直木成體統。恐怕與之面晤也無甚興味吧!」

紀伊守來後,加了燈籠,剔亮了燈燭,便擺出各式點心來。源氏公子此時用催馬樂,搭訕著逗樂道:「你家『翠幕張』可置辦好了麼?倘侍候得不周,你這主人的面子倒就沒了呢!」紀伊守笑回道:「真是『餚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了。」樣子似甚緊張。源氏公子便在一旁歇下,其隨從者也都睡了。

這紀伊守家裡,倒有好幾個可愛的孩子。有幾個源氏公子覺得面熟的,在殿上作詩童;另有幾個是伊豫介的兒子。內中還有一個儀態特別優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便問:「這孩子是誰家的廣紀伊守忙答道:「此乃已故衛門督的幼子,喚作小君。父親在世時十分得寵。只可惜父親早逝,便隨他姐姐來到此處。人倒聰明老實,想當殿上傳童,只因無人提拔吧。」源氏公子說:「很可憐的。那麼他的姐姐便是你後母了?」紀伊守回答正是。源氏公子於是說道:「你竟有這麼個後母,木太相稱呢。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曾經問起:『衛門督曾有密奏,想把他女兒送入宮中。現在這個人究竟怎麼樣了?』沒想到終於嫁與了你父親。這真是前世姻緣!」說時放作老成。紀伊守忙道:「她嫁過來,也是意外之事。男女姻緣難測,女人的命運,尤其可憐啊!」源氏公子說:「聽說伊豫介甚是寵愛她,視若主人,可有此事片紀伊守說道:「這不用說?簡直把她當作幕後未來的主人呢。我們全家人見他如此好色,都不以為然,覺得這也過份了。」源氏公子笑道:「你父親雖年事已高,可正風流瀟灑。他不曾將這女子讓與你這般風華正盛的時髦小子,當然是有原因的。」又閒談中,源氏公子問道:「這女子現居何處?」紀伊守答道:「原本想把她們都遷居至後面小屋。但因時間倉粹,想必她還未遷走吧。」那些隨從的人喝醉了酒,都在廊上睡死了去。

源氏公子怎睡得著?這獨眠空夜實在是無味啊!他索性爬起來四下張望,尋思道:「這靠北的紙隔扇那邊燈影綽綽,嬌誤點點,分明有女人住著。剛才說起的那個女子也許就在這裡面吧。可憫的人兒啊!」他心馳神往,一時興起,乾脆走到紙隔扇旁,側耳偷聽。似聽得略略沙音:「喂,你在哪裡?」是剛才那小君在問。隨即一個女聲應道:「我在這裡呢。我以為和客人隔得太近,頗難為情的,其實隔得不算近。」語調隨意不拘,似躺在床上語之。這兩人聲音稍同,分明聽得出這是姐弟倆。細聲細氣的孩子說道:「客人睡在廂房裡呢。皆言源氏公子甚為漂亮,今日一睹,果是如此。」那姐姐回答道:「倘是白天,我也來偷看一下。」聲音輕淡不經,帶著睡意,彷彿躺在被窩裡的夢語。源氏公子見她竟未追問打探他的詳情,加之那漠不關心的「吃語」,心中甚感不快。那弟弟又道:「我睡的這邊暗得很哩。」聽得他挑燈的聲音。紙隔扇斜對面傳來那女人的聲音說道:「中將4哪裡去了?我這裡離得人遠,有些害怕呢。」在門外睡覺的侍女們回答道:「她到後面洗澡,即刻便到。」

俄頃,眾人皆不動聲色。源氏公子小心地欲將紙隔扇上的鉤子打開,方才覺得那面並未上鉤。他悄悄拉開紙隔扇,帳屏立在入口處,裡面燈光暗淡,依稀看見室中零亂地置放著諸如櫃子之類的器具。他便穿過這些器具,來到這女子的服床邊。但見她身量乖小,獨自而眠,模樣可憐可愛。他當下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將她蓋著的衣服拉開了。這空蟬只當那個侍女中將回來了呢,尚未在意,卻聽得這源氏公子說:「剛才你叫中將,我正是近衛中將,想來你會解我一片愛慕之意……」空蟬嚇了一跳,以為是在夢中,不由得叫一聲,驚慌起來,一時六神無主。她驚羞之極,便用衣袖遮著臉,竟不知道言何為好。源氏公子對她說道:「我唐突求見,你自然會以為我是一時衝動的浮薄浪子。卻不料我私心傾慕,已歷多年;常苦無機會與你共敘衷曲。幸得今宵有緣,萬望體諒我之誠心,賜我愛戀!」說得溫順婉轉,即便魔鬼聽了也得感化,更何況源氏公子又恍若下凡的神仙般光彩照人。那空蟬神魂恍格,想喊,卻喊不出,頓感心慌意亂。想到這乃非禮之事,更是驚恐萬狀;喘著氣絕望說道:「你認錯了人吧?」見她那楚楚可憐的神情,真是可愛。源氏公子答道:「情之所鍾,自然認識,並不曾錯認,請萬勿推辭。我決非輕薄少年,只是想與你談談心事。」空蟬身材小巧,公子便橫抱起,往紙隔扇走去。不巧,適逢剛才所喚的那個叫中將的待女走進屋來。源氏公子黑暗中叫道:「喂,喂!」這中將驚詫之極,摸黑走來,頓覺香氣撲鼻,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當下心中大驚,不知如何是好。她思道:「若換得別人,我便叫喊起來,將人奪回來,但因此也將弄得人盡皆知,終是不好的,何況這是源氏公子呢。這到底該怎麼辦呢?」她心中猶豫不定,只好跟著走來。源氏公子卻無事一般,逕自往自己房間裡去了。並隔著紙隔扇對中將說:「天亮時來迎接她吧!」

空蟬聽得這話,心中便想:「中將會將我怎樣?」這麼一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便覺這比死還難受,心中無限懊惱。源氏公子見她那動情的可憐相,便以情話來安慰,想以此來博得她的歡心。卻未料到空蟬越發痛苦:「我寧可這是作夢。你這樣作踐我,視我為下賤之人,教我怎能愛戀你?我乃有夫之婦,身份已定,又怎能這樣?」她對於源氏公子的無理強求深感痛恨。這使得公子無言以對,只得改口道:「我年紀尚輕,不懂得什麼叫做身份。你當我是世間的浮薄少年,我倍感傷心。你也知道,我何曾有過無端強求的野蠻行為?此日之事,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有幸與你邂逅相逢,大概前世因緣所定。你對我這般冷淡,也是難怪的。」他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可惜毫無結果。空蟬越發不願親近他了。心想:「我不順從他,大概他會將我視為粗蠢女子。那我索性就裝成一個不解風月之情的愚婦,讓他厭惡去吧!」空蟬的性情原本柔中蓄剛,就好似一枝細竹,看似欲折似摧,而終於難折。此時她心中異常屈辱,只顧吞聲飲泣,樣子極為可憐。源氏公子雖然心中稍有不安,但要放棄,又覺可惜。他看見空蟬無意回心,於是憤激地問:「你為什麼如此討厭我呢?請你細細思量:無意相逢,必是前生宿緣。你佯裝不解風情,真使我痛苦不堪。」空蟬悲切地說:「如果我這不幸之身未嫁之時和你相逢,且結得露水姻緣,可能會引以自豪,有望永遠承寵,聊以自慰。但如今我已嫁人,與你結了這無由似夢的露水姻緣,真叫我意亂心迷,難以言喻。現在事情到了此種境況,萬望勿將此事讓外人知曉!」她神色憂心忡忡,叫人無法拒絕她那懇切的言辭。源氏公子不停地說著安慰的話,鄭重地向她保證。

隨從們都從晨雞報曉聲中醒來,穿衣,議論道:「昨夜睡得真香。盡快把車子裝起來吧。」紀伊守緊接著出來了,他道:「出門避凶的又不是女眷,何必急急回宮?」源氏公子此時正在室內,想到:「此種機會,實難再得。今後難得借口,作此相訪。通信傳書,也十分困難!」想到此,異常痛惜。侍女中將從內室出來,看見源氏公子還無意放還女主人,焦急萬分。公子雖已許她回去,卻又留住她道:「今後你我如何互通音信呢?昨夜的因緣,你那前所未有的痛苦情狀,以及我那戀慕之心,日後便成了回憶的源泉。真是稀世絕有的事呢。」說罷,淚如雨下。此時的源氏公子,真是艷麗動人。晨雞報曉的聲音接連傳來,源氏公子心亂如麻,匆匆吟道:

「怨君冷酷優心痛,緣何晨雞太早鳴?」源氏公子如此愛戀空蟬,而她卻並不歡欣。她想起雙方境況,心中不免慚愧,覺得自己遠遠配不上源氏公子,腦中又浮現出砂夫伊豫介討厭的身影:「他是否夢見了我昨夜之事?」想起來竟不勝驚恐,吟道:

「身憂未已鴻先唱,啼聲已無淚未乾。」源氏公子將空蟬送過紙隔扇時,天已濛濛亮,內外已是人聲鼎沸。送了空蟬,拉上紙隔扇。回到室內,他心情異常寂寞失落,只覺得這層紙隔扇,真如同蓬山萬重!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閒踱來到南面欄杆邊,隨意眺望庭中景色。西進房間裡的婦女們一見,紛紛將格子廖打開了,爭睹源氏公子的迷人風彩。因廊下屏風遮擋,使得她們只能從屏風上端隱約窺得公子的姿容。其中有幾個風情輕狂的女子,當下傾倒、交口讚歎,簡直是身心迷醉。此時,從下弦殘月中發出的淡淡微光輪廓倒也分明,這晨景也別有一番風趣。這同一景致,有人認為優艷,有人覺得淒涼,皆出於觀者心情。源氏公子心有隱情,看了這景色便覺淒涼,無比痛心。他想:「此次一別,日後連鴻雁傳書的機會也難尋得了!」終於戀戀不捨地離別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府上,無心就寢。他想道:「再度相逢甚是為難。但不知此女子現在是否牽掛於找?」想到此,頓覺心中懊喪;再忙起那日的雨夜品評,覺得這個人雖不甚高貴,卻也風韻嫻雅,無可指責,該是屬於中品一流吧。左馬頭果然廣見博聞,所道之言,皆有所證。

源氏公子住在左大臣府上,一時間,常常思念那空蟬,惟恐斷絕了音信而遺薄情之名,為此甚是苦痛不安。於是喚來紀伊守,對他道:「衛門督的孩子小君,我覺格外可愛,欲叫他來,薦給皇上作殿上侍童。」紀伊守忙道:「承蒙關照,深表感激,我即把此意轉告他姐姐。」源氏公子聽到這姐姐二字,心中又是一動。問紀伊守:「這姐姐有沒有替你生出個弟弟來?」「沒有。她嫁與我父親不過兩年,門衛督原來希望她入宮,她違背了父親遺言,心下懊悔,對現狀也不甚滿意。」「倒是很可憐的。外間皆言她是個美人兒,才貌俱全,想來也定當如此吧!」紀伊守答道:「相貌並不尋常。只是我有意疏遠於她。照世間常規,是不便親近後母的。」

五六天後,紀伊守便將這孩子帶來了。源氏公子認真端詳了一番,的確是一個相貌清秀的上等孩子,便十分寵愛他,召他進入簾內。這孩子也覺十分榮幸。源氏公子詳細探問他姐姐的情況。對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小君都—一回答了;有的事卻時時羞澀不語,源氏公子也不便多問,只說了許多話,欲使這孩子明白他是熟悉他姐姐的。小君心中頗覺意外,暗暗地想:「不想兩人之間倒有這等關係!」但童心幼稚,也無力深究。一天,源氏公子便叫他傳了一封信與她姐姐。空蟬吃驚之餘,禁不住淚珠漣漣。由於害怕引起弟弟懷疑,無端地生出技節,心中難免猶豫。可又迫不及待想看此信,便捧起信,遮住了臉,閱讀起來。長長的信後,又附得一首詩道:

舊夢重溫待何日,睡眼常開已是令。我夜夜難以入睡呢。」這信寫得情深意切,文辭也格外秀美,直看得空蟬淚眼模糊,只恨生不逢時,平添這等傷心之事。悲傷之餘,便躺下睡了。

緊接著第二日,源氏公子便召喚小君前去。小君臨走時,便向姐姐要回信。空蟬道「你就對他言:這裡沒有他的讀信之人。」小君笑道:「明明沒有弄錯,怎麼要對他如此說呢?」空蟬心中煩躁,想道:「可見他已對這孩子說了!」頓感無限痛苦,罵道:「小孩子家不應該說這種話!你不要再去了!」小君說:「他召喚我,怎麼能不去呢?」便仍舊獨自去了。

紀伊守亦非安份守己之輩,早垂涎這後母的姿色,常想接近,因此時時巴結這小君,常常陪他一同來去,對她大獻慇勤。卻說源氏公子把小君喚進去,怨恨地說:「昨天叫我好等!可見你並未把我放在心上。」小君臉又紅了。只得將實情—一道來。公子道:「你這人不可靠。不然怎會將這事情弄成這樣*於是叫他再送一封信去,並對他說:「你這孩子有所不知:在伊豫介這個老頭子之前,你姐姐早與我親近了。嫁了那個硬朗的老頭子,是嫌我文弱不可依靠,這實在是小看於我!如今我將你現為兒子,待你也定然不會薄的。」小君聽得此言,心中想道:「如此看來!姐姐對他如此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源氏公子時刻將他帶在身邊,或常常帶他進宮去,命令官中裁縫製作新裝,著意打扮他,也真同兒子一般看待。此後源氏公子雖然還是常常要他送些信去。空蟬轉念想道:他畢竟是個小孩,倘若消息傳了出去,這輕薄的惡名,我可何以擔待呢。」公子的信雖令她感動,但一想起自己的身份,無論何等恩寵,也萬萬受不得的,故不曾寫過一封情意切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個人,其神情風采,的確英爽俊秀,非同一般,仍使她常常思慕。她想:我的身份既定,即使向他表示慇勤,又有何用呢?源氏公子卻總想起她那實可憐愛的模樣,那日晚上那憂傷悲痛的神情,真令人不勝憐憫。源氏公子每想到此處皆無法自慰。倘若偷偷輕率地造訪,紀伊守家耳目眾多,自己的談行妄為極易暴露,對心愛的人兒也很是不利。因此猶豫不決。

源氏公子照例又在宮中住宿了許多日,始終不曾覓得機會。一次,他選定一個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在從宮中回哪途中,裝著似乎憶起什麼的樣子,中途轉向紀伊守家去了。紀伊守不勝榮幸,只道他家池塘美景煞是迷人,吸引公子再度光臨。先前源氏公子已將此事告知小君,與他籌畫,小君自然一起同行。空蟬也預先得此消息。她想:「源氏公子煞費苦心方得以到來,可見對我的愛戀決非淺薄。但若不顧身份,竭誠接待他,則又不妥當。那晚的痛苦早如夢一般地過去,何必重溫呢?」她心慌意亂,羞於在此等候光臨。思慮再三,在小君被源氏公子叫走時,她終於得了主意,對待女們說:「我今天身體欠安,想教人捶捶肩背,這裡和源氏公子的房間太近了,不甚方便,因此想住遠一點的地方。」便移至廊下侍女中將所居的房間裡。

源氏公子滿腹心事,便吩咐隨從者早些就寢。又派了小君到空蟬處約見,但小君四下尋她不得。又找了許多地方,才在廊下的房間裡見到。他覺得姐姐如此行為實在有些過份,又很是無奈,便哭喪著臉說:「人家會說我太不會辦事了!」姐姐罵道:「你辦的是什麼事?小孩子作這種差使,實在是可惡無聊的!」又斷然說道:「你去轉告於他,就說我今晚身體欠安,要眾侍女陪在身邊,也好服侍我。你這樣跑來跑去的,難免教人生疑!」心下卻又思量:「若我先前身份未定,藏身於父母家的深閨裡,偶遇公子來訪,那才是十足的風流呢!但是現在……我無情拒絕,不知公子會將我當成是何等無趣之人?」想到這裡,心裡甚為難過。但轉念一想,終於下得決心來:「命已至此,又無可挽回,就讓我做個不識風趣的愚婦吧!」

源氏公子也正在焦急:『叫。君將事情辦得怎樣了?」這孩子讓他擔心,但仍懷著莫大希望,橫著身子靜候佳音。卻木料待小君回來,帶來的卻是這麼一個壞消息。源氏公子如遭霜打,甚覺這女子寡情絕義,世間真是少有,於是唐頹懊喪,長歎道:「我真是羞恥啊!」一時竟默然無言。後來又連連長歎數聲,陷入沉思,淒淒吟道:

「唯知帚木迷人狀,空為園原失路人〞。小君將詩傳與空蟬。空蟬此時也是輾轉難眠,便以詩應答道:

「原上伏屋雖奇身,虛幻也應帚木形。」小君因見公子傷心苦此,自己也睡不踏實,便往來奔走傳言。空蟬惟恐旁人見疑,甚是憂心忡忡。

隨從人等酣睡之後,源氏公子覺得百無聊賴,心中迴腸百轉,胡思亂想道:「此等無情女子,實是可惡。但我對她戀情依舊難消,以至情火中燒。而且她愈是寡情難近,愈是引我牽腸。」這樣想著,又念此人冷艷無常,難以接近,心想也可就此罷休吧。卻輾轉反側,終歸不能斷念,便對小君道:「你就帶了我去見他吧。」小君答道:「那裡房門緊閉,侍女眾多,怕是去不得呢。」言畢心中也很是不忍,倒覺得公子十分可憐。源氏公子無計可施,只得作罷道:「那就算了吧。唉!只要你不曾嫌我。」便命小君在身旁侍睡。這小君受寵若驚,傍了這高貴美貌的公子,異常興奮喜悅。源氏公子失望灰心之餘,倒覺得那姐姐不及這弟弟可愛了。

第三章 空蟬

卻說在紀伊守家的源氏公子,這一夜前思後想,輾轉難眠,說道:「遭人如此羞辱,此生還從未有過。人世之痛苦,這時方有體會,教我還有何面目見人!」小君默默無言,蜷縮於公子身旁,陪了滿臉淚水。源氏公子覺得這孩子倒可愛。他想:「昨天晚上我暗中摸索空蟬,見身材小巧,頭髮也不十分長,感覺正和這個君相似,非常可愛。我對她無理強求,追逐搜索,未免有些過分,但她的冷酷也實在令人害怕!」如此胡思亂想,挨到天明。也不似往日對小君細加吩咐,便乘了曙色匆匆離去。留下這小君又是傷心,又是無聊。

空蟬見沒了公子這邊的消息,非常過意不去。她想:「怕是吃足了苦頭,存了戒心?」又想:「如果就此決斷,委實可悲。可任其糾纏不絕,卻又令人難堪。思前想後,還是適可而止的好。」雖是如此想來,心中仍是不安,常常陷入沉思,不能返轉。源氏公子呢,雖痛恨空蟬無情無義,但終是不能斷絕此念,心中日益煩悶焦躁。他常對小君道:「我覺得此人太無情了,也極為可恨,真正難以理喻。我欲將她忘記,然而總不能成功,真是痛苦之極!你替我想個辦法,讓我和她再敘一次。」小君覺得此事渺茫,但蒙公子信賴而以此相托,也只得勉為其難了。

小君這孩子頗有心計,不露聲色,常在暗中尋覓良機。恰巧紀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剩女眷,甚是清閒。一日傍晚,夜色朦朧,路上行人模糊難辨,小君自己趕了車子來,清源氏公子前往。原氏公子心頭急迫,也顧不上這孩子是否可靠,匆忙換上一身微服,趁紀伊守家尚未關門之際急急趕去。小君甚是機巧,專揀人丁出入較少的一個門驅車進去,便清源氏公子下車。值宿人等看見駕車的是個小孩,並不在意,也未依例迎接,在一邊樂得安閒。源氏公子在東面的邊門稍候,小君將南面角上的一個房間的格子門打開,兩人便一起走進室內。眾侍女一見,異常驚恐,說道:「如此,會讓外面的人看見的!」小君說:「大熱天的,何故關上格子門?」侍女答道:「西廂小姐今天一直在此,還在下棋呢?」源氏公子心想:「這倒有趣,我生想看看二人下棋呢。」便悄悄從邊句口繞了過去,鑽進簾子和格子門之間的狹縫。正巧小君剛才打開的那扇格子門還未關上,可從縫隙處窺探z西邊格子門旁邊設有屏風,屏風的一端剛好折疊著,大概天熱的原因吧.遮陽帷屏的垂布也高高十起,正好使源氏公子對室內情景,看個了妞。

室內燈光輝映,柔和恬淡一臉氏公子從縫隙中搜尋言:「靠正屋的中柱旁,面部前西的,打橫嫌者銷秀美身影,一定就是我的心上人吧。」便將視線停在此人身上。但見地內容一件深紫色的花鋼社,上面的罩衣模糊難辨;面孔俊俏,身材纖秀.神情恬淡雅致。但略顯羞赧,躲躲閃閃,即使與她相對也未必能夠著用。她纖細的兩手,不時藏人衣袖。朝東坐的這一人,正面向著格子門;所以全部看得清唱。她穿著一件白色薄絹衫,一件紫紅色的禮服,隨意披著。腰間的紅裙帶分外顯眼,裙帶以上,胸脯裸露。膚色潔白可愛,體態豐滿修長。望會齊整,額發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無限嬌媚,姿態極為艷麗,一副落拓不拘的樣子。發雖不甚長,卻黝黑濃密,垂肩的部分光潤可愛。通體一看,竟找不出什麼欠缺來,活脫一個可愛的美人兒呢。源氏公子頗感興趣地欣賞著,想情:「怪不得她父親把她當作寶貝,確實是很少見的哩!」又想道:「若能再稍稍穩重些更好。」

這女子看來尚有才氣,一局將近尾聲,填空眼時,一面敏捷投子,一面口齒伶俐地說著話。空蟬則顯得十分沉靜,忽然對她說道:「請等一會兒!這是雙活呢。那裡的劫……」軒端獲馬上說:「呀,這一局我輸了!讓我將這個角上數數看!」便屈指計算著:「十,二十,三十,四十……」口手並用,機敏迅速,不勝其煩。源氏公子因此覺得此人品味稍差些。空蟬則不同:常常以袖掩口,使人不易將其容貌看得真切。然而他細看去,側影倒能見。她的眼睛略略浮腫,鼻樑線也不很挺,外觀平平,並無特別嬌艷之處。細論起來,這容貌也是並不能算美的,但是姿態卻十分端莊。與艷麗的軒端獲相比,情趣高雅、脫俗,讓人心醉魂迷。軒端獲嬌妍嫵媚,是個惹人喜愛的人兒。而她任情德笑,打趣撒嬌起來,艷麗之相更加逗人。源氏公子雖覺此人有些輕狂,然而多情重色的他,又不忍就此抹殺了她。源氏公子所見許多女子,全都冷靜嚴肅,一本正經,連容貌也不肯給人正面一看。而女子放浪、不拘形跡的樣子,他還從未見過。今天自己在這個軒端獲不曾留意之時,看到了真相,心中倒覺得有些不該。但又不願離去,想盡情一飽眼福。可覺得小君似乎走過來了,只得隨了他,悄悄地退出。

源氏公子退到邊門口,便站在走廊裡等空蟬。小君心中不安,覺得太委屈了他,說道:「今夜來了一個特別客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裡去。」源氏公子頓感絕望,說道:「如此說來,今夜又只得無功而返了,這不是教人太難堪麼?」小君忙道:「還不至於此,煩請相等,待客人走後,我立刻設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來,他倒蠻有把握。這孩子年齡雖小,可見乖識巧,頗懂人情世故,尚且穩健可靠呢。」

一盤棋罷,只聞衣服的窈車作響之聲,看來是興盡散場了。一位侍女叫道:「小少爺去哪兒了?我把這格子門關上了吧。」接著便是關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源氏公子急不可耐,對小君說:「都已睡靜了。你過去看看,想想辦法,盡力替我辦成此事吧!」小君尋思道:「姐姐脾氣極為倔強,我無法說服她。不如待人少時將公子直接領進她房裡去。」源氏公子說:「紀伊守的妹妹不是也在這裡麼?我想看一看呢。」小君面有難色:「這怎麼行?格子門裡面遮著厚厚的帷屏呢。」源氏公子不再堅持,心中只想:「話是不錯,可我早已窺見了呢。」不禁覺得好笑,又想:「我還是不告訴他吧,不然怕對不起那個女子了。」嘴上只是反覆地說:『等到夜深,讓人好生心焦。」

這回小君來敲邊門,一個小詩文未開了門,他隨了進去,但見眾傳女都睡熟了。他就說:「這紙隔扇日通風,涼爽,我就在這兒睡吧。」他將蓆子攤開,躺下了。侍女們都睡在東廂房裡,剛才開門的小詩文也進去睡了。小君佯裝睡著。過了一會兒,他便爬起來,拿屏風擋住了燈光,將公子悄悄帶到這黑暗中。源氏公子有了前次遭遇,暗想:「這回如何?不要再碰釘子啊!」心中竟然十分膽怯。但在小君帶領下,還是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閃進正房裡去了。公子走動時衣服所發出的聲,在這夜深人靜中,清晰可聞。

空蟬只道源氏公子近來已經將她忘記,心中固然高興,然而那晚夢一般的情景,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使她不得安寢。白天神思恍惚,夜間悲傷愁歎,今夜也不例外。那個軒端獲睡在她身邊,興致勃勃講了許客話後,心中無甚牽掛,便倒下酣睡過去了。這空蟬正鬱鬱難眠,忽然感到有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似乎有人走近,頓覺有些奇怪,便抬起頭來察看。從那掛著衣服的帷屏的隕縫裡,分明看到有個人從幽暗的燈光中走來。事情太突然,她在驚恐中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終於迅速起身,被上一件生絹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間去了。

這源氏公子走進室內,看見只有一個人睡著,當下滿心歡喜。地形較低的隔壁廂房,睡著兩個侍女。源氏公子便將蓋在這人身上的衣服揭開,挨近身去,雖覺得這人身軀較大,也並不介意。這個人睡得很熟,細看,神情姿態和自己意中人明顯木同,才知道認錯了人,吃驚之餘,不免心生氣惱。他想:「這女子若知道我是認錯了人,會笑我太傻,而且勢必生疑。但若丟開了她。出去找尋我的意中人,她要是堅決地迴避我,又會遭到拒絕,落得受她奚落。」因此想道:「睡於此處的人,何況黃昏時分燈光之下曾經窺見過,那麼事已至此,就算是上天賜予,將就了吧。」

這軒端獲好半天才醒來。她見了身邊的這一人,感覺有些意料外,吃了一驚,茫然不知所措。但她來不及細想,既不輕易迎合、表示親呢,也不立即拒絕、嚴辭痛斥。雖是情竇初開而不知世故的處女,但一貫生性愛好風流,也並無羞恥或狼狽之色。這源氏公子原想隱瞞自己姓名。但又一想,如果這女子事後一尋思,明白真相,自己倒關係不大,但那無情的意中人空蟬,一定會畏懼流言,因此憂傷悲痛,倒是對她不起的。於是不再隱瞞,只是捏造了緣由,花言巧語地告訴她說:「我曾兩次以避凶為借口前來宿夜,都只為尋找機會,向你求歡。」此言荒謬之極,若是深通事理之人,便不難鑿穿這謊言。這軒端獲雖然不失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尚幼,不懂得世事人心險惡。源氏公子覺得這女子並無可增之處,但也不怎麼牽扯人心,逼人心動。那個冷酷無情的空蟬仍在他心中。他想:「說不定她現在正藏在暗處,掩口譏笑我愚蠢呢。這樣固執的人真是世間少有的。」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念空蟬。但是現在這個軒端獲,正值芳齡,風騷放浪,無所諱忌,也頗能逗人喜愛。他於是裝作多情,對她輕許諾言,說道:「有道是『洞房花燭風光好,不及私通興味濃』,請你相信這句話,我只是顧慮外間謠傳,平時不便隨意行動。而你家父兄等恐怕也不容許你此種行為,那麼今後將必多痛苦,但請你不要忘記我,我們另覓重逢佳期吧!」說得情真意切,若有其事。軒端獲毫不懷疑對方,天真地說道:「是啊,叫人知道了,怪難為情的,我不能寫信給你嗎?」源氏公子道:「此事不可叫外人知曉,但若叫這裡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須裝得無事一般。」說罷起身欲去,但看見一件單衫,猜想乃空蟬之物,便拿著它溜出了房間。

睡在附近的小君,因心中有事,自然不曾熟睡,見源氏公子出來,立刻醒了,公子便催他起身。小君將門打開,忽聽一個老侍女高聲問道:「那邊是誰呀?」小君極討厭她,不耐煩答道:「是我。」老侍女說:「三更半夜的,小少爺要到哪裡去?」她似放。已不下,跟著走出來。小君簡直憎恨之極,惡聲答道:「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隨便走走。」暗中連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是時天色半明,曉月當空猶自明朗,清輝遍灑各處。那老侍女忽然看見月色中的另一個人影,又問道:「還有一位是誰?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無人回答她。這叫民部的侍女,個頭甚高,常被人拿來取笑。她以為是民部陪了小君出去,追著謀煤不休道:「一晃眼,小少爺竟長這麼高了。」說著,自己也走出門來。源氏公子窘迫異常,又不便叫這老侍女進屋去,便只得在過廊門口陰暗處站住。老侍女向他這邊走來。自顧訴苦:「今天該你值班,是麼?我前天肚子痛得厲害,下去休息了;可昨天又說人手少,要我來伺候,我肚子好痛啊!回頭見吧。」便往屋裡走去。源氏公子虛驚一場,好容易脫身而去。他心中漸漸後悔,想道:「這般行事,畢竟是輕率而危險的。」從此便不敢大意了。

二人上車,回到本郵二條院。談論昨夜之事,公子稱讚小君頗有心計,又怪空蟬狠心,一時心中氣憤難平。小君默默無話,也覺難過。公子又道:「她如此看輕我,連我自己也討厭我這個身體了。即使有意避開我,不肯和我見面,寫一封信來,話語親切委婉些,總可以吧?把我看得連伊豫介那個老頭子也不如了!」態度憤憤不平。但還是拿了那件草衫,寶貝似的,放在自己的衣服下,方才就寢。他叫小君睡在身旁,滿腹怨言,最後硬著心腸道:「你這個人雖然可愛,但你是她的兄弟,只怕我不能永久照顧你呢?」小君~聽此話,自然十分傷心。公子躺了一會,終不能成眠,乾脆起身,教小君取筆硯來,在一張懷紙上奮筆疾書,直抒胸臆,似無意贈人:

「一襲蟬衣香猶在,睹物思人甚可憐。」但寫好之後,又叫小君揣上,要他明天給空蟬送去。忽然又想到那個軒端獲來,不知她現在想些什麼,便覺得有些可憐。但思慮再三,還是決定不寫信給她的好。那件染著心上人體香的單衫,他便珍藏在身邊,不時取出來觀賞。

第二日,小君回到紀伊守家裡。空蟬正等他哩,一見面,便劈頭痛罵道:「你昨夜幹得好事!雖僥倖被我逃脫,這樣也難避人耳目,如此荒唐,真是可惡之極!像你這種無知小兒,公子怎會看中你呢?」小君面有愧色。但在他看來,公子和姐姐兩人都很痛苦,也只得將那張即席抒發感懷的懷紙,取出來送上。空蟬此時餘怒未消,但還是接過信來,讀了一遍,想道:「我那件單衫早已穿舊了,實在是很難看的。」便覺得有些難為情,當下心煩意亂,胡思亂想起來。

卻說那軒端獲昨夜遇此意外之事,興奮之餘,羞答答回到自己房中。這件事無人知曉,又找不到可以談論之人,只落得獨自沉思,浮想聯翩。她心情激動,盼望小君替她拿信來,卻又屢屢失望。但心裡並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生性愛好風流的她,如此徒勞無益地思前想後,未免覺得有些寂寞無聊。至於那個空蟬呢,雖說她有些絕情,心如古井之水,木波不興,但也深知源氏公子對她的愛決非~時的好色之舉。由此想到,如果是當年自己未嫁之時,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但如今事已到此,也無可追悔了。想到此處,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張懷紙上題詩道:

「露凝蟬衣重,深閨無人知。恨衫常浸濕,愁思應告誰?」

第四章 夕顏

話說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條去幽會。有一次經過五條,中途歇息,想起住在五條的大式乳母。這乳母曾患得一場大病,為祈願早日康復,便削髮為尼了。源氏公子決定順便前往探望她。走近那裡,見通車的大門關著,便令人去叫乳母的兒子淮光大夫出來開門。此時源氏公子坐在車上,乘機打量街上情景,這雖是條大街,但頗髒亂。只有隔壁的一戶人家,新裝著板垣,板垣用絲柏薄板條編成,上面高高地開著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內簾子潔白清爽,令人耳目一新。從簾影間往裡看去,室內似乎有許多女人走動,美麗的額發飄動著,正向這邊窺探。不知道這是何等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源氏公子悠閒自在地欣賞著。因為是微服出行,他的車馬很簡陋,也未叫人在前面吆喝開道。心想不曾有人認得他,便不甚在意。他坐在車中看那人家,薄板編成的門正敞開著,室內並不寬深,極為簡陋。源氏公子覺得有些可憐,便想起了古人「人生處處即為家」的詩句。然而又想:「玉樓金屋,不也一樣麼?」正如這板垣旁邊長著的基草,株株翠綠可愛;綠草中白花朵朵,白得其樂迎風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但聽得隨從稟告:「這白花,名叫夕顏。這種頗似人名的花,慣常在這般骯髒的牆根盛開。」看這一帶的小屋,確實盡皆破爛,參差簡陋,不堪入目。在此屋牆根旁便有許多自顧開放。源氏公子歎道:「這可憐的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循了開著的門進去,隨便摘了一朵。正在此時,裡面一扇雅致的拉門開了。一個穿著黃色生絹長裙的女童走了出來,向隨從招手。她拿著一把白紙扇,香氣襲人,對隨從道:「請將它放在這白扇上獻去吧。這花柔弱嬌嫩,木可用手拿的。」就將扇交與他。這時正好淮光大夫出來開大門,隨從便將放著花的扇子交給他,要他獻給源氏公子。淮光惶恐不安地說道:「怪我糊塗,竟一時記不起鑰匙所放之處。到此刻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廠;讓公子屈尊,在這等髒亂的街上等候,實在……」於是連忙叫人把乍子趕進門去。源氏公子下得車來,步入室內。

是時淮光的哥哥阿圖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皆在。見源氏公子光臨,都覺得萬分榮幸,急急惶恐致謝。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相迎,對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然耿耿於懷的是削髮之後無緣會見公子,實為憾事。因此老而不死。而今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得以拜見公子光臨,此生心願足矣。日後便可放懷靜修,等待佛主召喚了。」說罷,落下淚來。源氏公子一見,忙道:「前日聽得媽媽身體欠安,我心中一直念叨。如今又聞削髮為尼,遁入空門,更是驚詫悲歎。但願媽媽身安體泰,青松不老,得見我陞官晉爵,然後無牽無掛地往生九品淨土。若對世間尚有牽掛,便難成善業,不利於修行。」說罷,已是淚流滿面。

大凡乳母,慣常偏愛自己餵養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有諸多不足,也盡可容忍,反而視為十全十美之人。何況此等高貴美貌的源氏公子,乳母自然更加覺得臉上光彩。自己曾經朝夕盡力侍候他,看他長大成人。這種高貴的福氣,定是前世修來的,因此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做了尼姑還啼啼哭哭,這般沒完沒了,怕源氏公子看了難受,於是互遞眼色,嘟嘴表示不滿。源氏公子體會乳母此時的心情,鍾情地說道:「小時疼愛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早謝人世。後來撫養我的人雖多,但我最親近的,就只有媽媽你了,長大成人之後,因為身份所限,不能隨心所欲,故而未能常來看望你。如此久不相見,便覺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古人云:『但願人間無死別』,真是這樣啊!」他如此安慰道。情真意切,不覺眼眶濕潤,淚水和衣香飄灑洋溢。先前尚抱怨母親的子女們,一見這般情景,也都感動得落下淚來。心想:「做此人的乳母,的確大不一般,倒真是前世修來的哩!」

源氏公子當下清僧眾再作法事,祈求佛主保佑。臨別,又叫淮光點起紙燭,取出夕顏花的人家送他的白扇,仔細端詳。但聞芬芳撲鼻,似帶著主人的衣香,直令人愛不釋手。扇面上的兩句題詩也極為瀟灑活潑:

「政顏凝露容光艷,定是伊人駐馬來。」似信手拈來,但又不失優雅。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稱奇,頓覺興味盎然,忍不住對淮光說道:「這西鄰是哪一家,你打聽過麼?」淮光心想:「我這生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說破,只是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到這裡住了五六天,因家有病人,需盡心看護,不曾有心思探聽鄰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悅,說道:「你以為我心存非分之想麼?我只不過想問問這扇子之事。你去找一個知情的人,打聽打聽。」淮光遵命。問了那家的看門人,回來向公子報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揚名介,聽僕役說,他們的主人到鄉下去了。他妻子年輕好動,姐妹們都是富人,便常常來此走動。更詳盡的,我這作僕役的就不知曉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道:「如此說來,這扇子定是宮人的,這首詩大概也是其熟練的得意之作吧!」又想:「這些並非高貴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卻這般賦詩相贈,可見其心思也甚為可愛,我倒不能就此錯失良機了。」生性多情的公子,已是情心萌動,遂在一張懷紙上即興題詩,筆跡卻不似往日:

「暮色蒼茫若蓬山,夕顏相隔安能望?」寫罷,便教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卻道那人家的女子,並不曾見過源氏公子,只是看他側影便推想容貌出眾,所以題詩於扇贈他,期望得到回復,卻遲遲不見回音。正覺興味索然,忽見公子派人送詩而至,立時喜悅不已。讀罷,眾人便商量如何作答,然眾口不一,難以定奪。隨從等不耐煩,空手而歸。

源氏公子一行人將火把遮暗,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家。路過鄰家時,見吊窗已經關上。從窗縫漏出來的燈光,照在街面上,十分幽暗慘淡。來到六條的邸宅,頓覺另是一番景象:滿眼奇花秀木,齊整耐看;住處優雅嫻靜。那六條妃子的品貌,更非尋常女子所能及的。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將那牆根夕顏之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遲遲動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著朝陽,姿容異常動人,實不愧世人之美譽。歸途中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過,熟視無睹的事物,而今卻因扇上題詩,格外牽扯公子的心思。他尋思道:「這裡面住的人,到底如何呢?」此後每次探望六條,往返經過此地,必然留意這戶人家。

幾日後,淮光大夫前來參見。先說道:「四處求醫,老母病體始終未見痊癒。如今方能抽身前來,甚是失禮。」如此客套之後,便來到公子身邊,悄悄報道:「前日僕受命之後,遂找得一個知情的人,詳細探問。誰想那人並不十分熟悉,只說『五月間一女子秘密到此,其身份,連家裡的人也保密呢。』我自己也不時從壁縫中窺探,但見侍女模樣的幾個年輕人,穿著罩裙來來往往,便知這屋子裡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陽返照,屋內光線明亮之機,我又窺探鄰家,便見一個坐著寫信的女子,相貌好生漂亮!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旁邊的丫環也在偷偷哭泣,都清晰可見呢。」源氏公子聽得淮光陳述,微微一笑,心想再詳細點就好了。淮光此時想:「主子正值青春年少,且容姿俊美,高貴無比,乃天下眾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倘無色情風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吧!世間凡夫俗子、微不足道之人,見了這等美人尚且木捨呢。」於是又告訴公子道:「我想或許能再探得些消息。便揭了心思尋了個機會,向裡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寫了一封信給我,文筆秀美熟練,非一般女子所書。恐這裡面具有不尋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說:「你就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個底細,總是叫人不甚安心。」心想這夕顏花之家,大概就是前田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左馬頭所謂不足道的那一類吧。然而其中或許大有珠玉可措,給人以意外驚喜呢。他覺得這倒是件頗有趣味的事。

卻道冷淡至極的空蟬,竟不似人世間有情之人。源氏公子每每念及,心中就悵恨不已:「就算我那夜有所冒犯。若她的態度溫順柔美,尚可由此決絕;但她那麼冷淡強硬,倘若就此退步,怎能心甘。」直教他始終無法忘記那空蟬。其實源氏公子先前並不在乎這種平凡女子,只是那次雨夜品評之後,便產生了想見識世間各色女子的念頭,也就更加廣泛留意了。可一想到那個軒端獲還在天真地等待著他,就覺得可憐。倘此事被那無情的空蟬知曉了,定會遭到恥笑吧。於是心中不安,倒想先弄清了空蟬的心思再說。正巧,那伊像介有事從任職地到京城來了。此人出身高貴,雖然乘了海船,旅途飽受風霜,臉色黝黑憔悴,讓人看了不甚舒暢。但眉宇間仍不失清秀,儀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匆匆來參見源氏公子,向他談起伊豫園的種種趣事。源氏公子本欲瞭解當地情況,比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瑣事。卻因心中有事,終究無心多問。他面對伊豫介,浮想聯翩,心中不免自責:「面對如此忠厚的長者,胸中卻懷著些卑鄙念頭,真是羞愧!這種戀情實是不該廠再想到那天左馬頭的慨歎,正是據此而發,便越發覺得對不起這個伊豫守了。彷彿這無情的空蟬也有了可諒解之處。

伊豫守告訴源氏公子。此番晉京,是為操辦女兒軒端獲的婚事,然後將攜妻共赴任職地去。源氏公子聽得這般,心中萬分著急。待伊豫守離去,便與小君商量道:「我想再和你姐姐會面一次,你能設法否廣小君想:「即使姐姐有此心思,偷偷幽會恐也不易。況且她認為這姻緣與自己不相稱,恐醜聞流傳,早就斷了念頭。」而空蟬呢,倒覺得源氏公子就此和她決斷,將她遺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寫回信時,她總是盡量措詞婉轉,詞句也盡量附庸風雅,甚至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仍覺可愛,尚可留戀。這樣,也委實使得源氏公子一方面恨她冷酷無情,一方面又愈發忘不了她。至於那風流女子軒端獲,雖然嫁了丈夫,身份已定。但誰知她的態度,仍是鍾情於他的,因此尚可放心。以致源氏公子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也並不十分在意。

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日思夜慮,心煩意亂。連左大臣味宅也久不光顧,弄得葵姬更是怨恨。而六條妃子呢,開始時並不接受公子的求愛,卻終於被公子說動了心,兩人開始頻頻幽會。卻不料公子隨即態度勝變,對她疏遠起來。令六條妃子好不傷感!她想:以前他是一往情深的,如今為何如此呢?這妃子倒也深謀遠慮、洞察事理,她想起兩人年齡懸殊,太不相稱o,深恐世人謠傳。如今兩人為此疏遠,更覺痛心難當。源氏公子不來的日子,一人孤裝獨寢之際,便忍不住左思右想,時時悲憤歎息,難以入眠。

早晨,朝霧迷漫。源氏公子被侍女早早催促起身,睡眼惺傳,長吁短歎地走出六條邸宅。侍女中將打開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條妃子抬起頭來看著門外的源氏公於,只見他正觀賞著庭院中色彩繽紛的花草,徘徊不忍離去。姿態神情優美傷感,妙不可言。公子走到廊下,中將陪著他出來。這中將穿件時興羅裙,顏色為淡紫面蘭裡子映襯,腰身瘦小,體態輕盈。源氏公子頻頻回顧,便叫她在庭畔的欄杆邊小坐,仔細欣賞她美妙嬌俏的丰姿和柔順垂肩的美發。心旗飄動,好一個絕代佳人。趁勢口占道:

「花色雖褪終難棄,欲折朝顏因受難!」吟罷,捏住了中將的手,一往情深地望著她。中將吟詩也小有名氣,便答道:

「朝霧未盡催駕發。莫非名花留心誰?」她心靈機巧,此詩巧妙地將公子的詩意附於主人了。適逢一個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態可掬,彷彿是為這場面特設似的,正穿行於朝霧中,分花拂柳,任憑露珠遍濕裙據,尋了一朵朝顏,奉獻給源氏公子。這情景恍若畫中。村野農夫等不善情趣之人,尚且選擇在美麗的花木蔭下休想。因此,那些間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風采的人,無不一見傾心,思量自己的身份。若家有姿色可觀的愛女或妹妹,定要送與公子做侍女,也顧不得卑賤的身份了。那侍女中將,今日有幸,蒙公子親回贈詩。加之公子絕世俊秀之姿,稍稍解得風情的女子,都不會將此視為尋常。她正盼望著公子朝夕光臨,與她盡情暢談呢。此事暫且木提。

話說誰光大夫自從奉源氏公子之命窺探鄰家情狀,便盡心竭力,頗有收穫,因此特來報告公子。他說道:「鄰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樣人,竟不可知。其行蹤十分隱秘,斷不讓人知道來歷。倒是聽說其寂寞無聊,才遷居到這向南開吊窗的陋屋裡來的。若是大街上車輪滾動,那些年輕侍女們就出外打探。有時一主婦模樣的女子,也悄悄伙了侍女們出來。遠遠望去,其容顏俊俏,非同一般。那天,大街上響起開路喝道聲,一輛車疾駛而來,一女童窺見了,連忙進屋道:『右近大姐!快來瞧瞧,中將大人經過這裡呢!』只見一個身份稍高的侍女出來,對女童直擺手:叫小點聲!』又說:『你怎知是中將大人呢?讓我瞧瞧。』便欲窺看。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趕,不料衣據被橋板橋絆住,跌了一跤,險些翻下橋去。她懊喪地罵道:『該死的葛城神仙o架的橋多糟!』於是興味索然。車子裡的頭中將身著便服,帶了幾個隨從。那侍女便指著道,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頭中將的隨從和待童的名字。」源氏公子問道:「果真是頭中將麼?」當下尋思:「這女子莫不是那晚頭中將所言及的常復,那個令他依戀不捨的美人兒?」淮光見公子對此頗感興趣,又乘機報告道:「老實說:我為此在這人家熟悉了一個侍女,如今已是十分親暱,對這家的情況亦全然知曉了。其中一個模樣、語氣與侍女一般的年輕女子,竟是女主人呢。我在她家串進串出,裝著一無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幾個年幼的女童,在稱呼她時,不免露些馬跡。每遇此,她們便巧妙地搪塞過去,真似這裡無主人一般,實在可笑戶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源氏公子覺得此事新鮮,說道:『俄個時機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窺探一番。」心想:「前次暫住六條,細究那戶人家家中排場,並不奢華,也許就是左馬頭所鄙棄的下等女子吧。可這樣的女子中,說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兒呢。」淮光向來對主子言聽計從,自身又好色戀情,自然不願放過一切機會。於是絞盡腦汁,往來遊說,最終成全了主子,與這主人幽會。其間細節,權且不表。

對這女子的來歷,源氏公子終不能得知,便將自己的身份也隱瞞起來。他穿著粗陋,徒步而來,不似乎日那樣乘車騎馬,以掩人耳目。淮光心想:「主子今兒是有些反常了。」只得讓公子乘自己的馬,自己跟在後面,不免感到懊惱,便嘟喀道:「我也是多情的人,卻這麼寒酸,叫意中人見了豈不難堪!」源氏公子小心謹慎,只帶兩人隨往,一個是那天替他搞夕顏花的隨從,另一個則是從未露面的童子。仍恐女家知曉瑞底,連大部停母家也不敢貿然造訪了。

那女人不能知道源氏公子身份,也好生奇怪,百思不曉。每逢使者送回信時,便派人跟蹤。天亮,公子出門回宮時,也派了人探視他的去向,推測他的住處。無奈公於機警,終不能探得底實。儘管如此,她仍是毫無就此捨棄之意,仍是忍不住前去幽會。有時也感到未免過於輕率,一番悔痛後,仍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如何謹嚴自守,也難免沒有意亂情迷之時。源氏公子雖然處處小心,謹慎行事。但此次卻感到極為驚詫:早晨剛與這女子分手,便思念木已;而至晚上會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同時又自我安慰,許是一時新鮮罷。他想:「此女浪漫活潑有餘而沉著穩重不足,又非純真處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牽腸掛肚呢?」思之再三,也覺木可理喻。便越發小心謹慎:一身粗陋的便服,連面孔也遮了起來,令人看不清楚。夜深人靜之時,再偷偷地潛入這人家,情形如同舊小說中的狐狸精。雖然在黑暗中也能覺察他優越的品貌,但夕顏。動中愈加疑惑,常常恐懼悲歎。她想:「這人究竟何樣?想必是鄰家那個好色之徒引來的吧。」她開始懷疑淮光。但淮光卻佯裝糊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個夕顏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煩悶。

這邊源氏公子也頗煩惱:「這女子不輕易顯露,裝著信任於我,使我放鬆警惕。有朝一日乘勢逃離,教我如何找尋?何況哪一天遷別這暫住之地,也末嘗不可能。」倘是無法找到,就此情斷,春夢一場,倒也妥善。但源氏公子左思右想,斷然不肯就此罷休。有時為避人耳目,便忍下思念。一人孤裝獨寢之夜,免不了提心吊膽,憂慮悲愁。彷彿這女子夜間便會逃走。於是定下決心:「此事尚須一不做,二不休,將她迎回二條院吧。就是洩漏出去,也已成定事,奈何不得了。從不曾如此牽掛,怕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緣。」如此一想,他便對夕顏道:「我想帶你去一處舒服的地方,我們可以從容交往。」夕顏道:「話是如此,你古怪的行徑,令我有些膽怯呢。」語調天真爛漫,無甚掩飾。源氏公子倒也認為在理,便笑著遠她道:「我們兩個總有一個是狐狸精的。權當我是狐狸精,這就迷惑你吧。」甚是親見!夕額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終覺如此不甚合於情理,但念及這女子的誠心與百般柔順,便又生出傳香惜玉的感情來。他常常懷疑她即是頭中將所說的常夏,也竭力回憶那夜頭中將的描述。他覺得這女子隱瞞自己的身份,自有其理由,所以不予窮究。他推想她的心態,卻並無逃隱之意。如果慢怠了她,也就不可知,但如今則可以安心了。於是轉而一想:「假如我稍稍看重其它女子,她會如何?這也許很有趣哩。」

八月十五夜,清風輕拂,明月高掛。月光透過板房縫隙,一道一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見慣這等景象,覺得充滿奇情異趣。天快亮時,鄰家的人相繼起身了。隔著板壁,幾個庸碌的男子高聲大氣地談話。一人歎息道:「這樣冷的天氣,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這鬼地方,到處不成個樣,真讓人擔心的。喂,北鄰大哥,我激…」這些貧民為了衣食,早早便起身榮作,嘈雜之聲擾耳,夕顏覺得有些難堪。若她貪慕虛榮,住在這種地方,定會覺得陷入泥坑而苦不堪言。好在她寬宏大量,縱有痛苦與悲哀,或受人恥笑,也並不介意。如此達觀而超然,以致外界的嘈雜混亂,並不能影響她的心緒。再則,既已身處此境,羞債、厭惡也是無用,倒不如木露聲色,隨遇而安。外面春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還響,大地也為之震動。源氏公子從未聽過這等煩躁之聲。另有一些雜亂的聲音,時輕時重,從四面傳來。間雜一兩聲寒雁的鳴叫,哀愁淒涼,擾人清夢,教人忍無可忍。

源氏公子住在靠邊的一個房間。早上起身之後,他親自開門,和夕額一同出去觀賞景色。這庭院狹僻,幾竿淡竹蕭疏仁立;花木上的露珠與曉月相映,晶瑩透亮,與宮中無別;秋蟲的咽鳴聲散漫各處。源氏公子記得在寬廣的宮中,連壁間的蟋蟀聲聽來都遙遠。如今這些蟲聲如在耳邊,他便覺得有些難受。只因對夕顏格外恩愛,這些不快都暫且消減了。夕顏此時身著白色夾衫,外罩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裝束嬌艷卻不華麗,體態輕盈秀美。表面看去,似乎並無出眾之處,但言語間總讓人萬分憐愛,實在是個可心的人兒!若是再剛強些就最好不過了。源氏公子想無牽無掛地暢談,便對她說道:「我們現在到附近一個能夠開懷暢談到明天的地方去吧!老呆在這裡,苦悶得很!」夕顏平靜地說著:「這樣末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與她立下山盟海誓,訂了來世之約,夕顏才真心真意,坦誠相待,態度天真如小女孩。當下源氏公子也顧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隨從將車子趕進門來。別的侍女雖感不安,但知這源氏公子與主人的愛情異乎尋常,也就信賴他,由他將女主人帶走。

天色微明,晨雞尚未啼叫,萬籟俱寂。只幾個山僧之類老人的誦經聲清晰可聞。想必這些老人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吧。源氏公子想像著他們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樣,很是可憐。心中道:「人世無常,如朝露一般。為何貪婪地為自己祈求不止呢戶正在想時,忽聽得一片「南無當來導師彌勒菩薩」之聲,隨即便是跪拜的響聲。公子大受感動,對夕顏說道:「你聽!他們不僅為此生,還為來世修行呢!」於是口占道:君應效此優婆塞。莫忘來生誓願深。」誓願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今夕顏覺得萬分語重心長!便答道:

「此身未積前生福,何以期束後世緣?」聽來令人不甚愜意。是時曉月即將西墜,夕額不願貿然乘車去莫名之地,一時猶豫不決。源氏公子不停地勸慰慫恿,催促起程。此時月亮隱入雲中,天已漸亮,景物膜俄。源氏公子按例在天未大亮前匆忙上道,情急之下,便輕輕地將夕額抱上年。命右近相伴,驅車出門。

不多時,車子來到了離夕顏家不遠的一所宅院門前,停下來。叫守院人開門。趁這間隙,公子環顧四周,只見路荒草野,古木參天,陰森森甚是嚇人。雲霧繞繞,瀰漫車簾,浸潤了衣袂。源氏公子對夕顏說道:「從未經歷此種景象,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事,而今初相問。古來遊冶客,能解此情無?你見過此景麼?」夕顏羞答答地吟道:

「此山隱落月,山名未可知。碧落當已盡,頓然芳姿隱。我害怕呢。」源氏公子推想這景象如此陰森可怖,許是因為自己常居皇室,如今這麼一改變,倒似十分有趣。車子停在西廂前,解下牛,將車轅擱在欄杆上。源氏公子等人便坐在車中,等候打掃房間。侍女右近對此大為驚異,暗自回憶女主人與頭中將私通時的情形。從守院人四處奔忙、慇勤服侍的態度,依稀可見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已有所悟了。

天色漸明,遠山近樹依稀可見。院宅已打掃清爽。源氏公子這才下得車來,步入室內。這守院人是公子親信的家臣,曾經在左大臣鄰上做事。此刻他走近公子道:「當差的人都已離去,恐不方便。我去招呼幾個熟手來吧?」源氏公子說道:「我是故意選了這僻靜的地方,萬不可讓外人知道。」這守院人便慌忙去備辦早粥,因人手不夠,終顯得張皇無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這破落荒涼處旅居,倒頗覺新鮮。所以除了滔滔不絕地和夕顏談情說愛,便無所事事。

二人稍作歇息,接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隨手將格子廖打開。只見庭院樹木叢生,寂寥無人,一派淒涼。院中的些許花草,也已衰弱無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滿眼都是蕭條的哀秋。那邊的籬屋裡,彷彿住著人,然而距此甚遠。源氏公子對夕顏說:「此地人煙絕竭,很是荒涼。若是有鬼,也無法奈何於我吧。」其時他仍掩著臉,夕顏看了,有些不悅。源氏公子暗想:「親暱若此,還這般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詩道:

「露中夕顏抑首笑,當初邂逅皆應緣。那日題寫在扇面上贈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艷』的句子。如今我露了真面目,你當如何廣夕顏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吟道:

「艷艷容光當漫道,惟恐黃昏看不清。」一首意趣平平的詩,但源氏公子聽了卻別有趣味。此時他與夕顏推心置腹,互述衷腸,將那絕世的優美風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原本就荒涼的野景,彷彿因此更為失色了。他對夕顏說道:「你一向隱瞞著身份,頗令我生氣,故而也不將實情告知與你。如今我做得榜樣,開誠佈公,你總該告訴我了吧!一味如此,很讓人煩悶呢。」夕顏答道:「怎才能向你道清呢?我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一副嬌艷模樣。源氏公子說道:「這便無可奈何了!也不可怪你,是我先對你隱瞞的。」兩人淒淒怨怨。情真意切地度過了這美妙的一日。

淮光尋得此地,給公子送了些果物來。但又怕右近取笑,便不敢貿然走進去。但見公子為這女子竟藏身這種地方,真是忍受不住。淮光進而猜想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本來應該屬我,現在讓與公子,我的氣量也夠大了。」

薄著時分,源氏公子百無聊賴,眺望著遠方。夕顏嫌室內光線太暗,感到懼怕,就來到廊上,捲起帶子,躺在公子身邊。兩人臉對臉,四目注視。夕陽將他們的臉照得紅亮亮的。此時的夕顏,在這莫名的情景中,竟忘卻了一切憂思,表露出無限的柔情媚態。因周圍景況令她膽怯,便終日依附公於,宛如小鳥依人,也實在是楚楚可伶。源氏公子於是提早關上格子f』J,喚人點了燈。他怨恨地說道:「我們既為伴侶,理應真心相待,你卻仍有所慮,真使我傷心。」猛然間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尋我了吧。使者們找得到才怪呢!」既面又想道:「我愛這女子到如此地步,甚是稀奇。長久沒去探望六條妃子,她該不會恨我吧?但又不能怨她啊!」戀人之中,六條妃子總是第一個令他懷念的。但眼前這女子美好可愛,令人垂憐,便沖淡了六條妃子的影子。公子開始在心中將兩人評品,對六條妃子的思念也就有些削減。

將夜半時,源氏公子才源脫人睡,恍懈間見一美麗女子坐於枕旁,幽怨地說道:「當初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愛戀,哪知你心中無我,卻陪了這個下賤的女人。這般無情無義,直把人氣死也!」說罷,便動手來拉身旁的夕顏。源氏公子心知著了夢魔。強睜開眼,見四周漆黑一片,只覺陰氣逼人。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這右近也很膽小,循依到公子身邊來。公子說道:『林去喚醒過廊裡的值宿人點紙燭來。」右近心中害怕,說道:「四週一片漆黑,叫我怎麼敢出去呢?」公子強笑道:「你真似個小孩子。」說著拍起手來。四壁相繼發出空空的回聲,反而更加嚇人,卻沒有一個值宿人聽見。只這夕顏渾身戰慄,早沒了言語,確實是痛苦不堪。一身冷汗後,已是奄奄一息了。右近心痛道:「小姐素來膽小,沾點小事就已魂飛魄散,別提現在有多難受呢廣源氏公子想:「的確這樣。這個人白日裡望著天空也會發呆,真可憐啊!」於是對右近說道:「你且護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吧。」待右近走到夕顏身邊,源氏公子始從西面的邊門走出去。打開過廊的門一看,燈火也皆熄滅。外面夜風習習,寂寂無聲。值宿的三人,都睡著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兒子,源氏公子經常使喚他。一個是值殿男童,另一個便是那個隨從。守院人的兒子聽得喊叫,應聲起坐。公子說道:「拿紙燭來。叫隨從趕快鳴弦,不要停止o。此地人跡稀少,陰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聽說誰光來過,此刻在何處?」年輕人答道:「他來過的。只因未有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說是明日清晨來迎接公子。」這守院人的兒子是宮中禁衛武士,善於鳴弦。他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燭小心」,四下裡巡視。

聽得這熟悉的雞弦聲,源氏公子不禁想像宮中:「此刻巡夜人可能已經唱過名了。禁衛武士鳴弦,正當此時呢。」如此想來,此夜尚早,便回到房間,暗中打量。夕顏依然躺在床上,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說道:「為何這般膽小!荒郊僻野,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也不至如此驚慌的!」便使勁把右近拉到身邊。「太嚇人了,心裡直抖,才儲伏在地的。不知小姐現在可好些了?」右近說道,驚魂未定似的。公子道:「哎,怎的?」暗中摸了摸夕顏,已經沒有了氣。搖搖身子,更覺四肢軟弱無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想:『賴妖怪迷住,她也太稚氣了。然而,雖是心急如焚,又實在想不出辦法來。那個禁衛武士把紙燭送來了。右近早已嚇得癱軟如泥。源氏公子便把旁邊的帷屏拉了過來,把夕顏的身體遮住,對武士說道:「把紙燭給我拿來!」然而武士恪守規矩,不敢近前,只在門檻邊站住。源氏公子說道:「拿過來些!真是呆子啊!」燭光中,似覺剛才那個夢中美女,就坐在夕顏身旁,但頃刻間便又無影無蹤。

源氏公子想:「以前只在小說中見過這樣的情景,如今卻親眼目睹,好生嚇人。不知夕顏究竟情況如何?」腦子裡亂哄哄的,不知所措。想了一想,就在夕顏身旁躺下,輕聲呼喚。哪知夕額已經渾身冰冷,香消玉殞了!源氏公子頓覺精疲力竭,孤苦無助,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有一個能除妖降魔的法師,該多好啊!然而法師又何處可尋呢?自己雖然年輕氣盛,畢竟閱歷淺薄,眼看著夕顏仙去,卻無計可施,叫人怎不心痛?於是只一味地將她抱在懷裡,呼大搶地:「可愛的人兒,你活過來吧!怎忍心拋下我?」然而夕額的身體已經冰冷,終是與死人無別了。右近早已暈倒,此時突然睜開雙眼,放聲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從前某大臣在南殿驅鬼的故事,情緒就好了些。對右近說道:「現在像是斷氣了,但不會就這樣死去。夜裡哭聲會驚動他人,你要克制才是。」然而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叫來那個武士,說道:「出怪事了,有人被鬼迷住。你趕快派人去找淮光大夫,叫他快來。再悄悄告訴他:如他哥哥阿閣梨也在,便一同來。不要讓他母親知道,以免她干涉。」他盡力掩飾著悲痛吩咐完武士,其實早已無法自持了。人亡猶可哀,慘境更難熬。

夜半風急,松濤陣陣,不時還夾帶一兩聲怪鳥的慘嘯,可能是貓頭鷹吧。源氏公子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色裡思前想後:「我竟鬼使神差到這等荒僻之地來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已經神志不清,哆瞟著緊緊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緊緊抱住,想:「難道她也不行了?」這時屋裡只源氏公於一人還像個活人,但他束手無策。燈光搖曳慘淡,映照著正屋邊的屏風和各個角落,彷彿背後傳來客奉的腳步聲。源氏公子想:「淮光啊,你早些來吧!」但這淮光漂泊不定,使者四處找尋,直至東方欲曉。這段時間在源氏公子看來簡直度日如年。終於聽得一聲雞叫,源氏公子如釋重負:「我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要經受這生死攸關的磨難?莫非是我在色情上犯了大罪,逆了天理而遭報應?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如果傳揚開去,宮中且不說;世人知曉,必鄙之下流了。想不到我現在倒聲名狼藉!」

淮光大夫終於來了。此人平常均侍候在側,惟獨今宵不來,而且無從尋找。源氏公子有些厭惡。可是見了面,又沒有勇氣發洩,竟一時緘默無言。右近看是淮光來了,便知他是最初的慫惠者,忍不住哭了起來。淮光未來,源氏公子還能硬撐著,所以抱著右近。現在淮光來了,他透了一口氣,哪裡還忍得住,便也放聲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對準光說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語表述的。聽說誦經可以驅逐惡魔,使人復生。我想立即就辦,阿閣梨也一起來,行嗎?」淮光答道:「阿閣梨昨天已經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來貴體無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淒婉哀怨,淮光也受了感染,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凡年富歷豐、見識深厚的人,遇事都能臨危不亂。源氏公子和淮光大夫都年輕識淺,此時早已六神無主。倒是淮光略有主張,他道:「首先,要保密。宅院裡的人知道了這事,是不妥的。守院人倒是可靠,可他的家眷就不可靠了。其次,我們要趕緊離開此地。」源氏公子道:「還有什麼地方的人比這兒少呢?」淮光說道:「說得也是。如果回到小姐屋裡,那些侍女定然也會悲泣不止。人多雜亂,定有人問,便免不了會傳揚開去。最好到山中找個寺院,那裡常常有人舉行殯葬,趁人不備我們可以悄然進去了。」他想了片刻,又道:「從前我認識一個侍女,後削髮為尼,遷居東山那邊去了。她是我父親的奶娘,現在年事已衰,仍居故處。東山人來人往,惟她處安靜。」此時天已漸明,淮光便吩咐備車。

源氏公子經一夜折磨,已無力抱起夕顫了。淮光便將她用褥子裡好,抱到車上。她身材小巧玲瓏,所以屍體並不令人討厭,反使人憐惜。那褥子短而窄,包不得全身,黑髮飄散在外。源氏公子覺得慘木忍睹,悲痛欲絕。他堅持要陪同前往,想親眼看著那一縷紅塵升人天際。淮光大大阻攔道:「公子千萬留步,趁眼下行人稀少,趕緊回二條院吧!」於是叫右近上車伴著遺體,又將馬讓給源氏公子,然後撩起衣衫,瞞珊地跟在車子後頭,出了院子。公子的悲傷之情幾近極點,令淮光顧不得自身,驅車直往東山而去。源氏公子則若夢中一般,昏昏然到了二條院。Th條院裡議論紛紛:「公子到底從哪裡回來?竟這般沮喪。」源氏公子徑直走進寢台的帳幕裡,以手撫胸,越發胸中梗塞:「我怎不塔那車一同前往呢?她若未死,醒過來,知道我棄她而去,定恨我是無情無義之徒。」他一直叨念著,心煩意亂,胸中鬱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甚至覺得頭暈腦脹,體內燥熱,痛苦不堪。他想:「真是活受罪啊,不如死了倒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時,仍無心思起身。侍女們也不知公於是為了何事。勸用早膳,木呆呆,不舉筷,哭喪著臉,長吁短歎。此刻皇上派使者來了。原來呈上昨天早上就派使者找尋公子下落,沒能找到,坐臥不安。所以今天特地派左大臣的公子們前來詢問。源氏公子便只讓頭中將一人「來此隔簾立談」o公子在簾內說道:「我的乳母於五月重病在身,削髮為尼。幸得佛主保佑,方才痊癒。哪知近來又舊病復發,異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視,以求再見一面。這是我幼時疼愛我的人,在此彌留之際,如若木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視。不料她家早有一個患病的僕人,病勢危重,已病死在家,還本送出。他們顧及我膽小,隱瞞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籠罩,才把屍體送出去。此事過後我才知曉。現在快到齋月,宮中正在忙於準備佛事。找乃不潔之身,不便貿然進宮。今晨又傷風受寒,體熱頭疼難忍。隔簾致辭,實屬無禮之舉。」頭中將答道:「事已如此,我立即將此佑稟奏皇上。昨夜皇上頓生管弦之興,故而派人四處尋找公子。因不見下落,聖心頗感不悅。」說罷便告辭,一會又回來了,問道:『哪死人究竟怎樣?剛才您所說的,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有鬼,支吾其詞道:「所言俱為實情,望將我偶爾身蒙不潔之事奏聞是上。有所怠慢,還望海涵。」他裝著若無其事,其實心中已傷痕纍纍,心情很是煩躁,不想與人交談,只傳喚藏人併入內,叫他將身蒙不潔之情由如實稟奏。另外備一封信送交左大臣府邪。信中說明因有此故,暫時不能參謁。

傍晚,淮光由東山歸來面見公子。由於公子已對人宣稱自己身蒙不潔,來客只得隔簾相見一F便即封退出,教室內並無他人。公子即召淮光進入帝內,問道:「如何?果真沒辦法了麼』!」說著,便以袖拭淚。淮光也涕淚說道:「實在是毫無辦法廠。寺中停屍過久,很是不妥。而明日卻正是宜於殯葬之期。我在那兒有一個相識的高僧,已將有關葬儀的事情托付他了。」源氏公子問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淮光答道:「她好像也不想活了。只一味嚷道:『讓我跟小姐同去吧!』真是死去活來。甚至要墜巖自盡,還說要將這事告訴五條院的人。我對她百般勸慰,對她道:『你暫且鎮靜,待把事情安排得周詳些再議。』才終於沒有引出事來。」源氏公子一聞此言,其為悲傷,歎道:「我也極為痛楚!不知如何處置方為上策!」淮光勸道:「事已至此,傷心何用!一切皆為前世注定的。這件事定然不會走漏風聲,後事均由我一手辦理,請公子放』動便是。」公子道:「說得也是。我想世事均為前世所定吧。可是,我因胡行妄為,傷害了他人的性命,負此惡名,真是痛心疾首!你千萬不可將此事告訴你的妹妹少將命婦;更不可讓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勸諫我不可輕浮造次,倘若被她知道了,我定然羞慚難當!」他囑咐淮光要守口如瓶。淮光說道:『科人自不待言,就是執行葬儀的法師,我也對他隱瞞了實情。」公子感到此人確實可靠,心裡方有了幾分踏實。侍女們見得此情此景,都莫名其妙。她們竊竊私語:「真奇怪,到底什麼事呢:說是身蒙不潔,宮中也不參謁,為何又在此處嘰嘰咕咕,哀聲歎氣?」至於葬儀法事,源氏公子囑托淮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淮光說道:「怎會怠慢草率呢!不過也木宜過於鋪張。」說著便欲告辭。但公子一時悲從中來,對淮光說道:「我如果不能如願再見遺骸一面,總是不得心安的。讓我騎馬前去吧。」淮光轉念一想,此事實在不妥,但無可奈何。答道:「公子有此心願,也是情理中事。但請趁早出門,天明之前必須回來。」源氏公子便換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正要出門。此刻源氏公子心事重重,苦不堪言,想到夜涉山路,荒險重重,不免心中迴腸百轉,舉棋不定。然而又別無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時不見遺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呢?」便一意私念,帶了淮光和那個隨從,出門登程。

行至賀茂川畔.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懸於空,前驅所持火把更顯得黯然無光,遙望鳥邊野0那景致很是淒涼。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懷,故全然無懼。一路浮想聯翩,好不容易才到達東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間,近傍一座佛堂。那老尼姑於此修行,好不淒涼!屋內有佛,佛前燈光閃爍。惟聽得一女子正暗自抽泣。室外另有幾位法師,時而交談,時而低聲念佛。各寺院初夜誦經已畢,四週一片沉寂。尚有清水寺方面還燈火輝煌,參拜者熙來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聲虔誦經文。源氏公子聞之,不覺涕淚縱橫。入得室來,但見右近背著燈火,隔屏面對夕顏遺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嘗不知其內心苦楚!夕顏遺骸較之生前無異,且略顯可愛,並不叫人懼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說道:「容我再聽聽你的聲音吧!你我前生結下了何等宿緣,以至今世相聚日短,我對你乃一片真心,如今你卻匆匆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就那麼忍心廣他聲淚俱下,肛腸寸斷。眾僧等皆不知此為何人,俱感動得淚流滿面。源氏公子哭罷,對右近說道:「今便與我回二條院去吧。」右近說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離,時有多年。如今匆匆訣別,別人問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且不知何處肯收容我呢?我的悲苦,自不待言,若外人議論起來,怪罪於我,我又如何辯解?」說罷,大哭不已。一會兒又說道:「還是讓我同小姐一道繼續作伴吧廣源氏公子說道:「這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你且寬心,聽我一言。」他一面寬慰右近,一面哀歎道:「如此看來,我哪有心思活下去!」話語淒涼,叫人心酸!此時淮光催促道:「天快亮了。望公子早回!」公了留戀不捨,一步一回頭,終是強忍悲痛而去。

夜露載道,朝霧膝股,不辨東西,難識歸途。源氏公子一邊行走,一邊回想室內夕顏遺骸,其儀姿如同生前,那件紅衣,本為公子親贈,現已同往,愈發覺得這宿緣是如此奇特!他無力騎馬,東倒西歪,全憑淮光於旁扶持,好言相勸,仍步履艱難。回至賀茂川堤上,竟滑下馬來。心情甚是惡劣,歎道:「上天也欲讓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於此地?」淮光無計可施,心中甚是難堪,想道:「我當初若有主見,即使他命令我,我也決不會帶他來,但現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賀茂川水洗淨雙手,向觀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別無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終於強為撐著,於心祝佛求助神求佛,借淮光之力,才回至二條院。

二條院裡眾人見其天明方歸,皆感詫異,相互議論道:「真叫人難以置信。瞧公子近來越發古怪了,常偷偷出門。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讓人擔心啊!何必要成日東遊西蕩呢?」言罷惟有歎息。原氏公子一回家中,便覺實在難耐,只得躺下,就此也病魔纏身,若木堪言。兩三天後,身體信加羸弱。皇上亦聞知此事,擔心不已,便於各處寺院進行祈禱祛病:凡陰陽道所有平安懺,惡魔拔楔,密教的唸咒祈禱,均皆舉行。世間人紛紛謠傳說:「源氏公子美貌無雙,這等妖冶男子,大約是不足長留於世的吧。」

源氏公子儘管為病痛所纏,卻仍難忘那個右近。遂召至二條院,賜一廂房,讓其侍奉公子。淮光因公子有病,早已六神無主,然誰有強裝作態,一心照料這無依無靠之女子,以安頓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見好轉,便召喚右近,由其服侍。這右近不久即與眾朋輩親近有加,隨後便成了二條院中人。她身著深黑色喪服。容貌雖不甚俊美,然而實在亦無僅可擊。源氏公子對她說道:「身逢這番短暫姻緣,實乃今生不幸,恐性命不久亦將離於人世。你新近失卻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傷懷。本欲慰藉,倘我仍活於世,定要倍加疼愛,惟恐我隨她而去,就定會遺憾終身了。」哀聲細氣把話說完,就嗚咽不語了。右近見狀,只好盡力排除自身的憂傷,盡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測。

二條院殿內眾人亦深為公子病體擔心,終日惴惴不安。宮中不斷有使臣往來於二條院探視病情。源氏公子聞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覺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強作精神以表謝意。左大臣也關懷備至,每日必來二條院問病。或許是各方護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餘天後,競日漸好轉,且無不良後果令人慮忌。身蒙不潔滿三十天時,已能起床走動。禁忌亦已解除,深知父皇急於相見,便於是日人宮拜望,又趕赴宮中值宿處淑景捨休息片刻。回哪時左大臣親自用車子相送,病後的種種禁忌,更是千葉萬囑。源氏公子如夢方醒,有如獲新生之感。至九月二十日,病體痊癒,面容雖瘦,風姿卻不減於病前。且時常沉於想像之中,偶爾亦有傷心落淚之時。見者甚為驚奇,皆道:「莫非真有鬼魂附身?」

一日黃昏,恬淡幽靜。源氏公子召右近於身旁,傾述道:「我至今難以明白:為何她藉故隱其身世呢?即便真如所言,無家可歸,四處浪跡,然我一片真心傾慕於她,卻難得其體諒,始終這般隔膜,怎不叫人傷懷?」右近答道:「她為何要隱瞞到底?有朝一日,她自會將真名實姓直言相告。只因你倆不期而遇,一見鍾情,她疑是墜身夢中了。她以為:您所以隱名,是因你身份高貴,又是重名譽的人。您並非真心愛她。僅逢場作戲而已。她很苦惱,故不敢告知於你。」源氏公子說道:「相互隱瞞,本無意義。但我的隱瞞,實屬無奈,這種苟且行為,深為世人不齒,以往從未敢涉足。況且父皇訓誡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顧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作之事,皆會被人刻意渲染,大肆傳揚,故徽淮有小心謹慎,不敢肆無忌憚。豈料那日黃昏,僅為一朵夕顏花,便對那人一見鍾情,難捨難分。了結了這等姻緣,回想起來,這恍如好夢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過來想,又覺甚為可恨:既姻緣易逝,這般恩愛又是何苦?現已時過境遷,隱瞞實是不必要,就詳盡告之於我吧。七七之內,將叫人描繪佛像送寺中供養,以祝福死者。倘姓名亦不知道,到寺中誦經之時,心中為誰回向o呢?」右近說道:「實難相告啊!小姐既已隱瞞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且總覺有些不安。小姐自幼父母雙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將之職,視女兒著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無力讓女兒出頭,故很郁寡歡而亡。其後小姐偶遇頭中將,當時他尚為少將。二人一見鍾情,相見恨晚,三年以來,如膠似漆。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來發難。我家小姐自小膽怯,受此番折騰,甚為棋憚,使移至西京奶娘處小住,實為躲避災難。那裡當然苦寒艱辛,久居不易又想遷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為避凶災,只得於五條那所陋室暫住,木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歎。小姐生性與眾不同,謹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見生人。而於您面前,她倒能鎮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來如此,看來頭中將所言,乃實有其事,只那常復不知尚在何處。」他更生惻隱之心了。便問道:「頭中將曾慨歎,言其小孩下落木明,果真有個小孩?」有近答道:「沒錯,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一女孩,極為可愛。」源氏公子說道:「可知這孩子如今寄養何處?你不必外傳,暗中領來交給我吧。那人死得乾淨,真是可憐。如今方知還有這個遺孤,我。動尚有個安慰。」既而又說道:「本欲將此事告知頭中將,卻恐其生怨而自討沒趣,還是不告知為好。不管怎樣,這孩子由我撫養,亦合情合理o。你找些緣由去說動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來吧。」右近說道:「倘能如此,定報大恩。讓她生活於西京,原本就屈從了她。只因別無他人可托付,便只好寄養於那裡了。」

其時著雷沉沉,一碧萬頃。院內秋草,園黃欲萎。四面蟲聲卿卿,如泣如訴。紅葉滿院,嬌艷悅目。真乃畫中一般。右近環視此境,甚感意外。憶起夕顏於五條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傷。林中鴿聲嘈雜,不絕於耳。源氏公子聽了,回想那天和夕顏於某院泊宿時,夕顏聞此鳥聲,臉呈懼色,也實在是可憐。他問右近:「她究竟多大?這個人與眾不同,弱木禁風,故而壽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吧。自我母親——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將大人見我可憐,遂讓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離,一起長大。如今小姐命赴黃泉,我豈敢苟存於世呢?悔不該當初與她過分親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這位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來和我難捨難分的主人。」源氏公子說道:「柔弱,是女子的可愛之處。自以為是,目中無人,才讓人嫌棄呢。我生性優柔,故而對柔弱之人頗有好感。此等女子雖易受男子欺騙,然生性謹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愛。倘能盡心調教,正是最可愛的品性啊。」右近說道:「公子若愛慕此種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當人選,只可惜過於薄命吧。」說罷掩面失聲痛哭。

天色晦暗,晚風侵衣,源氏公子憂愁滿懷,仰天孤吟:

「閒雲若是屍次化,遙遙幕天亦可親。」右近不能作答,心中暗想:「小姐此時倘若尚在公子身邊……」想至此處,哀思不禁倡鬱於胸。源氏公子又憶起那地方,刺耳的砧聲,亦變得甚為親近,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詩句。然後寬衣解帶,愁腸鬱結而寢。

且說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謁源氏。但公子已非往昔那般時常讓其托帶情書了,故空蟬又多了份心思,認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與其決斷,正在心中煩悶。這時又聽得公子染病,心中便轉而十分憂慮了。又因即日將隨夫離京赴任於伊豫國,心中更覺孤寂難耐,遂想試試公子,便傳書道:「近聞貴體欠適,心竊牽掛,但難於啟齒。

吾絕吾信君不回,光陰蒞落誰不悲?古詩道:『此身生意盡』,信哉斯言。」源氏公子忽得空蟬書信,愛不釋手。他於空蟬的舊情哪能忘懷?便回復道:「慨歎『此身生意盡』者,當為何人?浮世如今如蟬蛻,忽接來書命又存。在世間實為奇跡!」一夜之間,病體痊癒。雖手指顫抖,然信手揮毫,字跡也雋秀如初。空蟬見公子至今戀戀不忘那「蟬殼」便自覺有些負心,然亦實在有趣。生性這般頑皮,常做些意外之舉,卻羞於直接見面。她並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態,惟覺僅有如此,尚能讓公子知其不比愚婦。僅此足矣。

再說另有人名軒端獲,已入嫁藏人少將。源氏公子知此消息,便想:「真是不出所料。少將倘若看出破綻,不知後果如何。」他揣度少將之心,覺得手心有愧。又突發奇想:不知軒端獲近況如何?於是差小君送信一封。信中附言道:「思君憶君,幾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詩句云:

「一度春風吹泡影,而今何由訴別情?」他將此信繫在一很長的獲花枝梢上,有意讓人瞧見。口頭雖囑咐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卻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被藏人少將遇上,定知我為軒端獲舊日情人,或許也會寬恕她吧。」本來此種驕矜心態,最為可惡!小君趁少將不在,才將信轉附。軒端獲看後,雖怨他無情,然蒙其未忘舊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時間倉促為由,草草書寫兩句,交與小君:

「獲上佳音皆美意,寸心半喜半是憂。」筆法實是不雅,格調也僅一般,偏藉故揮毫文飾。源氏公子想起那晚下棋時分,燭光映照出的面容來。他想:「其時與之對奕的那個女子,實在有一種讓人無法道出的感受。那風度:不拘小節,口齒伶俐。」想至此,亦覺此人並不可惡。竟一時忘了先前所嘗苦頭,於心中又萌生出一種念頭。

卻說夕顏死後,七七四十九日法事,於比睿山法華堂秘密舉行。場面自是十分講究:從僧眾裝束至佈施、供養等種種調度,俱有條不紊。所用經卷尤其考究,佛堂裝飾甚為華麗,念佛誦經均萬般虔誠。得道高僧系淮光之兄阿閣梨,法事由其主持,莊嚴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為親近之師——文章博士書寫,其中有意隱去死者姓名,僅言「今有可愛之人,染病歸西,伏願阿彌陀佛,慈悲引渡……」甚是情意綿綿,婉轉淒側。博士見後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雖盡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淚如泉湧。博士面對此情此景,頗為關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心傷?且未曾聽說有人不幸啊!公子這般悲傷,定與此人有頗深宿緣!」源氏公子暗中備有為死者焚化的服裝,這時叫人拿出裙袂,親手系結於裙帶上,吟道:

「裙帶由我含淚結,何時解帶敘歡情?」想到死者於來世:「此四十九日內,亡靈游七於中陰@裡,日後將投生於六道中哪一世界廣誦經念佛,甚是虔誠,表情一派肅然。公子再見到頭中將時,胸中痛楚不覺中復又湧動。欲告知他撫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然難。左思右想,終未開口。

再說五條夕額的居所內,眾侍女見女主人出走未歸,行跡不明。均憂心沖忡,卻無處可尋。右近亦杳無音訊,真乃咄咄怪事,惟有歎息。她們雖難確認,論模樣,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無疑。求問淮光,當然佯裝不知,支吾搪塞,依然同此家侍女眉目傳情,暗中幽約。眾人皆撲朔迷離,暗中猜疑:「許是某國守之子,本為好色之徒,怕頭中將糾察,放帶離至其任處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個女兒。右近即為另一已逝乳母之後。這三個女兒素來視右近為外人,而彼此間存有芥蒂,故不來稟報女主人詳情。惟有思念女主人,以淚洗面。右近甚為虛懼,若將此事告知,定會引出麻煩。且於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對尋找遺孤一事,只得擱置起來。只要宮中一直無人知曉,自己尚可苟且度日。源氏公子只能把與夕顏相見的願望寄之於夢。至七七法事結束前一晚,好夢真的如期而至。於那晚泊宿的某院室內,光景依舊:夕顏枕邊坐一美女,容貌親見一般。醒來便想:「這定有妖孽作祟,於此荒寂屋內,將我迷住,這是另有所謀吧?」回想夢中情景,不覺冷汗淋漓。

卻說伊豫介於十月初,便要離京趕赴任地。此次攜帶家眷而別,故源氏公子盛宴話別,情景很是隆重。還私下為空蟬備辦了稱心贈品:梳扇等數不勝數,皆精巧別緻,即便祭路神所用紙錢亦匠心獨具。並將那件單衫物歸原主,且附詩一首:

「環露癡心仍重逢,豈料啼多袖已朽。」又備書信一封,以盡敘衷腸。繁文得語,暫且不表。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蟬特讓小君送至單衫的答詩:

「蟬翼單衫緣何棄,寒冬來時哭聲哀。」源氏公子讀畢想道:「我雖這般思念,然此人心高氣傲,有別於常人;現終於捨我而去。」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降下一陣雨來,山野更顯靜寂。源氏公子終日沉溺於遐思之中,不覺吟道:

「秋去冬來淒心苦,淚眼茫茫生死別。」一時之間,彷彿深有感悟:「此種不甚光彩之戀情,畢竟使人痛楚!」

第五章 紫兒

卻說源氏公子因患瘧疾,四處找人唸咒,畫符,誦經,祈禱,均不見好,卻仍舊發作。便有人提議道:「有一高明的修道增,住北山某寺。去夏瘧疾流行,別人唸咒都無效驗,推此人神駿,醫好無數病人。此病若拖延下去,特釀大難,萬清早日一試。」源氏公子聽得此言,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喚請那位高僧。高僧推辭道:「貧僧年事已高,舉步艱難,恕難從命。」使者歸來如實稟報。源氏公子無可奈何。只得帶了四五個親隨,在天色微明時微服前往北山。

高僧所在之寺隱於北山深處,雖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漸近尾聲,山中櫻花卻開得正艷。入山漸深,但見春雲繞樹,隨風飄移,甚是可愛。源氏公子生長在皇院深宮,不曾看過如此景色,又因身份高貴,難得遠足出遊,所以倍覺心曠神情。寺院所在之地,地勢險峻異常:寺後山峰直插雲天,周圍巨岩環抱。那老和尚便居此仙境之中。源氏公子走進寺內,並不曾報得姓名。老和尚一見,此人雖衣著簡樸,仍搞不住其高貴風采,便吃了一驚,說道:「這定是昨日召喚貧僧的那位公子了。有勞大駕,實不敢當!貧僧早已脫離塵世,符咒祈禱之事,漸已遺忘,怎敢屈尊親臨?」說時,打量公子,滿面笑容。這位聖憎道行極高,他畫了道符,請公子吞飲,又誦經祈禱,為公子消災。此時紅日初升,霞光四射,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此處地勢高峻,山中諸寺,盡收眼底。沿坡道曲折往下,有一所屋宇,也同這裡一般圍著茅垣,然而甚為整潔,內有齊整的房屋和邊廊,庭中樹木森森,頗有生趣。源氏公子問道:「何人居住在此?」隨從答道:「是那位僧都,公子認識的,在此處已兩年了。」公子歎道:「原來是有涵養的高僧仙居之處,看來,我此番微行,恐不成體統呢!大概他已經知道我到此罷。」此時,見宇中走出幾個童男童女,個個眉清目秀,有的汲淨水,有的採花,皆了然分明。隨從人在下竊竊閒談:「看,那裡有女人呢。譜都不該會養女人吧。那麼,究竟是些什麼人呢?」有的下去窺探,回來報道:「裡面有漂亮的年輕女人和女童。」

賞玩之後,源氏公子回到寺內,誦了一會經。近正午時,便開始擔心瘧疾是否發作。隨從說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來,登上後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見雲霞滿天,四處瀰漫;萬木蔥蘢,時隱時現。他讚道:「真像畫兒一般。住在裡面的人,定如神仙般無憂無慮。」隨從中有人言道:「這風景還算木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遠些,到那高山大海邊去,一定更是開心,那光景才勝似圖畫呢。譬如東部的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將西部的某浦、某礬的風景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這些人說東道西,好讓公子釋懷,終於忘了瘧疾。

有一名叫良清的隨從,告訴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國地方有個明石浦,風景極好。那地方無深幽之趣,卻臨大海。眺望海面,別是一番氣象,真是海闊天空啊!此地的前任國守有一座遠近聞名的邸宅,宏壯之極。還有個女兒,如花似玉,非常可愛。這個人出身高貴,按理仕途應當順利。但他脾氣古怪,落落寡歡,難以與眾人相合。棄了好端端的近衛中將不作,卻到這裡來當國守。誰知又得不到播磨國人的擁護,還頗瞧不起他。他悲傷之極,歎道:『上下不是,活在這塵世還有何意義!』就此削髮為僧了。這人也真是奇怪,既然遁入空門,那就應該遷居深山,他卻選擇海岸居住。這播磨一地,宜於靜修的山鄉比比皆是啊!大概顧慮深山之中人跡稀少,景象蕭條,年輕的妻女常住不慣;抑或因為那所如意稱。心的邸宅吧,所以他不肯入山。前些時回鄉省親,我曾經去過他家。儘管京城失意,郡人也瞧不起他,卻有廣闊的土地和壯麗的宅院。此皆靠了國守的職權而備辦起來的。這種人晚年無須操心,盡可富足安樂。而他當了法師後,反倒熱心起來,為後世修福,做得不少好事呢!」

公子追問道:「那女兒如何?」良清說道:「容貌與人品皆屬上乘。每一任國守都特別看中她,向她父親求婚。可這法師一概不准,並立下遺言,道:『我今生一事無成,只待來世了。只此一女兒,但願她將來能出人頭地。倘若我身先死,她又發跡無緣,倒不如投身入海,與我共期來世。」』源氏公子聽得這話頗覺好笑,隨從者也笑道:「這個女兒真是個寶貝啊,要她當海龍王的王后哩!真乃心比海深!」這隨從良清,即現任播磨守的兒子,今年已從六位藏人晉爵為五位。朋輩議論道:「這良清不懷好意,他想娶這女子作美,不時去那家窺探。不是要破壞和尚的遺言嗎?」一人說道:『脾,說得如此玄乎,恐怕不過是個村野姑娘吧!自幼生長於窮鄉僻壤,父母又如此古板,能好到哪去?」良清說道:「此言差矣!這姑娘母親極有來歷,交遊甚廣,遍訪京城富貴之家,在來許多年輕侍女和女童,專選那些容貌姣好者,充當女兒的禮儀老師,排場可不小呢!」有人插言道:「但或她雙親死了,變成孤兒,怕擺不起排場了吧。」源氏公子也來了興致,玩笑道:「為什麼非要到海底去呢?那裡只長著水藻,怕不好看呢。」隨從們對公子的心思十分清楚,他們想:「我們這位公子元以慰藉,偏好離奇之事,雖是一位村野女子,恐怕他也記在心裡了。」

游罷後山,公子一行返回寺裡。是時天色漸晚,隨從人提醒公子回京。那老僧即勸阻道:「最好今夜在此地耽擱一晚,靜靜誦經祈禱,以去貴體妖魔,明日回去不遲。」隨從等人皆以為然。不料此話也正中源氏公於下懷,他感到這種夜宿深山的機會難得,便欣然同意。

春日天黑遲。源氏公於無所事事,便乘著暮色,信步走到坡下,米到白日所見的那所屋宇的茅坦旁邊。他遣散身邊隨從,只留惟光陪於身邊。向室內看去,只見西間裡供著佛像,室中立著一根柱子,簾子半卷。一個尼姑正在佛前供花。供花完畢,她靠柱子坐下,將佛經放在一張矮几上,靜心低頭念起經來。這尼姑年齡約四十上下,體態輕盈,皮膚白皙,身體雖瘦,但面龐飽滿,眉目清秀,看起來儀態高貴,非同一般。雖留著短髮,似比長髮更為得體,別有一番風韻。源氏公子看了頗覺新奇。尼姑身邊還有兩個中年詩文,亦生得清秀異常,幾個女孩戲要著跑進跑出。其中有一十歲左右女孩,襯衣雪白,配件核棠色外衣,模樣甚是可愛。源氏公子想道:「這女孩與眾不同,長大以後,定是個絕代住人。」她頭髮斜披肩上,飄曳不止。臉色鮮活紅艷,大概是剛哭過吧,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頭來看她,問道:「又怎麼了?和她們吵架了麼?」兩人的面貌有些相似。源氏公子便想:「二人可是母女廣這女孩訴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關於熏籠裡的麻雀,讓犬君放走。」有個侍女在旁說道:「這個毛手毛腳的犬君,真該追罵呷,盡闖些禍來。那小麻雀近來養得越發可愛了,現在不知在哪兒,真可惜啊!若烏鴉見著可就糟了。」說著便走了出去。她的頭髮又密又長,幾乎飄動起來。聽有人叫她「少納言乳母」,猜想她便是這女孩的保姆了。尼姑道:「你這孩子,盡拿些無聊的事煩我,真不懂事!我身子日衰,性命朝不保夕,你卻只知道玩麻雀。生物皆有靈性,你這般玩弄,實是罪過,我不是常常對你說的麼?」便吩咐那女孩到自己身邊坐下。女孩的相貌十分乖巧,一股清秀之氣流露眉間,粉額白嫩,短髮俊美。源氏公子想道:「此女成人之後,不知何等艷麗悅人!」眼睛凝視著她。不久又想:「卻道此女子何等勾我心魄,原來她似我那意中人呢!」一想到籐壺妃子,公子不免滴下淚來。

只見那尼姑伸手給小女孩梳頭,說道:「長得一頭好頭髮,卻不知梳理!你這孩子,這般大了,還讓我操心。全不似你那死去的母親,十二歲時已十分懂事了。若我死後,你該如何是好?」說罷,歎息不已。源氏公子看這光景,亦覺不忍。這女孩似有所知,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注視著尼姑。又馴服地垂下眼睛,埋頭默坐。額上絕給頭髮,柔滑可愛。尼姑吟詩道:

「悲憐細草生難保,綠霞將盡未忍消。」旁邊的一個待女忍不住掩淚答道:

「嫩草青青猶未長,珍珠毅露豈能消?」

正巧此時增都走了進來,對那女人說:「你在這兒,外邊都瞧得見。為何不放下簾子來呢?我才聽得:山上老和尚那裡,源氏中將祈病來了。他此次微行,十分隱秘呢。我居於此處,該去向他請安的。」尼姑說道:「這如何是好?這般模樣,怕已被他們瞧見了!」便趕忙將簾子放下。只聽得僧都說道:「光源氏公子,風采照人,天下聞名。你可願拜見一番?似我這般和尚,雖已看破紅塵,但遇見此人,也覺神志清爽,去病延年哩。我與他送個信去。」源氏公子怕被他撞見,趕忙返回。他心中想道:「今天真是奇遇。有這等美人,難怪世間人外出尋花問柳,四下尋覓呢!我難得出京遊玩,如今也碰得這般美事。」不禁興趣盎然。接著想道:「那個女孩實在使人心動,卻不知是何家女子。我很想要她朝夕相伴,陪於身邊,免去我與那人的相思之苦。」

回到山L寺裡,源氏公子匆匆躺下。僧都的徒弟隨後而至,叫出惟光,向他傳達僧都口信。相隔不遠,公子只聽那徒弟道:「貧僧在此修行,乃公子素知。大駕到此,貧增剛剛聞知,本應即刻前來請安。但念公子秘密微行,怕不足與外人道,因此未敢貿然相擾。請泊宿山下寺中,以受供奉。」源氏公子求之不得,命惟光回他道:「十餘日前,因忽患瘧疾,久治不愈,便受人指點,來此求治。此寺高僧,德高望重,與眾不同。但或治病不驗,傳揚開去,便對他不起,故而微服前來。我即刻前來拜訪責處。」徒弟去通信不久僧都便至。此僧都,人品甚高,萬人敬仰。源氏公子自覺衣著簡陋,與他相見,不甚自然。僧都見狀,佯裝不知,將入山修行情況,與公子—一道來。隨後相邀道:「敝處乃一普通草庵,有一水池,或可聊供賞閱。」說得言詞懇切。源氏公子想起他在尼姑面前的誇獎,此時便沒了信心。但又想起那可愛的女孩,便隨即答應去訪。

這兒草木與山上確實並無不同,然而佈置獨具匠心,巧妙別緻,雅趣十足。這晚沒有月亮,庭中池塘四周燃著黃火,吊燈也點亮了。朝南一室,陳設也極為雅致整潔,佛前名香瀰漫,沁人心脾,卻不知出自何處。源氏公子的衣香更是別具風味,吸引內室婦女。譜都講述起人世無常,來世因果報應之類佛說,源氏公子便想到自己的種種罪過,感到內心滿是卑鄙無聊,一生一世恐會愁苦不休。至於來世,更不知將得何種沉痛報應!一想到此,心中不勝惶恐,也欲入山修行了。不料那女孩可愛的面貌,總揮之不去,不時浮現出來。便說道:「我曾在夢中問你:『寺中住的什麼人?』不想今日應驗了。」

譜都有些詫異,不禁笑道:「公子這夢有些奇怪呢。蒙公子下問,我便如實相告,只怕你聽了掃興。也許公子不認識那個按察大納言吧。他已去世多年,他夫人即是我妹妹。大納言故世之後,妹妹便出家為尼。近來因患疾病,前來投靠於我,在此修行。」公子又試探著問道:「隨便問一下:聽說這按察大納言有位女兒,現在何處呢?」僧都答道:「大納言去世大約也有十來年了吧。生前總想叫這女兒入宮,故而嘔心瀝血,悉心教養。可惜世事難料,大納吉早亡,這女兒便由那尼姑母親撫養成人。這期間,也不知是何人牽線,使這女兒和那位兵部卿親王私通了。此事傳到兵部卿的正夫人耳裡。這貴夫人哪能容她,百般恐嚇,使這女兒不得安居,終於鬱鬱而死。真是『憂能傷人』啊!」

源氏公子猜想這寺中女孩為那女子所生。便想道:「難怪如此相像。由此觀之,這女孩有兵部卿親王的血緣,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呢。」心裡與這女孩又多了一分親近。想道:「此女孩血統高貴,品貌端莊秀美,幼年元靖,與人容易相處,我或可隨意調教她吧!」他想證實一下,又問:「那麼這位木幸的女兒可生有兒女?僧都答道:「死前生了一個女孩,現在靠外婆扶養。這老尼姑年老多病,照料外孫女不免吃力,也只得歎務呢。」源氏公子心中暗喜,便開口道:「我有一事貿然相求:勞煩你同老師姑作主,將這女孩交與我撫養,可否?我雖已有妻室,終因人生旨趣有別,便與她不合,經常分居而臥。也許你們會按世俗常理,以為年齡太不相稱,不甚妥當吧?」

譜都聞之,臉色一沉,冷冷答道:「公子美意,實在令人感激S恐怕這孩子畢竟年齡太小,不請世事,為公子作戲耍伴侶也還差得遠呢。女孩子總須受人照顧,方能成人。但貧增已早脫凡塵,此事不便獨自作主,恕我與其外祖母商榷後,再作決定。」源氏公子聽得此話有些尷尬,便暫不提此事。僧都即想退下,說道:「此刻正安設佛堂,須做功德。待初夜誦經結束之後,當即前來奉陪公子。」說罷,便起身去了。

源氏公子遭此冷落,正在煩惱之時,一陣小雨飄然而至。山風吹拂,寒氣逼人。遠處瀑布在風中哀鳴,其間夾雜著起起落落的誦經聲,聲音混濁淒涼。此情此景,愚冥之人尚且懂得悲傷愁歎,何況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輾轉反側,毫無睡意。夜深之時,還不見增都前來。內屋裡的婦女也在誦經,念珠碰撞矮見之聲,隱約可聞,不時還有衣衫察車之音。源氏公子等待不及,便悄悄起身走到這房間門前,將外面圍屏輕輕推開,拍拍扇子,向裡面招呼。裡面的人分明未曾料到,又不好佯裝不理。其間一待女膝行到門口,又退回兩步,驚詫道:「難呀?我沒聽錯吧?」源氏公子說:「有佛菩薩指引,豈能走錯?」這聲音溫柔優雅,高貴元比。那侍女當下覺得相形見細,不敢言語了。半天才問道:『情問公子想面晤何人,承蒙開導。」源氏公子道:「今日唐突冒昧之極,怪不得你驚詫。你當明白:

細草芳委自窺後,遊子落淚青衫濕。煩請通報入內。」侍女心下疑惑,回道:「此處並無公子受詩之人,與誰通報呢?」公子便說:「我呈此詩,自有其理,務請通報罷了!」待女無話可說,只得入內通報那老尼姑。老尼姑嚇得想道:「這源氏公子也太風流多情了!該不會是我家那小孩子吧。可是那『細草』之句又作何解呢?」她顧慮重重,心煩意亂。卻不願就此失禮,便吟道:

「遊人夜泣濕青衫,山人孤身銷權寒?我等有流不盡的淚呢。」

侍女將詩句轉給源氏公子。公子心中焦急,說道:「近在咫尺,卻要間接傳言通話,我頗感不慣。值此良機,乞盼鄭重面晤,具體申訴。願此待命,不勝惶恐之至。」侍女便將此回報。老尼姑說:「此事叫老尼好生為難,想必公子有所誤解。如何答覆這位貴公子呢?」傅女們說:「若不會面,反被他怪罪,讓他進來吧。」老尼姑道:「此言極是。若是年輕,當有所嫌。老身有何不便?既然他如此鄭重,就不用迴避了。」便走了出來。源氏公子搶先說道:「小生貿然造訪,甚是輕率。乞望恕罪!但念小生心地赤誠,並無惡意。我佛在上,定蒙鑒察。」他見這老尼姑面貌肅然,氣度高雅,心中大失坦然。不免畏縮起來,要說的言語,只是悶在胸中,開不得口。老尼姑答道:「公子大駕光臨,意外之至,實乃三生有幸。承蒙不吝賜教,我等受益匪淺!」源氏公子直接說道:「聞尊處有一小孩,自小喪母。小生願代為撫育,不知能否蒙得惠許?小生不幸幼失慈母,孤苦伶仃,難以言述。因我倆同病相憐,正合大生良伴。今日得見尊顏,實機緣難得。因此冒昧剖誠。」老尼姑答道:「公子如此展等,有此念頭,老身感激不盡。惟恐傳聞失實,令公子失望。雖有一無母之兒,與老村一起艱辛度日。但她年紀尚幼,不曉世事。公子氣度寬宏,對此亦絕難容忍。因此難以奉命。」故有此言。源氏公子說道:「所育種種,小生皆已詳悉,師姑不必多虛。小生惜戀小姐,用心切切,務求察鑒。」老尼姑原以為公子尚不知情,二人年齡甚不相稱,遂沉默不語。而公子呢,見老尼姑並不為之所動,而增都又將到來。只得告退,說道:「小生即已陳明心事,以後再議吧。」便回到室內。

天將破曉之時,佛堂裡傳出「法華仔法」的朗誦聲,夾雜著瀑布和山風的吼叫聲,這深山寺宇一派肅穆之色。僧都一到,源氏公子便賦詩道:

「山風浩蕩驚夢人,瀑布聲聲催淚流。」

這僧都是何等雅致之人,隨即答詩道:

「君聞風水頻垂淚,我老山林不動想來是久聞不驚吧療此時天色微明,東邊霞光冉冉,縮麗動人。林中山鳥爭鳴,野禽亂叫。本名的草木花卉,漫山遍野,五彩斑瀾,美若錦緞。其間有康鹿游曳,或行或立。源氏公子觀得如此奇景,心中大悅,煩惱也隨即煙消雲散。山上寺裡那老增年邁體衰,行動不便,但也不辭辛勞,下山來為公子作護身祈禱。他念陀羅尼經文的嘶啞聲音,從稀疏的齒縫裡漏出,聽起來卻甚為微妙而莊嚴。

公子準備下山返京了,宮中也派來使者迎接公子。臨行之前,僧都搜集許多果物,羅致種種珍品,皆俗世所無,為公子餞行。他說道:「貧增因曾立誓言,年內不出此山,因此恕不能遠送。此次公子來去匆忙,反倒讓人生出不少遺憾。」便舉杯敬酒。公子答謝道:「留連山水之間,我也不捨離去。無奈父是掛念,不便久留。山櫻未謝時,定當復來拜訪。即吟詩道:

住山美景告官人,櫻花開時邀重來。」公子氣度優雅,聲音清朗無比,見者皆神往。這僧都答詩:「只盼伏曇花,平常櫻花何足賞。」源氏公子對憎都笑道:「這優曇花三千年才開一次,難得一見吧。」同時賞酒與山上的老增。這老憎感激不盡,幾乎流下淚來,為公子吟道:「松底巖頁個方啟,平生初次識英姿。」最後老僧為答謝,贈獻公子金剛待一具,為護身之用。僧都則按自己的身份,奉贈公子一串金剛子數珠,裝在一隻中國式盒子裡,外面套著給有五葉松枝的樓空花紋袋。此乃百濟之物,為聖德太子所賜。另又奉贈藥品種種,均裝在紅青色的琉璃瓶中,瓶上用籐花枝和櫻花枝作為飾物,十分受看。

源氏公子派人從京中取來諸種珍貴物品,上至老增,下至誦經法師,各有賞賜。連人夫童僕也不例外。僧都趁正在誦經禮佛,眾人準備回駕之時,人得內室,將源氏公子昨夜所托之事具告老尼姑。老尼姑說道:「如果公子真有心於她,過四五年再說不遲。眼下不易草率。」公子得僧都回復,心中不悅,作詩一首送與老尼姑道:

「花貌隱約因是夜,游雲今朝不忍歸。」老尼姑答詩道:

「心憐花客語真否?應識游雲變幻無?」隨意揮灑,趣味卻高雅之至。

源氏公子正欲起駕回京,左大臣家諸公子及眾人趕到。他們吵嚷道:「公子未與我等言明行蹤,原來隱行於此!」其中頭中將及左中共等人,與公子平素異常親近,此時噴怪公子道:「獨自尋了這等好去處,也木相約共賞,未免太無情吧廣源氏公子道:「此間花色甚美,不妨就此稍稍小想,也不負這良辰美景。」眾人便在巨石下面的青苔地上,席地而坐,一起舉杯暢飲。一旁山泉僅歸,瀑布聲聲,別有一番情趣。頭中將興致勃發,從懷中取出笛來,吹出一支曲調,笛聲清幽悅耳,與這情景甚為相合。左中並以扇擊書,唱道:「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

「正是催馬樂之歌。此兩位貴公子,自是卓爾超群,不同凡響。而源氏公子病體初癒,略顯清瘦,倦依岩石之旁,丰姿秀美異常,引得眾目凝滯,嗟歎不已。隨後又有一個吹率第的隨從,一個吹整的少年,大家盡情歡樂。僧都抱來一張七絃琴,懇請公子道:「公子妙手,若彈奏一曲,定當聲震林宇,山鳥驚飛。」源氏公子心情欽亂,推辭不過,也只彈奏一曲,隨後與眾人一同下山。

送別眾人,山中僧眾及童孺,均慨歎惋惜,慶幸今日開得眼界。老尼姑等人,議論紛紛,相與讚歎道:「真是神仙下凡!」連見多識廣的僧都也歎道:「如此天仙般人,而生於這污濁的塵世,反而令人於心不忍啊!」說罷不由生出悲傷,舉袖拭淚。那女孩雖小,也羨慕不已。她說道:「這個人比爸爸好看呢!」眾侍女便逗她道:「既如此,姑娘做他的女兒吧!」她聽得此言,黨面露喜色,甚為嚮往。以後,每擺弄玩具或畫畫,心中總要假定一個源氏公子,替他穿衣打扮,愛護不已。

源氏公子返京之後,便入宮參見父皇。皇上向公子詳細探問老僧祈禱,治病,以及效驗諸事。公子如實稟覆。是上感歎道:「此人修行功夫如此之深,堪與阿閣梨相比,而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聞知。」又見公子消瘦了許多,甚是擔心。此時左大臣人見。見源氏公子在側,便說道:「聞聽公子乃微服出行,恐有不便,末前來迎接。請與我回哪好好將息ˍ兩回吧廠源氏公子雖不情願,卻也不便推辭,只得隨同前往。左大臣百般體貼這愛婿,將車前自己的座位讓與他,自己卻坐於車後。源氏公子心中甚覺不安。

左大臣家已早作準備,迎接源氏公子到來。但見玉樓金屋,裝飾一新;諸般用品,井然有序。公子久不至此,不覺耳目一新。卻照例不見葵姬出來迎接。左大臣多香規勸,半天才緩緩而出。然而見了公子,也只正襟危坐,泥塑木雕一般,冷格異常。公子想道:「此番山中見聞,胸中觀感,多想有人聽我暢敘,共同分享。可這人一味冷若冰霜,不願開誠解懷。長此以往,會更生隔膜,叫人好不煩惱!」便對她說道:「我希望偶爾也見一見夫婦親近和睦之狀,可至今未能如願。向來如此,原不為怪,只是我近日患病,痛苦木堪。你尚且如此冷落於我,使我心中不免怨恨。」葵姬這才開口答道:「你也知曉被人冷落的痛苦麼?」說時秋波暗遞,高貴的顏面上滿是嬌羞和無限怨恨。公子說:『你難開金日,可一開口說話就叫人難以理解。『被人冷落是痛苦的』,乃情人之語,你我正式夫妻,怎說此話?你一向對我冷淡,我一直等你有所轉變,百般討好你。可到頭來你對我仍這般厭惡。唉,看來只有等到我死的那回了。」說罷,不欲再與她交談,便步入寢室。過了一會兒,葵姬才進去。公子已無談興,長歎一聲,寬衣就寢。他佯裝睡著,腦中卻浮想聯翩。

他心中尋思:「那女孩雖若細草一般,長大後定是個絕色佳人。可老尼姑以為年齡懸殊,實在叫我難以開口。找得設法將她接到此處,朝夕看待她,以慰我心。這女孩不似她父親兵部卿親王,生得艷麗無比。使人一望便想到籐壺妃子。這大概是同一母后血統所致吧?」想到此處,更覺依戀不捨,費盡。動力思慮起來。

第二日,公子叫人帶信給北山老尼姑與增都,一再提及此事。他在信中言道:「前日請求,未蒙准允,不勝惶恐。未能詳訴衷情,心甚遺憾,故今朝專函說明。小生之心,上天可鑒。若蒙體察,榮幸之至。」另一紙條,折疊成結,上面寫道:

「山櫻倩影動夢魂,此花更系無限情。但恐夜風將此花吹散。」包封小巧,手筆秀美,香艷褲麗無比,見之目眩。老尼姑與增都收到此信,甚感為難,不知如何作答。思慮再三,謹回信道:「前日公子所談之事,我等皆現為一時戲言。如今公子特地傳書,令人感激不已。然外孫女年輕幼稚,連《難波津之歌滬都還寫不規範,實難奉命。何況:

山風厲吹花易散,片刻寄情何足憑。也無不叫人擔憂。」源氏公子見信後,心中不悅,整日鬱鬱寡歡。如此過得二三日,公子又吩咐惟光去北山,與那少納言乳母詳談。惟光憶起那晚見到那女孩模樣,。心想主人對女子用盡心思,連稚拙無知的小孩,也不願放過,頗覺好笑。他先去見那譜都,奉上公子書信。譜都心中自是感激,便安排惟光與少鋼言乳母見面。惟光將公子意圖與自己所目睹的大致情狀,—一詳告這乳母。他巧言善辯,說得頭頭是道。少納言乳母卻想:如此黃毛稚於,源氏公子何以情有所鍾呢?實在是奇怪啊。源氏公子於信中說道:「我甚至想看看她那稚拙的習字。」言詞十分懇切。照例另附一紙,折疊成結,上面寫道:「千尺情海盡相思,卻恨萬重蓬山隔。」老尼姑答詩道:

「來日須悔我深知,今朝三辭不足惜。」惟光只得返回,具實稟告公子道:「老尼姑言明病癒遷京之後,再謀此事。」源氏公子心中不免惆悵不已。

此時籐壺妃子不幸身患小恙,暫回三條院娘家調養。皇上為此憂愁歎息。源氏公子見了,心中也覺不安。但又忍耐不住,一心想乘此時機,與籐壺妃子幽會,以致整日精神恍愧,疏懶了各處戀人。到了晚上,則去找那王命婦想法。王命婦也竭忠盡智,不辱使命,竟將兩人拉攏來了。相會之時,兩人如在夢境,心中不勝淒涼!籐壺妃子心有餘悸,想起從前那傷心事,本已決意誓不再犯,豈料如今又遭此際遇!他細一想,更是黯然神傷,愁悶滿懷!但此人歷來溫柔敦厚,靦腆多情。儘管暗裡飲恨,外表卻盡力克制,雍容不失高貴之相。源氏公子怪道:「此人何以如此完美無缺呢?」一時竟有些難以忍受。無親相逢時短,豈能暢敘?惟願天長地久,雙棲雙宿於此黑夜。僅春宵苦短,黎明在即。又只得依依惜別。真乃「相見時難別亦難」!公子吟道:

「相逢已是分別時,只願夢身皆融入。」吟時聲淚俱下,妃子不禁為之動容,便答詩道:

「身入長夢縱難醒,但憂聲名太狼藉。」其憂心沖沖之態,見之生傳。公子不忍多言。其時王命婦送來衣服,催公子動身。

源氏公子總是獨自飲酒澆愁,憂思落淚。叫王命婦送過去的書信,急得不到回答。此雖為常事,但也是每每徒增不快。如此兩三日,終日茫然若失,足不出戶,也不去宮中朝覲,將自己關閉私邪中。只是想起父室或許有所擔心,心中不免又是煩惱。這邊三條院的籐壺妃子,也整日悲歎自己命苦,病情便日益加重。但她無意回宮,是上多次派人來催促,她也一天天拖延下去。她覺得此次病狀大不同於往常:怕是懷孕了。如此一想,心中更覺煩悶,於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籐壺妃子懷孕已有三月。夏天來時,已漸漸不能起床,身體變化明顯。外人不知底細,都異常奇怪:「有喜三個月了,為何還不上奏皇上?」侍女們也議論紛紛。籐壺妃子有苦難言,猶覺心痛。只有妃子乳母的女兒井君,經常服侍妃子入浴,知道她身上的一切變化,也能推知內情;牽線的王命婦自然也明白。但此事不同尋常,她們也不敢向外人談及。王命婦想不到會有如此結果,倒覺得這定是前世修定的宿緣,命運難測!此事終於奏聞皇上,借口有妖魔侵擾,長久未得懷孕徵兆,故而至今奏聞。外人自然置信無疑,問訊的使者絡繹不絕。皇上知道妃子懷孕,對她更加憐愛。籐壺妃子卻更是惶恐木安,終日沉溺於愁思之中。

這源氏中將,自從上次惜別傷離後,終日神志恍格。這一夜不想做得一個離奇古怪之夢,心中納悶,便叫來佔夢人釋解。那占夢人說道:「此夢富貴,御天子之尊,龍子將臨人世。但福線中含有凶兆,切不可大意。」此占語出乎源氏公子意外,使他大為驚恐。便對占夢人說道:「此夢非我所為,乃別人所托問占。未得奏驗,切不可隨便張揚!」他心中卻想:「究竟會發生什麼怪事?」便一直心緒不寧。直待聞知籐壺妃子懷孕,方才悟道:「原來是這事!」便更加恩念妃子,要王命婦再次引見。但王命婦一想往事,心懷恐懼,不願再造罪意。況且此後行事更為不便,因此終未成行。源氏公子以前尚且偶爾可得妃子音訊,此時已是完全斷絕了。

這年七月,籐壺妃子回宮。久別重逢,皇上喜出望外,對她的恩寵元以復加。此時籐壺妃子的腹部稍稍膨大,面容稍瘦,不時嘔吐。皇上卻更覺一種莫名的可愛,照舊朝夕住在籐壺妃子宮中。早秋已至,管弦絲竹之樂漸興,源氏公子也不時被宣召到御前表演技藝。他雖強忍心事,但思戀之情,卻在琴笛聲中時時外露。籐壺妃子聽出他的心聲,好生憐惜,也牽扯起了心中陣陣情思。

卻說那老尼姑在北山增寺裡住得一段時間後,自覺病情稍愈,便下山返京了。公子派人打探,得知她的住處,即不時去信問候。老尼姑自然總是覆信謝絕。源氏公子因籐壺妃子之事,近幾月來一直心煩意亂,憂愁歎息,因而無暇顧及他事。時值秋,公子閒寂無聊,某一月白風清之夜,心情稍好,公子便出門尋訪情人。此次訪問的是離宮最遠的六條。途中遇天陣陣雨,見路邊一陰森邸宅,古樹參天,荒涼冷落。一直跟隨公子的推光指點道:「這礎宅便是已故按察大納言「的。幾日前我因事路過,順便進去看看,聽得那少納言乳母說起:老尼姑身體衰弱,將不久於人世了。」源氏公子忙道:「唉!我該去看一下,你何不早說呢?現在就去慰問她吧。」惟光便派一隨從過去通報,並吩咐他:言明公子是專程來訪此地。隨從便上前,叫守門的侍女傳話:「源氏公子專程前來拜訪師姑。」侍女聞言,驚慌失措:「啊,這如何是好?師姑病情沉重,不便見客呀!」但她又想:就這樣叫他回返,怕是不好。便將一間朝南的廂房打掃乾淨,請公子進去稍坐。

侍女歉意道:「此處簡陋之極,蒙公子大駕垂臨,倉濘不及準備,屈尊在此稍坐,乞恕簡慢!」源氏公子心中不安,便說道:「本想常來問候,只因屢蒙見拒,不敢貿然前來相擾。師姑玉體欠安,我未能及時探視,抱歉之至。」老尼姑得知公子前來造訪,叫侍女傳言道:「老身一直病痛纏身,不久將永離人世。蒙公子屈尊慰問,又不能起身相迎,實在無禮。公子所矚之事,若終有此心,待她稍長曉事,定當命其前來侍奉。若讓這伶仃弱女無依無靠,老身死難瞑目啊!公子如此盛情,實不敢當。這孩子若大些就好了。」房間離此甚近。源氏公子聽得她繼繼續續叮囑之聲,頗為感動,便說:「若非前世宿緣,對此女情有獨鍾,傾心相慕,我豈肯在人前作此少年熱狂之態,讓人笑話?」又接著說道:「今日特地來訪,一來慰問師姑,二來看望小姐。倘若就此辭去,未免掃興。可否與小姐一見?」侍女頗覺為難:「姑娘幼稚無知,何況正酣睡之中呢。」

忽然鄰室傳來腳步聲,隨即聽得小孩叫道:「那個源氏公子又來了,外婆快起來見他/詩女們便很尷尬,連忙阻止道:「小聲些,外婆病重呢!」哪知紫兒卻道:「咦?外婆說了:『見得源氏公子,病便好起來。』我是來告訴她的呀!」說時洋洋得意。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趣,但恐眾侍女難堪,便裝作沒聽見。心想:「果然一點也不曉事。以後要好好調教她。」說過幾句客套的安慰話後,便起身告辭。

此後第二日,源氏公子再寫一封安慰信送去。言詞十分懇切。照例在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寫道:

「自聞雛鶴清音喚,葦裡行舟進退難。我但思一人。」他有意習仿孩子筆跡,以致妙趣橫生。侍女們一見,說道:「姑娘正好還沒習字帖呢。」少納言乳母代為覆信道:「承蒙慰問,不勝感激。師姑病情日重,安危難測,已復遷居山寺。眷顧之恩,只求來世再報!」源氏公子看了回信,連聲歎息。此時正值暮秋,源氏公子近來因不得見籐壺妃子,心神不寧,煩亂如麻。因紫兒與籐壺妃子的模樣如出一轍,他轉而熱切地謀求這小姑娘來。他回憶起那晚老尼姑吟『旅露將盡末忍消」的情形,倍加憐愛紫兒。想到自己如此強求,心中又感不安。便獨吟道:

「野草紫草根相通,摘來看視待何時,」

皇上將於十月裡行幸朱雀院離宮。所預計舞樂中的舞人,除了殿上善舞者,均選用侯門子弟、公卿。一時朝中親王及大臣等人,紛紛忙於演練,準備到時一試身手。源氏公子也不例外。一日,他偶然想起遷居北山的老尼姑,日久不曾傳書,便遣使前去看望。使者未見此人,只帶回僧都書信一封,信中言道:「舍妹不幸已於上月二十日歸西。生離死別,此乃人世之常理,無可逆料,但亦不免令人悲痛1」源氏公於見得此信,徒悲歎人生無常。念起那小女孩,如今失去外婆,孤苦伶仃,定然在終日戀念已故的親人吧。又隱約憶起兒時母親桐壺更衣離他而去的情形,因此便十分同情紫兒,派人前往隆重弔唁那尼姑。少納言乳母代為答謝。三旬忌期已過,紫兒從北山回到京礎。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源氏公子擇了閒暇親自前往探望。見邪內人影稀稀,荒落沉寂,猶令他生畏,何況那小女孩!少納吉乳母仍將公子帶至朝南那間廂房,向公子哭訴姑娘淒苦無依情狀,令公子不忍年聽。少納言乳母說道:「外婆去後,本當將姑娘送到兵部卿大人她父親那裡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臨死為此事憂愁歎息,擔心兵部卿的正妻心狠無情,她媽媽生前已遭其害。如今這孩子雖對自己的身份略有知曉,卻又不全請人情世故,正是上下不得之時。若再將她送去那裡,夾於眾多孩童中,豈不受欺負?現在想來,此事足慮。如蒙公子不棄,以前曾一時提及,我等也顧不得今後變心與否了。只是我家姑娘嬌憨成性,不似平常孩童,令人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三番五次誠心相求,豈是一時興起之愚?你何必多慮。小姐天真爛漫,甚覺憐愛。我深感此乃前世已定之緣。

纖纖弱柳難拜舞,春風已過再難回!如此歸去,豈不掃興之至?」少納言乳母說道:「辜負盛情,不安之至。」便答吟道:

「春風容顏未辨消,便是低頭狂拜舞。乃過分之請也廣這乳母才思敏捷,應對如流,使源氏公子稍感心清暢快。興之所至,便朗聲吟起古歌:「焦急心如焚,無人問苦衷。經年盼待久,猶不許相逢。」眾侍女聽之動容。

此時紫兒正在床上傷心哭泣,思念已故的外祖母。忽聽伴她玩耍的女童對她說道:「外面有個穿官袍的人,怕是你爸爸呢。」紫兒立即不哭了,起身走向外面,邊走邊問道:「少納言媽媽!那個人在哪裡?是爸爸來了麼?」聲音稚嫩可愛。源氏公子親切對她說:「不是爸爸,是我呢。也不是外人了。來,到這邊來!」紫兒屏內聽出了源氏公子的聲音,知道叫錯了,顯得不好意思,拉著乳母的手,說:「走呀,我要睡了。」源氏公子說:「過來,就在我膝上睡吧!」少納言乳母責怪說:「您看,真不懂事。」便將這小姑娘往公子身邊推。紫兒卻不上前,只是屏內呆呆坐著。源氏公子走上前,將手伸入屏內,撫弄她的頭髮。那頭髮長長的披在衣服上,既濃又軟,妙不可言。接著又握住她的小手。紫兒見此人並不相熟,卻如此親近她,便畏縮不安,忙對乳母說:「我想睡覺了!」將身子退向裡面。源氏公子趁機跟她鑽進帷屏裡面,對她說:「我會愛護你的,不要厭我。」少納言乳母一套發窘,責怪不已:「太不像樣了!無論對她怎樣說,她都不聽。」源氏公子說道:「她這般年幼,我能對她怎樣?我只要表白我對她一片絕世僅有的真心。」

此時天上雪粒飛舞,風越發急了,夜晚更覺淒涼。源氏公子說道:「這荒野寂寥之地,人跡罕至,怎叫人安寢!」說時,不禁淚流,終不忍心離去,便對侍女們說:「今夜天氣可怕,關上窗戶,讓我來陪伴姑娘。大家都到這裡來值夜吧戶便旁若無人般抱了這小姑娘,向寢台的帳幕裡去了。眾侍女見狀,一時目瞪口呆,感到十分不解!那個少納言乳母,更是覺得不妙。她異常緊張,又不便聲張,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隱聲歎息。這小姑娘於公子懷中嚇得發抖,木知所措。她僅穿一件夾衫,柔嫩的肌膚陣陣發冷。源氏公子此時的感覺異乎尋常。他緊緊地抱住她,輕輕在她耳邊說道:「到我那裡去吧。那裡有不少好看的畫,還有許多玩偶,很有趣呢!」他聲音柔和,神態親切,盡說些孩子們愛聽的話。小紫兒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害怕;但又總覺得侷促不安,不能完全入睡。

狂風徹夜不止。侍女們談論道:「倘若公子走了,我們不知會嚇成怎樣!只是公子這樣對待小姐,也不大好啊!」少鋼言乳母更是憂心不已,一直緊緊地坐陪在她身旁。天快亮時,風漸漸停息了。源氏公子要急著回去,心中戀戀不捨,似乎與情人幽會一般。他對那乳母說道:「姑娘非常可憐,眼下尤需得人愛憐。不如將她遷居到我二條院邸內,以使我朝夕陪伴她。此地豈能長久居住?你們也太不替姑娘著想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說要來接她去。此事且過了老太太七七四十九日後再說吧。」公子說:「兵部卿一直與她分離,雖為父親,卻同外人一樣生疏。我今後盡心愛護她,一定勝過她父親的。」說罷,他摸摸紫兒的頭髮,起身告辭,邊走邊回頭望。

此時晨間景色幽奇,朝霧瀰漫,遍地白霜,莽莽無際。源氏公子觸景尋思:如此勝景,未曾幽會,總覺美中不足。憶起此途中有一隱密情婦,經過門前時,便在那裡停車下去敲門。然而沒有人來開門。無奈之下,心生一計,叫一個嗓子好些兒的隨從在門外唱起詩歌來:

「香闖朝寒濃霧起,過門豈有不入人?」唱過兩遍之後,門開了,走出一個侍女,回答道:

朝寒更在霧中行,蓬門未鎖只為君。」她口齒伶俐,吟畢便進去了,此後再無動靜。就此無功而返,公子覺得不免乏味。偏又天色微明,怕與人看見,只好望門興歎,匆匆回二條院了。

在二條院私邸,公子躺在床上,回味起昨夜那令人留戀的女孩,可愛之至,不禁會心微笑。日高時醒來,決定給紫兒寫信。此信非同尋常,公子小心謹慎,費盡心思,好半天才寫成,最後再贈上幾幅美麗的圖圓。

此目源氏公子去後,兵部卿親王正好也來到六條邸宅,看望紫兒。他見這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破敗甚於往年。且屋多人少,一片陰森,慨然歎道:「如此地方,小孩怎呆得下去?還是與我回去吧!那邊乳母有專門房間,姑娘有許多遊戲夥伴,不會感到寂寞。諸事皆甚方便。」他將紫兒喚到身邊,聞得源氏公子沾在紫兒身上的濃濃香氣,說道:「好香啊!只是這衣服太舊了。」覺得孩子可憐,便對乳母說道:「她這幾年與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吃得不少苦頭。我常勸老太太將她送到我那邊,以便照顧她。然而老太太厭惡我家,終不願意。如此一來,反倒使我家那人心生不快。如今送去倒不甚體面了。」這少納言乳母回答說:「請大人不必擔心。此地雖是寂寞,卻也不至久居。待姑娘年事稍長,略曉人情世故,再作此議,甚為妥帖。」接著歎氣道:「此間姑娘總思念老太太,不思飲食,瘦得不少呢。」紫兒瘦弱如此,卻益顯清秀艷麗。兵部卿便傳措她道:「你何必如此呢?如今外祖母已去,不能死而復生,悲傷又有何用?你不用擔心,還有我呢。」天色漸暮,兵部卿準備返回了。紫兒啼啼哭哭,牽衣頓足不捨;弄得做父親的也不禁淚流兩行,再三地安慰她:「想開些!我不久便來接你!」轉身離去。

父親去後,紫兒更覺孤苦無依,常以淚洗面。她尚不懂得自己的身世,只是一味想念已故的外婆。多年來片刻不離,如今再不能見到,豈能不傷心?這孩子也懂得失親憂愁;連日常遊戲也木作了。白晝尚可略微散心,忘卻憂愁,一到晚上,便悲哭聲聲,叫人聞之心酸。少納言乳母不知如何是好,也降了她哭,默想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源氏公子這邊也時時牽念著紫兒,派惟光前來問候。公子命惟光傳道:「本當親自前來慰問,只因父皇宣召入宮,難得如願。但時時想起淒涼伶河之狀,不免推心疼痛。」又命惟光帶幾個人前來值宿。少納言乳母心中不安,說道:「這可不行!雖然他們那晚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開始就睡在一起,也太不成話了。倘若此事被兵部卿大人聞知,定將責備我們看護不周呢!孩子啊,當心別在爸爸面前提到源氏公子!」但這紫幾年幼,竟一點不懂其中要害,真是急人!少納言乳母便向惟光講述紫兒的悲苦身世,說道:「倘若真有情緣,再過些時日,定讓公子如願,只是目前實在過早。公子這般戀她,到底用心何在,實在難以捉摸,叫人好生煩惱!今天兵部卿大人又來過了,叫我好好照顧姑娘,千萬小心仔細。如此一來,對公子的奇怪行為,我更覺為難。」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過分。若引起推光疑心,以為公子和姑娘之間已有事實關係,這可不好。便不再作哀歎之相。這惟光莫名其妙,不知公子和這小姑娘之間到底是何種關係。

次日,推光回到二條院,將那邊情況稟覆公子。公子默然無語,心想:「時常親去問候,若外人得知,會說我輕率,到底不大好。倒是接她來最為妥當。此後他便常常去信慰問。

一日傍晚,惟光又傳去公子書信。信中說道:「本想今夜親自來訪,因有要事,未能成行,不會怪我疏遠吧?」少納言乳母此刻心煩意亂,腫准光說道:「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傳信來:明日便要將姑娘接去。此時我心中紛亂。住慣了這破屋,便要離去,到底有些不捨,侍女們也都不忍呢。」她草草應付著,沒有。心思好好招待他們。惟光見她們整理衣服物件,一片忙亂,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報信。此時,源氏公子正在左大臣家,葵姬照例未立即出來見他。源氏公子姑且彈彈和琴,以慰心中不快。吟唱風俗歌曲「我在常陸勤耕田,胸無雜念心自專,你卻疑我有外遇,超山過嶺雨夜來」時,聲情俱下,優美而飄蕩。此時惟光急匆匆走來,將情況—一告知。源氏公子聽了,心裡甚是焦急。他想著:「若遷居兵部卿家後,我就得專程前往求婚,再將她迎接至此。但這未免太輕薄顯目。不告知兵部卿,便將這小姑娘接來,不過說我盜取小孩罷了。既如此,叫那乳母保密,在兵部卿遷居之前將她接來!」當下吩咐推光:「天亮之前,我要親自去那邊。車中裝備與赴此地時相同,隨身只帶一二人。」惟光奉命匆匆而去。

惟光去後,源氏公子心中卻不安寧:「如此可否妥當?若被外人知曉,定要罵我輕率。若女子年事稍長,外人倒會推斷男女同心,乃世間常情,不足為怪。可是情況並不如此,如何是好?況且萬一被她父親發現,臉面上會過不去,且作何解釋?」一時心亂如麻,憂心似焚。但想到此乃最後機會,否則會遺恨無窮,便決心付諸行動。此時葵姬照例沉默寡言,任公子滿腹心事,不與他說話。源氏公子急欲離去。便對她說道:「有一件要緊的事要辦,今天非回二條院不可,我去去就來。」便悄悄走了出來,連侍女們都不曾察覺。他走到自己房間裡,換上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騎馬跟隨,逕直向六條去了。

到了六條院那邸宅,一僕人不知底細,前來開門。車子很快進了院子。惟光下得車來,上前敲房間的門,又咳嗽幾聲。少納言乳母聽出他的聲音,便起身開門。惟光對她說道:「源氏公子來了。」乳母說:「姑娘正在睡呢!半夜三更到此,是順路來訪吧?」源氏公子說道:「小姑娘明朝就要啟程,趁現在還未離去,我對她說句話。」少納吉乳母笑道:「有什麼要緊話呢?想必她會樂意回答你的!」源氏公子便往內室走去,少納言乳母慌了,忙道:「姑娘身邊還睡著幾個老婆子呢!」公子只管走進去,口中說道:「姑娘還沒睡醒麼?我來叫醒她。朝霧景致奇好,可別辜負了良辰美景。」侍女們驚慌失措,喊不出聲來。

這紫兒睡得正香,源氏公子將她抱起。她揉了揉眼,從夢中醒來,心想:父親接我來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頭髮,說道:「紫兒,爸爸派我來接你了,走吧。」紫兒此時一見抱著自己的是外人,立時慌了,恐怖之極。源氏公子對她道:「不要怕!我也與你爸爸一樣呀!」便抱了她出來。惟光和少納言乳母等人皆神色大變:「這是幹什麼呀?」公子答道:「我因故不便常來探望她,因此想將她接到一個安樂可靠的地方去。不料此番用意屢遭拒絕。如若她遷居到父親那邊去,今後就更不便去那裡探望了,故今有此舉。快來一個人與她同去吧。」少納言乳母狼狽不堪,欲加阻攔:「今日的確不便。她父親就要來接她,到時叫我如何交待?公子稍等,老天有眼,你們緣份若深,日後自有機會。現在如此唐突,叫我們作下人的為難。」公子不耐煩,說道:「算了,侍者之事以後再說吧。」忙叫人將車子趕到廊下來。侍女們都被嚇壞了,驚叫道:「可如何是好?」紫兒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少納言乳母見事已至此,只得帶上昨夜替姑娘縫好的衫子,自己匆忙換件衣服,隨紫兒去了。

不多時,車子便到得二條院西殿前。此時天尚未破曉。源氏公子將紫兒輕輕抱下車來。少納言乳母說道:「我似在夢中呢。怎會如此?」便不欲下車。公子對她道:「姑娘已經來了,你若要回去,隨你罷了。」少納言乳母毫無辦法,只得下車。此事彷彿突從天降,她驚懼之極,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字情到這般地步,如何與紫兒的父親交待?姑娘前途怎樣呢?只可惜命苦,早早沒了外婆與親娘!」想到此,乳母淚流如注,但想起今日初來乍到,諱忌哭泣,便強力忍住。

此西殿平日少用,故屋內陳設簡陋。源氏公子吩咐惟光叫人取來帳幕與屏風,佈置一番。將帳屏的垂布放下,鋪好席位,應用傢俱一併安置妥當,又命將東殿的被褥取來。就寢之時,紫兒四肢發抖,心中恐懼,不知源氏公子意欲何為。總算忍住,不曾哭出聲來,只是一個勁道:「我要跟少納言媽媽睡。」公子便開導道:「姑娘不小了,今後不該跟乳母睡了。」這孩子傷傷心0地啼哭著睡了。少納言乳母又哪裡睡得著,只顧茫然落淚。天色微明之時,她環視四周,便覺目眩神移。但見宮殿的構造與裝飾富麗堂皇,庭中的鋪石像寶玉一般光亮剔透。而自己服飾簡陋,未免有些自慚形穢。西殿原供接待不大親近的客人住宿之用,因此只有幾個男僕在帝外伺候。他們見昨夜有女客來臨,便紛紛議論:「此為何等樣人?一定受主人特別寵愛吧。」

源氏公子起身時已日上三竿。盥洗用具與早膳也於此時送來。他吩咐道:「此處沒有侍女,甚為不便。今晚叫幾個適合的來此伺候。」又叫人到東殿去喚了四個年幼可愛的女童來與紫兒作伴。

此時紫兒裹了源氏公子的衣衫,睡得正酣,卻被公子叫醒。只聽公子說道:「我非輕薄少年,真心關懷於你,你怎能對我心生厭惡?女孩子要心地柔順才是。」紫兒的容貌,近看更覺清麗。源氏公子勸導她,親切與她交談。又叫人從東殿給她拿來許多好看的圖畫和玩具,作出種種遊戲給她看。紫兒心中漸漸高興,從床上起來。她身著家常的深灰色喪服,嬌憨可愛,不時無邪發笑。源氏公子看見,『也不覺笑了。源氏公子到東殿去時,紫兒走到簾前,隔簾觀賞庭中的花水池塘。但見草木花卉,經霜色變,如在畫中。從前不曾見得的四位、五位的官員穿著紫袍、紅施於花木之間往來不絕。還有室內屏風上好看的圖畫,趣味盎然,忘卻了一切憂愁。

此後兩三日,源氏公子不入宮去,只一心與紫兒玩耍,因此很快熟悉起來。他寫字、畫畫與她看,以此作為她的習字帖與畫帖。他寫畫盡皆精美,其中一張寫得一曲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寫於紫色紙上,筆致異常秀美。紫兒將它拿在手裡,只見一旁尚有幾行小字:

「既慕武藏野,何須不堪行。我心傳紫草,稚子亦可親。」源氏公子說道:「你也寫一張試試看。」紫兒笑著,仰望公子道:「我怕寫不好呢!」神情嬌羞可愛。公子一見,不由笑道:「寫不好便不寫嗎?有我教你呢。」她便轉向一旁去寫了。握筆與運筆的姿勢,孩子氣十足,但叫公子無比憐愛。不一會,只聽得紫兒說:「寫差了!」羞羞的欲將紙藏起來。源氏公子急忙搶過。但見上面寫著一首詩:

「既慕武藏野,何須憐紫草?原由未分明,疑問終難了。」雖顯稚嫩,可筆致圓潤飽滿,足見可堪造就,與已故外祖母的筆跡絕似。源氏公子見了,心想若她臨現世風的字帖,必定長進神速。同時又特地為她製造玩偶住的諸多屋子,與她一道玩耍。此種遊戲方式,他甚感有趣。

卻說留在六條的詩女們,在源氏公子帶走紫兒後,皆憂心忡忡,擔心兵部卿前來問及。源氏公子與少納言乳母臨走之時,曾叮囑她們暫不與人說起。因此兵部卿問起此事時,她們都守口如瓶。兵部卿暗自思忖道:「去世的老太太當初便不情願送她到我處。可能少納言乳母體念老太太心願,因此帶她出逃了。她不好言明姑娘不便去我處,便幹了這越分之事。」他無計可施,只得灑淚而去。走時叮囑眾侍女道:「一旦有得姑娘下落,即來報告。」侍女們自然感到十分為難。

這兵部卿再到北山的增都那裡去探問,也一無所獲。可愛女兒下落不明,他心中不免掛念悲傷。正夫人雖是嫉恨紫兒的母親,但如今此心早已冰釋,也想將紫兒領來,親自教養,如今卻也頗覺遺憾。

二條院西殿,如今侍女日漸增多。眾人見這一對漂亮的主人便甚感喜悅,經常遊戲,過得無憂無慮。寂寞之夜,源氏公子不在家時,紫兒想起了外婆,不免啼泣。自幼離開父親,並不親近依戀,所以此時並不思念。現在她只是一味親近這個源氏公於,如同後父,終日扭纏他。每當公子外出歸來,她總是趕快出迎,歡呼雀躍,毫無顧忌地投入他懷抱,愛戀非同一般。

第六章 末摘花

且說那夕顏命如朝露,過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萬分,神思恍惚,難以自制。雖此事在半年前即已發生,但他竟一直惦念於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條妃子,都出身顯赫,生性驕矜而倔強。惟有這夕顫心地善良,溫順可親,與他人迥然相異,實在令人思戀。公子雖遭喪愛之痛,卻仍不自律,總想重新找尋一個雖出身微寒但品貌端莊、無須顧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總愛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得了信的,幾乎沒有置之不理的。

那種態度陰冷,過分嚴肅,沒有情趣而絲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終究難覓如意之人,只得放棄遠志,嫁個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這類女子交往而中途斷絕的,也為數不少。有時不免想起空蟬的倔強,有時寫信給軒端獲,說至今難忘的仍是那晚燈光的對奕,以及那裊娜可愛的媚態。總之凡與源氏接觸過的女於,他始終難忘。

話說源氏公於另有一個叫做左衛門的乳母,他對她的信任,僅次於做尼姑的大貳乳母。這在衛門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輔命婦,供職於官中。她父親出身皇族,是兵部大輔。這大輔命婦年輕風流,在宮中與公子異常親密。後來她父母離異,母親改嫁築前奪隨他去了征地。這樣,大輔命婦和父親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宮中司職。

一天,大輔命婦和源氏公于于閒談時偶然提及一個人來:常陸親王晚年得女,疼愛備至。,如今親王去世,此女孤單可憐。源氏公子道:「那夠慘的介於是向她探問詳情。大輔命婦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詳。惟覺此人生性喜靜.難以與人親近。有時她和我談話,也要隔著帷屏。與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一1,女子只是與最後一個無緣。我很是想聆聽她的琴音呢。她父親精於此道,料想她定也手法不俗。」大輸命婦又道:「恐不值得你親自去聆聽吧。」公子道:「且不要自視甚高,趁這幾天春夜月色朦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輔命婦甚覺麻煩,但官門無事,寂寞無聊,就答應了他。她的父親在外另有宅院,為探望這位小姐,也常光顧常陸親王的舊宅。大輸命婦往昔不喜與後母在一塊,跟這小姐卻也要好,也常來此處宿夜。

果如所約,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時而至。大輔命婦道:「真不巧啊!月色朦朧,如此,琴聲恐怕不會清朗吧?」公子答道:「無妨,你只管勸她彈。既來之,聽聽也好,總不能掃興而歸吧?」大輔命婦讓公子在自己屋裡等候。房間異常簡陋,她心中不忍,但也顧不得了,便獨自往常陸親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過格子窗,只見小姐正欣賞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機會,於是大輔命婦道:「我想起您的琴彈得極好,就乘良宵來此一飽耳福。平時繁忙於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靜心拜聽,實甚遺憾!」這小姐答道:「彈琴需有知音,你來正好。但你乃宮中之人,琴聲恐不會合你意的!」便取過琴來。大輔命婦不免擔心:不知源氏公子聽了有何感想?心中頗為忐忑木安。

小姐彈了一回,琴聲悠揚悅耳,卻並無高明之處。幸得這七絃琴與其它樂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覺難聽。他心中若有所感:「這荒蕪之地,當初常陸親王按照古訓,竭心盡力地調教這小姐,可是現在已影跡全無。此處景象如此淒涼,恐怕是古小說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這小姐求愛,又覺得太過魯莽,一時躊躇不決。

正猶豫時,琴聲倏然而絕。原來大輔命婦乃乖巧機靈之人,她覺得這琴聲並不怎樣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聽。於是說道:「月亮暗起來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見我不在,定會責怪。以後再慢慢聽吧。我關上格子廖,好麼?」說完,便返回自己房裡去了。源氏公子很覺敗興,道:「我還沒聽清究竟彈的什麼,正想仔細聽來,不料竟不彈了。」看來他還未盡興,接著又道:「既然聽了,那就再靠近些聽,如何?」大輔命婦興致全無,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蕭條冷落,靠近些聽豈不更是敗興?」源氏公子想:「這話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實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願就此放棄,便說道:「那麼,你要找機會讓她知曉我這番心願!」他似乎另有約會,說罷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輔命婦便嘲笑他:「萬歲爺常說你這人太呆板,替你擔必。我每次聽到此言,總覺好笑。倘現在你這種模樣,叫萬歲爺見了,不知道他又該怎麼想呢?」源氏公子回轉身來,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樣挖苦我!我這模樣固然輕批難看,你們女人家還不同樣?」這大輔命婦本是個風騷女子,聽了此話,也覺得很難為情,便默不作聲。

源氏公子走出門去,靈機一動,想道:「若到正殿那邊,或許有幸窺得小姐。便輕手輕腳走過去。正殿前的籬笆牆,大都垮塌,只剩下一處。他便走到那裡。哪知早有一個男人立在那裡向裡窺望。他想:「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來細瞧,源氏公子萬難料到這人竟是頭中將。原來,傍晚公子和頭中將從它中返回,在途中和頭中將分手,卻不回二條院私邸。頭中將甚覺奇怪,心裡嘀咕:「他將到何處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會,此時來了興趣,暫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後面,窺察他的行蹤。頭中將身著便服,騎匹不顯眼的駕馬。公子競毫未察覺。他見源氏公子走進了這所舊宅,更覺詫異。忽地裡面傳出琴聲,他便側耳細聽。他斷定源氏公子不久便會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那裡。

源氏公子未看清對方,怕自已被他認出,便跟著腳悄悄後退。然而頭中將卻走過來,說道:「你半途丟下成,叫我好生氣惱!因此我便親自送你到這裡來了。

待見東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誰家?」。源氏公子知道這是在諷刺自己,當看出這人是頭中將時,不便發作,只得無可奈何道:「你倒會戲弄人。

月明清光四處照,今宵該傍誰家好?」頭中將說:「今後我就跟隨於你,如何?」接著又譏諷道:「實語道來,這般行事,沒有隨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讓我跟隨你吧。你一人微服私訪,萬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過去幹此勾當,常為頭中將識破,心中常常懊惱。可一想起夕顏所生的那個撫子,頭中將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為寬慰。

這晚兩人本來都有幽會,但相互椰輸了一陣後,也都不去了。他們同乘了一輛車子,一道回左大臣礎去。此時月亮彷彿也很解風情,故意躲入雲中。兩人在車中橫吹著笛子,一路迄澳前行。來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從不可弄出聲響。他們輕身進屋,見廊下無人,便換上常禮服,裝著剛從宮中返回來的樣子,拿出蕭笛悠閒地吹奏起來。此種機會實在難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麗笛來和他們合奏。他擅長此道,吹得異常悅耳。在帝內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來彈奏。其中有一個叫中務君的,善彈琵琶。頭中將曾經向她求愛,她拒絕了,但卻鍾情於見面不多的源氏公子。這自然瞞不過左大臣夫人,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因此中務君懼怕夫人,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躲著。她完全看不到源氏公子,孤寂難耐,心中極為煩悶不安。

源氏公子和頭中將回味起適才聽到的琴聲,想起那荒涼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種種念頭。頭中將浮想聯翩:「這美人竟在那裡孤苦度日。若我早日發現,並戀慕於她,定會遭到非議,而我也難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會糾纏不休。」想到此處,心中爐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和頭中將都寫信給這小姐。兩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無音信。頭中將更是著急,他想:「此人實在不解風情。如此寂寞閒居,應有情趣才是。見草木生情,聽風雨感懷,發為詩歌,訴諸文字,讓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份何等高貴,如此過分拘謹,畢竟令人不快。」兩人一向無所不談,頭中將於是問源氏公子:「你是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瞞你說,找也試寫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無,此人也太矜持了。」他滿腹怨氣。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愛見」便笑道:「唉,這個人,她是否回信,我本無所謂。收到與否,也記不得了。」頭中將見源氏如此口氣,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於他。而源氏公子對這女子本無特別深情,加之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無甚興趣。可如今得知頭中將在向她求愛,心想:「頭中將能說會道,每日去信,恐怕這女子經不住誘惑,會愛上他。那時倒將我一腳踢開。我可是首先求愛之八,果真這般,豈不落人恥笑?」所以使鄭重囑托大輔命婦:「那小姐拒不回信,讓人苦苦等待,實在令人難堪!也許她認為我是薄倖之人吧?可我並非薄情之人。始終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尋相好,中途將我拋開,反倒怪罪於我。這小姐獨居一處,又無父母兄弟前來干擾,無須顧慮,實在可愛。」大輔命婦答道:「未見得如此。你將他想得如此之好,卻不知到底怎樣呢!不過這個人靦腆柔順,謙虛沉靜,其美德倒是世間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來。公子道:「看來,她並非機敏練達之人,但那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憐愛。」說時,他腦裡映現出夕額的模樣。這期間源氏公子患了瘧疾,又為籐壺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終日憂愁不安,心中煩悶。轉眼,春已盡,夏季也一晃而過。

夏去秋來,源氏公子思慮舊事,無限感傷。憶起去年此時在夕顏家的情形,那嘈雜的砧聲,也覺得十分親切。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很像夕額的小姐,便常去信求愛。但一直得不到回信。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罷休。便催促大輔命婦,抱怨道:「怎會如此?我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尷尬!」大輔命婦也覺得極難為情,說道:「你和她並非是因緣未到。只是這小姐異常的怯懦羞澀,對任何事都不敢妄為罷了。」源氏公子道:「這實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無知幼兒,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可原。可這位小姐無所顧忌,萬事都可自主。現在我實是苦悶難當,倘她能體諒我的苦心,給我個回信,我便無所求了。況且我並非世間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蕪邸宅的廊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絕情,令人好生納悶。即使她本人不許,你也總得想個法子,玉成好事。我決本妄為,使你難堪的。」

其實源氏公子每逢聽人談起世間姿色稍好的女子,便側耳細聽,牢記於心,久久不忘。但大輔命婦不知他這稟性,放那晚偶然間信口說起『有這樣的一個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認真起來,百般糾纏,要她幫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顧慮到:「這小姐相貌並非特別出眾,與源氏公子也並不般配。若硬將二人拉在一起,將來小姐倘若發生不測,豈非對她不起?」但她又轉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腦後,豈不情面難下廣

這小姐的父親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大概是時運不濟,故宮砌一向門庭冷落,車馬稀少。親王身故之後,這荒蕪之地更無人來。如今竟有身份高貴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來問訊,過慣了苦日子的眾侍女何嘗不喜形於色呢?且勸小姐道:「總得寫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總是惶恐羞怯,連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輔命婦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個機會,叫兩人隔簾交談吧。若公子不稱心,就至此為止;倘若真有緣分,就讓他們暫時往來,這樣便無可指責了。」這個風騷潑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張,也未與父親商量。

八月二十過後,一日黃昏,夜色漸深,但明月不見,惟見繁星閃爍。松梢風動,催人哀思。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憶起故世的父親,不免流下淚來。大輔命婦早欲叫源氏公子偷偷來此,她覺得此時正好。月亮漸漸爬上山頂,月光清幽,映照著殘垣斷壁。觸景生情,小姐倍覺傷心。大輔命婦勸她彈琴。琴聲隱隱,情趣盎然。可這命婦感到還不夠味,她想:「要是再彈得輕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見四下無人,便大膽走進來,呼喚大輔命婦。大輔命婦佯裝吃驚地對小姐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來了!他常叫我替他討回信,我一直拒絕。他總道:『既如此,我當親自去拜晤小姐!』現在是打發他走呢,還是…,·他不是那種輕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實在不好。你就暫且隔簾和他晤談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我不會應酬呀!」邊說邊往裡退,像個怕生的小孩子。大輔命婦忍俊不住,笑起來,又勸道:「你也過於孩子氣了!不管身份怎樣,有父母教養之時,誰都難免有些孩子氣。如今您孤苦無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縮縮,這就無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願拒絕別人的勸告,便答道:「我不說話,只聽他說吧,將格子窗關上,隔著窗子相會。」大輔命婦道:「叫他立於廊上,不免失利。此人並不會行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言巧語地說服了小姐,又親自動手,把內室和客室之間的紙隔扇關上,並在客室鋪設了坐墊。

小姐窘困萬分。要她接待一個男客,她從未想過。可大輔命婦這般苦口相勸,她以為理應如此,便住她擺佈。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這時伺候小姐的只兩三個年輕侍女。她們久聞公子美貌,蓋世無雙,不免異常激動,以致手忙腳亂。她們匆忙給小姐換衣,替她梳妝打扮。可小姐似乎並不在乎。大輔命婦見此,心想:「這個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現在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態也更顯優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賞識。可現在此人不識風情,實在是對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著,我就心安了。因為這樣,她的缺點便不會因冒失而外露了。」接著又想:「公子屢次要我相幫,如今我自作主張,作此安排,想來總不會使這可憐的人受苦吧?」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種過分俏皮而愛出風頭的人吧?此時小姐被侍女擁著,戰戰兢兢,膝行而前。隔著紙隔扇,公子覺得她沉靜如水,溫雅柔順,陣陣衣香襲人,芬芳可親,好一派悠閒之氣!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中暗喜。他極盡言辭之力,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卻聽不到她一句答話。公子想:這如何是好?便歎一口氣吟道:

「真心呼喚仍緘默,幸不禁聲更續陳。與其這樣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絕。使人好生苦悶!」乳母的女兒在這兒當侍女,才思敏捷,口齒伶俐,善於應對,見小姐這等模樣,很是焦急,為了不至於過於失禮,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覆道:

「緣何禁聲君且說,緘默不語更難知。」她有意變換嗓音,顯得嬌媚婉轉,如同小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些異樣,與其性格相比,聲音似乎過於親見了。但因初次聽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這樣,我反倒有些無話可說了。

「原知無語勝於語,如啞如聾悶煞人。」他又開始找話說,時而輕鬆,時而嚴肅,可對方仍是不發一言。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人真是難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他便悄悄拉開紙隔扇,鑽進內室來。大輔命婦大吃一驚,她想:「這公子不擇手段,叫人防不勝防……」她覺得愧對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裡,佯裝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現。這兒的年輕待女見了他,覺得果真貌絕大了,也不特別驚異,只覺得于小姐不便,定會令她難堪之極。至於小姐本人呢,如在夢中,惟恍恍館館,連忙羞羞答答地後退。源氏公子想:「這等模樣真是有趣,這小姐倒也可愛。可見生性如此,而又未與外人見過世面。」便原諒了她的過失。卻又覺得她並無特別惹人之處,不免有些悵們。失望之餘,便轉身出去了。大輔命婦一直擔心,哪裡睡得著?只好眼睜睜地躺著。聽見源氏公子出去,她想還是裝作不知的好,並不起來送客。源氏公子便獨自出了宅門。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心中鬱鬱寡歡,獨自尋思道:「要在人世間尋個完全合自己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對方畢竟身份高貴,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過意不去。他胡思亂想,煩悶不堪,輾轉直到天明。

此時頭中將來了,見源氏公子還未起床,戲弄道:「太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裡做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無事,便醒得遲了些。你剛從宮中出來麼?」頭中將道:「正是。萬歲爺即將行幸朱雀院,聽說今日要挑選樂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親一聲,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給你捎個信。我立即就要進宮去的。」說著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麼,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來早粥和糯米飯,請頭中將同吃。門前本有二輛車子,但他們兩人都願共乘一輛。一路上頭中將總是詭秘地試探他道:「瞧你臉上,一副睡眼怪論的模樣。」接著又怨恨道:「你瞞著我幹的勾當不知有多少呢!」

為皇上行車朱雀院之事,宮中今天要商榷種種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離宮。薄暮時分,他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應寫封信去問候。大約此時她也等得心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時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裡宿夜了。小姐那裡則從早盼到晚,始終不見音信。大輔命婦心中憤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無義。小姐憶起昨夜之事,只覺羞辱難當。正當她們不知如何是好,信終於來了。但見信上道:

「不散夕霧猶迷離,濃稠夜雨倍添愁。一老無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廣眾人失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會來了。失望之餘,眾侍女還是慫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亂如麻,平時連封日常客套信也動不了筆,更何況寫此種信呢?眼見夜色漸濃,不便再拖。那個稱作情從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詩:

「風雨荒園癡待月,非道同心方解傳。」侍女們拿來紙筆。小姐拗不過,只好硬著頭皮書寫。紫色的信箋因存放過久,色彩已褪損不少。用筆還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算中等,格式為上下旬齊頭書寫。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幾句,只覺索然無味,便無心再讀,隨手丟於一旁。他想:若此舉讓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覺歉然。這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謂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後海也無甚用處,便心下決定:自此以後,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顧。但小姐又哪裡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歎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宮,受不住左大臣勸誘,便跟他回了葵姬那裡。

近來為朱雀院行幸之事,貴公子們日日聚集宮中,預習舞蹈和奏樂。四處一片樂器鳴響之聲,紛繁嘈雜。他們都在暗地較勁,互相競爭。大革案和尺八蕭聲聲入耳。原本放在下邊的鼓如今也搬進欄杆裡來,由貴公子們親自演奏。宮中一片忙碌,熱鬧非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裡偷閒之時,便去幾個關係親密的戀人家。但常陸親王家這位小姐,他一直未去探訪。轉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獨守空房,心中無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樂試演也更緊張。一日,大輔命婦來了。源氏公子見了她,覺得對小姐不住,便問:「她好嗎?」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一一陳述出來,最後說道:「你一點都不將她放在心上,叫我們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說著幾乎掉下淚來。源氏公子想:「這命婦原叫我適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與眾不同,文雅可愛。而我覺不在其意!如今到這般地步,命婦恐怕會怪我寡情薄義吧!」難免覺得有愧於她。又想像小姐此時恐正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歎氣道:「不得空閒,有何辦法呢?」又微笑著說道:「這人也太不懂人情了,讓我稍稍懲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氣風發,大輔命婦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想:「他這般青春年少,思慮不全,任情而為,做出錯事,也難免遭女子怨恨,倒也不足為怪。」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了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常陸親王家小姐那裡詢訪。可自從與籐壺妃子相似的紫兒進了二條院,公子便又因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馬,連六條妃子那兒也很少去了,更何況常陸親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終難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得親自去,甚是無奈。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細緻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說不定會有驚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隱隱約約,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我總得再細看一次。」倘用燈火去照,恐木雅觀。於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飯,無心顧及時,便悄悄走進去。透過格子門的縫隙往裡窺視。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雖破舊不堪,仍舊整整齊齊地擺著,因此有礙視線,看不大清楚。但見四五個待女正在吃飯。桌上飯菜粗劣,盛在幾個中國產的青磁碗中,顯然生活困窘,叫人見了不免心酸。她們可能是剛剛伺候過小姐,回到這裡來吃飯的。

角上另一個房間裡,也有幾個侍女,穿著白衣服,圍著罩裙,皆污舊不堪,模樣十分難看。掛下的額發上插有梳子,表示她們是陪騰的侍女那樣子肖似內教訪裡練習音樂的老婦人和內待所裡的老巫女,模樣不倫不類,甚為可笑。這個當今貴族人家居然有此種古風的侍女。源氏公子簡直意想不到,更是驚訝之極。聽得其中一個侍女道:「唉,今年好冷!我這般年紀,還落得如此境地!」邊說邊流淚。另一人道:「想當初,千歲爺在世時,我們曾經歎苦,可如今,日子這般淒苦,我們也得過呢!」這人冷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像要跳起來。她們東扯西拉互道愁窮,不停地唉聲歎氣。源氏公子聽了心裡十分難受,不忍再聽下去,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剛來到,去敲那扇格子門。只聽裡間腳步匆匆,有侍女驚慌地說:「來了,來了!」便挑亮燈火,開了門,迎進源氏公子。

名叫侍從的那個年輕侍女,今天在齋院那裡供職,因此不在家。留在這裡的幾個侍女,模樣粗陋,很是難看。此時天上大雪紛飛,眾侍女心中不免犯愁。這雪一直下個不停,越下越大。北風呼嘯,陰森恐怖。廳上燈火被風吹滅,四週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額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現在同樣是淒涼的院子,誰這兒地方稍小,又略多幾個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週一片荒涼,叫人怎能入睡?不過,這倒也有一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誘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艷如此,無絲毫情致,不免甚覺遺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開格子門,抬眼看去。只見大地白茫茫的,花木蹤跡全無,景致甚是悲涼。可又不便就此離去,他便恨恨道:「出來瞧瞧外面的景致吧!老是冷冰冰地悶聲不語,實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還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愈發俊秀逸人。幾個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動。勸小姐道「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禮貌的,柔順可是女兒家的美德呢!」小姐無法拒絕,便修飾一番,然後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裝未見到她,照舊往外眺望。其實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呢?但願細看之下,能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然而這似乎很難。因為她坐著身體尚且如此之高,可見此人上身過長。源氏公子想:「果然應驗了我的擔心。」他心下一緊。而且,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致。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體也叫人悲哀,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覺可憐。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驅使,便又打量起來。只有頭形和頭髮還算美麗。那頭髮很長,從上面一直掛到席面,竟還有一尺多橫鋪著。而這位小姐身上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夾社,顏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舊,近乎黑色。外面卻披著一件黑貂皮祆,發出陣陣衣香,倒也叫人覺得可目。這種服裝在古風中屬上品,然而如今的一個妙齡女子穿上卻過於欠缺時髦,使人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如不破此襖,又難以御寒。源氏公子見她凍得發抖,不禁可憐起她來。

小姐照舊一言不發,源氏公子也不知說什麼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總想看看是否能夠打破她一撥的沉默,便想方設法引她開口說話。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終閉口不言,只用衣袖來掩住嘴。就這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兩肘高高抬起,那架勢如同司儀官在列隊行走。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著微笑,極不協調。源氏公子見此更覺厭惡,很想就此離去,便對她說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見你便百般憐愛。你不可將我視作外人,應對我親近些,我這才高興照顧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遠於我,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詩道:

「朝陽臨軒冰指融,緣何地凍終難消?」小姐只顧不停地嗤嗤竊笑,卻不答話。源氏公子愈發興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來到中門,但見中門很是破敗,幾乎要倒塌了。車子便停於門內。見此蕭條景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裡來夜裡去,雖覺寒酸,但終究隱蔽處尚多。而這青天白日之下,愈發荒涼不堪,叫人不由傷心落淚!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墜,倒有些生氣,叫人聯想到山鄉風情,獲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馬頭雨夜品評時所說「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大約便是說此類地方吧!倘若這地方住著個確可憐愛的人兒,定會使人依戀不捨!我那種停倫之情5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脫。現在這個人的樣子,卻相去甚遠,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換了別人,可不會這般耐著性子去照顧這位小姐的。我之所以對她如此顧念,大約是其父常陸親王惦記女兒,陰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裡的橘子樹上堆了厚厚一層雪,源氏公子喚來隨從將雪除去。那松樹彷彿羨慕這橘子樹,翹起一根枝條,於是白雪紛紛飛落,正如「天天白浪飛」的情形。源氏公子見了,又想:「唉,也不能過分,只要有能解風情的普通人作戀人,也就行了。」

此時通車的門尚未打開,隨從便呼喚管鑰匙的人來開門。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螨珊前來,身後跟著一個妙齡女子,不知是他女兒還是孫女。雪光中,只見她衣衫骯髒破舊。看來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間包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器物,裡面盛著些炭火。老人打不開門,那女子就趕過去幫忙,但動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隨從見狀,只好前去相助,方才將門打開。公子睹此情狀,隨口吟道:

「翁衣積雪頭更白,公子晨游淚沾機」他又吟誦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詩。此時,那個臉色發育,鼻尖紅紅的小姐顯現在他腦組,公子覺得十分可笑。他想:「頭中將如果看清了這小姐的面容,不知會如何作想。他常來這裡窺察,也許已經知道我的所作所為了吧?」想到這裡,更覺後悔莫迭。

這小姐容顏若無缺憾,只要和世間一般女子相同,也會另有男子向她求愛。公子也不會感到如此難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憐她,反倒不忍心拋下她不管了。於是他盡心接濟她,時時派人去問候,並贈送各種物品。所饋贈的雖不是黑貂皮襖,卻也是綢續織錦等物。於是,上至小姐,下至眾侍女、看門老人都皆大歡喜。莫不感恩戴德。對於這些贈賜,小姐此時也並不以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後公子固定供給,有時也不拘形式,隨意多給,彼此也不覺得不好。

這期間源氏公子不時回想起空蟬:「那晚在燈下對奕時的側影,其實也不是毫無瑕疵。可她身段窈窕,將她的欠缺掩蓋了,因此使人並不感到難看。至於身份,這位小姐也並不亞於空蟬。由此可知,女子孰優孰劣,是無關其出身的。空蟬倔強固執,令人無可奈何,我只得讓步於她。」

將近年終之時,一日,源氏公子於宮礎值宿,大輔命婦請見。這命婦並非公子情人,但公子常使喚她,便相熟起來,言行皆無所顧忌。兩人在一起時,往往恣意調笑。因此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喚,她有了事也自來進見。此時命婦邊替公子梳頭,邊開言道:「有一樁令我為難的事情呢。不對您說,恐你知道了說我居心不良;對您說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態,擔保語。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對我還有可隱瞞的麼?」命婦吞吞吐吐地說道:「豈敢隱瞞?若是我自己的,無論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煩了,罵道:「你又撒嬌了!」命婦只得說道:「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給你寫了一封信。」便取出信來。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這有何可遮遮掩掩的?」便接了信,拆開來。命婦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見信紙是很厚的陸奧紙,發出濃濃的香氣,文字寫得倒也工整,其中有兩句詩句是:

「情薄是否冶遊人,錦繡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錦繡春衣」句,迷惑不解,便低頭思索。此時大輔命婦提來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只見裡面是一隻古色古香的衣箱。命婦說道:『看!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說這是替你元旦那日準備的,叫我務必送米。當即退她吧,恐傷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將它擱置,也只得給您送來呢廣源氏公子道:「擅自將它擱置起來,也確實有負她的一片心意。我是個哭濕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來,我自是感謝!」便不再說話。低頭尋思道:「唉,那兩行詩也真是太俗了!或許這是她好不容易才寫出來的呢。侍從若見了,定會為她潤色。除了此人,恐再無人可教她了。」想到此,覺得很是洩氣。但一想到這是小姐費盡。動思才寫出來的,他便推想世間那些好的詩歌,大概便是如此產生的吧!於是微微一笑。大輔命婦見此情景,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衣箱裡是一件貴族穿的常禮服。顏色是當時極為時髦的紅色,但樣式陳舊,已全無光澤。裡子的顏色也一樣。從縫攏的針腳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見了,甚覺無趣,便信手在那張信紙的空白處寫道:

「艷艷粗細無人愛,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見的是深紅色的花,可是……」大輔命婦感到奇怪,想到:為何偏偏不喜歡紅花?忽記起月光下,自己偶爾得見小姐紅色的鼻尖1,便略知其意,感到這詩也真是刁鑽!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語地吟道:

「春紗雖薄情更薄,莫樹惡名須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聽了,心中尋思道:「命婦這詩也不屬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氣,該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到惋惜。但她終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給她樹立惡名,以至傳揚開去,這也太殘忍了。」此時侍女們快要進來伺候,公子便對命婦道:「將信收起來吧!這種事情,叫人見了,只會遺為別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悅,歎了一口氣。大輔命婦懊悔不迭:「我怎麼要讓他看呢?他可能將我也視為愚蠢之人了。」她很覺尷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輔命婦上殿值事。源氏公子來到清涼殿西廂宮女值事房,將一封信丟給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寫這種回信,可要費心思呢!」眾宮女不知究竟,甚覺奇怪。公子說罷,轉身便朝外走,吟道:「顏色更比紅梅強,愛著紅衣裳耶紫衣裳?……拋開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婦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竊笑。別的宮女皆莫名其妙,質問她:「你為何獨自發笑?」命婦答道:「也沒有什麼。大約這清晨寒霜,一個穿紅衣衫女子的鼻子凍紅了,偏叫公子看見,便把那風俗歌中的句子湊合起來唱,豈不好笑?」有一個宮女不知原委,信口說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過此處似乎並沒有長著紅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婦和肥後采女倒是個紅鼻子,可她們沒在此處呀!」

大輔命婦將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們都興致勃勃地圍過來。但見兩句詩:

「常恨衣衫隔相逢,豈料又添一襲衣。」這詩寫在一張白紙上,筆力揮灑自如,隨意不拘,頗顯風趣。

到了除夕,傍晚時分,源氏公子將一件淡紫色花經衫,一些像棠色衣,裝入前日小姐送來的衣箱裡,教大輔命婦給她送去。從所送這些衣衫看來,命婦猜出公子不喜愛小姐送他的衣服顏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卻議論道:「小姐送他的衣服為紅色,很是穩重,這些衣服不見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論詩,小姐的底氣十足。他的答詩不過是玩弄技巧罷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詩費盡苦心,便將它寫於一處,留作紀念。

今年元旦的儀式結束後,便開始表演男踏歌的遊戲。資公子們自然不肯放過,紛紛成群結隊,四處奔走,好一派熱鬧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著忙亂了一陣。但對那荒涼宅裡的未摘花,他始終不能忘懷,覺得她實甚可憐。初七日的白馬節會一結束,他便在夜間退出宮來,佯裝回桐壺院過夜,途中改道,來到常陸親王宮即。此時已是深夜了。

宮哪裡的氣像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許生氣,不再是荒涼沉寂的。那位小姐似乎也比昔日活潑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著此人在新年後舊貌換新顏,是否會變得更加美麗呢?」

次日日出後,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禮服,走過去推開東門,只見正對著的走廊已垮塌,連頂棚也不見了。陽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裡便愈發明亮了。小姐望著公子,向前膝行幾步,取半坐半臥的姿態。頭形極為端正。那濃密的長髮如瀑布般掛下,堆積於席地,甚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會變得同頭髮一樣美麗吧,便想掀開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於積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掃興而歸,故而只將格子窗掀開些許,將矮几拉過來架住窗扇。他梳攏自己的鬢髮,眾侍女便端來一架古舊的鏡台,一隻中國化妝品箱。以及一隻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夾著幾件男子用的梳具,顯得十分別緻。此日小姐的裝束也算入時,原來她穿著公子送的那箱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覺,直到看見那件紋樣新穎別緻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來送的,於是公子對她道:「新春到來,我多希望能聽那期盼已久的嬌音。」好半天,小姐才含羞答道:「百鳥爭鳴萬物春……」聲音顫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來這一年來你也有進步呢!」說罷便告辭出門,口中吟唱著古歌「恍惚依稀還是夢……」小姐仍然半坐半臥,目送他離去。公子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紅暈依舊醒目,不由長歎:「真難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宅,看見紫兒青春年少,愈發出落得如花似

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卻不同於未摘花的紅,甚是嬌艷美觀。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紫白相間,顯得清新高潔,天真無邪,甚為可愛。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陳規,不給她的牙齒染黑。最近給她染黑了,還加以修飾。另外眉毛整飾塗黑,容貌也愈發清麗悅人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來自尋煩惱?何不呆在家裡,與這個可人兒長相廝守呢?」於是他又照舊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兒又練畫、著色,信手畫出各種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時畫。他畫個女子,長髮鋪地,最後在她的鼻尖上點上紅色,甚是難看。

源氏公子在鏡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靈機一動,抓起紅筆來往自己的鼻尖上一點。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這一點紅,也變得很是難看。紫姬見了,大笑不已。公子問她:「假如我有了這個缺陷,你以為如何?」紫姬說:「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鼻尖上的紅顏料就此擦拭不脫了。源氏公子佯裝揩拭了一番,故作認真地說:「哎呀,怎麼也弄不掉呢,糟了!讓父皇見了,這可如何是好。』紫姬嚇得變了臉色,趕忙把紙片浸濕,幫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會像平仲那樣誤蘸了墨水吧?紅鼻子還可見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項了!」兩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爾!

不覺中已值早春,雖是風和日麗,卻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開,心中好生焦急!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頭已是春意鬧,引得眾目觀賞。那一樹紅梅,爭先怒放於門廊前,顏色鮮艷動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長歎,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紅花不可憐?此乃無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結局如何,不得而知。

第七章 紅葉賀

朱雀院行幸定在十月初十以後。此次行幸,規模超過往常,也更加有趣。只可惜舞樂都在外間表演,眾嬪妃無法親眼目睹,連深受皇上寵愛的籐壺妃子也不例外,這實在是遺憾。皇上於是決定先在清涼殿試演一番。

表演雙人舞《精海波》的是源氏中將和左大臣家公子頭中將。這位頭中將丰姿優雅,非凡人可比,但頭中將與源氏中將比肩而立,使好似櫻花樹旁的一株山水,又遜色不少。

紅日漸漸西下,夕照迷人,鮮艷似火;樂聲鼎沸,舞蹈也漸入佳境。此時兩人已格外投入,步態與表情全都絕妙無比。源氏中將歌詠時尤為動聽,酷似佛國裡仙鳥迎陵頻你的鳴聲。真是美妙之極,令皇上也感動得流下淚來。眾公卿及親王等也都止不住淚流。歌詠既畢,重整舞袖,另演新姿。此時樂聲大作,直入雲霄。源氏中將臉上光彩煥發更甚,姿態更是美麗無比。皇太子母親弘徽殿女御心中憤憤不平,說道:「他定是鬼神附身,真令人毛骨悚然呢!」年輕侍女們聽了此話,都嫌她太過冷酷。籐壺妃子尋思道:「此人心中若不負疚,定會倍加令人喜愛。」不覺沉思往事,如入夢境。

當晚籐壺妃子住在宮中。是上對她道:「今日試演的《青海波》,令人歎為觀止。你看如何?」因籐壺妃子心藏一段隱情,一聽之下,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回答道:「好極了。」皇上又道:「與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論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畢竟不同凡響。民間有名的舞蹈家,舞技儘管境熟,但總缺少良家子弟優美高雅的氣質。今日的試演盡善盡美,只怕將來在紅葉蔭下正式表演時,將無再睹之興了。」

次日早晨,源氏中將寫信給籐壺妃子道:「昨承雅賞,感想何如?我當舞時,心緒續亂,此乃前所未有,難以言喻。

心愁恨身身難舞,扇袖傳情情誰知?真是惶恐!」籐壺妃子讀罷來信,源氏中將那光彩奪目的風姿又浮現眼前,便回信道:

「唐人扇袖何人解?綽約仙姿我獨憐。我只視它為尋常的輕歌曼舞罷了。」源氏中將得了此信,如獲至寶。尋思道:「她也知這《青海波》為唐人舞樂,可見她很是關心外國宮廷之事。此詩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風滿面,誦經般再又展讀。

朱雀院行幸那日,親王公卿無不參加,皇太子也隨從而至。載著管弦的畫船照例迴旋於塘中。歌舞依次上演,雜然相陳。有唐人的,也有高麗的,不一而足。時而樂聲大作,鼓聲震天,驚天地,動鬼神。皇上想起前日試演之時,夕陽映照中的源氏公子,姿態俊麗非凡,心中反覺不安,便令各處寺院誦經禮懺,替他消除魔障。聞者無不稱善,覺此乃清理中事。唯皇太子母親弘徽殿女御不以為然,反嫌皇上對他寵愛過甚。

圍成圓陣吹笛之人,不論王侯公卿抑或平民,都選用精於此道,名聲遠揚的高手。宰相二人和左衛門督、右衛門督分別指揮左右樂舞人均從民間選出,事先集中於哪宅中練習,然後參與表演。

樹高葉紅,林蔭下,四十名樂人圍成圓陣。笛聲啼亮貫耳,妙不可言。這笛聲和著松濤風吼,響聲直入雲霄,紅葉繽紛,隨風飛舞。其間,《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將的輝煌姿態,驚艷之極。他冠上所插紅葉,翩翩起舞時全都隨風飄落。彷彿紅葉有情,自知不能與源氏中將的美貌匹敵而退避似的。左大將便在御前庭中採些菊花,又替他插上。其時天已漸晚,天公善解人意,灑下一陣毛毛細雨來。濛濛雨簾中,源氏中將再加上經霜增艷的各色菊花美飾。此日可謂出足風頭。舞罷退出時重又折回,另扮新姿,使觀者驚歎不已,幾疑此非人世間所有。無知無識的平民,也立於樹旁,巖下,夾雜於落葉之中,觀賞舞樂。其中略解情趣者,全都動容流淚。承香殿女御所生第四星子,年事尚幼,身穿童裝,此時也表演《秋風樂》舞,此為《青海波》之後。這兩種舞樂,可謂美妙之極。再看別的舞樂,則情趣全無。

是夜,皇上對源氏中將晉爵,由從三位升為正三位。頭中將也升為正四位下。其他公卿,亦各有升晉。此皆托源氏公子之福。源氏公子天性聰慧,妙技驚人,不知幾生修得。

且說籐壺妃子此時正乞假歸寧,住在外家。源氏公子照舊挖空心思,忙於尋求時機和情人幽會。因而左大臣家嫌他疏遠,怨聲不斷。又加上覓得那株細草,二條院新來一個女子的消息,傳至左大臣家,葵姬便更為煩悶生氣。源氏公子尋思:「此姬還是個孩子,葵姬不熟此間內情,因而生氣,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話直說,像平常女子一般埋怨於我,我也許毫不隱諱,以實情相告,並且安慰她。可是此人並不理解我,不冷不熱,暗裡總往壞處想,且所想之事非我所能想像。我也不好不予理睬,一味去幹那苟旦之事。但是統觀此人,無甚缺陷,也無明顯瑕疵可指,且又是我結髮之妻,所以我真心愛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我這片苦心,我也無可奈何。我只希望她終能體諒我而改變態度。」葵姬穩重自持,絕無輕率之舉,源氏公子對她的信任,自然與眾不同。

再說那年幼的紫姬,住進二條院後,日漸馴順,性情溫良,容姿端雅,天真爛漫,只一味親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對自己殿內之人,也暫不明說其身份。她一直住在與正殿不相連的西殿中,裡面種種高貴用具應有盡有。源氏公子朝夕均去探視,並教她學習種種技藝,例如教她學習書法等,好比將自己寄居在外的親生女兒接回了家。他吩咐一切供奉之人,要特別用心服侍紫姬,力求周到備至。因此除了淮光,幾乎.上下所有的人都覺得甚是奇怪:這女孩到底是何來頭?紫姬的父親兵部卿親王也不知紫姬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憶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之時,她心有所托,憂思稍減。可一到晚間,公子常外出夜遊,忙於各處幽會。每當公子夜間出走,紫姬總戀戀不捨,公了不由生出憐憫之心。有時公子入宮傳駕,二三日不歸,接著又往左大臣家滯留。此時紫姬連日孤居獨處,心中悶悶不樂。公子便不勝牽掛,似覺家中有一無母孤兒,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聞知此事,暗自思忖這麼一個孩子,怎麼這般得寵,既驚詫又慶幸。每逢僧都追薦尼姑,舉行佛事時,源氏公子必譴使撫慰,厚賜唁儀。

卻說籐壺妃子乞假歸寧,住在三條的宮邸中。源氏公子頗想知道她的近況,便前去詢訪。侍女王命婦、中納言君、中務君等出來接待。源氏公子見後想道:「她們將我當作外客了。」心中頗感不快,卻不露聲色,隨便與她們寒暄幾句。此時妃子之兄兵部卿親王正好在邪中,得知源氏公子來訪,便出來與他相見。源氏公子見此人清秀俊逸,風流滿灑,心中竊思:此人若是女子,該是何等姣好!又想到這人既是籐壺之兄,又為紫姬之父,使倍覺親切,與之促膝談心,暢所欲言。兵部卿親王也感到這公子待人誠懇,情意真切,且相貌悅人,十分可愛。便起輕怫之心,但願公子變作女子,卻哪裡想到日後要招他為婚。

夜幕漸落,兵部卿親王返回帝內。源氏公子好生羨慕。往昔他受父是庇護,也可進入帶內,親近籐顯妃子,和她眉目傳情。但今非昔比,想起來甚是傷感!他因毫無辦法,也只得起身告辭,卻一本正經對眾傳婦道:「理應常來請安,只因無甚要事,遂致怠慢。今後若有吩咐,定隨時效勞,不勝榮幸。」說罷便徑直出了籐壺宮哪,連這王命如也留他不住。籐壺妃子孕育已過半年,心中之事鬱結不解,常常久坐無語,更加悶悶不樂。王命婦見此情景,不以為然卻又可憐她。只是源氏公子托她所辦之事毫無進展,心中有些焦急。只落得源氏公子和籐壺妃子都時時刻刻在心中愁歎,這真是前世作孽啊!此事暫且不提。

卻說紫姬的乳母少納言進二條院後,心中常想:「這真是一跤跌在蜜缸裡!莫非是尼姑老太太去世前,常在佛前為小姐祈禱,引得佛主降恩,才有此厚報吧?」但轉念又想:正妻葵姬身份高貴,而公子又風流多情,紫姬日後嫁給他,難免遭到不幸。但願公子將來會像現在這般寵愛她吧!」

到除日那天,紫姬喪服已滿三月,照例可以改裝了。但她自小母親去世,全靠外祖母親手撫育,因此喪服也就延期:凡豪華艷麗的衣服,一概不穿,只穿紅色、紫色、橡棠色等沒有花紋的衫子,淡雅宜人,反倒越發可愛。

元旦這日早晨,源氏公子照舊入朝賀年,臨行前到紫娘房裡,對她退:「從即日起,你應成大人了吧」說的笑容可掬,態度和藹可親。紫姬一早就忙著起來擺弄玩偶,她在一對三尺高的櫥櫃裡放著種種玩偶,相外搭建諸多小屋,各種玩具充塞小屋之間,幾乎使人無法行走。她一本正經地對公子說道:「昨夜犬君說要打鬼弄壞一個,我正在修理呢!」神態莊重,如同報告一件大事。源氏公子答道:「哎呀,這人也太不小心了,那就趕快修理吧。今日是元旦,你說話可要小心,不要講不吉利的話,也不能終。」說罷便出了門。今天他特意穿了華麗的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們送他到廊下,這孩子一回到屋裡,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替他換上艷麗的衣服,模仿他人朝賀年的樣子。

適逢少納言進屋,見她如此,便對她道:「今年你得莊重才好,滿十歲的人了,不該終日和玩偶打交道。你既已有丈夫,見丈夫時總得有個夫人模樣才是。可你連頭也不梳……」少納言說出此話,本想讓她難為情。可年幼的紫姬聽了,心中倒想:「這樣看來,我已經有了丈夫。少納言她們的丈夫,模樣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如此年輕漂亮。」此時她才明白自己和公子的關係。她雖年齡一天天增長,但處處仍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孩子氣。這令殿內的人好生不解,誰也不曾想到他們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且說源氏公子賀罷退朝,來到左大臣邸中。這葵姬照例面色端整平淡,並不顯得格外親近。公子心中苦悶,便對她言道:「歲歷更新,你若與旁人一樣隨意些,我將何等欣喜!」葵姬自從聞知公子新近接納一女子,並倍加寵愛,便推想這女子日後定受重視,也可能扶正,因而心中更是不悅,對公子也更加疏遠冷淡了。她雖對公子漠然相待,對其放浪不羈的風流之事,一概裝作不知,但表面上也還應酬著,這般涵養畢竟不同凡人。她比源氏公子大四歲,稍有遲暮之感,表情有些不便,但畢竟正當青春年華,容顏自是齊整艷麗。源氏公子看了,不免反省道:「此人實在完美無缺,只因我過分放浪形骸,行為不端,使她對我如此怨恨。」她的父親左大臣在諸大臣中,御眷深重。她的母親是皇上胞妹。視女兒為掌上明珠,悉心養調,無微不至。葵姬自幼高傲成性,目空一切,別人對她略有疏慢,便視為怪異,但在源氏公子這個天之驕子看來,葵姬的家世不足為怪,無可驕矜,一向也視她為尋常。夫婦之間,隔閡由此而生。左大臣對這女婿的浮薄行徑也深感木滿,私下替女兒不平。但見面之後,又怨恨全無,依舊熱心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將出門時,正整理行裝,左大臣送他一條名貴玉帶,並親手替他抹平官袍背後的折紋。照顧之周到,只差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對此十分感動。他辭謝道:「如此名貴,且等他回傳內宴時,再受惠賜不遲。」左大臣答道:「他日另有更上品的。這不是什麼奇貴之物,只樣式好些罷了。」便強將玉帶繫於其身。左大臣將此視為樂事,況且這機會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榮幸萬分之事。

雖是賀年,源氏公子所到之處也並不多:除了清涼殿東宮一院之外,只到三條院參拜了籐壺妃子。三條的眾侍女見了他都讚歎道:「天下竟有如此標緻的人兒!長得一年比一年好看!」籐壺妃子隔簾窺視,胸中也是思量無限!

籐壺妃子分娩的日期,算來應是去年十二月中。但十二月過去了,仍毫無動靜,大家都不免擔心。到了新年,三條的眾侍女都心焦起來,想道:「最晚,正月裡也該出來了。」然而正月亦無聲無息。世人紛紛猜度:如此遲產,怕是著了妖魔?籐壺妃子憂心如焚,懼怕因此洩露隱情,以致身敗名裂,心中自是痛苦難表。源氏中將也暗地推算時日,越加確信此事與己有關,便借口他事,在各寺院舉行法事,以禱安產。他想:世事莫測,安危難料。豈因我和她結了這露水因緣,便就此永別?木勝愁歎,茶飯不思。老天有限,終於在二月初十之後,平安地產下了一個男孩。於是公子憂慮頓消,宮中及三條院請人皆歡天喜地。皇上期盼籐壺妃子早日康復,常來探視。籐壺妃子想起那件隱事,只是痛心自責。但當她聞知弘徽殿女御等詛咒她,希望她難產而死,便想道:倘若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們心意。於是振奮精神,身體也日漸恢復了。

皇上急於早日見到新生皇子。源氏公子心種隱衷,也渴望早日一見,便偷偷來到三條院,派人傳話道:「萬歲爺急欲知道小皇子狀況,令我先來看望,即刻回它上奏。」裡面籐壺妃子傳語答道:「嬰兒初生,面目不全,尚不足觀…」這樣謝絕,也在清理之中。其實,這嬰兒相貌酷似源氏公子,簡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而知。籐壺妃子們心自責,愧恨交加,心中萬般苦痛。她想:「別人只消一看這小皇子的相貌,便會察知內情,定會譴責於我。莫說此種大事,即便是細微的過失,世人也往往吹毛求疵。何況我這樣的人,不知將怎樣被人指責呢!」左思右想,只覺自己在這世間最不幸。

此後,源氏公子一見王命婦,總是竭盡言詞,要她設法引見,但終無成效。公子思念嬰兒,時刻牽掛於心。而這三命婦總是答道:「怎麼老說這般無意義的話呢?過些時日,你自會見到呀!」嘴上雖然嚴詞相拒,心中卻忍不住無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與籐壺面晤。那副傷心失落的情狀,讓旁人看了也悲歎難過。他哀傷地吟道:「幾多冤仇前生緒,如此離愁今世濃?如此緣促,令人難解!」王命婦常常見得妃子對公子的思念和愁歎,此時聽了此詩,不由自主,悄悄和道:「人生皆恨事,思子倍傷心。相見猶悲慼,何況隔簾人。你們兩地相思,終日哀傷悲痛,真是苦命人!」源氏公子這樣纏著王命婦幫忙,籐壺妃子深恐他來的次數過多,引人懷疑,便漸漸疏遠了命婦。但又不便過於明顯,怕引人注目,心中暗暗恨她多事,牽連這露水姻緣。王命婦被她疏遠,自是一點也不曾料到,心中好生沒趣。

四月,小皇子入宮。這孩子發育奇快,雖才兩個月,卻漸漸會翻得身了,相貌也更酷似源氏公子。但皇上全不在意,他認為同一高貴的血統,相貌相似不足為奇。他甚是寵愛這小皇子,如同對待幼時的源氏公子。那時公子乃更衣所生,為避世人非議,不曾立為太子,將他降為臣籍,實在委屈了他,至今仍有遺憾。又看到他成人後容貌俊美,更是不勝惋惜。現在這小皇子乃高貴女御所生,相貌又與源氏公子一樣光彩照人,皇上便將他視作掌上明珠,萬般寵愛,其情狀實在難以言傳。可籐壺妃子看到這孩子的相貌,又想起直上平日的百般寵愛。心中時時隱痛不安。

這日,源氏中將照例到籐壺院參與管弦表演。皇上也抱了小皇子出來聽觀。他對源氏中將說道:「我兒子眾多,就你和這個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見。故而我一見他,就憶起幼時的你,他和你如此相像,想是孩子們小時都是一樣吧!」他說這話是表示對二人的疼愛。但源氏中將聽了,臉上不由色變,內心既歡喜,又驚恐,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此時小皇子正電呀學語,面若桃花,笑顏常開,令人不勝愛憐!源氏中將暗想道:「他既然肖我,可見當年我也如此美貌。」倒感傷起自己不幸的身世。籐壺妃子聽了皇上這番話,心如刀絞,甚為不安。源氏中將見了這小星子,反而心亂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返回。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邸,直入房中休息。然而心潮湧動,無法安定,便欲獨自靜養一番,再赴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滿目皆是,其中撫子花開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寫一信,將花枝附在信上,送給王命婦。信中千言萬語,並附詩道:

「此花恰似心頭肉,難慰愁腸眼底洞。將此盛開的花喻作我兒,畢竟太渺茫不可求了!」信送到後,趁無人留意,王命婦便將信交給籐壺妃子,並勸道:「給他個回音吧,哪怕在這花瓣上寫幾個字也好。」籐壺妃子心中正在流淚,信手提起筆來賦詩兩句:

「淚濕衣襟皆為花,今猶愛花不忍疏。』」只此兩句,著墨不多,筆致卻如淚牽,斷斷續續。王命婦大喜過望,忙將此詩送給源氏公子。公子等得焦急,以為照例不會有回音。正愁緒滿懷之時,一見回信,不免喜出望外,興奮之餘,不覺熱淚長流。

源氏公子看了和詩,便又躺下,呆視入神,心情反倒更加鬱結。為解煩悶,他情不自禁,信步來到西殿。此時他鬢髮蓬鬆,衣冠不整,隨意披了一件褂子。手拿橫笛,吹起一首自己喜歡的曲子,邊走邊吹,進到紫姬房裡。只見紫姬歪著身子躺在床上,正像適才搞的那技帶露的撫子花,異常美麗可愛。她哪著小嘴,背過身去,並不理睬他:因為公子一回哪沒有馬上來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道:「起來呀!」她也不回頭,只低聲唱「春潮淹沒研頭革」的古歌,唱後轉過臉來以袖掩口,模樣嫵媚,確是風情萬種。源氏公子怪道:「你從哪裡學得這樣的歌句!要知道『但願天天常見面是不好的呀!」使命侍女拿過箏來,教紫姬彈奏。對她道:「箏的三根細弦之中,中間的一根最是易斷,可得小心用力啊!」便將琴弦重新調校,降為平調。調畢,再將箏交她彈奏。這紫姬也不好一味撒嬌生氣,便起身彈箏。她身手短小,只得伸長了左手去近弦,姿態美麗可愛。源氏公子來了興趣,便拿起笛來與她一起練習。紫姬天性聰慧,無論何等困難的曲調,只領教一遍,便自會彈奏。如此聰明可愛,心靈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讓他頗感欣慰。《保曾呂俱世利》這首樂曲,名稱不雅,但曲調優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箏相伴。儘管她彈奏尚嫌生硬,可節拍絲毫不差,這也相當不錯了!

天黑後,侍女們點燃燈火,源氏公子便和紫姬在燈下看畫。公子原定這晚到左大臣邪,因此時候不早了,隨從在門外咳嗽,並說道:「天要下雨了。」提醒公子早些動身。紫姬聽見了,便不再看畫,嘟起嘴來,皺眉不語,那模樣實在令人可憐。她的頭髮濃艷照人,公子用手替她攏攏垂下的發給,問道:「我要出門了,你想念我麼?」紫姬點點頭。公子說:「我也想時時陪伴你。不過我想,你還小,暫且還顧不到你。若不光顧到那幾個脾氣固執,喜好嫉妒的人,她們便會埋怨我,向我嘮叨。我生怕傷害她們,因此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長大之後,我決不常常出去。現在我不要別人恨我,為的是將來能平平安安地陪你白頭偕老。」聽了這番體貼入微的話,紫姬臉上泛出紅暈。她一言不發,將頭埋在源氏公子的膝上,不久便睡著了。源氏公子見狀,心下不忍,便吩咐隨從人等:「今夜不出門了。」隨從者各自散去。侍女們來給公子送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出門了!」紫姬一聽,一跳而起,和公子一道用餐。她笑著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爾舉筷作陪而已。飯後紫姬仍不太放心,擔心公子出門,便道:「您早點睡吧!」公子點點頭,心想:「這可人兒也真真可愛啊!就是到陰曹地府,我也要與她結伴而行!」

如此滯留,漸成常有之事。日子漸久,消息不勝而走,傳到左大臣邸中。於是葵姬的侍女們便憤憤不平:「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樣之人?令公子如此癡迷!連名字都不曾聽說,可見也非身份高貴的上流女子。定是公子一時心血來潮,於它中見到這個侍女,伯世人非議,故予以隱藏,對外人說是他收留的小孩子。」

不久,皇上也聞知此事,覺得對不住左大臣。一日,他對源氏公子說道:「難怪左大臣心情不快。當你年事尚幼時,他就盡心盡力照顧你。你現在已經長大,也該曉事了,怎會做出這等忘恩背義之事呢?」公子只管低頭不語。皇上見他並不分辯,便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愜,又可憐起他來,說道:「我看你也並非品行不端,四處沾花惹草之人;也不曾聽得你和宮女們及其他女人有何瓜葛。你到底幹了些什麼,讓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雖然年事已高,卻並未疏離女人。宮中美女如雲,采女和女藏人中,也有不少姿色美好,聰明伶俐的。公子倘若略有表示,這些女人恐怕也會趨之若鶩。可大概是熟視無睹吧,他對她們很冷淡。間或這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風情話來撩撥他,他也只是敷衍一番而已。這樣,宮女們皆傳言他冷若冰霜,無情無義。

卻說其中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女,叫做源內侍,出身榮貴,才藝優越,名望也很高。就是芳心未老,生性風騷,放縱於色情。源氏公子甚是奇怪:年紀如此大了,何以這般放蕩?一時心血來潮,便與她戲言了幾句,哪知她即刻回應,決無遜色之感。公子那時正好閒極無聊,想這老女也許別具風味吧。一念之下,便偷偷和她私通了。但又怕外人察知,笑他連老女人也不肯放過,故而表面上很冷落她。這老女便引為恨事。

一日,內侍替皇上梳發。梳好之後,皇上便召喚掌管衣服的宮女,入內換裝去了。此時室內僅公子和內侍兩人。公子見這內侍打扮得比平日更為風流:脂粉濃艷,衣服華美,體態風騷。他心中甚感不悅,心想:「這般老衰還要強裝年少,也太不像樣了!」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想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便伸手將她的衣裾拉了一把。但見她抿口一笑,將一把艷麗的紙扇掩住了口,回頭遞出一個秋波,嬌羞不已,風情萬種。可是那眼瞼已經深深地凹進,顏色發黑;頭髮蓬鬆散亂。公子不由心生感歎:「這鮮麗的扇子和這衰老的面容,也實在不般配呢!」便伸手將扇子拿下。但見扇面艷麗,底色深紅,上面樹木繁茂,且皆用泥金色調,旁邊還題有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駒不食兮人不周。」筆致蒼老。源氏公子見了感到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衰草,也不無風趣,但盡可題別的詩句,何必用這大煞風景的歌詞呢?」一便戲言道:「哪有這等說法?有道是『試聽杜宇正飛鳴,夏日都來宿此林』。」但這老女卻不以為然,隨口吟道:

「請近看密林蔭草,盼君只為好飼駒。」吟時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源氏公子急欲脫身,胡亂吟道:

「林前應有群駒集,我馬安能相競來?」吟罷轉身就走。內侍也顧不了許多,趕忙扯住他的衣袖,說道:「想不到你如此無情,使我自討沒趣,我這般年紀,你卻忍心讓我受辱!」說罷掩面啼哭。源氏公子急忙安撫道:「過些時候,定給你消息。我縱想你,也機會難尋呀!」說罷又要走。內傳追到門口,恨恨道:「難道『猶如津國橋樑斷,衰朽殘年最可悲』麼?」不禁愛恨交加。此時皇上換衣已畢,隔簾隱約看見此情此景,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這也太不相稱了!」又自言自語道:「大家都說公子古板,其實不然。他連這個老女也不曾放過呢。」內侍聽了,老臉也略感發燙,又想到「為了心愛者,情願穿濕衣」,所以她只是埋頭不語,並不替自己辯解。

此事一經傳開,大家紛紛談論,都說令人難以置信。頭中將得知,想精:「我這個情場老手,也算得上無所不至了,怎麼沒想到要品品老女的風味?」於是便尋了個時機,與這內侍私通了。這頭中將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內恃有他替代那個薄情郎君,心中也略感寬慰。但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怕誰此源氏公子一人。與頭中將私通,只因慾壑難填,一時慰情之舉罷了。

內傳與頭中將的私情異常隱秘,源氏被蒙在鼓裡。內侍每當與源氏公子私會,必萬般傾述她那一片癡情,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憐,便撫慰幾句,但心中又不甚情願,故而並不常去那裡。一日傍晚,陣雨過後,空氣清新。公子不願埋沒如此良宵,便出門閒步。經過溫明殿前時,裡面飄出悅耳的琵琶聲。源氏駐足細聽,聲音裡滿是離情別緒,令人愁情鬱結。原來是內侍正在彈琵琶。這內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常參與男人彈琵琶的隊伍,放已精於此道,人莫能及。此時,她正在唱催馬樂《山城》之歌:「……好個種瓜郎,要我做妻房。……想來又想去,嫁與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但出於此人之口,似不相稱。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中想道:「那時白樂天在鄂州聽到那商婦的歌聲,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忽聽裡面的琵琶聲嘎然而止,傳出愁歎聲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將身靠在柱上,低聲吟唱〈催馬樂標屋》之歌:「我在東屋簷下立……」裡面隨接唱道:「……請你自己推開…」應對無誤,聲音不同凡響。內侍又吟道:

「簷前濕衣為何人?淚珠似雨又浸潤。」吟罷長歎數聲。源氏公子想道:「這女人情人眾多,何獨對我發此牢騷,真令我生厭!」便答吟道:

「別人妻女窺煩人,不慣屋簷門前立。」便想就此一走了之,卻又忍不下心來,便輕手推門進去。這個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來如意郎君,便放肆起來,語言不免輕薄張狂,公子也覺趣味無窮。

且說頭中將近來對源氏公子頗有怨辭,原因是源氏公子時常指責他的浮萍行徑,而自己卻假作正經,私自妄為,養了不少情人。他尋機瞅了源氏公子一個漏洞,抓住把柄,以圖報復。正好這一天頭中將也來與這內傳私會,看見源氏公子先推門進去,心中竊喜,想此不失為一個絕好的機會。便決定稍微嚇他一番,然後再責問他:「日後是改也不改?」正如公幹責問他一樣。於是悄然站立門外,靜聽裡面的聲音。

此時正當風聲漸緊,夜色深沉,室內了無聲息。頭中將疑二人已人睡,便悄然走進室內。源氏公子此時心緒不寧,不能安睡,立刻聽見了足音。他哪裡會想到是頭中將來此,還以為這是以前與內侍私通的那個修理大夫,不忘舊情,重來探訪。他想:這種見不得人的醜事,偏叫這個老滑頭撞上,多難為情!便對內詩說道:「哎呀,不好了,我要走了。你早已看見了繩子飛,知道他要來,卻瞞著我,太不要臉了!」慌忙抓了件常禮服,躲到屏風背後。

頭中將聽見,差點笑出聲來,但他並不就此罷休,逕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風旁邊,動手折疊屏風,聲音劈劈啪啪,蓋過外面的風聲。這下可慌了內侍。從年輕到如此年紀,風騷不斷,其間兩男爭風吃醋的事經歷了不少,但如今這場面尚屬第一次。她生怕這新來的男子傷害到公子,甚是驚恐。連忙起身,拚命抱住這個男子。

源氏公子想趁機逃出,不讓來人群得身份。可自己衣衫不整,冠帶歪斜,這樣狼狽出走,也實在不甚體面,一時猶豫不決。頭中將此刻也不願源氏公子知道自己是誰,便一聲不吭,只是佯裝憤怒萬分,「刷」地一聲,一下將佩刀拔了出來。內侍更慌了,連喊道:「喂,我的好人!喂,我的好人!」便上前擋住,向他合掌叩頭。頭中將忍俊不禁,噗嗤一聲將要笑破,又趕忙掩口。這內侍日常精心打扮,裝個嬌艷少女,粗看還有些相仿,其實她已是五十七八歲的老太婆。此時夾在二位公子之間,不顧一切,賠了老臉斡旋調停,其模樣實在滑稽可笑!

頭中將虛張作勢,故意裝作他人,一味恐嚇,反被源氏公子識破。源氏公子想:「他明知是我,卻故意如此,真是可惡。」如此一來,公子也覺好笑,便伸手抓住了他那持佩刀的手臂,使勁一擰。頭中將自知已被識破,終於禁不住笑出聲來。源氏公子對他道:「你是當真還是開玩笑?未免太過分了!讓我將衣服穿好吧。」頭中將回身,搶過他的衣服,死也不肯給他。源氏公子道:「要麼彼此一樣吧!」便伸手拉下他的腰帶,又要剝他的衣服。頭中將哪裡肯依,用力抵抗,兩人扭作一團,東抓西扯起來。慌亂中,聽得嘶的一聲,源氏公子的衣服竟被撕破。頭中將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批得衣破方能識,露出真情隱秘來。你將這破衣穿了,讓大家看吧。」源氏公子答道:

「隱秘哪能保長久,狠行兇故意平!」兩人如此調笑唱和之後,怨恨全消,一同出門去了。

卻說源氏公子回到私邸,想起此番遭頭中將作弄,心中懊悔莫及,悻悻躺下。而那內侍呢,遇到這等難以料及之事,也自感無聊。次日將昨晚兩人遺落的一條男裙和一根腰帶送還源氏公子,並附詩道:

「浪潮來去已兩度,寂寥不幾頭瘦否。我怕是淚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見了思忖道:「這個人真不知羞恥呢。」但憶起昨夜她那副難堪相,又心生可憐,便答詩道:

「且因駭浪驚人去,惟心只恨此礬頭!」回信就只兩句詩。看看送回來的腰帶,卻是頭中將之物,這腰帶的顏色頗深,配不上自己的常禮服。又清點自己的常禮服,發現假袖沒了。他想:「也該如此!漁色之人,怎能免於丟臉呢?」從此更加小心謹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頭中將從宮中值宿所送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還附有一紙條:「快將此縫上吧。」源氏公子看了,心中又氣又惱,想道:「果真讓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到這根腰帶,也不得便宜了他。」就將一張同樣顏色的紙將腰帶包好,送還頭中將,並附詩道:

「君失此帶恩情絕,今朝物還似人來。」頭中將得了腰帶和詩,即刻回答:

「君盜藍帶我恨君,與君割席在此時。這怨不得我啊!」

旭日東昇,二人各自整裝,依舊衣冠楚楚上殿見駕。源氏公子端莊嚴肅,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頭中將見了,暗中竊笑。恰逢這口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務奏請聖裁。二人高談闊論,出盡風頭。有時視線相接,各自會意微笑。等到無人在旁,頭中將使向源氏公子走近,白他一眼,恨恨地說道:「你死守秘密,如今還敢是不敢?」源氏公子答道:「何出此言!後來的人一無所獲,才該自認倒霉!老實說:「人言可畏,我這樣也是迫不得已呀!」兩人鬥過一陣,相約以古歌「若有人問答不知」為戒,嚴守秘密。

此後頭中將每遇時機,便以此為話柄,極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是這討厭的老妖精害人!」但那內侍還是不斷送信來,怨恨公子薄情。公子越想越覺不是滋味。頭中將對妹妹葵姬也閉口不言此事,但想以此或可要挾源氏公子。

皇上對源氏公子百般恩寵,那些出身高貴的弟子既嫉恨,又怕他,只這頭中將毫不相讓,凡事都要與他爭個高低。頭中將與葵姬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只是皇上的兒子而已;他自己呢,父親是貴戚,聖眷最厚,母親是皇上的同胞妹妹。從小受父母無限寵愛,哪一點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實,他的人才品貌也說得上盡善盡美,無可挑剔;在清場之上與源氏公子一爭高下,也無所不及,正是各領風騷。

再說籐壺妃子被冊立為皇后,其儀式預定在七月舉行。源氏公子也由中將升任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讓位,由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太子即位,並立籐壺妃子所生之子為太子。可這新立太子無人扶持,外家請舅父皆是星子,但已降為臣下。是時籐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攝行朝政,故而只好將新太子的母親冊立為皇后,以便增強新太子的勢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為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皇上對她說道:『稱的兒子不久將即位,那時你高居尊位,就是皇太后了,難道還不滿足?」世人對此皆顧慮重重,議論道:「這弘徽殿女御是太子之母,入宮已二十餘年。冊立籐壺妃子為皇后,想以此壓倒她,怕是太難吧?」

籐壺妃子冊立皇后的儀式如期舉行。當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宮。籐壺妃子乃前代皇后所生,身份高貴,自不待言,何況又生得一位容貌出眾,光彩照人的小皇子。因此是上對她百般寵愛,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宮時,心緒煩亂如麻,想到輦車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勝嚮往。又想到日後「更遠蓬山一萬重」,兩處相思無由相見,不禁心灰意冷,神思恍惚。便自言自語地吟道:

「雲端奇相縱能望,綿綿幽恨終無期。」只覺心清寂寞無聊,人生無味。

光陰似箭,小皇子漸漸長大成人,相貌也愈來愈像源氏公子,幾乎難辨差異。人們皆言皇子俊美出眾。籐壺妃子聽了,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並未留意於此。他們認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無與倫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屬富貴之命,如日月行空,光輝自然相似而已。

第八章 花宴

來年春,二月二十過後,皇上於南殿舉行櫻花宴。皇上端坐中間玉座,左邊是籐壺皇后,右邊是朱雀院皇太子。因籐壺皇后得了上風,弘徽殿女御心中忌恨,處處避免與她同席。可這回賞景,若一人獨處也不是滋味,便也來赴席。

是日,雨後初晴,空氣甚是清新,百鳥爭鳴,十分悅耳。親王、公卿以至擅長詩道之人,盡皆出席,參與探韻賦詩。源氏宰相探取一韻,報道:「臣謹探得『春』字韻!」聲音鍍鋁有力,縈繞不絕。其後是頭中將,只見他姿態從容,舉止大方。眾人自然不敢小視他。他的報韻也擲地有聲,令人覺得不同凡響。其餘諸人,見此場面,皆自慚形穢,畏縮木敢上前。此外階下諸文人,不能上殿。但見皇上及皇太子才華卓越,皆感歎文運昌隆,人才輩出,更是自愧弗如。儘管作詩並非難事,但在大庭廣眾之下,高才學士面前,均倍感手足無措,不能盡情發揮。倒是幾個老成的文章博士,儘管服飾寒酸,終因見多識廣仍是從容不驚。皇上觀此種種情狀,覺得趣味甚是盎然。

下面的舞樂,只待紅日西墜,便可上演。最先表演的是《青海波》,樂音賞心,舞態悅目。皇太子憶起去秋紅葉繽紛時源氏公子所演《青海波》的盛況,便賞賜他櫻花一枝,插於冠上,懇請道:「趁此再展舞姿吧!」源氏公子不便推辭,便立起身未,從容步入場中。樂聲響處,舞袖翩翩,美妙絕倫,無可比擬。左大臣看了,對公子的怨恨頓消,直感動得流淚。便問道:「頭中將何在?快快上來!」頭中將應聲而出,表演一出《柳花苑》舞。此舞較長,非得有精深檢熟的技法不可。然舞者從容不迫,舞步袖法皆很精湛,真是無瑕可指,足見平日功夫不淺,早有周詳準備。皇心大悅,即賜與他御衣一襲。此乃特殊恩典,甚是珍貴。人皆羨慕不已。此後請公卿隨意出場獻舞,但日色已昏,也只得草草收場。

舞樂既罷,開始宣讀詩篇。源氏公子所作詩文,宏遠廣博,精巧有致。有些字句,連宣讀師也略略沉吟方能吟誦。每讀一句,四座驚起,讚歎之聲不絕於耳。眾文章博士也心悅誠服。以前每逢此種盛會,皇上必先使源氏公子表演,以博得眾譽,為四座增添光彩。今日賽詩,公子不負所望,獨壓群芳,皇上聖心大悅,非比尋常。

此時籐壺皇后心中想道:「如此年輕美貌、才藝超群的公子,卻遭得太子的母親弘徽女御憎恨,實在難以理解。而我自己亦不免內疚呢。」她深深反省:

「若能視作尋常舞,貪戀丰姿不疚心。她只在心中默誦此詩,聊以自慰。

直至夜深,宴會始散,大家各自告退回哪。皇后及太子也回宮歇息。此時月光如盤,銀輝四灑,四周寂然無聲。此番良辰美景,正合男歡女愛。源氏公子醉意朦朧,不願錯失這等良宵。他想道:「殿上值宿人都已入睡,何不趁此難得機緣,前去會見籐壺皇后?」便趁著酒興,悄悄溜到籐壺院窺探。可王命婦的房間緊閉,不便叫她,無人通得消息,公子只得獨自歎息。但又不願空手而歸,便信步走向弘徽殿,見大門求關。弘徽殿女御散宴後隨即到宮中值宿,故此處守護人數稀少。公子駐足,往門內窺看,只見裡面的小門虛掩著,悄無聲息。源氏公子突發奇想道:「可憐世間女人失足犯過,均源於大意,以致門禁不嚴,方給了男人機會。」想著便進得門來,但聞呼吸之聲,眾侍女皆已睡熟。

忽然聽得有女子在廊下唱歌:「不似明燈照,又非暗幕張。願俄春月夜,美景世無雙。」乃是一古歌。聲音嬌嫩動聽,漸漸清晰,正往這邊走來,源氏公子大喜過望,待她接近,便闖出門去,一把將她的衣袖拉住。那女子吃了一驚,一下動不得,口裡叫道:「呀,嚇死我了!你為何人?」源氏公子答道:「你何必這般討厭我呢?」便吟詩道:

「今是良夜你我知,美好姻緣恰似月。」便將她抱入房裡,隨即將門關上。那女的因事出突然,頓時不知所措,渾身發抖,也不掙扎,如小鹿般柔馴甜美,別有一番情趣。她兩眼茫然,叫道:『俄不認識你呀,這如何是好?」源氏公子對她說道:「我是從人都容許的。你喊也無用,還是不作聲的好。」女的聽了這話,便知他是源氏公子,心中略有放鬆。她感到實在難堪,又不忍心故作冷酷,讓公子失望。公子飲酒過量,哪裡育將機會放過。這女子又半推半就,無力堅拒,兩人就此成其好事。她年輕溫柔,異常可愛,令公子百般愛憐。無奈春夜苦短,天色漸明,心中不勝惆悵。那女的更是依依不捨,春心繚亂之極。源氏公子對她說道:「我還未請教芳名呢。要不然我今後怎麼找你?我想你也不願意就此情斷吧。」女的便吟詩道:

「妾若不幸赴泉壤,汝苦為妾掃墓無。」她吟時姿態嬌喚可愛。源氏公子答道:「如此說來也不無道理。我不該問你,你我若有緣份,日後自能得見。不過:

東尋西覓為芳名,語課紛紛似竹風。你若木怕世人議論,我又有何顧忌?若我真想知道,你又豈能瞞得住我?」正在交談,天色已明,眾侍女開始起身,準備到宮中去迎回女御。門外人來人往,源氏公子不便久待,只得與那女子互換扇子,聊作憑證,然後匆匆出門,返回首邪。

源氏公子回到桐壺院時,眾侍女中有幾人已睡醒,正待起來。見公子破曉歸來,便指手畫腳,悄聲議論道:「唉!不知又到哪裡廝混去了!晚出早歸,也太為辛苦!」她們見公子走近,又假裝熟睡。源氏公子徑入內室,倒頭睡下,可久久不能入眠。他心中尋思:「這個人兒真是可愛!大約是弘徽殿女御諸妹中的一個吧。此人還是處女,想必是五女公子或六女公子。三女公子已嫁給了帥皇子,四女公子傾慕頭中將卻得不到回報。這兩人都是絕世佳人,昨夜倘是她們,就更加有味兒了。六女公子已經許緒皇太子,如果是她,倒有些於心不安。她們姐妹眾多,實是難於辨別啊。看情形,她並不欲就此絕情,不再與我來往。可又為何不願告訴我名字?」他百般思索,。已早已牢牢繫於這女子身上。弘徽殿帷薄如此不修,而籐壺院門禁如此森嚴,兩相比較,他更欽敬起籐壺皇后的人品來!

次日重開小宴,又是分外忙碌。與昨日的大宴相比,這小宴便顯得更富雅趣。源氏公子當筵彈箏,不覺又引發了興致,憶起昨晚月下那場好事來。將近破曉,見籐壺皇后進宮待駕去了,公子便想:此刻,那女子也許將出宮回哪了。雖邂逅而遇,可實在令人難忘。公子決定派侍臣良清和推光前去打探。這二人很是精明能幹,領命而去。公子辭別皇上,出宮返邸之時,兩人便來報告:「有三輛車子,現在已出北門。但見右大臣家的兩個兒子及右中並急匆匆地趕出來相送,可知車上正是弘徽殿女御及其諸妹。我們看得清楚:車上很有幾位美貌女子。」源氏公子聽得稟報,斷定那女子必在車上,不免熱血湧動。他想道:「得先知曉那女子的排行。乾脆直言相告,讓她父親右大臣知道此事,正大光明地作他女婿。可這女子品性怎樣,還未知曉,便冒冒失失求婚,未免過於輕率。但就此罷休,永遠蒙在鼓裡,也實在可惜。如何是好呢?」他無計可施,心中煩惱不已,只得茫然地躺著。

此時忽然想起了二條院的紫姬:「這女子怪可憐的。這幾天我常在宮中,已很久不回去看她,想來她很寂寞煩悶吧?」便覺得自己對她不起。無聊之中,又拿出那晚那女子贈他的扇子來看。但見六片櫻花模樣的飾物,裝在扇面外骨上,左右各半,對稱相映,上面紮著五色絲線。扇面上一彎膜俄談月,月下水波不興,月影倒映水中,均用泥金所。畫景不算新穎別緻,但此乃美人證物,也彌足珍貴呢。那個吟唱「汝自無緣掃墓來」的女子,其面容始終纏繞心頭,揮之不去。借助詩興,他便在扇頭添寫了兩句:

「滁脆殘月落何處?相思不見惱殺人。」寫罷,才將扇子細加收藏。

再說源氏公子久不赴左大臣邪,欲前往探視。但又牽掛那個幼小的紫姬,決定先回二條院去看看她。

源氏公子每次見到紫姬,都感到她又憑添一分美麗與嬌媚。源氏公子想:「這女子聰慧非凡無甚缺陷,完全可照我自己的意願教養成人,這太讓人高興了。不過僅由我這個男子來教育,將來她也許會欠缺溫柔吧。」竟有幾分憂慮。

公子向紫姬講述近日花宴之事,與她分享喜悅。過後又教她彈琴玩耍,陪了她一日。晚上,公子動身出門,紫姬嘟嘴道:「又要出去了。」她不願過於為難公子,因而並不肆意阻撓,只是看著他走了。

到了左大臣邸內,照例未見到葵姬馬上出來相見。公子心中不悅,寂寞無聊,便取這箏來彈奏,吟唱催馬樂《貫川》:「……沒有一夜好安眠……」,以女子的多情對比葵姬的冷淡。左大臣過來時,與他談論前日花實中的趣事。道:「老夫歷仕四朝,也算有些閱歷,可也未曾見過這般場面。詩文高雅警策。舞樂無限美好,可謂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當今文運昌盛,人才輩出。加之吾婿精通諸藝,善於調度賢才,故能有此空前盛況。老夫雖年事已高,也躍躍欲試呢!」

源氏公子答道:「實不敢當,小婿不過是勉為其難,多方搜求賢才而已。說到技藝,當首推頭中將的《柳花苑》,盡善盡美,實乃傳世之作。若有幸欣然起舞,則為盛世之春添光。」此時左中養和頭中將進來了。三人共倚欄前,各取所愛樂器,合奏雅調,聲音悠揚悅耳,妙不可言。

卻說那晚與公子成全好事的,正是六女公子。她已許嫁了皇太子,預定四月間入東宮成親。這幾日回味起那晚的迷離春夢,無限思念,又不免悲切煩惱。源氏公子呢,因尚未確定她是第幾位女公子,又與弘徽殿女御一向不睦,不便貿然求婚,為此不勝愁悶。三月二十日後,右大臣家舉行賽箭會,擬請眾公卿及親王參加,之後觀賞籐花。其時櫻花已經凋謝,獨有兩株遲開,彷彿懂得古歌「山櫻僻處無人見,著意留春獨後開」之趣,正開得熱鬧。又新建一所殿堂,也裝飾一新,以備弘徽殿女御親生公主的著裳儀式。右大臣家歷來講究排場,此時更是極盡奢華,一切設備盡皆新穎則它。擬為盛會增色,右大臣前日即面請了源氏公子,邀他前來賽箭賞從以後又恐公子不來,派了兒子少將前來迎接,並贈詩道:

「我屋籐花如若丑,何須特地邀君來?」源氏公子接信之時,正在宮中,便將此事奏聞。皇上看了詩笑道:「他很是得意呢戶便說:「既然他特地派人來接,你該早些去。公主們都在他家長大,想來他不會把你當作外人的。」

源氏公子便回去梳妝打扮。直到天色很晚了,方才到會。右大臣家已等得焦急。只見他外披一件白地彩紋中國薄綢常禮服,內穿一件淡紫色襯袍,拖著長後裙飄然而至。置身於眾多身穿大禮服的王公之中,自是風流滿灑,可謂鶴立雞群,氣度高雅,不同凡響。大家肅然起敬,賞玩的櫻花也為之色減香消,再難提起眾人興致。

盛會隆重進行。這一日的管弦演奏,非常出色。夜色漸深,源氏公子飲得些酒,不久便醉眼朦朧,借口心中煩悶,起身離座。正殿裡住著大女公子和三女公子,源氏公子便走到東面的邊門口,倚門閒眺。

正殿簷前,籐花正當盛開。為便於賞花,正殿的格子窗都敞開著,眾侍女聚集在帝前。她們故意將衣袖裙裾露出簾外,像新年舉行踏歌會時那樣。但此番作為與今天的內宴卻頗不相稱。此時,源氏公子倒覺得籐壺院的斯文典雅,畢竟與眾不同。

「我心情鬱結,不勝酒力,既有緣來此,便讓我在此稍事躲避吧。」他說著,便掀起門簾,縮進簾子裡來。只聽帝內一個女子說道:「此話差矣!下人才講攀緣,你身份如此高貴,何苦口出『有緣』二字?『語氣雖不莊重,但說話人決非一般侍女,眉間分明顯露出高貴的氣質。

室內香煙線繞,諸女群集;欽鋼錯雜,裙影跟躍。人人舉止切娜,個個嬌媚動人。可見這家崇尚富麗,追求時尚,但欠缺嫻雅之風情。為觀射賞花,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從深閨紛湧而出。公子本應鄭重謙恭,但禁不住眼前這番艷麗光景的感染,不由興致勃發,想道:「那一夜月下邂逅相遇的是哪一位呢?」胸中頓時不住跳動。他便靠在門旁,將催馬樂《石川》加以改和,用詼諧的語調唱道:

「石川高而人取扇。我心甚悔恨可歎。……」一女子不知內情,高聲說道:「怪哉!誰為高麗人!」只見帷屏後面另有一女子,低頭不語,只是連聲歎息。源氏公子便靠近此人,隔簾抓住了她的手,吟道:

「賞罷朦朧月,再能相見無?

山頭凝望處,憂思入迷途。何故讓我入此迷途呢?」他用推測的口氣說。那女的終於忍耐不住。答吟道:

「但得心相印,豈關月有無。山頭漠漠雲,迷途豈能入?」但聽這聲音,可知要找的正是此人了。源氏公子大喜過望,只是……

第九章 葵姬

卻說改朝換代伊始,源氏公子升任為大將,身份更是尊貴顯赫,萬事一時間也都變得意興盎然。然而礙於身份,未敢稍有逾越;幽會私通之事,均暫得收斂。這可苦了各處情人,個個望眼欲穿,怨恨悲歎。他自己也因戀慕著那個冷漠的籐壺皇后,更是悲傷慨歎。這或許是應得的吧?

自桐壺帝退位後,籐壺皇后嚴若普通宮人,日夜侍候於帝側。弘徽殿太后醋意大發,愈加遷怒於她。索性常人兒子朱雀帝宮中鬧居。籐壺皇后沒了對手,倒也落得安心。自讓位以來,桐壺帝悠閒自得,甚覺如意。往年春秋佳田,桐壺院均要舉行管絃樂會,規模自然盛大,熱鬧非凡。如今惟有一事牽掛於懷:皇太子別居冷泉院,不能常常得見,且尚無後援,故甚為擔心。便命源氏大將為其保護人。源氏大將擔此重任,不免又懼又喜。

且說已故皇太子與六條妃子所生的女兒,赴伊勢神宮當齋宮的日期漸近了。而六條妃子早已覺得,她與源氏大將的愛情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況且她也不放心讓這齋宮獨自前往,倒不如以照顧女兒為名,跟她同赴伊勢,就此一刀兩斷吧!桐壺院聞得消息,面色不悅地對源氏公子道:「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寵愛於她,你切不可輕薄慢待她。而齋宮,我也視她如同自己女兒。倘你任情恣意,輕薄好色,勢必負我一番心意,遭受世人譏評。」源氏公子心中也覺父皇言之成理,不敢吭聲,只得恭敬受訓。上皇又道:「無論何人,你不可使其蒙受恥辱。皆應彬彬有禮,誠懇待人,否則女人們定要懷恨。」源氏公子聞此,心想:「我那些離經叛道的行為,倘被他知曉,怎可了得!」一時心中駭然,惶恐不安。趕緊告退而出。

桐壺院自然也知道源氏公子和六條妃子的關係,故有此訓。然而此事未免也太草率,有傷六條妃子名聲。公子心中有愧,很想今後對她多加親近,但又不便公然示意。六條妃子,自念年紀比他大,覺得很不相稱,因此漸漸冷淡。源氏公子揣摸她的心意,便順其自然,對她也不再過分親熱。由此六條妃子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薄情,時時悲痛不已。

那位模姬,聽世間傳聞源氏公子薄情寡義。於是堅定主意,決不似別人那樣受他的引誘。因此對於源氏公子的信,她置若們聞。只是偶爾回他一封短書,語氣手和,倒不使他難堪。故源氏公子倒始終覺得此女子甚是可愛。

卻說葵姬雖不滿意源氏公子的輕薄行徑,但又認為過分干涉恐適得其反,因此並不十分嫉恨。況且她已有身孕,一想到此,心中便愁悶不堪。源氏公子得知她已懷孕,慶幸不已。父母親等亦都歡喜,但也不免擔心,便舉行種種佛事,以求平安。這期間源氏公子自然不免忙碌,何曾有閒去光顧六條妃子等人毛邪呢?

時逢賀茂神社齋院修行期滿,卜定弘徽殿太后所生三女公子為繼任人。雖桐壺帝與弘徽殿太后視這女公子為掌上明珠,但也不得不忍痛割愛。因此齋院入社的儀式更是非尋常可比,異常盛大隆重。祝祭之時,除了規定的儀式,又增添了許多新穎別緻的節目。這全隨齋院的身份高下而定。

入社前幾日舉行拔楔儀式執事的公卿皆選用聲名高貴,容貌端莊之人,實在講究。他們襯衣的色彩,外裙的花紋,以至馬和鞍橙,也都搭配合理,相得益彰。皇上御旨,令源氏大將也一同出遊。供女賓乘坐的遊覽車,裝飾得美妙絕倫。她們的衣袖裙裾露於帝下,隨風舞動,鮮艷奪目。兩旁臨時搭起的看台,競相粉飾,盡顯主人富貴。大道上熙熙攘攘,冠蓋相隨,實在有很大的皇家氣派。

葵姬平時一向不喜熱鬧。況且懷孕後精神不暢,更是不想出門。但眾侍女紛紛慫恿:「叫我們自個悄悄地去看,多沒趣啊!今天的盛會,連那些村夫野老也都遠遠地攜妻帶兒趕到京城來,想一睹源氏大將的丰姿。而我們夫人卻不去看,豈不可惜?」葵姬的母親聽到此話,也禁不住勸她道:「你今天精神尚好,去看看吧!你若不去,這些侍從們都沒趣呢。」葵姬只得答應。母夫人即命備車前往。

日上三竿,已近晌午時分。葵姬服飾裝扮極為樸素典雅。這一行華麗的車輛和待從來到一條,只見無數遊覽車輛緊密排列,竟無立足之地。於是待從車中那些身份高貴的宮女,便喝令那些身份低賤者的車子退避。卻有二輛牛車,毫不退讓。但見車上掛著精緻的簾子,外面裝著舊席。車中婦人身著素裝靠坐於後,大概是不想招人注目吧!車旁的侍從沒料到竟有人趕他們走,便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說道:「識相些吧!這二輛車子可非比尋常呢。」不許葵姬夫人的侍從動手。兩方侍從都年輕氣盛,且喝了酒,便爭吵起來,無法制止。葵夫人方面幾個年長隨從即出來調解道:「不得爭吵!」可哪裡奏效呢?

這二輛車子本是伊勢齋宮母親六條妃子所乘。今日她或許心請不快,所以悄悄出門遊覽。她原本不欲讓人發覺,然而卻被葵夫人侍從們一眼瞧破。於是便譏諷道:「有何大不了啊!難道依恃源氏大將的勢力麼?」葵夫人持從中有幾個為源氏大將家人,他們覺得對不住六條妃子,然而也不便出來替她說話,因此佯裝不知。結果葵夫人的車子趕了過來,使六條妃子的車子被擠在葵夫人及其侍女車後,什麼也看不見了。六條妃子覺得看不看倒無所謂,只是微行被人識破,又無端遭受辱罵,此等惡氣實在讓人難消。

六條妃子車上駕轅台已被葵夫人家侍從損毀。只得將轅擱在別家破車數上固定,模樣甚為寒酸。她懊惱不已:「何必來此受罪呢廣然而悔之已晚!想就此回去吧。可被別家車子擋住退路,如何去得了!正在惱悶之時,只聽得眾人喊道:「來了,來了!」六條妃子聽到喊聲,始知源氏大將的車將行過。覺得如此可恨之人,卻必須在此恭候他的駕臨,委實難受之極!她雖想見源氏大將,可這裡卻非「竹林叢前處」呢!源氏大將當然不知,也並未停馬回頭,便揚長而去。她深感如此插曲也是徒添氣恨罷了。

這一日的遊覽車裝飾得富麗華貴,勝於往日。許多美貌女子擁坐車中,競相將衫袖裙據露出簾下,以讓人一觀。而源氏大將漠然而過,不甚在意。偶爾認出某某情人的車子,卻也回眸示意,暗送秋波。葵夫人的車子特別惹眼。源氏大將一行經過時,神色鄭重,肅然起敬。六條妃子見此,更覺無地自容,傷心之極,於是默默吟道:

「此番窺見狂童身,徒自悲憐薄命人。」吟罷,不覺珠淚盈眶,卻又竭力隱忍,深恐為人所見。轉而卻暗自慶幸:如此超凡脫俗絕世容貌,今日倘若錯過,倒是莫大憾事。

源氏大將行列中人,盡皆裝扮一新。位置先後早已按身份排定。而那些裝束華美艷麗的公卿,在源氏大將的映襯之下,全都相形見細呢。只因今日特別隆重盛大,大將便選用伊豫介的兒子,右近兼藏人的殿上將監作臨時隨從,其他隨從也盡皆風度優雅端莊。這一行列真是威武雄壯。眾人見源氏大將如此風光,也不由得讚歎不已。

這人群中,也有中等人家的女子,戴了女笠,紮著衣據,往來觀賞;也有出家修行的尼姑,顛來倒去地來看熱鬧。若是平時,眾人一定對她們厭惡不已:「這真是自找苦吃廣但在今日,大家也頗以為然,更有那些滿口無牙,兩頰深陷,垂著白髮,彎腰駝背的老太婆,搭手於額,望著源氏大將的容姿,竟也目瞪口呆,如醉如癡。還有那粗魯無知的平民,全忘了自家醜態,傻呵呵地笑著。還有一些為源氏大將所不屑的地方官的女兒,也乘了刻意裝扮的車子,故作嬌媚之姿,以期大將青睞。其中有幾個曾與大將偷情的女子,見得他今天的英姿,也自慚形穢,歎息不已。

坐在看台上觀賞的桃園式部卿親王,見源氏公子如此神采,不禁想道:「此人真是容光煥發,丰姿綽約,該不是有鬼神附體吧?」他如是一想,倒覺得恐怖頓生了。而此時他女兒模姬也是浮想聯翩:多年來源氏公子向她真摯求愛,確也感人至深。即便普通男子,恐怕女的也會心動,更何況是美貌超凡的源氏公子?此人本是多情之人!於是不免有些傾心。但也並不欲表示親近。聽見青年侍女們對源氏公子讚不絕口,她不由得格外厭惡起來。

拔楔儀式後,即舉行正式的賀茂祭禮。葵姬沒有再去觀看。有人將拔換時爭奪車位的事件告知了源氏大將。源氏大將想:「葵姬為人穩重,自己雖無欺辱別人的心思,但有時難免思慮不全,又有些冷酷無情。她沒想到兩女共事一夫,就應相互禮讓。自己沒個榜樣,下人們自會明作非為,以致做出那種毫不謙讓的事來。而六條妃子生性溫雅柔順,恭讓知禮,如今受此欺侮,不知何等悲憤?」他感到對她不起,便專程前往慰問。此時六條妃子的女兒正在哪內潔身齋戒,她便以不可褻漆神明為由,加以謝絕。這借口不無道理,源氏大將雖明知遭了拒絕,卻也只得暗自惱怒:「冤家直解不宜結,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呢?」

心情鬱悶的他也懶得去會葵姬了。先赴二條院,再出門去觀賀茂祭。他到紫姬所住的西殿,命惟光準備車輛,並對那些天真幼稚的侍女們說道:「你們也跟去看看熱鬧,豈不很好?」紫姬經過精心裝扮,顯得嬌艷無比。源氏公子看得心花怒放,微笑道:「來,我陪你同去看看。」源氏公子用手撫摸著紫姬光潔柔軟的頭髮說道:「頭髮該剪了。今天想是好日子吧?」便喚過一個占卜時日吉凶的博士,令他卜個吉日。又吩咐眾侍女:「你們先去吧廣他看看這些侍女美麗的衣飾,與梳扮齊整的頭髮,倍覺嬌小玲戲。

吉時已至,源氏公子道:「我來替小姐剪吧。」拿起剪刀,卻無從下手,說道:「如此濃密,不知還要長多長呢?」接著又說道:「頭髮無論怎樣長都無傷大雅,可額發還是稍短些的好。如果都是短的而沒有長些的攏到後邊,便簡單而缺少趣味了。」剪罷又祝福道:「鬱鬱青青,長過千尋!」紫姬的乳母少納言聽了這祝詞,極感榮幸,忙來稱謝。公子又吟詩道:

「難測海水深千尋,延綿存藻惟我知。」紫姬答道:

「海水雖有千尋底,潮落潮生無定時!」紫姬揮毫將此詩書於紙上。那執筆之態,很見幹練,卻又木乏天真可愛。源氏公子自是欣喜無比。

這一日,前往觀賀茂祭的遊覽車更是異常擁擠,難得空隙之地。源氏公子欲將車停在馬場殿旁,卻難覓一合適之地。正猶豫間,忽見近旁停著一輛華麗女車,裡面乘了許多女子。其中一人從車中伸出一把扇來,向公子的隨從招呼道:「停在這裡吧!我們讓出地方與你。」源氏公子想這女子未免輕狂,不過這地方倒確是不錯。即令驅車過去,招呼女車中人道:「你們怎會找得這等好地方,真令人羨慕呢!」便接了那扇子,展開細瞧,只見上面題著詩句:

夢裡青絲終難求,只因君處異地扎墨跡尚濕,一看便知是內侍手筆。源氏公子想:「真是好笑!人老珠黃,卻還自認是年少之人,與我撒嬌扮癡。」當下很是討厭,恨恨填了兩句答詩,將扇子還與她道:

「花間芳徑君行早,卻言待我更是空!」這老侍女一見,頓覺氣憤。當即寫道:

「神靈原本無靈物,徒認空名懊悔遲。」

源氏公子車中有女眷,不便捲起簾子。不想這竟惹得眾人猜忌。他們想道:「前日拔楔時,他氣度何等威嚴,今日卻隨意閒遊。是誰與他同車呢?想來定非尋常之人吧!」大家任意猜測。源氏公子覺得剛才與那種老女人糾纏,真是不值。但若送詩給別的優秀女子,她們或許因顧忌同車女子而生非議,都不一定會回復的。

卻說六條妃子自從前日受辱後,更加怨恨源氏公子的無情,對他已心如死灰。但又覺得毅然赴伊勢獨居,日久則難免寂寞無聊,反倒被世人當作笑料。可是,想留在京城,卻如此受人侮辱,實是尷尬不堪啊。正如古歌所言:「釣者浮標似我心,動盪不定逐海潮。」她心中猶豫不決,日夜煩惱,更加苦不堪言。

源氏大將對六條妃子下伊勢之事,並不覺得奇怪。只是對她說:「你厭惡我乃清理中事,因我實是微不足道的。不過,凡事須思慮前後,我們既已結緣,總應有始有終才好。」於是六條妃子難決行止。那天她本是乘興出遊,不想受此打擊,從此萬念俱灰。

恰逢此日,葵姬不知被何等妖怪所迷,忽然病得厲害。家中上下請人,無不歎息奔忙。源氏公於此時已不便再去眠花臥柳,二條院也難得回去了。他平日雖不甚喜愛葵姬,但畢竟是身份高貴的正夫人,對她卻總是另眼相待的。尤其葵姬已有身孕,如今又患病在身,源氏公子怎不擔驚受怕呢?便請了高僧,在宅內作種種法事。作法之時,高僧說出許多死魂靈之名。其中有一魂靈,總是附在病人身上,不肯依附替身童子。無奈只得再請法力精深的高僧來驅妖。可這魂靈頑固異常,終不見奏效。左大臣邪宅內眾人,便左右猜測是公子情婦魂靈作祟,可怎猜得著?其中幾人竊竊私語道:「莫不是六條妃子及二條院紫姬等人的生魂在作祟?」請博士占卜,卻又無定論。雖說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也沒與什麼人結下深仇大恨呀?倒可能是她那故去多年的乳母,或是世代與她家結怨極深的鬼魂,乘虛而人糾纏她吧!

葵姬終日噪泣,咳嗽嘔吐不止,顯得痛苦異常。眼見病情日趨嚴重,而又無計可施,眾人激政不已,一時全府上下一片慌亂。桐壺院甚為關懷。問病使者往來不絕,又作種種法事,為她祈禱平安。如此皇恩浩蕩,若有不測,太讓人惋惜啊!朝野盡知葵夫人病狀,無不牽掛於懷。六條妃子聞得如此,竟大為嫉妒。多年來本與葵姬並無猜忌,惟因爭奪車位一小事,心情才口愈煩躁,神思恍低這是左大臣一家所不曾料到的。

六條妃子這般愁悶,身心亦異常疲敝。故欲請僧人作佛事,以祈禱健康。可女兒齋宮尚未離去,不便於府內舉行。便決定暫移居別處,誦經拜佛。源氏大將得知後,甚為牽掛妃子近況,稍作打算便前去探訪。源氏大將微服前往,道明來意:近來關懷不周,確有意外之事。怠慢之罪,望求諒解。隨後談及葵姬病情,道:「我並不何等費心。僅因她父母甚是著急,痛苦不堪。我又不能閒視不管,只得有所看顧。你倘能心地寬宏,原諒此事,我就不勝欣慰了。」他見妃子神色較往常推悴,覺得此事亦不好責備,深表憐憫。

二人徹夜傾談,不覺天已微明。雖隔閡未能盡消,公子亦只好辭別。六條妃子望見他那風流惆說的身影,又不忍讓他獨自遠行。但一轉念:「其正妃素受親寵,如今又有身孕,所有情愛定集於一人。我癡心翹盼惠臨,不是自討苦吃嗎?」越想越覺哀愁。日暮時分,源氏公子來了一封信。信中寫道:「近日病體初癒,熟料今又加重,故未能抽身……

「六條妃子猜想定是托辭,便答了一封信:

「情淖中人襟常濕,泥田陷足日恨深!古歌云:『悔汲山井水,雖淺卻濕袖。』君合治如此井啊。」

源氏公子讀罷,思想所交往的女子,此人筆跡最優秀。便想:「世上之事,真是費解!我所鎮愛的情人,品性容顏各具其妙。若集諸長處於一人,那多好啊!」一時鬱鬱不樂。見天色已昏,忙再書一封:「來信中『雖淺卻濕袖』,不知淺自何處?皆緣卿心不深,反倒責我情薄吧!

卿為淺獺濕袖人,我居深淵已無身。若非病人,我定親奉此書。」

話說葵姬被魂靈附體,情勢轉危,痛苦不堪。世人紛紛傳言:定是六條妃子生靈及已故父大臣鬼魂纏身。六條妃子聞知此事,滿腹憂慮。暗討:「我僅傷及自己,並未怨怪別人,何至於此?僅聽說過於偶郁,靈魂會脫身而糾纏他人,此事亦難辨真庸?」近年來她為各番不幸憂思煩惱,尚未如此柔腸寸斷。自拔楔那日被人奪了車位,受人蔑視,身蒙恥辱後,整日憂傷恍格,難以入眠。每逢迷離人夢,她總覺得自己身處某一洞房清宮,同一人糾纏不休,常兇猛暴戾無比,痛襲此人。但這畢竟是在做夢。她常想:「唉,慚愧!果真我的靈魂會出竅,去傷害葵姬麼?」又覺得非出本心,甚是奇怪。她又想:「些許小事,世人都要說長道短,何況於我這等行為,若傳揚開去,定遭世人非議了。」她珍惜名聲,反覆思量:「倘是離世之人,怨魂不散,糾纏害人,世間倒有其事。即便於我,也要痛伐惡誅,更何況我乃一活人,若被人揚此惡名,還有何顏面?這全是因我愛上了那薄情人,往後決不再顧念他。」正如古話:「想不想時已是想,何不連不想也不想片

由於六條妃子心緒不佳,原定女兒齋宮去年入禁中左衛門府齋戒,只得推遲至今年秋方人左衛門府。九月將遷居峻峨野宮修行,眼下正忙於準備第二次拔櫻。正值此間,六條妃子整日精神迷離,躺臥於床。眾侍女異常驚慌,便舉行種種法事,為她驅魔除病。然而並無多大病狀,僅是鬱鬱寡歡,煩悶度日。源氏公子雖常來探問,然而因為葵姬病重,亦無多少心思了。

葵姬懷孕後,離臨盆尚有一段時間,大家均未特別在意。豈知一日忽然陣痛頻頻,乃是分娩跡象。於是各處法會祈禱聲終目不絕。然而那個頑固的魂靈,一直附在她身上,形影不離。眾增都認為此胎極怪,盡了萬般法力,才讓她鎮靜下來。此怪便借葵姬之口說:「法師稍稍寬緩些,我有話對大將講!」眾侍女互遞眼色,驚道:「是了,其中必有隱情。」便將源氏大將讓進帷屏。左大臣夫婦暗想:「恐是大限到了,想必有遺言對公子說吧。」便退了出去。正在祈禱的僧眾都放低了聲音,齊湧著《法華經》,氣像甚是莊嚴。

源氏公子撩開帷屏垂布人內,但見葵姬容顏美麗,只是略顯消瘦;腹部高高隆起;姿態嬌弱中帶著惟淬。即是旁人見了,也覺痛惜,更何況源氏公子呢?源氏見葵姬如此模樣,不由又悲又憐。葵姬一襲白衣,映著烏黑頭髮,色彩分明。那頭髮濃密修長,用一帶子束著,散於枕上。源氏公子見了,心裡不禁為之一振,傷感之情消釋許多。癡想道:「她平素太過端莊,此刻如此裝扮,倒更顯得嬌媚動人!」隨即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言道:「唉,你受如此折磨,著實令我傷心啊!」說罷黨嗚咽起來。葵姬原本嚴肅而靦腆,如今帶著滿臉倦意,凝望著公子,不覺淚珠盈眶,滾了下來。源氏公子見此,更是肝腸寸斷。葵姬哭得甚為厲害,公子料想她定是不忍離別雙親,今又疑惑是與丈夫永訣才傷心致此。便柔聲勸慰道:「別想得太過嚴重了。現雖有痛楚,可你氣色還好,不會有什麼事的,安心養著吧。倘有什麼事,我倆夫妻恩愛,定能長相廝守。岳父母與你也有前世深緣。生死輪迴,必有相見之時,別再悲傷了。」

附於葵姬身上那魂靈答道:「不不,我並非此意。只因身心痛苦異常,憂鬱成結,魂不守舍,偶然遊蕩來此罷了。絕非有意相擾,萬望法師寬恕。」語調柔順可親,還吟出一詩:

「郎君快快結前裙,系我遊魂返其身!」。那聲音神態,全非平常葵姬,竟似換了一人。源氏公子大驚,細一思量,此人竟是六條妃子。以往眾皆謠傳,他總以為有人別有用心、胡言亂語,往往加以駁斥。如今親眼目睹此等怪異之事,甚覺人世可厭。心中不免悲歎連連。便問:「你到底是誰?務清明示於我!」豈知回答時態度及口音全是六條妃子!此情此景,奇怪二字已不足形容。不知眾侍女是否留意源氏公子此時那尷尬情狀。

那魂靈的聲音逐漸消逝。其母以為葵姬如今身體舒適了些,便送了碗湯藥過來。眾詩女正待扶她喝藥,不料一陣劇痛,嬰兒竟離身了。眾人自是歡喜不已,一片忙碌。但移附於替身童子身上的眾魂靈卻忌恨孩子平安降生,大聲騷嚷起來。眾人不免又提心吊膽,深恐再有不測。許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平素修行法事而功德無量,落胞一事終於平安了。主持法事的眾增人皆感歡喜,見其平安無事,便紛紛告退了。家中請人連日悉心看護,均感困乏難支,方稍作休息。左大臣夫婦及源氏公子料想今後可保無事,俱各安心了。為酬謝神明,法事重又舉行。眾人皆悉心照料那初生的嬰兒,倒對病人有了疏忽。

聞得源氏大將喜得貴子。上至上是,下至親王公卿,無不贈送珍貴物品前來賀喜問安。慶賀之夜,奇珍異寶、絹紗綢緞多不勝數。禮儀隆重,熱鬧非凡。眾人無不歡天喜地。

葵姬安產的消息傳遍了四處。六條妃子聞知後,心中好不平靜。暗想:「不是早就危在旦夕了麼,何以又平安無事呢?」她漸漸回思起自己魂靈出遊的種種情形,忽覺衣上透出葵姬枕邊的芥子香氣。她不由驚詫,便匆匆洗髮更衣,欲去看個究竟。孰知香氣仍久久不散。不禁忖思:「此翻行徑,我自己尚覺不齒,旁人得知,豈不大肆宣揚?」可此事又無人可語,只得悶在心中,獨自愁歎。她的性情便越發乖僻起來。

葵姬平安分娩,源氏公子心中亦很寬慰。他很有些時日沒去探望六條妃子了,心中不免愧疚。但想起那魂靈附身的怪事,又很是懊惱。即便見面,又有何話可談呢?大家心中還是不快的。左思右慮後,決定還是不去的好。只寫了一封信去問候。

自葵姬得了此大病後,身體甚為羸弱。眾人均放心不下,怕再出意外。源氏公子也成天守護於病床前,足不出門。葵姬仍有些不適,不能像平日那般與源氏公子暢談。左大臣雖擔心葵姬病體尚未痊癒,但看情勢決非幾日即可康復,故並不很著急。見嬰兒甚是可愛,亦覺欣喜。

嬰兒眉目清秀,酷肖東宮太子。源氏公子見了,不免心有所念,便欲去看望。便在簾外說:「你因病重,我盡心看護,足不出戶,故而久未進宮,甚是牽掛。今回想去一回,但有話需與你談。可你隔簾傳話,豈不形同生人麼?」侍女也極力勸請夫人道:「夫妻間,毋須拘謹小節。夫人雖病體衰弱,未加粉飾。但與公子見面,又何必後怕呢?」便在夫人榻側設一座位,讓源氏公子進來。兩人就對面交談。葵姬時時對答,但因病後虛弱,頗感吃力。源氏公子想起前些時候,葵姬垂危的樣子來。面對眼前容顏,猶如身在夢境。且談了些病勢沉重時一些事情。忽又憶起氣息奄奄的葵姬那日突然魂靈附體、佩侃而談時的怪相,心中不免恐怖起來,便對她道:「唉,還是B後再談吧,如今你身體虛弱,該靜養才是。」又勸她服些湯藥。眾侍女見此情景,皆高興地想:「尚不知他何時學會照顧病人的。」可憐葵姬這一絕色佳麗,只因病魔困擾,玉容消減,神情萎靡,無奈只得寄於病榻。她頭髮濃黑,鬆鬆地堆子枕畔,而絲毫不亂,如雲霞一般美麗,真是「病若西子勝三分」!源氏公子凝眸良久,不由自責:「如此動容之人,我卻木稱心,有何道理呢。」便對她道:「我且進宮見了父皇,即刻回來。二人能如此促膝而談,我真是高興!近來岳母常來伴你,我來得過勤,恐她怪我不懂體諒病人,故我不便多加親近。其實心中很不好受呢!願你身體早日康復,我們便可同住。或許岳父母太過鍾愛你了,要木何以好得如此慢?」說罷便起身告辭。公子服飾鮮麗,英姿逼人。葵姬躺著目送他去,眼光竟然比平常親熱起來。

當時正值秋季「司召」之時,京官陞遷任免,須在此時決定。左大臣也須入宮,切磋商討。而那些世襲顯貴的眾公子,時常混跡於左大臣前後,討好取寵。一日眾人都簇擁著左大臣人宮去了。邪內頓時人走屋空,沉寂起來。兀地,葵姬病情加劇,喘咳不止,痛苦異常,尚不及向宮中傳報,便香消玉殞了。

噩耗傳來,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皆大驚失色。匆忙退出,足不點地地奔回府中。本欲此日晚,辦理「司召」,如今出了此等意外,只得萬事中止了。

回至官哪,早已嚎天動地。在大臣和源氏公子也不免悲激欲絕。時值夜半,欲請比睿山法僧來做功德,實亦不能。眾人均以為安產後病體稍有康復,看來已無大恙,故不曾在意。豈料禍從天降,如晴天一個霹靂,頓時邪內諸人亂作一團。不時,各處唁客便絡繹不絕前來弔喪。家人驚甫末定,哪有心事收拾局面。一時手忙腳亂,無法應付。親友大放悲聲,旁人亦覺肝腸寸斷。葵姬曾屢屢為鬼怪所迷,後又漸漸甦醒。眾人以為此次又是鬼怪作祟,所以並未移動枕頭,企望還能醒來。靜候兩三日,容顏逐漸變化,方知已無望生還。絕望之餘,眾人又痛哭一場。源氏公子既為葵姬之死傷心,又為六條妃子之事落淚,甚覺人生苦短,福禍難料。生出「今日脫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木穿」之感歎。對於請親友慇勤弔唁,也不予理會,只是成天憂思哀歎。

桐壺院也很悲痛,遣使隆重弔唁。左大臣家中雖遭不幸,卻承蒙皇上恩寵,悲哀中平添有一絲歡喜。左大臣悲喜交加,流淚不止。他聽從眾人勸慰,一面舉行莊嚴隆重的法事以祈求女兒復生;一面千方百計施行種種挽救措施。然而屍體漸至腐壞,父母誠心期望,終木過是一場夢想。無可奈何中,只得將遺體送往鳥邊野火葬場。

鳥邊野廣闊原野上,到處都是送葬人及各寺念佛僧眾。上皇、籐壺皇后及東宮太子所派使者與眾人一道追思悼念。左大臣悲痛難抑,老淚縱橫:「孰想我這把年紀,意身逢此等木幸,命運如此多鐘,何日方是盡頭!」眾人睹目傷懷,無不流淚,悲號聲響遍四野。葬儀隆重而盛大,喧擾了一夜。第二日拂曉,大家方依依歸去。

生死雖為人世常事。但源氏只見過夕額之死,或許經歷變故不多,故傷痛悲絕,非比尋常。時值八月二十後,殘月斜掛,淒涼無限。左大臣於歸途中追思亡女,心情鬱結,一愁莫展。源氏公子見了,益增悲慼,眺望長空,悲泣而吟:

「麗人似青煙,依雲上碧天。凝視長空夜,點點令人憐。」

源氏公子回至左大臣府脈,徹夜難眠。憶起葵姬那絕世容顏,不禁連連懊喪:『為何總以為她會諒解我,總是一味任性行事而讓她心呼幽怨呢?她終視我情薄灑手抱恨而去了!」緬懷往事,更覺悔恨難當!他穿上淺黑色喪農,又神思恍他地想:「如我先捨她而去,她定會穿深黑色喪服追悔我吧!」遂又吟道:

「遵制喪衣已色淡,袖淚成淵界仍多。」吟罷設香念佛,神態謹嚴恭敬。隨即低聲確道:「法界三昧普賢大士……

儀態亦甚莊重。

源氏公子見那新生嬰兒,遂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更是心如刀絞。他想:「此話倒有道理,倘使連個遺孤也沒有,則不知有何等傷悲啊片

女兒碎然亡故,老夫人悲痛難支,競病倒在床。眾人又是一陣慌亂,忙請得道高僧大修法事,以祈禱平安。光陰差再,眼見過了七七。其間每度超薦亡魂,老夫人總覺此事太過突然,不相信女兒真個已死,一味悲傷嗷泣。天下父母誰不痛惜子女?即便兒女粗笨,也覺可愛,更何況葵姬那般賢慧伶俐。故左大臣夫婦常傷心落淚,眾人也皆黯然。

源氏大將不再光顧二條院及諸情人處,只寫幾封信去問候。整日淒苦愁歎,專心為亡委誦經念佛。六條妃子也以跟女兒齋宮赴禁中左衛門府齋戒為由,不再寫信與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無聊;如今又痛失愛妻,更感世事皆空,無可留戀。若木為那嬰兒,倒想遁人空門。然而忽又想起西殿那孤苦伶件之人,心中不免掛念。他每夜獨宿帳中,雖有眾宮女侍候,然總覺寂寞難奈。常想起古歌「秋日生離猶戀戀,何況死別兩茫茫」之句。安寢後亦是恍館迷離。便選嗓音優美的僧人,晚間在榻測誦經念佛以驅寂寞。然破曉時聞此佛號,倍生悲涼。初冬漸至,寒氣沁人肺腑。公子不慣獨宿,惟覺長夜漫漫。一日清晨,朝霧濃重,忽有人送上一封深藍色系有一枝初綻菊花的信來。源氏公子覺得甚為風流雅致,細看方知系六條妃子所寫。信中道:「久本問候,此心尚望諒鑒。

近聞辭世悲欲絕,遙知孤身袖未干。因今日晨景迷離,聊以自慰,謹呈短柬以表寸心。」

源氏公子讀罷,覺得此信較之往日更富才情,教人愛木釋手。但轉念一想:她自個害了人,尚佯裝不知,寫信來,真乃可恨!倘就此與她決絕,不通音訊,豈不折損了她的名聲?心中躊躇難定。後又想道:「死者已逝,皆為命中注定,何必責怨別人呢?」不禁有些回心轉意。對六條妃子的戀情終不忍斷絕。想寫信回復,又念及妃子正陪伴齋宮清心潔身,不宜閱讀喪家書信。繼而又想:她特地來信,我若置之不理,未免木留顏面。便於一紫灰色信箋上寫道:「久疏問候,但傾慕之心,未敢懈怠。只因身著喪服,不便致信,乞蒙諒鑒。

朝露先凋後亡別,情深枉費執念時。你心懷恨實可理喻,但請勿忘卻此等厭惡之事。你正齋戒,恐不宜閱此信。我值居喪,亦未便多言。」

六條妃子當時已回至私邪,便悄悄展閱覆信。源氏公子那含蓄語意,她當即明瞭。不由暗忖道:「原來他全已知曉!」心中懊惱不已。又想:「我身蒙不幸,能有誰憐?今又落得個『生魂祟人』的惡名,倘桐壺爺聞後木知作何感想呢!他與亡夫前皇太子乃同胞兄弟,情誼深厚。亡夫彌留時,曾遺言將女兒齋宮托付於他。桐壺爺也常說『我定為弟照顧此女』又多次勸我留居官中。可我乃守寡之身,自當遠離紅塵,故而離宮遠居。孰料遇此冤孽,墮入迷離春夢,平添無限苦楚,而今又流傳惡名。我命好苦啊!」她心思迷亂,精神頹喪。

六條妃子不僅容貌出眾,且其情趣高雅,素以才女著稱。此次齋宮遷居嗟峨野宮,也曾興辦過各類饒富情趣的事。自陪女兒抵達野宮後,常有幾個風流公卿不畏霜露,披星戴月趕至峻峨野宮一帶野遊,以求邂逅六條妃子。源氏公子聞聽此事,思忖道:「並不為怪。想那妃子才情絕世,品貌非凡。如真個看破紅塵,出家為尼,那才寂寞難奈呢。」

葵姬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中,源氏公子足不出戶,一直幽居於左大臣邪內。頭中將現已升為三位中將,知他不喜獨居,甚為同情,故常來作陪。為他講述世間種種奇聞逸事,以驅憂解悶。莊重的事情有,輕薄的事情也有。尤其有關那個內傳的事,常被當作笑料。源氏公子聽他談及內侍,總勸誡道:「實是罪過,再別拿這老祖母開玩笑吧!」二人毫無顧慮,互談種種尋花問柳的舊事。例如某年春某日夜於一邪內相遇某女,及秋天源氏公子與未摘花幽會後回宮的早晨被頭中將嘲笑等。但到頭來往往是感歎人世多變,不覺淚濕襟衫,相互而泣。

一日雨後黃昏,天空彤雲密佈。中將一時興起,除去深色喪服,穿了素色衣裝,翩然來訪源氏公子。他顯得風姿勃發,使所見者莫不驚歎。此時公子正斜倚於西面邊門一欄杆上,閒賞庭前枯萎凋零的花木。此時淒風冷雨不斷,公子心壞悲慼,淚水如簷外雨滴,靜靜淌下臉頰。他兩手托腮,獨自沉吟「為雨為雲今不知」,風度滯酒中略透淒艷。中將心魂為之一動,駐目良久,忖道:「一個女子倘離如此男子而獨赴黃泉,其魂靈定然不忍離去吧。」便走近前去,於對面坐下。源氏公子衣衫不整,但素樸大方,自有非凡氣度。中將眺望長空,淒淒吟道:

「為雨為雲皆漠漠,安知何處是芳魂。去向不知了!」源氏公子吟道:

「專魂若為燕遊雨,漠漠長空也淚淋。」中將見源氏公子吟時淒容滿面,哀思深切。暗想道:「原以為公子多年對阿妹並無深愛。只因得桐壺爺屢次訓誡他,父親苦心疼愛,母親與他乃姑表之親,有些種種干係,才使他勉強塞責罷了。今兒看來是我錯看了他,他原對這正夫人是疼愛有加啊/恍然大悟之後,倍覺葵姬之死甚是可惜。彷彿家中失卻了光彩。

中將離開後。源氏公子見凋萎的草叢中尚有龍膽及撫子花開得極為艷麗,便命侍女折了枝撫子花,附上書信,派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送與老夫人,信中寫道:

「籬下鮮花枯草畔,凝似殘秋遺情物。以花比殘秋,老夫人定認為那花要遜色吧?」她看罷此信,想起小公於天真爛漫的笑顏,淚如枯萎的樹葉,簌簌流落腮邊。勉力吟道:

「草枯籬畔花雖美,看罷總道袖不幹。」

源氏公子鬧居宅內多日,甚覺無聊,忽然想起了模姬。她平時態度雖較冷漠,但照其性情推測,如今對己喪妻之痛定會同情,或許能給我些安慰。便寫了封信。信送到時,已是日暮。雖久未通信,但模姬的眾侍女知道以前曾有過信來,並不為怪,便將信呈上。模姬見一張天藍色紙上寫道:

「歲歲悲秋均嘗味,淚多獨在此黃昏。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眾侍女勸道:「此信可是用心寫就的,比以往的更添風趣,若不理睬,似乎不妥吧片模姬也正如是思量。便回復道:「知君深宮孤寂難奈,賤妾不勝心傷。正如古歌所說:『戀情倘著色,雖濃亦可觀。我方無色相,安敢與君看?』是故未能前往弔慰,乞望諒解。並附詩曰:

每逢秋霧悲永別,此番風雨惹人愁!」此信語意含蓄,用淡墨色寫成。模姬亦覺滿意。

世間之事,原本是實際總不若預想那般順利。源氏公子脾性也正好如此:他對那些性格倔強的人,戀慕尤為深切。他據此推想:「模姬從來不許我求愛,卻又時時向我透露風情。由是看來,她與我是可互道真情的。僅因她不願用情太多,恐惹人注目而已。我可不想把西殿那人養成這種性情。」他推度紫姬近日定很孤寂無聊,對她甚是想念。然而於她僅如關懷一無母的孤兒,並非慮及她如其它情人會因久別而生怨,因此心裡不免快慰許多。

天色盡黑,源氏公子教人移來燈火,叫了幾位親近侍女陪坐閒談。其中有個中納言君,暗中早與公子有染。後因公子居喪,方未有此種行徑。眾詩女都暗中稱讚:到底是一個氣節高尚之人。公子道:「近來大家拋卻諸事,親切團聚於此,倒甚於夫人在世時。不知日後能否再有機緣,真有些戀戀不捨呢。除去別離悲拗,念及此事,不免讓人傷心!」眾人聽得此話,無不暗自飲泣。一人道:「提起那樁事,真有些黯然神傷,可又無可奈何!念及公子終將另赴他處,不復回歸,真讓我等……

話到此處,早便咽無語了。公子看看眾傳文,甚覺可憐。便道:「哪能丟下你們不管呢?我並非薄情之人!倘若仔細思量,定能知我一片衷心。可惜我壽命也是長短無常啊!」說罷,目視燈火,淚光盈盈,淒艷異常。

有個叫資君的侍女,父母皆亡,平素深得葵姬憐愛。源氏公子覺此女可憐可愛,便對她道:『噴君,往後我作你庇護人好了。」貴君便嚶嚶地哭開了。她穿著件襯衫,顏色墨黑。外面還罩了件墨色上衣及營草色裙子,姿態玲戲嬌美。公子又對眾人說道:「惟願不忘舊情者,且耐住眼下之寂寞時光,於此照顧這個嬰兒。如今已是鳳去台空,若再四處奔散,就更添冷落了。」他勸大家依舊相處共住。可眾人皆想:「唉!自此恐難再見你的光臨了。」全都生出落寞惆悵來。

左大臣拿出眾多日用物品,及弔唁死者的種種遺物,按照各自身份,—一作了賞賜。隨意分賞,並不張揚。

再說源氏公子幽居已久,實在難奈孤寂,沉思默想後,便決定入宮參見桐壺院。臨行前日,天公知意,降下一陣雨來,似酒同情淚,寒風掠動枯葉,更顯蕭條頹敗。眾人皆侍立一旁,垂頭無語。源氏擬定出宮之後,當夜泊宿於二條院私宅,侍從人等便各領差事,先赴二條院準備迎候。左大臣邪內請人無不悲痛欲絕。彷彿公子此別將不再回。左大臣夫婦見此情景,更添新愁。

老夫人接到源氏公子一封來信,其中道:「只因思念父皇日久,故以即日入宮拜謁。雖非久別,但遭此厄運,尚括微命於今,心且煩亂如麻。本應前來一敘,恐添愁緒,放他日再見。」老夫人兩眼昏花,展畢來書,未能作答。

左大臣悲傷難抑,頻頻以袖掩面,送離公子。左右隨從目睹此等深情,無不為之泣下。源氏公子撫今追昔,一時悲從中來。然而舉止仍是穩健,儀態依舊優雅。左大臣猶豫再三,對公子說道:「我已老朽,難奈憂患。縱小有不幸,亦必傷心垂淚,遭此番厄運,襟袖尚無干時。方寸已亂,舉止失態,深恐頹喪之餘,有失禮儀,故不敢覲見皇上。不想古稀年邁,身逢此等逆事,定是命運多外呀!愛婿此番進宮,尚望將此等情狀俱奏上皇,並代為問安,」他強作鎮定,方才說出此番話來,模樣叫人憫憐。

源氏公子見此,只得強忍眼淚,勸慰道:「生死無常,命有定數,此乃人世常情,身蒙不幸,實是傷痛難訴。小婿進宮,定向父皇明奏,料能深蒙鑒察。」左大臣便道:「陰雨連綿,恐無休止。趁天色尚早,早些起程吧。」

公子顧盼四周,只見約三十個待文,聚立於帷屏後紙隔扇旁。她們身著黑色喪服,個個愁容慘淡,神色黯然。左大臣見了,說道:「女兒雖死,但遺此小公子,今後常來看顧,我等就滿意了。眾侍女皆以為你將自此拋棄此家,不再回顧了。她們如今倒不困死別而傷心,而是為從此不再侍立於左右而歎息,此乃清理中事。往日夫婦二人多有嫌忌,本當指望你們和好,不想竟成水中泡影!唉,外面暮色好淒涼啊!」不覺又掉下淚來。

「那皆為淺薄之人的憂慮而已。往日我曾作過努力,但時時久疏問候。如今還有何緣由不常來探訪呢?日後我心尚諒解。」源氏公子答完,告辭而去。

左大臣目送公子遠去,回至公子舊居,但見室中裝飾佈置,一如葵姬生前模樣。然而人去室空,如是蛻變後空留的蟬殼。案上散放著筆硯,且有公子遺棄的墨稿。左大臣取出—一細看。然老眼昏花,字跡難辨,惹得眾侍女微微竊笑。墨稿中,多是些情愛纏綿的古詩,文字各一,體式多樣,寫得道勁秀美。左大臣甚是驚歎。仰望天宇,心念如此英才,日後將為外人,不覺惋惜。公子在「舊枕故裊誰與共?」詩句旁題道:

「戀戀合歡榻,依依不分離。芳魂壤泉裡,每憶更增悲。」另一張寫有「鴛鴦互冷霜華重」旁題著:

「撫子凝朝露,孤眠亦淚多。塵積空床頭,猶是對沉愁。」

其間夾有一枝已枯的撫子花,想必是前日送老夫人信時搞來。左大臣便將此花速與老夫人,說道:「人死不能復生,此事本也無可奈何。細一思量此等悲事世間常有,多半與女兒緣份太淺,才使我等蒙此厄運。如是一想,反恨前世冤孽,思念亦稍有緩解。孰知時日一久,卻思念愈深。況且大將將成外人,真讓人心傷。先前一二日不見,便悵然若失。今後緣斷,我家定如日月失輝,教我何以度日呵!」說罷大哭。幾個年老的侍女睹此情形,不免悲號。其光景甚為悲涼。

眾侍女相與談論,各訴心中苦楚。有的意欲留下來侍候小公子,有的想暫時回家。於是離別的詩女便相互作別,其情景淒惻哀惋,令人目不忍視。

卻說源氏公子人宮覲見,聖上對他極為憐愛,並於御前賜膳。且問及種種情況,關懷細緻,情愛深摯,使公子感激涕零。告退後,又去參謁籐壺母后。眾宮女見了公子,倍感親切,紛紛前來慰問。皇后命王命婦傳問:「公子身蒙厄運,時日已久,末知哀情稍減否?」公子回道:「人世生死皆由命定,難以預料。此次新喪,實乃悲痛傷懷。幸蒙母后洪福庇佑屢番存問,方得延命至今,」即便平時,公子探望皇后,亦無歡欣愉悅。何況遭此厄運後,自是悲傷甚深。他身著無紋大禮服,內襯淡墨色襯施,冠纓卷束。如此素樸打扮,更添別樣風韻。因久不見東宮太子,便探詢近況,閒談直至夜深方才告退,逕往二條院去了。

二條院氣像一新。庭院景致,經過精心修整,絕無纖塵。眾人皆換了裝束,艷麗地侍立於階側恭候公子臨駕。源氏公子睹此思彼,想起左大臣宅內眾持女的悲淒苦楚,甚覺可憐。

源氏公子整裝後便於西殿探看紫姬。室內已為冬季裝飾,艷麗奪目。侍女及女童裝扮齊整,用度齊備周全,極其精美雅致。紫姬容貌端莊秀雅,嬌麗可愛。公子道:「多時不見,定長成大美人了吧。」撩開帷屏垂布,細細端詳:但見紫姬側坐一旁,脈脈含羞。姿容之美,言詞難喻。公子陪討:「竟與我魂思牽繞的人兒一模一樣呢!」便走呈紫姬身邊,訴說相思別離之苦。他道:「別離期間,詳情甚多,實難一時暢敘,且待日後再細說於你吧!居喪歸家,身蒙不祥,不便久留,容我日後再來一敘。從此我倆長相廝守,不會怪我吧?以後我們不會再分離,終身相守,望你別討厭我才好。」語調情真意切。少納言乳母不免心中暗喜。然而終有些擔心,她想:「公子情人甚多,且身份高貴,若其中一人早先出來做了正夫人,那紫姬不是就空喜一場嗎?」不由暗暗生恨。

源氏公子回至自己房中,叫一侍女替他捏腳,不久便人睡了。二日清晨,他寫了封信去詢間新生小公子的近況。老夫人也回了封感傷的信來。源氏公子看後,又勾起無限愁思。

自此源氏公子足不出戶,不再豬艷尋奇,過起恬淡悠閒的生活。有時不免敢於沉思,又覺無甚趣味。紫姬已屆待嫁之年,出落得豐腴圓潤,輕盈切娜,引起源氏公子無限遺思,曾數次言語挑逗,但紫姬卻慨然不覺。公子無奈,只得隱忍,天天陪紫姬下棋,或作猜字遊戲,以打發時日。於小小遊戲裡,足可顯出紫姬心靈手巧,嬌媚的品性來。過去若干年,只當她是個孩子,故未在意,如今情況不同了。公子雖可憐她,便實難忍耐,難免有所觸犯。二人向來親呢,一同起居,無甚猜疑,外人也不以為怪。可有一日早晨,公子早早起了床,紫姬卻遲遲未起,不知何故。

眾傳文甚是擔心,是身子不適吧?源氏公子將筆硯金收拾好放在帳幕中,便回東殿去了。紫姬知室內無人,抬起頭環顧了一下,見枕邊放有一封打成結的信。隨手打來,裡面有兩句詩:

「只道年來常共枕,而今未解石榴裙?」如此戲言,她甚是懊惱。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心懷此念,暗自責備為何向來那麼誠摯地信賴他。

晌午,源氏公子來至西殿,見她有些侵郁,便說道:「今日棋也不下了,心情為何這般沮喪呢?」說罷,向帳中探望,見她用衣服連頭蓋住,一動不動仰面躺於床上。侍女們見此情景,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源氏便靠近勸說道:「為何如此小孩子氣,叫人看.了多猜疑呢!」便將衣服揭開,見她全身是汗,額發都濕透了。不由歎道:「啊呀呀,真個不得了廣又柔情蜜意地連哄帶騙,紫姬真有些氣不過,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毫無辦法,便發恨說道:「完了完了!你如此不通情理,真羞煞我了!」說愛打開筆硯盒,見裡面並無答詩。便想:「她全然不知我意,真像個孩子!」轉頭看看,又覺得實在可愛,不忍心責怪她。此日他便一直陪著她,講些笑話安慰她。紫姬還是半嬌半鎮,並不答理。源氏見她那噴視有情的模樣,更覺愈發楚楚可人。

十月初第一個亥日,宮中照例吃「亥兒餅」,企盼消災降福,子孫蔭降。因公子尚於服喪之中,不便鋪張奢侈,只將各色各樣的餅裝於一食盒裡送給紫姬。源氏公子見了,便走至南面外殿,吩咐淮光道:「明日為我做同樣的餅,數量式樣不必太多,只要一色的便可。今天日子不吉利,故要明日才做。黃昏時送至西殿來。說時暗含微笑。推光本是機敏人。即刻會意,並不詳查細問,連忙恭敬地答道:「『當然,當然!定情賀禮,理當選擇好日子。明日是個好日子,但不知『子兒餅』共需多少呢?」源氏公子不加恩索地隨口道:「為今日的三分之一吧。」惟光心領神會,明日乃公子新婚第三日,連忙照命而去。源氏公子暗忖:「這個人倒還能幹!」於是淮光也不告知眾人,在家暗暗為主人做起餅來。

源氏公子為討得紫姬歡心,不得不想盡法子,實在勞神,然而卻毫無怨言。他自己甚覺得奇怪,多年愛戀尚不及今日萬分之一。「情」字真是難說啊!

惟光第三日深夜便將公子命制的餅悄悄送來了。他想得甚為周到:「倘叫少納言乳母送去,紫姬定難為情。」便將少納言小女兒並君叫來,對她道:「你悄悄將這個送與小姐吧。」便將一隻香盒遞與她,又叮囑道:「此為喜慶禮物,你要好好放于小姐枕邊,不可失誤。」並君聽了此話頗覺納悶,回答道:「我從未曾失誤過。」便接過香盒。惟光又道:「真要當心哪!那種不吉利的話,今天不可亂說的!」並君說:「你怎知我會說此種話呢?」並君到底是個孩子,尚不知此中意思,故毫不費力便將香盒放於紫姬枕邊了。公子定會將其中情意授予紫姬吧。

第二日清晨,香盒拿出時,幾個親近的侍女方恍然大悟,但全然不知何日送來的。盒中餅盤,格式別緻,甚為講究,亦不知誰光於何時備好的。少納言乳母不曾料到公子如此細心,想起公子平時百般寵幸,甚是感激。可侍女卻低下私語:「此等事情,實應與我等商量,托付於推光,尚木知他作何想法?」

自此,源氏公子入朝參拜父皇,不免心掛兩處。紫姬那嫵媚裊娜的身影時時浮於眼前,自己也覺不可思議。過去那些情人,不時寫信來訴哀怨,其中不乏公子最愛憐之人。如今另有新歡,哪有閒暇恩澤舊人呢?真是「豆宏年華新共枕,豈宜一夜不同愛?」他謝絕一切交往,佯裝居喪默哀模樣,回信僅說:「身蒙不幸,早厭人世,且待哀愁稍減,定當前來造訪。」終日與紫姬形影不離,悠閒度日。

且說上皇母后的妹妹林簡姬,自從月夜與源氏公子邂遁,便一直念念不忘。其父有大臣道:「倒有福份。他新近居喪,若我將女兒下嫁於他,倒挺般配呢!」但其母卻另有想法:「送其入宮,有頭有臉,有何不好呢?」便竭力遊說她當朱雀帝后宮。

源氏公子對俄月夜本未在意,然聞知她要入主後宮,心中不免悵惘。但眼下對紫姬一往情深,無暇移情別處。不由暗歎:「人生苦短,何須再沾花惹草。鍾愛一人吧,東西鑽營,定然遭怨恨。」他憶想昔日種種厄果,暗暗告誡自己。還有那六條妃子:「此人也甚可憐。欲娶她為夫人,實有不便。還不如近年,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建場作戲,添助雅興,豈不甚好?」過去雖為生魂作祟之事,稍有嫌隙,但對她並不厭惡,仍是一往情深。

令源氏顧慮尤深的倒是紫姬身份至今世人尚未知曉,恐怕有人輕視她。「還是乘此機會,正式告知其父兵部卿親王吧!」便為她舉行著裳禮儀。儀式並不隆重,但排場倒也體面。然而不知怎的,紫姬更為嫌忌源氏公子了。她想:「素來我誠摯信任他,孰知他行徑如此卑劣!」她頗覺懊悔,從不拿正眼瞧他。源氏公子調笑,她總板著面孔。昔日天真的樣子,已不復存在。即便如此,源氏公子仍覺得既可愛,又可憐。便對她道:「數年中我本出自真心,如今你倒恨我,叫我如何不傷心戶時光易逝,轉瞬一年又過去了。

新歲第一月,源氏公子照舊先向桐壺上皇拜年,再至朱雀帝及東宮太子處,最後方至左大臣邸府。左大臣不顧新年禁忌,正與家人閒聊葵姬生時舊事。見源氏公子來訪,連忙起身相迎。左大臣睹人思事,隱忍再三,還是悲淚縱橫。公子退出左大臣房間,來到葵姬舊居。眾人熱忱迎入,禁不住掉下淚來。他見那夕霧小公子,已長大許多,不時朝人微笑。尤其那口角眉梢,酷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見了,不由心中隱隱發痛,想:「日後外人見了,恐要懷疑吧?」房中所有佈置,均與葵她在世時一樣,衣袈上且掛著衣物。

「今日元旦,本應節哀抑鬱,盡情歡娛才是,然而公子臨駕,使我睹此思彼,不免難於隱忍。」老夫人命侍女傳話道:「小女在生時,元旦必親為公子縫製新衣,今年當仍依舊俗。只因近來老眼昏花,手腳笨拙,恐難盡人意。但今為吉日,務請不必嫌棄簡陋,換上新裝吧。」又派侍女送來一件織工格外考究的新袍。如此誠心,豈可辜負老人一片美意?公子便即刻換上了這身新裝。他想:「『今日不來,二老定是何等失望啊!」便答謝道:「春曖花開,定當前來道賀。僅因哀愁鬱懷,難以陳述,然而葵夫人新喪,哀思難斷,故未能及時前來,萬望恕罪。

年年如今春衫艷,獨此新剽駁斑斑。哀思實難抑制。」老夫人答吟道:

「春色雖好無力就,老眼濁淚頻頻流。」二人悲歎甚是深切。

第十章 楊桐

六條妃子近出動中鬱悶不樂,因女兒齋宮赴伊勢之日日漸迫近。加之自源氏夫人葵姬病故後,眾皆謠傳她將成為源氏續絃,自己及宮邸內人等亦為此高興了一陣。孰料源氏大將竟連門也不上,繼而疏遠她了。一時六條妃子不勝失望,心想:「許是為了那生魂事件,他尚在厭惡我吧戶左思右想之後,便決定將萬縷情絲一刀斬斷,準備一心陪女兒下伊勢修行。此後,六條妃子便以女兒年幼無知不便獨行為由,拒絕來訪客人,決心避開這令人傷心的京華重地。源氏大將聞知,心念妃子將離京遠去,甚為惋惜。但僅寫了幾封纏綿徘側的情書,派人送去,以表達自己相思之意。六條妃子也知此間一去,今後恐難再見。她想:別人既已嫌惡於我,倘再與之糾纏不休,不僅兩方痛苦,而且也遭人鄙薄。因此她與公子絕決的心情更是堅定了。

離京之後,六條妃子不時也秘密回至京華私哪小住。但大多行跡隱蔽,只是源氏大將不得而知罷了。況且野宮乃齋戒之地,他不便隨意前去訪問。雖近在眼前,然而不敢貿然造次。整日只是憂心忡忡,磋蹌度日。正值此時,桐壺院病了。雖非重疾,卻時時發作,苦不堪言。源氏也為此操心不已,然而更使他揪心的仍是六條妃子:她恨我薄情寡義,實屬無奈。然終究對她不住。況且外人聞知,亦會罵我,豈能如此無情不義?於是下定決心,定要前往野宮訪晤致歉。

齋宮赴伊勢的日子,定於九月初七。行期在即,六條妃子甚是忙亂。源氏大將屢番去信:「但望能小敘片刻。」六條妃子猶豫不決,繼而又想:「我過分隱匿,也沉悶得很,不如與他隔簾一見吧。」便悄悄等候他來。

源氏大將到得野宮,只見景致異常蕭索。秋花皆已枯萎,蔓草中淒清的蟲鳴與遠處松濤,合成一曲不可言狀的音調。不時飄來的隱約樂音,更覺清艷動人。隨身侍從及十幾位親近前驅,服飾均很簡單,並不招搖。大將亦作微服打扮,然極講究,容姿煥發。隨大將同行者,皆為風流人物,如今都覺得這身打扮甚是適合時俗,心中感慨。源氏大將自己也想:「往昔竟未前來飽覽一番。」遂感辜負良辰美景,有些後悔。

野宮外圍著一道柴籬,裡面各處建有許多板屋,都很簡陋。惟有門前那用原木造的牌坊,形式頗為莊嚴宏大,令人肅然起敬。那些神官三五成群聚集一處,竊竊私語,不時傳來一陣咳嗽聲。這光景與外間截然不同。神廚裡火光幽微昏暗,隱隱約約,更覺萬物淒清慘淡。源氏大將料想世間那些萬般柔腸之人,閒居此等荒涼孤寂之地,也真是悲苦淒涼,不由得同情之心更甚。

源氏大將隱匿於毛內北廂房,見此處往來人少,便邀六條妃子來此晤談。樂音驟停,室內一陣響動之後,便有幾個傳女出來迎接,惟不見有六條妃子。源氏大將一時不快,便懇請道:「此次微服來訪,實乃不得已而為之,萬望妃子體諒下懷,勿拒我於門外。」能求見妃子一面,親面互訴衷腸,我便稱心了。」說罷,略顯淒楚之色。侍女們礙於往日情份,恐有失公子體面,便勸請妃子道:「如此待人,倘叫外人看見,定有些不是!教他站於室外,實在有些狼狽,恐對他不住吧!」六條妃子一時沒了主意:「啊呀,教我如何是好?此間人目眾多,倘讓女兒齋宮知道,豈不怨我行為輕率?如今再與他會面,萬萬使不得吧?」實在做不了決定。想斷然拒絕,又沒有這般勇氣,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見面為好。於是膝行而出,行至外間,步態甚為優美。

源氏大將道:「此乃神宮聖地,只於廊下一敘,想必無妨吧?」使跨廓而坐了。適時月光清幽,更顯源氏大將丰采非凡。想到與她久不相見,定要將幾月來胸中鬱積悉數表達,但又覺無從說起。便隨手將析得的一枝楊桐塞入簾內,說道:「我心如這楊桐,常青不變。今番不顧禁地,衝撞神垣,只為見你一面,略訴衷腸,不想卻遭如此冷遇…」話未完,只聽裡面六條妃子吟道:

「此地不長無情杉,摘來香木也徒然。」源氏大將答道:

「聞得此中聚神女,故持香葉訪仙居。」

此時,氛圍沉寂嚴肅,未敢稍有逾越。源氏大將終覺隔簾太不自然,便將上身深入簾內,倚於橫木上。憶起從前,六條妃子與己相見.如魚游水般容易。那時,六條妃子一心眷戀他,自己卻總覺她不甚可愛,定有什麼接疵,所以只是逢場作戲,應酬而已。加之後來發生了生魂祟人之事,更使源氏感到厭煩,終致這般疏遠。但今日久別重逢,回想往日之情,便覺心緒繚亂,悔恨不已。源氏大將前思後想,遂覺命運待他實在刻薄,不禁悲從中來,潸然下淚。六條妃子本不欲洩露真情,竭力隱忍。但一見如此情景,便也勾起往日情思,竟不覺陪他掉下淚來。源氏大將見此情狀,更為傷心,便懇求她不必赴伊勢。月亮漸漸西沉,天空一片慘淡,源氏大將仰頭遺視,只覺蒼天悠悠恨事無限。那句句溫情之言聽來令人迴腸蕩氣,六條妃子年來心中積怨已逐漸冰消瓦解。本已斬斷的情絲,殊料今日又相連接,她不免更覺煩惱無限。

庭中景致原本清艷典雅,平日間資公子弟相邀來此觀景,留連其間。而如今平添兩個癡迷戀人,間有娓娓情話,更是妙不可言。漸次明亮的天色,也似特意前來為此增光添彩。源氏大將不覺意氣風發,高聲吟道:

「朝別自古催人淚,此時秋盡更添愁。」他緊握六條妃子雙手,戀戀不忍離去,那模樣甚是多情呢!此時涼風驟起,秋蟲鼓噪而鳴,幽絕哀怨,似乎代為惜別。此情此景,即便無憂之人,聽得此等悲聲也是肝腸寸斷,更何況即將惜別的情人呢,豈有心情從容吟賦?六條妃子只是勉強答道:

「秋別也是無限愁,蟲聲不絕離愁濃。」

源氏大將追憶往昔,後悔之事甚多,但現已無可奈何。天亮時,源氏擔心被眾人瞧見,便匆匆告辭而去。剩下六條妃子孤獨一人,悵然若失,茫然仰視慘淡的天空。而眾侍女皆癡迷地想著於月光映照下源氏那豐俏的姿容,聞著猶未消散的衣香,不覺心馳神往,竟忘記了野宮的神聖。大家讚不絕口:「如此俊秀之人,即使是忍受烈焚煎熬之苦,亦難離別啊!」說罷,竟無端為二人傷心落淚。

次日,源氏大將致信慰問六條妃子,比平常更為誠懇周到。六條妃子看了久久京繞於胸,難以忘懷。無奈事已至此,後海已晚了。而源氏這人,於情愛之事,雖即泛泛之交,亦能博得別人歡心,使之生死而肉骨,更何況自與六條妃子結交,情愛熾熱,非同一般。故今當灑淚惜別,不覺悲苦交加,悵們之極,然又有何辦法呢?

作別前,六條妃子離途中,一切用度及隨從諸人賞賜等,源氏大將早已置備周全,珍奇豐盛不在話下。但六條妃子毫無所動,她認定,既已留惡名於世,不若早些離開為好。啟程之日漸近,惟有朝夕愁歎。

年幼無知的齋宮,惟怨行期不定,如今定了行期,自是高興異常。然而古無前例,沒有娘親伴赴女兒赴神宮修行之事。故朝野上下,對六條妃子陪赴帝宮此舉一時嘩然。有人諷評,亦有人同情。倘為庶人,於此等事自無人問津,倒還自在;而今身為貴人,一言一行,盡皆惹人注目,多生煩憂,自不待言。

拔櫻儀式九月十六日於桂川舉行。儀式較往常隆重:隨行使者,及參加儀式眾公卿,皆為顯貴且聖眷深重的朝中重臣。離野宮出發前,源氏大將照例送來借別之信。並另附一信,開頭寫道:「獻予齋宮。褻瀆神明,進言惶恐。」此信掛於白布之上,白布繫於楊桐枝上。下面寫著:「自古即有:『奔馳天庭之雷神,亦不拆散有情人。』同樣:

護國天神若釋情,應解情侶難別離。總覺此別難堪之極。」當時雖行色匆匆,忙亂不堪,但六條妃子覺得此信不可不回。齋宮叫侍女長代為答詩:

「若教天神斷此事,應先質問薄情人。」

諸事受當,六條妃子便要帶齋宮進宮辭行。源氏大將亦想進宮去看望二人。但念及自己與她已清斷義絕,再去見面送別,恐怕使人尷尬,便打消了此念頭,只是茫茫然沉思冥想。看罷齋宮所附答詩,似大人口吻,不禁微笑。想道:「她年方十四,於此等年齡,定落得很標緻,且一定風流吧。」不免動了心思。源氏此痛性,實在令人難以理喻,愈是不可求之事愈想得到。齋宮年幼之時,源氏本可以隨時見到,然而直到今天亦未曾見過,不知她長得怎樣。他想:「說不定將來有機會相見吧!」

齋宮與六條妃子入宮這天,引來眾多人夾道觀瞻。且二人本儀容絕世,色藝雙絕,更惹得眾人圍觀。兩人於申時才入得官中。六條妃子乘於轎中,一路回想已故父大臣,當年悉心教養,僅指望她入宮,日後能身居皇后高位。但後來屢遭不幸,事與願違。今日再度入宮,不禁感慨萬分。想當年十六歲入宮,冊封為已故是太子之妃,二十歲與皇太子死別,離宮十年,已人老珠黃。如今重見九重宮閉,往事歷歷於心,感慨不已。便賦詩道:

「未及憶起當年事,悲哀已自上心頭。」

齋宮大生麗質,嫵媚裊娜。於盛妝點綴映襯下,更顯嬌憐可愛,楚楚動人。孰知她僅年方十四呢?朱雀帝見之,不覺怦然心動,臨別加林時,惟覺悵然憐惜,木禁掉下淚來。齋宮退出時,八省院前有眾多車子等候於此,皆為侍女所乘,甚顯華麗。殿上與侍女相好之人,正匆匆惜別。夜幕下垂時,車列從它中出發,前往伊勢。由二條大街轉入洞院路時,正好從二條院門前經過。源氏大將正愁悶無緒,便寫了封信,附於一枝楊桐上,送給六條妃子。信中詩道:

「今朝翩然離我去,淚珠猶如鈴鹿波。」

其時天已近黑,加之路途忙亂勞頓,六條妃子當日未覆信。次日車行逢報關口後,六條妃子才回信作答:

「鈴鹿淚波碎無語,誰憐伊勢寂寞人?」此信寥寥數字,字跡卻優美端莊。源氏大將看後,甚覺悲哀,想道:「若能稍加些哀愁之意便好了。」此時朝霧瀰漫籠罩,晨景美妙動人。對此美景,凝望霧天,源氏大將獨自吟道:

「慾望佳人歸去處,逢板已被秋霧迷!」吟罷,便閉門獨坐,連西殿也不去了。只覺悲哀:「六條妃子此去旅途漫漫,前方路遙,不知定是何等傷心落魄啊!」

十月,桐壺帝病情沉重,朝廷上下首憂心牽掛。朱雀帝亦是茶飯不思,不時前去探問。桐壺帝御體雖更顯衰微,但仍屢屢叮囑他定要好好照顧皇太子。同時提及源氏大將,說道:「我死之後,事無鉅細,定與其商議,與我在世時一般。此子年紀雖輕,但老成持重,能勝任政治之事。視其相貌,確為治國安邦之才。故此,我為避眾親王嫌忌,本冊封為親王,而將其降為臣下,視其為朝廷後援人。你要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聽罷父皇遺言,朱雀帝不勝悲痛,聲言決不違背父皇囑托。桐壺院見朱雀帝儀態大方,威嚴清爽,心裡稍感寬慰。朱雀帝想到君臣有別,不得不灑淚離去,匆匆趕回宮中。皇太子年紀雖小,卻很有成人模樣,容姿亦甚優美。本想隨同前來,但恐人多嘈雜,驚擾御體,故改日再去。桐壺帝見太子出落得如此秀美,不禁龍心大悅,對他親切有加。而太子許久不見皇上,常懷念於心。今日得見,滿面乖覺可愛,仰望桐壺帝慈顏。閒談甚久,囑咐了太子許多事情,深恐其年幼無知,關心厚愛之情溢於言表。桐壺帝曾數次托付源氏大將,要他勤理朝政,並善待太子。夜深之時,太子方才告辭出它。臨別時,殿上隨從人等成來相送。上是本欲留他在身邊,但時間已晚,只得讓他回去,心中不勝惆悵。

弘徽殿太后亦欲前來探視,只因籐壺皇后常傳在側,而心有嫌忌,一時躊躇未定。恰逢此時,桐壺院駕崩。噩耗傳出,朝野震驚。請王侯公卿暗自思忖:「桐壺院雖說已讓位退居,實際上仍然攝政。今一旦駕崩,朱雀帝年事尚幼,其外祖父右大臣性情急躁,剛愎自用。今後任其所為,形勢將不堪設想。」因此眾人心中更為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籐壺皇后及源氏大將,更是悲拗欲絕,幾乎不省人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佛事供養之時,源氏大將身著葛布喪服,形容惟淬,態度虔誠鄭重,甚於諸皇子。眾人無不讚其忠義。源氏大將去歲悼亡,今道喪父,連遇不幸,頓感人世可厭,命運不公,頗想乘此機會,拋捨紅塵,遁入空門。然而父皇臨終有矚,可慮之事尚多,安能撒手不管呢?

眾妃嬪四十九日內均於桐壺院舉哀,之後各自散歸。十二月二十是斷七日。其時歲暮天寒,愁雲慘淡,籐壺皇后心緒悲愁煩亂,思慮頗多。她熟知弘徽殿太后性行,桐壺帝在時尚且任情弄權,如今她更為隨意肆虐,恐怕痛苦之人就更多了。這倒還其次,如今相戀之人桐壺帝已捨她而去,往日眾親近侍從人等,皆要離散。想到今後的孤寂清苦,不覺淚流漣漣。

想到這些,籐壺皇后決定遷居三條私評,其兄兵部卿親王前來迎接。此時正值寒風凜冽,大雪紛飛,人跡罕至,景象衰敗異常。源氏大將上門造訪,談起桐壺院在世時情狀。兵部卿親王望見庭裡雪中凋零的五葉松,便吟道:

「陝蒙嘉蔭松已搞,枝頭葉散光華終。」此詩即景抒情,催人哀思,雖並無特別之處,然而源氏大將不禁淚滿盈眶。見地面全部封凍,隨即吟道:

「池面冰封如平鏡,慈容難見吾心悲。」此詩略顯稚氣。籐壺皇后遺侍女王命婦賦道:

「歲末天凍巖井封,斯人面影不再浪。」其它許多應景詩篇,不再—一贅述。籐壺皇后遷居三條,儀式與往常無異。可總覺平淡淒涼,恐為睹物思人,心緒不佳所致。雖已回至故居,然頗覺陌生,無異於他鄉泊居,只管沉浸於往日回憶裡。

年光如流,又值新年。諒閣之時,世間免去了往夕歡慶之舉,悄悄度過了新年。源氏公子近來沉迷於舊事,早有些厭惡塵世,故一直閒閉家中。往年此時任免地方官時,早已賓客盈門。桐壺院在位退位時皆是如此,而今年門庭冷落。值夜守更之人,已無蹤影,惟有幾個老僕無聊閒坐。源氏大將看到如此光景,只道今後氣數已盡,心中不勝淒涼。

且說俄月夜本為弘徽殿太后六妹,又名林荷姬,已入選朱雀帝后宮,二月裡又升任尚待。原尚待遭桐壺院喪後,為追慕!日清,出家做了尼姑,此位便由林簡姬代替。柿荷姬姿容秀美,艷若桃李,身材玲呢苗條。且很會賣弄風情,討人歡心,故尤受朱雀帝寵愛。弘徽殿太后常居私邪,入宮後往人梅壺院,便將舊居弘徽殿讓與尚待。林簡姬舊居為登花殿,那裡偏僻簡陋。如今遷至富麗華貴的弘徽殿,頓覺氣象非凡很多。但見侍女如雲,錦繡無比。從此,生活豪華富麗起來。然而她始終不能忘記,當年與源氏公子於源俄月色之下的纏綿,不時心中暗自悲歎,私下照舊與源氏通信交往。源氏也有顧慮:「倘走漏消息,為右大臣得知,不知如何是好?」然於他愈是難得愈是渴慕。柿簡姬入主禁宮後,對其戀慕越發強烈。然弘徽殿太后生性剛愎,。心胸狹隘。桐壺院在世之時,尚有所顧忌.隱忍不發。而今時事易變,她要對多年來心中所積仇恨設法報復。近來源氏屢遭失意,便也知道是太后從中作梗。可源氏不善世故人情,只得任其而為了。

近來左大臣亦是意氣消沉,難得入宮一回。朱雀帝作太子時,曾欲娶葵姬,左大臣拒絕了他,而將葵姬嫁與了源氏。弘徽殿太后至今耿耿於懷,懷恨於心。加之他與右大臣一向不睦,桐壺院在位時,他一攬朝綱,獨善其事。如今失勢,右大臣成了皇上的外祖父,例佔盡優越。左大臣一瓶不振,心灰意冷自在情理之中。

倒是源氏大將仍念舊誼,常前往左家宅邪問候。對舊時眾侍女,仍細緻體貼;對小公子夕霧,自是關懷備至。左大臣見其如此善良淳厚,不忘舊情,招呼應酬亦殷切誠摯,與往常無異。

當年源氏自得桐壺院龐愛,故有恃無恐。而今滄桑逝變,行為已有所收斂。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放肆,與以往廝混的女子漸漸斷絕了往來。偷香傳玉等輕薄行徑亦為少了,變得沉默穩重,彬彬有禮。眾人皆稱道西殿那少夫人好有福氣。紫姬的乳母少納言看到這模樣,暗自思忖:此乃已故師姑老太太勤修佛法的善報吧!紫姬的父親兵部卿親王,現亦能與女兒自由通信來往,兵部卿親王正妻所生的幾個女兒,雖甚珍愛,然於諸方面並不如意。故眾人妒羨紫姬,這反惹得親王正夫人不快。

卻說賀茂齋院因父新喪,不得不回宮守孝。齋院之職暫由模姬代任。而從來賀茂齋院按舊例必由公主擔當,似模姬這樣的親王公主當齋院,鮮有所聞,只是迫於此次無適當人選可派。源氏愛慕模姬,雖然多年失望,但不能相忘。現在聞知她當了齋院,深覺從此更難見面,不免惋惜不已。然而源氏畢竟本性難改,雖然一時收斂,卻不能持久。因此,仍托模姬的侍女代為傳言,綿綿情話從此不絕。而對於今日失勢,卻毫不在意,只管一心尋覓偷歡,以消解愁悶。

上皇去後,朱雀帝謹守遺言,多方庇護源氏。然而他年紀尚輕,性情柔順,缺少剛強獨斷之氣,萬事皆由母后與外祖父右大臣作主。因此源氏處身行事,每多失意。但那位尚侍俄月夜偷偷戀慕源氏,兩人相晤雖非容易,但也不時暗中幽會。一次,五壇例行法會。朱雀帝潔身齋戒時,二人在侍女中納言巧妙安排下,將源氏帶到一靠近廓下的房裡,重溫當年魚水之歡。雖人多耳雜,提心吊膽,但見俄月夜正值青春年華,輕狂中自有溫柔優雅、天真燦爛的樂趣。源氏欣喜不已。

無奈良宵苦短。天近黎明時,聞值夜近衛武官在近旁高聲喝道:「奉旨巡夜!」源氏大將想:「說不定另有一近衛武官,亦躲於此處幽會,而遭同輩護恨,告知了這值夜武官,教他來恐嚇吧。」隨即想到自身亦為近衛大將,不覺好笑。值夜武官走來走去巡視,一會後,又高聲報道:「寅時一刻!」而俄月夜聽此一報,隨即吟道:

「夜儘先聽報曉聲,疑是情絕悲淚起。」一副戀戀難捨的模樣,令人憐愛不已。源氏答詩:

「夜色雖盡情未盡,空自愁歎度今生!」當下心情不安,便匆忙溜出了房間。

此時夜色殘存,天光未明,月影清幽迷濛,夜霧漸漸升起,遠山近水籠罩其間,更覺孤寂清涼。源氏大將身著便服,畏縮著匆匆前行。可巧承香殿女御之兄頭中將正從籐壺院出來,隱約見是源氏大將,心中納悶,便急忙藏匿於暗處,欲瞧個仔細。見其行色舉止匆匆,知他定是幽會回返,不免冷笑不已。真是心驚偏遇鬼敲門,看來源氏公子又會出名了!

這尚待如此容易接近,源氏反而懷念起與之相反的籐壺皇后來。此人剛直守貞,常拒人於外,倒令人敬畏。但自己終覺得此人冷酷之至,實在可惱。

朱雀帝繼位之後,籐壺皇后漸覺進宮乏味,且無面子,便不常去了。然而心中又常常掛念皇太子。他年幼無知,萬事全靠源氏著顧。可源氏那種不良居心尚未消除,不時使她難堪心痛。她想:「所幸桐壺院直至駕崩都不知我二人曾關係曖昧。如今想來,還覺羞恨惶恐。一旦洩露出去,對皇兒前途一定不利啊!」她越想越怕,只得潛心修佛,妄圖仰仗佛力保佑此事機密,割斷情絲。孰知一天,源氏大將居然暗地混進籐壺皇后的內室裡。

源氏大將小心翼翼,外人斷未察覺。籐壺皇后在房中看見他,還以為是做夢呢。源氏站在屏外,又重施手段,花言巧語、山盟海誓說得甚多。然而皇后心如磐石,不為所動。但心中哀痛不已,黨致暈去。侍女王命好與異君等人甚為驚慌,忙來扶持。如此一來,源氏懊惱萬分。一時腦中恍格,呆若木雞,直到天明,他仍不想回去。眾侍女聞知皇后患病,紛紛前來探望。源氏一時嚇得失去知覺,被王命婦一把推進壁櫥暫且躲避。

籐壺皇后深受刺激,氣火上浮,頭腦充血,愈發痛苦了。其兄兵部卿親王及官中大夫等前來探詢,吩咐召請僧眾舉行法事,一時紛忙不堪。源氏大將躲在壁櫥裡靜聽外間情狀,苦不堪言。日幕時分,籐壺皇后漸漸甦醒過來,尚不知源氏大將躲在壁櫥內。侍女們怕她懊惱,也未將此事告知於她。覺得身體稍好些,她便膝行至日間的御座上休息。兵部卿親王等見她已康復,便各自歸去。平日皇后近身侍女不多,別的待女也都退避了,室中人很少。於是王命婦便與共君悄悄地商量,怎樣打發公子出去:「若留他在此,今夜再惹娘娘生氣,可不得了!」

源氏躲在壁櫥內,見那扇門關實,尚留一絲細縫。便將門推開,悄悄鑽了出來,沿著屏風背後,行至籐壺皇后居室。他久已不曾見得皇后姿容,如今窺見,悲喜交加,竟流下淚來。皇后側身而坐,臉向著外面嬌弱無力地說道:「我心中難受得很,怕要過離人世了!」侍女送上精美水果,她卻看也不看,只歎塵世艱辛飄零。漸入沉思,倒顯得更加可愛。源氏大將想:「她那飄逸光亮的長髮,秀美艷麗,被散下來,竟與西殿那人相同呢!多年來自從與那人相戀,對她印象倒淡薄了。如今再一見到,二人果然削O之極。」他以為紫姬稍可安慰他對籐壺的思戀。心想兩人氣度與神情相似。但或心情所遣吧,倒覺得先前這思戀之人,更富嬌艷之相。一想到此,不能抑制,悄悄鑽進帳中,拉住了籐壺裡後衣據。

籐壺皇后突聞得源氏身上那特有香氣,吃了一驚,身子頓時俯臥於床。源氏大將只恨她不肯轉過臉來,便一直拉她的衣服。籐壺皇后只得卸去外衣,欲脫身逃走。但源氏大將無意中同時拉著了頭髮,皇后無可奈何。她慢慢不已,惟有哀歎前世作孽。源氏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相思,神志恍值癡迷,哭著訴說萬千愁緒,無限悲傷。籐壺皇后心中痛苦,不能作答,只勉強說道:「我今日心情極壞,待來日好轉,再與你晤面吧。」但源氏大將仍不斷地訴說衷情,哪裡聽得進去?其中也極有可使籐壺皇后深深感動的話。然而籐壺皇后豈敢再犯往日錯誤?因此心中雖然可憐源氏,但亦只有婉言相拒。就這樣捱過一夜。源氏大將也不便過分要求,只得斯文地說:「今後尚能如此時時相逢,慰我相思之痛,我也心滿意足,不敢再存奢望。」籐壺皇后聽得這話,心中方安。這一男一女,即便一般情侶,此時亦必增添惜別傷離之感,更何況均為多愁善感之人呢?

是時晨光已明亮,王命婦與並君苦勸源氏大將早些退出。籐壺皇后此時已是暈厥癱軟,如同死去。源氏大將見到,心中愧疚木已,說道:「我如此反覆折磨你,實在慚愧之極。欲以死相報,但含恨而死,來世又將作孽,可如何是好?」他說著這話,表情嚴肅生威。只見他又吟道:

「相逢方知時日短,生生世世別恨多。」我與你永相牽連片籐壺皇后亦微微歎息,答詩道:

「世世雖懷長日恨,只因君心禮難束。」她說此話時已力不從心,源氏大將聽後徒生依戀之情。但若再不退出,她必然傷心痛苦,只得悵然告辭。

源氏大將回到哪中,心中尋思道:「我尚有何面目再見皇后呢?既然她如此不解我意,豈能再怪我無情。」別後遂連慰問信亦不曾寫。至此不再進宮,亦不去探望皇太子,整日閒居家中,愁思悲歎。不覺日子一長,心神樵懷,竟渾身虛弱,四肢乏力,患起病來。如同古人云:「沉浮塵世間,徒自添煩惱。何當人深山,從此出世表。」源氏便覺塵世無可留戀,遂一時動了遁入空門之念,然而那溫順無依的紫姬,可愛之極,畢竟難以捨棄。

籐壺皇后自道那日變故,心緒一直欠佳。王命婦等見久不聞源氏音信,得知他將自己關閉空中,推想其痛苦憂悶心情,頗覺對他不起。而籐壺皇后慮及是太子利益,也深感不應對此後援之人這般絕情,想著:「倘若皇太子淮一可憑恃之人因我而產生隔閡,或有離家出世之念,那畢竟於我們不利。但若仍是如此非禮,難免惡名不被洩露吧。與其被那弘徽殿告我倍越,倒不如現在退出皇后之位呢。」想起桐壺院在世時千般寵愛及懇切遺言,遂覺如今時世大變,已不同於往日。倘不慘遭戚夫人的命運,也貽作天下人恥笑。她如此一想,更覺人世無可留連,便決心出家離俗。但就此剃度入門,又不忍心,便微行入宮與皇太子一見。

平日裡源氏大將對籐壺皇后照料周到,事無鉅細,皆倍加關懷。可此次卻以心情木佳為托辭,並不前來送皇后人宮。眾侍女皆明白緣由,私下議論道:「源氏大將心中愁悶呢。」倒覺得有些對他不起。

籐壺皇后入宮後,六歲的皇太子久不見母親,自然格外興奮,偎於母親膝下,親近得很。而皇后不免心生憐憫,出家之念便又動搖。然而此時宮中形勢,已非同昨日。右大臣一手遮天,弘徽殿狠毒刻薄。宮廷之中,動輒便得罪他們。於是她連宮也少進了。但想到長此以往,對皇太子異常不利,頓時心生不祥。她問皇太子道:「今後我若長久木與你見面,或者我的樣子變得難看了,你還會如此麼?」皇太子注視母親,笑著答道:『洞式部一樣難看麼?」說時樣子稚真可愛。籐壺皇后憂傷地說:「式部難看是因年紀老了。而我要將頭髮剪短,穿上黑衣,像那守夜僧一樣。而且從此與你見面的時機更少了。」孩子認真說道:「以往那樣長久不見,我已捨不得,怎麼可以更少呢?」說罷,流下淚來,將頭轉向一邊,搖頭晃腦,更覺稚氣十足。皇太子漸漸長大,聲音容貌及說話口吻,嚴然一個小源氏,其牙齒略被蟲蛀,口內有些黑點,其神情同女孩一般秀氣。籐壺皇后見他如此肖似源氏,擔憂傷心。生怕世人看出,惡名傳佈,對太子不利。

源氏大將雖然戀慕籐壺,但見她如此無情,故意閉門不出,不會理睬。又深恐外人由此評議,便決定前往雲林院怫寺遊覽,乘便觀賞秋野景色,打發無聊時光。亡母桐壺更衣之兄就在此削髮為僧。因此源氏在此禮佛誦經,滯留兩三日,倒也玩得高興。其時木葉凋零如片片紅霞飛舞,原野清麗動人。如此美景,使人忘歸。源氏大將便在此時召集一些淵博的法師,說教問道。受此地此情感染,常常痛感人世滄桑,徹夜難眠。正如古歌云:「破曉望殘月,戀慕負心人。」又想起那個人來。黎明時分,法師等在月光下插花供水,杯盤發出叮哨聲。濃艷不一的紅葉及菊花,散於各處,景象木乏幽雅。源氏大將不由得想:「這般修行既不寂寞,來世又可得善報,人生有何煩惱呢?」律師舅朗誦「念佛眾生攝取不捨」,甚是莊嚴。源氏公子聽了羨慕不已,心想:「我不如就此出家呢!可一轉念,又不由自主念起紫姬來。方覺離開紫姬從未這麼久,便不斷寫信去慰問。其中一封信道:「我本欲嘗試能否就此脫離塵世,但無以慰我寂寥之心,反覺乏味不已。但現在尚有聽講之後,一時不能返回。你近況如何?甚念。」又附道:

「塵世居人如朝露,豈將懸念寄山嵐。」紫姬讀得信中細節,忍不住啼泣流淚。在一張白紙上夏道:

「露草蜘絲弟弟繞,風吹絲斷飄零零!」源氏大將一見此信,自語道:「她的字越發出眾了。」讀信時,面帶微笑。因常有書信來往,故筆跡頗似源氏大將,只是近來越發秀麗,筆鋒更添嫵媚。源氏大將見紫姬有如此長進,甚感欣慰。

卻說模姬已當齋院,且雲林院與其所在的賀茂神社甚近,源氏大將便寫信與她。信中向樓姬的侍女中將君訴恨道:「我今旅居荒野寺,仰望長空,心中寂寞惆悵,甚念故人,不知能否蒙帶院體諒?」另贈詩齋院:

「竊幕當年含情樂,恐法禪心未敢言。」古歌:『安得年光如輪轉,夙昔之田今再來。』雖知言而無益,卻渴望昔日重來。」言詞娓娓懇切,彷彿故交。寫罷,掛於白布上,再繫於楊桐枝,視若神明。中將回復道:「如此隱居,寂寞難耐;退撫往事,遐思無窮,深感無奈。」寫得格外用心。齋院則在白布上題詩道:

「當年沒有勞心人,緣何含情性往昔?今生無緣了。」源氏大將看後,想道:「她的字體雖不甚纖麗,然而牢裡行間功夫頗深,草書也甚不錯。推想她長大後,將更加秀麗動人吧?」如此一想,便自知褻瀆神明,心中不免惶恐。想起去年今日那個感傷的秋夜,在野宮會晤六條妃子的情形;不料今夜又有些類似之事,甚是奇妙。更怨恨神明妨礙了他。轉而又想:「若當年執意追求,也未嘗不能到手,頗有些後悔。齋院深知源氏脾性,因此偶爾回信時,言辭也不特別強硬。

源氏誦讀《天台六十卷》,每遇不解之處,便請法師講解。法師道:「此次能有盛會,佛面上光來不少,全靠本寺平素所積功德。法師也皆喜歡。在山寺中悠閒度日,避去世間塵事,源氏大將一時懶得想家了。然而想到紫姬,久居山寺之念又有動搖。於是打點行裝,準備下山。臨別時,酬勞誦經之費異常優厚。眾僧均有賞賜,連附近尋常人家亦獲得佈施。做了一番功德,然後離去。山野農夫威集路旁,前來送行,眾人仰望車駕,無不感激落淚。源氏大將身著黑色喪服,乘坐黑色牛車,並無富貴華麗之色。眾人隔簾隱約望見簾內那端莊儀態,都讚不絕口。

源氏回至家中,只見多日不見紫姬,舉止端正,愈發出落得嬌柔美麗。她面露憂色,為自己今後命運擔心。源氏見了更加憐愛。他近來總是無端沉思幻想,紫姬也能看出,因此她近來所作之詩,多用「變色」等詞。源氏大將心中愧疚,故今日歸家,對她比往日更為親近。他見從山寺帶回來的紅葉,比庭中紅葉更濃更艷。心想與籐壺皇后久不通問,有些不好意思,便將這些紅葉送與她,並附一信與王命婦,說道:「聞娘娘入宮探望太子,甚感欣慰,不知太子可好,久不問候,實乃有因。但兩宮之事,並不敢忘卻,山寺誦經禮佛,定有日數,若中途退出,人將請我心地不誠,因此至今日方才返家。紅葉一枝,色澤甚美,我一人獨賞,『好似美錦在暗中』,甚是珍愛。如今特送上,聊表寸心,務請娘娘一觀。」

這紅葉的確美極,吸引籐壺皇后注目。卻見枝上照往日縛有一小小信給。籐壺皇后一時驚呆,怕被眾侍女所見,遂想:此人癡心不改,實在讓人擔心。可惜他小心謹慎,有時卻未免大膽,倘叫外人見了,作何想法戶便將紅葉插手花瓶,供於簷下往旁。

源氏大將收得籐壺皇后覆信,均為日常小事及有關是太子備求清托等,乃嚴正復禮信。他見後,便想:「這般謹慎,甚是堅強!」心中隱隱惆悵。轉而一想自己過去對皇太子百般疼護,若如今有意疏離,外人必起疑心。便決定於籐壺皇后出宮那回,前去探望。

源氏大將入宮,逕直覲見皇上。其時朱雀帝正閒覺無聊,遂與他共談古今滄桑。朱雀帝相貌酷似桐壺帝,且要稍稍俊艷,優雅溫和。二人對坐,互傾喪父哀痛。朱雀帝對源氏大將與尚侍隴月夜私情早有耳聞,也已從俄月夜舉止間覺察。但一轉念:「亦未嘗不可!倘是尚侍入宮後才有此舉,確不體面。既然關係早已界定,又那般情投意合,倒亦無傷大體。」故並不怨恨源氏。二人傾心長談。朱雀帝向源氏請教學問中疑義及詩中戀歌。六條妃子之女齋宮赴伊勢一事亦順便談及,對齋宮之美貌讚不絕口。源氏大將亦無所顧忌,備述當日黎明於野宮訪晤六條妃子情形。

是夜,月亮遲遲升空,萬物清幽,甚是迷人。朱雀帝道:「飲酒作樂,此乃妙時!」源氏大將卻起身告退道:「籐壺母后今夜離宮,臣擬赴東宮探詢太子。父皇遺詔,囑臣輔粥太子,且太子亦無別人憐護,理當悉心照顧。緣於太子情分,亦直體恤母后。」朱雀帝答道:「父皇遺命,善待太子,我亦木曾忘,然又不便宣揚於世,惟存於心。太子尚幼,而筆跡異見精工。我萬事愚鈍,然有太子,亦覺榮耀。」源氏大將又道:「值此看來,太子實甚聰穎,頗曉事理,竟若成人。然僅六歲,尚年幼。」遂詳奏太子日常起居,退朝返邪。

頭並乃弘徽殿太后之兄籐大納言之子,自祖父右大臣專權以來,遂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其時頭並前往探視其妹麗景殿女御,源氏大將之前驅人亦由後趕上,低聲喝著。頭並便喝車停下,於車中不慌不忙誦道:「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譏諷源氏將有事於本雀帝。因弘徽殿太后怨恨源氏大將,對其甚冷淡,太后親信亦不時嘲弄於他。對這譏諷,源氏甚為難堪,惟佯裝無事,默然行過。

徑入東宮,此時籐壺皇后尚未離去。源氏遂請侍女傳奏:「因參見上皇,至此深夜方來請安,萬望見諒。」時值月色暖俄。源氏大將的到來,令籐壺皇后憶起桐壺院生前情景:昔日如此良宵,定然歌舞昇平,其樂陶陶!而如今殿宇樓台依然,世事沉浮,不勝悲哀!觸景生情,遂賦詩,命王命婦傳於源氏大將:

「明月迷源濃霧遮,空自造墓飲仇怨?」源氏大將隔簾依稀聞其歎息,往日對皇后的怨愁即刻蕩然無存,惟覺親近無比,止不住流下淚來。遂答道:

「清輝難解去秋色,夜霧迷離添恨仇。於這『霞亦似人心,故意與人妒,昔人不亦痛恨麼?」

太子平素睡得很早,然今因母后即將離去而尚未就寢。籐壺皇后亦不忍分別,萬般叮囑。無奈太子尚幼,不能深切體會,母后甚是傷感。出宮之時,太子亦只傷心飲泣,母后心中無限傳惜。

自頭並對源氏大將誦那詞句以來,每每想起,源氏便為昔日荒唐之事痛悔不已,深以為戒,甚覺世途艱險。久不敢與尚待肽月夜通底一日,時雨忽至,秋意淒涼。竟然收到隴月夜一信,源氏有些詫異,但見詩道:

「秋風厲時音書絕。寂寞無聊歷歲月。」此時節教人觸目生悲。料想那尚待寂寞難堪,才私下寫此詩送來,真是可憐!源氏大將便教使者稍作等候,即命侍女打開櫥來,選出一張特等中國貢紙,精心挑選筆墨。那神情莊重嚴正,卻甚為俊雅。左右侍女不免驚訝,互相牽衣送眼,低聲問道:「究竟寫與難呀?」誰見源氏大將寫道:「縱使疊上蕪函,終是無濟於事。為此自責戒深,已覺心灰意冷。正擬獨任此愁,豈料來書忽至。

莫將別時傷離淚,看作秋空尋常雨。願得兩心相通,縱使凝眸蒼穹,亦可忘憂遣懷。」綿綿衷情,實難依依傾訴。

來信訴怨之女何止一例,真是不勝枚舉。源氏大將卻未動心,僅作纏綿排側的答覆。

卻道籐壺皇后決計舉辦一次法會。日子定於桐壺院週年忌辰之後,屆時請高僧講演《法華經》八卷,眼下正悉心準備。十一月初一國忌這天,忽降大雪。籐壺皇后接到源氏大將一詩:

「別已一載心猶愁,何日再見夢裡人。」是日舉國齊哀,籐壺皇后即刻回詩一道:

「苟延殘命愁難絕,就是癡心慕舊人。」寫得不甚用心,然於源氏大將眼中卻格外優雅美妙,許是心理所致。其筆跡亦不新穎,卻自蘊意趣。但此目源氏大將已摒棄一切情結,只潛心經佛,任那淚水同融雪的水滴淌下。

十日後,《法華經》八卷開講。其場面輝宏盛大,莊嚴異常,持續四日。經卷皆裝橫精美:玉軸、線被均極其講究,甚至縛卷所用竹蓆,其裝飾亦精緻無比。這籐壺皇后平素極看中瑣屑細事,今日此等大事,自是愈加慎重。佛像飾物及香花桌布,皆使人恍至西方天國。首日追薦先帝,次日為母后祈冥福,三日追薦桐壺院,此日所講的《法華經》五卷,尤為重要。公卿大夫皆來聽講,顧不得右大臣嫌忌。講師亦為道行卓越之高僧。開講前,先誦唱「采薪及果靦,汲水供佛勤。我因此功德,知解《法華經》。」照例這幾句,今日卻誦得尤為莊嚴。諸親王人等各各進獻貢物。惟源氏大將所貢之物極寓精深之意,與別人遇然不同。

四日,為法講最後一日,籐壺皇后於佛前發誓,削髮為尼。一言既出,滿座皆驚。其兄兵部卿親王及源氏大將亦甚為不解,頗感意外。法講中途,其兄便起身入簾,苦苦規勸。然皇后已下誓願,決無悔改之意。許願完畢,遂室召比睿山住持為其授戒,皇后伯父橫川僧都親為其削落青絲。一時廊前殿下,盡皆激動,無不襟衣拭淚。

即便微不足道的老人,削髮出家之際,亦不免教人割捨不下,隱痛難忍。何況這風華鼎盛的籐壺皇后,先前並無預示之言。值此突遁空門,豈不令兵部卿親王等悲聲拗哭?凡與會之八,告被這悲切而莊嚴的氛圍所感染,沾襟灑淚而別。桐壺院眾皇子,憶起籐壺皇后往昔雍容富麗,皆悲歎不已,鹹來問訊。惟源氏大將,若有所失,一片茫然。直至會散後,仍枯坐於席、默然不語。但又恐旁人起疑,便於兵部卿親王告退後方來問候。其時眾人次第離去,院中煞是清靜。眾侍女集於四處,悄然拭淚。恰逢明月當空,夜雪初露,庭前景致甚為淒清。身臨此景,往事連翩,源氏大將悲痛不已,惟強作鎮定,命傳文傳問:「皇后因何斷下此念?」皇后仍遣王命婦答道:「此志已久,非一時糊塗。未曾提及,實因深恐人言煩擾,迷惑我志。」其時簾內眾侍女舉止起居、衣衫賽車之聲清晰可辨,驚恐悲歎之聲,亦時有耳聞。源氏大將尋思:如此看來,不曾告知,頗有道理。更覺悲傷不已。

門外寒風凜凜,雪花飛舞。屋內蘭席氤氳,佛前香煙繚繞,更有源氏大將在香濃郁,教人如置極樂淨土。皇太子所派使臣亦至。籐壺皇后憶起前日惜別太子難捨之情狀,雖志向堅定,亦悲痛難忍,竟一時無語作答。源氏大將只得代為其詞。此刻堂內眾人,盡皆含首默言,無精打采。源氏大將欲暢言不能,推吟詩道:

「清光如月君亦羨,世累羈身我自悲。」作此想,實乃懦怯堪憐。君之志向,令我自慚形穢,羨慕由衷!」侍女皆集於籐壺皇后身旁,源氏大將萬般情意,木能得以傾吐,只覺煩悶異常。籐壺皇后答道:

「面前紅塵均看破,世間緣斷待何日?」一絲濁念尚存,又若何!」此詩許為侍女擅改過吧。源氏大將不無悲傷,遂匆匆隱退。

源氏大將不赴西殿,逕回二條院私邸。進得內室,便合衣而臥。孰知夜不能寐,深覺世之厭惡。惟皇太子一事,揮之不去。他想:「當初父皇在世,特封籐壺妃子為皇后,作皇太子的正式保護人。豈料她竟不堪塵世之苦,半路削髮為尼。今後恐再無緣攀居高位了。若我也摒卻太子,恐怕……」思慮不已,至天明方昏昏入睡。忽覺此後要為這出家人增添用度,遂命下人從速調配,必於年內備齊。王命婦隨皇后出家,亦須懇切寬慰此人。自籐壺皇后出家後,源氏大將便有機會與皇后面晤,少有顧慮。他對皇后的愛戀,未曾全然忘卻。但值此境地,亦奈何不得。

且說國忌過後,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宮中又恢復繁華盛景,內宴踏歌等會陸續舉行。籐壺皇后聞後深覺悲哀。推潛心勤修梵行,祈禱後世幸福,遠離凡塵。舊有經堂保留如初。離正殿稍遠一隅,西殿南方,重修一經堂,日日於此虔心修行。

源氏大將前來拜年。但見宮中人孤影只,一派寂寥,毫無新年氣息。惟有舊時所差宮女埋頭閒坐,許是心緒所致,略顯淒愁。正月初七為白馬節會,照例有白馬來此,侍女們可以觀覽。往昔新春,此三條宮邸,定有無數王侯公卿前來賀歲,熱鬧繁盛,而今門庭冷落,眾人皆雲集右大臣府中。世態炎涼,難以言表。然源氏大將,以無畏英姿之態,不避前嫌,專程拜賀。足可以一當千。宮鄰上下莫不感激涕零。

源氏大將目睹這番頹敗情景,亦無言可語。室內景象不同往常;連簾與帷屏垂布皆為深藍。眾人衣袖或淡墨,或赧黃,清麗素雅。惟有池面薄冰及岸邊青柳,略顯春意。源氏大將極目四望,不禁感慨萬分,低吟古歌:「久仰松浦島,今日始得見。中有漁女居,其心甚可戀」。神情甚是灑脫。隨即繼續吟道:

「傷心漁女屋已知,淚流松浦初來時」

籐壺皇后居室中差不多全為佛具,寶座設處不遠。由是二人靠得較近。皇后答他道:

「浦島當日景已非,浪蕊飄至倍珍異」。雖帝內吟詩,聲息尚可辨聞。源氏大將極力容忍,怎奈終不可自制,淚珠串線般滑落。但惟恐被離俗的眾尼姑瞧見,只略略傾述便起身告辭了。

源氏大將既去,三條宮邸中幾個年老宮女噙淚讚歎:「孰知公子年事稍長,姿態越發優雅。料想往昔權勢鼎盛,萬事皆備之時,尚有天下惟我獨尊之氣度。我等均暗自思忖:如此之人,何時尚能明瞭世事人情?卻不料如今變得何等賢良恭順,即便些許小事,亦能細緻入微,鄭重對待。倒是令人憐憫他呢?」籐壺皇后聞之,不禁沉入種種舊事中去。

於春月中所舉行的任免官吏儀式,惟皇后手下之人均不曾被授予應得職位。照常理或以皇后的地位,其中亦應有提拔之人,而今聞所未聞,令人憤然長歎。皇后雖已出家,也無立即讓位停俸之理。但朝廷居然以出家為由,大大削減皇后的待遇。皇后自身雖對此生此世無所眷戀,但眾宮人盡皆失去所情,慨歎命薄運苦。皇后目睹於此,甚感憤慨。然而一轉念,既置身事外,也無能為力。惟寄希望於太子,望其早日繼位。因而矢志不移盡。已修梯。且因皇太子身世不可告人,讓人憂懼甚深,故她常於佛前祈禱:「所有罪過皆歸奴身,乞請寬恕太子無事。」雖經憂惱無限,獨以此慰余身。源氏大將亦能體察籐壺皇后良苦用心,嗟歎不已。自己殿內人員,也若皇后宮中人,遭得不公之通。遂覺世間無甚意趣,整日閉門不出。

且說近日左大臣事事均不如意,心中鬱鬱不樂,遂上表奏請辭職。新帝憶起此臣昔日深得桐壺院寵信,一貫視為後援人。且留遺囑,望其日後能長期為國家出力,故不允其退職。屢屢立表,均予退回。孰料左大臣其志亦堅,再三挽絕,不再理朝綱。自此右大臣一族統領朝綱,盡享榮華。可憐一代賢臣,竟如此遁跡於草野。朱雀帝不免歎惜。世間有識之士,亦皆哀歎惋惜。

而左大臣家眾公子,人人忠厚誠穩,昔日頗得重用。如今卻心灰意冷,意氣消沉。三位中將素與源氏大將交好,如今官場尤為失勢。三位中將昔日雖與右大臣家四公主有緣,因其對妻子一向冷淡,右大臣也並未將其納人愛婿之列,以此報復。三位中將尚能自知,此次未能陞官晉爵,早在意料之中,因此也全不存有恨意。見源氏公子整日閉門在家,料知世事不可逆轉,自己的不幸也不足惜。故常與源氏大將晤面,共研詩學,或擺弄絃樂。以往二人常熱烈競技,如今也是如此,於些項小事上較勁,聊以消遣時日。

除春秋季的誦經外,源氏大將還常臨時舉辦些法會,不時邀召閒寂無事的文章博士前來,與其吟詩作文,或玩掩韻」遊戲,以此打發時日,從不上朝料理政事。如此玩樂遊戲,世人又多出些評語來。

一夏日,雨意綿綿。中將閉覺無事,遂叫人拿出眾多詩集,一併奔赴二條院競賽。源氏大將欣然應允,命人打開殿內藏書庫,從中譯出眾多稀世珍本。事先並未張揚,卻召來了殿上公卿。大學素的博士等精於此道之人。眾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競賽掩韻遊戲。其獎品精美絕倫,眾人雀躍,欲爭一試。競賽激烈,其間不乏偏僻絕離韻字,甚難補對,常常令得有名望的博士也狼狽不堪。源氏大將便不時加以點撥。足可見其才學精深,無與匹敵。使得在座諸位嘖嘖讚歎。私下論道:「原來大將竟有如此雄才?定是前世修得福慧,事事出人一等。」賽罷,自是左方源氏挫敗有方三位中將而勝。二日後,中將舉行宴會,以酬認輸之理。雖其場面並非奢華,然各類食物自不比一般,且盛食所用檜木箱皆優美異常。又有各類獎品。是日依舊顯貴雲集,吟詩賦文,盛況不表。

時逢庭前薔感初綻,景致目不比春花秋月減彩,更顯山致。眾人縱情歡娛,調弦弄管。有一叫紅梅的童子,容貌端莊,年約八歲,系中將之子。其嗓音出眾,善奏簽笛,眾人皆為其悠揚悅耳之音傾倒。源氏大將甚是歡喜,視其為玩伴。紅梅乃右大臣家四女公子所生,排行老二,平素外祖父深為疼愛,故眾人皆寄厚望,也常善待之。此童子聰慧異常、姿容秀美,至酒酣意濃之際,唱起催馬樂槁砂》的曲子,甚是優美無比。源氏大將定下腰間繡帶,合衣賜於童子。他顏面容光煥發,身著薄羅常禮服及單衫,露出美妙的肌膚。幾位年老博士遙瞻之,感激涕零。當童子唱至:「貌比初開西合花更強」一句時,三位中將敬酒一盞,吟道:

「瞻望歌中君侯貌,勝似初發薔滾花。」源氏大將頷首微微一笑,接過酒盞,應對道:

「時運來時花自開,雨中凋零轉瞬時。我衰老了!」其酣態可掬,並藉故說笑。中將強為所難,頻頻勸酒。其時乘憑酒興,所賦詩詞甚眾,不乏即興草率之作,此處不便—一詳記。

諸人眾口一詞,皆作和歌或漢詩恭奉源氏大將。源氏大將自是情不自勝,得意忘形,吟誦:「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這種自比雖是恰當不過,然成王為何人,觸及心中隱事,未續誦下去。公子惟覺心中愧疚。

兵部卿親王為籐壺皇后之兄,也素為源氏座中常客。他擅長吹奏及歌舞,亦是狂浪不羈、風流倜儻,自與源氏大將相合。

再說尚待俄月夜近日身患瘧疾,為祈咒諸事之便,遂搬至娘家有大臣宮邸。法事訖,病情痊癒,家人自是歡喜。尚侍卻視其為天賜良機,進與源氏密約,煞費苦心,謀得夜夜相守。本當花容月貌之年,雖病體初癒,而略顯羸弱,然仍不減當初風韻,越顯楚楚動人。但由於其姐弘徽殿太后近日回娘家同住宮邸,耳目眾多,約會更增危險。而源氏大將卻有一脾氣:愈是艱難,愈要迎頭而上。故夜夜榆次,竟無遺缺。所有一切,自然難掩耳目。然邸內之人均懷顧慮,未曾敢將此事傳於太后。有大臣自是無所知覺。

忽一夜,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翌日晨暉,諸公子及太后眾傳從鹹趕來相互探望,其人聲嚷嚷,耳目甚眾。詩文皆懼雷雨,故集於帷幄近旁。源氏大將無可迴避,甚是尷尬,直至天明。隴月夜寢台帳外,特女眾聚,二人更覺。心寒。侍女中僅二人詳知內情,然此時亦了無主意。

稍後雷鳴漸停,雨勢略減。右大臣特地趕來弘徽殿探視俄月夜,陣雨聲淹沒了其行跡,二人竟未知覺。他先至太后室中,便貿然走進室內,撩起簾子。問道:「你睡得可好?昨夜雷雨好大,為父甚是擔心,未能看你。眾皇兄及太后之待臣已前來問候否?」右大臣說此話時,言語粗重急促,全然不似一責人。源氏憶起左大臣之威儀,與此右大臣較之,雖此情急之中,也不覺微微訕笑:「何必於簾外偷窺,理應坦然入居室內再開口不遲吧。」

俄月夜極難為情,羞得滿面紅暈,曲股前行於寢台之外。有大臣視其如此模樣,以為發燒,便問道:「瞧你氣色尚差,想必有妖孽作祟吧,法事該推遲幾日。」忽然他見一淡紫紅色男帶纏於其身,甚是驚訝。又見一賦詩之懷紙落於帷屏邊,細想到底為何,心下一怔,便問:「這是什麼?怎在此處,拿來與我瞧瞧。」俄月夜急忙回頭,方才察覺。自知此事已無法遮掩,一時無話可說,唬得魂已出竅。倘是涵養之人,應體諒女兒而顧全一時顏面,哪知此人性情躁直,不顧私情。他不作思考,憤憤然上前拾得那懷紙,乘機向帷屏後搜索。只見一端莊美男,正無所顧忌橫臥於女兒榻旁,此時方微微拉過衣衫遮額躲避。右大臣驚異不已,義憤填膺。然又不便當面發作,僅覺頭昏腦脹,拿了懷紙走出房去。俄月夜早已兩腿發顫,癱作一團。源氏大將心中懊悔,想道:「一貫如此,這下難逃世人指責了!」然見此女可憐兮兮,惟有稍稍安慰一番。

有大臣本性直率,有話必言。且正值年老之人,無語可藏於心。故而毫不猶豫,竟將此事俱告弘徽太后。並忿然說道:「竟有這等事情。視其手筆,分明出自源氏。雖知此前早有其事,當初我重其人品,故不曾發難,並有言在先,願將幼女許配。孰知他競神情孤傲,漠然觀之。雖是憤慨,然念於前緣,則也屈恭諒解。料想此女雖已失貞,朱雀帝亦為寬宏之人,定會不計前嫌。若我誠請,尚能入宮,以遂初願。但因負疚於心,未敢奢望女御之尊,至今令其屈居尚待,於我已為一樁憾事。既今此女入宮,他膽敢做出此等辱沒皇門之事,更叫人無可容忍。沾花惹革雖為男子常有之舉,如此之舉實乃荒唐之至廣

「模姬雖已入齋院,也竟敢冒犯神靈,暗地鴻雁傳情,屢不悔改,外人亦有知曉。如此辱沒神明之事,不僅傷風敗俗,且於自身有害。我曾料想此人不會如此糊塗,做出為天下人所難容忍之事。且其乃當今有識之士,才學超凡,風靡朝野,故我從未究其懷有何等居心,孰知

弘徽殿太后為人更為狠辣,不聽則罷,聞父此言,更是怒形於色。答道:「我兒徒留皇帝之名,其實備受眾人奚落。怨就怨那已退職的左大臣,當初不允愛女嫁於皇兄太子,執意要下嫁於為巨之源氏,同裝時源氏尚不過十二歲弱冠呢!送六妹入宮,我早有此意,卻先遭源氏糟蹋。而眾人不對此存有異議,一致偏袒於他。如今六妹仍得屈居尚待,不能榮享女御尊位。我心恨恨,定設法使之榮升,主掌後宮,以雪恥辱。豈料六妹不識大體,一心追隨於悅己之人。如此看來,那他與齋院模姬之謠傳亦定有其事了。總而言之,源氏嫌惡於朱雀帝,偏護皇太子,望其早日身居高位是真。此事顯而易見。」她痛快淋漓,絲毫不顧,反弄得右大臣覺得有損於源氏,懊悔自己不該多言。遂暗自感歎:「不該將此事告知她呢。」便婉言加以勸解。

「長女言之固然有理,但此等家醜,尚不必啟秦皇上。定是小妮前番過失,上皇並不深責,仍為寵幸。故此次膽大妄為,才做出這等風流事來。不若暗自訓誡,如真不知錯,容老父再作打算。」弘徽殿太后雖聽如此說,怨氣仍未消除,一轉念:「我與六妹同居一郎,耳目眾多,難得容人可乘之機。此源氏也真是目中無人,尋花問柳於弘徽殿,可謂有意侮辱我等,實不可總廠於是越發憤激。倒覺得此回抓得了把柄,便考慮起如何懲辦那源氏來。

第十一章 花散裡

有道是:自古柔情多愁恨,罪孽多啟愁怨生。此言於源氏公子,實在再恰當不過。但如今世易時移,平日間一舉一動,皆徒增無限愁緒。這使源氏公子心如散塢,時時萌發輕生之念。但世間尚可留戀之事亦多,一時卻難以盡捨。

有一麗景殿女御,自桐壺院駕崩,門庭日漸冷落,孤苦無助,平田幸得源氏大將顧憐。其三妹花散裡,在宮中之時,曾與源氏公子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公子平素鍾情,只要與女子初次見面,定會永世不忘。然又似非真情,與之若即若離,使得那些女子魂牽夢繞,相思無盡。近來源氏公子心境不佳,便思念起這位孤寂的情人,竟是愈發不可忍耐。便於五月梅雨時節,某一艷陽晴日,悄然前往花散裡處。

他服飾簡單,不用人通報,逕自前往。途經中川時,見路邊一所小邸宅,院中林木森森,頗得雅趣。陣陣箏琴合樂聲傳出,甚是幽艷入耳。源氏公子不由駐足停歇片刻。車離院門甚近,他便從車內探出頭來,向門裡張望。院內掛花樹幽香陣陣,順風飄出牆來,讓人遙想資茂祭時節的葵花與桂花。見到四周景致,憶起此處即為昔比心馳神蕩,一夜風流之所,不由觸景生情。既爾微微一歎:「闊別尚久,本知那人可曾記得我來?」不免氣餒。但又不可過門不入,一時竟躊躇不決。正當此時,忽聞得裡面杜鵑啼叫,恰似有意換請行者,遂復回車,遣惟光上前傳詩一道:

「杜鵑遙鳴留行人,綠窗和語憶起時。」惟光聽得正殿的西廂房內住著不少待女,其中幾個聲音甚為熟悉,便清了清嗓音,煞有介事傳吟公子詩句。諸青年侍女,一時似不明白所贈詩者為誰。只聽裡面答詩道:

「啼鵑仍是當年調,梅雨簾中不辨人。」惟光只道是對方故作不知,遂答道:「沙句妙句,此叫『綠與籬垣兩不爐」』說罷,便走出門去。女主人見此,惟有歎息連連,難以表述,分明遺憾不已。或她心中已鍾情於某一男子,有所忌諱,也乃情理之中。推光不便多說,便逕自去了。此時,源氏公子倒忽然憶起築紫那舞姿翩翩的五節來尚覺此等女子中,數這五節最為可愛。源氏公子在情感方面,費盡苦心。凡與其有過交往的女子,即便歷經數年,亦深懷不忘,不料這倒成了眾女子嗟怨之由。

源氏公子到那麗景殿女御宮邸,但見院落淒清,人聲寂寂,光景確實令人傷感,不勝憐憫。見到麗景殿女御,與其傾訴當年樁樁親情及別後相思,不覺已至更深夜靜。下半夜月似是弓,昭然當空,為院中巨樹投下簇簇暗影;側畔橘不不時送來縷縷清香,沁人心脾。女御雖是年長,桐壺院寵幸已復不再,然而卻仍舊端莊秀麗,親切可愛,猶不失風韻。憶起往昔種種情狀,如在昨日,公子不禁淚濕巾衫。先前籬垣邊那只杜鵑,隨了而來,鳴聲清脆入耳,與剛才全然不同。源氏公子頗覺情趣,遂低吟古歌:「候鳥也知人憶昔,啼時故作音年聲。」接著吟詩道:

「杜鵑也愛芬芳樹,同人桔花散裡來。」追思往昔,感傷無限。惟得訪晤故人,以慰吾心。然舊情才了,新恨遂生,世間人情冷暖,難覓共語往昔之人啊!如此淒苦清冷,可如何是好?」女御得此愁緒,也不覺黯然神傷,倍覺世變無常,人生多苦。此人氣度高雅,雍容脫俗,感傷之容牽人心腸,只聽她吟道:

「寂寂荒園本無容,簷前橘花招人來。」僅此兩句作答,實是高妙之極。公子暗暗感慨:「此等精明女子,誰能與之相比呢?」

辭謝女御,源氏公子樣作順道,踱至西廳花散裡居所前,往室內觀望。有道是:最是女子多情癡。花散裡久不曾與源氏相見,如今見得這薄情郎,便又被他那絕世美貌所虜獲,種種積怨盡皆忘卻。而源氏公子,仍是情深意篤之狀,頻訴種種別離之苦,想必並非逢場作戲罷。除這花散里外,與源氏素有交情的女子,皆各有其獨到的動人之處,往往初次見面,便兩情相悅,依依不捨。即有如適才中川途中所遇、久別疏離棄他而去之薄情女子,但公子亦視若人世常情,不足為怪。此種愛戀,也真世上少有。

第十二章 須磨

再說源氏公子屢經不甚如意之事,遂感世路渺渺,不知何往。如若強作瀟灑,隱忍以行,又恐將更遭不測厄運。便欲暫離京都,避世須磨。此處自古即為名人異士閒居之地,只是近世荒落下去,人跡罕至了。欲借往繁華之地,卻有違避居常理。遠離京都,又怎能忘懷故土與難捨之人?源氏公子左右為難,一時竟舉棋不定,沒了主張。

前後思量一番,心中愈發悲哀。雖然京都這地方令人生厭,可一旦離去,又實在有些割捨不下。特別是那悲悲切切、愁眉緊鎖的紫姬,委實叫他痛心疾首。往常哪怕小別一二日,紫姬也寂寞不堪,他更是魂不守舍。何況此次分別,不知歸期。恰如古歌云:「離情別緒無窮盡,日夜翹盼再見時」。世事變化無常,此別或成永訣,亦不得而知。真叫人寸斷肝腸。有時又想:「不如讓其暗中隨行,可否使得?」但攜了柔弱無比的紫姬同行於驚風駭浪的荒涼海邊,甚不相宜啊!他便打消此念。孰知紫姬卻道:「即便奔赴黃泉,奴亦要伴君同往。」她怨源氏公子優柔寡斷。

平素花散裡雖與源氏公子鬧居甚少,然因清苦生涯全托公子拂照,故其悲歎亦屬情理之中。其餘與源氏公子偶有一線,或曾往來而黯然神傷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

已出家為尼的籐壺皇后,雖恐世人說三道四,於己不利,便事事慎微,然亦常暗中傳情於公子。源氏公子想道:「若平日能有這番柔情,我定不負你!」繼而抱怨地想:「我為其所受煎熬,定是前世孽緣吧!」

源氏公子未對外宣佈行期,僅帶七八位親近侍從於三月二十日後秘密離京。臨行前,亦僅寫了纏綿悱惻、語氣深長的幾封信,悄悄送至幾位摯友處,算是作別。其文彩之厚重,僅因本人心緒低沉而無意記述,實為憾事。

行前二三日,源氏公子悄然到左大臣宮味。所乘為一陋樸的竹蓆車,外觀甚似傳僕所用,行動之小心,令人憐愛。外人見之,猶如置身夢境。進人葵姬所居舊室,頓覺好生淒涼!小公子的乳母及至今仍在的幾位舊日持女,此次與源氏公子久別重逢,無不欣喜異常,紛紛前來拜見。源氏公子神態頹唐,令學識淺陋的年輕侍女們也悲歎世態炎涼,一時淚眼朦朧。小公子夕霧生得眉目俊秀,聞父親到來,歡天喜地跑了進來。源氏公子一見,說道:「多日不見,尚還識得父親,真乖!」遂抱起放於股上,甚是愛憐。左大臣亦至,與源氏公子會晤。

「我聞婿近來閒寂無趣,閉門不出,本擬前往訪晤,敘聊當年舊事。惟老夫病體不適,辭官還家,亦不再過問政事。倘以一老態之身,頻出內外,頗恐世間傳言,說我怠公急私。雖已隱身遁世,不問世事,然權臣當道,實為可伸,故而閉門修身。今聞愛婿管將別離,年老之身睹視此等橫逆,很是傷心。世途艱辛,無言以對2即便天翻地覆,尚難料到。今逢此世,簡直無以慰藉!」

源氏公子道:「此等罪孽,盡皆前世報應。究其原因,實咎由自取。身無爵位,雖偶犯小過,亦當甘受國法。倘不自懲,而苟且存世,於外國亦為非法。況且我等之人,據說還有流配邊遠軍州的定例。罪當更重。若自恃無愧於心,泰然處之,實慮後患無窮,或將身受重辱,也不得知。為防患未燃,特告之我將先行離京。」遂將此舉—一俱告左大臣。

在大臣既談起往日清分,桐壺院及其對公子的無限護愛,不禁老淚縱橫。源氏亦只得陪淚相對。惟有小公子無憂無慮,時而憤依外祖父,時而親見父親。此情此景,左大臣更為憂傷,歎道:「離世之人,我實難忘懷,至今尚有餘悲。但倘此人猶在,睹視此等橫逆,不知何等悲切!今捨命而去,克卻諸多愁苦,於我倒還安心。只是此地尚幼,若長期繞於我等膝下,不能得親父慈愛,例為痛徹之事。即便古人觸犯刑律,亦不當身遭如此重責。愛婿這不白之冤,想必是前世造孽。此等獄罰,於國外亦有其例,然必有因可循。如今之事老夫不甚明白,理由何在,實在惱人介

在座亦有三位中將;與公子輪番把盞,至夜闌方散。是夜公子留宿於此。舊日侍女威來伺候,共敘舊事。其間有一個名為中納言君的,素日暗得公子寵幸,是日其不便直言,然內心自是悲切。源氏公子見這番模樣,心中亦暗暗憐憫。夜已入定,眾人盡皆安身息靜,惟有這中納吉君,正與公子隱隱私語。留宿此處,恐怕意在此人吃。

天欲破曉,夜色尚濃,公子便準備啟程。時值殘月冷照,淒清蕭索,院中櫻花盛期已過,枝頭殘紅點點,淒艷可憐。霧漸籠罩,迷迷濛濛,渾然相融。這景致美於秋夜。源氏倚靠屋角闌干,沉浸於美景之中。中納言君許是親來送別,打開邊門,托坐門沿。只聽得公子道:「以往未曾料到,世間竟有如此變故!想起昔日歡顏歲月,盡皆等閒度過,甚為可惜。此番別離,恐難再相會!」中納言君緘默不答,惟有吞聲飲泣。

老夫人特派小公子之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傳一言:「老身本欲親臨與公子晤談,實因一時傷感,心緒紛亂,擬待心緒略定,再謀相見,豈知公子天色未曉便要匆匆出行,實在出乎意料。只可憐這孩子尚在夢境,可否待其醒來相送?」源氏公子聞之,淚盈滿眶,遂吟道:

「遠浦漁夫鹽灶上,煙雲更似鳥過山。」聽來非為答詩。便對宰相君道:「天明登程相別離,並非傷心至此。今朝之斷腸,承蒙老夫人諒解。」宰相君道:「別離二字,從何說起,且叫人聞之總覺愁苦。此番別離,實乃傷心之至!」說畢聲淚俱下,悲痛欲絕。源氏公子便央告其傳言於老夫人:「小婿亦自有難言之隱,本欲面稟於母親大人,怎奈憤憤不平,難以言表。惟望見諒。幼兒正酣眠,吾不便見,倘令見之,定使我戀戀難捨。惟有硬起柔腸,於此告辭吧!」

源氏公子臨出門時,眾侍女皆來目送。是時月薄西山,明輝漸轉。誰見月光下的公子,滿面惆悵,神情甚為清美。即便虎狼見之,也會垂淚,況且這些侍女皆為自幼親近之人,自不必說了。何況公子容貌優雅,實令人激動萬分。老夫人如此作答:

「須磨煙雲不近浦,疑是幽魂遠相離!」哀思漸聚。源氏公子別後,滿堂上下皆泣不成聲。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私邸,但見殿內侍女群集四處,似乎在恭候公子回歸。人人滿面倦容,彷彿一夜未宿。盡皆歎惋家道中落,世事難料。平素親近侍從,已全無蹤跡,定是為欲隨從公子,而與親友惜別去了。平素交情不深者,亦或貌合神離之人,盡皆遠避,惟恐得罪右大臣,日後留下把柄。昔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如今淒涼冷清、只影隨行。是時源氏公子方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感慨猶深。見塵埃覆蓋,鋪地欺席處處折疊,源氏公子不免想道:「如今我尚在家已這般荒涼,他日離後,不知何等破敗啊!」

徑入西殿,但見方窗未並,許是紫姬正眺窗凝望,深育未眠。眾待女及女童皆在廊下小想,見公子回來,紛紛起身迎接。侍從們值宿裝束,來回穿梭。源氏見此,又不覺感傷:「只恐若干時日後,這些人皆難耐寂寞,匆匆散去吧!」素來不曾介意,而今觸目驚心。便對紫姬道:「昨夜辭行眾人,誤了時辰,故今晨遲歸,想必你沒有胡思亂想吧!入住京都期間,目是難捨難離。遠行之際,掛念之事,實在眾多,豈有閉門木出之理?想來世間,受人鄙薄,且遭唾棄,真是寒心。」紫姬僅答道:「除此之外,哪還有更大的橫禍呢!」其悲傷之狀,自與他人有別。只因其父兵部卿親王向來與她疏離,自小便附依源氏,且其父近來甚俱權貴,久疏公子,此次尤應前來寬慰。旁人見之,定然訕笑,紫姬亦深以為恥。遂想道:「當時不使父親知她下落,反倒落個乾淨。」

豈料紫姬之繼母,兵部卿親王的正室等人卻傳言:「此女正當紅運,卻忽逢橫禍,足見其命賤。凡對她關懷之人,生母、外祖母、夫婿等,盡皆拋她而去。」蜚言傳至其耳,著實感到心痛,自此便與娘家絕了消息。此後無依無靠,命運甚是寥落!

源氏公子循循寬慰道:「倘我離京後,朝中仍不赦免,多年流離,即便深居巖穴,定當遣眾迎娶廝守。此刻攜你同行,惟恐旁人指責。蒙罪在身,本不該見光明。再任性而行,罪孽必更為深重。此生我雖無過失,然遭如此不幸,定是前世惡行所致。且流刑攜眷屬,史無前例。此等曠世,命運多殞,尚恐禍殃枉加呢。」次日晨,於日上三竿之時,眾人隨行,離京而去。

且說帥皇子及三位中將3來訪。源氏公子換畢衣衫,欲見時,卻道:「今我乃無爵之人!」遂身著貴族素裝,模樣反倒俊雅。如今形貌稍減,卻越發俊逸。欲整鬢髮,靠近鏡台,望見其中瘦影,亦覺清秀可憐,便道:「如今我甚是衰老矣!果真如鏡中那般麼?」紫姬淚眼源源,望望公子,愈加傷懷。只聽得公子吟道:

「此身遠戍須磨浦,留得鏡影常伴君。」紫姬答曰:

「秀秀鏡影若長在,菱花相視也慰心。」她喃喃自語,隱身於柱後,以掩淚跡。見她這般嬌柔無助,公子心中無限憐愛,頓覺平生所見女子,無一人能與之相媲。

帥皇子安慰源氏公子一番,至日暮方去。

再說那花散裡亦為源氏公子之事操心無限,常寄帛書慰問,此乃情理之中。源氏公子想:「事已至今,若不與其復見一面,她必恨我薄情。」遂定於當晚前去訪晤。卻又難捨紫姬,故至夜深才出門去。源氏公子深夜來訪,使麗景殿女御歡喜得忘形,忙說道:「蒙大駕光臨,實乃萬幸,寒舍如今亦列入數中了!」其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此姊妹二人,平日甚是清寒,虧得公子多年蔭庇。眼下哪府已極為寥落,將來更是不堪設想。此時月光清幽,公子遙望院中景致,不禁陷入沉思。未來巖穴生涯是何種景況呢?教人好不惆悵!

閒居西廂的花散裡料公子行期漸近,定不會前來了,正暗自傷懷。豈料值此冷月憐愛人憔悴之際,忽然幽谷傳嗚,錦衣飄香,源氏公子竟已悄然而入。她情不自禁屈膝前行,投於公子懷中。二人相擁而語,自是無限感傷,不覺天已微明。源氏公子歎道:「此夜何等短暫!這一別,能再相見否!昔日疏忽,閒度春歲,教我懊悔不及,而今我又成為世人閒談話資,更是心如刀割廠二人又憶訴些往昔歲月,至四下裡雄雞報曉。公子為憚人耳目,忙起身辭別。

時逢殘月西墜,花散裡昔日常將此擬為與公子作別情景,適才又見,甚是憂戚。月色靜灑在花散裡的深紅衣衫上,恰如古歌所言:「袖下明月光,亦似帶淚顏。」她便賦詩:

「孤陋衣袖暗月中,更斷清光復相臨。」源氏公子聞此哀怨之詞,已是憐憫萬分,惟有相勸,於是答道:

「夜月明暗皆有時,人間沉浮何必憂?遙瞻前景,渺茫難卜。斬卻憂疑之淚,猶思緒黯然。」言畢,於暉光晨庵中揮袖而別。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收拾行囊,邀召素來親近且不畏權臣的忠僕,於府內上下—一佈置,分管館舍事務。並於其中挑選數人,同赴須磨。且所用器件,僅備尋常必需之物,亦不加修飾,務求儉樸。附帶些必要的漢文典籍。裝白香山文集的箱子及一素琴,皆並帶附。其餘奢華富麗的物件及服飾,一律省卻。宛若一山野俗民。

府內持從人等及所有事務,一併托與紫姬調從。府庫莊園、牧地及各處券契,僅由紫她保管。此外眾多企康及藏室,則由一向親近的少納言乳母率親信家丁管理,另囑托紫姬適時協調。公子房內所寵待女中務君、中將人等,昔日雖怨公子情薄,但亦可時時見面,尚以慰藉。自此失卻倚托。再有何閒情?個個粉頸低垂,頹然不語。源氏便對眾人道:「總有一日,我平安而返。惟願等候的都供職於西殿吧!」命左右人等皆遷居西殿。源氏又據各人身份賜予物品,以作紀念。小公子的乳母及花散裡,自另獲精品。其餘眾人日常用度,亦皆安排周全。

源氏公子顧念不已,修書一封送與眈月夜。信中道:「近來芳音沉寂,原屬情理之中,惟我行將別離,苦恨實是難喻。正是:

往日相思徒流淚,今卻化作禍水源。這等子虛烏有之事,我卻木可避捨。」深恐途中被人開啟,故簡短附言。

俄月夜看罷其信,已是悲慟不絕。雖強自忍耐,然雙袖難掩滾滾熱淚。嚶嚶咽咽夏道:

「身若水泡浮淚河,未及相逢已先消。」筆跡甚為散亂,卻別有風趣。源氏公子為臨別前不能再會此人一面,惋惜不已。但又自慮:那邊與弘徽殿太后都是一派,痛恨自己的定然不少,這隴月夜想必亦存顧忌。於此只得打消再會之念。

明日便是行期。是夜,源氏公子向北山進發,前往拜別桐壺院之墓。其時東方欲曉,月朗星稀。拜墓尚早,遂先去參謁師陸籐壺皇后。皇后安排源氏公子在簾前坐下,隔帝與他交談。兩人心意相通,自是深情無限。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的未來,表示出深切的關懷。這皇后容貌秀美,丰姿仍舊。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此時百感交集,欲對她略申怨恨之情,然今日舊事重提,定會使她傷心不已,自己亦愈發煩惱,便忍了怨情,只說道:「我行至此般地步,實因犯下一樁違心之事,甚感不安。我身不足情,惟望太子順利即位,於願足矣。」此乃至誠之言。

源氏公子一番懇切之談,使得籐壺皇后一時心亂如麻,無言以對。一想及前後繁雜之事,公子便傷心至極,止不住掩面而泣,那神情淒艷無比,許久才收淚道:「而今我即將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籐壺皇后心中悲傷不已,一時不能應答,只強作鎮定。吟道:

「生者相別死者離,徒然焚修治殘生。」她心煩意亂,百感交集,只覺意猶未盡。源氏公子答道:

「初送死者傷未盡,今又生離愁恨憎。」曉月隱沒後,源氏公子便前往謁陵。只有五、六位親近的僕役隨同;沒有車駕,皆騎馬前往。想昔日儀仗盛勢,真是今不如昔,一落千丈。隨從者皆愁眉苦臉。其中一兼藏人職的乃伊豫介之子、紀伊守之弟,曾任右近將監,是年本應加爵,卻因資茂拔楔時曾作公子隨從而被剝奪了官爵,很是失意,只得隨公子遠赴須磨。此刻於謁陵途中,望見賀茂神社下院,便憶起於投楔那日的盛況,頓時感慨萬端,遂翻身下馬,將源氏公子的馬頭拉住,吟道:

「葵花艷時同輦游,社神今日也是恨。」源氏公子亦有同感。想當初他是何等風流倜儻,出眾超群阿!」便覺莫名歉疚。於是跳下馬來,膜拜神社,告別神明。並吟詩道:

「身雖遠離浮名在,是非自有神明斷。」這右近將監原來多愁善感,聽罷此詩,亦覺正合心意,心想這公子委實可親可愛。

源氏公子於皇陵前跪下,父是生前的種種情狀—一浮現於眼前。想到這位至尊元上的明主,也已與世長辭,不復相見,亦不能再聽到他的教誨了。公子心中無限思念與痛楚,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止不住淚水長流。又憶起父皇臨終前諄諄的遺言,實在是深謀遠慮啊!

墓道上雜草叢生。公子起身,踏革前行,也顧不得晚露沾農了。其時烏雲遮月,陰冷淒涼,樹影婆婆。公子欲離墓辭別,卻迷失了方向,只得退回,稽首再拜。但覺父皇面容,清晰可見,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詩道:

「皇靈芝知應同悲,明月解人已入雲。」返回二條院,天已大亮,公子隨即又寫信與皇太子道別。此時王命婦正在宮中代替籐壺皇后看護太子,源氏公子便將信轉交與她。信中道:「離京在即,不能再訪,還望體諒。惜離傷別,見此便知,善為致意。」正是:

「維隱只因時運盡,春來花發返都無?」此信附系一枝已調零了的櫻花上。王命婦遂將信送與皇太子,並對他說明信中情由。皇太子年事尚幼,亦覺此事鄭重,便認真閱讀。王命婦問道:「辦何回信呢?」皇太子答道:「對他道:『一刻不見,便覺思念無限。此次遠別,如何熬煎?」』王命婦想:「這答詞未免太簡便了。」頓覺這孩子好生可憐。又憶起源氏公子與籐壺皇后荒唐的戀情及諸多傷心之事。心想:「此二人本可安然度日,只因作繭自縛,以致苦不堪言。然而我也脫不了干係,當初怎麼充當了牽線的角色?細想起來,追悔莫及啊戶便在覆信上說道:「拜讀來書,甚覺無言達意。已將尊意啟奏太子。其傷心之狀。難以言喻。…」此信許是心情惱亂所致,有些不著邊際。又附一詩:

「匆匆花事開又謝,明春願君返京華。一遇時機,必心想事成。」之後又向宮人談及公子的情狀,滿堂皆泣不成聲。

凡與源氏公子有一面之交的人,見其今日鬱鬱寡歡,無不扼腕歎息;至於平日朝夕伺候之人就更不必言了。甚至連公子素不相識的做粗活的老婆子和洗刷馬桶的僕役,也因一向深蒙公子思顧而依依不捨,為不能再見他而悲哀。滿廷百官,皆關注此事。公子自七歲起就與父皇朝夕相處,奏請之事,無不准允。故此百富多蒙公子思德,無不心存感激。公卿、棄官等雖身份高貴,然仰仗公子之力者亦為數不少。其餘各等官員,更是數不勝數。當中也有些人,並非不知思德,怎奈眼下權臣專橫,不得已而心存顧忌,不敢親近公子。總之,與公子有關聯之人,皆為他的離去深深痛惜。他們私下議論有司之偏執,但轉而一想:捨身前去慰問,於源氏公子有可移益?遂佯裝不知。源氏公子正當失意,便感人情冷薄,世態炎涼,心中愈發哀傷。

臨行之日,公子與紫姬平靜談心至日暮,按例於子夜啟程。公子身著布衣便服,行裝甚是簡陋。對紫姬道:「明月升空,我該出發了。你且走出門目送吧。今此一別,定會堆積千言萬語,無以傾述。以往偶爾小別一二日,亦覺郁仰不堪呢!」便捲起簾子,勸其到廊下。此時紫姬傷心不已,只得強忍眼淚,膝行而前,依著公子坐下。月光之下,更顯得丰姿綽約。源氏公於想:『躺我就此長辭,將她一人丟在這無常之世,不知其境渡將何等苦楚啊!」更覺難捨難分。但見紫姬已悲痛難禁,若再言此話,定然使她愈加傷心,便故作泰然自若,吟道:

「身心若懷終身警,此番生離何足論。分離不會太長。紫姬答道:

「癡心欲捨妾身命,應得行人片刻留。」源氏公子見她如此癡心重情,久久不忍離去。但恐天明後人多目雜,行動不便,終於硬著心腸啟程。

赴江途中,紫姬的形貌始終不散,令公子惆悵不已。暮春晝漸增長,加之順風而下,申時許使抵達須磨浦。旅程雖不長,只因素無經驗,頗有新奇之感,便覺悲喜交加。途中經過一地,名日大江殿,荒涼異常,只剩幾株松樹。源氏公子即是賦詩: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別客歎渺茫。」海邊波浪迭蕩,源氏公子觸景生情,遂吟唱古歌:「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羨波臣去復回。」此歌原本家喻戶曉,但於此情此景,卻頗為相宜。諸隨從聽了無不動容。再回首,但見雲霧朦朧,群山隱約可見,恰如白居易詩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遠行人』了。及此,眼淚便如漿水般滲出。源氏公子又吟詩道:

「遙遙故鄉雲山隔,仰望也應共此天。」即景傷懷,好不辛酸。

此次源氏公子在須磨的住處,與從前流放於此而吟「寂寞度殘生」的行平中納言的住處相距甚近。海岸稍遠處,是幽靜而荒涼的山地。自牆垣及種種房屋設施,均別具一格,與京中遇然相異。那茅草屋及蘆葦亭,別緻雅趣,與四周環境渾然相融。源氏公子想道:「此地與京中有著天壤之別,倘不是流放來此,倒另有情調呢!」於是憶起昔日的種種浪漫行徑。

源氏公子召來附近領地裡的吏目,命其建造住所。並將同來的良清視作親近家臣,負責實施公子意旨而指揮吏目。如此這般,令公子感慨萬分。不久,房屋便拔地而起。又命加深池水,增栽庭水,心便漸漸平靜下來,但亦如在夢中一般。這攝津國的國守,以前是公子親信的從臣。此人不忘舊情,不時暗中加以照顧。這住處便日日人來人往,熱鬧起來。但終不似以前有情意契合的知音,仍覺遠離他鄉,心情亦鬱結難解。歲月無情,前途未卜。

安定旅居,已逢梅雨時節。往事紛至沓來,又思念京中親人:「紫姬必愁苦不堪;太子近況如何;小公子夕霧照舊無憂無慮,嫁戲度回吧?」此外心中掛念之人還很多,便—一寫信,派人送往京都。其中給二條院紫姬及師姑籐壺皇后寫信時,常因淚眼模糊而一度擱筆。與籐壺皇后的信中,附有一詩:

「無限愁容遷須磨,松島漁女意如何。愁歎不已,而今瞻前顧後,一片黑暗,正是『憶君別淚如潮湧,將比汀邊水位高!」』

給尚侍俄月夜的信,仍由中納吉君轉變,便寄給這侍女。其中寫道:「追憶往事如煙,聊以慰藉。試問:

無所顧慮思重敘,柔情聊君懷我無?」此外種種話語,讀者自可想像。亦送信給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托付他們好好照顧小公子。

京中請人收到源氏公子的信,大多難以抑制悲傷。二條院的紫姬讀罷信,立時軟在床上,悲不自勝。眾侍女見此情景,也都愁眉緊鎖,莫能勸慰。再見到公子昔日慣用的器物,常彈的琴箏,聞到公子留下來的衣服上的香氣,股俄中便覺公子已仙逝。惟少納言乳母怕有不祥之兆,請北山僧都舉行法事,祈願平安大吉。那譜都向佛祝願兩樁:其一,願公子早日安返京都;其二,願紫姬消卻愁苦,早日康復。紫姬愁苦期間,譜都勤修佛事。

紫姬為源氏公子置辦衣物時,那常禮服和裙子,皆為無紋硬綢,甚是怪異,令人見了悲歎。公子臨別吟唱「鏡影隨君永不離」時的形貌,始終不能消失。然而這猶如鏡中花,水中月,只得空自嗟歎。往日公子出入的門戶、常椅的羅漢松木柱,而今睹物思人,胸中甚是愁悶。縱是閱世歷深的老人,於此情此景也難免悲傷。況紫姬自小受公子撫養,視若父母,與公子親近無比。此番匆匆離別,自是耽於深深思念之中。倘使公子仙逝,則知事已至此,歲月流逝,自會漸漸遺忘。但如今並非永別,而是流放他鄉,歸期無定,不免令人牽腸掛肚,憂憤懣懷。

師姑籐壺皇后時刻掛念是太子前程,自是滿腹憂傷。且與源氏公子有宿線,對此哪能無動於衷?數年來,只因深恐蜚短流長,所以行事步步小心。若將隱私略微洩露,定遭世人誹譴,故只得將情愛按捺於心。但凡公子求愛,大都作裝不知,不以為然。所以愛管閒事之人,於此事,卻終無話可說。今細細想來,能太平無事,半是因公子不敢輕舉妄動,半是由於皇后為避人耳目,極力掩飾。如今危險已無,但舊情難忘,難免流淚。於是她的回信,寫得亦較以前稍微詳細,其中有如此言語:「近日只是:

居身菩提。猶恨,經年紅淚染袈裟。」

尚侍俄月夜在回信中道:

「世上眾目堪難防,心中間煞愁難解。此時可想而知,恕不詳述。」聊聊數語,寫於一張小紙上,夾在中納言君的回信中。中納吉君的回信則極盡尚待憂傷之狀,淒楚動人。源氏公子讀罷,頓覺眼眶濕潤。

源氏公子給紫姬的信極為周詳,所以她的覆信中也有許多傷心之言。其中有一首詩:

「海潮侵客袖,居人淚沾襟。若將襟比袖,誰重複誰輕?」

紫姬所送的衣服,色彩與式樣都極為雅觀,甚合公子心意。源氏公子想:「不知她心靈手巧,遇事不俗,又這般雅麗,真乃意中人也!若無此變,如今我正好摒棄塵世雜念,斷絕牽累,與她安閒度日。」可眼下境遇,讓他又不勝四惋。紫姬的容顏時時閃現於眼前,晝夜不曾消失。相思深處,決計暗中迎她來此。轉念一想:生不逢時,舉世混濁,前生罪孽未除,豈可胡思亂想?便不再他顧,即刻齋戒沐浴,日日勤修怫事。

左大臣在回信中言及小公子夕霧近況,甚是可憐。但源氏公子以為小公子有外祖父母照抄,且將來自有見面之日,對小公子並不十分牽掛。想來他思妻之念定比愛子之心更為煩惱吧!

且說那六條妃子,於伊勢齋宮處。源氏公子也曾命人送信前去,她亦特地遣使送書來,措詞委婉,筆致優雅,自與眾不同。其中道:「足下居所,似非人世間。吾等聞此消息,恍若身於夢幻。細細思量,總不致長年客遊木思京都吧!然前世罪孽深重,恐相約之期,已遙遙無盡!

寂寂須磨流放客,憐憐伊勢隱居人。如此萬般渾濁的世間,將來如何了結啊!」另有千般話語,別具一詩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我無生趣永飄零。」

六條妃子素多感悟,回信自是合情達意,春意秋思綿綿,盡傳淑女情懷。才華甚超常!

源氏公子思忖:「此人本來可愛,我不該為那生靈祟人之事怨怪她。如今萬念俱灰,飄然而去。」至今憶及,惟覺愧意連連。以致收到她的來信,也覺得這使者甚為可愛,刻意款留兩三天,聽他講講伊勢情形。此為荒涼旅鄰,自可許這使者近身面稟。他年輕而聰明伶俐,見得公子儀容,心中驚歎不已,競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與六條妃子的回信,言詞目不一般。其中一節道:「孤寂無趣時,常想念心切,先前若知我有流放厄運,定隨你同去伊勢。惟願:

去罷伊勢別離憂,浪中小舟度此生。只畏:

今生難訣愁和淚,又望須磨浦上雲。相見之期,渺茫難料。想來,好不叫人愁悶啊!」如此之類,源氏公子對往日情人,無不慇勤備至。

那花散裡收得公子來信,亦甚悲傷。寫了長信回復,並附上麗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過,興致難抑,甚為珍惜。他多次閱讀此信,尚覺可慰孤寂,卻又另增別恨。花散裡附詩道:

「愁見滿階皆蔓草,忽又湧淚袖未干。」源氏公子讀罷,想像她那評內蔓草叢生之狀。無人照顧的生活一定淒苦不堪吧!信中又適:「梅雨淫淫,處處牆倒垣傾。」便命府中家臣,派領地內人丁前去修補。

再說那尚待俄月夜,因與源氏公子私情洩露,傳為笑輛,羞憤難當,已頹喪不堪。右大臣素來疼愛此女,便屢屢向弘徽殿太后說情,又秦請朱雀帝。朱雀帝認為她並非有身份的女御及更衣,僅為朝中女官,便饒恕了她。這尚待苦戀源氏公子,闖下滔天大禍。幸而獲赦,依舊人宮侍奉。但她依然癡心傾慕這多情郎。

隴月夜於七月裡返宮。朱雀帝向來寵幸她,便不顧外人譏議,依然留她在側伺候。不時向她訴怨申恨,且訂立海警山盟。其姿容儀態,極為雍容柔美。可肽月夜一心念及源氏公子。甚覺有愧於朱雀帝。時逢一日,宮中舉行管絃樂會,朱雀帝對她道:「源氏公子木在,頗感美中不足。況且比我思念更深的人,何其多呢!覺得世間萬物,盡都黯然失色了。」之後垂淚歎道:「我終究違背了父皇遺命!罪不可赦r」俄月夜也淌下淚來。朱雀帝又道:「我雖生於人世;但絲毫無趣,更不求長生。若我即刻死了,你如何想?倘你以為我的死尚不及領磨那人的生離可悲,那我的靈魂也要不安的。古歌道:『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歡娛勝黃金。』此為不解來世因緣的淺薄之見吧!」他深感世事滄桑,但語態卻格外溫存。俄月夜更不勝悲,淚流滿面。朱雀帝便道:「如此,你在為誰流淚呢?」

稍後,他又道:「至今你不曾為我生個皇子,實是憾事!本想遵循父皇遺命讓位於皇太子,可其間阻礙甚多,教人好不煩惱戶都因當時權臣當朝。朱雀帝年紀尚輕,性情柔弱,故不能隨意行令,痛苦之事極多。

且說須磨浦上,秋風蕭瑟。源氏公子居處雖遠離海岸,但行平中納言所謂「越關來」的「須磨浦風」吹來的波濤聲,夜夜鳴響耳邊,淒涼至。此地獨有秋色。源氏公子身邊人少,且皆已入睡,推公子一人難眠。他將頭從枕上抬起,聞得四面秋風猛厲,濤聲漸高,如在枕邊。淚又消然湧出,浸潤了枕頭。他便起身,彈了一會琴。那琴聲自己聽了亦淒楚無比。便停下來,吟道:

「離人泣聲入濤聲,哀聲疑人故國來。」哀思淒怨之聲,驚醒了隨從諸人,皆深為感動!不知不覺坐起身來,悄悄抹淚。源氏公子聽了,心想:「他們皆因我一人而離卻朝夕相親的骨肉,顛沛至此,受這般苦楚!不知做何想法?」甚覺歉疚。心想今後若長此愁歎,他們看了,必定更為傷懷。於是強振精神,晝間與他們談笑風聲,以排遣塵世煩憂。寂寥無趣時,且將各色彩紙粘合起來,作戲筆書法。又於珍貴的中國絹上漫筆描畫,妙趣橫生,貼在屏風上。身居京都時,只是遙想別人描述高山大海的雄姿。而今親眼目睹,頓覺這真真切切的山水之美,遠無法想像,便作了些優秀的圖畫。隨從人等看了皆道:「應召請有名畫家千枝與常則來替這些畫著色才好。」眾人頗覺美中不足,有些遺憾。源氏公子是個可親可敬之人,侍從們認為親近他便可擺脫塵世煩憂。因此常有四五個隨從與公子形影不離,以此為一大樂事。

一日,庭中花木正艷,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迴廊上,憑欄閒眺四周景致,其神態飄逸液酒。許是環境沉寂之故,令人幾疑身處仙境。公子身著柔軟的白綢襯衫,罩淡紫面、藍裡子的襯袍,外穿深紫色的尋常和服,鬆鬆繫著帶子,打扮甚是隨意不拘。念著「釋迎牟尼佛弟子某某」誦經聲,體態優美異常。其時海上傳來漁人說唱及划小船的聲音。遠遠望去,那些小船猶如飄浮於海面的小鳥,頗覺蒼寂。天空,-行寒雁淒淒哀鳴而去,哀音與槳聲融為一體,無法分辨。公子身臨其是,不禁念道:「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舉手拭淚,玉婉與黑檀念珠交相映襯,格外高貴雅麗。思慕故鄉戀人的隨從見了他這等姿色,皆以之聊懷。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早雁傍容聲哀怨,疑是伊人遣使來。」良清接著吟道:

「征鴻非是昔日友,緣何聞聲憶舊時?」民部大輔惟光也吟道:

「從來不管長征雁,今忽聞聲卻自傷。」前述的右近將監也吟道:

「征雁長離鄉與井,幸得同群慰孤情。」我等倘離群,定將孤寂不堪了。」惟光之父伊豫守已遷任常陸介。他未隨父同往,卻隨源氏公子來此。心中雖有掛慮,卻佯裝無事。慇勤侍候公子,惟恐不周。

時值明月當空,萬物按銀。源氏公子方記起今晚乃月圓之夜,更覺層層舊事襲上心頭。遙想那清涼殿上,眾人飲酒歡娛,不勝艷羨;南宮北鄖,定有無數寂寞人,望月長歎。凝想京都情狀,繼而朗吟:「銀台金閉夕沉沉,獨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放人心。清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鐘漏深。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聞者無不淚涕漣漣。又諷湧先前籐壺皇后所贈之詩:「重重夜霧遮明月…」蹩眉長歎,相思不勝。往事歷歷,不禁嚶嚶淒哭。詩人勸道:「夜深了,望公子安息吧!」但公子仍滯留月下清輝中,吟道:

「神京歸期造隔遠,清輝同仰亦慰情。」回想那夜朱雀宮中,與帝敘!日之時,其容貌與桐壺上皇,竟酷似莫辨。思慕之餘,又吟誦:「去年今夜待清涼,秋思詩篇獨斷腸。恩賜御衣分在此,捧持每日拜餘香。」方才入室就寢。昔日蒙賜的御衣,一直放在座旁,不曾離身。又吟詩道:

「世間命究不恨人,前塵回首淚濕襟。」

卻說太宰大或出守築紫,任期已滿,正值返京。隨行人馬甚眾。且女兒極多,不便陸行,因此自夫人以下,女眷一率乘船。一路覓跡覽勝,好不自在。須磨風景獨好,眾人嚮往已久。這回到得須磨浦,聞知多情郎源氏公子正滴居於此。那些芳齡女子,正值情竇熾盛,早就戀慕源氏公子才情俊貌,此刻雖籠閉舟中,卻已是紅暈滿頰,擔保萬狀。尤其那位五節小姐,曾與公子有線,見縴夫無情地拉過須磨浦邊,不勝惋惜生恨。聞得琴聲遠遠飄來,哀哀怨怨,與那彈者直教有心人淚湧不息。

太宰大或遣使問候源氏公子:「下官出守外省,期滿返京,本擬先趨謁貴府,仰蒙指教。豈料公子竟棲隱於此,今日途經尊寓,惟感惶惶,心甚唱歎。急欲躬身請安,然京中故友至親,皆迎候於此。人眾目雜,且應酬甚多,交際煩擾,深恐不便。故爾先派愚子前來,他日當再親自奉謁。」使者乃大寬之子築前守。此人先前蒙源氏公子推薦,遂為藏人,因此對公子有感恩之心。今見公子落難此地,不勝傷楚,更為激憤。然此刻人多不便,未及洋敘,只得匆匆辭歸。臨別時源氏公子對他道:「自滴居此地以來,昔日親友,盡皆棄我。難得你特來看我。」對太宰大式也如此作答。

築前守灑淚告辭,歸去稟覆父親,公子近況不勝淒涼。太宰大式及來此迎候的諸人聽罷,皆甚惋惜,禁不住齊聲痛哭。那五節小姐千方百計,派人送去一信:

「琴擾心若船停纖,進退兩難君可知?冒昧之處,務請諒解!」源氏公子看罷,臉上頓生笑意,那神態俊麗可愛。遂回信道:

「心若意似船停纖,應泊須磨浦上波!我這『遠浦漁樵』的遭際,當初確未料知啊!」昔日營公路遇此地,亦曾賦詩相贈驛長。驛長尚傷別這般,況五節小姐,乃多情女了,竟想獨留須磨哩!

再說京中,源氏公子去後若干時日,自朱雀帝以下,掛念者甚眾。特別是皇太子,更是思之切切,常悄然抹淚。乳母見之,甚為憐惜。王命婦因詳知內情,更是悲傷。一向操心皇太子前程的師姑籐壺皇后,亦愈發鬱悶愁歎,惶恐木安。諸童子及一向親近公子的眾公卿,最初尚頻頻寄信於須磨,偶爾還附上極其動人的詩文相互訴懷。然因弘徽殿大後一向不滿公子,且公子又以詩文聞世,當下斥罵道:「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動,即便飲食之事亦不例外。如今這源氏竟在流放地造起風雅宅邪,作詩譏謗朝政。居然還有人附和他,跟著『趙高指席為馬』。」一時惡言紛紛,諸皇子聽了,甚為驚懼,此後再不敢致書問候源氏公子了。

歲月逝如流水。二條院紫姬自源氏公子去後,竟無片刻釋念。而東殿裡侍女皆已轉到西殿來侍奉紫她。這些侍女乍到時,並未發覺紫姬夫人的好處,皆想告退。日子久了,逐漸熟悉起來,才覺夫人不僅容貌姣好,且和藹可親,待人接物,周到誠懇,便都打消了告退念頭。紫姬偶爾也和那些身份較高的待女親切談心。她們私下裡想:「這位夫人能在請人中倍受寵愛,也不無道理。」

話說源氏公子滴居須磨,思戀紫姬之心與日俱增,不堪忍耐,極想接她於此共度安閒歲月。然念及目前潦倒際遇,怎可再讓這心愛人兒同受苦難?思量幾番,忍痛打消了思念。這荒天野老,諸事與京迥異。源氏公子甚不習慣平民生活,頗感當前境遇怨屈。

公子寓所後山中,常有人燒柴,因而時有煙霧塗繞室內。公子竟以為是漁夫燒鹽,甚覺納悶,便吟詩道:

「但願京都諸好友,不絕佳音似柴煙。」

不覺已是大雪紛飛的冬季。源氏公子仰望長空,帳茫間,胸懷無限蒼涼淒楚。於是取出琴來,命良清伴歌,惟光吹笛合奏。至得心應手時,更哀怨深切,竟致弦凝聲歇,眾皆抬手拭淚。源氏公子忽記起古昔遠嫁胡國的王昭君,料想若此女為自身紅顏知己,將是何等傷悲!忽轉念,倘若自己心愛之人被放逐異國,又將是何等結局呢?想到此處,彷彿真有其事,心中不勝淒涼。隨口吟道:「邊風吹斷秋心緒,隴水流添夜淚行。胡角一聲霜後夢,漢宮萬里月前腸。」

此刻明月皎皎,旅舍清晰可見,清輝遍灑室中。雖身處斗室,卻可飽覽深秋夜色,可謂「終宵床底見青天』也。月漸西沉,無限冰寒。源氏公子不禁自吟管公「只是西行不左遷」之句。心中悲涼,又獨自吟道:

「飄泊此身前途迷,月明羞見獨向西。」這一夜依舊徹夜難眠。東方欲曉,但聞百鳥齊鳴,和諧悅耳。便又賦詩道:

「齊鳴曉鳥暖人世,愁人無寐離情淒。」是時隨從諸人尚在夢中。源氏公子躺著獨自詠誦。天色未明,即起床淨身,念怫誦經。隨從人等醒後見了,想見公子先前何曾如此嚴為整飭,更深覺公子敬愛,不忍捨之而去,即便片刻也不願。

明三浦,離須磨只箭之遙。良清位於須磨,明石道人住於明石浦。因其女極為可愛,他便去信相求,不見女兒回信,倒得父親一信:「有事相商,勞駕來捨一敘。」良清暗自思忖:「女拒父邀,若空手而返,豈不丟盡顏面。」心裡怨怪,不再理會。

這明石道人孤高自傲,堪稱當世無二。照播磨習俗,惟國守一族最為高貴,世人皆敬仰之。但明石道人生性怪僻,在他眼中,國守與常人並無二樣。故良清雖為前任國守之子,明石道人拒絕他也不足為怪了。且說明石道人求婿數年,仍沓無蹤跡,心中不免著急。此間聞知源氏公子滴居須磨,一陣竊喜,遂對夫人道:「源氏光華公子,才貌兼俱,乃桐壺更衣所生。因沖犯朝廷,業已遷居須磨。我想招他為婿,女兒若有一皆身份不被流放須,他豈肯屈有主張,快為自信,將屋子裝扮得雍容華貴,一心一意籌備女兒的婚事。

去人再次勸道:「何必如此呢?就算他央明便大,又兒們漸丈嫁個流放之人,豈不太委屈了?倘若公子有心愛她,尚可考慮。可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明石道人聽畢極為惱火:「在中國,在我國,滴成之事,並非稀有,但凡遇異傑出之人,滴成類事,在所難免。你道公子何許人?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綱言便是他已故母后桐壺妃子之父。這妃子貌美傾城,集後宮佳麗於一身,倍受桐壺帝寵幸。因而眾芳皆妒,以致憂惱成疾,不幸短命。能留下這英才公子,亦為萬幸。我雖非京中人,但同公子有這般因緣,量他必定應允。」

再說這位鄉下姑娘,雖非大家閨秀,卻亦典雅端莊,靈秀非凡,氣度不俗。惟因出身低賤,常黯然傷懷:「王公將相之子,不肯俯就於我;身份相當的,我又決不肯嫁。若一日雙親先我而去,我將如何呢?唉,只有出家為尼,或者投海自盡了。」明石道人觀她為命根。每年兩度帶她去嚮往吉明神參拜。女兒也私下祈禱,希求明神賜福。

春風又綠須磨浦,寓居卻荒寞寂寂。去年種的小櫻花樹也隱隱約約開花了。每當春光明媚之日,諸種京華舊事,引得源氏公子黯然神傷。二月二十過去了。恍惚間離京已有一年。去年惜別場景,此刻躍然眼前,好不傷悲!南殿櫻花,開得正盛吧?當年花宴上,桐壺院的音容笑貌,朱雀帝的清麗雅秀之姿,以及自己和詩吟誦之情狀,無不歷歷在目。睹今追昔,不禁吟道:

「何日不思春殿樂,插花時節應重來。」

正值百般孤寂,萬般無聊時,左大臣家三位中將來訪。這中將現已升任宰相,人品甚為世人敬重。但亦時覺世態炎涼,遇事便憶起源氏公子種種好處來。於是冒著獲罪的危險,毅然造訪須磨。二人久別重逢,猶劫後逢生,百感交集。恰是「悲喜同心,淚流兩不允」宰相觀公子居所,清幽明靜,真是「石階桂柱竹編牆」,雖極其簡樸,卻頗具中國風味。源氏公子身著淡紅透黃褂農,上罩深藍色便服及裙子,如同鄉間野民,模樣很是寒愴。然細下一看,卻極為清雅,別具風度。日常器具電毫不精緻。居室淺陋,由外望去,一目瞭然。棋盤、雙六盤、彈棋盤,皆為鄉野粗貨。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見他日常勤修佛法。飲食儘是田家風味,頗有逸趣。

漁夫外出歸來,送些貝類與公子住膳。公子與宰相便召喚他進來,詢問生活情狀。這漁夫便向二人申訴長年海邊生活的種種苦狀。雖然言詞凌亂,聲音嘶啞,但為生計奔波這一點,卻深有同感。故公子與宰相聽了,倍覺可憐,遂送些衣物與這漁夫。漁夫得到賜物,不勝感激。

馬廄就在附近,一形似穀倉的小屋即是馬料房。宰相看了亦覺稀罕。看到餵馬,想起了催馬樂《飛鳥井》,兩人不約而同吟唱起來。之後共敘別後歲月,談到動情處,或悲愴下淚,或開懷暢笑。聞得小公子夕霧頑劣嬉戲,及左大臣日夜操心外孫等事,源氏公子傷痛萬分。凡此諸事,難於盡述。

是夜二人吟詩作賦,唱和應答,通宵達旦。然宰相終究怕此行洩露,急欲返京。來去匆匆,徒增無限傷痛。源氏公子便吩咐取酒餞別。真所謂:「往事渺茫都似夢,舊遊零落半歸泉。醉悲灑淚春杯裡,吟苦支頤曉燭前。」左右莫不感之濺淚。亦各自與熟人道別。時逢幾行南征雁,掀開黎明。公子觸景傷懷,便賦詩道:

「何時化作南歸雁,京都諸友重相見。」宰相也驚心恨別,賦詩唱和:

「辭別仙演情未了,花都途速皆此徑。」宰相帶來的京中土產,頗富意趣。源氏公子甚為感動,便以一匹黑駒回贈,告道:「罪人贈物,恐有不吉,本不欲敬奉。然『胡馬依北風』而嘶,此物亦知懷戀故土啊!」這是一匹稀世寶馬,宰相極為珍貴,忙將隨身所攜祖傳名笛贈與公子,以作「臨別紀念」。因恐他人謠言,二人只得就此分手。

日漸升高,離愁別恨,俱上心頭。宰相頻頻回首,心亂如麻:「此去何日再見?感道就此長另收〞公子佇目凝望,忍痛答道:

「鶴上九霄回首看!我身明淨似春陽。蒙罪搞成,雖是怨屈,然身已玷污,就算古之聖賢也難照舊與人為伍。我是何人,豈敢再度癡心京華夢?」宰相答道:

「弧鶴翔空雲路吉,追尋舊侶咦聲哀。」宰相去後,源氏公子木勝孤寂悲涼,日夜蹩額鎖眉,鬱鬱消沉。

三月初一恰為已日。其中有晚事之人勸道:「今日是上已,公子身蒙禍難,不妨前往修模。」源氏公子遵勸去海邊修楔。請幾個路過的陰陽師來,叫他們舉行拔楔。陰陽師將一大草人放進一隻紙船,送入海中,讓它隨波飄逝。源氏公子見了,頓覺自己正如這單人,便吟詩道:

「我似芻靈浮大海,身世浮沉命堪悲。」天光雲影下,公子賦詩吟誦之姿容儀態,頗具韻味。是時風和日麗,水波不興,海天茫茫。京華舊事,如今境遇,及渺渺未來,次第攢積於胸,不禁自語:

「我罪本是莫須有,天地神明應解憐。」

投楔尚未結束,忽然風雲突變,天地黯然。一時電閃雷鳴,地動山搖。眾人皆驚惶失措,欲逃回去,卻來不及取斗笠。立時足不履地,狂奔返邪,費盡九力才逃回旅礎。尚驚魂未定,道:「如此暴風雨,未曾見過。以前亦曾起風,但總有預兆。如今突如其來,實在怪異!」雷聲仍轟響不止,雨點落地聲沉,力可穿石。眾人驚恐不安,歎道:「照此下去,世界要毀滅了!」唯源氏公子沉著冷靜地坐著誦經。

薄著時分,雷電稍息,惟風至夜肆虐橫行。夜深,雷雨皆停。許是勤心誦經修佛之功吧!眾人相互告道:「倘這雷雨肆行不止,我等定被浪濤捲去!此乃海嘯,能在瞬息間害人。先前傳聞,未敢相信,至個目睹,真是駭人!」

黎明前夕,眾人方漸漸酣眠,公子亦稍息入寐。忽見一陌生面孔,撞進屋內,怒氣沖沖道:「適才大王召喚,為何不到?」便四下裡找尋源氏公子。公子驚醒,暗自思忖:「早聞海龍王最喜俊美之人,想必相中我了。」心中不勝恐懼,急欲返去。

第十三章 明石

卻說連日以來,風雨雷電肆行不止。源氏公子傷心煩憂之事甚多,終回頹廢悲懼,不能自拔。便想道:「這可如何是好?如此蒙罪之身,若因天變而逃回京都,豈不更將貽笑於人?不如就近隱跡深山吧!」繼而轉念:「如此輕率之至,後人必笑我畏於風暴,才做出此舉。」故而躊躇不定。夜夜夢中,那怪人的影子總糾纏不休。

天空烏雲密佈,長久不去。淫雨罪案,不絕於日。京中亦沓無音信,公子深心牽掛,傷感道:「莫非我來世一遭,就此絕跡麼?」此刻暴雨傾盆如注,戶外渺無行跡,故京中音訊更不可知。忽然,從遠處閃出一人影,渾身透濕,模樣殊怪。待此人走近,方知為二條院紫姬所遣。倘於路上遇見,必定疑心為鬼。如此下僕,若在先前定然即刻逐去。躬親接見下僕,他定以為恥。而今源氏公子卻甚覺可親,心緒已大異於往昔。此人從貼身內衣中掏出紫姬信函,上書道:「連日淫雨,片刻不息。層雲密佈,長空如蓋,遙望須磨,難辨東西。

大雨閨中熱淚湧,浦上狂風肆虐無忌。此外宮中諸事,—一俱告。無限孤寂傷悲,莫可勝述。源氏公於閱罷此信,淚如泉湧,直如「汀水驟增」,不覺雙眼昏花模糊。

使者稟報:「此次暴風雨,京中亦疑為木祥之兆。為此,宮中已舉行仁王法會。風雨塞阻,百官皆居置府中,政事姑且告停。」此人口舌笨拙,言語含糊。意欲詳知京中近況,源氏公子只得召他近身,細細盤問。聽得他答道:「大雨日夜不息,狂風頻頻肆虐,已綿綿數目。如此可怕天氣,京都絕無前例。冰雹大塊下落,幾乎穿透地層。雷聲驚魂動魄,毫無止息,皆未曾有過。」說時驚恐畏縮不已,更增人煩憂。

源氏公子暗想:「此災若再延續,恐天地將要滅絕廣次日破曉颶風驟起,惡浪滔天,海嘯滾滾奔騰,轟鳴之聲響徹霄漢,摧枯拉朽。加之電閃雷鳴,恐怖之至,無以言喻。眾位隨從,無不丟魂失魄。相與悲歎:「我等前世作了何孽,使得今世遭此磨難!父母妻兒再難謀面,難道就此離世麼?」惟公子鎮靜自如,思量道:「我身蒙虛罪,豈不是要客死此地不成?」便強振精神。然左右請人噪亂不堪,只得令人備上諸種祭品,禱告神明:「住吉大神啊!請顯神威,庇護此境,拯救我等無辜之人吧!」遂立大誓。

左右諸人見此光景,並皆忘卻了自身安危,於源氏公子之木幸亦深表同情。如此貴人,身且遭此等罕世災厄,真是悲憐。凡可強自振作之人,莫不感動落淚。願以身家性命,救護公子。他們齊聲禱告神佛道:「奏請八方神靈:我公子長居深宮,自幼嬌慣,但秉性仁慈,澤被四方;濟窮扶弱,拯災救危,善舉難以勝數。卻不知造何罪孽,今將屈死於此?仰求天地神明,明辨是非c公子無辜蒙罪,丟官失爵,背井離鄉,以至朝夕不安,日愁夜歎。今又遭此惡變,性命攸關。此乃前世孽報,還是今生罪罰?」若神佛明鑒,請息災降福!」他們向著吉明神社方向,虔誠立誓。源氏公子亦向諸神佛及海龍王祈願。

豈料雷聲愈是響亮,一聲驚天霹靂,裹挾一團天火,正落於公子隔壁廊上,將此廊燒著。屋內眾人,皆失魂落魄。驚亂之中,只得將公子移居內室,才稍稍心安。此時已不拘尊卑貴賤,共居一堂。騷亂雜沓,呼天嚎泣。比及雷聲,相差無幾。天地一片漆黑,直至日暮。

風勢漸弱,雨亦疏透,繼而閃出些星光。星輝下,定睛細瞧居室,實在簡陋不堪,於公子委實屈身了。正屋已被天火燒燬,殘跡淒然,加之眾人相往踐踏,簾子又被狂風掀去,一片狼藉。欲讓公子遷回正屋,也只得作罷,待天明後再作打算。眾人皆狼狽不堪,惟公子一心打坐勤修佛事,然念及將來,亦不免心神淒淒。

稍後,月亮閃了出來。源氏公子推開柴扉,眺望開去。誰見浪襲之處,一幅劫後慘狀,五海嘯餘波未盡。附近村民,竟無人能通曉天情地理,斷知遠近泰否。惟有一群粗陋漁夫,知公子居處乃貴人寓所。眾人聚集牆外,模樣頗為奇特,盡言方間野語,實甚難懂。但也不便逐散。只聞漁夫們道:「此風若再持續,海嘯即刻便來,這週遭近處將全被吞淹,尚得求菩薩保佑,方可平安無事。」若說眾漁夫此番話使源氏公於心驚膽顫,那未免太愚昧了。公子低聲說道:

「若非海神呵護力,微軀定奔碧波中。」

大風一晝夜騷擾。源氏公子雖強打精神,實在疲憊不堪,竟迷迷糊糊昏睡過去。可惜此居所無一帳幕,實在簡陋。公子僅能靠壁打燉。不知何時,那已故桐壺上皇竟活生生直立跟前,對他道:「你為何住於此等骯髒之地?」握手欲拉他起來。接著又道:『稱須依住吉明神指引,駕船速離此浦。」源氏公子驚喜交加,奏道:「父皇萬福,自兒臣訣別慈顏以來,所經苦難何其多!如今正欲棄身於海呢!」桐壺上皇答道:「真是胡言亂語,此番災難不過小小報應而已。我即帝位時雖大罪不犯,但小過難免。為贖罪過,日日忙於修煉,哪能顧及陽世瑣事!近日遭難,我實感不安,故一路饑疲前來此捕。我尚得尋機奏見皇上,有所囑托,將入京去了。」說罷隱去。

源氏公子眷戀依依,放聲哀嚎道:「父皇讓我同去啊!」抬眼一望,哪有蹤影。一輪明月高懸,惟覺父是慈影依稀在目,不似夢中。霎時頓感天空雲彩飄曳,甚是可愛。長年慕父慈容,今圓夙願,雖相見短暫,然清晰分明,至今記憶猶新。不禁思忖:怕是因我遭此厄運,父皇特地借暴風雨之夜,托夢前來救助,真是感激不盡。若希望尚在,總是不勝欣慰。於是滿心思慕父皇,反倒忐忑不安起來,無暇顧及現世的悲哀。便欲續夢,希望再能與父皇詳細晤談,但緊閉雙眼卻心目清醒,輾轉反側至天明。

忽然一小舟隨波而至,其間上來兩三人,朝源氏公子居處走來。前去問訊,回答是前任播磨守明石道人,正從明石浦駕舟前來造訪。一使者道:「源少納言是否攜傳在此?敞主人有事面談。」良清聞知,大為吃驚,對源氏公子道:「當年在播磨國,我與此道人甚為相知。只因一點私怨,後再沒通音信。忽冒風雨前來,不知有何事相商?」他甚感意外。源氏公子倒頃刻醒悟:此事與父皇托夢有關。便立即召其前來。

良清大惑不解,思量道:「風浪如此猛烈,他怎會有心乘船前來造訪呢?」於是前去拜見明石道人。道人言:「幾日前夜中,一位異樣之人托夢於我來此。起初我頗為懷疑,後又幾度夢此異人,對我道:「本月十三日,自會靈驗。此刻可速備船隻,風雨一停,便立即前去須磨。』故我依照此命備船靜候。果然大起風雨,電閃雷鳴。國外朝廷,借靈夢以治國之事甚多。我亦準備照夢中所托之日,駕舟啟程,前來奉告。今日果然刮此奇風,護船平安抵達,全與托夢相符。責處或許不信此事,或許也有預兆。頓勞以此告之,唐突之處,在下深感惶恐。」

良清將此言—一稟告源氏公子,公子亦覺不可思議,思前想後,認為此乃神諭所致。想道:「我若只顧及後人誹議而枉負神明信護,世人譏笑,恐將更甚。對辜負現世人的好意尚不心安,況且神意。歷經種種悲慘,亦該取得訓誡。故應遵此年長位尊,德高望重之人指示。有道是:『退則無咎。』我已遭罕世之苦,迫於死亡,今後是否百世流芳,也無甚緊要了。父皇亦曾托夢,教諭我離開此地,還有何顧慮呢?」定下此心,便回復明石道人:「我孤身飄泊於此,歷經莫大苦難,可京都卻無一人問候。惟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豈料今日竟『好風吹送釣舟來』啊!可否上明石浦躲避幾日?」明石道人甚是欣喜,感激不盡。

隨從等便勸請公子道:「務必於天明起程。」源氏公子照例僅由四五個親信陪同。果然又是奇風,輕舟很快抵達明石浦。原本兩處近在咫尺,片刻即到,而今更為神速,竟如有風神護送一般。

明石海邊景象,自與別處不同。源氏公子惟有不稱心之處,便是來往行人甚多。海邊、山腳皆有明石道人領地。各處海巖均建有茅屋,以助游眺盡興。且有佛堂,莊嚴肅穆,以供修行三昧,冥想來世。至於生計,自有良田沃土。晚年安樂,自有倉庫保障。四季時日,用度齊備,自不必恐慌。聞知近日有海嘯,女眷們均已遷居山進內宅。源氏公子甚為稱心,在此從容息足。

旭日初升,源氏捨舟登陸,乘車上路。明石道人於晨輝中,細瞧源氏公子,竟忘卻自身年歲,似覺添增壽命。滿面喜色難以掩去,合掌感激住吉明神。猶如夜明珠降至,愈發盡。動照護源氏公子。

此處景致靜美,自不待說。這邸宅,構造頗具雅趣,亭台樓閣,假山花木,引海作泉,佈置極為巧妙。此番盛景,非一般畫師所能描繪。與須磨浦處所相比,自要明爽甚多。室內佈置,堂皇富麗,絢爛多采,比京中哪宅亦勝一籌。

源氏公子安頓既畢,靜心歇息一時後,便寫信與宮中請人,歷數此番情狀。紫姬所派使者,尚留居須磨,途中受盡風雨欺凌,正憂慮滿懷,吞聲飲泣思念歸期。公子便遣人喚至,賞賜良多,托他回京俱告詳情。與籐壺皇后,他歷數近因夢線,而免去危難之奇跡。與紫姬回信,因其來書哀怨幽情,故不能隨便回復。寫至幾行,便已淚眼迷濛。此番情形,可知紫姬終不同他人。信中寫道:「我歷經種種磨難,本欲捨棄此身,遁入佛門。推因你臨別贈吟『面此菱花慰心菲』時之情影,常浮於腦際,如此銘心刻骨,又怎敢負心於你?縱使千難萬險,亦不足為道。正如:

人與荒話隨行遠,思君至此路更長。一切都虛幻似夢,永無清醒之時。執筆頓感茫然,難解滿腔愁怨廠此信雖寫得零亂,於旁人眼中倒也美觀,均能看出公子對緊姬一往情深。眾隨從亦托信於使者,述說須磨淒苦的生活。

風雨已去,天空蔚藍清澄。漁夫已出海,個個神態安詳。如今再看那須磨,漁人所居石屋甚少,實在過於荒寂。此處居人尚多,稍顯喧雜,然自有佳趣慰人心目。

主人明石道人虔心修佛,皆因慮及女兒前途而常顯憂愁。源氏公子雖早聞此女美名,此次不期而遇,亦頗感前世有線。然今淪落於此,只應一心勤修佛法,豈可小蝦妄念?況且鍾愛紫姬,又怎可違背承諾?故尚不能向明石道人表達心願。然而數聞小姐品性高雅,容貌嬌艷,又有些戀慕。

明石道人敬畏源氏公子,只得住人較遠邊屋。然而又心環戚念,欲早日得到公子厚愛,且向他提及心中夙願,遂祈禱神佛更為虔誠。他已年近花甲,但精神裡鐵。只為勤修佛法而略顯清瘦。且出身望門,見多識廣,又懂得不少古時掌故,倒可掩飾不時出現的頑固昏既平〔J儀態大方,全無猴瑣之相。源氏公子召見時,便以古代種種佚事慰藉公子。多年來公子奔波忙碌,無暇鬧聽世間掌故,今日有此良機,甚感興慰。想道:「倘未遇此人此地,倒讓人惋惜呢。」二人漸漸熟悉,但因公子高貴尊嚴,敬畏之情仍未消減。放縱有千種打算,亦不能說出口。只得與夫人共話,焦慮歎息。小姐自身亦常感歎生於此等窮鄉僻壤,平常夫婿尚難遇到。如今見源氏公子如此英俊灑脫,不覺心動,然而念及自身卑微,恐不能高攀。誰能寄希望於雙親,一時倒也稍稍安了些心。

轉眼已至四月,明石道人為源氏公子置備的夏衣及帳幕垂布,皆富程趣ˍ如此無微不至,悉心照料,使得公子頗感過意不去。想到道人亦出身高貴,人品優越,便少了顧慮。京城時常亦有人送來物品。

一日,月夜閑靜,公子遙望茫茫海面,黨憶起二條院庭中池塘。思鄉之情澎湃於胸,此刻卻形影相吊,不覺黯然傷懷。遂低吟古歌:「昔居淡路島,遙遙望月宮。今宵月近身,莫非境不同。」隨後賦詩:

「月色無邊夜溶溶,慣若身居淡路山。」吟罷,從囊中取出七絃琴。此琴早已閒置,如今信指投彈,一曲下來,眾人皆暗自神傷。源氏公子又盡展平生絕技,傾注全神彈奏一曲擴陵散人那深居閨宅的多情人兒,聞此美妙琴聲應合隨風而至的松濤,溝深深感懷起來。不僅如此,一些山野庶民,雖年邁體弱,均趕赴海濱,臨風傾聽。明石道人更是捨棄三寶供養前來賞曲。

他道:「聞此琴聲,不禁又塵世紛擾。我久尋極樂淨土,或許便如今夜良宵吧。」說罷港然淚下,讚口不絕。源氏公子亦百感交集,昔日舊事紛紛浮於眼前:宮中絃管樂會,此琴彼奮,美人妙音,世人慕譽,父是器重,盡皆恍如夢境。感懷之時,所奏之曲異常淒婉。

明石道人已是老淚縱橫,遂命人於內宅取來琵琶及箏,用琵琶彈奏一兩支絕世妙曲,再請公子彈箏。公子從容而奏,眾人掌聲雷動,繼而又悲慼下懷。樂聲本不論手法精湛與否,環境幽雅,自然相映成趣。此刻海濱,水天一色,夜霧茫茫;近旁秀木,繁茂蔥蘢,比春之櫻花,秋之紅葉更添嫵媚。四野蛙聲長鳴,不由讓人想到古歌「黃昏秧雞來叩門,誰肯關門不放行來。

此刻道人又彈起箏,技法之高明,音色之美妙,令源氏公子大為感動,他無意說道:「此樂器若由女子從容自如彈奏一曲,那才美呢!」道人菀爾一笑道:「還有何等女子能勝過公子彈奏『委實相告:我家自受延喜帝嫡傳彈箏秘技,已歷經三代。可惜身命不濟,早已摒棄世俗,惟以彈箏遣懷。小女自幼聰穎,模仿自習,倒亦與親王殿下手法頗似。呀,想必我這『山僧』耳鈍,將琴聲聽成『松風音』,竟敢如此胡言亂語。但我曾尋思,倘公子有此雅興,定叫小女為公子彈箏一曲!」說罷競激動得發抖,差點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隨口說道:「有高手於此,我所彈乃是『聞琴不知是琴聲』呀!慚愧至極!」遂推開箏又道:「甚是奇怪,箏這玩意,從來是僅有女子彈得出色。峻峨天皇五公主,經天皇嫡傳,乃可謂世之彈箏聖者,可借此後失傳。如今彈箏家,僅得皮毛而已。孰料此浦竟藏有彈箏妙手,真乃有幸。如若不曾嫌忌,倒想一飽耳福。」

明石道人受寵若驚道:「豈敢!豈敢!公子儘管吩咐,我這便喚她前來彈奏。古昔『商人婦』那琵琶喜亦曾感動資人呢。琵琶能彈出妙音,古人亦不多見。我那小女不知如何習得,卻能將高深曲調盡致表演。讓她久居這濤聲咆哮之地,實在有些委屈。心思鬱結時,小女頗能善解人意。」話裡暗含風趣,源氏公子興興味陡增,遂清道人彈奏。出手自是不凡,現世失傳之技,於他手中,極富韻致,且具古風格調。那左手搖弦之音,尤為清脆欲滴。此處並非伊勢。源氏公子卻讓擅歌隨從唱《伊勢海》伴和。其詞為:「伊勢話清海潮退,摘海藻歐抬海貝?」自己亦不時擊拍合唱。曲畢,二人互為讚賞,隨後擺上珍貴茶點果品,談古論今,又慇勤敬酒。眾人歡度此宵,竟忘卻了人世憂患。

天色漸深,殘月西墜。夜空明淨如洗,一切均已沉寂,惟有海風送來陣陣涼意。明石道人與源氏公子開懷暢飲,娓娓懇談,從初來乍到之情狀談至為來世修福功行。瑣屑細微,即便於女兒終身愁慮之事亦不曾保留。源氏公子惟覺可笑之餘,尚存絲絲憐憫。明石道人說道:「老夫心中一言實難井口:公子屈身此等荒村野地。雖為期短暫,蒙神佛垂憐我頻年修行積福,才有幸見到公子。我為小女之事祈願住吉明神已有十八載。且每歲春秋二度,扶老攜女參拜神明,虔心於晝夜六時誦經禮佛,以求神明保佑,此生嫁得貴婿,了其夙願。只因前世作孽,故家父雖身居大臣,我卻平居田舍庶民。如此沉淪,甚為傷感,寄予小女厚望亦未了結。且得罪諸多身份相應的求婚者,於我實為不利。然而仍未悔恨,即便一息尚存,腕力薄弱,我亦將護愛至底。倘我身先死而良緣未得,則早有道命:「與其配庸夫,不如投海底,許身海波。」說罷聲淚俱下,傷心之至,難以盡述。

源氏公子無話可說。且值愁緒滿懷,聞此番傷心話語,不免傷悲,頻頻拭淚。僅回答道:「我蒙莫名之罪,飄泊於意外之地,正念前世何罪之有。如今乃知前世注定有此因緣。你既有此願,如蒙不棄,理應早告知於我。我自離京,已痛念世事難料,終至心灰意冷,除每日勤修佛法,不作他想。歲月空度,神情頹廢。我亦聞令嬡美貌動人,因念罪名於身,怎可有冒昧之舉?自當寂寞至今。既有此意,若再請紅絲引導,感激不盡。成就好事,我亦不再孤枕難眠了。」明石道人聽罷,無限歡喜道:

「暗盡寂寞弧眠者,應憐荒浦獨居人。務請理解父母長年苦心。」說時渾身戰慄,但仍能自制。公子道:「你慣居荒浦,怎可知我寂寞?」且答吟道:

「離居長夜年歲久,旅枕巾短夢難成。」推心置腹之態,優雅之至,美不勝言。道人又絮絮叨叨,牢騷滿腹地說了許多話。

且說明石道人夙願已成,猶如卸下千鈞。據道人所言判斷,此女生性靦腆。源氏公子便想:「偏僻之地,佳人或許更為優秀。便悠悠神往,取出胡桃色高麗紙,虔誠寫道:

「遠近長空昏迷茫,漁人遙遙指仙源。本應『暗藏相恩情』,終是『欲抑不能抑』。」信上雖字跡寥寥,然情思甚濃。於當日近午,遣人送至山邊內宅。道人正虔心靜候公子音信,果真信使不久便至。遂熱忱接待,頻頻勸酒,灌得大醉方休。但小姐回書久不送出,明石道人急不可待,只得進去催促。小姐恐因身份卑微,高攀不上此等高貴公子,委實有愧,竟羞得難以執筆。便以「心情不好」為由,推辭不理。道人無奈,只得代書:「蒙賜華函,感激不盡。惟小女生長蓬,孤陋寡聞,想是『今宵大喜袖難容』之故,惶恐不敢復書,朽人揣度其心,正是:

同是悵望此天宇,兩地相思共此心。未免過於香艷吧?」此信寫於一張陸奧紙上,書體古雅,筆法灑脫,極富趣致。為犒賞信使,明石道人賞了件女衫,形式頗為精緻。源氏公子看罷回信,甚感風流異常,很是驚異。

次日,源氏公子又去信一封,說道:「代筆情書,我此生未曾聽說。」又道:

「親筆佳音不傳人,只是垂頭獨自傷。真是『未曾相識難言戀』啊!」此信寫於一張軟軟薄紙上,書法更具韻味。明石姬切罷,思量自己乃一少女,目睹如此優美情書尚不動心,未免太畏縮吧。公子俊美固然可愛,但身份甚為懸殊,縱然動心又有何用?徒增憂煩而已。今見再次寄書,不禁為蒙如此青睞而熱淚盈眶。經老父再王勸導,方於濃香紫色紙上寫覆信。筆墨時濃時淡,絲毫不掩做作之態。賦詩:

「試問君思我,情緣深幾許?君心徒自惱,聞名未見人?」筆跡書法皆出色,絕不遜於京中貴族女子。見此書柬,源氏公子不由憶起京中情狀,遂覺與此人通信倒有興味。只因通信過多,難免招人注目,流言廣佈。便每隔兩三日通信慰問一次。或於黃昏寂寥之時,或於黎明多愁善感之時,或思量對方亦有此念之時。明五姬覆信,言語適宜,從不露悲喜之色。源氏便想其品質定很風韻嫻雅,一睹芳容之念更為濃烈。然而良清每每提及此女,總顯得淒楚,那分明是提醒公子,「此人已屬我」。公子雖有些不快,但又念及主僕一場,況且他又追求了這麼多年,倘再去奪取,有些對不住。思前想去,遂決定若明石姬主動,讓我「不得已而受」那樣最好。可惜明石姬姿態傲如貴族女子,決不屈從,叫人無可奈何。於是,彼此對峙,耐性度日。

忽然念起京中的紫姬,今西出陽關相隔遠,思慕之心更近切。心緒不佳時,想道:「如何是好?真如古歌所言『方知戲不得』。乾脆將其暗中接來吧?」轉念又想:「不管怎樣,終不會如此長久離居,眼下怎能移情別戀,招人非議呢?」一時便靜下心來。

且說當年,宮中時發不祥之兆,變故不斷。三月十三日夜,電閃雷鳴,風狂雨暴。朱雀帝得一奇夢:見桐壺上皇立於清涼殿階下,一臉不快,兩眼怒視自己。雖大為震驚,卻只得肅立聽命。桐壺上皇曉諭甚多,主要之事似有關源氏公子。他醒來後異常恐懼,亦生憐憫,便將夢是俱告於弘徽殿太后。太后道:「風雨交加之夜,目有所思,則夜有所夢,此乃尋常之事,毋須擔憂。」或因夢中與父皇四目相對之故,朱雀帝忽然害起眼疾,痛苦不已。弘徽殿及宮中遂辦起法事,祈佑早愈。

恰逢此刻,右大臣亡故。此人年歲已高,原不足怪。只是,死亡瘟疫接履而至,弄得人心惶惶。弘徽殿太后竟亦染病臥床,病勢日益加重。朱雀帝憂心如焚,心想:「源氏公子蒙莫名罪行,飽受沉淪。此大災必為報應。」便屢奏母后:「如今可賜還源氏官爵了。」太后答道:「據刑律,未滿三年,便將罪人赦罪,定遭世人非議,不可輕易為之。」態度甚是堅決,於多方顧慮中,病勢亦愈深重。

且說明石浦,每逢秋季,海風甚為淒厲。源氏公子孤枕難眠,情感寂寞。便不時催促明石道人:「總得想個法子,勸小姐來呀!」他不願前往求見,明石姬亦不願前來。她想道:「山鄉姑娘,念及自身卑微,乃受京城男子誘惑。此等短暫歡愛,我怎可輕率委身?且他本瞧我不起,惟因孤寂難耐方對我有此情懷。我若答應,此生必定痛苦。父母因欲高攀,讓我待字深閨。若一味高攀,即使姻緣成功,亦必定悲哀,悔恨時便遲了。」又想道:「本欲趁他客居此浦,互傳飛鴻以留風韻,了卻令生夙願。素聞公子大名,故盼有一面之緣。豈料身蒙意外而來,我雖隔遙遠,亦可拜仰其俊美之顏。他那琴聲,蓋世無雙亦得臨風聽賞,其朝夕起居之狀,亦能耳聞其詳。於我等山野小民,身居漁樵之間,平常如同草木。蒙公子存問,實為幸之所至廠如此一想,愈發覺得自身卑微,決不再親近公子。

目源氏公子米此捕後,明石道人大婦遙感祈願已成。但細細思量:「倘將女兒貿然嫁與公子,若公子瞧她不起倒成悲劇。公子雖為貴人,但其性情及女兒宿命,尚不可測。果真以女兒性命作賭,豈不成了孟浪之舉?身為父母又如何忍心?不禁心煩意亂。

源氏公子常對明石道人說道:「近聽濤聲,如聽令嬡琴音。此季節琴聲最妙。」明石道人一聽此言,決定促成其事。遂不顧夫人躊躇未定,亦不讓眾弟子知曉,悄悄擇定青田,獨自將房室設置得格外輝煌。於十三日夜皓月是空時,吟著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前去接請公子。源氏雖覺此舉有些風流,但仍換上禮服,整戴一番,方才啟程。為不顯得招搖,公子末乘坐道人配備的華麗車輛,僅帶了淮光等隨從。一路轉山繞水,乘馬閒遊浦上是致。遙想伴戀人共賞海面月影的情景,不禁又想起紫姬。恨不得立即飛身策赴京都。獨自吟道:

「策馬良宵秋夜月,直奔玉宇會佛娥。」

明石道人宅內,雖不若海濱本邪富麗堂皇,然花木掩庭,精美別緻,幽靜而極富雅趣。源氏公子推想如此風雨晦明之地,難怪小姐多愁善感,他深表同情。附近一所「三味堂」,乃居上修行之處。鐘聲伴和松風迎面飄來,讓人頓生哀怨。蒼松扎根巖壁,姿態道勁。秋蟲卿卿,鳴於庭前草叢。源氏公子均感懷於心。

小姐居室,構造尤為講究。一道月光,透過門隙悄然照人。公子輕輕走進,與小姐答話。明石姬不願此刻會面,顯得有些慌亂,僅一味歎氣毫無親近之態。源氏公子暗想:「架子不小呢!千金小姐算難馴吧,而經我直面求愛,亦無不服從。如今飄泊至此,倒要受女子侮辱了。」心中不覺傷感。倘強求尋歡,又於心不忍;若就此卻步,又恐人取笑。如此造巡躊躇,真如道人所吟「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夜風潛入,吹動帷屏。有帶子觸動箏弦,發出錚錚響聲,足見她隨意撥弄箏弦時室內零亂模樣。源氏公子甚覺有趣,便隔簾對小姐道:「久聞小姐乃彈箏妙手,不知能否一飽耳福?」懇求之語甚多,並吟道:

「癡心情侶欲多得,我仍浮生如夢身。」明石姬答詩道:

「我心幽暗似長夜,夢幻真偽難辨清。」音調幽靜嫻靜,極似伊勢六條妃子。正當她陷入遐思,毫無頭緒之時,公子竟然步入內室,她不由臉面臊熱沒了主張,只得倉惶逃進更裡面一居室,將門扣住,倚於門後喘息,羞澀難當。公子並未用力推門。此局面豈能持久?不多時,公子便直接與小姐面晤。她儀容高雅,體態切娜,公子一見鍾情。如此因緣,源氏公子本未敢奢望,居然如此順理成章,頓覺分外銷魂。或許源氏公子一旦面對可心女子,愛情便會不期而至吧。往日只怨長夜難熬,今夜惟愁秋宵短暫。深恐消息走漏,亦不敢過分張狂,便許下山盟海誓,於破曉時分,匆忙退出。

當日派人送書慰問,行動亦為謹慎,或許是負疚於心吧。明石道人深恐洩露此事,招待信使亦不及前次體面,然心中頗感歉意。自此源氏公子便時常與明石姬幽會。惟因兩地稍遠,頻頻出人恐被漁人生疑,故行跡有所收斂。明石姬便悲歎:「果然如我所料!」明石道人亦慮公子變心,只管靜心祈盼其光臨。本已步入紅塵,如今因女兒私情而又墮入塵世,委實可憐啊!

源氏公子暗想:「此事若走漏風聲為紫姬所知,我雖逢場作戲,但她定會怨我薄情而懷恨、疏遠於我,這倒有些對她不住。」由此可知,他對紫姬仍情深誼厚。回思以往種種不端行為,甚覺夫人寬宏大量。對此番無聊消遣頗感後悔。明石姬雖芳姿迷人,亦難抵公子思念紫姬之情。遂寫信一封,俱告此地詳情。信中道:「我實無顏面啟口:往昔狂放成性,不端行為甚多,頻頻擾君憂慮。真是不堪回首!豈知身在此浦,偶遇如此無聊惡夢!如今不問自招,務請諒我此番誠摯之心!正如古歌所言:『我心倘背白頭誓,天地神明清共珠』。」又寫道:「無論如何,我是『孤浦尋花作戲看,思君腸斷淚若湖。』」紫姬回書並無責備之意,語氣亦尤為和藹。末尾道:「承蒙無欺,告之夢情,聞之頓生無限思量。須知

山盟海誓已此般,潮水豈能漫過山?」體察之心溢於字裡行間。源氏公子讀罷,大為感動,決念忠於紫姬。此後許久,未曾與明石姬幽會。

明石姬早有所料,見公子久不登門,不禁黯然神傷,竟想投海了卻此生。昔日推由殘年父母悉心照佛,雖不知福於何處,但春花秋月等閒度,倒也單純無憂。曾推想戀情婚嫁本乃今生幸事,豈料結局竟如此悲哀!然於公子面前,卻不露絲毫苦情,面額猶如從前。二人相處,日漸情深。公子念及紫姬獨守空房,又深為歉疚,故時常獨眠。

為消遣排憂,源氏公子潛心作畫,免卻晝夜相思。若遙寄紫姬,必將感而復書。畫面情思纏綿,見者無不感動。說來也怪,許是。已有靈犀相通之故吧。紫姬於寂寞無聊之時,亦作有些許畫,且將尋常所思寄情於畫,集為日記一冊。如此兩種書畫,必定意趣迎異吧!

年關既過。此年春天,皇上朱雀帝患病。傳位一事,引起朝野評論。在大臣3之女承香殿女御,本為朱雀帝后宮,曾生有一皇子,但年僅兩歲,尚不能立位。故應傳位於籐壺皇后所生皇太子。擇新奮輔粥者時,朱雀帝推覺源氏最為適合。但因此人尚流放於外,甚覺可惜,遂不顧弘徽殿太后阻撓,決定赦免源氏。

自去年弘徽殿太后病魔纏身以來,一直不見好轉。宮中時有不祥之兆,皇帝眼病再次復發,弄得人心恐慌,聖心惱亂。便於七月二十日再度降旨,催源氏回京。

源氏公子雖知終有返京之日,然世事難料,安能顧念結局如何?正苦於無望之時,突然接到歸京聖旨,豈木歡慶欣慰?但又想到即將別離此浦及浦上心愛之人,又不禁傷懷。明石道人呢,儘管推知公子必返京都重建基業,仍茫然若失,悲不自勝。誰有此想:「只要公子春風得意,定有來日方長。」

公子難以割捨明石姬,近日夜夜歡娛。六月中,明石姬有了身孕,常覺身子不適。至今臨別時,公子倒比先前更為疼愛了,暗自因離愁而傷悲。他不由想道:「怪事啊!此乃我命裡注定該受這番苦的。」一時心亂如麻。想到前年離京之苦,如今便到了盡頭,他日何時方可重遊舊地呢?此時的明石姬,其傷楚之狀自不必說。誰有自歎命苦,欲公子多待些時日。

隨從諸人,得知即將返京與家人團聚,各自歡欣若狂。京中來迎接之人,亦是喜形於色,惟有主人明石道人以袖掩淚。轉眼已至八月仲秋,天地衰變,一片淒涼。公子心緒煩亂,仰望長空,想道:「我為何這般沒落,自音至今,常為些許瑣事而自尋煩惱呢?」幾個隨從平素深知公子性情,見公子呆立悵想,相與吸道:「這如何是好?老毛病又發了。」且私下抱怨道:「數月以來,都作得甚為乾淨,悄然前往不過幾次,關係亦本淡然。近來卻這般毫無顧忌,反倒讓那女子受苦。」又談及此事起因,都怪少納吉良清昔年於北山提及此女。良清聞後好生不快。

歸期已定,後日啟程。今日自與往常有異,剛至黃昏,源氏公子便前往明石姬十:所。往日夜深未曾看清其容顏,此刻仔細端詳,方覺此女品貌端莊,氣度高雅,出於意料之外。若就此割捨,委實惋惜!設法迎入京都方可安心。便以此話慰藉明石姬。於她眼中,公子相貌俊艷,自不必說。B因長年齋戒修行,面龐清瘦,更顯俏麗。如今此俊郎滿面愁容,熱淚盈盈,無限溫情與我傷離惜別。於我等女子,此生能有此情緣,已是幸福萬分,豈敢再有奢望?此人如此優越,我卻這般卑微,更覺傷心無限!此刻秋風送來陣陣浪濤聲,分外淒涼滲淡;漁夫所燒鹽灶,青煙裊繞,亦帶哀愁之狀。源氏公子吟詩道:

「此度暫別定相逢,正如鹽灶同向煙。」明石姬答道:

「無限避愁如灶火,今生落命徒勞怨。」吟罷早已哽咽不止。

源氏公子甚是傾慕明石姬邵鋼熟琴藝,深覺憾惜。便懇請道:「分手在即,可否彈奏一曲,以作臨行紀念?」遂命人取來隨身所帶七絃琴,先奏一曲。此值萬籟俱寂,琴聲更顯得異常幽深美妙。明石道人聞之,激動不已,亦攜箏而至。明石姬聽了此琴此箏,黨淚落如雨,不可抑止。不由取琴來信手隨撥,曲趣甚為高雅。源氏公子曾聽得籐壺皇后彈琴,便認為舉世無雙。其手法清艷,牽扯人心,聞者足可辨其容顏,實屬高妙。如今聽了明石姬所奏琴聲,清幽和婉,恍如夢裡天庭妙曲。她所彈樂曲少有人懂。源氏公子素來長於此道,亦未能辨其曲目。正當妙處,一聲斷畢。公子如癡如醉,沉寂半晌,方從曲音中解脫出來,暗自海限:「數月中,為何竟未向其討教呢?」遂又虔誠許諾,將永世不忘。對她言道:「我今將此琴奉贈於你,容你我二人將來同奏,此前請留作紀念。」明石姬即席吟道:

「信口開河我心記,此後思君苦淚琴。」公子歎惋答道:

「別後宮強不變音,如此卿思前情。在此弦未變音前,我倆必定重逢。」如此向明石姬山盟海誓。明石姬深感未來茫然難料,但此刻已無法顧及許多,僅為眼前惜別而傷心垂淚。這本為人世常情。

啟程那日,天色微明時,整裝待發。京城中候迎人員俱齊,一時人聲鼎沸,馬嘶陣陣。源氏公子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卻仍瞅準一個人少的機會,贈詩於明石姬道:

「別卿離浦感傷多,此後餘波當如何。」明石姬答道:

「君行經歲茅舍荒,不慣離苦逐逝波。」源氏公子見其如此坦率,道出心事,不禁悲痛萬分。雖竭力隱忍,仍淚如泉湧。有人不知內情,定會猜想:「即使是窮鄉僻壤,閒居兩三年,如今一旦離別,也有些割捨不下吧!」惟有良清心下明白,憤然想道:「定是不捨那女子了。」隨從請人均歡天喜地,但想起即日便要離開此地,又有些留戀。

即日送別,明石道人準備甚是充分。隨從請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有旅行服裝等贈品。源氏公子贈品,自是與眾不同。除去幾箱衣物外,尚有帶回京都的正式禮品,豐富多彩,配備周詳。明石姬於其旅行服飾上附詩一道:

「旅衣我制淚未乾,襟若在濕君莫穿。」源氏公子讀罷此詩,便於喧鬧中匆匆答道:

「屈指記日相思苦,睹物好懷故人情。」此實乃一番誠意。公子遂換上此裝,將平日衣服送於明石姬,以留作紀念。此農香氣濃郁,又安能不睹物思人?

明石道人對公子道:「我乃朽木遁世之身,此日恕不遠送了!」一臉悲苦,甚為可憐。眾年輕女子目睹那模樣,均不禁暗笑,道人吟道:

「長年遁世隱海角,此心終難捨紅塵。推因愛女深切,以致神思迷亂,就不親自護送了!」又向公子請安並央求道:「恕我念叼兒女私情:公子若思念小女,請惠賜玉音!」公子聞此言分外傷感,哭得兩腮通紅。答道:「如今已結不解之緣,怎能忘懷?我等心跡不久你自會明白。久居此地,真叫我難以割捨!」便吟詩道:

「久居孤薄傷秋別,猶如去春離京時。」吟時不住拭淚。明石道人聽罷,更為頹喪,幾近人事不省。自源氏公子離去,他竟步履蹣跚,似乎老了許多。

明石姬悲傷情狀,更不必言說。她惟有強忍悲愁,以防外人看出。她自認身份卑微,故愈為傷心。公子返京本迫不得已,可此身被棄,難慰今生。公子面容總揮之不去,自知難忘,除揮淚度日外,再無他法。母親惟有安慰,一味怪怨丈夫:「都是你出的歪主意,你這老頑固,鑄成這般大錯!」明石道人自知理屈,亦有苦難訴,僅答道:「罷了!如今亦不必再多言。再說公子怎可棄下自己的骨肉?雖眼下離去,定會想出法子的。勸她吃些補藥吧,老是哭哭啼啼會傷了身子的。」說完,返身靠在屋角,不再作聲。而乳母及母夫人仍在議論他的不是,但聽說道:「多年來一直盼望她有個好歸宿,本以為已了卻夙願,豈知剛開始,又遭此不幸廣明石道人聽了此歎息,愈發同情女兒,也愈覺煩亂了。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夜裡,一骨碌爬起來,說道:「念珠在何處?」便合掌拜佛。近日弟子們怪他懈怠,因此於一月夜,出門到佛堂做功課。豈料一個閃失,跌進水塘裡,腰椎撞在突兀的假山石上。自此臥床不起,亦無暇顧及女兒。

且說源氏公子辭別明石捕後,途經難波浦時,舉行了拔楔。又派人前往住吉明神神社,道明情由,以表圍旅途倉促未能及時參拜,待瑣事停當後,定專程來此還願感恩。此次返京,確實異常忙亂,一路急速前進,無暇觀覽途中美景。

回至二條院,於此專候的人與隨赴侍從暢述衷腸,互訴思念之苦,抱頭大哭。一時說話聲、談笑聲、哭泣聲、慨歎聲、嘈雜切切。紫姬孤寂日久,常歎紅顏命薄,而今得相逢,自是歡喜不盡。數月不見,容顏卻越顯標緻。僅因常積愁苦,濃黑的秀髮稍薄了些,倒顯得另有韻味。公子暗想:「從此將永遠陪伴這個美人,再不分開了。」覺得分外滿足。然而想到明石浦那個惜別傷離的人兒,不禁有些淒楚。源氏公子啊,此生何時才得安寧!

有關明石姬之事,他—一告知了紫姬。言及幽幽離情時,神態甚為激動。紫姬雖有些不快,但只能裝得鎮定自若,隨口低吟道:「我身被遺忘,區區不足惜;卻憐棄我者,背誓受天蔽。」藉以托恨。源氏公子聞後,甚覺可愛又可憐。「如此一傾心美人,我竟捨得長年累月與之離別,不覺可惜?」一番思量,也自感詫異。因而更為詛咒這殘酷的人世。

源氏公子恢復了原爵,不多久便榮升為權大納言。以前曾因公子而受累者均復舊職,猶如古木逢春,又顯一派生機,實乃有幸。一日,朱雀帝召見源氏公子,賜坐於玉座前。眾宮女,尤其自桐壺帝以來的老宮女,均認為公子相貌更顯堂皇了。想到此貴子幾年久居荒涼海濱,甚為悲慼,不覺號哭了一陣。朱雀帝面有愧色,因此隆重召見,服飾亦極為講究。朱雀帝近來心緒煩亂,身體虛弱。但近兩日清爽了些,便與源氏公子商談議事,直至深夜。

此日正逢中秋佳節,昭月當空,夜色幽碧。朱雀帝回首往事,感慨萬千,不覺悲涼漸起。對公子道:「昔日常聞雅曲,自你去後,我亦久無管弦之興了!」源氏公子慨然賦詩:

「落魄訪提簾海角,倏經錘子肢癱年。」朱雀帝一聽此詩,深感愧疚,又有些憐憫,答道:

「繞往二神終相會,悲憶前春離京時。」吟時神采飛揚,儀態瀟灑。

再說源氏公子復職後,為追薦桐壺上皇,急備法華講佛一事。他先去拜見冷泉院,看了皇太子。太子已滿十歲,甚是英俊,見到源氏公子,不脫童趣,興奮跑了上去,投入公子懷抱。公子頓感無限憐愛。皇太子才學初見端倪,人品正直,可想將來定無愧執掌朝綱。源氏公子待心情稍稍平靜後,又去拜見已出家的籐壺皇后。久別重逢,可想又有一番感慨。

卻說當初公子返京,明石道人曾派人護送。護送者回浦時,公子曾瞞著紫姬托有一信於明石姬。信中道:「夜夜波濤,難遣相思!

浦上夜長卻無眠朝霞升時歎息無?」言語纏綿,情思悱惻。且有那五節小姐,為太宰大武之女,因暗戀源氏公子,曾寄信於明石浦。知公子返京後,她亦日漸灰心,便派一使者送信至二條院,吩咐不必言明信主,只須遞個眼色。信中有詩道:

「一自須磨書信罷,羅襟常濕盼君睹。」源氏公子見筆跡優美,料知為五節所寫。便答道:

「造得音信襟常濕,更欲向卿訴怨情。」他曾熱戀過此小姐,如今收到其信,越覺得親切可愛。而如今公子已循規蹈矩,不再有輕薄行徑。至於花散裡等,也限於致信問候而並未登門造訪。她們為此反倒徒增了許多煩惱吧。

第十四章 航標

源氏公子於須磨做了那個清晰的夢後,常常懷念已逝的桐壺上是。每每哀愁悲歎,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陰間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著籌備超薦。定於十月裡舉行法華八講。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猶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於朱雀帝,因違背父皇遺願,深恐身遭報應。如今將源氏召回,稍覺寬慰。眼疾也已痊癒。不過,他總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時常宣召源氏公子進宮商討國事,且坦誠相待,但凡政務事宜無不與其磋商。皇上終於能夠臨朝執政,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朱雀帝日漸堅定了讓位決心。但面對尚待俄月夜哀歎身世愁苦,又甚是憐憫。便對她道:「稱父太政大臣早已過世。你姊皇太后臥病於床,病情危篤。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後你孤苦於世,委實讓人心酸。你愛戀我那般短暫,又將深情付諸別人。但我始終專一於你。待我去後,自有更為優秀之人來照顧你,然而又怎及我癡?僅此一點,便甚為憂心。」話到此處,禁不住舉袖拭淚。俄月夜滿面鮮紅,嬌羞的雙頰早已佈滿淚痕。朱雀帝見了,便忘卻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覺分外傳惜。又道:「『為何你不生個皇子與我?真是憾事啊!將來遇到那宿緣深厚之人,想必你會為他而生吧!可憐身份限定,僅為臣下。」他因念及身後之事,竟毫無知覺道出此番言語。俄月夜甚感羞慚與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對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雖攤灑俊美,卻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摯。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時為何任情而動,惹下如此滔天大禍。自己丟盡顏面倒罷,牽連別人歷盡磨難……」自己真是薄倖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為皇太子舉行冠禮。年僅十一的皇太子,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大。他沉穩端莊,容貌艷麗,模樣與源氏大綱言極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煥發,交相輝映,世間傳為美談。籐壺皇后聞後,心中隱隱發痛。朱雀帝對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讚揚,並情深意切地告與傳位一事。是月二十過後,讓位之事突然公佈於世,皇太后甚是驚訝。朱雀帝忙勸慰道:「辭去帝位,得些閒暇時日,孝養母后,不必操慮。」皇太子即位後,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為皇太子。

時勢更換,萬象俱新,一派欣欣向榮。源氏權大綱言又榮升內大臣。僅因左右大臣職位均滿,尚無空職,故以內大臣之名為額外大臣。源氏內大臣本應兼任攝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實不敢當。」欲將攝政職位讓與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豈能受此重托廣然朝野上下均以國外有先例為由不肯讓其告退。他們道:「每逢時勢變遷、天下混亂之時,即便遁隱深山、不沾塵事之人,亦為平治天下而不顧鶴發高齡,決然從政。如此之人實乃聖賢,可欽可佩。左大臣雖因病告退,然時過境遷,復職效力亦無不可。且在本國尚存先例,不必推辭。」左大臣推卻不得,雖年已六十三歲,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時局不利而解甲歸田,今又恢復顯貴,家中諸公子也隨之陞官晉爵。尤其宰相中將榮升機中納言。因正夫人已故,便準備送右大臣家一女進宮作新帝女御。此女為四女公子所生,年僅十二,備受珍寵。兒子紅梅曾於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如今亦已行過冠禮。可謂萬事順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時家中兒孫滿堂,熱鬧非凡。源氏內大臣只是喜在心裡。

源氏內大臣惟有一子夕霧,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於御前及東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與老夫人哀傷至今。數年晦氣,也因源氏內大臣的榮威而徹底掃除,家業日盛,萬事蓬勃。慣如往常,每逢喜慶時日,源氏內大臣必親赴太政大臣私邪。對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傳女,均悉心關照,故而與人交情甚好。二條院那邊:數年來苦等公子者,均獲優厚待遇。曾蒙寵幸的中將、中務君等待女,適時得到傳愛,以慰藉數年孤苦。因忙於內務,遂無暇外出閒遊。二條院以東的宮邪,本為桐壺上皇遺產。此番大加修繕,更是壯觀,以便花散裡等境況清寒之人居住。

再說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別,其近況源氏公子甚是牽掛。回京後,事務繁忙,未能及時問候。時至三月初,估算產期已屆。公子更是暗自憐愛,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詢。使者回來稟報:「三月十六日產一女嬰,均平安無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嬰,倍感珍愛,亦更為著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為何不接進京做產呢!曾有相命者預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為天子與皇后。權位最低者也必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產女嬰。」此話果然應驗。也曾有諸多佔術高明的相命者不約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榮登龍位,一統天下。」後因時運不濟,此話沒I著落。但隨著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應驗。源氏公子甚是歡喜。他早已明瞭此生與帝位無緣,斷不作此妄想。當年眾多皇子中,父皇對他格外偏愛,卻又降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無帝緣。但轉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後,確信『明石浦之行,必為住吉明神信導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緣生育皇后,故而其父雖稟性乖僻,卻也膽敢與我高攀姻親。照此說來,高貴的皇后竟要誕生於此等窮鄉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與褻瀆。姑且讓她居此他吧,將來定會迎人宮中。」定下此事後,立即督促修築東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憶起昔日桐壺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為宮內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親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產一嬰兒。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聞。遂托人請作乳母。

那人便將此意訴與宣旨的女兒。此女年紀尚輕,思慮單純;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無著落。聞得此話,認為源氏公子之事總是好的,並不擔憂前程,便應承了下來。源氏公子多半是憐憫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憂慮,但念及公子實出好意,亦就有些動情,道:「聽候差遣就是。」是日黃道吉日,便打點出發。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將來你自會知曉,沉寂生涯,望你以我為先例,暫且忍耐些。」便將浦上情狀—一講述與她。

宣旨之女,曾於桐壺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見過幾面。此次再見,覺得她清瘦了許多。所居之處甚是荒涼,惟寬廣依舊。庭中古木森森,陰風颯颯。不知她於此何以打發時日。此人正值芳齡,面容桃紅,模樣倒還乾淨,源氏公子竟不免動情。便笑道:「真不捨你遠行,若能接至我處,該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於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靜靜仰視公子,並不言語。公子遂賦詩贈道:

「往昔交情雖泛淡,今日別時亦依依。與你同行如何?」此女菀爾一笑,答道:

「何須惜別為借口,也能同訪意中人。」出口極為流暢,未免太露鋒芒。

乳母啟程時,於京都內乘車,只有一親信侍女隨行。公子囑咐再三,不可走漏風聲,方才打發上道。並托她帶去護嬰佩刀及其他什物,應有盡有,備置無不周到細緻。乳母的贈品,均挺講究。想像明石道人對嬰兒的珍愛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顏開。但又覺得嬰兒生在那等荒涼野地,甚是淒憐,不禁甚為牽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緣深重!又於書函中反覆叮囑要悉心照料此嬰。並附有一詩:

朝朝祝福長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懷。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車乘船,行至攝津國的難波,再改船乘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貴人般迎接乳母。對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盡。面對公於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誠合掌禮拜。公子這般關心嬰兒,明石道人亦重視為掌上明珠。女嬰亦俊美異常,可謂舉世無雙。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來,公子幾番囑咐,並非無由。」如此一想,便覺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勞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見嬰兒確實可愛,便慇勤照料。

自做母親以後,明石姬與公子數月未見,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陳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見公子這般關心,又略感慰藉。於病床上熱忱犒賞來使。使者急欲辭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為表思念之情,作詩一道,托轉公子:

「幼女個獨撫,狹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為思念,惟望早日相見。

源氏公子從未將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終有一日從別處聞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實不相瞞,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運;而無心的,卻又生了,實為憾事!再則,此女嬰微不足道,棄之亦無妨。但終究不好,我想日後接至此,讓你見見,你不會嫉妒吧!」紫姬聞後,紅了臉,答道:「真怪!你為何總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覺生厭。我於何時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滿腹怨言。源氏公子淒然一笑:「看,你這態度豈不又在嫉妒?至於教你之人,無人知曉!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亂想並怨恨於我,真是叫人傷心!」言畢,止不住流廠淚來。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種種憐愛,還有那封封情書,紫姬也就確信為逢場作戲,疑慮也就漸漸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牽念此人並與其逼問,其間自有緣由。此刻告知,恐有誤會,姑且不提。」便轉移話題道:「身處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悶取樂自然可愛,可實在難求。」又將那海邊暮色,所唱和詩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語中暗含依依離情。紫姬暗想:「雖說逢場作戲,卻於別處尋歡;而我獨守空房,何等悲涼。」心中甚是不快,便轉過身子,凝望別處。後又自歎道:「人生於世,真苦啊!」隨即口占一詩:

「愛侶若煙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獨先,僅此南柯夢。」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許我好傷心!你可知曉: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從此眼多淚,竟是哀憐誰?罷罷罷,終有一日,你會見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總想避開無聊之事,免遭人怨,誰為你一人啊!言畢,取箏調弦彈奏。一曲完畢,摔箏要紫姬也來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聞明石姬善於彈箏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順溫婉,但見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顯得越發嬌艷。源氏公子最為欣賞她生氣模樣。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為明石姬女嬰過五十朝了。想到那可愛模樣,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嬰若生於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隨意安置,將是何等歡欣!可惜居於偏遠荒地,命運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擔心。但此女孩,日後定居高位,難免委屈了!此番顛沛流離,許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務於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攜禮品,皆為公子精心置備的稀世珍品及實用物件。於信中致明石姬道:

「澗底名花惜惜生,佳節來時也淒清。我身雖於京都,心卻甚思明石。如此離居,實在難熬。企盼早作決定,來京會聚。此處一切妥善,毋需顧慮。」聞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為五十朝忙碌,排場極為體面。倘無京中使者見到,便若衣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見明石姬為人和藹,甚是愉悅,二人話亦投機,遂將一切疲勞拋於腦際。於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幾個不同身份的人來,然而她們要麼是年邁體弱,要麼看破紅塵而來。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遠。這乳母人品優越、見識頗多,常將些世間奇聞講與眾人。從女子的見解,歷述源氏內大臣種種超凡卓絕之處及世人對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勝,為自己與其生下一女甚感榮耀。乳母一間閱華源氏公子來信,心中歎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運,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後見信中有問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島仙鶴最可憐,便是佳節無訪客。正當愁情萬縷無可消遣時,忽逢京中來使慇勤問候。雖知自己命運困窮,亦不勝感激。萬望及早妥善處理,以便日後安身。」言辭甚為懇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閱讀再三,不禁氏歎:「可憐啊!」紫姬回頭一瞟,亦低聲自吟:「人似孤舟離浦岸,漸行漸遠漸生疏。」唱罷不再言語。源氏公子忿恨道:「何來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憐,不過信口說來。憶起那裡情形,總感舊事難忘,難免自語。孰料你倒句句銘刻於心。」遂將明石姬來信的封皮遞與紫姬瞧。紫姬見字跡秀麗優美,勝於諸多貴族女子,慚愧之餘,不免嫉妒:「難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後,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訪花散裡,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務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動不便,加之她亦並無甚悅人之處,故而並不在意。時值五月,淫雨綿綿,公私事務甚少,源氏公於頓生寂寞。一回憶起,便登門造訪。公子雖曾疏遠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賴於公子。此番久別重逢,花散裡自是毫無怨言,親切依舊,公子亦就心安。年來此屋愈發荒蕪,身居其間想必淒涼。源氏公子先會晤見花散裡之姊麗景殿女御,時至深夜才前去花散裡處。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銀光輝映室內,將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裡不由肅然起敬。原本她正坐著!臨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從容接待公子,模樣甚為端莊,。室外秧雞鳴叫,猶如敲門聲,花散裡遂吟道:

「聽得秧雞叫,開門月上廊,不然荒鄰里,僅能見清光?」那神態含情脈脈,嬌羞無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間美女,個個教人憐惜,我如何割捨得下。教人好不難堪!」亦答道:

「聽得秧雞叫,蓬門即刻開。我疑香闖裡,夜夜月光來。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語,不過玩笑而已,並非真正懷疑其另有情人。幾年來獨守空閨,堅守貞節,潛心靜候公子駕返。此番心意亦甚為公子看重。回想當年惜別時分,公子吟「後日終當重見月,雲天暫暗不須優」,與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歎道:「那時何苦要因別離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見,此身薄命,儘管傷心吧!」模樣嬌喚,可愛無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來一大難不知源出何處的甜言蜜語勸慰一番。

此刻,又憶起那五節小姐。公子從不曾忘記此人,盼望再次相見。然而難尋機會,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癡心相望,對父母的頻頻勸婚,竟不動半點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幾座舒適邸宅,以邀集五節等人來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遠大,她們可作保姆。至於東院建築,風格頗為時尚,較二條院愈加講究。為早日竣工,遂安排幾個熟識的國守負責監工。

尚待俄月夜那邊,他仍未斷念。雖因她闖下大禍,卻猶不自咎,亦總想再會一面。然此女自遭憂患後更是倍加謹慎,不敢再如先前與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罷不能,覺得世間已沒有一點自由了。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身心悠閒,無牽無掛。每逢佳節,宮中管弦悠揚,生活甚為風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詩在側。以往並不受寵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兒子立為太子,亦母憑子資,遠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寵的尚待俄月夜,卻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於梨壺院,不與其他女御共處。淑景捨,即桐壺院,仍是源氏內大臣的宮中值宿所。兩院近鄰,凡事皆可彼此通問,往來甚為方便。源氏內大臣理所當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護人。

籐壺皇后乃當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榮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賜與封贈,並任命專職侍衛。宮中規模盛大,與往日通然不同。長期以來因忌憚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宮見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誦經禮佛,專注法事之餘,可以毫無顧慮,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暢。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歎時運不濟了。而源氏內大臣一有機會,必對其關心備至,以示敬意。世人卻認為弘徽太后不該有此善報,憤憤不平。

源氏內大臣常普施恩惠於世間百姓,有求必應。推對紫姬之父兵部卿親王一家漠不關心。緣於源氏公子遭流放時,他毫無同情之心,倒有趨炎附勢之意。故此源氏內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籐壺皇后憐憫此兄,甚感遺憾。是時天下大權平分,太政大臣與內大臣翁婿二人齊心協力,共同執政。

是年八月,權中納言之女入宮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儀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親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親王之二女公子,經父母悉心教養,盛名於世,亦有入宮願望。然源氏內大臣並不信任,親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內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參拜。因為還願,儀仗蔚為壯觀,一時舉世轟動。滿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競相隨往。恰逢此際,明五姬亦前去參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參拜一次。只因去年懷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補償。靠岸時,但見熱鬧非凡,參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連綿不斷地運至。樂人與十位舞手均為相貌俊秀之人,裝束甚是華麗。明石姬一隨從便探問岸上人:「煩問,何人來此參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內大臣前來還願!怪事,世間尚有人不知呢!」言畢,身份低賤的僕從皆笑起來。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時前來。雖與他結不解之緣,然而遙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發不幸了。連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氣揚。惟我向來關心其行蹤,偏偏對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無知曉,又貿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處,很是傷心,不禁落淚。

源氏內大臣一行聲勢浩大,行進於綠色松林中。那身著絢麗官飽之人,猶如艷麗的櫻花及紅葉鋪滿於地,不計其數。六位官員中,藏人的青袍尤為注目。那右近將監,當年於公子流放途中曾賦詩怨恨賀茂神社,如今已榮升衛門佐,侍從前擁後簇,一副藏人大員派頭。良清亦榮登衛門佐之位,身著紅袍,風姿俊美,更是神氣十足。凡隨公子於明石浦居過之人,模樣已遠非昔日,皆身著紅紅綠綠的官袍,無不喜氣洋洋。尤其那年輕公卿與殿上人等,馬鞍亦裝扮得絢爛多彩,爭俏競艷。使得來自明石浦的鄉下人盡皆驚歎不已。

遠遠駛來源氏內大臣的車子,明石姬見了甚為傷心,淚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將一隊童子賜予源氏內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樣高低,可愛無比,發作童裝,耳旁結成兩環,繫著濃淡相諧的紫帶,甚是優美。大隊人馬簇擁著小公子夕霧而至,隨行童子扮裝相同,亦尤為顯眼。見夕霧如此高貴尊嚴,明石姬頓覺自己女兒微不足道,甚是傷悲。於是合掌禮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兒。

攝津國國守前來迎接源氏,儀式之盛大。為其他大臣參拜神社時遠不能及。明石姬頗為躊躇:若依舊前去,我這等微賤之人,所獻供品菲薄,不足充數,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體統?思慮再三,決定停泊難波浦,亦可舉行技模。遂命往難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無論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會前來。是夜歌舞饗宴通宵達旦。為取悅神心,舉行了各種儀式。其隆重程度遠非昔日能比,奏樂亦盛況空前。昔日曾患難與共如惟光等人,對神明恩德深為感激。源氏公子稍閒外出時,惟光便上前奉詩求見:

「謝罷神思還願回,忙及往事神傷。」公子感觸正同,便答道:

「忙及風狂浪險時,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靈驗介說罷滿面喜色。惟光便將明石姬亦來參拜之事—一告之。公子驚詫道:「我一點不曉呀!」心中甚是憐憫。回想當初為神明引導居於明石浦之事,頓覺明石姬甚是可愛。想必此刻她正悲傷不已,須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辭謝後,便四處閒遊。於難波浦舉行被楔,尤以七做的儀式隆重在嚴。此刻他眺望難波掘江一帶,不由吟誦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勝。誓當圖相見,縱使捨身命。」對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無遺。惟光於一旁聞之,心領神會,自懷中取出旅途中備用毛筆,車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機靈,源氏公子大悅,遂接筆於一便條上寫道:

「但得『圖相見』,不惜『捨身命』。賴此宿緣深,今日得相近。」寫畢交與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僕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馬離去,明石姬頓感失落,不勝悲傷。忽得書信,雖言語甚少,亦欣慰萬分,淚不自禁。遂答詩道:

「堤身無足道,萬事皆煩心。若蒙通僑陳,為君捨此身?」附詩於一布條上,本為田蓑島拔楔時之供品,交與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漸晚,正是晚潮上漲之時。鶴於海灣中引頸長鳴,淒厲之聲,催人淚下。源氏公子傷感不已,竟想不憚耳目,前與明石姬相會。遂吟詩道:

「淚濕透青衫,彷彿旅人情。素聞田蓑好,可惜難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雖逍遙游賞,卻一刻不曾忘記明石姬。所到之處,妓女爭先恐後獻媚逢迎,年輕好事的公卿自是興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風月情感,亦須對方人品高貴,方生意趣。縱使逢場作戲,倘對方態度輕薄,亦未能賞心悅目。」放對矯揉搔姿的妓女甚覺厭惡。

源氏公子離去次日,適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獻供參拜,終完成了心中夙願。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憂思,此後日夜愁歎身世不幸。一日,估約公子抵京後不多日,一使者帶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將於近期迎其進京。然明石姬顧慮重重:「此實為一番誠意,想必他亦重視我了。怕又不妥吧?離浦至京,苦境況不佳,勢必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廣明石道人亦有此慮,但覺將其埋沒鄉間,又更為酸楚。二人舉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復:「人京之事暫不能定。」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改朝換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勢修行之齋宮須得易人。因而六條妃子和女兒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對母女倆百般照顧,情深意篤。六條妃子卻想道:「昔時,他於我早已淡漠,現在我亦不必自討沒趣。」她對公子感情已絕,公子亦不特意造訪。公子也道:「若強與之重溫舊夢,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況如今身份,亦頗不便於東奔西走。」也就不再強求。倒是很想見見齋宮,如今定是美麗無比了吧!

六條妃子返京後,仍居於六條!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勢改修,煥然一新。其俏麗芳姿不減當年。邸內又多了美麗侍女,令風流男子神思意馳。她雖感寂寞,卻自有聊以慰藉的種種趣事,生活倒也閒適優雅。豈料忽染重病,心情甚為抑鬱。她想:「莫非身居伊勢神宮,未曾虔心修法?」一時悔恨罪孽深重,遂削髮當了尼姑。源氏內大臣聞知,大為震驚,心想:「我與此人雖情緣已絕,然每逢興會,她畢竟算個談話知己。如今斷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訪,情深依依。

六條妃子將公子之座設於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與他交談。公子推察她甚為虛弱,心想:「我自始至終憐愛她,尚未表白,竟要於此訣別麼?」痛惜之餘,不由傷心泣淚。六條妃子見了,亦為公子之情感動。便將女兒托付與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別無護衛之人,身世甚為不幸。萬望多多關照,若遇事故,務請竭力照拂。我雖女輩,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撫教至曉事之年……」話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若命在須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縱使未曾相托,我亦當鼎力相助。現已受囑,定盡心竭力。請勿憂後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實在勞駕了!縱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無母之女,畢竟可憐。再則,你若愛護過甚,定遭嫉妒,反生禍端。此慮雖似多餘,但請切切銘記。以已之歷,若女子身陷情網,意外之憂苦不堪言。故決計要她屏絕情思,以處女終身。」源氏公子聞此直率之言,答道:「年來我歷經苦難,飽嘗酸苦。你竟以為我猶是好色之人,實出我料!也罷,毋須多言,日後可見人心。」

其時黑夜降臨,屋內燈火幽暗。透過帷屏,依稀可辨裡面情狀。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從帷屏隙縫處窺望。誰見六條妃子坐於燈側,一手倚靠矮几。秀髮短了些許,卻尤為雅致。火光搖曳,忽明忽暗。這情景猶如一幅妙畫。公子揀個較大的隙縫,極目張望。那並臥於寢台東邊的,定是前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顏淒婉。雖約略窺之,竟亦異常悅人。鬢髮光澤、容貌端莊,姿態甚為高雅。其乖巧玲瓏、純情爛漫之狀,皆一展無餘。公子看得心馳神往,頗想接近。但憶起六條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條妃子忽道:「真是罪過,我竟如此失禮,尊駕早歸吧!」眾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來問候,見此情狀,讓我甚是擔憂!不知感覺好些否?」遂想伸頭探望,六條妃子道:「我委實衰弱不堪,承蒙大駕惠顧,甚是榮幸。此生操慮之事約略奉告,得公子承諾,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親聆遺言,實感激不勝!先皇子女雖多,然與我親睦者尚無一人。父皇視齋宮為皇女,我當視其為妹,盡心照顧。且我已值為父之齡,尚無子女可撫養,難免孤寂。」言畢辭行。

此後,源氏公子頻頻遣人問候。孰料,六條妃子別後七八日便過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變化莫測,一時萬念俱灰,無心上朝。惟潛心料理後事。六條宮邸內只有少數年老齋宮勉強盡力,可親賴之人並不多。源氏公子親臨六條宮邪弔慰。前帝宮令侍女長致答道:「慘遭此難,方寸已亂,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諾於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遺命於我。若蒙坦誠相待,托萬事於我,則甚感榮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誠周到。近年於六條妃子流闊之罪,亦足以抵償了。此次葬儀,極為隆重,二條院眾人皆來協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歡,籠閉屋內,戒葷茹素,虔心佛經。誰不忘派人探慰前齋宮。前齋宮心情日漸平靜。於公子來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復,經乳母勸導方親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風凜冽,雨雪漫飛。公子恐前齋宮憂傷,遂遣使問候,並附信道:「這般無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紛紛雪雨荒坪上。紫菜之靈我心悲。」恰如天之陰鬱,信紙亦是灰色。字跡灑脫優美,賞心悅目。前齋宮得此信後,甚為尷尬,不敢回復。眾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紙,濃重熏香,將墨色調至濃淡相宜,賦詩道:

「此生似夢淚如雨。飲恨偷生歎可悲。」筆跡略顯拘謹,卻也沉穩大方。雖不及上乘之作,卻也雅致悅人。

昔年初赴伊勢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覺這如花似玉之女,若長年修行,委實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卻慈母,正是求愛良機。然此念剛萌,便深覺對不住人,有些回心轉意。他想:「六條妃子所慮不無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對此女有戀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顧她。待她年事稍長、略曉世事之時,便送入宮作女御。時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為養女撫育!定下決心,便真心實意百般照顧;一有閒暇便前去省視。並時常對前齋富道:「你當將我視為父母,凡事不必顧慮,與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靦腆怯弱,語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聽到,亦會膽戰心驚。眾侍女多番規勸,終無好轉。為此,眾人甚是憂慮。

前齋官身邊之人,多為侍女長、齋宮定之類女官,或關係親密的親王之女,均極富教養。源氏公子心想:「這般優良環境,照我所算,日後她進入後宮,定然不遜於其他妃嬪。但須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變,故而從不透露一絲半點。只管全心為六條妃子營奠營齋,侍從皆大為讚賞。

時月易逝,光陰虛擲,六條宮哪內日顯蕭索,傳女亦逐漸離散。此哪位於京東郊外,山寺晚鐘皆清晰可聞。前齋宮每聞鐘聲便掩面拭淚。同是母女,她對母親尤為親熱。母親在世時,二人相依為命,形影不離。齋宮不顧諱忌,斷然與母同赴伊勢,此舉史無前例。然此次母親獨赴黃泉,她卻不能相隨,惟終日悲歎,眼淚漣漣。前齋宮貌美出眾,托侍女傳書遞信求愛之人,高低貴賤,難以計數。源氏內大臣得知,告誡乳母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規矩之事!」語氣聲若父母。眾人懾於其威,只得相互告誡:「決不涉及此類事情。」

前齋宮下伊勢那日,曾於大極殿舉行莊嚴儀式。朱雀院見她美貌無比,思慕不已。待其返京後,便對六條妃子道:「讓她進宮與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條妃子念及宮中妃嬪甚多,自己又無親近護衛之人,且朱雀帝身體欠安亦讓人憂慮,如有不諱,女兒豈不同樣寡居?故而躊躇不決。如今,六條妃子已逝,前齋宮更是孤苦無助,眾人皆為之憂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誠懇提出此願。源氏內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將此女奪取,對人不起。放棄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與籐壺皇后商議。

源氏內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納前齋宮,我實感為難。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悶憂鬱,抱恨終身。思量此事,愧疚難當!當初在世之時,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信任於我,將女兒之事托付於我並以誠相告,委實讓我感激萬分!縱使萍水相逢,遇有難事,我亦鼎力相助。況且如此端莊自重、深謀遠慮之人!故我必竭盡所能以慰亡靈,恕我罪過。今皇上雖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齡稍長且略曉事理之人前去侍奉,豈不更好?還請母后尊裁。」籐壺皇后答道:『辦此設想甚好。拒絕朱雀院,雖委屈於他,然不妨借亡母遺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逕將前齋宮送進它去。今朱雀院潛心於經佛,對此類事已不甚專注。縱然聞知,想必亦不會深怪。」源氏內大臣道:「如此可對外言:『母后要其入宮,我只贊助而已。不知世間有何評議。甚是憂心。」』心中卻道:「我先接至二條院,再送她入宮。」

返回二條院,源氏內大臣便將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為高興,忙著準備。

卻說籐壺皇后之兄兵部卿親王絞盡腦汁教養女兒,盼其早日入宮,惟因與源氏內大臣有隙,未能如願。皇后從中調停,用心良苦。權中納言之女已榮升弘徽殿女御,祖父太政大臣視若愛女。冷泉帝亦倍加寵幸。籐壺皇后想著:「冷泉帝與她年歲相仿,縱然進宮,亦只多一遊伴罷了。若有年紀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實乃萬全之策。」遂告於冷泉帝。源氏內大臣治理朝政忠誠周到,對冷泉帝起居亦關懷備至,皇后甚為放心。近來自己身體欠安,縱然入宮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務。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第十五章 蓬生

卻說源氏公子流放須磨。歷經磨難之時,京中曾有不少女子憂心惦念他。那些境況富足的女子,終日只為情所惱,則並無痛苦可言。二條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一。她雖亦飽嘗相思,但尚能與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書信,為其制備失官後臨時的服飾等,倒可解去許多憂思。然而與源氏公子暗中往來的情人們,只得在公子離京時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親常陸親王死後,她無所依靠,孤苦度日,境況甚是悲涼。後來有幸結識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頓時光彩許多,以為日後便可安心度日。豈料公子忽遭大難,於是哀怨頓生。除親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視之。公子一去須磨,音信全斷。起初末摘花尚可悲傷哀痛,苦度時日。年歲一久,生活也為之潦倒。身邊幾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憤哀怨,彼此議論道:「前世造孽啊!數年神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顧,我們正為她的榮福慶幸呢!可惜世事無常,公子含冤負罪。如今小姐無依無靠,委實可憐廣先前過慣貧困寒酸之日,亦渾然不覺。如今榮華後再度昔日,反而難耐啊!侍女們皆悲歎不絕,當年追逐相隨者,盡皆相繼離去。無家可歸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無幾了。

這宮邸於是更為荒蕪,日漸成為狐居之所。老樹陰森可怕,早晚鶴梁慘然啼叫,眾人已習以為常。當初熱鬧時,人來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銷聲匿跡。如今家道中落,怪物卻日漸現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驚恐畏懼,也不敢久居於此。

其時,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內的參天古木,便央人前來索買。眾村女聞之,力勸小姐道:「依奴婢之見,不如將此可怕的宅子賣掉,遷離此處。如此下去,我們這些下人也難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淚道:「你們怎出如此異議?出賣祖業,豈不讓人笑話,雖身居困境,又哪能離京忘本?宅子荒蕪淒清,尚有父母長留此處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於是毫不猶豫,斷然拒絕。

院邸內一切器具,均為上代慣用之物,古香古樸,精巧華貴。有幾位暴發之人,垂涎此物品,探得這些物具來歷,遂托人牽線,希圖購走。此番舉動,自然是乘人之危,輕視了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們勸小姐道:「實在無計可施,賣些傢俱以解急困,也是世間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類東西均為老大人遺留之物,豈可賣與下等人家?違背先人遺願,乃莫大罪過!」她斷然不同意此等做法。

小姐孤苦度日,難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長是禪師,好容易從酷或來到京都,便順便來此探望。可增人畢竟多為清貧之人,況且這禪師更是迂腐守舊,窮得只剩一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來此宅邸,見庭院雜草叢生,一派蕭條,竟不以為然。自此以後,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豬殃殃草也長勢極盛,將兩個門戶封鎖得極為嚴實。四處圍牆,坍塌不堪,牛馬皆可隨意進入。春夏時節,竟有牧童將牲口驅趕進來肆意踐踏,實在放肆之極!有一年八月,秋風蕭瑟尤為駭人,吹倒直廊,掀走僕役所住房屋的房頂。因無處容身,僕役紛紛走散。那時常常炊煙斷絕,爐灶生灰。大悲小憐之事,接連不斷。遙望此院,荒涼沉寂,陰森恐怖,連那凶暴的強盜也認為此處已毫無有用之物可劫,故過門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廳陳設仍如從前,絲毫未變。只因無人料理,珠網四處,塵灰滿佈。大致一望,倒是一處井然有序的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裡朝夕獨居。

如此淒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說,尚可遣憂解悶逍遙度日。只可惜未摘花對此毫無興趣。再者,若能與志趣相投的舊時朋友互通音信,益處雖不大,亦可縱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遺訓,接觸外界甚是謹慎,雖有幾位可以通信之友,也只是略略問候,情淡似水。她偶爾打開古舊的櫥子,翻出數年的《唐守人《藐姑射老姬》等書來打發時日。這些書多是用紙屋紙或陸奧紙所印的通俗本,內容皆為陳腐的舊時古歌,實乃大煞風景!無奈也只得翻來唸唸。其時人們崇尚誦經禮佛,可是未搞花從未觸碰過念珠,怕難為情,而且無人置備一切,終不敢參與其事。總之,生活索然無味。

再說未摘花有一個叫侍從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來,持從不離左右,盡心服侍。此間常到附近一位齋院那裡閒耍。不料齋院新近亡故,侍從失去一處憑恃,頗為心傷。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給地方小官,生了幾個女兒,倍加嬌寵,便想尋一年輕侍女前去服侍。侍從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來。侍從也較熟識,常去走動。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來對此姨母避而遠之。姨母便對待從說道:「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賤,我姐在世時常罵我丟其臉而看我木起。如今她的女兒窮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濟,哪能照管她呢?」雖說如此氣話,但畢竟沾親帶故,也常來信問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賤之人,常模仿貴人之相,顯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態。而未摘花的姨母,出身雖高貴,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淪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視,豈料世事自會報應,讓她女兒如今也落到如此困窘之地,實乃該受其罪。我要趁機叫她女兒來替我女兒當侍女呢。這妮子性情雖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帶話:「請你常到我家來玩吧。這裡的姑娘愛聽你彈琴呢!」又時常叮囑侍從,要她常陪小姐過來。可未摘花,並非有意驕人,只是異常怕羞,終究未曾前去拜訪姨母。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間,時運來轉,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婦兩人匆匆安頓了女兒的婚嫁事宜後,欲赴築紫的太宰府上任,他們還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對她說道:「我們即將離京遠道赴任。你一人獨留京中,無所依靠,難免清苦。雖多年未曾走動,但近在咫尺,還可照顧。如今我們遠赴他鄉,相隔千里,實在對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辭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聞,毫不領情。姨母更是怨恨不已,恨恨地罵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惡,任憑你怎樣驕橫,住在荒僻鄉野中,源氏大將也不會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慘淡之際,上皇降恩,源氏大將忽然獲赦,駕返京都。普天之下,一片歡呼。夾道兩邊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將表明自己的愛心。大將體察他們的用心,甚覺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萬千。回京後由於整日諸事紛忙,他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陰在風不覺又過了許多時日。公子仍未駕臨,末摘花不由悲哀地想道:「現在我還企望什麼呢?公子慘遭橫禍,我傷心欲絕。兩三年來,我日夜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終於回來了,可卻將我這日夜牽掛他的人忘了。他當年離京流放,我只當作『恐是我命獨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無常啊!」她怨天尤人,肝腸寸斷,獨自流淚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聞知此事,心討:「果不出我所料!像她那樣出身困苦,孤苦伶仃之人,誰肯愛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卻神氣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憐啊!」她覺得末摘花太不請人世,便教人告訴未摘花:「還是跟我走吧!須知身受『世間苦』的人,即便是『編入深山」也不憚勞苦的,而你卻留戀穿羅著緞的生活。難道鄉間不好麼?跟我同去築紫,我決不虧待於你。」話說得十分中聽。末摘花的幾個傳文聞此皆怦然心動,私下抱怨道:「還是姨母說的是。她如此固執,是不會交運了。不知她心裡作何打算。」

再說末摘花的詩女侍從已嫁給了大工的一個外甥。此時她要隨夫同赴築紫。侍從雖不甚情願,但也無可奈何。她傷感地對未搞花說道:「從今與小姐天各一方,心中不勝悲傷。」便欲勸導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對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去。她心想:「今雖如此,但終有一天公子定會記起我來。他曾對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運不濟,一時被他遺忘。倘他聞知我窘困之況,不會不來探訪我的。」她所居之處,比昔日更是寒傖。但她仍心如磐石,翹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絲毫也不變賣。其志如山,堅貞不移。然而年與時馳,意與逝去,卻仍無源氏來訪的形跡。末摘花悲傷之情湧上心頭,終日以淚洗面,弄得容顏憔悴,形銷骨立,讓人目不忍視,可憐萬分。秋盡冬來,她的生活更無著落,終目悲歎,茫然度日。

此時,源氏公子的宮邸內為追悼桐壺帝,正舉辦規模盛大,轟動一時的法華八講。選聘的法師皆是學識淵博,道行高深的聖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禪師哥哥。法事終了之後,他便到常陸宅哪來探訪,高興地未搞花說道:「為追薦桐壺院,我也參與f這盛況空前的法華八講。那場景莊嚴肅穆,音樂舞蹈,一應事物無不周全盡至。恍如那就是極樂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薩化身。在這五濁根深的渾濁世界裡,竟有此等端莊俊美之人,實乃奇事。」閒談片刻,便告辭而去。

未摘花聽了兄長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拋棄孤苦無依之人,定是個無情的佛菩薩。」她覺得可恨,眼見情緣已斷,不禁萬念俱灰。正在此時,忽聞太宰大式的夫人前來探訪。

她們雖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勸誘末摘花同赴築紫,故特置備了衣物親自送與她。大文夫人乘坐著一輛裝飾華麗的牛車,滿面春風地叫末摘花開門。環顧四周,草木凋零,蕭條衰敗。左右的廂門皆已揭損。夫人的車伕幫著守門人,忙了好一陣,才將它打開。夫人想:「這宅邸雖然荒涼破敗,想來總有人走路的小徑。」但寂草遍地,路徑難尋。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開窗的屋子,便把車子靠到廊前。末摘花聞訊,甚覺夫人此舉無禮。但也只得把煙熏煤染、破舊不堪的帷屏張起來,自己坐於帷屏後面,叫侍從出去應對。

侍從由於長年辛苦,生活清貧,也形容枯槁,身體消瘦,然而風韻猶存。憑心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對未摘花說道:「我們即刻便要動身了。你孤身一人,獨居如此衰敗荒僻之地,實教我難於拋捨。今日我是來接侍從的。我知你厭惡我,不願與我家親近。但請你允許我帶走侍從。你不願同行,在此又如何打發淒涼之日呢?」說到這裡,幾乎聲淚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甚是歡欣,哪會掉下淚來?只不過故意做作罷了。接著又道:「你父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嫌我有失你們身份,不要我們攀附,因此我們便疏遠起來,但我心毫無芥蒂。後來,又因你身份高貴,宿命好,結識了源氏大將。我這身份低賤之人更有所顧忌,哪敢再前來親近?然而世事無常,我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穩舒適。而你這高不可攀的貴人,卻落得門庭冷落,淒蕪荒涼。以前雖不常往來,然相住甚近,還可看顧。現在我們即將遠去,讓你於此等荒蕪之地獨居,怎麼放心呢?」

未搞花聽她說了如此一大套,仍無心應答,只敷衍她道:「承蒙關懷,感激不盡。卑賤之身有辱門庭,那敢隨駕同去?今後妾身惟有與草木同朽。」姨母又說道:「如此想法,實屬難免。而以青春之身與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為吧!倘是源氏公子願將你這常陸宮修葺一新,變成仙居福地倒也罷了。然而公子現在一心鍾情於兵部卿親王之女紫姬,無心戀及他人。即使從前的情人,亦不再往來,更何況你這沒於荒草中的人呢?要他為你堅貞不渝之志而動心,前來恩澤於你,恐是癡想吧!」末摘花聽了這話,覺得頗有道理,不禁悲悲慼戚,嗚咽起來。但她毫不動搖。姨母千言萬語,陳述利害,見她仍不心動,只得無可奈何地說道:「那麼侍從總得讓我帶去吧!」不覺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辭動身。侍從去留難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誠懇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躊躇不定,並非無因。唉!倒叫我這下人不知何去何從了!」

末摘花很不願讓侍從離開。然而無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紀念,可衣裳都污舊不堪,實難作送別之禮。總想送她一點東西,以感謝長年侍奉之勞,然實在無物可送。她突然想起頭上的長髮,一直攢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之長的髮辮,非常美觀。於是便剪下來將它裝在一隻精緻的盒子裡,送給侍從作紀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舊藏的香氣濃郁的蒸衣香。臨別贈言:

「發給青鬢兩相在,安知今日也離身。你母親曾遺言,要我照顧你。我原以為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會離開我。而今你將捨我而去,這也於情理之中。但此後,卻無人與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傷心啊!」言畢,悲慼難抑。侍從此時也泣不成聲,強忍悲痛說道:「舊事已逝,勿復再提。多年以來,我與小姐同共苦樂,相依為命。如今忽然要我離開小姐漂泊異鄉,真叫我……」又答詩道:

「發給雖落鬢仍在。每逢關塞誓神明!有生之日,決不辜負小姐情意。」此時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騷滿腹:「還在磨蹭什麼呀?天快黑了呢!」侍從心亂如麻,只得慌慌上車,頻頻回首,不忍離去。侍從與小姐多年患難與共,寸步不離,如今驟然離去,小姐怎能不倍覺「形影相吊」呢』!而幾個年邁體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止:「是啊,早該走了。如此年輕,埋沒於此豈不可惜?即使我們這些無用之人也呆不下去呢!」便各自準備投親尋友,另覓他處。末摘花只得忍氣吞聲。

轉瞬到了雨雪紛飛的十一月,蒿草叢生,遮住陽光,因此積雪不消,彷彿越國的白山。進進出出的僕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獨自憑欄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從在時,彼此還能談東論西,嬉戲追逐聊以解悶。如今已是人去青斷。一到晚上,她惟有鑽進灰塵堆積的寢台裡,對夜垂淚,孤枕難眠。

再說二條院內的紫姬此時倍受源氏疼愛。大概是他歷盡苦難,方知人間溫情之故吧,常去那裡忙個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訪,雖然他有時想起了未摘花,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約安然無恙,並不前去探尋。流年似水,轉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裡,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訪。不料連日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漸露,雲破月來。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憶往事,不由感慨萬端。忽來到一座荒蕪淒涼的宅邸,庭樹枝繁葉茂,草木森森,籐花垂掛,隨風飄蕩,幽香四溢,頓生情趣無限。公子禁不住從車窗中探頭一望,見殘垣斷壁上楊柳垂掛,淒荒無比。他覺得這些景致似曾相識,細細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源氏公子深覺可憐,使命停車,問隨從惟光道:「這富礎可是已故常陸親王的麼?」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道:「他的女兒,想必依舊孤單寂寞地住在裡面吧!以前我想特來探訪,又深覺費事。今日乘便拜訪舊人,煩你進去替我通報吧。可是弄明白,方能說出我的名字來!倘使尋錯了人家,便顯得太冒失了。」

且說末摘花,只因近日陰雨綿綿,心境愈發不佳,整日無精打采地枯坐著。今天小睡時做了一個夢,夢見已故父親常陸親王回到毛邪,醒後更覺悲傷。便命老侍女將屋簷漏濕之地擦拭乾淨,同時整理灑掃各處。她也暫時忘卻了平日憂思,像常人一樣悠然獨慈簷前觀景吟詩:

「亡人時入夢,紅淚浸羅衣。漏滴荒簷下,青衫濕不去。」恰值此時,惟光走了進來,在庭院東尋西找,不見人蹤。他正暗忖:「往日似覺無人,今日也果真如此。」便欲轉身回去,忽見朦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開著,窗簾晃蕩,恍惚有人,心中恐懼頓生。但他仍壯著膽子過去,揚聲叫問。裡面終於傳來一陣衰老的咳嗽聲,問道:「裡面是哪一位?」惟光通報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從的姐姐可在這裡?我想拜見一下呢。」裡面答道:「她已去了別處。但她的親戚還在這裡呢。」聲音遙遙傳來,衰老無力,惟尤甚覺熟識。

荒涼宅邸一向不曾有人來,此時忽來一個肅靜無聲的男子,裡間人疑心是鬼,一時不敢開口。但見這男人走過來,開口說道:「我是特來探聽你家小姐狀況的。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煩轉告,說我家公子特來拜訪,並非狐怪作祟,勿須害怕。」眾侍立見他如此說,不免竊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變心,恐早已遷居別處,而不會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稟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憐呢!」便不經發問,將種種困苦情狀僅告推光。惟光報覺厭煩,說道:「好了好了。我會將此情況實告公子的。」說罷,便轉身去向公子回話。

源氏公子見惟光許久才出來,責怪道:「你為何耽誤如此長久?這裡荒草叢生,荒涼蕭條,小姐可還住此?」惟光輾轉告知細節。說道:「回話的大約是侍從的叔母少將呢!」接著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況。源氏公子聽了心中難忍,暗忖:「真可憐啊!倘我早來尋訪。她便不會落得如此悲慘境況吧?」他甚怨自己無情,說道:「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訪,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過,順便打聽,恐還不知其究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堅貞不移,難能可貴啊!」然而就如此進去,又覺唐突,總得先做一首詩叫人送去才像樣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見時一樣默然不答,那便如何是好?」思慮再三決定不先送詩,還是直接進去。

惟光忙攔阻道:「此處滿地荒草,露水甚多,雜物擋道,不便插足。還須人清除,方好進去。」公子自言自語地吟道:

「不辭涉足蓬蒿路,來訪堅貞不拔人。」吟罷,不顧惟光勸阻,跨下車來便向裡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馬鞭揮去草上露水來開道引路。但見樹木露水下滴,有如陣雨降落。隨從只得撐起傘來為公子遮擋。惟光戲說道:「真像『東歌』所說『敬告貴人請加笠,樹下水點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濕。走進裡面一看,但見中門塌損,不成形狀,衰草連天,一片淒荒。此時源氏公子亦是狼狽不堪,幸無外人撞見,否則,又有誹聞可傳了。

再說未搞花癡心等候源氏公子前來探訪,如今果然如願,心中欣喜不已。然而又覺自己衣著寒愴,不便見人。日前大丈夫人雖送她衣服,因她厭惡姨母,放著也不看,便讓侍女們拿去收藏在一隻裝黛香的衣櫃裡。如今,本摘花心中雖惡,但也無法再執拗,只得拿來穿了。好在衣服還香氣四溢!然後將那煙熏煤染、破舊不堪的帷屏移過來,自己坐在帷屏後面,單等公子前來。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淒康地對她說道:「一別多年,我心始終未變,常對你朝思暮念。不料你卻不理睬於我,心中不勝怨恨,只為試探你心,方才今日來訪。庭前杉樹依然,惹人思舊,哪能過門而不入呢?」說罷他探身向前略微拉開帷屏,向內張望,但見末摘花仍如從前那樣斯文而坐,並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花見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憚霜露,親來荒哪探訪,覺得此情甚可感念,便振作起來,回答了幾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堅貞不拔之心我甚是感動。我初衷未變,故不問你心變易與否,便貿然前來相擾,你可有想法?我疏遠世人已久,未曾及時來訪,此罪萬望見諒。」二人互為應答,不覺時久。因邸內一切簡陋,實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辭。

來到庭院,源氏公子見院中松樹,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慨歎此身沉浮,恍若一夢。便口占詩句,對未摘花吟道:

「密密籐花留人住,青青松針待我來。」吟罷又道:「自遭厄運後,歲月匆匆,經年累月,不想京中變遷甚多,令人感慨。今後如得時機,當向你詳述幾年來生活輾轉之情狀。你也將此間辛酸歲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花便答詩道:

「盼待始終無音信,只為看花乘道來?」源氏公子細觀她吟詩的態度神情,咀嚼詩中意味,聞到隨風飄來的衣香,深覺此人比從前深沉老練得多了。

涼月漸漸西沉,月光從那早已塌損的西邊門外的過廊裡斜射入沒有屋簷的房裡,把室內照得燦若白晝。源氏公子見其中佈置陳設,與昔年絲毫未變。便想起古代故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為衣的貧女,末摘花恐也曾如這貧女一樣過了多年痛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討:「此女謙讓有度,畢竟品質高尚。雖與她喜訊隔絕數年,實乃多年來憂患頻繁心緒煩亂所致,但我對她仍一往情深呢。」思慮至此,猜她心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憐憫她。後來源氏公子又去訪了花散裡,方才打道回府,盡興而歸。

很快就到了賀茂祭及齋院梭梭的時節,朝內上下諸人借此機會紛紛向源氏饋贈種種禮品。公子便將禮品分送心目中人。對未摘花更是體貼入微,特意叮囑幾個心腹,派人前去剷除庭中野草。同時,又築起一道板牆,將宅邸圍起來。源氏公子深恐世人閒話,不便親去探訪,只差人送信前去細緻問候。信中說道:「我正在二條院附近修築宅邸,以供將來你來此居住。現在正準備挑選幾個俊秀女童,供你使喚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連尋找傳文之事也關心備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眾侍女也都感動得向二條院方向合掌禮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關心未摘花,大出眾人意料。眾人原以為源氏對於尋常女子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只有姿色、聲名頗為出眾之人方才去執意追求。常陸宮邸中上下諸人中,曾有不少人認為小姐永無出頭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見她又得源氏寵愛,便又爭先恐後地回來了。未摘花本是個謙虛恭謹的好主人,知侍女昔日離去實乃無奈,如今回來,不好拒絕,只得收留下來。而此時源氏公子權勢比先前更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親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親自操心下,那宮邸便又光彩重視,人聲嘈雜了。昔日庭中蔓草叢生,如今亦早已對除乾淨,樹木修剪齊整,池中水清如鏡,一派欣欣之氣。眾隨從也各施能力,盡展手段,盡心盡力伺候末摘花。

倏忽間,兩年已過。未搞花已由常陸舊邸遷居到二條東院。源氏公子雖極少與她專門聚談,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視於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返京,聞知此事後,甚為驚恐。侍從卻暗暗慶幸小姐重又得寵,對自己當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時來運轉,禍福無常啊!

第十六章 關屋

且說那伊豫介,自桐壺帝駕崩之後,次年即改任常陸介,赴常陸國就任。其夫人空蟬,也隨同前往。這位曾詠「帚木」之詩的夫人,雖身在常陸,遙聞公子流放異鄉,也不免私下為他哀惋。欲寄相思之情,又苦無鴻雁傳書。築波山至京都,雖也有傳信之人,但總覺不甚妥當。因此幾年來,二人音訊斷絕。源氏公子滴居之期原本無定,後來忽遇赦免回京。第二年秋,常陸介任期已滿。帶眷屬從逢場入關返京。正好那一日源氏公子趕石山寺還願。紀伊守自京中到關上迎接父親,便將此消息告知了他。常陸守聞此消息,決定趁天色未明動身,以免途中相遇雜亂。然而女眷所乘車輛太多,行動緩慢,一路邂逅前行,不覺已日上三竿。

一行人剛至打出1海邊,便聞源氏公子已越過粟田山往這邊而來。常陸守不及避讓,公子的前驅已成群而至。於是只得在關山下車,將車驅入杉木林中,卸牛支轅,稍事休息。因公子重獲稀世尊榮,便讓源氏公子一行先過,前驅隨從之人甚多。伊豫介眷屬所乘之車,除前後不相接外,尚有十輛車子。車上五顏六色的女衫襟袖,露出車外,一望便知非鄉間女子。源氏公子一見,覺得與齋宮下伊勢時出來看熱鬧的遊覽車相似。眾隨從前驅紛紛注目這十輛女車。

時下正值晚秋,滿林紅葉色彩斑斕,經霜的秋草斑駁多彩,景致甚美。源氏公於一行出得關口,他們身上的服裝多姿多彩,與秋景互為映襯,分外美觀。源氏公子坐於車中帝內,差人喚出常陸介一行人中現已身任右衛門佐的小君,囑托他向其姐空蟬傳信:「今日特迎至此,可否諒解我心?」不禁又憶起往事,感慨萬端。但眾目股陵之下,又不便詳敘,心中一時怏怏不快。空蟬呢,也難忘昔日隱事,追憶舊情,頗感傷悲。她暗暗吟道:

「去日淚雨來如川,行人借認是清泉。」無奈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心中獨吟也是徒然。

石山寺禮拜完畢後,源氏公子一行正欲離寺。此時,右衛門佐從京中前來迎候,請公子原諒那日未隨赴石山之罪。小君孩提時,深蒙公子憐愛,現官居五位,備受恩寵。公子突遭橫禍,流放須磨時,他因懼憚權勢,隨姐夫到了常陸。故近幾年來,公子對他略感不快,有些疏遠,但卻不形諸於色,仍將他視為心腹。常陸介的兒子紀伊守,現已調任河內守。其弟右近將監受公子牽連,被削去官職,流放須磨,現因公子重新得勢而走了紅運。小君與紀伊守等人,心中甚為妒羨,痛悔當初趨炎附勢,眼光短淺。

此時源氏公子召小君前來,叫他傳信與空蟬。小君卻想道:「事已隔數年,我以為公子早將姐姐忘卻。不知他竟如此記情!」只見信上寫道:「前日相逢關口,足知你我宿緣非淺。可有同感否?但

地名逢圾勝堪喜,未得相逢自枉然。我多羨妒你家那個守關人啊!」公子又對小君道:「我與你姐姐多年不見,如今竟似初次相識。而我唸唸難忘舊情,以作今日歡慰。只是提及風情之事,她又要生氣了。」說罷將信交與小君。這右衛門佐得信,倍感榮幸,連忙拿去送與姐姐,又勸她道:「公子乃情感之人,我原以為他早已將你忘卻,殊料仍是一往情深,你應該寫回信與他。雖充當這等使者,無聊乏味,但感於公子之情,也難以推脫。身為女人,情動而屈節作復,此罪可諒。空蟬此時比往常更為害羞了,一時心中頗難為情。但公子之信頗為難得。她不勝感動,遂提筆作復:

「議名逢圾待若何?猶自愁歎生難逢!往日之事猶如夢中。」空蟬可愛或可恨,源氏公子皆不能將她忘記。以後便時時去信試探她。

且說常陸介,此時已年老體衰,疾病纏身。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卻捨不下這年輕的妻子,於是諄諄囑咐幾個兒子:『餓死後,或守或嫁,皆由她定。你等必須處處照顧,同我在世時一樣。」日日夜夜反覆叨念。空蟬念及喪夫之後,孤苦伶仃,淒涼無依,便怨自身命苦,夙夜哀傷愁歎。這垂死之人也頗覺傷感。他擔心身後之事,常作癡想:「不知兒子心地究竟如何?我死之後待她怎樣?我得設法將靈魂留於世間,以便照顧此人。」他口上竟念叨出來。然而人生有限,留戀也是徒然。大限到時,誰也無法挽留,常陸介終於含怨而逝。

常陸介初死,兒子等尚能增守父命,對空蟬畢恭畢敬。但也只是表面如此,不順心之事甚多。空蟬深知人世冷暖,故並不怨天尤人,只歎自己命苦。諸子中,淮河內守戀慕於她,待之較為親切。他對她說道:「父所囑托,我等謹記。若有用時,請隨時差遣,定當效勞,毋須見外。」實卻別有用心。空蟬想道:「我如今做得寡婦,乃前世冤孽。此子若是無禮,長此以往,定討許多閒話。」因此自怨命薄,偷偷別發為尼。眾侍女皆悲歎惋惜,但此事終是無可挽回。河內守聞訊,恨然說道:「她嫌惡於我,故爾出家為尼。時日眾多,看她如何耐得住寂寞。如此賢慧,恐太無趣味吧!」

第十七章 賽畫

籐壺母后甚為關心六條妃子的女兒前齋宮入宮之事,不時催促,盼望早日玉成此事。源氏內大臣也擔心前齋宮沒有關懷入微的保護人,曾經打算將她接到二條院,惟恐朱雀院見怪,便只好打消此念。他表面上佯裝不知,實際卻像父母一樣在操持此事。

前齋宮將入宮為冷泉帝女御一事傳到朱雀院耳裡,他甚感惋惜。因深恐外人譏評,故沒有與她通信。惟到入宮那日,才遣使將諸多珍奇禮品送至六條宮邸。諸如華麗的衣物,世間罕見的梳具箱、假髮箱、香壺箱及各種名香,其間以熏衣香尤為珍稀,乃精研細磨,特別調製之珍品。此類禮品早用心置備,送時特意裝橫得分外美觀,格外引人注目。恰好源氏內大臣來此,詩文長便將此事奉告,並請觀看。源氏內大臣一見那精美絕倫的梳具箱蓋。便知為名貴物品。一個裝飾的小盒蓋上裝飾著用沉香木雕的花朵,那上面還題有一詩:

「昔年別君加梯時,臨行曾許『勿再回』。神靈莫非聞此語,故叫永無重逢期?」

源氏內大臣讀罷此詩,深有感觸,覺得此事實在太對不起朱雀帝。回首自己在清場上的固執性情,愈發覺得可悲可憐。心想:「朱雀院自齋宮赴伊勢之日起,便一往情深。歷經數年,才盼到齋它歸京,以為可遂夙願,豈料又逢此變,其心之所悲,可想而知。何況他現已退位,閒居靜處,對世事未免妒羨。若換為我,不知心緒又當如何?」想到此處,不禁為觸傷別人而深感歉疚。他對朱雀院,雖覺可恨,然也可親。因此一時心煩意亂,茫然若失。

後來他叫侍女長傳話於前齋宮道:「此詩如何作答呢?或許還有信吧,上有何言?」前齋宮深感不便,而拒絕讓他看。她此刻甚是懊惱,很不情願給朱雀院覆信。眾侍女勸道:「若不作復,不盡人情,且對不起朱雀爺。」源氏內大臣聞此,只好道:「不作復委實不妥。略表心意,以了其心,也就罷了。」前齋它不知如何是好。昔年下伊勢的情狀又湧入腦海。當時惜別容貌清秀的朱雀院,她傷心飲泣。其時年紀尚小,童心卻無端地感到依戀難捨。往事歷歷在目,感慨萬千,不禁憶起亡母六條妃子在世的種種情狀。她只以一首短詩作答:

「昔年臨別聆君語,今日思憶更傷悲。」並犒賞來使諸多物品。

源氏內大臣極想閱此覆信,但又不便啟口。他想:「朱雀帝容貌俊美,宛若少女;前齋宮也嫵媚嬌艷,與之不相上下。真乃天生佳偶一雙。冷泉帝年紀尚小。我若如此亂點鴛鴦譜,她定會生怨呢!」他想到細微之處,頓感懊喪不已。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只得教人為前齋宮入宮之事籌備,務使此事齊全周到。他吩咐素來信任之人修理大夫兼宰相,命他料理一切,切勿有誤。自己便先進宮去。但又恐朱雀帝疑心,便絲毫不露操持入宮一事的痕跡,惟請安之意。

六條宮邪內原有諸多優越的侍女。六條妃子死後,有幾人暫回娘家,現又聚集一處。邪內繁榮景象勝似昔日。源氏內大臣設想倘若六條妃子在世,定會覺得將此女撫養成人,畢竟沒有白費心血,必然興高彩烈地料理這一切。他憶起六條妃子的性情,深覺此人實乃世間少有。如此品質,常人決不會有。就其風雅而論,此人也出類拔萃,故一有機緣,他必然想起她來。

前齋宮入宮之夜,籐壺母后也進它來了。冷泉帝聽說有新女御將至,睡意頓消,打起精神於它中等候。就年齡看,冷泉院顯得老成懂事。但籐壺母后還是叮嚀他道:「有如此優秀的女御前來陪伴,你定要好好待她。」冷泉帝忖道:「與成人作伴,怕極難為情吧?」時至深夜,新女御才進入宮來。冷泉院一看,此人身材小巧,容貌文雅,舉止端莊,實在可愛。他與弘徽殿女御早已伴熟,認為其人可親可愛,故毫無顧忌。如今此新女御呢,神情莊重,令人心生敬意。加之源氏內大臣對其分外照顧,因此冷泉帝深感此人木可怠慢。晚上由兩女輪班詩寢。白晝欲自由不拘地玩耍,則大都往弘徽殿女御那裡去。權中納言原希望女兒將來立為皇后,才將她遣人宮。現在卻來了前齋宮,和女兒相爭,他心裡甚為不安。

且說朱雀帝見了前齋宮對飾盒蓋上之詩的答詩後,對她更是魂牽夢索。恰好源氏內大臣前來參見,與之閒話種種舊事,順便談及當年齋宮下伊勢時的情形。此舊事復提,但朱雀帝並不明示自己曾有得此女之念。源氏內大臣對此也佯裝不知,只是想試探一下他對前齋宮的戀情深淺到底如何。便講了諸多有關前齋宮的事。見其神情,相思之心甚深,便對他頗為同情。想道:「朱雀院對她如此難以釋懷,想必此人一定生得天姿國色,只是未能親見。」他很想見其一面,然此乃一廂情願,放心中焦灼。再說此前齋官生性甚為持重。若有輕浮之舉,自然會讓人窺見容顏。但隨著年歲長大,性情越是端莊,也越小心謹慎。因此源氏內大臣也僅能於隔簾相會時,想像她是個溫順賢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邊已有兩個女御陪詩,故兵部卿王便不能順利地將女兒送入宮中。他深信皇上成年後,雖有此二女御陪待,也不會忘記自己女兒。便靜靜等候。那二女御也盡其所能,以得寵幸。

一切藝事中,冷泉帝對繪畫尤感興趣。想是因喜好之故,自己還可作一手好畫。梅壺女御也長於此道,因此冷泉帝對她尤為喜愛,常至院中,一同塗抹丹青。皇上對殿上學畫的青年人自是另眼相待,何況如此美人!作畫時,她神情雅致,不拘主題,揮灑自如。偶爾斜倚案幾,置筆凝思,姿態美妙可人,他甚感心醉,更是頻頻來此梅壺院,愈發寵幸她了。權中納言生性爭強好勝,聞此消息,心中大為不平,定要女兒與之相爭。便召集眾多優秀畫家,選取各種美妙畫材,特備最上等紙張命其各自作畫。他認為故事畫極富趣味,最直賞品,便盡量選取此類動人題材。此外他還將描寫時令、節氣憬物的畫,再加上新穎別緻的題詞,奏與皇上過目。

這些畫極富意趣,因此是上便前來弘徽殿看畫。但權中納言又恐是上拿畫給梅壺女御看,故不肯輕易取畫出來,而藏之甚好。源氏內大臣聞之,笑道:「權中納言還是孩子脾氣片又向冷泉帝奏道:「他只知藏畫而不肯爽快取出,呈請御覽,以致我是聖心煩亂,實在不該!微臣有家藏古畫,當即取來呈請御覽。」便回至二條院,將藏於櫥中新舊畫幅取出,與紫姬共擇新穎可愛的種種畫卷。其中描寫長恨歌與王昭君的畫,雖然富有意趣,只因意義不詳,便決定不予選用。乘此機會,源氏內大臣還打開保藏須磨、明石旅中圖畫日記的箱子,讓紫姬看此類磨難之作。

這些畫甚為感人。觀者縱然不知根底原由,只要略解世事,乍一看,也會感動傷懷。何況夫婦二人歷盡辛酸,。心中傷痕依舊,對當年之事更難忘懷。見到這些畫,便思當日之痛,怎能不悲?紫姬埋怨他不早些將這些畫給她看,吟道:

「畫作注樵樂,浮子忘煩憂。豈諒空閻裡,獨抱愁影過。你倒可借此自慰孤寂呀!」言下之意,甚為怨尤。源氏內大臣聽了此詩,無限同情,便答道:

「感今歎昔堪悲泣,勝卻遭難當年事。」忽然想:何不將這些畫也給籐壺母后看看。便從中擇出一帖不至讓見者傷心的畫,準備送去。當選至畫有須磨、明石各浦風物的圖畫時,心中便浮現出明石姬家中種種情景來,一時竟割捨不下。權中納言聞知源氏內大臣正在整理畫幅以呈御覽,便更加用。已準備,連畫軸、該紙。帶子都刻意修飾,使其裝磺更為美觀。

時值三月,春光明媚,人心悠閒,正是風光伯人的季節。此時宮中,無甚重大節會,眾人皆很寂寞,便以競相搜集欣賞書畫遣發時日。源氏內大臣想道:「如此競賽,何不再將聲勢造大一點,這樣陛下也可多欣賞些。」故特別國心搜集上乘之作,盡數送往梅壺女御宮中。於是兩女御都有了意趣各異的眾多畫幅。梅壺女御選的全是古代故事畫的傑作。這些畫內容豐富,構圖別緻,引人注目。弘徽殿女御所選繪的,題材情趣盎然,多以當世珍奇情景為主。若論外表的新穎與華麗,弘徽殿更勝一籌。此時皇上身邊諸宮女,凡稍稍具有修養者,每日品評議論,指短道長,皆以繪畫鑒賞為事。

籐壺母后也至宮中。她也酷愛繪畫,誦經念佛可懈怠,惟此事難以捨棄。見眾宮女各抒己見。便將其分為左右兩方:左方為梅壺女御,有平典詩、侍從內待、少將命婦等人;右方為弘徽殿女御,有大工典詩、中將命婦。兵衛命婦等人。這些人都是當今頗有名氣的女鑒賞家。她們互相品前論後,各持己見,籐壺母后對此番見解也頗感興趣。她便建議:「先將左方梅壺女御的物語鼻祖《竹取物語》中的老翁和右方弘徽殿女御的《空穗物語》中的俊前這兩幅畫並放一處,教兩方共同來辨其優劣。

左方的人道:「在人們心中,這古代故事與赫映姬本人同樣不朽。故事情節雖並不十分動人,但其主角赫映姬出污泥而木染,冰清玉潔,心懷清純之志,終成正果升八月宮,足見宿綠之深。這原是神明治世時的故事,我等俗塵女子,是望塵莫及的。」

右方的人反駁:「赫映姬奔月,此乃天上事,下界無法深知真情。至於結局如何,誰也不得而知。就其在人間的緣分而論,投胎竹筒,可知身份低微。她的光輝雖使竹取老翁一家得以顯耀,然未能入宮為妃,以照耀九重宮闊。那安部多為欲娶取,竟不惜千金買下火鼠裘,但忽然又被燒掉,此故事何味之有?那車持皇子明知蓬萊山可望而不可及,卻假造一根玉枝騙她,結果自己受辱,也可謂無聊之至。」這《竹取物語》畫卷是名畫家巨勢相覽所繪,由名詩人紀貫之題字。畫紙用的是紙屋紙,鑲邊用的是中國薄經。紫紅的技紙,紫檀為畫軸,裝橫倒也十分尋常。

右方的人又誇耀起自己的《空穗物語》畫捲來:「俊蔭遠遊中國,途遇風暴,漂泊到波斯國。雖人地生疏,但他毫不氣餒,定要成就當初之志。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學得絕世無雙的彈琴妙技,名聞通這,又傳話後世。真可謂妙才矣!此畫筆法也兼備中國、日本兩國風格,意趣豐富,天下無雙。」這畫底為白色,裸紙呈青,黃玉為畫軸。作者為當代名人飛鳥部常,字由大書法家小野道風題寫。整體觀之,新穎多趣,光彩醒目。左方無言反駁,於是右方得勝。

其次比的是左方的《伊勢物語》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語》兩幅畫卷。二者優劣,雙方各執其詞,難於定奪。但一般認為《正三位物語》以畫卷華麗多趣見長,它將宮中情景,乃至近世各種風情習俗繪得活靈活現,美妙動人。左方的平典詩辯護道:

「珠曉伊勢千尋海,怎可亂道為淺灘?怎能以如此庸俗低下之作,來詆毀業平的盛名?」右方的大或典詩隨即反駁道:

「臨駕霄漢俯頭地,深海亦覺難為舟。」籐壺母后偏袒左方,說道:「固然不可忽視兵衛大君的高昂氣度;但是五中將的盛名亦不可侮辱。」遂吟詩道:

「一朝方見即疑舊,豈可輕辱千古名?」

眾侍女抗聲爭辯,誰也不服准,終不能決定兩卷畫之優劣。那些青年宮女學識較淺,只得多方打探比賽結果。然而此事甚是秘密,皇上和母后的宮女也不得近身,外間更不知結局如何。此刻恰逢源氏內大臣進宮,見她們爭論如此熱烈,也對賽事頗生興味,便道:「既然爭論不下,就讓陛下來定奪吧!」他預料此後將有更大規模的賽事,因此開初不願拿出上乘之作。見此情景,便心生一計,將須磨、明石二卷一併取來,加入其間。此時,權中納言也忙於製作精美畫幅,惟恐落於源氏內大臣之下。源氏內大臣聲明道:「此次比賽,當以舊藏為限;新作之畫,無甚意味。」原來權中納言特地設有一密室,讓人在內作畫,外人不得入內。朱雀院聞此消息,便將所藏佳作送與梅壺女御。

朱雀院所送的畫中,有前代名家對它中一年內種種儀式的描繪,裝飾極為精美且畫意趣雅,上有延喜帝御筆親題。又有描寫朱雀院治理種種事務之畫,其中還有齋宮當年下伊勢時,在大極殿舉行加林儀式的畫卷。此乃朱雀院最為關心之事,故將當時情狀細節具告名畫家巨勢以茂,命其用心描繪。此畫甚為出色,收藏在一隻華麗的透雕沉香木箱中。箱蓋用沉香木雕的花朵裝飾,新穎別緻。朱雀院便命使者口傳書信。此使者是在禁中兼職的左近衛中將。那畫卷對前齋宮大極殿前臨上轎出發時的莊嚴情景作了描寫,並題詩一首:

「身在禁外無緣逢,銘記昔日加梯時。」此外便無片言隻語。梅壺女御收到這些畫,覺得不作回復實在無禮。她沉思良久,便將當年所用的柿子折為兩段,在其中一端上賦一詩道:

「禁中全非昔時景,但戀當初奉神時。」之後用寶藍色中國紙包了此柿端,交與使者復呈朱雀院,且犒賞使者諸多優美禮品。

朱雀院閱罷林瑞題詩,感慨千萬,恨不得光陰倒轉,回復到在位之年。於是心中不免怨恨起源氏內大臣來,怪他當初未能玉成他和齋宮這事。這恐怕便是昔年放逐源氏的報應吧!朱雀院所藏畫卷,經前太后之手而轉至弘徽殿女御宮中者甚多。還有尚待俄月夜,是酷愛書畫的雅人,也藏得許多精品。

賽畫的日期已擇定下來,時間雖是倉促,賽場卻佈置得精緻而風雅。雙方的畫都已送到。五座臨時設在清涼殿旁宮女們的值事房中。玉座之北為左方,之南為右方。其餘允許上殿之人,都在後涼殿的廊上守坐,各自維護一方。左方的畫放在一隻紫檀箱中,紫檀箱擱在一個蘇楊木的雕花台座上。紫檀箱上蓋著紫色的中國織錦,下面鋪的是紅褐色中國援綢。六個女童當差,她們身著紅上衣和白汗衫,裡面襯衫也為紅色,有的則為紫色。相貌與神情都傲然不群。右方的畫放在一隻沉香木箱中。此箱擱在一隻嫩沉香木的桌台上,下面鋪著藍底的高麗織錦檯布。扎檯布的絲滌及桌台腳上的雕刻,都甚為新穎別緻。童女身著藍色上衣與柳色汗衫,裡面為橡棠色衫子。雙方童女各自將箱抬至皇上面前。皇上那面的宮女,屬左方的在前,屬右方的則在後,服裝顏色兩方各異。

皇上宣召源氏內大臣和權中納言上殿。是日,源氏的皇弟帥皇子也前來覲見。帥皇子生性喜好風雅,對繪畫一事尤感興趣。或許源氏曾預先暗中勸他來,所以並無正式宣召,恰好此時入覲。皇上便宜他上殿,命他為評判之人。

左右兩方帶來的畫,無不精妙絕倫,優劣一時難定。朱雀帝送給梅壺女御的四季風景畫,皆為古代名畫家精選優美題材,筆調流暢,毫無滯澀之感,妙不可言。只因此乃單張紙畫,篇幅有限,不能盡顯山水綿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之畫,只是勉強盡筆,過於粉飾,因而意趣甚淺。但因畫面華麗熱鬧,乍一見也不免歎美,似乎不讓古畫。如此多方爭論不休,今日的賽況更是多姿多彩,興味無窮。

籐壺母后也將御膳堂的紙隔扇打開,觀賞於倒。此母后精於畫道,今日參與賞鑒,令源氏內大臣不勝欣慰。帥皇子每逢難於判斷孰優孰劣之時,便向她請教,受益匪淺。

評判尚未至終,天已入夜。賽程輪到末次時,左方捧出須磨畫卷,這使權中納言看了心中發怵。右方也煞費苦心,以最優秀者為壓卷之作。豈料源氏公子原本畫技非凡,況且此須磨卷為他蟄居時所作。畫時聚精會神,從容仔細,真可謂絕世佳作。眾人見此畫卷,便如睹源氏公子當日鄧棲獨處,傷心落魄之狀。帥皇子以下之人,無不因感動而流淚。這些畫卷,將各捕各脫之是盡行繪出,皆為眾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各處均以變體的草書漢字和假名題詞。並非用漢文寫成的正式的詳細日記,而是記敘中夾有極富風趣的詩歌,令人百看不厭,不忍釋卷。眾人全為此畫吸引,竟無暇慮及身外之事。剛才所見之畫,皆遜於須磨畫卷,索然無味,而此畫卷意味之深,頗耐咀嚼。果然這畫壓倒一切,左方獲勝。

天將破曉,四下沉寂,氣象清幽。賽事既畢,便開筵共飲。源氏內大臣把盞縱談往事,對帥皇子道:「我自幼癡迷學問,父皇料我將來略有成就,因曾訓誡:『世人過分看重才能與學問,或許因此之故,學問淵博之人,能兼具壽命與福分者,委實不多。你生於名門望族,縱然全無才學,亦不劣於他人,所以毋需深入此道。』因此父皇只教我如何玩弄技藝,再不教我修習學問。我於技藝,雖不稚拙,但並無特長。推繪畫一道,雖乃小技,我卻常想全心鑽研,務求能畫得稱心如意。豈料後來竟成了漁樵之人,目睹了海邊各處的真實景況,毫無遺漏地賞玩了種種風物。然而筆力不足,不能盡情表達其間深奧的風趣。因此若無機緣,便羞以示人。今日冒昧請教,深恐世人將譏我如此好舉。」

帥皇子答道:「無論何種技藝,若不潛心研習,終無成就之望。但各種技藝,均有師匠法則。若能從師隨法研習,深淺暫且不論,總可倣傚師匠,有所增進。惟有書畫與圍棋之道,極為奇特,全賴天賦。常見平庸之輩,並不深入研磨,推憑天才,便可長於書畫,精通棋道。富貴子弟,亦有出類拔萃者,能通曉百般技藝。父皇膝下我等皇子、皇女,均研習各種技藝。惟我兄長最為父皇器重,亦最善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淵博,自不待說。至於其他諸藝,彈琴為最,其次橫笛、琵琶、箏,無所不精。父是曾如此裁定,世人也都贊同此道。論及繪畫,皆認為非我兄之特長,僅為起興時舞弄筆墨罷了。誰知竟如此高明,縱是古代名家,也會寒顏三分,何況平庸文人!令人難以置信,真覺得毫無道理!」話至此處,已語天倫次。大約是酒後易激動之故吧。故提及桐壺院往事,他便黯然垂淚,萎頓不堪了。

此時是二十日過後,月亮初升。月光未入室內,環境清幽宜人。源氏內大臣一時雅興大起,便命人將書司所管的樂器取出,權中納言操和琴。源氏內大臣自然擅長此道,但權中納言也是此中高手。於是帥皇子弄箏,源氏內大臣操七絃琴,少將命婦彈琵琶,又在殿中選定一位才能卓越之人按拍子。高手聯袂合奏,委實美妙風趣。天幕漸開,庭前花色與尊前人影,都逐漸清晰可辨。鳥聲婉轉,朝氣勃發。此時便由籐壺母后頒賜福物。帥皇子屈尊受累,另賜一襲御衣。

此後數日,宮中一時以品評須磨畫卷為樂。源氏內大臣說道:「此須磨畫卷請留存於母后處。」籐壺母后也極想細緻賞閱,便欣然接受,回答道:「讓我慢慢地欣賞。」此次賽畫令冷泉院十分稱心。源氏內大臣心中甚是高興。權中納言見源氏內大臣在區區賽畫小事上竟如此偏袒梅壺女御,深恐女兒弘徽殿女御失寵。但念皇上一向親近弘徽殿,對她仍然顧念周至,便覺得不管源氏如何偏袒,也無甚可怕。

源氏內大臣欲增設諸多朝廷重要節會議式新樹.以便後人引為傳述,言冷泉帝時代便有其先例。即便賽畫那種非正規的娛樂小事,他也苦心設計,務求完美。這真可謂鼎盛之世了2」然而源氏內大臣仍痛感人世難測,閒暇之時常思慮:等到冷泉院年事稍長,便撒手遁入空門。他想:「試看先前古人:大凡年華鼎盛、官高位尊、出人頭地者,大都難以長亭富貴。我在當代,尊榮已至巔峰。全賴其間災禍淪落依托,故得福壽至今。今後倘再癡戀富貴,恐壽命難永。倒不如循太空門,潛修佛法,既可為後世增福,又可消災延壽。」便在郊外峻峨山鄉選定地域,建造佛堂。同時命人雕塑佛像,置辦經卷。但他又想按己意願撫育夕霧及明石姬所生女孩,親見其成長。故此出家之事,便擱置起來。究竟作何定奪,那就難以預料了。

第十八章 松風

卻說源氏內大臣二條院東院修建之事即畢,遂將花散裡遷居至西殿和廊房裡。其他家務辦事處及家臣住所,皆有相應安置。東殿留待明石姬居住。北殿異常寬敞,因此隔成許多房間,佈置舒適設備,甚是周全精雅。凡以前一時結緣而許以終身之女子,源氏內大臣均將其集中於此。正殿閒著,自己偶爾來此休息,故也置有必要用具。

他不時傳信於明石姬,勸其早日入京。然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貿然應允。她想:「傳聞京中身份高貴的女子,公子對她們尚若好若離,似愛非愛,反而增添痛苦。我身上究竟有何殊優,敢入京爭寵呢?我倘入京,只能洩我微賤,徒增那孩子恥辱罷了。料想她來世間,必定不易。若我在京望眼欲穿專候其臨,必恥笑於人,自討沒趣。」她頗感煩惱。但又轉念:「倘教這孩子就此生長鄉間,不得享受應得榮貴,也太委屈她了。」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決然拒絕。

其父母亦以為這顧慮不無道理,卻惟有相望悲歎,無計所出。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已故祖父中務親王,尚在京郊峻峨地方大堰河附近遺有一所官邸。這親王后裔零落,宮郵無人繼承,故久已荒蕪。這領地如今由一前代管家照管。明石道人便找來此人,同其商談:「我已絕緣塵世,決意從此隱居鄉野。誰料今已暮年,又逢意外,想於京中再尋一所住宅。然若即刻遷居鬧市,又覺有些不妥。因凡慣位鄉村者,住鬧市定極不相適。故想起你所管之宮邸。若修理後尚可住人,請立即動工,一切費用由我奉送,不知意下如何?」那人答道:「這宅子因多年無人照管,業已荒蕪殘敗。我也只將那幾間旁屋稍加修班,湊合住下。今春源氏內大臣老爺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有許多民夫來往如織,甚為嘈雜。這佛堂格外講究,營造民夫極多,若欲在那地方找一清靜之所,我以為極為適合。」明石道人道:「這倒無妨。實言相告,我們與內大臣有緣,正欲托其前庇呢。至於屋內裝飾,我們自有主張。當務之急,乃速把房屋大體修繕。」那人答道:「這非我之產業,親王家又無人繼承。我業已撥熟鄉間閑靜,因此長年隱居那裡。領內田地,早已荒蕪殆盡。我曾向已故民部大輔請求,並送其豐厚禮物。蒙他賞賜,我才生有所依。」他怕失去田產,因此那張松皮似的臉變了形,鼻子通紅,嘴巴高躡,毛髮蓬亂。明石道人知其意,忙答道:「你不必擔憂,那田地之事,我們~概不管,仍然由你管領便是。那些地契房產尚存於我處,惟因我早已不問世事,放那方土地房產多年來未曾清理。此事留待將來再作計較。」這管家透其話語,知其與源氏內大臣有緣,頗感此事棘手,只得作罷。此後便於明石道人處領取豐厚修繕費用,趕緊修繕那宮哪。

源氏內大臣並不知曉明石道人有如此打算,惟不解明石姬為何不肯入京。深恐讓小女公子孤零於鄉下,而遭後世譏議,成其一生污痕。大堰鄰宅修耷竣工後,明石道人才將此事詳情報知源氏內大臣,此刻他才頓悟:明石姬一直不肯遷居東院,原是此故。他覺得此事思慮得甚為周全,饒有趣味,心動中甚是欣慰。再說那惟光朝臣,凡源氏內大臣一切秘事之策劃料理,素來少不得他。當然,這回也就派他去大堰河,其悉心辦理邸內一切應有設施。惟光歸後報道:「那地方是致極佳,勝似明石浦海邊。」源氏內大臣想:如此風水寶地,此人住了倒挺相配。源氏公子所建佛堂,位於峻峨大覺寺南,面臨一流瀑布,雅之趣皆在其中,比之大覺寺並不遜色。大堰處明石邸宅,臨河流,居松間。松間美景不可言喻。其正殿簡樸,別具山鄉意趣。內部裝飾佈置,均出自源氏內大臣之手。

源氏內大臣密派心腹幾人,暗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此次明王姬已無法拒絕,只得決意赴京。但要辭別這自小生長的浦濱,又覺戀戀不捨,念及其父自此將獨居浦上,定然淒涼孤寂,更覺於心不忍,煩亂悲傷不已。她自恨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卻艷羨那些與源氏無緣之人。其父呢,近數年來,朝夕企盼源氏內大臣迎接女兒入京,今已遂夙願,自然歡欣無比。然念及夫人將隨女兒入京,此別於老夫婦倆幾成永訣,故心中不勝悲憐,痛苦不堪。明石道人晝夜悵然若失,嘴裡反覆嘮叨:『如此,我將不能再見小寶貝了麼?」此外再無他言。夫人也很悲傷,她想:「我倆遁入空門,多年來不曾同枕。今後教他獨守空浦,又誰來照料他呢?即便是邂逅相逢,暫敘露情之人,於『彼此已熟識』後「慕地生離別」,也免不了要傷心;況我倆乃結髮夫妻,他雖天性清高自傲,難於親近,然這也另當它論。既為夫婦,選定此浦為終老之所,總想幹『修短不可知』的有生之年共享天倫之樂。如今忽然別離,幾為永訣,怎不教人愁腸寸斷?」眾年輕傳女,早已厭惡寂寞鄉間。今即將遷居赴京,皆不勝歡喜。但念今後無線再見這海邊勝景,又覺難以割捨,看看那奔騰往返的波浪,不覺淚已濕透襟袖。

秋風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動身之日破曉,秋蟲煩亂,風聲淒淒。明石姬眺望海邊,但見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誦經時刻還早。他正暗吸著誦經拜佛。此乃喜事,不會有不吉言行,卻誰也難禁淚下,小女公子相貌格外令人動心,外公視其為掌上明珠,常愛不釋手,生怕委屈了她。當然,小外孫女也異常親近他,一刻不見,便要吵鬧。他念及自己為出家之人,應絕紅塵凡念,便要疏遠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見,又覺胸中空落,極為難受。便吟詩道:

「幸汝一生榮貴福,曉鳳歧路老淚橫。」哎呀,此話不祥療急以袖揩淨老淚。其尼姑夫人唱和道:

「當年聯袂辭帝京,今朝揮手馬不行。」吟罷竟黯然下淚,這也難怪。她回首積年夫妻恩深,覺得今朝僅為此無底宿緣而忽然拋棄,復歸曾棄之京,實非明智之舉。明石姬也吟詩道:

「此去渺無跡,無常事難知。依女兒之意,父親最好陪送我們入京。」她言辭懇切。但明石道人道:「因諸種原因,難以脫身。」然而念及女眷一路有諸多不便,又異常擔憂。

他道:「當年我為你而辭別京都,隱居鄉野。實指望在此任國守,以便朝夕悉心教養你。誰料就任後,便遭遇請多患難,以致窮困潦倒。如今返還京都,只是一個衰敗的老國守,實無力改變家道衰落的苦難生涯。於公於私,皆落得一個愚笨的惡名,而以此導及祖先名聲,實若剜心。我辭京之時,皆以為我必入空門。我也覺得世間名利淡薄,棄之不足惜。但見你年事稍長,更顯聰慧伶俐,又覺得我無理將此明珠埋於沙中。唉,可憐天下父母心,為子女而悲痛,竟永無晴朗之時。於是拜倒求佛,但願自身命窮,切勿累及子女,任其淪落鄉野。長抱此願,以圖將來。果然事出意外,與源氏公子喜結良緣,真乃可慶之事。但因身份是韓,念及你回後前程,又不免顧慮萬千,終日愁歎。後來有了這掌上明珠,方信命定宿緣不淺。教他於此海邊度日,實甚委屈。料想這孩子必將秀於世人。我日後不能見其成長雖感可悲,但我身既已決心絕緣塵世,便無他顧了。我這小外孫女身上有榮貴福相。她偶生鄉野,暫時擾亂我這村夫心目,此乃前緣所定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爾墮入三途惡道,暫時承受一番痛苦,今日便成永別。日後聽聞我之死耗,也不必為我追薦。古語道:『大限不可逃』,切勿傷心廣其語氣甚為堅決,復又說道:「我尚在人世一日便存一絲塵心,於晝夜六時的祈禱中,定要為我這掌上明珠祝福呢。」言及小外孫女,眼淚又欲流出。

去京若走陸路,則車輛繁多,格外惹眼。若分為水陸兩路,則又太麻煩。緣於京中來使也常避人耳目,於是決定全體乘船,暗中前去。

辰時出發,一行船在古人所詠唱的「浦上朝霧」中漸漸隱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漸遠,心中甚覺悲痛,悵然若失,難以自解。船裡的尼姑夫人離開了慣居之鄉而重返早已陌生的京都,也感慨萬千,不禁下淚,滿流顏面。對女兒吟道:

「欲登彼岸心若失,舟至中流復折回。」明石姬答詩云:

「浦濱更度幾春秋,忽向浮搓入京都。」這日恰逢順風,走完水路,捨舟登陸,乘車抵達京都,不曾延誤時日。為避外人非議,一路極為小心謹慎。

大堰的邸宅也頗具意趣。比起居恨之浦土,極為相似,並未有生疏不適。惟回首舊事,感慨頗多。新築廊房式樣新穎別緻,庭中池塘也雅致可愛。內部設備雖不周全,卻無大礙。源氏內大臣吩咐幾個心腹家臣,赴邪內舉辦迎接賀筵,為其洗塵接風。只因諸多不便,他本人何日前訪,尚須仔細思慮。轉眼已過數日,明石姬未見源氏內大臣一眼,心中甚感悲傷。她不禁思念故鄉,終日更感孤寂無聊,便取出當年公子所贈之琴,獨自彈奏。時值暮秋,景物淒涼。獨居一室,忽意彈奏。彈奏片刻,松風颯然而至,應和琴聲,更出無限憂傷。那尼姑母夫人正倚窗悲歎,聞悉琴聲,即興吟道:

「獨尋幽山靜,松濤猶舊音。」明石姬和詩云:

「欲托琴音懷故交,他鄉知音何處尋?」

明石姬如此度送日月,恍惚又過數日。源氏內大臣欲見明石姬之心不堪再忍,便不再旁顧,決意訪問大堰。他尚未詳告紫姬此事,深恐她會從別處探得,反倒不好,便如實告訴了她。又對她道:「桂院有些事,已擱置久遠,今務須親往處理。另有約定採訪者,正於附近盼望,不去委實過意不去。再則峻峨佛堂裡的佛像,尚未裝飾完畢,也得去照料一下。略要耽誤三兩天吧。」紫姬曾旁知他突然營造佳院,便估計是為明石姬所造,如今果然不假,心中甚覺酸楚,答道:「你去那邊兩三日,怕斧柄也要爛光吧?教人等煞呢!」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源氏內大臣道:「你又多心了!眾皆謂我不同往昔,惟有你……」一番甜言蜜語後,已日近中天。

此次微行前往,隨行者也只幾個心腹。日暮時分方抵達大堰。昔日淪落明石浦時,雖著簡裝便服,其風姿也讓明石姬讚不絕口。何況此時官袍加身,且精心裝扮,其神情之責艷竟是世間僅有。她見了心驚目眩,愁雲頓消,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於色。源氏公子到得哪內,覺一切皆令人喜愛,尤其見了小女公子,格外感動,深悔父女隔絕太久,好生可惜!他想:「葵姬所生夕霧,世人盛譽為美男子,惟因太政大臣乃其外祖父,礙於權勢顏面不得不頌揚罷了。這小女公子年僅三歲,便已美若天使,將來可想而知!」但見她向人微笑時,那天真無邪的嬌癡模樣實在教人愛憐!那乳母寓居鄉野時,形容枯槁,如今已養得甚為豐麗。她東拉西扯將小女公子詳情訴於源氏公子。公子想像其村居生涯:終日與鹽灶為伍,滿面塵灰煙火色。甚覺可憐,便以善言安慰。又對明石姬道:「這地方也甚偏僻,我來去不甚方便。不如遷居東院吧?」明石姬答道:「初來乍到,尚且生疏,待過得見時,再作理會。」此言確有道理。這晚兩人纏綿悱惻,直至天明。

郵內有些地方尚須修繕。源氏公子召集原有及新增人員,吩咐他們分別辦理。凡附近領地差役,聞知公子駕臨桂院,皆聚集院內恭候,此刻又湧入鄰內拜見。公子令其整理庭院中遭損樹木。他道:「這院中好些裝飾石頭已滾得不見蹤影。若修整得雅觀,這也是個頗富意趣的庭院。但若修得過分講究,也是徒然。因這不是久居之所,修得太好,離去時戀戀難捨,反增諸多痛苦。」他追述滴居明石捕時舊事,時笑時哭,恣意暢談,神情軒昂灑脫。那尼姑窺見公子風采,頃刻忘老解憂,不勝歡顏。

源氏公子令人重疏東邊廊房下的泉水,自己也脫下官袍,僅剩內衣,躬身指示,其姿態格外優雅。那尼姑看了讚歎不絕。源氏公子忽見旁有佛前供淨水器具,遂想起那尼姑,道:「師姑老太太也住此處麼?我犯不敬之罪了。」便命取官抱來穿上,走至尼姑居處帷屏旁,道:「小女能長得如此完美無缺,全仗太君修善積德。太君為了我等,竟捨棄心愛的靜修之處而重返塵世,實乃恩重如山。而老大人獨居浦上,此間定多牽掛。種種照拂,不盡感恩!」言辭極為清真意切。尼姑答道:「能蒙公子體諒我重返塵世之苦心,老身苟延至今,也不算枉度歲月。」言畢流下淚來。略頓片刻,又道:「這顆小花,生長於荒瘠之壤,委實可憐。如今移植豐壤,定當繁榮茂盛,嬌貴艷麗,誠可慶喜。推恨托根太淺,不知有否障礙,深為擔憂啊!」言辭極顯風趣。公子便與她敘舊,追述尼姑祖父中務親王居此邸宅時的情狀。此刻泉已流通,水聲淙淙,如泣訴舊情。尼姑便吟詩道:

故主重至不相識,泉咽幽語昔日情。」源氏公子聽過,覺此詩甚為質樸,且語氣謙遜,詩情極為雅致。便答吟道:

泉聲猶念昔年事,故主今非昨日音。」往事實乃令人戀慕啊!」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徐徐站起,姿態極為高雅。尼姑覺得他確是絕世無雙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來峻峨佛堂。他規定:此處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賢講,十五日阿彌陽講,月底釋伽講。此乃必須,無須多言。此外他又增設諸種佛事。至於佛堂裝飾諸事,均有指示。至月上當空,方回大堰邪。此時他憶起昔年明石浦月夜情景。明石姬知他心思,便隨機取出那張公子當年所贈之琴,置於其前。此刻源氏公子正莫名淒愴,不堪忍受,便彈奏一曲,以傾積鬱。弦調尚同昔日,毫無改變。故彈奏之時,昔日情景躍然眼前。遂吟詩道:

「琴未負昔時盟,方信未絕舊日情。」明石姬答道:

「弦音瀝瀝永不改,聊慰深情托相思。仙韻一曲舒愁腸,松濤隱隱含泣音。」二人吟詩唱和尤為和諧相稱。明石姬為此分外欣慰。

明石姬姿容,閉花羞月,叫源氏公子戀戀難捨。小女公子嬌姿,更使他百看不厭。他想:「如何安置這小寶貝呢?若暗中撫育,確能避人耳目,但如此委屈她,我怎捨得!不如攜至二條院,作紫姬女兒,以便悉心教養她。將來送其入宮,尚可免遭世人譏評。」卻又深恐明石姬不允,不得已將此念隱於心中,惟有對小女垂淚。小女公子初次見父尚顯羞赧,後漸熟識,也與他言笑、搏玩,親近於他。源氏公子便愈覺其女聰慧伶俐,嬌美可愛。他抱了她,父女二人容貌相映,更加漂亮光及!可見他們宿線不淺。

翌日,預定返京。因為惜別,清晨起身略遲。他預計徑直返京。但京中達官顯貴來者甚眾,此刻皆匯聚桂院。另有眾多殿上人直至邸內迎他。源氏公子對此頗為懊惱,道:「真無可奈何!如此難找之所,他們憑何而來戶外面人聲喧囂,他只得出去。臨別無限傷心,臉上毫無神彩。走至明石姬房門,不覺緩步停下。碰巧乳母抱著小女公子出來。源氏公子見後,不忍捨她而去,便伸手撫其秀髮,道:「我愛她過分。一刻不見,便覺心中空空,一無所措。這如何是好呢?此地真乃『君家何太遠』療乳母答道:「昔日久居鄉野,想念得好生痛苦!如今到得京中,倘再不照護,便更不如昔。小女公子伸出小手,撲向其父,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來,拖了她,道:「怪哉,我一生憂患,竟無盡時!這孩子片刻不見便覺痛苦。夫人呢?何故不同來送別?即便再見一面,亦可得暫時安慰啊!」乳母笑著,進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時正愁腸百結,躺臥於床,難以起身。源氏公子覺得未免太嬌貴了。眾侍女皆催她即刻出去,不應叫公子久候。她才強作起身,膝行而前,將半身隱於帷屏後,姿態異常優美高雅。如此嬌艷模樣,即便呈女,也無過善之處。源氏公子撩起帷屏垂布,向她傾訴離情。

終於告別。源氏公子走出幾步,回頭一望,但見向來羞澀不前的人,此次競倚門揮手相送。明石姬舉目一望,覺其真乃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其身體本來瘦長,如今略胖了些,便更加勻稱了。服飾也很得體,十足內大臣風度,裙據上竟也泛溢出風流高雅之氣來。

昔年削職去官的右近將監,早已復職任藏人之位,且兼衛門尉之職,今年復又晉爵。如今威武堂皇,神氣十足,迥異昔年。此刻他手握內大臣佩刀,侍立於內大臣身旁。右近將監瞧見一熟識傳女,便一語雙關道:「昔年湧上的厚思,我終身銘記。但此次多有失禮:清晨醒來,便覺此地板似明石浦,卻無法寫信與你,以資慰安。」那傳女答道:「此窮僻山鄉,荒涼不亞於朝霧漫天的明石浦。況親友凋零,連蒼松也非故人。承蒙你不忘舊情前來問候,甚感欣慰。」右近將監覺得此侍女誤會太深。原來他曾暗戀明石姬,故如此言語。此侍女卻深誤他有意於己。右近將監甚覺無趣,便淡然告別道:「改日再來拜訪吧。」遂隨公子告辭。

源氏內大臣衣冠楚楚,前驅者高聲喝道。頭中將與兵衛督陪坐於車後。源氏內大臣對其道:「我這簡陋不堪之所竟被你們找到,真遺憾!」樣子頗不愉快。頭中將答道:「昨夜花好月圓,我們未曾奉陪,深感抱歉。因此今晨冒霧前來候駕,以補過失。山中紅葉尚未紅艷,可野間秋花正茂呢!昨日同來某朝臣,途中放鷹獵取鳥獸,不料落於後面,如今不知如何?」

源氏內大臣決定今日於桂院遊玩,便命車駕轉赴該地。桂院管家慌忙置備筵席,奔走忙碌,滿院嘈雜起來。源氏內大臣召見鴻鵝船上的漁夫。他聽其口音,便憶起須磨浦上漁夫的土語。昨晚於峻峨野間放鷹狩獵的某朝臣,將一串以獲技所穿的小鳥作為禮物送上,以證明他曾經狩獵。觥籌交錯,酒興大酣,不覺過量。河邊散步,深恐失足。然而酒醉興濃無暇顧及,遂於川過盤桓一日。諸人皆賦絕句。晚間月光皎潔,傾瀉而下。此間正值音樂盛會,但聞弦繁管急,甚為熱鬧!絃樂推用琵琶與和琴,笛類則命增長此道者吹奏。笛中所吹曲調,甚合秋天時令。水面風來,與曲調相和,更富雅趣。此時月亮高昇,樂音響徹雲霄,仿若仙樂陣陣。

夜色漸深,京中復來四五個殿上之人,這些人皆侍候於御前。宮中舉行管絃樂會時,皇上曾言:「六日齋戒,今已屆滿,源氏內大臣必來參與奏樂,為何久不見人?」有人啟奏:『大臣正賞游嗟峨桂院。』崖上便遣使前往問候。同往欽差為藏人並,帶來冷泉帝之信。其中有詩道:

「院近簷宮桂,料得清光香。我很是羨慕!」源氏內大臣對未能參與宮中奏樂一事深感歉意,讓使者傳述冷泉帝。但他覺此間奏樂,蓋環境不同,頗有淒清之感,意趣反勝於官中。遂換盞添舊,復增醉意。

此間未曾備有犒賞品,便遣人去大堰邸內取,囑咐明石姬:不必格外豐厚。明石姬即將手頭現成兩擔衣物交與使者送上。欽差藏人並急欲返宮。源氏大臣便贈欽差女裝一襲,並答詩道:

「徒有佳名寒宮桂,苦霧朝雨漫山鄉。」意在企盼日光照臨,即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欽差去後,源氏內大臣於席上閒吟古歌:「我鄉乃校裡,桂是賠官生。為此盼明月,惠然來照臨。」因此想起淡路島,便談及躬恆猜疑「莫非境相異那曲古歌。席上聞此傷懷,不勝感慨,竟有人帶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詩道:

「苦去樂來日,月華監手傍。昔年渺茫路,遙盼此清光。」頭中將接著吟道

「浮雲暫蔽明月光,清光此夜照萬方。」右大井年紀甚長,桐壺帝時代就已在朝,聖眷優厚。此時他追懷故主,便吟詩道:

「皎月捨棄天宮去,沉落深山在何方?」席上諸人皆賦詩相和,甚為熱鬧,好不快意!源氏內大臣談笑風生,亦莊亦諧。眾人皆願看其千年,聽其萬載,永無盡時。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須返都。便將各種衣服分賜眾人。眾人遂將所賜衣服招手肩上,於霧中朦朧閃光,異彩紛呈,望去幾疑為庭中花草,景致分外別緻美觀。近衛府中幾個舍人,因精通神樂、催馬樂或東遊等歌,亦隨待於側。這些人遊興未盡,便唱著神樂歌《此馬》之章,並和樂起舞。源氏內大臣以下,大都脫下身上衣物賞賜之。那些衣服披於肩上,紅綠錯綜,恍若秋風中翻飛的紅葉。如此大隊人馬喧擾返京。大堰邪中人遙聞聲息,頗感落寞,皆悵然若失。源氏內大臣不曾再度辭別明石姬,也是心緒難寧。

源氏內大臣返回二條院,休想片刻。然後將峻峨山中情狀詳告紫姬。他道:「唉,我延誤一日回家,好生懊惱。推怪那些好事者硬留我住下,乃至於今日疲憊不堪,」說畢便入室睡覺。

紫姬心中依舊甚為不悅。源氏內大臣佯裝糊塗,開導地道:「你與她身份懸殊,怎能同她比較?你應該想:『你是你,我是我,二者毫無干係才是,」』預定今宵入宮。此時他轉向一側,忙於寫信,恐是寫給明石姬。從旁望去,但見寫得甚為認真詳細。又見其對使者耳語多時。眾傳女看了皆甚不悅。本想今宵留宿宮中,但因紫姬心境頗劣,終於深夜回家。明石姬的覆信早已送至。源氏內大臣並不隱藏,公然於紫姬面前拆閱。信中並無特別讓她懊惱傷心的詞句。源氏內大臣便對紫姬道:「你就撕毀此信吧!此類東西頗令人厭煩。置於此處,與我年紀極不相稱。」言畢,傳身矮几,望著燈火出神,淮心中念叨明石姬,再無他言。

那信展於桌上,紫姬卻不正眼相看。源氏內大臣道:「你裝作不看,卻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言畢完爾一笑,其態嬌憨可掬。他靠近簽姬,道:「實不相瞞,她已為我生下一小女公子,煞是伶俐可愛。可見前世宿緣甚深。然其母身份低微,我不敢公然將其視為女兒撫養。因此我頗煩惱。望你體諒我,替我想個主意,凡事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來由你撫育,好麼?今已是娃子之年,這無辜孩子,我怎忍心拋捨她?我想給她穿一裙。若你不嫌褻瀆,請你替她打結,好麼?」紫姬答道:「我全沒料到,你竟如此不瞭解我!你倘如此,則我惟有撒手不管了。你應知曉,我最喜歡天真爛漫的孩子。此孩子這般年紀,該是何等可愛啊!」她臉上微露笑意。原來她天性喜愛小兒,故格外想得此女,並傾心撫育。源氏內大臣心中猶遲疑不決:「如何是好呢?真個接她來嗎?」

大堰哪內,他不便常去。惟有赴峻峨佛堂念佛之時,乘便去訪,每月歡聚兩次而已。比及牛郎織女,略好一點。明石姬雖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怎能不傷怨別離?

第十九章 薄雲

彈指間秋去冬來,大堰河畔更是寂落蕭瑟。明石姬母女居於耶宅之中,閒寂無趣,孤苦無依。源氏公子便要她們遷居過去。但明石姬想道:「到得那邊,只怕『坎坷多辛苦』。看穿了他的薄情,定必大傷我心,到那時真可謂『再來哭訴有何言』了。」因此躊躇難定。源氏公子便與她婉言商量:「雖然如此,但這孩子長居在此亦非良策。我正為她的前程思量;若任她埋沒於此,豈不委屈?那邊紫夫人早聽得你有這孩子,很想見見她。我想讓她暫時到那邊去,與紫夫人熟悉了些,以使我公開為她舉行隆重的穿裙儀式。」明石姬一直擔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果聞其言,更覺心如刀絞,便答道:「她雖然成了責人之女,身份高貴,但倘若實情洩露出去,反會害了她。」故死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說道:「此言也有道理。但紫夫人這邊,你勿須顧慮。她嫁我多年,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常歎寂寥孤單。她生性喜愛孩子,如前齋宮那般年紀的女孩,她也硬要當作女兒疼愛。何況你這個完美無缺的小寶貝,她豈肯輕易撒手?」便向她說道紫姬是怎樣的善良。明石姬聽了,暗想:『借口隱約聽得傳聞:『這源氏公子沾花惹草,獨話風月,不知怎樣的人才能使他安定。原來其人便是紫姬。』她已死心塌地地尊奉她為正夫人了,可見其宿緣之深。且這位夫人的優越品性,亦無可挑剔。似我這樣微不足道之人,自然不能與她並肩邀寵。倘貿然移居東院,參與其列,豈不落她恥笑?我身既已如此,無須計較,倒是這孩子來日方長,恐怕將來終須靠她照顧。如此說來,倒不如趁她尚不曉事時讓與她吧。」繼而又想:「倘若這孩子離我而去,我不知要怎樣牽掛她。而且孤寂無聊時再無以慰情,教我怎生度日?這孩子一去,我將何以吸引公子光臨呢?」她思前想後,意亂神迷,但恨此身憂患無窮。

尼姑母夫人素有遠見,她對女兒說道:「你這種顧慮純屬多餘!日後母女不能相見,誠然苦痛良多,但你應先為這孩子前程著想。公子之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儘管信賴他,讓孩子過去吧!你看:眾星子皆因母親身份不同而分高下。就如這位源氏內大臣,人品雖然無與倫比,但被貶為臣籍,失其親王之分,只能作個朝廷命官,何也?只因他的外公,已故按察大納育官位較其他女御的父親低一品,致使他母親只有更衣之分,而他也就成為更衣生的皇子。地位之別,就在於此啊!皇帝之子尚且如此,普通臣子,更不可同日而語了。再就普通家庭而言,同為親王或大臣之女,但倘這親王或大臣官卑取微,這女兒又非正夫人,則她所生的子女必為人所不屑,父親待子女也就厚薄有別。何況我們這種人家,倘若公子住一夫人生了孩子,而她的身份比我們高貴,那麼我們這孩子就完全處於劣勢。凡女子不論身份如何,能被雙親器重,自當受人尊敬。倘我們來舉辦這孩子的穿裙儀式,雖竭盡全力,在這僻山深谷有何體面?倒不如由著他們去辦,隨他們如何排場。」她這樣訓誡女兒一番,復又去徵詢高明人士的見解,並請算命先生卜籃,皆說送二條院吉祥。明石姬心裡也就踏實了。

源氏內大臣雖為小女公子作了如此打算,但深恐明石姬心情不悅,故並不強求。便寫信去問:「穿裙儀式,當如何舉行?」明石姬復道:「思來想去,教她陪著我這無用之人,終會誤了她前程。然而教她參與貴人之列,又恐招人恥笑。……」源氏內大臣看罷覆信,甚覺可憐,卻也無可奈何。

遂擇了吉日,命人暗中備辦一切事宜。親生骨肉,明石姬到底難以割捨。但念及孩子的前程,只得忍痛。不但孩子,乳母也非得同往。多年以來,她與這乳母朝夕相伴,朝有憂思,暮有寂寥,二人皆相與慰撫。如今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單影子,怎不傷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這也是命裡注定。我幸得此緣,能侍奉左右。相處多年,盛情難忘,豈料有分手之日?雖說日後會面機會甚多,可一旦離你左右,前往侍奉陌生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啊!」說著也哭了起來。

不久,又是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明王姬愈發覺得孤寂。想起今生飽罹憂患,非常人所能忍受。忍不住暗自悲憐,自歎命薄。於是將更多的愛傾注於這個小寶貝身上。一日,大雪不止。翌日清晨,滿院一片銀妝。若於往日,明石姬難得至簷前閒坐,但此時此景,勾起如煙往事,層層蜂擁。思來日,前路漫漫。於是信步來至簷前,坐硯池面冰雪。她身穿好幾層柔軟的白色衣衫,對景沉思,儀態嫻雅。若看那署署和背影,無論何等高責女子,其容貌也不過如斯!她以手拭淚,歎道:「不知以後再有這種天日,更當何等淒苦啊!」不禁嬌聲哭泣。繼而吟道:

「白雪深山麗日少,鴻雁望伴行跡來。」乳母也哭著安慰道:

「深山雪間愁寂人,情意和融音自至。」

雪化之時,源氏公子來了。若於往常,公子駕臨心甚歡欣。但念及今日來此的目的,便覺心如刀割。明石姬當然知道此事決非他人所迫,完全出於自願。倘她拒不應允,亦無人勉強。但若今日再加拒絕,未免輕率過甚。源氏公子見孩子坐於母親膝前嬌癡可愛,愈感自己與明石姬宿緣之深厚!這孩子今春開始蓄髮,現已長得有如尼姑的短髮了,柔柔地披於肩上,異常美麗。眉目之清秀,更毋須說了。源氏公子亦知身為母親而將孩子送與別人後,其悲傷掛懷之狀,甚覺對不住明石姬,便對她多次表白自己的用意,數度安慰。明石姬答道:『「只要你不將她視若低微人家的女兒,好好撫育她……」說時禁不住淚流不止。

小女公子自然不解人情,一味催促快些上車。母親抱她來至車旁,她扯住母親衣袖,漸漸啞啞嬌嗔道:「媽媽也來!」明石姬肝腸寸斷,不勝悲鬱,吟道:

「日後小松自參天,別時仙姿何日見?」吟詩未已,早已泣不成聲。源氏公子深深同情她,覺得此事於她太過殘酷,便撫慰道;

「柔枝茂葉團根固,千載長伴偎松翠。但請稍待。」明石姬也覺此言甚合心意,情緒稍安,然而終於悲不能禁。乳母與一名少將的上級待女,帶上佩刀玩偶和天兒與小女公子同去。另有幾個美貌侍女及女童,另乘一車。一路上源氏惦念滯留邸內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孽。

回至二條院時,暮色橫空。車子行至殿前。侍女們久居鄉野,忽見此燈燭輝煌,一派繁華。覺得有些不慣。源氏公子選定西向一室為小女公子臥居,室內設備特殊,小型器具玲瓏而美觀。西邊廊房靠北一間,為乳母臥室。小女公子於路上睡著了,抱下車時並未哭鬧。侍女們將她帶至紫夫人房中,餵她吃些餅餌。她慢慢發覺四周景象不同,母親也不見,便四處尋找,急得直哭。紫夫人見狀忙叫乳母過來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著大堰邸內的明石姬,失去孩子後該是何等的淒涼孤寂,深感負疚。但見紫姬日夜愛撫這孩子,心中又稍感寬慰。只可惜,這孩子非她親生。倘是親生,便堵了外人長舌,真是美中不足啊!小女公子初來幾日,時常啼哭,要找昔日熟悉之人。但這孩本性溫良恭順,對紫姬也十分親暱,因此甚得紫姬疼愛,視如寶貝一般。紫姬整日抱著她逗樂。那乳母自然與夫人熟識起來。她們又另找了位有身份的乳母,共同哺育這孩子。

小女公子穿裙儀式,雖無特別準備,但也足夠講究了。按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裝及用具,新穎別緻,小巧玲瓏,竟如木偶遊戲,甚是惹人喜愛。那日賀客甚多,但因平日亦門庭若市,放並不特別引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帶,繞過雙肩於胸前打了一結,模樣比往日更美觀大方了。

大堰邸內的人,對小女公子的牽念,了無盡期。明石姬更是日益痛悔。尼姑母夫人當日雖那般訓誡女兒,如今也免不了暗自垂淚。但聞那邊珍愛小女公子之狀,心中倒有幾分慰藉。小女公子身上供奉,那邊一應俱全,落得此間清閒。只是置辦了許多華麗衣服,送給乳母及小女公子貼身的侍女們。源氏公子想:『借久不去看她,明石姬定會認定我果然自此便拋棄了她,因此更加恨找,這倒是對她不起。」便於年內某日悄悄去了一次。邸內本就十分深寂,如今又失去了朝夕疼愛的孩子,其傷痛可想而知。源氏公子一念及此,也覺痛苦,因此不斷寫信慰問。紫姬如今不忌妒明石姬了,看在這可愛的孩子面上,她原諒了她母親。

不覺又是新歲,春光融融,二條院內諸事合意,百福驕臻。各處殿宇,裝飾得格外華美堂皇。新年賀客不絕如縷。輩份較長的,皆於初七吃七菜粥的節目前來祝賀。門前車馬磷群,那些青年的貴子弟,個個春風得意,喜形於色。身份稍低的人,雖心有所慮,面上卻也恰悅。處處一派昇平盛景。東院西殿的花散裡,也過得很是愜意。眾侍女及女童等的服裝,也照料得很周全,日子很是自在裕如。住在源氏公子身邊,一切自然方便得多。公子每得閒暇,常信步到西殿與她晤面。只是不常常特地來此宿夜。但花散裡性情文雅恭順,認為一切緣分皆為命中注定,對公子不必過份奢望,只如此便足以慰心了。是以源氏公子也很放心,四時佳節,對她待遇很是豐厚,不遜紫姬。家臣左右,都不敢輕慢於她,樂意伺候她的侍女也不比紫姬少。境況之好,實在無可挑剔。

源氏公子對大堰郵內寂寞淒苦的明石姬,也極為掛懷。待得正月裡辦畢公私諸事,便去拜訪。這一天他著意打扮了一番:外穿表白裡紅的常禮服,內著色澤鮮麗的襯衣,在香熏得十分濃烈。告別紫姬時,夕陽的緋紅映到臉上,渾身光華燦爛。紫姬目送他出門,甚覺目眩心迷。小女公子找著父親衣袂,竟要跟出室來。源氏公子停住腳,心中湧起無限憐愛。他安撫她一番並隨口唱著催馬樂中「明朝一定可回來」之句,出門而去。紫姬便喚來侍女中將,讓她在廊房口守候,待公子出來時,贈他一首詩:

「浮舟飄零無人系,翹望浪子明回歸。」中將吟得異常婉轉流暢,源氏公子乃笑和道:

「夕宿匆匆朝時還,哪為伊人片刻留。」小女公子聽他們吟唱,一片茫然,不解其意,自顧自蹦跳籌戲。紫姬看著異常心喜,對明石姬的醋意也消減了。設身處地體味明石姬對孩子的想念,覺得好不傷心。她端詳這孩子好一陣,將其攬入懷中,摸出自己那個潔白可愛的乳房來,給她含人口中,逗她快樂。旁人見此情形,倒也覺得十分有趣。侍女們相與言道:「夫人怎麼沒生育?倘這孩子是她親生,那該多好啊!」

大堰邸內,境況十分優裕。房屋形式別具一格,饒有風趣。明石姬容顏舉止,日見優雅。與那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相比,毫無遜色之處。源氏公子想:「倘若她的品行如同常人,並無特別美好之處,我不會這般憐愛她。她父親性情怪痺,確實遺憾。至於女兒身份低微,卻有何妨?」源氏公子每來相訪,皆只是匆匆一敘,常感到不滿足。覺得雖然相會,反倒痛苦倍增。心中一直慨歎「好似夢中渡鵲橋」。恰好身邊帶有古箏,源氏公子取了過來。回想當年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狀,便勸明石姬彈琵琶相和。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會。源氏公子深深讚歎其技巧之高明,實在無可挑剔。奏畢,他便把小女公子的近況詳告於她。

大堰邸原本是個寂寥的的居處,源氏公子時常來此泊宿,有時也就在這裡用些點心或便飯。他來此時,對外常常借口赴佛堂或桂院,並不言明專程專訪。他對明石姬雖非過分癡迷,卻也絕無輕視之色,亦不把她視作平常人。可見對她的恩寵是不同凡響的。明石姬也深知這一點,教她對公子並無過高的要求。但也木表現得十分自卑,凡事謹遵公子之意,正是不卑不亢,恰到好處。明石姬早有所聞:源氏公子在身份高貴的女人家裡,從來不如此禮貌周全,坦誠相待;而總是居高臨下的。因此她想:「我倘搬至東院,與公子太過接近,反倒與她們同化,以致受得諸般羞辱。如今住在這裡,雖不經常見面,但卻專為我而來,對我更是榮耀。」明石道人送女兒入京時雖然言語決絕,但畢竟也很牽念,不知公子待她們如何,常遣人來探望。聽到了消息,有時悲傷感歎;但既為榮光之事,歡欣鼓舞之時也不少。

正於此時,太政大臣辭世了。此老臣乃國家之棟樑,一旦姐歿,皇上亦悼惜不已。昔年暫時隱退,籠閉邸內,尚且震得朝野不安;今日與世長辭,悲悼者尤眾。源氏內大臣亦甚惋惜。素日一應政務均可依賴太政大臣裁決,內大臣甚是清閒。今後勢必獨擔其任,因此倍增愁歎。冷泉帝年方十四,然而老成持重,遠出其年齡以上。他親臨朝政,英明果斷,源氏內大臣頗可放心。然而太政大臣逝世之後,朝野大政,非他莫托。誰能代此大任,以成就他出家修行的夙願呢?想到這裡,便對太政大臣之早逝甚是痛心。因此大辦追薦佛事,其隆重程度甚於太政大臣的子孫們。又慇勤弔慰,多方照料。

出家的籐壺母后,於今年初春染病,到得三月,病勢已十分沉重。冷泉帝駕幸三條院,探問母親病情。當年桐壺帝駕崩時,冷泉帝年僅五歲,末清世事。今見母后病重,憂心如焚,戚容滿面。籐壺母后見了皇帝,也悲從心起,對他道:「我自知大限將到,難以熬過今年,但也無特別之苦痛。倘我明言自知死期,恐外人笑我捏腔作勢,是以也不大作功德。我早想回宮,與你詳談當年之事。然一直情緒不佳,以致蹉跎至今,終未如願,真是遺憾。」說時聲音已是十分微弱了。她今年三十七歲,仍光艷照人,風姿不減當年。冷泉帝見了,更覺可惜,不免悲歎人也無常。他說道:「今年乃母后厄年,母后定當萬事小心。孩兒聽說母后玉體欠安,心甚憂之。只恨未多做法事,為母后消災延壽。」冷泉帝內心焦急,便大作法事,祈請母后早日康復。源氏內大臣至今才知籐壺母后所患並非尋常小病,深為憂慮。冷泉帝因身份關係,不便久留,只得憂思重重返首。

籐壺母后痛苦難忍,言語也感吃力,心中尋思:「我這一生,恐是積了陰德,故在這世間享盡榮華富貴,無人能比。然我內心之苦,恐亦世無其匹吧!冷泉帝怎知我有此等隱情,真是愧疚。我於此很,死不瞑目。地老天荒,永無消解之日。」內大臣想起此時太政大臣新喪,籐壺母后危在旦夕,國家連遭不幸,實可悲歎。再加上自己和籐壺母后那段隱情,悲歎之餘又添傷感。近年他們的戀情久已斷絕。想起籐壺母后既死,重續舊情之夢成空,更悲不唱勝。便去探詢母后病狀。母后身邊侍女,都是心腹之人,早知內大臣的苦心,此時便將母后病狀—一相告。又道:「母后患病數月,雖精力不濟,仍堅持禮佛誦經。因長久辛勞,歷久愈衰。近來連橘子汁也食不盡,恐怕已無生望了。」皆掩面而泣。籐壺母后讓傳文告訴內大臣:「你謹奉父皇遺命,竭心盡力,效忠當今聖上,其心可嘉。年來多承君惠,我常想向你真誠致謝,但若無機會,今日又病重若斯,遺憾重重,言何能及!」帷屏外的源氏內大臣,聽到她微弱聲音,肝腸寸斷,淚如泉湧,一時無言可答。又怕別人看見不好,只得強打精神,極力支撐。復又念及如此一個美人,從此便要玉殞香消,魂歸他鄉,空留無限傷心恨事,真歎老天無眼!終於收淚復道:「臣本鴦鉤,不足掛齒。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自當竭心盡職,不敢稍有懈怠。月前大政大臣突然仙逝,臣重任在肩,木勝惶恐。孰料而今母后又染重病,更覺心如亂麻。只恐此身在世之日也不多矣。」言語間,籐壺母后象秋天的葉子,終於飄然而去。源氏內大臣的悲傷無可比擬。

籐壺母后雖身為貴人,卻最為慈悲,對世人廣施博愛,了無仗勢欺人、漁肉百姓的豪門貴族的惡行。凡天下進貢,倘興師動眾者,悉數謝絕。在佛法功德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則。她只用自己應得的俸祿和繼承來的財產,盡自己所能,齋僧供佛。而不像一些富貴人家,窮奢極欲地大做功德。此種人等,雖聖明天子時代,也不乏其例。是以籐壺母后的死訊傳出,國人盡哀。葬禮上,殿上官員,一律身著黑色喪服,使得草長營飛的陽春三月也一片暗淡。

源氏公子欣賞著二條院庭中的櫻花,當年花宴情狀,又上心頭,忍不往獨自吟唱「今歲應開墨色花」之古歌。又恐遭人非議,使整口呆在佛堂,偷偷飲泣。殘陽如血,山野樹梢,皆披金掛綵,枝縷分明。而飄浮於嶺上的薄雲,則略顯晦暗。源氏公子看著這殘陽薄雲,不住哀思又起。便吟道:

「淡雲蒙嶺夕照薄,彷彿喪衣暗色深。」但徒然獨吟,並無一人聞得。

七七佛事漸次圓滿之後,一時再無大的舉動。皇上頓感官中岑寂,百無聊賴。卻有一個僧都,籐壺母后的母后在世時即已入宮供職,一直作祈禱師。籐壺母后視為親信,對他甚為尊敬。皇上也將宮中的隆重法事交與他操辦,對他器重有加。這譜都七十餘歲,是少有的得道高僧。近年一直隱居山中,潛心習道修行,以祈佛佑。此次因籐壺皇后之病,特來京都,被召入宮。源氏內大臣勸他道:「同音年一樣,今後你仍留住宮中,為皇上盡忠效命。」譜都回答道:「貧僧年事已高,本難再作夜課。而今大臣有命,怎敢不遵。況貧增長蒙是恩,理當報答。」便留在宮中,隨侍皇帝左右。

一日,天將破曉時,皇上與僧都呆在一起。僧都咳嗽著,不緊不慢地為他講授世事常理。見左右無人,僧部便趁機說道:「貧僧有一事欲奏聞,因恐有逆聖聽,反獲欺君之罪,故猶豫未決。但若因水受蒙蔽而深蒙罪孽,貧僧也罪極天譴。況貧僧隱瞞此事,毫無益處,恐菩薩也要斥責貧俗不忠。」說完這些,便覺難以啟齒了。冷泉皇帝以為他有什麼餘恨末解,心想雖是僧人,且道行高深,卻終脫不了常人貪饞嫉妒之惡疾,真是可惡。便對他道:「我素來祝你為心腹,你卻對我有所隱瞞,真令我失望!」僧都終於說道:「阿彌托佛!陛下此言差矣。貧僧已將菩薩所嚴禁洩露的真言秘訣,悉數傳授陛下,貧僧自身浮身三界外而不染塵俗,還有何事不能告之呢?推此事,因涉過去未來國運,已故桐壺院、籐壺母后及當今執政源氏內大臣聲譽,因此貧僧不敢隱瞞,又不便貿然相告。貧僧微賤之身,死不足惜,因此獲罪,也無須追悔。今遵神佛之意,奏聞陛下:陛下尚在母腹之時,母后便整日憂懼,悲傷不已,曾密囑貧僧極力祈禱。貧增乃出家之人,內中緣由,不便相問,後逢內大臣身受不白之冤,貶到荒僻之地成守涵防,母后憂懼愈甚,又囑貧僧祈禱。源氏內大臣聞得,密命貧僧向諸佛菩薩懺悔,求菩薩寬恕。陛下末登大寶之先,貧僧晝夜不息,祈請聖安。據貧僧所知……」便將當年之事—一奏聞。冷泉帝聽了,好似晴天霹靂。他又驚又怕,一時方寸大亂,無言以對。譜都自思康突,恐一時龍顏羞惱,降下罪來,便要悄悄告退。冷泉帝叫住他,說道:「這麼多年你才告訴於我,我真要怨你不忠了。若我今生一無所知,來世不知要遭多少報應呢。我且問你,此事除你之外,可尚有他人知悉乃至洩露?」僧都答道:「除貧僧外,只有王命婦知悉了。近來天行無常,瘟疫氾濫,國家連遭不幸,貧增思忖恐正是此事所致,因此斗膽啟奏。往日陛下年幼,未話世事,神佛亦念無知而恕罪。而今陛下年事漸長,已洞悉世事,而未盡孝道,神佛使自降災以示懲戒。父母者,人之根本,吉凶世事,往往因之。貧僧將此等秘事告之陛下,望陛下知罪彌補。」說時不勝唏噓。其時天光大亮,僧都便即告退。

冷泉帝聞此消息,恍然如夢。左思右想,也理不出頭緒。他覺得此事有愧於桐壺院在天之靈。而生父久屈臣職,實子之不孝。他這樣想來想去,直到日頭高昇,仍未起身。源氏內大臣聞知聖體欠安,吃驚不小,便前來問候。此時已知真相的冷泉帝一見內大臣,便悲從心起,忍不住淚上眼眶。源氏內大臣以為他思悼母后,至今淚眼未干。

這一日,桃園式部卿親王逝世了。冷泉帝聞此噩耗,不免又吃一驚,甚覺這世間災禍頻頻,危機四伏。源氏內大臣目睹種種變故,見皇上憂戚如此,便常住在宮中,與皇上親密談心。皇上對他道:「恐我亦余命無多了,近來心緒煩亂,精神萎靡,又逢此種種災變,天下不安。今數難並發,教我憂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顧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無可牽念,正直全我心願,以求安度餘生。」源氏內大臣詫然道:「聖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與否,豈因執政時間之短長。即使古之聖明時代,亦難奈災患。況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盡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擔憂呢?」便援經引例,百般勸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喪服,其俊逸清秀之態,與源氏內大臣如出一脈。他以前攬鏡自視,亦偶有此感。自聽了僧都的話後,將自己與源氏內大臣仔細比較,愈發深感父子情深。他』總想找機會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內大臣難堪,終無勇氣。故這期間他們只談些瑣碎小事,關係卻更見親密。冷泉帝對他恭敬有加,有時似超出君臣之禮。內大臣體幽察微,心中驚詫,卻終不知他已聞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與王命婦探問詳情,卻又不願讓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說之事。他準備隱約探問內大臣,討教此種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於沒有機會。於是只得博覽群書,勤於學問,希望在書中找出例子。他發現帝王血統混亂之事例,中國頗多,或公開,或隱秘。但日本並無前例,當然也許僅是未作記載,試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載入史冊,見諸後人呢?史傳中倒是記載:皇子滴為臣籍,身任納言或大臣之後,又恢復親王身份,並終登大寶者,非止一二。於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說源氏內大臣賢才聖德,應讓位與他。於是作了多方考慮。

其時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擬命源氏為太政大臣。冷泉帝將此事預先告知源氏內大臣,並趁機談起讓位一事。源氏內大臣不勝惶惑驚恐,力阻此議。他妻道:「桐壺父皇在世之時,雖於諸多皇子之中,獨寵下臣,但傳位大事,從未想過。今日小臣豈敢違逆父皇遺命,擅登大寶?小臣唯願格遵遺命,盡忠盡責輔佐皇上,待將來年邁昏憤之時,退返林泉,念佛誦經,了此殘生。如此而已。」他始終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聞之,歉疚之餘,又覺遺憾。至於太政大臣之職,源氏內大臣亦謂有待考慮,暫不受命。後來僅晉了官位,並特許乘牛車出人禁宮。冷泉帝意猶未伸,欲復其親王之份。但按定例,親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職。源氏若為親王,則再無適當人選可任太政大臣之職,然例制所限,那樣朝廷便後援無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擱置起來,於是晉封權中納言,為大納言兼大將。源氏內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級,位極內大臣以後,我可將諸事委託予他,那樣便可得些清閒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擔憂。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隱情,怎對得起籐壺母后在天之靈呢?但令皇上為此事鬱鬱寡歡,又甚感歉疚,他很詫怪:「這秘密是誰洩露的呢?」

王命婦已遷任林世事殿之職,在那裡有她的居室。源氏內大臣便前去探訪,問她道:「那樁事情,母后在世時可曾向皇上談及一二?」王命婦一口否定道:「母后一絲風聲都不敢讓皇上聽到,豈會自己洩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觸怒神佛。」源氏內大臣聞得這話,回想起籐壺母后溫柔敦厚,思慮周密的樣子,不勝戀惜。

梅壺女御在宮中,果然不負內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無微不至,深受皇上寵愛。這位女御不僅容貌出眾,性情也無可挑剔。因此源氏內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顧。時值秋季,梅壺女御暫回二條院歇息。為歡迎女御,源氏內大臣把正殿裝飾得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現在,他只將她以親生女兒相待了。

一日,綿綿秋雨不絕,庭前花草斑斕,綠露凝碧。源氏內大臣憶及梅壺的母親六條妃子在世時種種往事,淚濕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裡探望。他借口時勢多厄,自己潔身齋戒以謝天威,常著墨色常禮服。其實乃為母后陰福作禱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進帝內來,姿態異常優雅。梅壺女御隔著帷屏直接與他談話。源氏內大臣說道:「庭前秋花又盛開了,今歲時勢不佳,那花草依舊盛似昔年。人雖有情,草木無知,好可憐啊!」說著,將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著談到陳年往事,談到那日赴野官訪問六條妃子,黎明時不忍離別之狀,撫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壺女御也哀泣有聲,「回思往事袖更濕」了。源氏內大臣聽見她的隱隱抽泣之聲,不由想像到她是個怎樣溫柔和悅、優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風采,心下焦如火燒。哎,真是惡習難改!

源氏內大臣繼續說道:「想當年,本無特別傷神煩心之事。毋須寄情於風月場中。但因我心性風流,乃致不絕憂患。我縱情不羈,與諸多女子產生本不應有的戀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諒我,一個便是份母親,她深怨我薄情寡義,以致含怨冥府,令我抱恨終身。我竭誠照顧你,即彌補昔之過錯,自己也心有所慰。怎奈『舊很餘燼猶未消』,想來真是前世冤孽啊!」卻並不提及另一人。隨即調轉話頭道:「其間我橫遭滴戍,自思如若返京,能多做些應做之事。今諸願總算漸次得償了。東院那花散裡,以前孤苦無靠,現於六條院中安享清福。此人天性溫和,我與她互相諒解,親密和樂。我返京以後,復它加爵,雖資為帝聖臂膀,卻無心邀寵取貴,推始終難抑風月之情懷。你入宮時,我努力抑制自己而將你當女兒看待,不知你能否體諒我的一片苦心?如尚無同情之念,我真是枉費苦心了!」梅壺女御心下厭嫌,默然無語。源氏內大臣道:「你不開口,可見確不同情我,如此好傷我心啊!」

源氏內大臣自覺難堪,又岔開話題說道:「從此以後,我將不再作愧疚之事。只管閉門禮佛,專心事禪,為來世積福。惟每念及此生無甚業績,不免遺憾。今膝下有四齡小女,我冒昧請求,欲鄭重相托,望你告訴她不忘父志,光耀門庭。我去之後,務請勞心費神,多多栽培。」梅壺女御態度異常文雅,只約略答有片言隻語。源氏內大臣聽了覺得十分可親,便靜靜地坐在那裡,直至暮色凝簾。又繼續言道:「此事暫且不談。目前我只希望一年四季皆有美景可賞。春花絢爛,秋野統麗,四時美景之優劣,向無定論。中國之文人墨客皆言春光最美;但日本的和歌又以為『春天只見群花放,不及清秋逸興長』。其實四時之景,皆各有可人之處;孰優孰劣,實難分辨。我想在這小院內,多植春秋花草,兼養些稀有的鳴蟲,以點綴四時景色,供你等欣賞。不知對於春秋,你更偏愛哪一季節?」梅壺女御覺得難以回復,便不作聲,又覺有失禮貌,只得勉強應道:「此事古人皆無定論,更何況我。誠如尊見:四時景色,各有千秋。然前人亦道:『秋夜相思特地深,』每逢秋夜,便追念逝如朝露的母親,故更喜秋天。」這話信口道來,並沒有多少理由,卻使內大臣戀羨不已。他情不自禁地贈一絕句道:「

「君惜秋色美,我好秋宵淨。同心既相伴,望諒我此心。我時常相思難耐啊!」梅壺女御只覺莫名其妙,又豈能作答?源氏內大臣想藉機一洩胸中怨恨,或者增越雷池,非禮於她。又轉思自己如此輕怫,太不成體統。那梅壺女御滿。已嫌惡,實亦並非毫無道理。於是收回慾念,連聲歎息。此時的內大臣姿態美妙,動人心魄,卻只惹得梅壺女御的嫌厭。她漸漸後退,想避入內室。源氏悻悻道:「不料你如此討厭我!真解情性者,恐不致如此吧。今後你體再恨我了,不然,我太傷心了。」便告辭退出。但幽幽農香仍留室中,梅壺女御頗感這香氣可厭。侍女們一面關窗,一面說道:「這衣香好濃啊!此人太漂亮了。竟是『櫻花兼有梅花香,開在楊柳柔條上』,教人愛慕不已呢!」

源氏內大臣回到西殿,並不進內室去,卻在窗前躺下,陷入沉思。他讓人將燈籠掛在遠處,只命幾個侍女情立一旁,與她們閒聊。他心下自黃道:「我怎麼又犯了作亂倫之戀的惡解呢?真是自尋煩惱啊!」又想:「向梅壺女御求愛,豈不荒唐!昔年之事,罪孽尤為深重,但神佛念我年幼無知,不予懲罰。但現在怎可不思悔責,速然再犯?」想到此處,又覺得自己畢竟已頗有修養,不致重蹈覆轍,做那些荒唐悔恨之事了。

梅壺女御回答內大臣偏愛秋季,好像深知秋趣。事後思及,懊悔不已,頗覺自己可恥。煩恨交加,竟成心病。但源氏內大臣已自我省察,毅然斷了此念,照料她反比以前更親切周到了。他走進內室,對紫姬道:「梅壺女御偏愛秋夜,實甚可喜;而你獨好春晨,更自有理。日後賞花玩景,皆可隨你好惡。我身為內大臣,俗務纏身,總難一逞胸膀,縱情山水。常想遂了心願,退引林泉,閉門修行。然念及你之寂寥孤單,終不忍耳。」

源氏內大臣仍時刻不可忘懷那大堰邪內的人兒。但位尊名顯,輕易造訪恐有不便。他想:「明石姬自慚低賤,是以厭與世人交往。其實如此自卑,大可不必呀。她不願移居東院,屈尊與眾人友好相處,則又太清高自傲了。」以己之心相思,甚覺可憐。乃以嗟峨佛堂禮佛之事不可或廢為借口,赴大堰邪訪問。

卻說這大堰翩內的明石姬,其淒怨之情與日俱增。素日閒居無聊,更添煩惱。與內大臣的擎緝令她苦恨不已,而內大臣又總是難得一見,來去匆匆。這使她的哀婉永無盡頭。源氏內大臣只好極力撫慰。大堰河鴻鷂船上的火炬閃爍,火光倒映在水中,從翁郁綠的林子遠遠望去,一如天際的流螢點點。源氏內大臣道:「此種情景,倘非在明石浦經常看到,此時必當驚羨。」明石姬吟道:

「映水漁燈似螢火,相伴愁客臨此境。我的憂愁其實並不減於昔日漁火鄉居之時。」源氏內大臣答道:

「惟怨無人解余懷,心如籌燈動水影。正如古歌所詠:「誰教君心似此愁?」言下之意反怨明石姬不體諒他。其時內大臣公私俗務皆得閒暇,便思精研佛法,是以常到峰峨佛堂誦經念佛,得以長久居留,明石姬愁腸亦稍得寬解。

第二十章 槿姬

槿姬原本在賀茂神社當齋院,因父親桃園式部卿親王新逝,便辭職移居別處為父守孝。源氏內大臣有一癖好,但凡傾心戀慕過的女子,便就不忘懷。因此聞訊後多次去信弔慰。槿姬回想昔日受其煩擾,因此並不誠懇覆信,只作禮節性應酬。源氏內大臣深感失望。九月,槿姬移居舊宅桃園宮邪。源氏內大臣獲得消息,心念姑母五公主亦居住那裡,便借口探望五公主,前去拜訪。

五公主住於邸內正殿東側,槿姬住西側。親王辭世雖不久,但棚內已日見蕭條落寂。桐壺院辭世之前,特別恩寵五公主。所以時至今日,源氏內大臣仍與這位姑母書信往來,關係親密。五公主雖為槿姬之母三公主之妹,卻全不似她姐姐那樣年輕貌健,恐怕遭遇不同之故吧!她聲音嘶啞、老態龍鍾,且時常咳嗽。她親自會晤侄兒,對他說道:「我年邁體衰,平居常易傷心落淚。如今桐壺院亦離我而去,我更覺萬念俱灰。幸有你這侄兒時來探望,讓我暫忘苦痛,得些安慰,」源氏內大臣見姑母幾近風燭殘年,於是處處尊敬她,回道:「父皇駕崩之後,世間萬事通異往昔。前年侄兒蒙冤遭罪,滴成異鄉。想不到皇恩浩蕩,又獲赦免,重歸故土,權理政務。只因公務繁多,少有閒暇,雖欲常來敘舊問候,得些指教,而終難如願,實乃憾事。」五公主說道:「哎呀,這世道變化無常,真叫人揣摸不定!我歷盡滄桑,早已厭倦此身,只想撒手而去,如今幸而見得你回返京都,加官晉爵,盡享榮華;若在你當年陷入困頓之時,痛心而去,倒是不幸呢!」她聲音顫抖著。又道:「你真是相貌英俊,不同凡響啊,你幼年之時,我便驚詫世間竟有如此人物,以後見你愈發俊美,便疑心仙人下凡,令人心悸不已。世人盛傳聖上相貌與你酷似,但依我推究,怎可能比得上你呢?」便自顧說開了去。源氏內大臣心想:「姑母也真有趣,哪能當面對人的相貌大加讚譽呢?」便說道:「姑母過譽。近年來侄兒身遭憂患,嘗盡顛沛流離之苦,已日見衰老了。當今皇上貌美無比,真是前無古人,絕世稀有,我怎能與聖上相提並論呢?姑母的推想也太離奇了。」五公主說:「無論怎樣,只要能常見你,我這老命也會存活長久些。今日我憂患盡釋、神清氣爽,真高興啊!」說罷竟忍不住哭了起來。片刻後又說道:「三姐洪福,有你這麼個女婿常親近,真讓人羨慕不已。此處已故親王,便深悔不曾招你為婿呢!」源氏內大臣聽罷,覺得此話倒很稱心,遂答道:「真是求之不得呢,如此大家便可常常親近,是何等幸福啊!只可惜他們皆不願接近我呀!」他發恨說道,言語中已透露出心事了。他向槿姬所住那邊望去,看見庭前草木雖已衰枯,卻別有一番景致。想像著棋姬憑窗遠眺的可愛模樣,一時不能自制,便說道:「侄兒今天來此,理應去看望姐姐,不然就失禮了。」於是辭別五公主,順著廊簷往那邊走去。

此時槿姬室內的黑色帷屏,透過灰色包邊的簾子隱約可見,在向晚的夜色中,顯得寂寥淒涼。微風拂面,送至縷縷衣香;那內室景象,源氏內大臣更覺神秘而美妙。侍女們不便在廊簷上款待大臣,便請他南廂就坐。由一個叫做宣旨的侍女代為應酬。」源氏內大臣甚為木滿,說道:「叫我坐於簾外,豈不是將我同年輕人同等對待?我仰慕姐姐,由來已久。憑此誠心,尚不足以出入簾帷麼?」槿姬傳言道:「昔日諸事,恍若夢中;而今夢雖已醒,但仍難辨世間真偽。故你是否誠心,再待我細細思量。源氏內大臣受此冷遇,便覺世事無常。慎微小事,亦真讓人深思啊!便贈詩道:

「儉持神明客汝運,甘心首症已經年。神明已允你返部,緣何避而不見?我遭得滴戍,飽經苦難,早已積鬱滿胸,只想求得機會,向你—一傾訴呢。」他言辭真切、態度誠懇,風流流灑更甚於往昔。他年紀雖長了些,但於內大臣一職,也頗為年輕。控姬答詩道:

「尋常一句風情話,神前背誓獲罪多。」源氏內大臣故作激灑地說道:「舊誓又何必重提呢?昔日之罪,早已隨風而去,無蹤可覓了。」侍女宣旨對他頗為同情,逗趣道:「如此說來,『此誓神明不要聽』了。」槿姬本是正經之人,聞言頗感不快。她生性古板,年紀越長,便越發謹小細微,連答話也怕多說。眾侍女對此一籌莫展,只是乾著急。源氏內大臣掃興地說道:「想不到我竟成了調笑的對象!」便起身告辭。一面走,一面哀歎道:「唉,年紀一大,便遭人奚落。我為她樵悻至此,她卻一臉冰霜。我連『請君出看誰摔身』也不能吟了!」眾侍女對他絕世俊顏又是一番讚美。此時夜空高遠,碧藍如水。風吹落葉,聲聲入耳。眾侍女觸景傷懷,又憶起從前在賀茂神社時的種種趣事,那時源氏公子情書頻來,或憂或喜,趣味無窮。她們盡情回憶往事,直至深夜。

源氏內大臣回到家裡,回想槿姬此間態度,莫名懊惱,整夜輾轉難眠。晨間憑窗而望:朝霧淡淡,秋草霜枯;模花形容枯槁、顏色慘淡,攀纏於草木之上。他叫人折來一枝,送與槿姬,並附言道:「昨日遭你冷淡,教我再無顏面。你可曾取笑我狼狽之相?真是可恨!但我且問你:

昔年曾贈欄,永不忘當初;久別無由見,花客減色無?尚望你體諒我長年相思之苦。」此信措詞謙恭可憐,槿姬覺得倘置之不理,未免太過薄情無味。便復書道:

「秋深落籬畔,若霧降臨初;橙色調傷甚,花容有若無。以此花喻我,妥帖之至,使我不禁落淚。」書中僅此數言,亦非深情流露。不知何故,源氏內大臣捧書細讀,竟不忍釋手。青灰色的信箋上,字跡娟秀柔嫩,相得益彰。凡贈答之詩歌函犢,終因人物品格,筆墨趣味,得以暇瑜並掩,當時似覺完美;後以多次傳抄;有的讓人見了則不免搖頭皺眉,木以為然。故作者在本書中故作聰明地引用的詩歌函犢,恐有傷大雅的也不在少數。

若再似年輕時那般鴻雁傳情,源氏公子覺得自己已不相宜。但回想起槿姬不冷不熱、若即若離的態度,至今未成其好事,令他甚為傷心懊惱,終不甘心;便重鼓勇氣再示愛慕。他喚侍女宣旨到獨居的東殿商量對策。槿姬身邊侍女個個風流多情,對一般男子尚傾心相戀,何況英俊滿酒、慣於吟風弄月的源氏公子?嗟歎讚譽之極,只恨自己不是槿姬!至於槿姬自己呢,年輕時尚且一本正經,凜然不可冒犯。更況現在年事俱長,位高名尊,豈可作那排聞艷事?源氏公子覺得這位小姐雖經滄桑世事,但性情仍絲毫未變,實在與眾不同。真是稀世少見,可歎可恨

與槿姬的戀情最終仍被傳了出去。大家互相議論道:「聽說源氏內大臣愛上前齋院了呢,五公主也說這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真是一段門當戶對的天賜良緣!」槿姬闊得此等傳聞,開始不以為然,心想內大臣對自己向來寵愛有加,斷不會隱瞞此事。後來細心觀察,見公子神色異乎尋常,時時魂不守舍、若有所思,她這才有些憂懼:「原來他對槿姬的戀情已刻骨銘心了。在我面前卻故作坦然,戲言矇混。」又想:「那槿姬與自己同為皇室貴胄,聲望又不在自己之下。若公子傾心於她,則自己地位可危。多年享慣專寵,如今若為核姬所奪,豈不傷心!」她獨自悲歎。繼而又想:「以後他雖念及舊情終不會棄我而去,但我在他心中已無足輕重。那多年的感情也就可有可無、不值一提了。」她思緒煩亂、愁腸百結。若是鎖屑小事,發幾句無傷感情的怨言也許作罷。但此等大事,豈能等閒視之。但未得真憑實據,也不便怒形於色。源氏公子為槿姬一事,整日獨坐窗前,冥思苦想。他常值宿宮中,並不回家。偶有閒暇,也只管理頭寫信,當作公務一般。槿姬想:「外間的議論果然不假!他怎未對我吐露半點心事呢?」她為此一直心緒不寧,茶飯不思。

因在籐壺母后喪服之期,故這年冬天,宮中神事一概不予舉行。源氏公子百無聊賴,便去桃園宮邪探訪五公主。時值大雪紛飛,向晚的景致冷艷動人。源氏公子此次出訪穿戴著意講究,農香甚於往日。若多情動心的女子見得,不生愛戀才怪呢!他畢竟不便悄悄出訪,臨行時向紫夫人告辭:「五姑母身體不適,我去探望一下。」他稍坐便欲走,但槿姬只管與小女公子玩耍,並不理他,但眼中仍難掩飾那異樣之色。源氏公子便對她說道:「近來你神色怪異,我又不曾得罪於你,卻是為何?定然又多心了。其實我只是想起『彼此不宜太親呢』的古話,便常留宿宮中。」槿姬只答了一聲「太親見了的確多痛苦」,便背轉身去躺下了。源氏公子見此情景,覺得手心不忍,但此行已通知五公主,便決然出門而去。槿姬悵然尋思道:「我一向信任於他,不想竟會發生此種事情。」源氏公子出門之時,身著灰色喪服,色彩諧調,式樣得體,竟是異常美觀」。雪光映照下,更為明艷無比。槿姬望著他的背影,戀戀不捨,心想:日後這人果真棄我而去,該是怎樣的悲哀啊!忍不住憂傷滿懷。

源氏公子只帶了幾個不甚惹眼的家巨隨了前往。源氏便向他們訴道:「似我這般年紀,竟懶得出宮走動了。只因桃園邪內的五公主,老邁孤寂,甚為可憐。我曾答應式部卿親王,常去照看她。五公主也曾請求於我,便更不好推倭了。」眾人皆知他的秘密,私下議論:「唉!他用情不專,見了美女便傾心的老毛病看來終是難改的。真是白壁微假,但千萬不要籌出麻煩啊!」

到了桃園宮邪,公於本想從北門進去,但閒雜人員進出甚多,公子不便輕率進入。於是只能走一向緊閉的西門,同時也派人進去通報。且說五公主見天降大雪,推想源氏公子不會來訪,不料如今卻來了。她很是吃驚,忙叫人開門,那守門人冷得瑟瑟發抖,只想快些開了門回去。偏偏那門不易打開,且沒其他男傭相幫,便忍不住恨聲罵道:「該死的鎖!怎麼銹得如此厲害?」源氏公子聽罷,感慨萬端。他想:「親王新逝不久,卻似已歷多年。本知世態炎涼,一切榮華富貴,皆乃過眼雲煙,卻因留戀四時風物之故,捨不得區區之身。人生也真悲哀啊!」他觸景生情,忍不住隨口吟道:

「曾幾何時荒草生,蓬門積雪斷垣傾。」緊閉的西門終於打開了,公子便進去探訪。

他每次先探訪五公主,照例與她敘談些往事。五公主一見公子便興致大發,暢談無聊往事,繁瑣冗長,旁雜無序。源氏公子對此索然寡味,雖強作精神,仍奄奄思睡。五公主不久也呵欠連連,勉強說道:「人老了,晚上只想瞌睡,話也說不流暢了。」話聲剛落,分明鼾聲已起。源氏公子一見,心中暗喜。正欲告辭出門,只見一老態龍鍾的婆婆咳嗽進來。說道:「說句生氣的話,你定然知道我在此。怎不來看我?我還等著呢。想必你已把我忘了,桐壺帝和我說笑時,常叫我『老祖母』呢。」經她這一提醒,源氏公子也記起來了。這個人叫源內待,聽說她拜五公主為師,已出家為尼,不料仍康住於世。此人久無音訊,平時又沒在意,如今見到,甚覺意外。於是答道:「父皇當年之事,已成古話;每每想起,感慨萬千。今日有幸聽到你的聲音,自然高興。還請前輩把我看作『沒有父母而俄倒在地的旅人』多加照拂!」便坐於她身旁。源內侍看著源氏公子,見他英俊颯爽,不禁沉酒於往事,又忍不住嬌癡之態,苦恨不能回到從前。她牙齒所剩無幾,講話已是困難,但聲音卻嬌脆動聽,滿臉癌等。她對著公子唱起古歌來:「常說他人老可憎,而今老已到我身。」源氏公子聽了,心中甚是厭惡,想如此老邁之人,仍嬌癡作態,嚴然妙齡女子,只突然才顯出老相似的。然而轉念一想,又覺此人甚為可憐。想當年宮中女御、更衣無數,爭寵吃醋不休。可如今;有的早已命歸黃泉,有的遁入空門,整日與青燈古佛為伴。真是歲月無情啊!像籐壺妃子那樣盛年早逝,更是出人意料。只這五公主和源內待一類人,人品低微,餘生不多,卻偏偏長生於世,整日誦經念佛,悠然自得。實在是世事飄忽、天道無知啊!想到此處,臉上已露感慨之色。多情的源內侍不明底細,以為公子追念往昔,對她難忘呢,便興味盎然地吟道

「經年不忘當時誼,就憶一言『親之親』。」源氏公子很覺無聊,只勉強答道:

「長憶親恩深如海,生生世世難相忘。確實情深似海啊!我們日後再談吧。」說完便告辭而去。

此時已寒月初升,清輝映雪,夜晚寧靜而洋和。槿姬的房室,格子廖已關上,僅留一兩處開著。源氏公子想起適才源內傳的嬌癡模樣,覺得正如俗語所說:「何物最難當?老太婆化妝,冬天的月亮。」忍不住獨自笑起來。

源氏公子已不再似往日,其態度十分認真堅決,無論怎樣,他都要懂姬親口回他一句話,槿姬心裡想:「若在過去,一時做了錯事,世人會因年少無知而原諒的。那時父親對他也重視有加。雖然如此,當年我仍海自己草率,總為此感到羞愧,故一直約束自己,嚴加拒絕。而今,時隔多年,雙方年齡已大,再不是吟風弄月之時了,豈可與他親口答話?」她心意已決,全然不為源氏的百般哀求所動。源氏公子深感失望,怨恨滿懷。槿姬覺得過分冷淡,確是有失禮貌,便叫侍女傳言與他。源氏見此情形,更覺焦灼難耐。此刻夜已甚深,夜風凜冽,浸人心骨,此景實甚悲涼、惹人淚落!源氏公子不勝感傷,淚水塞滿眼眶。他含淚吟道:

「昔日傷心心不死,今朝失意意添愁。真是『愁苦無時不纏身』啊!」聲音哀怨淒慘。侍女們深為感動,苦勸小姐作答。槿姬無奈,只得叫宣旨傳言:

「聞人改節心猶恨,豈會今朝自變心。我是初衷不改了。」源氏公子再無他法,心中忌恨槿姬古板薄情;本想就此歸去,又覺這般滿腹怨恨似個輕薄少年,於身份地位實不相宜。於是對宣旨等說道:「今遭人如此奚落,一旦外人知曉,定當譏諷於我。你們萬不可有所洩露。古歌道:『若有人問答不知,切勿透露我姓氏!』我在此拜託各位了。」說罷又與她們耳語一番,不知說些什麼,只聽得眾侍女紛紛議論道:「啊呀,太不應該了!他思念小姐若此,卻遭此冷遇;小姐這般薄情,真出乎意料!他本是端正穩重、情深意長之人,卻被人誤為輕桃浮薄。哎,實在是冤枉他了。」

槿姬亦非清心寡慾之人,源氏公子絕世風姿及豐富細膩的情感,早令她心醉。但她一直固執地認為:如輕易接受他的愛戀,勢必顯得自己與世間俗女子毫無二致。且自己也是風流輕飄之人,一旦被他著穿,豈不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故只一味矜持作態,絲毫不露愛慕之心。只作些無關痛癢的禮節性覆信,或在他來訪時由侍女傳言,惟求不失禮於他。槿姬自覺近年慢怠於佛事,常想削髮為尼,潛心修行,以減輕罪責。但想到即刻和他斷絕來往,遁入空門。若外人不知,又要認為是情場失意、看破紅塵之舉,勢必惹起世人非議。她深知人言可畏,所以謹慎小心,暗中籌備,連身邊侍女也不相告。因親王已故,眾同父異母兄弟關係平淡,素來疏遠,一時這宮邸更是每況愈下,境況日漸蕭條了。此時,有源氏公子那樣的重臣前來登門求愛,哪內眾人正求之不得,惟願玉成好事,與公子一心。

想那源氏公子是何等人物,難道真是魂牽夢繞,心繫槿姬?只因槿姬不為所動,對他冷若冰霜,他不肯就此罷休而已。源氏公子自覺德望並重,閱盡世間百態,也通得些人情世故。想自己這般年紀,還要整日裡追蜂逐蝶,豈有不被世人非議的。但若再一無所得,更將為天下人笑話了。由此心煩意亂,無計可施。源氏公子已久不回二條院宿夜了,槿姬晝夜獨守空房,寂寞無聊,便想起「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的古歌,只覺那是專為自己而說的。不覺淚落如珠。一日,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見槿姬神色淒楚哀傷,異於往常,便問道:「你怎麼了?也不肯告訴我,我真不懂了。」便擁她入懷,撫摸她的秀髮。那恩愛甜蜜的樣子,真是難以描繪。源氏公子又說道:「母后仙逝之後,皇上一直悲愁滿懷,鬱鬱不樂,我看他很是可憐。又因太政大臣辭世,一時無人代理政務,只好常住宮中。你不習慣,怨恨於我,無可指責。但你知道,我已棄邪歸正,你盡可放心。我們夫妻多年,你怎能仍像孩子般不解我心?實乃遺憾!」一面說著,一面替她梳理額發。槿姬愈發撒嬌了,轉過頭去,仍一聲不吭。源氏公子歎道:「真是孩子脾氣!」心中卻想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連我最寵愛之人也不與我相知,教我真是傷透了心啊!」思前想後,悶悶不樂。後來又對她說道:「近來我和槿姬偶有交往,你是疑心此事吧?其實,那全是胡亂猜疑,不久,你自會清楚明瞭的。此人性情孤僻,整日足不出戶。我偶爾寫信與之開玩笑,也只是窮極無聊,取樂解悶而已。她雖終日閒寂無事,也少覆信與我。因並無情愛可言,故不值一提。你本該體諒才是,何須懊惱傷神?」是日,內大臣陪伴於家,一刻不離槿姬。

一日,大雪紛飛,時至黃昏,仍不停歇。蒼松翠竹,做立雪中,盡顯風姿。夜晚的暮色靜澄清幽。源氏和槿姬攜手坐於窗前,兩人在雪光的映襯下,更是艷麗迷人。源氏公子道:「四時風物,春之櫻花,秋之紅葉,皆賞心悅目。但冬夜明月照雪,此景雖無色彩,卻更沁人心脾,令人遐思無限。實在是意味濃厚、情趣雋水了!古人道:『冬月五味,真乃淺薄之至。」』遂命侍女將簾子捲起。見月光普照,大地銀白一片。庭前花木枯衰,滿目蕭條;溪水凍結,地面冰封似鏡,景色異常淒艷!源氏公子便命女童們到庭中會滾雪球。一時間,庭中歡聲笑語,月光映著嬌小玲瓏的女孩,甚是醒目。幾個年齡稍長又一向熟悉的女孩,隨意地披著各式衫子;白雪紅裝,互相映襯,鮮麗耀眼。年幼的,歡天喜地,追逐嫁戲,連扇子也掉落在地,那天真爛漫的姿態異常可愛。雪球愈滾愈大,女孩們還想再滾,但已是氣力不濟。庭中的幾個女童,在東門邊口擠作一團翹首而望,笑著為她們加勁。

此景勾起了源然公子對已逝母后的思念,他對槿姬說道:「前年籐壺母后在庭院中造一雪山。本乃尋常遊戲,豈知因母后之意,竟釀出風流韻事。每逢四時佳興,憶起母后夭逝,便覺遺恨無限,甚是悼惜。母后於我一味疏遠,故我無線接近,以知詳情。然每次拜謁宮中,母后又視為可信之人。我也處處尊敬她,凡事無論鉅細,必向她請教。母后不善言辭,但言必有中,行必有果。即便瑣屑小事,也不馬虎處之。如此聰慧果決之人,世間豈能再有?她溫柔敦厚,優雅婦淑之品性,世上無人可比。唯你與她血緣最親,頗為相似。然有時似存嫉妒,且一味偏執,不知圓滑,實乃美中不足。那槿姬呢,又不相同。她高貴典雅,舉世無雙。我們只在孤寂無聊時,偶通書信,談些不甚緊要的話題。但我也是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槿姬道:「既然如此,我倒要問你,那位尚待俄月夜,也是人品高雅,行事周全,不似輕薄放蕩之人,怎與你也有緋聞艷事傳出?我真不明白。」源氏公子答道:「此話不假。那隴月夜也是花容月貌,傾城傾國。至於那件事,於她,我深感愧疚,每每想起,悔恨不已。大凡風流之人,總有許多懊惱之事;年紀愈大,懊惱愈深,我自覺老成持重,也不過如此。」說時,竟忍不住掉下淚來。接著又談起明石姬,源氏公子道:「此女來自鄉野,微不足道,一向遭人輕視。她雖出身低賤,但頗通情理。由於過分在意出身,不願與人交遊,反顯得孤高氣傲,成為白玉之假。我倒從未會過身份低微之人呢。然而十全十美的女子,這世間也難覓得。東院那人孤居獨處,心緒絲毫不變,甚可讚譽。我當初喜她謙虛恭謹,故與之結識。此後,她一直安度日月,美德本變。如今,我愈加喜愛她的忠厚誠實,永不捨她了。」兩人共話種種事情,直至深夜。

月色明澈,萬籟俱寂,愈顯幽靜迷人。槿姬即景吟道:

「塘水凝石隙,碧月自西沉。」她微傾著頭,閒眺簾外,姿態優雅宜人。她的發署和容顏與籐壺母后酷似,甚是嫵媚。源氏公子見了,對槿姬的思戀才稍有減弱。此時鴛鴦忽鳴,聲聲入耳。源氏公子即興吟道:

「雪夜滄桑惜逝光,鴛鴦噪噪惱人腸。」

就寢之後,腦中儘是籐壺母后。半夢半醒間,恍格母后立於身前。她一臉愁容。幽怨說道:「你曾指天為誓,決不洩露我倆私情,而如今已是眾所周知,惡名昭著了。教我在陰間也深感羞恥,痛苦難當。我好恨啊?」源氏公子想張口回答,但彷彿身陷夢魔,只能一味呻吟。槿姬驚醒,慌忙問道:「哎呀,你怎麼了?發生了何事片源氏公子醒來,不見母后影蹤,一時心亂如麻,不知所措,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儒濕了枕袖。槿姬覺得莫名其妙,儘管百般撫慰,源氏公子仍躺著不動,稍後吟道:

「冬夜眠不穩,夢醒渺難尋。」

好夢難續,不勝悲傷。翌日早起,不講原由,便吩咐各處寺院念佛誦經,懺悔祈禱。他想:「夢中她恨我,訴說陰間所受苦難,想來也不假。她一生勤修佛法,無甚罪孽。只此一事,使她沾染塵世污濁,難以洗刷。」他想像籐壺母后來世將遭受的痛苦,更感悲傷心中尋思:「可有辦法助我去幽冥之地代她受罰?」然而又深恐世人非議,不敢公開為母后舉辦法事。且冷泉帝近來莫名煩惱,聞之此事豈不懷疑?只好一心祈禱,但求能與母后在極樂世界同坐蓮台,然而:

「故人已逝念難斷,幽冥迷離影無蹤。」恐這又是迷戀塵世俗線之故了。

第二十一章 少女

卻說光陰似箭,轉眼又至陽春三月。籐壺母后週年忌辰之期剛過,朝野上下盡皆褪去喪服,換上平素衣裝。四月一日更衣節,滿朝文武皆衣冠華麗。四月中旬的酉日,又到了舉行賀茂祭之時。是日天氣晴朗,前齋院模姬卻依然孤居獨處,悶悶不樂。庭前桂樹歷經初夏熏風,更是碧枝搖曳,生意盎然。眾傳女觸景生情,回首小姐初為齋院那年賀茂祭的情景,連聲歎息。源氏內大臣傳書一封問候道:「齋院今年父喪期滿,該除去喪服了。賀茂祭拔楔之時,也該心情舒暢了吧。」又贈詩道:

「君當又逢齋院日,山溪中辦拔楔儀。

誰可料得今年摸,恰是君行除服期。」

紫紙黑字,封成嚴格的「立文」式繫於一枝籐花上送至根姬處。其形式與時宜甚為和諧,精美而極富情趣。模姬回信道:

「昔日身著喪服日,情在眼前猶依稀。不覺除服期已至,流光空擲殊可驚。

真乃迅速之至。」僅此而已。源氏細細品味。模姬除服之日,他又托宣旨轉與控姬眾多禮品。模姬卻不領舊情,宣稱要如數退還。宣旨想道:若除此禮物外另附情書,那麼還是退還為妙。但他現在不過送禮而已,再說小姐作齋院期間,也常收其禮。真心一片,拒之無理呀!她深感躊躇,左右不是了。

至於五公主,源氏逢年過節亦定贈予禮物。五公主感激不盡,便不住對他讚歎道:「這位公子,我看他幾日前還是個孩子!孰料一眨眼長大成人,彬彬有禮了。且生得相貌堂堂,心地善良無比呢!」傳女們聽了皆悄然而笑。

五公主每每會見摸姬,便勸她道:「此大臣對你一片真心,你為何還猶豫呢?且他傾慕你,並非始於今日。令尊在世時,因你作了齋院,不能與他喜結良緣,時常哀聲歎氣呢。他曾道:「人道父命難違,這孩子卻置若罔聞。」每言此語,皆黯然神傷。從前左大臣家葵姬尚在,我惟恐得罪三姐未曾勸說干你。如今這位尊貴的正夫人已經去世,依我之見,你起而代之,最合適不過。且源氏大臣尚對你迷戀如初,向你求婚。我認為你們之合是天造地設的呢。」模姬聽得此番陳詞濫調,很是不悅,答道。「我將終生不嫁!父親生前我尚難從命;如今他仙去,我反而更改初衷,這成何體統!」見她一副羞惱之態,五公主只好團而不談了。模姬見宮邸內眾人盡皆縱容源氏,便覺此人不可不防。而源氏本人呢,也只好平心靜氣,忠誠如一地等待著,並不想強她所難。

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已年方十二。源氏欲早早替他行冠,儀式定在二條院舉行。然夕霧的外祖母太君極欲親睹這儀式,希望在自家宮邸舉行。如此要求也合情理。為不使其失望,遂改在故太政大臣邪內舉行。夕霧的親母舅右大將和清母舅等公卿貴官,皆為朝廷權責,他們帶來隆厚的賀儀,自然做了儀式的主人。此次冠禮隆重非凡,普通臣民,也都前來朝賀。源氏大權在握,凡事皆可逞心而為,本想如世人之所料,封夕霧四位官爵。但夕霧尚年幼無知,若讓他一躍而登四位,反成權臣故技。因此靈機一動,改封六位,賜穿淡綠官袍,並特許上殿。

太君得知此事,甚感意外,心中頗為不平。她接見源氏時,問及此事。源氏只好如實啟稟:「夕霧年紀尚幼,本不該行冠,讓他強扮成人,意欲使之提前兩三年進入大學素,以求積知廣識。此間,仍視他為童子。將來學業有成,才能委以重任,使之報效朝廷。自思年幼之時,生長於九重宮殿,不港世事。晝夜侍奉父皇,所閱之書,實乃有限。雖承蒙父皇親授,但因淺薄無知,無論研習學問,還是吹拉彈奏,皆不精深,是以不能與高手並美。世間雖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例,但卻鮮見,倒是一代不如一代者居多。因有此慮,所以欲使小兒入學。且貴族子弟,官位世襲,榮華富貴,已縱嬌成習,常將研習學問視為苦差,不屑一顧。此般子弟,不學無術,竟照樣陞官晉爵。於是趨炎附勢者,雖腹中譏笑,仍竭盡吹捧之能事,博其歡心。這等子弟平日高傲自大,至高無上。但若時背運乖,父母仙去,家道中落,就會遭人輕海而孤立無援了。如此說來,做人總須博學飽識,再備大和魂乃得以強者面目見之於世。目前觀之,這未免耗心勞神,浪費時日。但將來登進仕途,成為國家棟樑,父母輩也含笑九泉了。目前雖爵位不高,但僅著父輩庇前,他人不致恥笑。」

太君長吁道:「體智謀深遠,自有道理。但右大將等人卻忽略於此,只道你封夕霧六位,甚感意外。且夕霧也為不悅,小孩子好勝心強,從來未將母舅的表兄弟放在眼裡,如今他們都身居高位,而他自己卻身著一身淡綠袍子,委屈得很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知心生怨恨,如何了很!不過他年紀尚幼,尚不懂得的。」又覺得兒子很是討人喜歡,接著說道:「待他知書識理之後,此怨自會消解。」

夕霧人大學家研習漢學,源氏決定給他取個字號。此儀式在二條院東院內的東殿舉行。達官貴族,及殿上人等,都好奇地跑來觀賞。那些儒學博士睹此盛況,拘績不前。源氏對眾人說道:「不必拘忌小節,依照儒家之慣例嚴格執行,不得更變!」儒學博士便強自鎮靜,故作泰然之姿。有幾人身著借來之服,儀態奇特,極不稱身,卻仍自鳴得意,一副儒學大師之態。說話漫不經心,踱著方步,次弟落座。貴公子們見此奇景,忍俊不禁。

此次與會侍者,皆為老於世故,不苟言笑之人,只管執模斟灑。只因儒禮繁雜,雖右大將和民部卿等慎之又慎,終不合禮儀,遭到儒學博士斥責。一儒學博士呵道:「爾等身為奉陪之人,竟如此無禮!不知我乃著名儒者,真乃蠢笨之至!」眾人聽了,皆嗤之以鼻。博士又斥責道:「肅靜!無禮取鬧,速速退下!」如此一來,更可笑了。從未見過此種儀式之人,心中頓感稀罕。作為大學出身的公卿們,深諳此道,都頷首微笑。他們見源氏內大臣崇尚學識,教之於子,皆敬佩不已。

座中偶有人竊竊私語,眾儒家博士便厲聲呵止,斥責他們不懂禮節。暮色降臨,燈光搖曳。眾傅士板著臉,凸額凹腮,面黃肌瘦,一個個貌若戲台小丑,實在可笑。源氏內大臣說道:「糟了!像我這樣頑劣之人,定要大受呵斥了!」只放隔簾而視。一些大學生姍姍來遲,見已座無虛席,轉身欲走。源氏得知,宣召他們至釣殿格外受賞。

儀式完畢,源氏召集諸儒學博士及學者賦詩。其他深港此道的王公貴族也留下來捧場。博士們吟賦律詩,源氏內大臣及諸人皆作絕句。題目由儒學博士選擇,均極富趣味者。夏日夜短,賦詩完畢東方已白,於是開始講解詩篇,任命左中共為講師。此人眉清目秀,聲如宏鐘,朗誦詩篇氣宇別緻,風度翩翩,乃一德高望重的儒學博士。

夕霧出身名貴,享盡世間榮華。但他所作之詩,每句意味十足,勤學苦練之志也溢於言表。且詩中旁徵博引,如晉人車脫螢燈攻書與孫康臥雪讀經之典,信手拈來,讓人讚不絕口;就是傳入中國,也當屬名篇之列。至於源氏內大臣之大作,更是美妙絕倫。其間熱忱詠頌父母愛子深情之作,尤催人淚下。其後在世間流傳甚廣,讀者趨之若鶩。作者一介女流,才學平平,對漢詩鑽研不深。為避煩瑣,不再細言。

其後源氏內大臣繼續為夕霧入學之事奔波。他在東院為夕霧獨闢一室,請來一位博學之人為師,授其學問。既行冠禮,夕霧便難得去外祖母居所了。外祖母一向溺愛外孫,朝夕呵護,視作嬰兒。惟恐他在那邊不能專心讀書,所以源氏內大臣將他籠閉一室,每月只許前去拜望三次。夕霧苦悶不堪,心道:「父親怎如此嚴厲!我毋需苦學至此,亦可身居要職,兼濟天下。」不過他為人謹慎而不誇浮,能耐苦勞。打算盡量讀完規定之書,早日躋身官宦,安身立命。四五月之後《史記》等書便已讀畢。

夕霧現已可應試大學定。源氏內大臣想預考一下,便將之叫於跟前。同樣延請右大將、在大井、式都大輔及左中棄等人前來監考。並命夕霧之老師大內記,找來《史記》諸卷,從中擇出儒學博士正考時抑或涉及之疑難章節,叫夕霧誦讀講解。夕霧朗聲而湧,一氣呵成,而各處義理,也爛熟於心。聰慧之至,可驚可喜!監考諸人大為感動,對夕霧的天才讚歎不已。特別是大母舅右中將,感慨道:「若太政大臣還在,將會何等欣慰啊!」說罷,掉下眼淚。源氏內大臣也不能自己,歎道:「後生可畏,父母卻日漸愚癡,此乃情理中事。旁觀他人此番變化,便覺可笑,豈料自己還不算老,竟也如此。」說罷暗自拭淚。而老師大內記自以為教之有法,心中甚是得意,自覺滿面榮光。右大將便舉杯敬酒。大內記已有幾分醉意:一飲而盡後,臉色更顯蠟黃。這大內記雖學識淵博,卻脾氣怪異,一直不得志,窮途末路。源氏慧眼識珠,特聘他為夕霧的老師,待遇優厚。他受寵若驚,似覺脫胎換骨。或許將來尚可得夕霧無限信任呢。

考試那日,大學素的門前,車來人往,喧囂不絕。滿朝文武幾乎全至。只見侍從如雲,簇擁英俊浦灑的冠者夕霧公子款款而至,使得其它考生自慚形穢,躲於一旁。來者之中,尚有一批先前曾參與起字儀式的寒酸儒士,因被列席未座,正感委屈呢。與上次起字儀式一般,監考的儒學博士不時訓斥於人,實是可惡。但夕霧從容自如。此時大學頗興旺,與古昔全盛之時不相上下。各級官員子弟,爭相趨從。因此世間才子,與日俱增。此次應考,夕霧所考項目文章生、擬文章生等均及第。此後師弟二人便更為刻苦。源氏舉辦詩會,博士、學者等皆神采飛揚,—一來哪參加。此真可謂文化之盛世也。

此時官中正逢議立皇后之事。源氏內大臣依籐壺母后遺言,欲梅壺女御侍奉皇上,遂提議立梅壺女御為後。但世人認為籐壺與梅壺皆為親王千金,兩代皇后同出親王之家,恐有不當,因此不贊同。有官員稟奏:「入宮最早之人弘徽殿女御,當立為後。」此番議爭,實乃兩派暗鬥。兵部卿親王也涉與此事。他現已改為式部卿,又是國舅,深得是寵。其女人宮多年,與梅壺一樣官至女御。支持他的人言道:「若立親王女兒為後,則式部卿家之女與梅壺一樣,且是籐壺母后侄女,更為親近。母后仙逝後,代為照顧皇后者,她乃最佳人選。」三方各持一端,難分難解。但最終冊立了梅壺女御,世稱秋好皇后。時人聞訊,驚歎不已,認為梅壺女御命大福大,與母親六條妃子迥然不同。

與此同時,源氏內大臣也榮升太政大臣,右大將官至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讓新內大臣掌管天下政務5。這新內大臣為人正直,且氣度不凡。他學識淵博,昔日玩「掩韻」遊戲雖不及源氏,但對公務並不遜色。他妻妾成群,子女過十。兒子身居高位,名聲赫赫,女兒一雙,一為弘徽殿女御,另一人云居雁,乃弘徽殿女御的異母妹,年方十四。其生母出身高貴,乃親王家女兒,與弘徽殿女御之母相比,並不在其下,然此生母攜女兒改嫁一位按察大納言,並與之生得許多子女。右大臣認為女兒寄養於後父家中不妥,便接了她回來,煩祖母太君照料。但或許因雲居雁生母之故,內大臣並未重視於她,雖然她人品外貌絕非尋常,卻更為偏愛弘徽殿女御。

夕霧與雲居雁同於太君膝下成長,二人年紀相仿,兩小無猜。十歲之後,兩人才各居一室。內大臣教訓雲居雁道:「夕霧表弟與你雖為近親,然身為女子,不可對男子過分親近。」分隔之後,夕霧那顆童心時時戀慕雲居雁,每逢觀花賞葉,或一起嬉戲之時,夕霧必與之形影相隨。雲居雁也傾心於夕霧,至今相見,兩人仍純真無邪,了無忌慮。待女、奶妮等竊議道:「如此有何不妥呢?兩人尚小,形影相伴,已非一朝一日。如今將其拆離,教人於心何忍?」雲居雁心扉純靜,天真爛漫。夕霧雖年幼無知,但隱隱私情,誰能言說:自分開以來,他一直悶悶不樂。於是開始鴻雁傳情。二人書法雖尚稚嫩,然而也初露端倪,將來必定非同凡響。但畢竟心思欠細,不免四處丟落。眾侍女拾得,得知他們暗中思慕,如此稚情,也不忍披示。故而只當視而不見。

且說自慶祝陞官的盛宴之後,朝中也少了緊要公務。秋雨淋瀝,閒來無事。一日秋夕,正是「獲上冷風吹」時內大臣去參見太君,並命女兒雲居雁彈琴。太君長於樂器,孫女雲居雁朝夕與共,得其指點。內大臣道:「女子彈奏琵琶,恐傷雅觀,然這聲音卻也悅耳。如今世上,能得名師親授的恐怕為數甚微,屈指可數也不過某親王、某源氏……」他列舉幾人之後,又道:「諸女子中,據說源氏太政大臣養於大堰山鄉的明石姬,技藝超群。她生於琴師世家,傳至其父,歸隱明石浦山鄉。這明石姬琵琶造詣極深,源氏太政常贊之不絕。凡音樂才能,異於其他技藝,需廣眾合奏,潛心磨煉,方能增進。而明石姬卻一人獨奏,能卓爾超群,委實不凡。」說罷,恭請太君彈奏。太君道:「我手久不拂征,怕已生硬了。」拂指拭撥,樂音甚美。彈畢道:「那明石姬命真好!聽說人品也不錯。源氏太政大臣一直想要個女兒。她便為他生了一個。大臣又恐此女久居山鄉而致埋沒,將其交與高貴的紫夫人撫養。眾人皆因他行事謹慎而大加稱道呢!」

內大臣說道:「女子若性情柔順,便能得寵。」談及別人時,卻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兒女,便接著道:「弘徽殿女御可謂我一手栽培,品貌才學,世無其匹,豈料主後之事敗於梅壺之下,我痛心疾首,直歎命運之難測。幸而尚有雲居雁,我總要想方設法,讓她當上皇后!幾年之後,皇太子行冠禮,我暗自思量,讓雲居雁作太子妃,以了我願。豈知明石姬洪福及天,所生此女,定是雲居雁對手了。此女一旦進宮,恐怕便無人可及呢!」說時嗟歎不已。太君言道:「此言差甚!你父親生前曾言:「皇后定會出於我家。弘徽殿女御之事,也頗費心機。他若健在,豈會有此等周折之事?」為此,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耿耿於懷。

且說那雲居雁,生得乖巧玲瓏,純真無邪。她彈箏時長髮飄,眉清目秀,溫文爾雅。見父親神情專注於她,竟有幾分難為之情。腦袋微微側偏,更覺美妙絕倫。左手按弦姿態極為別緻,竟如一畫中美人。祖母見之也覺無懈可擊。雲居雁從容自如地彈過一番,便將箏推向一旁。內大臣取過和琴,隨意撩撥,彈出一段流行短調,音調淒婉動人,庭前秋葉紛紛飄落。年長的侍女們涕淚漣漣,在帷屏後靜聽。內大臣開始朗誦「風之力蓋寡……」來。接著說道:「並非琴音哀傷,只因這慘涼晚景感人至深。清太君再彈一曲如何?」太君應允操琴,內大臣唱著《秋風樂》,與其相和,歌聲優雅悅耳。太君本來樂於施愛,此時更覺得內大臣討人喜歡。此時夕霧也至,太君頗為高興。內大臣命張開帷屏,將雲居雁隔於裡間。遂招夕霧坐下,說道:「好久不見,何必一味俯首窮經?你父親太政大臣自己也道書多味乏,為何尚強迫你如此苦嚼呢?終日囚於書齋,也實在苦累了你。」又說道:「功外之事也不可不學。例如吹笛,古代推土遺韻。」遂取一支笛讓他吹奏。夕霧竟也吹得蕩氣悠揚,悅耳動人。內大臣即刻停止弄琴,輕輕按拍,情不自禁唱起催馬樂「滿身染上著花斑」。唱罷言道:「太政大臣也對音樂頗感興趣,常借此排遣政務之煩。誠然,世事枯燥乏味,應該及時行樂呀。」便命斟過酒來,一飲為快。不多時,天色漸黑,室內華燈初上,眾人一同用餐。不久,內大臣便命雲居雁回內房。因有讓她入宮打算,便將二人強行疏遠,甚至雲居雁的琴聲,也嚴加隔絕,不讓夕霧聽聞。侍候太君的幾個老年傳女躲於一旁,竊竊私語:「長此以往,恐有不測!」

內大臣聲言出去辦事。豈料剛一出門,又偷偷摸摸地閃進了他恩寵的侍女房中,密談逗鬧一番,悄悄地溜了出來。半途忽聞有人在暗處私語,甚覺疑惑,便側耳偷聽,原來是兩個侍女正在說他呢。但聞一人道:「老爺自作聰明,為女兒著想,其實天下父母何等糊塗呵!瞧著吧。照此下去定會出事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此話卻無道理。」她們正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竟有這般醜事!我以前並非沒有防範,難念及二人均為孩子。豈料竟讓其鑽得空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這才如夢初醒,悄然而去。剛一上車,驅車者便大聲喝駕。侍女們相互言語道:「都什麼時候了,老爺才動身。不知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此年紀尚不守規矩。」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適才一陣濃烈衣香飄來,還以為夕霧少爺呢,原來卻是老爺!哎呀,不好了!他一定聽到了我們剛才所說的話。這老爺可不好惹的。」大家心下不安。

內大臣一路思緒萬千:「成全他們,也並非何等壞事。然站表姐弟結好,平凡俗氣,難免外人說三道四。況且源氏壓制我女兒弘徽殿女御,至今我尚難嚥恨。若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還會為我爭氣,可借此女……真遺憾啊!」源氏與內大臣之間,表面一直和睦,但為權勢卻素有爭執。想起昔日所吃之虧,內大臣又惱又恨徹夜難眠。他估計太君定然知道此事,只因分外疼愛這孫女與外孫,便順其自然。又想起那兩個侍女的嚼舌來,心緒甚是不寧。內大臣性情耿直,鋒芒畢露。故此心煩意亂,難以自控。兩日後,他又去參謁太君。太君見他常來請安,心中甚是喜悅,認為大可嘉許。雖接見兒子,但兒子終為內大臣,也需慎重。此刻她頭髮短若尼姑,身著新衣,正於屏後正襟危坐。內大臣因心緒不佳,直接對母親說道:「兒子此刻前來參謁,心中極為不快。每次來此,連侍女也瞧我不起,真乃畏縮之至!兒子不才,但素來母訓是懂的,從不敢違逆母親。可雲居雁這女子不守閨條,我惱恨之極,忍無可忍,不禁要埋怨你老人家了。」說著,以手拭淚。太君大為吃驚,那化妝得漂亮的臉驟然失色,眼睛也瞪很大了,問道:「到底怎了?我此等年紀,還要愛你怨氣!」

內大臣也頗感唐突,忙解釋道:「兒子將幼女奉托太君,自己沒能盡為父之責。只因心繫長女,煞費苦心送她進宮,當上女御,只盼有朝一日冊立為後,豈知有此敗局。兒子雖未撫育幼女,然深信太君教養有道,倒無所掛牽。豈知她與夕霧通好,遺憾之至!夕霧雖博聞強記,讚譽甚高,但若草率訂下如此姑表之親,傳出去定會被外人恥笑。便是平常百姓,也會羞恥不已。為夕霧計,還是另擇非親之貴府,也可榮耀東床。再說,近親結姻,源氏太政大臣必定不悅。太君若想成二人之事,也不能瞞著我這父親,以便籌劃,將婚事辦得堂皇些才是呀!任之為所欲為,肆無忌憚,真讓我痛心疾首啊!」太君做夢也未曾料得此事,覺得出其不意,答道:「此番言語,也不無道理。但兩人的打算我茫然不知。倘真如此,我心更難安,怎能與他們一同受此罪責?自體將她與我撫養之後,我疼愛備至。周全思慮,比你過之而無不及,極欲將她養得至為優秀。但年幼若此,作為長者溺愛是有的,倘說我縱容他們談情說愛,則從何談起!且問你從何得知?輕信謠言肆意妄為,委實不該。證據俱無,你要毀掉人家的名譽麼?」內大臣答道:「母親息怒,孩兒不敢。眾侍女狐言鬼語,我心有餘悸。」說罷告退。

熟知內情之人,對此深為同情。那日晚上偷偷嚼舌的那兩個侍女,也唉聲歎氣,後悔莫及。雲居雁本人則一無所知,依然如故。父親窺其藥房,見她那可愛模樣,心中甚感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道:「她年紀尚幼,不料竟這般糊塗。我還對她寄以重望呢!實在糊塗透頂!」奶娘們無言可對,竊竊私語道:「兒女私情,不足為怪。即便帝王之女,也難免過失。以前小說中常有此例。且往往得知內情者從中促成。惟有這一對,數年朝夕共處,老太太視若心肝寶貝,我等侍女,哪能將他們拆散,而不讓一塊兒玩呢?目前年起,老太太也有明顯變化,將他們分開相居。有的孩子品行不端,找空子模仿成人所為。可這位夕霧少爺,人品正直,怎會與小姐胡來呢?我們做夢也不曾想到啊。」說著,連聲嗟歎。

內大臣又對乳母與眾侍女說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也不許四處聲張。雖然終是難以瞞過外人的,但你們聽人說起此事時,須得盡力解釋。我即日便令小姐搬到我處居住。對於老太太,我也略有些怨意。你們幾人呢,恐怕也不願此類事情發生吧?」眾侍女知道他並無責怪之意,愁歎之中又覺幾分欣慰,便獻媚道:「請老爺放心!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鏟曉得呢。夕霧少爺雖品佳貌美,但畢竟為人臣子,有何足惜?」

雲居雁終究是個小孩兒,父親極盡言語,勸她不與夕霧往來,卻偏偏不聽,內大臣急得淚都流出來了。他只能私下向幾個貼身侍女討教:「如何救得小姐,不致埋沒呢!」他只管對太君抱怨。太君對孫女與外孫皆極疼愛,而對夕霧更甚。見他小小年紀便懂得愛情,甚可欣喜,反而怪內大臣太古板。她想:「何須這般小題大作!內大臣對雲居雁向來不甚關心,並無將她教養入宮之急。怕是見我對她如此重視。才欲送她入宮作太子妃陽。若希望破滅,也聽天由命,嫁與臣下,當然夕霧是最佳人選。無論人才品貌,均無人可及。依我之見,雲居雁能嫁夕霧,倒是夕霧受了委屈呢,他所攀之親,應是身份更為高貴之人。」想來過分疼愛夕霧之故吧,她對內大臣也生了些怨意。內大臣若知,定要加倍怨怪了。

夕霧尚不知這邊正因他鬧得不可開交,逕直前來探望太君。前日來此,因耳目眾多,連找個岔子與心上人傾心交談的機會也未覓得。相思苦長,好容易待到黃昏,他便匆匆前來。太君一改昔日模樣,見他來了,板臉將他叫至跟前,對他說道:「因你之故,你舅舅對我怨氣不小,讓我左右為難啊!你如此胡思亂想,惹人惱怒!我本不想嘮叨,又怕你執迷不悟。」夕霧本來心有所忌,答道:「到底何事?我近日閉門不出,與外界隔絕而潛心習讀,對舅舅並無失禮之處呀?」他說時面帶羞色。太君憐憫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不必再言此事,總之你以後謹慎些便是。」言及此處,轉換了話題。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難得通信,甚感悲慼。太君勸他進餐,他有口難嚥,低低欲睡,其實心中卻惴惴不安。挨到夜深人靜之時,悄悄拉挪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不料這日竟被鎖住了,房間裡悄無聲息。他甚感乏味,便倚紙隔扇面坐。雲居雁尚未入眠,她躺著傾聽風吹竹動的沙沙聲,又聽到遠方群雁飛鳴之聲,哀愁更生,便獨吟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秋愁?」童聲嬌滴,惹人喜愛。夕霧聽了心急如焚,便在門邊低聲叫道:『十侍從在此麼,快開一下門。」然而無人應答。此小侍從者,乃乳母之女。雲居雁聽得夕霧聲音,知道剛才的古歌,已被他聽去,頓感羞澀難當,只管用被子蒙了臉。她隱約地感到清思萌動,不免心中厭煩。又害怕驚醒睡在旁邊的乳母,只得紋絲不動。二人隔著紙隔扇,相對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苦雁夜呼伴,獲飛愁更增。」愁苦深深,沁人心脾。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連聲嗟歎,將其驚醒,只得躺於床上,輾轉反側。

翌日初醒,夕霧猶覺幾分莫名羞恥。他回至房中,便與雲居雁寫信。但送信的小詩從卻沒了影蹤。不能去雲居雁房間,夕霧胸中好是憋悶。雲居雁呢,因受父親斥責,深覺可恥。她單純開朗,天真無邪,對於別人評論,她滿也並不在意。對自身命運,也不多加恩慮,依然純真可愛,不驚不厭,也無與夕霧分離之意。只可惜乳母與侍女整日在身邊謀煤不休,使得她不便與夕霧通信。若是年長,遇此困境,定會設法巧妙解脫,惟夕霧年幼,無計可施,只得獨自悲傷罷了。

內大臣此後一直不再前來,對太君怨恨甚深。內大臣正妻,聞知此事,卻也權當不知。因親生女兒弘徽殿女御不能冊立為後,她已萬念俱灰。內大臣對她說道:「『梅壺女御已被冊立為後了,而弘徽殿女御正空與悲切呢。我同情她,心中苦不堪言,我想讓她靜心息養幾天。她雖未立後,仁皇上分外寵愛。幾乎夜夜臨幸,使她不得休息,連貼身宮女都不得安寧,正不住歎苦見」內大臣次日便向皇上告假。冷泉帝初不許,但內大臣固執己見,冷泉帝也只得強顏應允,讓他將女御帶回。內大臣對女御說道:「你一人孤寂難耐,叫你妹妹前來陪你玩玩吧。太君那裡,本不必擔心,然而那個男孩子常來打擾。他人小心大,你妹妹年幼尚小,本不該接觸男子。」便突兀地趕到太君處迎接雲居雁。

太君極為不悅,對內大臣說道:「我僅有一女,不幸夭折,不免感到十分孤寂。幸喜逢著這孩子,實指望她能與我朝夕相伴,以卒天年呢。豈料你對我卻不信任,教我好不傷心2」內大臣甚感歉疚,忙答道:「母親息怒!兒子只是不滿此事,並非懷疑母親。我們家女御。自宮中歸寧,一直寂寞無聊,心事重重,委實可憐。我姑且將雲居雁喚回來,以慰其心,此乃暫時之事,」接著又道:「雲居雁蒙受太君撫育之恩,乃得長大成人,此思自將銘記在心。」這內大臣性格倔強,一旦主意已定,縱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勸阻。因此太君甚是不悅,歎道:「人心叵測,令人煩憂。這兩個孩子年紀尚小,竟與我如此生外,說走便走,全無依戀之心。年幼無知,尚可原諒,怎麼連知書識理的內大臣,也偏要來爭奪這孩子,意我生怨呢?我看在那裡,是不會比在此處過得更安適吧?」說著啜泣起來。

此時夕霧到來。他近來時常彷徨於此,期求邂逅雲居雁。他一見內大臣車子停於門前,羞怯不已,只得轉身徑歸東院。此刻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衛佐、侍從、大夫等人,也都聚於廳上。但太君卻將他們拒諸簾外。內大臣兄弟左衛門督與權中納言等,縱非太君所生,但他們謹守太政大臣在世時之規矩,不敢有違,常來看望太君,竭盡孝順之意。隨同也帶了兒子前來。滿堂兒孫,品貌實乃夕霧最佳。太君對夕霧也倍加疼愛。夕霧遷去東院之後,太君心底空空如也,而身邊的雲居雁,則成了她掌上之珠。太君對她悉心教養,百般撫愛。不料如今內大臣將奪了她去,太君甚感慼慼。內大臣對她說道:「此時我便要進它去了,日暮來迎接她。」言罷退去。

內大臣心中想道:「此事難辦了。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吧。」然而終究不能接受,又想:『洗得讓夕霧升了官位,使我們也臉上有光。然後將其對雲居雁的愛情考驗一番,再作商定。倘要允許,舉行婚禮也不可草率。若依舊讓兩人住在一起,縱然警辭相訓,但年幼不請事理之人,很難說不會出亂子。只怕太君還要庇護呢。」他便以陪伴弘徽殿女御為由,向太君邪內及私邸內之人撒了謊,將雲居雁接去了事。

雲居雁歸家不久,太君來信,信中道:「恐怕你父親又將埋怨於我,你可知祖母念你之情,盼你早來相見。」雲居雁即刻花枝招展,翩翩而至。此女年方十四,果然是一個溫柔可愛、嬌媚大方之楚楚少女。祖母對她道:「你一向與我形影相隨,朝夕不離,你去之後我好孤單啊!我乃風燭殘年,常常憂慮:可有時回目睹你榮華顯貴之日?如今你覺捨我而去,令我傷心難過啊!」言至此處,不由垂淚。此時夕霧乳母宰相君來了。她悄悄對雲居雁道:「本願小姐做我家女主人,可小姐遷至那邊去了,好不遺憾。婚姻大事,小姐再不可聽信舅老爺另許之人。」雲居雁羞而不答。太君與宰相君說道:「罷了!不必白費口舌了。聽天由命吧!」宰相君仍怨憤道:「並非白費口舌,舅老爺目中無人!我倒要請他訪一訪:我家少爺何處不若他人呢?」

此刻,夕霧正於暗中偷看。倘在平日,他深恐別人譏評,是不會作此行徑的。但此時他戀情苦痛,無所顧忌,便獨自在那裡抹淚。乳母見他可憐,便與太君商量,讓他們趁天黑人煙稠雜之時,在另一室內相會。兩人一見,臉上鮮紅,只覺得心若大海波濤,竟有口難言,淚水靜淌。夕霧言道:「舅舅也太絕情!我本想。他若帶你走,就隨他去罷!也可讓我死了此心。但日後不見,相思更苦!可惜昔日竟未能常相守啊!」雲居雁答道:「我何曾不這樣想?」夕霧又問道:「你思念我麼?」雲居雁頷首頻頻,狀若孩童。

掌燈時分,退前的內大臣,逕往太君處接雲居雁。前驅一路厲聲喝道。太君邪眾侍從都道:「老爺駕到!」竟一時騷亂起來。雲居雁惶惶不安,渾身顫慄。夕霧人少氣壯,義無反顧,拉住雲居雁,不肯放行。雲居雁乳母前來,見此情形,心中叫苦連天。想道:「天啊!看來老太君早知內情。」便對夕霧怒怨道:「活見怪!老爺知道了定會生氣,若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了,又當如何?無論你何等才貌,初婚配個六位小京官,終不成體統。」言罷,逕往屏風背後而來,盡怨二人的不是。夕霧知道奶娘輕視他官位太低,不免憤然,意興稍減。他對雲居雁說道:且聽乳母所言!我此刻是:

血淚濕雙袖,淺綠何年紅!」感到羞恥啊!」雲居雁答道:

「個薄妾憂怨,你我緣未知!」言猶未盡,內大臣闖入哪內,雲居雁無奈,只得逃回閨中。夕霧留於原處,也深感狼狽,只好退回房中躺下。聞得內大臣喚雲居雁速速上車之聲,三輛車子悄然離去,心中好不悵然。太君派人來喚,他佯裝睡著,紋絲不動。卻淚如泉湧,輾轉憂傷至天明。因恐太君再次來叫,且被眾人發現雙目紅腫而難堪。因此他便一人冒著晨間濃霜回到東院,準備一心閉門讀書。一路尋思道,此皆自尋煩惱而且,是時天空陰暗,四圍漆黑。夕霧觸景吟道:

「凜夜暗難睹,淚眼更昏蒙。」

再說今年的五節舞會,所需舞姬共五人,源氏太政大臣家欲遣舞姬一名。雖然此事並不特別煩忙,但日子漸近,隨從舞姬童女等人的服裝,須得趕緊置備。東院的花散裡,負責舞姬入宮時隨從人員所穿的服裝。源氏自己管理總務。新立秋好皇后也從旁協助添置諸多艷裝麗飾,且配備了童女和下級差役的衣衫。去年因籐壺母后去世,五節舞會暫停。為補去年之憾,今年眾人興致極高。各家爭相選送舞姬,競爭激烈,務求完美。今年宮中頒布新規章:會散後舞姬均留住宮中,提任女官。故此眾人皆願送女前往。連雲居雁後父按察大納言與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盡都欣然參與。地方要員方面,現任近江守兼左中異的良清也送上一女。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舞姬,乃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淮光朝臣之女。此女面容姣好,有美人之譽。淮光因出身寒微,不免難為情。旁人安慰他道:「按察大納言所遣送為測室所生之女,你將正房愛女送出去,有甚不可?」淮光聞之舉棋不定。念及當過舞姬之後便可在宮中充任女官,便下定決心。叫她先在家中練習舞蹈。隨身侍女,皆精挑細選。在試演那日黃昏,便將女兒送至二條院。源氏大臣將諸院所薦女童及詩人,—一叫來親審,為舞姬挑選隨從。所有入選女童,想及將來,個個喜形於色。源氏規定御演之前,先在自己面前試演一次。選定童女容貌姿態優美,欲除去幾個,竟難以割捨。笑著說道:「要是再送一個舞姬便好了。」只得再根據儀態神情復選。

夕霧進入大學家後,一直精神恍惚,不思飲食。心情極抑鬱,也無法靜讀了,整日只是悶臥於床。此時欲出門去解解悶,便信步二條院,四處遊玩。他相貌俊秀,儀表堂堂,年輕侍女們無不讚歎。但他來到紫姬的住處,竟不敢走至簾前。源氏深有體會,深怕又生不測,因此阻止他與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們也躲著他了。此日為迎接舞姬,二條院一片忙亂,夕霧趁機混至紫姬所住西殿。舞姬由眾侍女攙扶下車,至邊門前臨時設立屏風後小想。夕霧便近去窺望。但見這舞姬倦體橫臥,年齡與雲居雁相仿,身子卻還要高挑些。神采飛揚,風流嫻雅,竟比雲居雁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天黑難辨,但覺酷似雲居雁。並非移情之故,惟覺僅此一見,不能滿足,便伸手扯其衣裾。舞姬不知何事,驚詫不已。夕霧贈詩道:

「給結同心初相逢,寄語天人情仍濃。我一直在牽掛你。」此舉唐突之至!他的聲音雖異常輕柔動聽,但舞姬並不熟悉,推感膽顫心涼。此刻,侍女們慌忙趕來為她添妝了。人聲鼎沸,夕霧只得憾然而去。

夕霧對自己那襲六位官的淡綠色官袍至為嫌厭,因此連官也懶得進,門也不常出了。但五節舞會期間,宮中特許不照官位穿袍,他便著了便袍前往。夕霧年紀尚輕,清秀俊逸;步態昂然,面貌遠較年齡老成。自皇上以下,王公貴族無不愛憐備至。如此恩寵,史無前例。

五位舞姬人宮儀式隆重異常。服飾匠心獨具,美不勝收。源氏太政大臣與按察大納言家所薦舞姬姿色出眾,討人喜歡。但源氏家淮光的女兒身上那種天生麗質,卻是大納言家的女兒所不及的。淮光之女裝束雅致,其高貴之態勝過她原來身份,贏得眾人連聲讚譽。是年所選舞姬,年齡稍長於往年,因此別有一番韻味。源氏太政大臣人宮觀賞五節舞蹈時,忽憶起昔日五節舞會中的築紫少女來。便於第四日正式舞會辰日,傳書於她。信中言詞不言而喻,所附之詩為:

「當年少女今勝昔,昔日增郎今已老。」回首往事,他深感此女可愛,情不自禁作出此舉。五節舞姬收到此信,懷舊之情油然而生,頗感人世變化莫測。她答詩道:

「眼前浮現當年事,舞袖傳情心自知。」其信箋綠色花紋隱約,正合舞姬辰日著綠之意。墨色濃淡相宜,字體多為草書,顯得灑脫隨意。源氏細細品味,覺得築紫姬人如其書。

夕霧鍾情淮光之女,常欲偷偷與之親近。然而那女子神態莊重,難於接近。孩子家生性靦腆,也只有空自嗟歎。他想:「雲居雁既然與我緣份淺薄,這女子相貌姣好,我且前去結識,以慰此心。」

舞會完畢,眾舞姬當留於宮中,提任女官,但此次先回家中,改日人宮。近江守良清之女回辛崎技楔,攝津守淮光之女回難波拔楔,皆匆匆退去。按察納言暫將女兒帶回哪中,奏清改日送人宮中。左衛門督所送舞姬,非親生女兒雖遭人非難,但終於容許入宮。

淮光向源氏太政大臣懇求道:「宮中典侍尚未滿額,希望賜小女以典詩之職。」源氏答應為之設法。夕霧聞此,甚感失望。他尋思道:「倘若我年紀稍長,官位尊高,這美人非我莫屬了。如今我滿腹心事也無從告知,真是傷心。」他對五節舞姬雖思慕不深,但添上對雲居雁的相思,免不了整日涕淚漣漣。這五節舞姬之兄,是位殿上童子,常去侍候夕霧。一次夕霧與他極為親近地交談,問道:「你家那個舞姬妹妹何時進宮?」童子答道:「聽說是年前。」夕霧說道:「她姿色出眾,我很愛她呢。你有良機見她,我若是你就好了!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童子答道:「我哪裡敢?妹妹的閨門,連我也不能越雷地半步,父親說男女有別,即使兄妹,也千萬不可,何況你呢!」夕霧說道:「這樣吧,你給我送封信去如何?」童子畏懼不敢應允。但夕霧又哄又嚇,他也無法堅拒,只得帶信回去。那五節舞姬雖說年幼,但情竇已開,得了信喜不自勝。但見綠色雙重籌,精美元比,筆力雖欠老練,但可窺見前途無量。字跡也雋秀可愛。信中有詩:

「少女翩處舞,至愛苦難訴。」正看信時,父親淮光突然闖了進來。兩人大為驚異,急欲藏信,可惜為時已晚。父親問道:「為何信?」遂拿起信來看。兩人頓時臉色鮮紅,父親見了信罵道:「你們幹得這般好事!」哥哥便要逃走,父親呵住了他,追問「此信為誰所寫?」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霧公子,……」淮光聽得此話,立即轉怒為笑,說道:「公真乃風流多情,可愛呀!你們與他年紀相仿,還是不知事的傻瓜呢。」他稱讚了一會,轉身將信與夫人看。對她道:「夕霧公子出身高貴,能看得上我們家女兒而愛她,與其讓她當個尋常宮女,還不如與公子為妻呢。我瞭解大臣的性情;他一旦相中某個女子,便愛慕至深,甚是可靠。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願做明石道人。」但別人皆為舞姬入宮之事忙得不可開交。

夕霧不能與雲居雁通信;但在他的心底,雲居雁遠勝於淮光的女兒。於是思念之情,與日俱增。整日在家憂愁悲歎,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也無心造訪外祖母了。憶起雲居雁所居之室,或是年前共處的游釣之地,更加覺得此情難捨。連雲居雁自小居慣的太君整座宮邸,也喚起千般思戀。他只得在東院閉門苦讀。

源氏請求東院西殿裡的花散裡作夕霧監護人。他對她道:『太君年老,恐不久於人世。我將這孩子托付與你,讓他自幼與你親近,太君仙去後,便有你關照他了。」花散裡對源氏,從來唯命是聽,便欣然應允。從此對夕霧疼愛周全。夕霧依稀常見花散裡容顏。他想:「這繼母相貌粗陋,父親竟也捨她不下。」又想:「我因耽慕姿色而苦戀這不能相見的雲居雁,實在無聊,還不如另尋柔情如花散裡之女子。」但轉念尋思道:「終日面對一張醜陋面目,未免乏味。父親數年照顧這花散裡,深悉其容貌品性,所以對她平平淡淡,反而得以長久了。正如古歌『猶如密葉重重隔』,不無道理。」他為生出這無聊的想法而羞愧。外祖母太君雖妝若老尼,但風韻清秀。且平素所見,佳麗如雲。誰這花鼓裡,本來貌不出眾,年事既高,毛髮又稀疏,很是看不入眼。

又是年底,太君撇開諸事,一心為夕霧制備新年服飾。雖做了許多套漂亮服裝,但夕霧視若不見。他說道:「元旦入宮賀年,我不一定去呢,外婆大可不必這般忙碌!」太君說道:「你哪能不入宮賀年!又不是老人病夫。」夕霧自語道:「怕是未老先衰了。」說罷淌下淚水。太君明白他是為雲居雁而流淚,甚是憐憫,也不由傷感起來,對他說道:「你身為男兒,縱然出身寒微,也應有大丈夫氣概。何況如此高貴,又怎能垂頭喪氣呢?你心裡有何憂愁?別傷了身子啊。」夕霧道:「我有何優?一個小小六位官兒,別人哪裡看得起?雖說暫時,但我有何臉面進得宮去?外公若是在世,我不會如此備受凌辱哩。父親哪裡還算我的親爹,連外人也不如,他的房間也不許我擅自出人,我只能在東院的西殿裡與他接觸。雖說繼母疼我,但倘生母在世,我自無憂了!」說著轉過身去,涕淚漣漣。太君見之更覺可憐,也潸然淚下。後來她說道:「人無貴賤,但凡母親早死,皆屬可憐,然而老天自有限,長大之後有所作為,誰還敢輕視。你千萬不可傷心,要是你外公能延喘幾年才好。但如今你爸爸會和外公一樣盡力照顧你的,我也僅恃他。則不稱心之事甚多。外人都稱讚你舅舅精明強幹,然而他待我,已不同於往日。我即使長壽,也是多受煎熬而已。你還小,前程無量,總要遭遇一些小小的憂患。可知世間本來苦多樂少!」說罷以袖拭淚。

時至元旦,源氏身為太政大臣,不必入朝賀年,便閒處於家。正月初七日白馬節會,按照古昔籐原良房大臣規矩,將白馬牽入太政大臣邪內,一切儀式效仿宮中,盛況空前。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的日子。此刻,早櫻已經開放,顏色頗為亮麗。本來當於春花爛漫時行幸,因三月乃籐母后忌月,所以提前了。這日,朱雀院內佈置得典雅別緻,極為講究。稀罕珍玩,應有盡有。隨駕行幸的公卿親王等,皆衣冠楚楚。他們面白裡紅的衫袍上罩著綠袍。冷泉帝則一身紅袍。因頒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隨行至朱雀院。他也身著紅袍,因此兩人一樣光彩艷麗,幾乎教人有目難辨。此次行幸,各人裝束及種種佈置,皆比往昔講究。朱雀院雖已退位,清位猶甚當初,容姿優美異常。

此日行幸之會,未宣召專門詩人,只用才華出眾之大學學士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試規矩,由皇上勃賜詩題。此次考試似專為太政大臣之公子夕霧而設的,他們各自乘坐一隻不系之舟,放之於湖。幾個生性怯懦的學生模樣狼狽。日迫西山,樂船游七,船台上輕歌曼舞。輕風將樂聲向湖面送來,悠揚婉轉。夕霧獨坐舟中賦詩,苦不堪言,想道:「我又何必進大學家作什麼大學生,也與他們一樣觀舞尋樂罷。」想想心中不免怨恨。

樂船上奏起了舞曲《春駕轉人朱雀院聞後,憶起桐壺帝當年舉行花實時的情景。慨然道:「那時的盛況,怕不會再有了!」源氏也想起昔日盛景,歷歷如在眼前,舞曲奏罷,源氏便向朱雀院敬酒,又獻詩道:

「春光鴦語景依舊,賞花朱逢故人詢。」朱雀院和道:

「別院芬歌伴燕語,九重造距也能聽。」源氏之弟,帥親王,現任職兵部卿,亦向冷泉帝敬酒,且獻詩道:

「清塗笛聲音依舊,婉轉芬啼語如初。」吟時聲音宏亮,顯見出自誠心,令人心喜。冷泉帝答道:

「供鳴鴦飛懷舊事,思是調零春花殘?」此次吟詩作賦,因非朝廷的正式詩會,僅是臨時觸景生情,故唱和之人不多。

樂船隔得較遠,樂音縹緲傳來,不甚清楚。皇上遂命取來諸般樂器,欲君臣同樂。琵琶當屬兵部卿親王,和琴由內大臣撫弄,箏則奉呈於朱雀院,太政大臣少不了七絃琴。請人皆為樂壇聖手,一時各施妙技,合奏妙曲,其聲便自非同凡響。許多善歌的殿上人於一旁侍候,他們又歌催馬樂《安名聾》,唱詞道:「符鐵美哉,今日尊貴!古之今日,未有其例。簡鐵美哉,今日尊貴!」,接著又歌唱《櫻人》。月色朦朧,中島一帶篝火熊熊,此次行幸之遊方才告終。

夜闌人靜,冷泉帝回駕,路經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宮鄧時,覺得過門不入有失禮節,便進去探著。源氏太政大臣亦一同前往。太后甚是喜悅,即刻出來相見。源氏見太后老態龍鍾,不覺憶起已故的籐壺母后。他想:「世間原本有此等長壽之人,籐壺母后早亡真太可惜廣太后對冷泉帝道:「我如今年邁,記憶欠佳。今日御駕親臨,感激不盡,我正憶及當年桐壺帝時舊事呢。」冷泉帝答道:「自父皇母后棄養以來,我對良辰美景,亦無心賞玩。今日得見太后,心情歡暢。他日定來問候。」源氏太政大臣如此這般,一番客套話後說道:「日後再來請安。」太后望見盛大儀仗隊簇傭著源氏匆匆回駕,心中頓生警戒。她想:他倘將往事銘記於心,不知作何感想?原來命中注定他必將獨攬朝綱啊。當初具不該對他無情!她的妹妹尚待俄月夜,閒來也追憶往昔,感慨萬千。時至今日,仍不失時機與源氏書信往來。太后常於冷泉帝前鳴不平。對朝廷頒賜年俸,年爵時有不滿,或其他諸種不遂人意之事。她恨自己為何不死,以致老來如此淒涼,常夢想恢復昔日盛況,對眼下諸事皆覺厭煩。太后年紀愈大,牢騷愈多,她兒子朱雀院也難以忍受,苦不堪言。

這一日夕霧賦作甚好,考取了進土。此次考試,題目極難。所選十個學生,雖才華出眾,但及第僅有三人。秋天任免京官時,夕霧晉陞為五位,作了待從。他對雲居雁依舊念念不忘。但內大臣防範甚嚴,教他奈何不得。他也不便勉強,僅是巧尋時機,互通音訊罷了。好一對可憐的情人啊!

卻說源氏太政大臣欲營建一所新邵。他籌劃定要比如今的鄰第更為寬敞堂皇,以將閉居於四處而難謀面的情人彙集到一處,尤其是那位僻處山鄉的明石姬。便於六條妃子舊哪一帶,選了風水寶地,分為四區,擇日破土動工。下一年便是紫姬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壽辰,紫姬正為祝壽之事費心準備,源氏也認為此事不可怠慢,應盡早籌辦為是。既是祝壽,若於新郎舉行,定更顯氣派。便命加緊築造,務須早日竣工。

臘盡春至,營造宅鄰與籌備祝壽均進入緊張時期。源氏正為府第落成之後的賀宴操辦樂人與舞手的挑選等事奔忙。經卷與佛像、舉行法會時所需裝束及犒賞物品等,盡由紫姬全面操持。東院花散裡也來相助。此人情誼甚密,和睦相處,時日倒也愉悅。

源氏家兩樁大事,當時名噪一時。式部卿親王也略知一二。他對近來源氏的所為,頗為不滿。儘管源氏是他的女婿,但源氏寧將恩寵加於別人,也不願施捨於他。心想源氏定是為流寓須磨時式部卿對他冷淡而故施報復,不由疚怨交加。可是源氏在他成群姬妾中,對他的女兒寵愛之情,與眾不同,卻又讓他覺得臉上有光。如今為了給他祝壽,排場盛大,舉國皆知,也算暮年之幸,心中又十分愜意。但他夫人老沉著臉,她一直困源氏當年末提拔她的女兒進宮當上女御而耿耿於懷。。

八月中,六條院便竣工了。眾人準備喬遷入內。四區內:未申一區,即西南一區,曾為六條妃子舊邸,現仍屬其女秋好皇后居住。辰已一區,即東南一區,由源氏與紫姬居住。丑黃一區,即東北一區,由原住東院的花散裡居住。戌亥一區,即西北一區,擬為明石姬居所。原有池塘及假山,不盡人意處,一律改建。流水淙淙與石山百態,為之一新。各區中景致,皆按女主人品性佈置。紫姬所居春院,以賞春花為主。怪石構成的峻峨假山,曲折境蜒的池塘,極為別緻。區內栽植有無數春花:如五葉松、櫻花、紫籐、橡栗、娜錫等,獨具匠心,令人心曠神信。其間又間植些秋花。

秋好皇后所居的秋院,最適宜觀秋景。原山上栽有或濃或淡的紅葉樹,從遠處引來清澈泉水。為增大水聲,築巖以形成瀑布,這便擴大了秋野。其時秋花鬥妍,景色宜人,與峻峨大堰一帶的山野相比,真是美不勝收。

花散裡所居夏院,則為避暑盛地,清涼的泉水環流其間。夏天裡古木校青葉茂,參天入雲。窗前植有淡竹,其下涼風輕拂。樹木高大挺拔。水晶花籬垣圍四周,極具山鄉風韻。院內種有「今物思疇昔」的橘花,薔蔽花,霍麥花,牡丹花等諸種夏花,有春秋花木雜植其間。馬場殿位於此區東部,院內建有圍以柵欄的包馬場,供五月賽馬。水邊種著鬱鬱蔥寵的基蒲。對面築有馬廄,飼養著舉世無雙的駿馬。

明石姬居住的冬院,北部隔開,建造倉庫。旁邊種著蒼翠的苦竹與茂盛的蒼松,一切佈置皆適宜於觀賞雪景。秋去冬來,傲霜秋菊,絢麗摧保;柞林似火,傲然屹立。此外栽植有許多不知名的深山喬木。枝葉鬱鬱蒼蒼。

喬遷定於秋分時節。本應舉家同遷,但秋好皇后生性孤僻,沒有同來,便拖延了些日子。秋分之夜,則只有花散裡和紫姬一同喬遷。紫姬所愛的春院,雖與此時節令不合,但也趣味盎然。紫姬用的車輛,計十五台,由四五位京官護送。亦有六位殿上人,皆為親信。此排場不算盛大。為避世人詭責,故一概從簡,並未鋪張浪費。花散裡與紫姬所用車輛,儀仗有些相像。夕霧作為大公子,於喬遷時全面負責,一切井然有序。各院皆設有侍女室,一人一室。新院設備極為周全。五六日後,秋好皇后從官中亦遷入院。其儀式亦頗盛大。此院各區相互隔離,但有曲廊相連,可以來往。因此諸女友時常相會,其樂無窮。

時至九月,山上紅葉似火,格外明艷。皇后院內秋景宜人,美不盡言。一日夕暮,秋風蕭瑟,皇后將諸種紅葉盛於硯蓋上,派一童女親奉送與紫姬。此女童年齡稍長,身材苗條。上身著濃紫色社子,外罩淺紫色外衣,系一襲紅黃色披衫,容貌頗佳。她穿廊過橋,來至紫姬院內。此屬一種風雅的儀式,一般派年長的侍女奉送。但因此女童十分可愛,秋好是後便特派了她。此女童慣於伺候貴人,舉止端莊,儀表典雅,他人難以企及。皇后贈紫姬詩:

「君心最喜春最好,盼待小園沐春光。

我家秋院風舞葉,編路艷影翻紅浪。」青年侍女們爭著招侍女童,其情狀亦頗為可愛。紫姬的答禮是於那硯盒蓋內鋪些青苔,裝飾若岩石樣。又於一枝五葉松枝上附詩一首:

「紅葉隨風翩翩去,空枝禿禿足可憐。

怎比巖前一樹松,春色青青寄人間?」松樹枝插於青苔堆壘的「巖」間,仔細看來,恰似巧奪天工的盆景。秋好皇后見紫姬即興寫出如此好詩,足見其才思敏捷,可歎可佩。源氏對紫姬說道:「皇后送此紅葉與詩,讓人不快。等到來年春天,你可報復她一下。現在貶斥紅葉,怕對不起立田姬。只好委屈你了。將來櫻花盛開,你便可逞強了。」夫婦媒笑鬧談,趣味盎然,教人不勝艷羨。要論住處,此六條院最為理想,諸夫人相處和睦,時時問候。

明石姬雖住在大堰哪內,自念身份卑微,不願與他人同時遷入。待十月間,其他人均已居定之後,方暗暗遷居。但遷居儀仗,諸種排場,均不遜於他人。源氏考慮到明石小女公子的前程,待明石姬異常優厚,與紫姬等並無差別。

第二十二章 玉嫚

光陰荏苒,不覺又過十七年。源氏公子不知見過多少絕色女子,可那夕顏在他心中仍鮮明生動,夢魂縈繞。『倘她尚在人世該多好啊!」夕顏的侍女右近,才貌一般。源氏公子思戀舊情,對她尤為優待,讓她與老侍女一道供職邸內,他流寓須磨時,紫姬接管眾侍女,右近也隨之供職西殿。紫姬覺得她心地善良,行為謙謹,便十分器重。但右近仍念念不忘夕顏:「公子多情,即便是不十分相愛的女子,依然給予關心照顧,從不隨便遺棄。倘我家小姐還在人世,公子對她的寵愛不知何等深呢。雖木能與高貴的紫夫人同列,恐也是六條院中人了。」如此一想,更覺悲傷。又加上夕顏的女兒玉髦,寄養於西京夕顏乳母家裡,音訊全無。右近一直將夕顏暴死之事深藏於心,況且源氏公子也叮囑勿將他的姓名告知外人,故一直不便前往探訪玉望。在這期間,乳母之夫萊升太宰少或,赴築紫任職。她便隨夫移居築紫,那時玉望剛滿四歲。

乳母思念夕顏,晝夜哭泣,到處燒香拜佛,又向相識之人打聽,但終未能知其下落。她想:「事已如此,我就撫養這孩子吧,也算夫人有個遺念。只是她跟著我等身份低微的人遠赴邊地,恐要多受勞苦。還是設法通知她父親才是,」然終無機會。後來家人商量,倘真找到這女孩父親,問起夕顏,如何作答呢?這孩子怕是不會親近她父親的,真要交給她父親,我們亦放心不下;再者,倘她父親見到這孩子,定然不許帶走。最後決定不通知她父親,且帶在身邊。玉鬢長得端莊周正,年紀雖小,高資優雅之相已隱約可見。乳母一家登上簡陋木船,順水而下,景況甚是淒然。

滿懷童真的玉望一心難忘媽媽,上了船,便不斷地問:「我們到媽媽那裡去嗎?」乳母聽了,暗自垂淚。也勾起了乳母的兩個女兒對夕顏的懷念,止不住淚落如雨。船上的人勸道:「在船上哭恐不吉利呢!」一路山青水秀,宛然如畫。乳母想到:「夕顏夫人生性最愛山水美景,要是她也見到這般景致,不知有多高興呢?唉!倘她還在,我們也不會遠赴他鄉了。」她眷戀京都,正如古歌所言:「行行漸覺離愁濃,卻羨使臣去復歸。」不免黯然神傷。此時船上稍公粗礦地唱起掉歌來:「迢迢到遠方,我心好悲傷!」兩女兒聽了,心有感觸,哀思又增,忍不住相與哭泣。船行至築前大島浦時,二人便吟詩唱和:

「船歌幽咽過大島,消公莫非懷故人?」

「大海浩森速行舟,何處尋覓苦戀人?」她們互訴遠赴他鄉悲苦。心驚膽寒地度過風浪險惡的築前金御崎海呷谷。她們又想起一曲古歌,便不斷地吟唱「我心終不忘」一句。不久抵達築紫,進入太宰府。而今京都已遠,不知那失蹤的夕顏身於何處?乳母等一想起,便落淚不止。只得精心撫育玉望,以此慰藉。日子漸漸過去。夕顏偶爾也出現於乳母夢中。然而總有一酷似她的女子相伴。而且每次醒來,乳母皆心緒煩亂,身覺不適。於是她想:「莫非夫人不在人世了?」從此愈為傷心。

歲歷五載,少或任滿卸職,決定返京。然而征途漫漫,所需費用甚多;而本人位卑勢弱,無甚積蓄。故猶豫不決,倘佯度日。豈料少或忽染重病,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此時玉望年僅十歲,容貌姣美,令人驚異。少或牽掛玉髦,喚來家人說道:「我已病重,恐再難照顧玉皇了。這孩子也真命苦,讓她屈居此等鄉間,真委屈了她。自到築紫,我便想於某一天將她送返京都,找到生身父母安享榮華。哎,孰知我心事未了,便客死異鄉……」他擔心玉屋前途,便喚來三個兒子,立下遺囑:「我去之後,你們要速將此女送往京都,其他諸事,勿須操心。」不久便撒手而去。

這玉勇為誰所生,連官哪內的人都不曾告知。與人只稱是外孫女,乃身份高貴之人,數年來於深閨裡長大。如今少式摔死,乳母一家無依無靠,悲苦之餘,只得遵照遺囑,設法返還京都。然而在築紫,少或給有眾多冤家。乳母深恐那些人阻礙他們歸京,一直躊躇難決。轉眼間,又是幾年過去了。玉堂已長成窈窕淑女,既承襲了母親的美麗,又因父親的貴胄血統,顯得高貴優雅,溫婉賢淑,勝過當年夕顏許多,真是個絕代美人!當地好色之徒皆為之神魂顛倒,紛紛登門求婚。於乳母眼中,眾人皆不過田舍兒郎,竟想攀折金枝,實在荒唐,遂一律置之不理。為避煩擾,便傳出話來:「此女子雖長得好看,卻患有嚴重殘疾,不得婚配,只送去當尼姑。於我有生之年,暫留身邊罷了。」外人便傳:「真是遺憾,已故少武的外孫女是個殘廢人。」乳母聽了又極為生氣。她剛道:「無論如何應送她返京。。她幼時甚得父親寵愛,如今闊別多年,長大成人,他們該不會嫌棄吧。」於是日日祈禱,盼早日了遂此願。此時乳母的子女皆已於當地成家,安居度日。乳母心中焦灼,只覺回京一事更見渺茫了。那玉望異常聰慧,漸明自己身世,只恨人生苦多。她每年三次齋成祭星,以此消災祈福。至二十歲,愈發出落得裊裊婷婷,婀娜多姿。住此鄉野之地,有如玉埋沙中,實甚可惜。此時他們已遷居肥前國。當地略有聲望之人,聞知有此美人,紛紛前往,登門求婚者絡繹不絕。乳母不勝其煩,厭惡之極。

且說附近肥後國,有一大家族,其中一武士職位至大夭監,在當地聲名顯赫。他雖一介武夫,卻附庸風流,到處羅置美色。對美貌的玉望自是熱心,便傳言不畏殘疾,定要將她弄到手。並委派人來誠懇地求婚。乳母異常厭惡,回答道:「我們外孫女不會答應的。她即將出家為尼了。」大夫監聞此愈加著急,便拋開所有事務,親往肥前求婚,並私下找來乳母三個兒子,央他們說服老人。對他們道:「若能成就此事,我定現你們為心腹,日後不遺餘力提拔你們。」其中二人動了心,回來勸乳母道:「母親呀,這樁親事不錯,先前差點委屈了小姐。大夫監倒是一得力靠山,且答應提拔我們呢。要在此地生活,總得仰仗他才行。出身塑門,身份高貴又有何用?這麼多年,她父母也不來認她。誰知道她是名門千金?這人身份相稱,況又誠摯相求。依小姐眼下處境,嫁與此人,算交好運了。恐怕也是前世姻緣,要不怎會流落於此呢?若不允婚,又能逃到哪兒呢?那大夫監脾氣暴虐,一旦動怒,後果可想而知。」兩個兒子對母親連逼帶誘,訴說一番。乳母聽了又驚又氣。長兄豐後介對母親道:「此事無論如何,總不妥當。既對人不起,又有違父親遺願,我們得快點想個法子,速送小姐進京。」

乳母的兩個女兒想到小姐處境,也很同情。不禁歎道:「她母親命運不順,年紀輕輕便突然失蹤,如今尚不知死活。我們一心盼小姐能嫁個貴人。若嫁給這個蠢漢,恐怕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但大夫監不知,自以為身份高貴,頻頻寫信,訴說思慕愛戀。他的字雖不錯,信箋為中國產的色紙,香氣落郁,奮力求機智風趣,卻文法錯誤,漏洞百出。且叫乳母的次郎相薦,親臨拜訪。

這大夫監三十上下,身軀高大肥胖。雖不十分醜陋,但言語喀蘇,舉止粗魯;面目可憎,讓人生厭。大凡尋花問柳,定於夜間進行,故稱合歡樹為夜合花。此人卻於春日傍晚前來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眼下不是秋天,可他對玉髦的相思卻比秋夜更深。此姑且不論。既已上門,也不好將其拒於門外,乳母無奈,便前來接待。大夫監說道:「後生久仰貴府少或大人才高德重,聲名遠著,常思拜識,侍奉左右。豈料後生此願未遂,大人摔然仙逝,令我悲敬不已!為彌補此願,擬請將府上外孫托付後生,定當盡心竭力。為此今日冒昧前來,拜訪資府。貴府小姐,乃金枝玉葉之身,下嫁後生,定有辱沒。但後生定將她奉為女王,讓其位居高上。太君未能速允此事,或悉寒舍多有賤俗女子,不屑與她們同列。其實此等賤人,怎可與貴府小姐相提並論呢?後生仰望小姐高位,不遜於皇后之尊。」他強提精神,恭維了此番話。乳母木為所動,正色道:「豈敢豈敢!老身毫無此意。承蒙不棄,深感殊榮。只是小女子福薄命淺,身患不可見人的殘疾,不能侍奉巾林,常暗自歎息。老身勉為照料,亦苦不堪言。」大夭監又道:「區區小事,實不足為慮。普天之下,即便雙目失聰,二足癱瘓之人,後生亦能妙手回春,促其康復。況此地神佛,盡皆聽命於我!」他洋洋自得,大肆吹噓。接著便指定本月某日前來迎娶。乳母老太太忙答道:「不可不可!本月乃春季末月,依鄉下習俗不宜婚嫁。」暫用此言推辭了。大夫監起身告退,忽覺應奉贈一詩,思慮片刻後,吟道:

「今日發誓神像前,此生不作負心漢。此詩做得不賴吧?」說時滿面堆笑。原來此人初次作詩,並不懂戀歌贈答之事。乳母老太太已被他纏得昏頭轉向,難以做出答詩,便叫兩女兒代做。女兒也推說做不出。她覺得久不作答,有失體面,便將想到的話隨口吟出:

「朝夕祈禱表心願,願違不遂恨殺神!」吟時聲音顫得甚是厲害。大夫監將身一轉,挨了上來,說道:「且慢,此話怎講?」太太嚇得渾身發抖,面如土色。兩個女兒亦很害怕,但只得強作笑顏,替母親辯解道:「家母之意:此人身患不可見人的殘疾,發誓永不嫁人。倘若有違心願,她必然生恨。母親人老糊塗,說錯了恨殺神明,還請大人多多體諒。」大夫監道:「嗯嗯,此話不錯!」他點點頭,又道:「此詩好極,後生雖居山野,但非俗民可比。京都人有甚稀罕,他們知道的我皆懂,你等可別小瞧了我!」欲再做詩,但長久吟哦不出,只得告辭而去。

乳母擔憂大夫監收買了次郎,深恐惹出事端,便與長子豐後介商量,催他盡快設法。豐後介尋思:「我有何法?兩兄弟不再幫忙,只因我未按大夫監的意思去做,早已有隙了。那大夫監何事幹不出?若惹惱了他,不知要遭多少罪呢。」他異常煩惱。玉髦見乳母及豐後介為自己這事,弄得焦頭爛額,無計可施,想來回京無望,更覺人世悲苦,便閉門哭泣,只想尋死。乳母見她要輕生,更是憂心如焚。豐後介不忍玉望落入火坑,決定冒險帶著玉皇離開此地。

乳母兩女兒,也決心捨棄患難與共的丈夫,陪玉望進京。便決定由乳名叫貴君,如今稱兵部君的小妹陪玉望夜間上船。因大夫監已回肥後國,將於四月二十前後選定吉日,前來迎親,故乘此機會逃走。因子女太多,兵部君的姐姐給未同行。這三女子,雖然身份高低不同,但多年朝夕相處,已親如姐妹。如今分別,真讓人想起「悲莫悲兮生別離」的古詩。想到從此將不見松浦宮前清上的美景,想到從此姐妹將天各一方,想到此去吉凶未卜,兵部君別情依依,悲從心起。臨行贈詩道:

「方脫苦海未定魂。何方今夜泊浮身。」玉望也臨別贈詩道:

「渺茫前程多歧路,隨風逐放身飄零。」吟罷神思恍他,暈倒於船中。

眾人出走,大夫監定會很快知曉。因此人生性倔強,勢必晝夜追趕。深恐到時出走不成,反遭大夫監迫害,便雇了只有特殊裝置的快船。真是蒼天有眼,恰逢順風,張帆的木船一路披波逐浪,箭一般駛向京都。崖上人見此船,皆驚呼道:「怕是艘海盜船吧,如此小的船,卻行走如飛。」被人比作貪財的海盜無甚可怕,可怕的倒是那狠毒的大夫監追趕。船裡人都提心吊膽。船經響灘時,玉望吟詩道:

「憂患流離胸如搗,心驚響勝響灘聲。」船行接近川夙地方,眾人才舒了一口氣。那艄公又粗護地唱起船歌:「唐泊開出船,三天到川夙。……」歌聲沉悶淒涼。豐後介用悲涼柔軟之聲唱起歌謠:「橋妻與愛子,我今皆忘卻。……」豐後介策劃此次出逃,連妻子兒女也無暇顧及,僅於這驚魂甫定時,方思念起嬌喜愛子。家中能幹可靠的僕人,皆帶走同行。若大夫監痛恨報復,必將妻兒驅逐出境,那顛沛流離之苦,有誰能幫助她們呢?此次倉皇出逃,妻小也沒顧得安頓。想像尚在肥前的他們的可憐處境,又懊悔傷心,止不住落下辛酸的淚滴。隨後又吟誦白居易詩句:「徐源鄉並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兵部君見他吟誦,亦勾起諸種事情來:「此次事件,確實令人費解,我竟拋棄了那幸福的愛情,捨棄了多年陪伴的丈夫,逃往異地,如今他不知作何感想?」又想:「我在京都無親無故,雖出生於斯。可少小離家,如今回去,恐無人能識了。僅為護送小姐,便拋夫別子,遺棄家鄉,於這驚濤駭浪中漂泊,究竟為了哪般?哎,將小姐安頓好再說。」她茫然無措,隨眾人抵達京都。

一行人落腳於九條一熟人家中。九條雖處京都,但為市進之地,往來都為商賈及尋常女子,非貴人居地。眾人寄居於此,鬱悶度日,不覺已至秋季。追憶往昔,緬懷未來,悲慼之事尤多。此時豐後介於此陌生之地,亦如故龍失水,一籌莫展。欲回築紫肥前,又恐有失體面。不免懊悔此行太過草率。同來的侍從,盡皆藉故逃離他鄉。乳母既覺生活不安,又覺委屈了兒子,整日愁腸百結。豐後介安慰母親道:「母親不必過於擔心,還望保重身體。為了小姐,我也在所不惜,哪談得上什麼委屈呢?」試想,倘將小姐嫁與那粗陋之人,我縱能陞官發財,平步青雲,又能安心享受嗎?」接著又道:「神佛定能保佑小姐,令她獲福。這附近有一八幡神廟,與小姐在外鄉所參拜的箱崎神廟及松浦神廟,所把的為同一神明。小姐離去該地時,曾向此神明許下誓願,因此蒙得保佑,平安回京。今當速往參拜。」便勸她們去八幡神廟上香。向熟悉情況的人一打聽,知道有一個先前親近太宰少工的人,如今是這兒的知客僧。便喚來這知客增,叫他引導,前往上香。

上香歸來,豐後介又道:「除八幡神明外,在佛菩薩中,我國最為靈驗的要數椿市長谷寺觀音菩薩,盛名曾傳至中國。雖客居他鄉,但數年拜佛,小姐定會得到保佑。」便欲帶她前往長谷寺祈拜觀音菩薩。其路途遙遠,但為表虔誠,豐後介仍決定徒步前往。玉堂久居深閨,不堪步行,心甚懼怕。但想到如今處境,只得忍痛前往。她想:「我前生造了何等冤孽,此世遭此大難?倘母已離人世,她若疼我,應早些喚我同去;如尚在人世,亦該見我一面啊!」她於心中不斷向佛祈願。可惜她連母親容貌也記不得了。過去只望母親尚在人世,因而悲傷歎息;如今受了這般苦難,更覺渺茫。四日後已時,歷盡千難萬險,方至椿市。她早已疲憊不堪,毫無人形了。

到達椿市,玉髦已雙腳紅腫,無法動彈。一行人只得投宿於此。同行者除豐後介,還有兩個身佩弓箭的武士,三四個僕役及童男。女眷僅有玉紅乳母和兵部君。眾人裝扮成旅行者,衣服皆披於頭上,衣裙撩起,頭戴女笠。此外另有二老侍女和一個負責清潔的女僕。這一行人數甚少,極不顯眼。他們來到住宿處,先點燃佛前照燈,擺上供果。日暮時分,一法師從外邊回來,卻是此家主人。法師見住下玉髦這一行人,很不高興,說道:「今晚有貴客來此泊宿呢。你們從哪裡來?女人家不懂規矩,會做出不合時宜的事來。」玉鬃等聽了甚是氣憤。正於此時,果真湧入一群人。

眾人中,一大群男女僕從族擁著兩個華貴婦人,內中還有幾個儀表堂堂、氣度不凡的男子,雖帶著四五匹馬,卻皆是步行而來的。他們舉止謹慎小心,並不張揚。,法師所說的貴客定是這些人了。見玉堂等人先住下了,法師很是懊喪。玉望他們也覺得不好,想另尋住處,但一來有失面子,二來亦不甚方便。因此用帷幕將玉望居處隔開,讓出地方來。新來的客人也很客氣。大家互相謙讓,各得其所。

新來之客,正是晝夜思念玉望幾乎成疾的右近!這右近作了十多載侍女,雖源氏公子念及夕顏,對她照顧周至,但她總覺中途投靠他,不甚合適。故常至長谷寺祈拜觀音菩薩,望神靈保佑能找尋到小女主人,以便終身有靠。她常來此地,一切自然很熟悉。只因太過疲憊,便躺下休息,終未發覺有何異樣。此時忽聽門外有人說道:「請小姐用膳,伙食不好,甚是失禮。」右近聽見這話,知道裡面住的人身份高貴,心念一動,便湊向門縫窺視。只覺那捧著食器盤的男子頗有些面熟,但一時記不起是誰。也難怪,當年她見豐後介時,他年紀尚小。如今二十年已過,已長得高大魁梧。由於長年奔波,更顯得滿面風塵,膚色黝黑。自然認不出了。

豐後介叫道:「三條?小姐叫你呢。」三條移步走過來。右近一看,此人不是夕顏夫人的侍女麼?當年夫人隱居五條地方的租屋時,她也在那兒供職。右近望著三條,恍若做夢。不知三條現在的主人可是王慧?剛才那個男子,是不是兵籐太呢?」如此說來,玉望小姐也在這裡了。她如此一想,更心急如焚,即刻派人去喚三條。但三條正在用膳,一時無法過來。右近等得心煩。良久,終於來了。她一面走過來,一面道:「真是怪了。我於築紫住了二十來年,只是一名侍女,這兒怎會有人認識我呢?恐是看錯了吧?」三條身穿小油綢襖,上罩大紅絹衫,身體很肥胖,完全像個鄉下婦人。看著多年不見的三條,右近只覺時光流失,自己亦老了,不免感慨萬分。她將臉正對著三條,對她說道:「你仔細瞧瞧,認得我麼?」三條一看,拍手叫道:「哎呀,怎麼是你!我真料不到呢,我太高興了!你打哪來?夫人呢?」說畢,竟孩子般啜泣起來。有近記得當年同在夕顏夫人處當侍女時,她尚是個不滲世事的少女。時光飛逝,人世滄桑,真令人感慨萬千。因為夕顏夫人暴死,所以不便說出當年之事,儀問道:「我倒要先問你:乳母老太太在此處麼?玉繁小姐呢?貴君怎麼樣?」三條道:「他們皆在此地。小姐已成大人,美貌更勝於她母親。我先告訴老太太吧。」便跑過去了。

三條將剛才之事告之乳母,眾人皆很驚詫。乳母道:「莫非做夢吧?當年她帶夫人走時,萬沒想到我們會在此處相見。那時,我真恨死她了。」於是將中間用以間隔的屏風取去,以便暢敘別後情形。二人相見,尚未言語,淚先流了。許久,乳母老太太方止住哭聲,問道:「夫人呢?這些年來,我一直打聽她的消息。我曾對神明發誓:此生無論怎樣都要找到夫人。可我居於偏遠的築紫,哪能有一星半點音訊呢?想起夫人尚生死不明,我真覺活著毫無意義。只是夫人女兒玉星小姐長得人見人愛,我命雖不足惜,但拋下小姐,即便到了陰間亦難脫罪責啊!為了五望小姐,我方苟活至今。」石近無言以對,覺得向她報告夕顏死訊,比當年目睹更為悲痛。但她終於說道:「唉!告訴你也是徒然!夫人早已離世了!」此言一出,三人皆抱頭拗哭,淚落如雨。

此時已近日暮,眾人忙著備置明燈,準備人寺禮佛。三人只得暫時分手。為不讓隨從疑心,右近未讓兩家合併入寺,乳母亦沒讓豐後介知曉。兩家先後離開宿處,朝長谷寺而去。右近暗暗窺察乳母一行人。但見其中一女子,披著薄薄的初夏單衫,隱隱露出烏黑亮麗的長髮。一路走去,困頓隱現,自有一種不勝嬌怯之態。右近猜測這便是玉累了,不覺又喜又悲。走得快的,早到了大殿。乳母等為照顧玉囊,走得較慢。到達時,初次夜課已開始了。大殿上極其嘈雜,處處擁擠喧嘩。右近的座位離佛像較近。而乳母一行,或許與法師無甚交情,座位便在遠離佛像的西邊。右近遣人去請他們坐到自己那兒去。乳母將事由告知豐後介,叫男子們仍留於原處,只帶著玉髦過去。右近對乳母道:「我雖為侍女,但因是當今源氏太政大臣家人,即便出門隨從不多,也無人敢欺。若是鄉下人,到了此處倒需小心,這裡的惡棍強徒什麼都幹得出來。」此時僧眾已經開講法事,念誦之聲鼎沸。他們便暫停談話,參加禮拜。右近跪拜默禱:「這些年來,小女子為尋小姐下落,常祈禱菩薩。而今果蒙菩薩賜福,已尋回小姐。今日再有祈願:源氏太政大臣尋訪小姐,其情可以見天。小女子今將告知大臣,仍企望菩薩保佑,賜我小姐一生幸福。」

鄉下人紛紛從內地各處湧來進香。其中也有大和國的國守夫人。但見她眾星捧月般被人簇擁而來,聲威甚為顯赫。三條見了羨慕不已,便合掌抵額,虔誠祈禱:「大慈大悲觀世音!小三條別無所求,只望菩薩福信我家小姐,即便她做不了大武夫人,讓她做國守夫人也好。讓我受苦受難的三條也享享榮華富貴。那時我等定當金車寶馬,僕從簇擁,前來隆重還願!」右近聽了,心想這也太無志氣,輕賤小姐了。便氣憤地對三條說道:「你也真是鄉下眼光!小姐的父親昔日還是個頭中將時,便已威勢赫赫了。何況現在已是內大臣,天下大權盡握一柄,高貫尊榮何人能比!難道他家的小姐只能做區區一個地方官夫人?」三條亦憤然反駁道:「算了,不要再說了!什麼都是大臣,大臣!大臣又怎樣呢!你見大或夫人在清水觀音寺進香時,宛若皇帝行幸般威風,你便不會滿口皆是大臣了。」於是更加祈拜不止。

乳母一行預定宿山三日。右近本不欲久留,但逢此等喜事,又渴慕與乳母等人暢敘,便通知寺僧宿山。又於供奉明燈的願文中填上祈願:「依定例,為籐原琉璃君3供奉明燈,請為之祈禱。此外,此君今已覓得,他日定來還願。」眾人聞知此事,皆大為感動。祈禱僧聞知此君今已尋得,甚為得意,對右近說道:「可喜可賀!此事應驗,乃貧僧專程祈禱所致吧!」信眾便誦唸經佛,聲如鼎沸,喧擾一宿。

天明,右近回至前回住處,與乳母等暢述離情。玉堂羞澀,見人使低眉垂首,加之睏倦,其態頗為可憐。右近說道:「我因偶然機緣,得以行走於富貴之家。見過幾多名門閨秀,絕色佳人。便每每拜見紫夫人,便覺眾女子再無多少光彩。紫夫人的小女公子明石,亦如其母。姿容出眾,這當然亦離不開大臣夫婦的呵護。而我家小姐,生長於窮鄉僻壤,又飽嘗旅途艱辛,卻依然花容月貌,不在紫夫人之下,真令人無比欣慰。從桐壺爺時代起,源氏太政大臣親睹過許多女御與后妃。舉官上下的女子,他無不見慣。但他說道:『所謂美人,我卻以為籐壺母后與我家明石,方不愧於此稱呼。』我無福一睹籐壺母后芳容,可明石女公子,的確美艷驚人。眼下雖僅有八歲,亦足以傾國傾城了。紫夫人國色天香,亦是源氏心目中的美人,可嘴上卻不說,反而愛戲德:『你嫁與我這美男子,真是你的造化。』我見了這麼多美人,真可延年益壽!我竊以為她們之美,再無人超其右,豈料我們玉望小姐,竟出她們之上。萬事皆有極限,我家小姐的玉貌,竟達到美之極限了!」她邊說邊含笑凝視玉堂。

老乳母聽得此言,甚為歡喜,說道:「你所言極是。你可知道:如此天仙般的美人兒,險些埋沒於偏荒野地!我們又憂又悲,只得拋家別子,冒險逃回這陌生京都。右近姐姐!你在源氏大臣家多年,定有機會見著玉皇的父親,請你可憐她,帶她回父親身邊吧。」玉皇聞言,羞得通紅,便背轉身去。右近答道:「不必見外。我雖僅為侍女,緣於夕顏夫人,源氏大臣對我亦甚關照。我亦時常於他面前提起『不知夫人所生女兒,如今在何處?』大臣道:『我亦想方設法尋覓她,你若聞得音訊,定須告知我。」』說到此處,乳母插言道:「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恐不要吧,他雖賢明,但家中高貴夫人甚多,小姐怎好加入其中呢?還是告知她的生身父親內大臣才好。」

右近覺得此時無須再將夕顏暴死一事隱瞞,便—一俱告與她們。她說道:「當時公子悲痛欲絕,囑托我道:『讓我扶養她的女兒,以作遺念吧!我子女寥寥,家中冷清。只需對人言說她是我多年失散的女兒。』因我年紀尚輕,未曾經歷多少事情,凡事謹慎小心,絲毫不敢洩露,因此不便來西京尋訪。繼而我於哪報上知曉你家主人榮升少或。少或前往任職,特來向源氏大臣告別,其間我見過他一面,雖欲打探小姐下落,但又顧慮重重,終於錯失良機。我曾以為你們走時必將小姐遺棄於五條的租屋呢。哎呀呀,小姐險些兒流落鄉野了。」

此日她們縱談往事,又一同湧唸經佛。此地地勢頗高,可俯瞰來往香客。山前橫臥一條河流,喚做初徽川。右近便想到一首古歌:「初懶古陋,雙杉相望生。經年再逢時,雙杉仍青青。」便吟詩道:

「不訪雙杉樹,溪邊安逢君?真乃『久別喜相逢』呀!」玉望和道:

「雙衫不解愁,欣逢喜淚盈。」吟罷喚泣不已,幾滴清淚掛於腮邊,其姿態真若「梨花一枝春帶雨」,愈加令人憐愛。右近凝望玉髦,想道:「小姐雖長於鄉下,容貌卻美若天仙,舉止亦優雅得體,毫無粗陋笨拙之相,真乃無援白玉,不知乳母如何調教撫養的。」她頗為感激乳母。那夕顏只是活潑純真,溫柔賢淑;而玉望呢,不僅美麗可愛,而且高貴優雅,讓人看了自歎弗如。如此看來,那築紫定是山青水秀,地靈人傑的。然而以前所見的築紫人,為何皆顯得畏畏縮編,粗陋笨拙呢?真真不可思議。

黃昏時分,眾人再赴大殿禮拜。、翌日又是整日佛事。秋風自山澗拂來,寒氣襲人。如此日子,多愁善感的眾女子,想得更多。此日聽右近說起,內大臣尊貴無比,連嫡庶子女,皆愛護備至;這令常歎命運悲苦、難有出頭之日的王慧稍感欣慰:如我這牆陰小草般微賤之人,恐也有熬過寒冬,得見熙暖春陽之日吧。雙方離開長谷寺時,相互問清了京中地址。右近惟恐再次失去玉髦,」甚是放心不下,幸好兩家相距較近,亦便於商量,眾人方才放了心。

右近欲將此事盡快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故一到家,便前去稟報。右近的車子一入六條院,但見此地瓊樓玉宇,車輛往來頻繁,非原住的土條院可比。她頓感卑微,覺得自己身份與此處實不相稱。便退了回來,心事重重地睡去了。翌日,右近受紫夫人的特別召見,很覺臉上有光。源氏亦召見她,問她道:「你為何一去便是這些天?模樣兒也好看了,怕有喜事上門吧。」照例開她的玩笑。右近答道:「這七日我僅燒香還願,有何喜事。不過在長谷寺宿山,倒遇到了一個教人憐愛的人呢。」源氏忙問:「是誰?」右近暗想:「此事尚未告知紫夫人,此時我便說了出來,倘日後夫人知曉,豈不怪我隱瞞她?」甚感為難,便答道:「日後再說罷!」恰在此時,別的侍女進來打斷了談話。

掌燈時分。源氏和紫夫人並坐於廳中閒談,那情景甚叫人羨護。這紫夫人雖已二十七八,但較之少女時代更顯風韻。幾日不見,右近似覺她又添風采。在玉冀面前,右近覺其並不遜色於紫她;如今侍立於紫姬身旁,又覺得紫姬畢竟不同凡響!源氏欲睡,便叫右近替他捏腳。他說道:「年輕人毫無耐心,討厭此事,上了年紀的人方能體諒。」幾個年輕侍女皆掩面而笑。她們說道:「誰敢厭煩老爺委派之事呢。我們惟獨不耐煩那些糾纏不休的玩笑罷了。」源氏對紫姬道:「夫人見我這般,大概亦不高興吧?」紫姬答道:「只怕不那麼簡單呢,我倒真要擔心了。」便和右近暢談,姿態異常嬌艷憨直,竟顯天真無邪之態。

源氏身居鬧職,無須勞於案牘,操勞國事。平日只管閒談瑣屑,插科取笑,或饒有興味地揣摸眾侍女心思。與半老的右近,亦玩笑不斷。此時便問她道:「你所遇那人是否是個法力高深、身份高貴的大和尚?他亦來了麼?」右近答道:「盡說些難聽的話,我是遇到紅顏薄命的夕顏夫人的女公子了。」源氏大臣聽罷,立即正色說道:「此女子亦委實可憐1這麼多年,她住在何處呢?」右近見大臣沉吟,便撒了個謊,僅說道:「住於荒僻鄉野。由昔日跟隨夫人的人服侍她。我與她談起往事,她很是悲傷呢。」大臣擺手道:「算了,夫人不知此事,勿須多說了。」紫姬不耐煩地說道:「我異常困乏,聽不清你們談些什麼。」便以袖掩耳,俯身躺下。

源氏於是低聲問右近:「這孩子可像她媽媽,長得好看麼?」右近答道:「倒不十分相像,可確是貌若天仙。」源氏道:「真太好了,你看可與誰比?紫夫人如何?」右近答道:「她怎好和夫人相比?」大臣瞥了瞥躺於床上的夫人,故意大聲說道:「你如此說,夫人倒滿意了。只要像我,便無甚擔憂了。」聽口氣,聲若那女孩兒生身父親。

這以後,源氏又單獨與右近面晤了幾次。對她道:「事已至此,教她過來住吧。這些年,我每念起她,便覺遺憾痛心。如今尋得,不勝欣慰!我亦大無用,找尋了這麼多年,讓她吃盡了苦。暫不告知她生父內大臣,他家人丁繁多,嘈雜異常。這無母之女,初來乍到,若夾於那些兄妹中,恐反增痛苦,叫她住到我這兒來吧。我子女少,家中冷清,只消告訴外人此女子乃我多年失散的女兒。我要精心撫育她,定讓那些風流公子對她趨之若鶩呢。」右近一聽此言,暗自慶幸小姐終於苦盡甘來。便說道:「一切聽便。至於內大臣,你無須思慮,我們不會走漏一絲風聲。只願您將此女當做那不幸早死的夕顏夫人,好生調教,於夫人靈前,亦可稍減罪責了。」源氏道:「此事你尚記恨於我?」他苦澀一笑,淌下淚來。繼而說道:「我日漸明白,與夕顏夫人的姻緣,實在虛幻飄渺!這六條院中美女如雲,誰亦不能替代她。長命美人,可受我永遠呵護;那命薄如紙的夕顏,反而只能仰天長歎,將你視作她的遺念加以呵護,好不遺憾!我至今念念不忘她,倘能將她遺孤陪伴身旁,亦別無他求了。」他便即刻寫信與玉警。因他急切想知道於沉淪中長大的玉堂,人品究竟如何,深恐她又如生活潦倒的末摘花。信中語氣尊嚴,一如父親,末尾寫道:

「此情縱不知,四處覓爾身。宿緣摯深切,綿綿無絕期。」右近送去此信,並轉達了源氏大臣之意。同時帶去不計其數的衣物首飾,日常用品。大概紫姬已知曉此事,送往玉望處衣飾,皆經千挑萬選,色彩適宜,款式新穎。於築紫人眼中,件件珍奇眩目,美不勝收。

玉髦接到源氏來信,暗想:「若是生父內大臣寫來,即便寥寥數語,亦感欣喜。但這源氏太政大臣,與己素昧平生,怎能毫無緣由去依靠他呢?」她心中不悅,但亦不好說什麼。右近便勸導她,眾侍女亦勸她道:「太政大臣如此寵愛小姐,到其府邸,便是金枝玉葉了。那時,你生父自會前來尋訪,你們父女終是要相見的。你看右近於神佛前發願祈禱,雖僅為一侍女,神佛不也引導保佑找到了你麼?何況小姐及內大臣如此身份高貴之人,只要大家安然無恙,……」眾人皆勸慰她。回信時,傳女們取出一張濃香撲鼻的中國紙,催她給源氏太政大臣寫信。玉髦深恐露出鄉下人相,惹人恥笑,遲遲不敢動筆。後在眾人百般催勸下,方題詩一首:

「不足道吾身,飄泊如浮雲。因緣宿世惡,苦海多浮沉。」僅此而已。雖筆跡稚拙,有欠穩健,然氣品高雅,風度可愛。源氏看罷,便寬下心來。

關於玉髦居所,源氏太政大臣亦頗費躇躊:紫姬所居東南區,沒有閒室。此處乃為六條院最繁華地段,熙來攘往,嘈雜吵鬧,不似幽靜閨閣。秋皇后西南區,皇后偶來居住,倒還幽靜,最適玉望小姐這般性情之人居住。但易被人誤為別院侍女。僅有花散裡東北區內,西廳現設為文殿,可設法移至別處,且花散裡心性善良,溫婉和悅,正好與玉髦相投。玉望居所便這般預定下來。此時他方告知紫姬自己當年與夕顏結緣之事。紫姬見他有此段戀情,且對她隱瞞了幾十載,頗顯怨色。源氏笑道:「你何必怨恨?那些存活者的事我尚與你實言相告,毫無隱瞞,何況夕顏已去世多年。正因我對你特別寵愛,才毫不保留告訴你。」說罷此番話,他彷彿又見夕顏當年模樣。又道:「此等情況甚是平常,別人或許也有更甚。我最恨些許女子,你對她並無多少愛戀,卻仍莫名嫉妒。我也常想自製收斂,但陰差陽錯,總會遇到許多可愛的女子。那夕顏便是最嬌癡親見,一往情深的。倘她在世,我將待她如明石姬一般。容貌與品性,原本因人而異。夕顏才華橫溢,僅略欠幽雅,然無損她的美麗可愛。」紫姬說道:「雖至此,但亦不能與明石姬等同吧。」她對明石姬的過分得寵似有微詞。然她見嬌嗔小巧的明石小女公子那天真無邪,側耳傾聽的可愛之態,又覺明石姬得寵乃理所當然,亦不予計較了。

上述之事,發生於源氏三十五歲這年九月中,王室遷人六條院,得事先訪得些秀美女童及年輕侍女。昔日的侍女,因走得匆忙,一個亦未帶出。京都地方,畢竟地廣人多,因此不過兩口便找到合適的侍女。新來的侍女,皆不曾告知小姐真正身世。在五條右近家中,秘密選定傳女,置備了裝束,方將玉望悄悄帶過去。一切完畢,於十月中遷居六條院。

源氏太政大臣為避人耳目,便請花散裡作玉望的繼母。對她說道:「我有一心愛之人,出於憂憤,離家出走,隱居於荒僻山鄉,那時已有一女孩。這些年,我一直悄悄尋訪她的下落,總杳無音訊。其間她已長大成人,如今天意中將她找到,便想將她帶回身邊,盡盡父親的責任。她母親已離世多年。你一直作夕霧中將的保護人,正好也照例請你作她的保護人吧。自幼於窮鄉僻壤長大,多有鄙陋不當之處,有勞你多多調教了。」花散裡聽罷,坦言道:「沒料到你有這麼個人,多年來,怎從未聽說呀?讓她與明石小女公子作伴,如此甚好。源氏道:「我見你性情極好,頗似她母親,故托你照料。」花散裡道:「此處人少,常覺寂寞。如今來了小姐,再好不過呢。」院中侍女皆不知玉髦是源氏女兒,互相議論道:「不知於何處又尋了如此一人,如集古董一般,好無聊啊!」因源氏賞賜衣飾等物甚多,玉壺遷居時,共用了三輛車子。侍女、僕從。隨行人等穿著打扮,皆由右近料理。所以甚為體面,絲毫不顯鄉野俗氣。

當晚,源氏訪晤玉望。眾侍女久慕源氏大名,卻怨無線相見,此時皆從帷屏隙縫中偷看。源俄燈光下,見源氏果然風流儒雅,俊秀非凡,皆暗暗吃驚。右近從邊門將源氏引進。源氏道:「似乎特殊的意中人方可從此門過去呢。」便滿面含笑於廂內坐下。又道:「燈光如此股俄,倒像前來與戀人幽會。我聽說小姐想看父親容貌,這般燈光,如何看得清呢?」便順手將帷屏推開些。玉望不勝羞澀,忙將頭扭向一邊。源氏見她容貌秀美,心下異常歡喜,說道:「將燈火撥大點,太幽雅了。」右近便挑亮燈火,移近源氏。源氏微笑著說道:『為何這般害羞呢?」她發現那雙秀美的眼睛,除了夕顏的女兒,誰還能有呢?便不再客套,全然以父親口吻說道:「多年來你音訊全無,我無時無刻不哀歎牽念。如今突然見你,恍若做夢。又想到你母親在世時情狀,更悲不自勝,無以訴說了。」便舉手拭淚。他屈指計算後,又說道:「我們父女,隔絕多年,真乃世間少有,命運對我們也太俚吝了。你已長大,不應如此怕羞。我們父女歡聚,本應暢敘往事,你為何默不作聲呢!」玉堂低聲答道:「自蛙子之年,女兒便流落異鄉,常覺萬事如夢。……」聲音嬌嫩動聽。源氏微笑著說道:「你長年飄零他鄉,除我之外,誰還時刻牽掛你呢?」他覺得玉望應對自如,可窺其心性優美,聰慧伶俐。對右近吩咐完諸種事宜後,便返回本哪去了。

源氏見玉髦長得美麗,喜不自勝,便描述與紫姬聽。他說道:「玉髦自幼流落異鄉,於那鄙俗之地長大,我以為她定然長得粗陋鄙俗,不成樣子。誰知一見之後,方覺此想法實為荒謬!我定讓眾人知曉我家有位美人!我弟兵部卿親王時常傾慕我家女子,如今定教他倍嘗相思之苦了。那些貪色之人在我處,個個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只因我家尚無香餌。如今我要好好調教這女孩子,定要他們原形畢露。」紫姬說道:「天下豈有這種糊塗爹!不教女兒別的,偏教她誘惑別人。真毫無道理!」源氏說道:「老實說,昔日倘如今日這般悠閒,我定叫你做絕妙香餌。當時未能想到,以至弄成此種局面。」言畢哈哈大笑。紫姬聽罷,紅暈滿面,樣子異常嬌美。源氏太政即興取來筆硯,題詩一首:

「戀侶夕顏今猶在,何緣玉文隨我來!」題畢投筆歎道:「可憐啊!」紫姬方知這美人便是那薄命之人遺孤。

源氏對夕霧中將說道:「我給你帶回一個姐姐,你可得親敬她。」夕霧便前去探望,對玉髦道:「小弟生性愚鈍,如蒙姐姐不棄,有事儘管差遣,小弟定當盡力。前日姐姐喬遷,小弟未曾前來迎候祝賀,甚是失禮,望姐姐見諒。」他態度謙恭,真如待親姐姐一般。王勾身邊詳知內情之人皆覺好笑。

於築紫時,玉望居所在當地可算華美了。如今比起這六條院,卻是天壤之別。院內青松拂簷,玉欄繞砌,室內一應俱備,說不盡的富麗堂皇。親如姐妹的諸女主人以至清侍女僕從,儀言皆秀美炫目。侍女三條昔日艷羨大或,如今早忘了。更甭提那粗蠢的大夫監,想想也覺噁心!源氏家規甚嚴,他深恐僕從怠職失禮,便特為玉堂設置家臣,執事一應人等。玉望感激豐後介的忠心,右近亦十分讚賞他,便由他當了家臣。豐後介做夢亦未想到能跨進源氏大臣如此豪貴之家,更不用說進出自由,發號施令,成為家臣。昔日沉淪鄉間時的滿腹牢騷,早已無影無蹤,只覺事事稱心如意。對源氏太政大臣如此誠懇周全的照拂,眾人無不感激。

年關臨近,源氏命為王室居室備辦新年裝飾,為眾僕從添制新年服飾,形式規模皆與諸高貴夫人同例。源氏推度:玉置雖麗質天姿,但尚存鄉村習俗,放格外送些鄉村式服飾。眾織工竭盡所能,織成諸種線羅綢緞,用它們縫製的衣服,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源氏便對紫姬說道:「花樣如此繁多!分送眾人時,要讓他們皆滿意方好。」紫姬於此方面很在行,色彩調配諧合,衣料染色亦甚精良。她集中了裁縫所制及自家製作的衣裝,源氏又從各處搗場送來的衣服中,挑出深紫色與大紅色的,教人裝於衣箱內,命幾個年長的侍女將其分送與眾人。紫姬見了,說道:「如此分配,固然平均。然而各人容貌、膚色不同,色彩搭配也有講究,如未慮及這些,反而不美呢。」源氏笑道:「你在一旁看我選,卻於心中推量此人容貌,你穿何種顏色的衣服好呢?」紫姬答道:「自己穿著對著鏡子亦不能看出麼?」意即要他看,說此話時微喚含羞。分配結果:紫姬所得的為淺紫色禮服與紅梅色浮織紋上衣,一襲色彩最優美時尚的襯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為白面紅底的常禮服,另添一件表裡鮮紅的衫子;花散裡的那件海景紋樣談寶藍外衣,織工極好,但色彩稍暗,另有表裡呈深紅色的女衫;送玉望的為鮮紅色外衣與探棠色常禮服。紫姬只作不知,卻於心中琢磨:「內大臣清艷秀麗,但缺少優雅,玉望定與他相差不遠。」雖未動聲色,但因源氏心裡無底,似覺她臉色稍變。他說道:「據我看,按容貌配衣,恐不妥吧?色彩雖好,亦有極限;可人的好處,哪僅容貌一項呢?」言畢,便挑選送與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綠裡的外衣,佈滿散亂而雅致的籐蔓花紋,異常優美。源氏覺得此次與她極不相宜,只覺好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飛舞鳥蝶紋樣的白色中國式禮服,及鮮艷的深紫色社施。紫姬因此推量明石姬定然高做不凡,微覺不快。送與尼姑空蟬的那件外衣,呈青灰色,異常優雅,再將源氏自己的一件桅子花色衫子送上,另添一件淺紅色女衫。凡送衣物中,皆附信一封,要她們於元旦那日穿上這些衣服。他想瞧瞧色彩搭配是否適合。

各院美人收到衣服,皆回信稱謝,或作排句,或作詩文,各具特色。使者的犒賞亦各出心裁。末摘花居於二條院東院,離此地甚遠,按理犒賞使者應豐厚些。但她固執守舊,僅賞給使者一件像棠色褂子,袖口異常勝舊,此外別無他物。回信的陸奧紙,香氣難郁,但因年久日深,紙色已發黃。信中寫道:「嗚呼,辱承寵賜春衫,倒令我傷悲。

初試唐裝添新愁,欲返春衫卻德袖。」筆跡極富古風。源氏看罷,一味微笑,竟愛不釋手。紫姬不解,回頭凝視。末摘花全然不顧他的面子,犒賞使者如此微薄,源氏甚覺掃興,臉呈不悅之色。使者知趣,忙一聲不響退了出去。眾侍女見此情況,不禁私語竊笑。對於未摘花古怪守舊,處處煞人風景,源氏毫無辦法。對於那首詩,源氏說道:「倒是個不錯的詩人呢?一下筆便『後裝』、『儒袖』等恨語,其實我與她也差不多,墨守古法,拒受新語。群賢匯聚時,御前專門舉行詩會時,吟詠友情須用特定字眼;吟詠相思,於第三句中必用『冤家』等字樣。古人以為只有如此,才不拗口。」說罷哈哈大笑。繼而又說道:「他們做事,必熟誦諸種詩歌筆記,將其詩中所詠名勝爛熟於胸,從中選擇語句,才能成詩。故詩中語句,大都千篇一律。本摘花曾送我一本她父親用紙屋紙撰寫的詩歌筆記,意思要我閱讀。我一翻閱,全是些做詩規則,如何避免弊病等,我本不善做詩,看了這些法則,更覺舉步維艱,難以下筆了。便將書還與她。她是精通此道之人,此詩還算通俗易懂呢。」對未摘花的詩雖然讚譽,但於她父親的筆記卻頗有微詞。紫姬頗認真地說道:「為何便還了呢?抄下來多好,將來我們小女兒還可讀呢。我倒有些古書,可惜在書櫥裡被書蟲蛀破了。不善此道之人看了,真不明白寫些什麼。」源氏說道:「此類東西只會誤我們女兒的。女子無須專精一種學問,若裝了滿腦子學問,和女子身份怎麼相宜呢?但一點不懂也不可取。只要摯誠穩重,思慮周密,對萬事能自主應付,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言論,並不想答覆末摘花。紫姬勸道:「她詩中說『欲近春衫』,你若不答覆,怕不好吧。」紫姬確實出於一片好意,源氏也不肯辜負,便即刻復答詩。他漫不經心寫道:

「欲尋好夢返春衫,獨人孤枕實可憐,難怪你傷心啊!」

第二十三章 早鶯

正月初一清晨,天空一碧如洗,不著一絲雲彩。尋常人家的牆腳,殘雪中不見嫩草抽芽。春天姍姍而來,萬物復甦,心情自然也就暢快了。人間天堂般的六條院,到了此時,更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美最甚多。眾佳人所居各院,均被裝點一新,愈顯富麗堂皇。紫姬所居之春殿尤為突出:庭前幾樹飄香梅蕊,那香氣與簾內熏香融和,竟令人以為身在仙境,但又不如仙境淨土之莊嚴肅穆,可以恣意取樂,自在度日。選去侍候明石小女公子的皆是優秀青年侍女。年齡較長的留住在此,然而也都聰明伶俐,容貌清秀俊美,裝束美麗動人。她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互祝「齒固」,又取出鏡餅來吃唱著「托庇千春」、「福壽千春」等古歌,共祝主人家在新的一年裡幸福平安。她們正爆笑間,源氏出來了;兩手正放在懷裡的侍女連忙把手拿出,整襟肅立,聽源氏吩咐。源氏笑道:「你們唱古歌祝我千春,唱得好極了!怎麼如今見了我反倒嚴肅了呢?何不說出你們各自的願望,我也唱歌為你們祝福!」眾人大年初一聽到主人如此說話,皆感榮幸。其中那個驕傲自滿的中將君侍女應道:「我們是在鏡餅前『預祝君侯,福壽千春』。這便是我們的願望了。」

整日裡拜賀新年之客絡繹不絕,源氏忙於應酬,脫不得身,直至暮時分,方得閒暇拜訪各位夫人。但見她們淺畫蛾眉,輕點繹唇,無不顯得奴婢妃嬪、煙娜多姿,令人百般流連。他便對紫姬說道:「晨間侍女們為我唱祝福的古歌,何其愉悅,如今我也來替你祝頌。」便略帶幾分戲德地歌誦祝詞。又贈詩:

「池面初平明如鏡,鴛鴦麗影喜春塘。」這一對夫婦真是倩影雙雙啊。紫夭人和道:

「春塘盈盈碧波裡,搖曳多姿萬福人。」每值此種佳節,他們都誠懇共祝白頭偕老,永不分離。今日適逢春姑,祝頌千春萬福,再恰當不過了。

源氏接下來到了明五小女公子居所探訪。請侍女、女童正將小松移植至院中山石之上,以祝長壽。這些女子格外興奮,如小鹿般跳來蹦去,觀之令人心喜。各院裡的明石姬特地備辦內裝種種物品的須憲與檜木食品盒,送給源氏太政大臣,以資祝頌,又別具匠心地將一隻人造黃駕添附在一株姿態婆婆的五葉松土,並系一信,一併送來。信中有詩:

「幽寂歲月綠又至,何時早等聲再來。我這裡是『窮鄉僻壤無草啥』也!」源氏讀過,心知她想念親生女兒明石小女公子,頗同情其孤寂,雖顧元旦忌諱,也禁不住落下淚來。源氏x刺\女公子道:「這信該作自己回。切不可吝惜你母渴盼之『早罵聲』啊!」便取過筆墨紙硯來,令她即刻覆信。小女公子天生麗質,即使朝夕相處,也教人一見便心生愛憐。可恨源氏卻使她們母女分離,雖同住一個大院,近在咫尺,卻成年累月難謀一面。源氏自謂此實己之罪過,心中異常痛苦。小女公子的答詩是:

「慈顏一別幾春秋,巢鴦怎敢忘蒼松?」此外又絮絮叨叨寫了許多她童心所感。

源氏接下來探訪居住在夏殿裡的花散裡,此時早春剛至,離炎夏尚遠,還不到避暑時節,無人前來,故此間甚是寂靜。源氏看了看室內,雖無任何古董花瓶等風雅之物點綴,卻也潔淨雅致。花散裡與他情緣深久,彼此相知,相處得隨意自然。如今雖免風月之事,但仍夫唱婦隨,其樂融融。室內張著帷屏,源氏也不事先招呼,便上前推開。花散裡神態嫻靜地坐在裡面,也並不怪他。她身著先前源氏所贈藍寶衫子,色彩已經疏談。每次見之,源氏都這樣想:「若是別人,定嫌她相貌平常。我今如此敬重她,永遠優待她,正合我之意,深可欣慰啊!倘若她水性楊花如那些輕薄女子,稍不如意,就離我而去,我也決不會如此待她的。」自己之情長與花散裡之穩重十分相諧,使他不勝喜慰。兩人親睦敘談良久,源氏逐到西廳探望玉望。

玉堂進宮不幾日,還未習慣宮廷生活;然其居所,卻也佈置得別有情趣。童女裝束也分外優雅,她明禮勤謹,室內裝飾古樸雅致。總之,這宅院正如她一般精小可愛。玉置本就玲瓏嬌美,此刻著上源氏所贈橡棠色春服,更是玉艷春色,直教人流連忘返。只因久居僻山窮鄉,鬱鬱寡歡。頭髮也不甚濃密,疏疏朗朗卻自然被散在衣服上,恰將這缺憾巧妙地化成了美麗。源氏見此絕美妙齡少女,心念此人應住六條院,否則真太可惜了。便欲將其如六條院女子般看待。玉髦雖對源氏已較熟悉,但念此人終不是生身父親,未免尚有顧忌。她常覺這關係奇怪如夢,因此並不敢十分親近他。源氏對她的此種態度也甚為心愛。對她說道:『你雖初來乍到,但我感覺已似多年了,見面時便覺頗似敵人,心中權是喜慰。所以你也不必顧忌,常到我們那邊玩。那邊的小妹妹初學彈琴,你們正可一起學習。對那邊的人也應隨意不拘才是。」玉望答道:「女兒自當遵命。」這應對也頗為得體。

源氏回到明石姬所居的冬殿已是傍晚時分。推開內客廳旁邊走廊的門,順風便襲來一股幽香,飄自簾幕,頓覺居所格外幽雅。源氏信步走進室內,卻不見明石姬本人。環顧四周,但見許多筆記稿散置在硯箱旁邊,遂拿起來隨意翻看。旁邊鋪一張中國織錦制茵褥,鑲著華麗花邊,上置一張麗琴。在一個精巧的圓火缽內,濃熏看待從香,其中又混合著衣被香,香氣極為襲人。桌上亂放著些書法草稿,字體不像學者那般夾雜許多難識的草書漢字,卻顯得深灑不拘,別有韻致,顯見造詣之深。其中有幾首情意纏綿的古歌,細瞧方知是明石姬收到小女公子答詩後喜極而賦的。內中有一首道:

「巢營夕歇宿花時,今朝卻向下谷飛。待得重訪舊巢時,定當珍此好時機。」

書稿中尚抄錄有許多古人詩句,或抒發那聽到早駕初晴時悲喜交集之情,或是有名的古歌,如:「家住岡邊梅盛放,春來不乏早營聲。」這皆是聞營聲而欣喜時率情所書的。源氏見小女公子之回信竟給與她如此的欣喜,感到無限欣慰,便趁興提起筆來,也欲寫上兩句。恰值此時,明石姬從裡屋膝行而出,拜見源氏,態度甚為恭謹。源氏覺得此人終究殊於眾人。她的嬌軀身著源氏所贈雪色中國禮服,溢彩黑髮被散肩上,襯之雪艷,見之令人心迷神醉。源氏不由俯身下去。源氏雖也想到:大年初一,若不回家,紫姬定然怨恨。但他終於宿在了明石姬處。消息傳出,各姬妾知道明石姬特別承寵,皆對她心環醋意。就更不必說紫姬了。天將欲曙,源氏辭去。明五姬在源氏別後,念及他深夜辜負香裝,甚覺悲惜。紫姬得知源氏在明石姬處宿夜,心中分外護恨。一宵展轉反側,擁裝難眠。源氏回來,察知紫姬心情,便道:「真奇怪,我原說在她那裡打個瞌睡,竟如年輕人樣睡過去了,你也不派人去喚醒我……」如此安慰開脫,亦甚可笑。紫姬默然不語。源氏自覺無聊,誰說想睡,便就此睡著,直至日高方才起身。

正月初二日源氏仍忙於招待賀客,舉辦臨時宴會,竟無暇與紫姬會面。公卿、親王等照例都到。堂前管弦之聲不絕於耳。宴會之後便分送珍貴禮物及犒賞品給公卿、親王。這些公卿、親王雲集六條院,明為賀年,實則另有所圖,因此個個穿戴齊整,力求不遜於人。當朝人才濟濟,有不少優秀人物,但皆難與源氏媲美。至於王孫公子,則更是為那六條院中新至美人而來,癡心妄想採花拈草,得其垂愛。故今年新春特別熱鬧,不同往常。晚風習習,幽香縷縷;庭前梅花數株,含苞欲放。暮色沉沉,人影綽綽,管弦絲竹之聲悠揚悅耳。歌人高唱催馬樂「此殿尊榮,富貴雙全。……」音調甚是華美艷麗。源氏不時唱和,從『子孫繁昌」一直唱到曲終,歌聲柔美可愛。凡事倘有源氏參加,則色彩與聲音皆添無限生氣,其差異昭然可辨。

深閨諸女眷,此刻遙聞車馬鼓樂喧囂之聲,似覺生在西方極樂淨土的未開蓮花中,不能目睹這熱鬧場面,心中好生焦灼!二條院東院的昔日黃花久被冷落,聞此鼓樂歌聲,更覺淒涼。歲月流逝,其孤寂日甚一日。使她們皆懷有古歌中所謂「欲竄入深山,脫卻世間苦」之心情,故對於源氏這薄倖之人,已不再怨恨了。她們自有辦法對付空虛:或遁入空門,如尼姑空蟬,勤心修梯,絕念紅塵;或研習學問,如末摘花,吟詩弄句,也頗自在。但凡生活所需,皆自有人安排,倒也無憂無慮!新年熱鬧過後,源氏方來探訪這二條院中人。

末摘花乃常陸親王之女公子,出身極為高貴,源氏常覺委屈了她。故凡欲見於世人之事,皆為其操辦體面,以免他人小看。末摘花光前一頭長而密的青絲今已衰老,從側面望去,競雜有好些銀絲。令人想起「奔騰瀉瀑布,一似老年人」之古歌。源氏無限惋惜,竟連她正面也不敢細看。她身著源氏所贈籐蔓花紋、白面綠裡的外衣,卻不很相稱,想是因氣質之故吧!其內穿深紅色褂衣,暗淡無光且硬若紙板,模樣甚是寒酸,令人見之不快。源氏曾送她不少襯衣,卻不知因何不穿。惟有那鼻尖上的紅色,春霞般遮不住,依舊惹人注目。源氏不覺歎了口氣,特將帷屏拉攏,以隔遠些。但未摘花卻毫不介意。多年來,她仰仗源氏關懷,方得一日三餐之安穩,便將自己的一生托付與對已無情愛之人,好生可憐!源氏覺得此人不但相貌與眾不同,連態度也殊至可悲。如此之人,如若無人照顧,不知如何活下去?源氏念及於此,便動了惻隱之心,只道永遠保護她,讓其好好頤養天年。她的聲音頗為淒愴悲涼,且又顫抖不定。。源氏看得有些不耐煩了,對她言道:「難道你無照料衣服之人嗎?這裡沒有外人出入,生活甚是安逸舒適,你盡可隨心所欲,多穿幾件柔軟的厚實衣服,何必只講究服裝的外表呢?」末摘花只得笨拙地訕笑,答道:「酸甜的阿閣梨要我照顧衣服等事,因此自己沒有縫衣服的工夫了。我那件裘衣也被他拿了去,冬天很冷呢。」這阿閣梨乃其兄長,鼻尖頗紅。她說這些話,毫不掩飾,可見其真心信賴源氏,但卻過於直率了。源氏聞此,哭笑不得,便佯板面孔對她說道:「好極了。毛皮衣送與山增當納攝衣穿,你頗懂送寒衣嘛!冬天如此寒冷,你不妨穿得七層八層舊的白襯衣,那就暖和了。你需要什麼,如若忘記送來,只管告訴我。我這人懶散糊塗,加之事情繁忙,自然容易疏忽。」遂命人打開二條院庫房,送其許多線絹。這東院雖不荒僻,但主人不在此住,環境自然顯得岑寂。推庭前樹木,在這春日裡生發滋長,紅梅初綻,芬芳沁人心脾,然而卻無人欣賞。源氏見了,不禁吟道:

「故里春光復又嬌,枝頭稀世花重見。」末摘花恐怕難解此詩言外之意吧!

源氏辭別未摘花,便去探望尼姑空蟬。空蟬味宅,大部分房屋供佛,卻自住一間窄小靜室,似乎並非此處主人。源氏走進佛堂,見佛像、經卷,以及淨水杯等細小器物,無不透出莊嚴神聖且又精雅的氛圍,可見主人品性之潔雅脫俗,甚異眾人。空蟬獨坐一面青灰色帷屏後,唯露一隻素淡衣袖。四周寂寥無聲。源氏看了,不覺淌下數行淚來,淒然道:「你這松浦島漁女,我只能魂牽夢蔡、遙遙思念而已。我與你想必前世種下了孽緣。今生僅存相見晤談緣份,唉!」空蟬也深為感慨,幽幽道:「承蒙你如此關懷,已是緣份不薄了。」源氏道:「當年之事常蔡繞於心,使我不得安寧,總覺得屢次傷痛你心,應得惡報。我如今虔誠向佛懺悔,仍無法除我心中之痛。體尚不明白我對你的真心麼?」空蟬聞言,推想源氏已知曉她出家為尼的原因:是為避免前房兒子紀伊守的追求。於是頗覺難為情,答道:「上天要你看我這醜陋之相,直至我死,這已抵償你昔日之罪孽,此外還有何惡報呢?」言畢不由傷心掉淚。如今的空蟬,姿態比從前更為楚楚動人。源氏雖念及此人已斬斷情絲,遁入空門,但仍覺得實在難以割捨。然而此時又怎能再言風流倜儻?只與她閒扯了些日常舊話新聞。他忽然向未摘花那邊望望,暗自思忖:「那人倘若有此人的優點就好了。」

像末摘花、空蟬一樣受源氏蔭庇的女人,為數不少。源氏皆—一前往探望,親切言說這般話語:「許久未曾晤面,心中無時不在想念。唉,人生短暫,聚散無常,天命實難知曉啊!」他總覺得每個女人,各有其動人之處。做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源氏太政大臣,他仁慈善良,絲毫不盛氣凌人,尤其對女人更是善施恩惠。不少女人就因其雨露之恩而悠遊度日。

男踏歌會在正月十四日舉行。歌舞行列先赴朱雀院,遂至六條院。因路途較遠,到達時已東方欲曙。但皓月仍舊當空,月光明澄如水;庭中薄霧瀰漫,極似仙境。此時殿上人中凡擅長音樂者告演奏起來,一時笛聲悠揚。因知歌舞隊要來六條院,源氏早於正殿兩旁廂屋,及廊房裡設置座位,以便諸女眷前來觀賞。玉髦為與明石小女公子見面,來到紫姬所居的正殿。紫姬也出來,與玉望只隔一層帷屏交談。歌舞隊進了六條院內,奏得更加起勁。按例只須款待茶酒與羹湯,此次犒賞卻特別豐盛,大辦筵席,招待頗為慇勤。

曉月淒清,瑞雪紛飛,漸積漸厚。颯颯松風從高樹頂上吹下來,四周景色清冷幽麗。,許多舞手歌人,身著綠袍,內襯白衣,色彩甚是樸素美觀。頭上所插絹花,也甚素樸。如此場所之中,教人看了心曠神怡,似乎壽命也得以延長。歌人舞手中,夕霧中將和內大臣家請公子,姿態格外高雅。將曉之際,細雪飄零,但覺寒氣透骨。此刻歌舞隊正在演唱催馬樂《竹川》歌詞:「竹川湯海,上有橋樑。齋窗花園,在此橋旁。園中美女,窈窕無雙。放我入園,陪伴嬌娘!」樂音美妙勾魂,舞姿婀娜攝魄,簡直難以用筆畫言傳!女眷們憑著廂房欄杆盡興觀賞,帝幕下拖曳出長長衣袖,五光十色,燦爛奪目,好似東方無際絢爛朝霞。歌人朗誦壽詞,聲音銀鑽動魄;舞手頭戴高帽,姿態離奇古怪。瑣屑之事,也皆公然表演,滑稽可笑之極,倒沖淡踏歌樂之美韻。最後各人照例受得犒賞品綿紫一袋而告退。諸女眷各自歸家時,天色已明。

源氏寬衣就寢,起身時已是日至中天。他回思昨夜之樂,便對紫夫人道:「中將的歌喉並不遜於非少將呢,真是令人驚異。如今時代,才藝之人輩出!古代學子,只知潛心研習學問,言及娛樂之趣,則在今人之下。我曾打算將中將養成一個方正官吏,惟願他不要像我一樣敢於風流。如今看來,還是富有情趣才好。木石心腸,鐵面道貌,畢竟可厭吧。」他倒覺得兒子夕霧伶俐可愛。接著隨口哼了幾句《萬春樂》,又道:「此刻諸女眷在此,我想趁此機會,舉行一次音樂演奏會,聊作咱家的『後宴』。」他便令人取出裝在錦繡袋內的琴箏蕭管,拂拭乾淨,並調好絃線。諸女眷聞此消息,盡皆歡欣不已。

第二十四章 蝴蝶

紫姬所居春殿庭院。濃盛的春景勝於往年。雖近三月底,仍春光明媚,百花絢爛、爭奇鬥妍,鳥兒婉啼啼鳴。在別處,已是暮春時節,而此地仍勃然一片盛春景色,讓人倍感驚異。小山上樹色郁蔥,浮島上綠苔蒼蒼。眾妙齡女子,覺得僅遙眺此景,實不盡興。源氏便吩咐趕快裝飾已造好的中國式遊船。船下水那日,向雅樂家宣召數名樂師,在船中奏歌作樂。這回,諸親王及公卿均來參與,秋好皇后信歸省回家。去年秋,秋好皇后以「盼待春光到小園」之句來諷刺紫姬,紫姬覺得此乃報復之機。源氏頗欲邀秋好皇后前來賞花,卻未曾尋得機會。況且以皇后高貴之軀,也不便隨意外出賞花。乃命秋殿中眾嗜花之年輕侍女皆來乘船同游。此湖水同皇后院中南湖相融貫通,其間隔一座小山,頗似關口,但亦可從山麓下繞道划船過去。紫姬身邊眾侍女皆聚集於此處東邊的釣殿裡。

龍頭鳳尾的遊船均按中國風格裝飾。掌舵童子皆束髮高髻,結成總角,一律中國式裝束。眾侍女哪曾見過如此盛況,乘過如此堂是氣派。寬敞潔淨的遊船?此刻惟覺宛如放舟泛海遠赴異國他鄉,頗為興趣盎然。遊船駛人浮島灣中巖騁之下,但見岩石千姿百態,皆如畫景。遠近綠樹,雲輟絢麗,猶罩錦紗。其間遙望,可見紫姬春院。此時春院裡正營飛草長,鳥語花香,一派生機。外面櫻花已近凋謝,這裡卻是繁盛一片,花團錦簇。環廊紫籐,也次第開花,花色明媚艷麗,甚覺耀眼。池邊律棠也繁花滿樹,枝條垂掛,倒映水中,搖曳生姿。各種水鳥,或成雙成對德戲遊玩;或嘴銜花枝輕掠水面。最令人憐愛的是鴛鴦,浮於數獼春波之上,竟似錦上羅紋彩絲之圖案,異常美麗。游賞其境,似身臨仙境中,不知春秋幾何。眾侍女各賦新詩:

「和風拂影浪中花,疑是身至像棠崎。」

「林棠花綴春池底,此水通貫井手川。」

「何須尋訪蓬萊島,此處即勝眾仙鄉。」

「風和日麗競盪舟,蘭篙水濺賽飛花。」遂又任興吟誦,大抒其情,若歷夢境,不知何往,亦忘了家在何方。水面風光腐施,滿懷春情,足以牽動少女春心。

天已薄幕,樂師賽起《皇撤之曲》,音色頗美。遊船駛近釣殿,大家雖猶未盡興,依戀不捨,但也只得棄船登岸。釣殿裝飾樸素,簡潔雅致。紫姬左右的許多年輕侍女早已在此等候。她們個個新裝艷服,如花團錦簇,艷麗非凡。此刻樂人奏出世間罕聞之名曲,選用特別優秀的舞人伴舞。他們各顯神技,以搏紫夫人歡心。

夜至,眾皆方興未艾,便在庭中燃起簧火,宣召樂人到階前奏樂助興,眾人復舉杯延樂。親王及公卿皆乘興而入,或彈琴撫箏,或吹蕭管。樂人均為名師,乃以蕭管吹出雙調。此刻堂上請親王及公卿便用絲絃相和。弦密管促,嘈嘈切切,頗為盛大。在秦催馬樂《安名尊》之時,僕役們雖不諧韻律,卻也被這美妙的音樂吸引,竟擠於門前車馬之間,聽得心花怒放,如癡如醉,皆覺得如此生活委實情趣無限。如此春宵演奏如此春曲,比及演奏於其他季節,更為韻味十足,富有春趣。眾人皆深有體會。

是夜奏樂相娛,通宵達旦。音調從呂調移至律調,又增奏中國的《喜春樂》。此時兵部卿親王也吟唱催馬樂《青柳》,反覆詠唱兩遍,歌喉清越婉唯。主人源氏亦與之相和。樂聲如鳥聲報曉,迎來天明。隔牆秋好皇后聽到鄰院作樂之聲,妒羨不已。

這春院中繁花鬥妍,四季如春。只因以前無誘人心魂之美女來訪貴公子,皆引為美中播疵。如今已來一美女玉望,美若天仙,且甚得源氏寵愛。諸公子聞訊,皆歐一睹為快。內中有幾個自恃出身高貴,配作其婿,故屢設良機,或甜言蜜語動其芳心;或坦率開口,貿然求婚。亦有幾個多情公子,羞於啟齒,獨自倍受相思之煎熬。例如內大臣之公子拍木便是其一,棺木因不知自己與五望乃異母兄妹,因此鍾情於她。又如兵部卿親王,因相伴多年的夫人三年前已故,子然獨居,不堪寂寥孤苦,故拋卻所有顧慮,寄玉鈣以相思之情。今日他借酒澆愁,喝得爛醉,頭插籐花,胡言亂語地打鬧,醜態百出,模樣甚為可笑。這些皆為源氏意料中事,他卻佯裝不知。正在傳林勸酒之際,兵部卿親王頗覺煩悶,不欲再飲,乃推杯道:「倘若無甚心事,我早已離座逃去。這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啊!」便吟詩道:

「苦思何奈血緣近,不借此身赴深淵。」遂將頭上籐花摘下,並舉杯奉與源氏,口中唱道:「共戴鮮花!」源氏滿面笑容答道:

「莫非值得投淵死?枝頭春艷請細賞!」使百般挽留他。親王也不好離座而去。翌日,眾皆餘興未盡,繼續作樂,音調更顯悠揚美妙。

秋好皇后春季講經便從此日開始。昨夜借居於六條院的諸女眷亦換裝,打算前往秋殿聽經。其餘清人因家中有事而歸。正午時分,眾人聚於秋殿。目源氏以下諸人,皆參與經會。殿上人皆無一缺席。這多半是迫於源氏之威勢罷了。故此法會隆重莊嚴,排場宏大無比。春殿紫夫人向佛發心獻花。她挑選八個面貌清秀的女童,分為兩班,四人著鳥裝扮鳥童,四人著蝶裝扮蝶女。令鳥童手持內插櫻花的銀瓶,蝶女手持內插橡棠花的金瓶,櫻花和橡棠花皆為紫夫人親手剪取。她們從春殿前的小山腳乘船出發,往秋殿駛來。春風微拂,瓶中櫻花數片飛落,漾於水面。風和日麗,春色宜人。女童所乘之船似從彩雲春風中緩緩飄來,這情景實在美不勝收!秋殿院內無特設帳棚,便在殿旁廊房中設置臨時凳椅,作為樂場。八個女童棄舟上岸,從正面石階上抬級而上,人得殿中奉獻鮮花。香火師接過花瓶,供於淨水旁,此時,夕霧中將又呈上紫夫人致秋好皇后之信,其中附詩道:

「君憐秋光勝春色,香困閒候野蟲鳴。確夠蝴蝶春園鬧,惟恐幽人不稱心。」秋好皇后閱畢,便知這是答覆自己去年所贈紅葉詩的,臉上遂綻露一絲笑容。昨日被紫夫人所邀眾持女,全心迷醉春花,相互讚道:「竟有如此美妙春色,的確人見人愛,娘娘亦會讚不絕口吧。」

婉啦鳥啼中,鳥童翩然起舞;樂師奏出《邊陵頻枷》之曲相伴,音調清雅優美。湖中水鳥似被如此妙音感動,也遠遠鳴唱作和。樂曲將盡,節奏轉急,愈發情趣妙生。正值高潮之際,嘎然而止,餘味無窮。蝶裝女童也舞得輕靈如飛鳥,她們漸次舞近橡棠籬邊,便如蝶般飛進繁花密叢之中。次官與殿上身份相宜之人,皆來皇后處領取賜品以分賞眾人。賜品皆依照情況而奮。他們賜與鳥裝女童每人一件白面紅裡常禮服,賜與蝶裝女童每人一件律棠色襯飽,賜與樂師的乃每人一身白色衣衫,或一卷綢緞,各不相同,夕霧中將領賜一身女裝,外加一件紫面綠裡常禮服。秋好是後於信中如此回復道:「昨日遊船樂趣,令人羨慕不已。

「但願君心無歧意,我欲隨蝶訪春殿。」皇后與紫姬均才華出眾,但皇后詩道略欠不足。此回贈之詩,不能在佳作之列。

凡昨日參與遊船的皇后的侍女,紫姬皆以精美之禮賜賞。此六條院中,幾乎是日日宴游,夜夜歌舞,人人歡度時日。眾詩文亦無拘無束,縱情娛樂。各殿女眷不斷書信。

且說玉髦自從與紫姬等在踏歌會上見面之後,時常與諸人互通音訊,彼此問候。紫姬雖未能深悉玉章教養如何,但亦感到玉望聰慧靈秀,才華橫溢,並且性格溫和,對人恭謙,敵對她頗有好感。傾慕她的王孫公子甚多,但源氏思之甚慎,不敢貿然決定。長此做其父親,非他所願。故有時意欲公開其生身父親乃內大臣之真相,以便堂而皇之娶她。夕霧中將很是親近玉望,時時走近其帷帝旁。玉望也親自與他答話相敘,此刻玉堂總是不勝羞怯。夕霧因慮及盡人皆知他們為姐弟關係,敵對她毫無邪念,不作非分之想。內大臣家諸公子不知玉望乃其異母妹,常托夕霧轉敘相思之苦。玉髦當然絲毫不為他們動情,只感到兄妹相愛,心裡私下苦不堪言。她常獨自沉思:「我在此處,總得教生父知曉方好。」然而她只裝作一心一意依賴源氏,並不道出心思,宛若涉世未深的孩子。她與其母亦有幾分相似,卻不酷肖,才氣、心思也更勝之。

四月初一始換夏裝。此時人心歡快順暢,天氣也愈顯明媚晴朗。源氏平日閒暇無事,常飲酒度日。玉置所收情書,愈來愈多。源氏見果如自己所料,頗覺有趣,便時常到玉髦處,查看其情書。見有應復之信,便勸其答覆。玉髦則默然無語,面呈難色。兵部卿親王求愛心切,時隔不久,便已癡迷若狂,不堪焦灼,於請書中傾訴相思之怨。源氏看罷忍俊不禁,笑個不停,對玉囊道:「這位是弟人品最為端正,從不談及風流韻事,因此我一直對他格外親近。如今已屆不惑之年,卻因你而癡狂若此!倒讓人覺得可笑可憐。你總得回復他才好,大凡略晚風情之女,皆知此位親王,乃世間最可交談之人。他確實是個風流人物呢!」他想用此話打動其芳心,但王髦只覺得難為情。

惠黑右大將乃承香殿女御之兄,向來道貌岸然,伊然正人君子相,如今也像諺語所云「爬上戀愛山,孔子也跌倒」,竟苦苦向玉置求愛。源氏興味十足,覺得別有一番滋味。一日,他查看情書,發現一封寶藍色中國紅信箋,芬芳撲鼻,沁人心脾,折疊頗精巧,詫道:「此信怎疊得這般好?」便打開信,只見其手筆雋秀優美,附詩道:「

「誰知思君心,思心今慚測。猶如巖泉水,奔騰無顏色。」

字體甚是清酒雅致。源氏問:「誰作此信?」玉髦遲疑不答。於是源氏召右近問道:「凡接此類情書,務必探明其來歷,認真作答。縱有貪色好玩之輩胡作非為,亦不可過分責之。據我親身體驗,男子痛恨女子不答覆自己,責怪她冷酷無情,此時便難免做出違禮之事。若女子本身出身卑微,又不答理男子,男子便會怪其無禮,也不免做出非份之舉。若男子來信吟風詠月,對女子並無戀情,女子也以雅德相對,反倒煽動其情,對如此男子,不睬也罷,斷不會受到指責。倘若男子逢場作戲,偶寄信挑逗,切不可即刻作復,否則遺患無窮。總之,若女子任性作事,自認深解風情,不放過一切機會作興,其後果定然困窘。然兵部卿親王與髯黑大將,彬彬有禮,均為謙謙君子,決非輕薄之輩。倘不辨輕重,置之不答,的確有失利數。對於比他們身份低微之人,則可依其志趣,辭其感情,觀其誠意而相宜以對。」

此際玉髦因為羞怯,將頭倒在一邊,其側影更楚楚動人。她外著紅面藍裡常禮服,內穿白面藍裡衫,紅白相襯,甚為調和,頗覺雅艷新穎。其形態舉止,雖仍帶鄉下人氣息,卻也款款大方,極具優雅趣味。況且如今已逐漸學得京都人言行,便愈加嬌媚可愛,端莊婦淑了。加之化妝濃淡相宜,恰到好處,愈覺花容月貌,光彩照人。源氏不由看呆了,心念若將此女奉送他人,實為可惜。右近含笑端詳兩個,下暗想:「源氏主君年紀尚輕,為其父不甚適合,如結為連理,倒是龍鳳壁合,天生一對佳偶。」想到此,便向源氏道:「我從不曾傳送別人來信與小姐。大人以前所看之信,我惟因慮及對方顏面而暫且收下,小姐亦不曾過目。至於回信,必等大人吩咐後再作理會。即便如此,小姐仍甚心煩呢。」源氏含笑看了看信,問道:「那封折疊得精緻美妙之信,是誰寫的?」右近答道:「哦!這封信,那送信人也不管我們接與不接,放下便走了。此乃內大臣家大公子相木中將所作,他與此處小侍女見子是舊相識,此信便是托其轉交的。除和見子,此處無人幫他。」源氏道:「這倒有趣。其官位雖不高,但你們怎可疏怠此人?公卿們雖然官高,然論聲望,卻無幾人可與柏木相比。此大公子在眾多公子中最為持重。怎奈他與小姐是兄妹?將來某日,他會明瞭實情的。如今,你們暫不公開,姑且應付一下吧。此信寫得實在漂亮!。」他拿著信,竟不忍釋手。又對玉髦道:「我對你講了如此多,不知你心有何感,我實在為你擔心呢!即使要將實情告知內大臣,也須慮及:你尚年幼無知,身份也未定,且你與父母兄妹素昧平生,貿然相認,他們能與你和平相處、相安無事嗎?倒不如先嫁個好郎君,定了身份,以後再父女相認不遲。兵部卿親王,雖是獨身,但他生性輕浮,情婦甚多,況家中尚有許多名譽不佳的婢妾。若要作夫人,也須此人寬厚豁達,心無怨恨,方可安生。若其人稍有嫉妒怨恨之心,則必難免反目失歡之事,故須顧慮於此。至於髯黑大將,他嫌惡夫人年長色衰,正多方獵色物艷。此實非世間女子所喜之事。婚嫁乃終身大事,故我於心中左右權衡,難有定見。關於姻緣,即便於父母面前,也難以將自己心願說得分明。但你如今業已成人,對萬事皆應有主見,明辨是非。你可將我看作你已故母親,凡事要與我商量。我是不忍心讓你不稱心的。」

源氏此番話說得誠懇真摯。玉望聽罷,頗感為難,不知怎生應答才是。她似小孩般默然不語,突覺甚為怠慢,遂答道:「女兒從無知的裙褓時代直至今日,未曾謀面雙親,未得聆聽他們教誨,故萬事均無定見。」她答話時神態異常溫馴柔和,嫵媚可愛。源氏頗為傳惜於她,說道:「如此看來,正如諺語所謂『後母應作親娘看』。我對你關懷備至,你已看分明了罷?」他又對她談了很多,但終未道出心中隱情,只是時時於談話中隱約其辭。玉望也只裝作全然不知。他只得慨歎數聲,告辭退出。走至門口,但見庭前數技小竹,臨風搖曳,蒼蒼滴翠,姿態窈窕,娉婷可愛。使暫駐階前,即興作詩,對玉望吟道:

「庭前淡竹生,深根扎籬內。婆婆越牆去,青青欲示人。想起令我痛悔不已啊!」玉望膝行至簾前,和詩道:

「山中生小竹,移根於院庭。你承尊恩育,不思回故里。倘被生父知曉,恐諸多不便。」源氏聽罷,知其故意曲解其戀情為父女之情,更覺此人頗可憐愛。五望口雖如此說,心中卻並不如此想。她焦心盼望源氏尋個機會向內大臣揭穿此情,以便父女相認。但又轉念:「這位對我關懷備至的太政大臣委實令我感激。如今我即使與父相認,但自幼別離,毫不熟悉,他能否如源氏般對我關懷備至呢?」她讀過許多類似於此的古代小說,已漸曉世事人情,故覺得還是小心謹慎為好,便不自行前往認親。

源氏覺得玉望愈發嬌羞可愛了。一次他在紫姬前稱讚她;「此女模樣頗招人喜愛,絲毫不似其母脾氣古怪、態度沉暖;她知情達理,溫柔可親。看來此人足可信賴呢。」紫姬熟知其性情,料想他不會僅將玉髦當作女兒看待,心甚擔心,便答道:「她雖知情曉理,卻心無城府,真心誠意依賴你,真是難得!」源氏問道:「我有何不值得信賴的呢?」紫姬含笑答道:「怎會沒有!即便是我,也不知為你嘗了多少難言之苦。許多事銘記於心,至今尚不能忘記呢!」源氏聽得此話,覺得此人敏感之極!便說道:「你如此胡亂猜測,委實令人厭煩!倘我存有異心,她定會察覺的。」他頗覺此事麻煩,便就此打住話頭。心緒卻甚煩躁:人家對我如此猜疑,我該怎樣處置此事呢?一面又自省:到了這般年紀,怎能仍像少年般無聊?但其心中終究難以拋卻玉皇,仍時常前往探訪,關懷備至。

一久雨初晴的傍晚,萬籟俱寂。庭前幾株小楓與棵樹蒼翠欲滴,勞蔥鬱郁。源氏頓覺心曠神怡,仰望天空,吟詠白樂天「四月天氣和且清」之詩。吟裡,玉堂隱約芳姿襲上心頭,便像往常那樣悄然走進其屋內。玉皇正自由無拘地習字看書,忽見源氏進來,便恭敬而立,滿臉絆紅,嬌羞之色,甚是嫵媚可愛。源氏見其溫婉之相,慕地憶起夕顏當年,情不自禁道:「初見你時,覺得你並不似你母親。近來卻覺得竟不差絲毫,我心中正感慨頗多呢!常歎夕霧中將毫無其母之影子。孰料世間竟有如你這般酷肖母親之女。」言畢不禁淌下淚來。

他見一隻盒蓋裡有桔子,便擺弄桔子,即興賦詩:

「紅桔花開時,聞香懷故人。玉容何肖似,宛若故人身。此放人永遠銘刻於我心,教我魂牽夢京,難以釋懷。多年來我寂寥孤苦,愁顏難展。如今你如此酷似你母,以致每次見你我皆恍在夢中,愈教我眷念依依,難於抑制!你不要疏離我才是呢!」說著,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玉皇的玉手,玉髦因源氏從未有過此舉,疑其衝動,心中窘迫不堪,但也只得乖乖地坐於那裡,答詩道:

「玉顏既肖似故人,亦如故人薄令身。」說畢頗覺狼狽,便飾著身子,嬌怯之態,楚楚動人。其纖纖玉手如春筍般豐腴濕潤。源氏看罷,不禁心猿意馬,徒添煩惱憂傷。此日,他略顯明朗地向她表達傾慕愛意。玉空驚慌失措,渾身顫慄不已。源氏洞悉其心,便道:「你為何不親近我呢?我會巧妙隱秘此事,斷不會招人非議。你亦不必驚慌,偷偷與我相戀吧!我對你傾心甚久,所愛極深,如今更甚,真可謂至愛絕世。與向你寄情書的人相較,你該不會輕視我吧!世間如我這般情深似海之人實屬少見,故我甚不忍將你許配他人。」如此父女之愛,實在有悖常理。

雨停歇下來。微風拂竹,颯颯悅耳;雲破月來,銀光皎皎。似這般良宵美景確有無比清雅之趣。眾侍女見兩人促膝談心,有所忌憚,皆避之。兩人原雖時常相見,然而如今夜這般,卻甚難得。許是言語一旦出口,熱情便難以遏制之故,此時源氏也巧妙地將上衣悄然脫去,橫臥於玉身身側。玉髦心中倍感厭惡,又深恐侍女們窺見,不成體統,惟覺痛苦之極。她想:「倘若生父在身邊,即便對我冷淡不理,也不至受此凌辱。」禁不住悲從中來,雖竭力抑制,但眼淚終究奪眶而出,那模樣好生可憐!源氏對她道:「你如此厭惡我,真使我不勝悲傷啊!即便是天各一方,素末謀面之人,一旦相愛,也可如此,此乃世間常情。更何況你我朝夕相處,情意彌篤,為何不能有此親近之舉呢?我斷不至胡作非為,做出越軌之事,惟欲借此慰藉自己不堪忍受之戀情吧。」遂又講了諸多甜言蜜語。加之睡於身側之人,模樣竟酷肖故人,確實令他感慨之極。源氏雖然心存他念,但也知不可生出輕怫淫亂之舉,故即刻打住此念。他深恐侍女諸人驚詫譏評,便趁夜色尚淺時辭歸,臨別留言:「沒有比我更真心愛你之人,你倘因此而討厭我,我定會傷心無比。我對你情真意切,難以言表,故我絕不會做招人非議之事,讓人對你譏評。我僅欲為慰藉對敵人相思戀慕之情罷了,故以後亦將與你說些風流情話,惟願你能體察此心,好生回答於我。」此番話竟說得周到備至。然此刻玉壺已不勝懊怨,聽得此話反倒愈加愁悶痛苦。源氏又道:「我只道你乃有情之人,哪曾料到你如此厭惡我。」遂長歎一聲,續道:「今日之事,切勿令外人知曉!」說罷轉身歸去。玉髦雖已二十有二,但並不懂得男女之事,連略知此道者亦甚少接近,故不知男女之間尚有更勝於親明共臥之事。只覺今日辭然逢此大不幸,竟神色慘淡,悲歎不已。眾侍女見狀,紛紛議論:「小姐今日不適呢!」眾人皆前來侍候。侍女兵部君等暗自議論道:「源氏主君對小姐如此關懷,真教人感動不已啊!即使生父,也不會如此周全備至。」一聞此語,玉望愈發厭惡源氏,她萬沒料到他竟懷此叵測之心,不禁又感慨自己身世淒苦,悲痛不已。

翌日清晨源氏早早遣人送信來。玉望因心緒煩亂,仍侵臥在床。侍女們遞過筆硯來,勸她立即作復。玉量精神萎靡啟讀源氏來信。信用白紙書寫,外表堂皇在重,手筆游灑優美。信中說道:「昨夜你待我實在冷淡之極,我雖傷心,但又難以忘卻。不知別人對此會作何感想?

未解羅衫同抗席,何緣嫩草怨春殘?你實在是個未話世事的小孩呢。」他極力作出父輩口吻。但玉堂看了心甚厭惡。若置之不理,又恐別人驚詫,便以一張厚厚陸奧紙回信:「今已拜讀賜言,奈何心緒煩亂,不能詳復,還望見恕。」源氏見此回信,微笑著想:「依此看來,此人倒頗有骨氣。」他覺得向此人訴說怨情,雖頗具意趣,卻甚是麻煩。

表明戀慕之情後,源氏並不似古歌中所吟詠的那般「決心啟口又遲疑」,卻仍繼續向玉望傾訴戀情,糾纏不休。玉望愈發困窘不堪,憂傷愁悶之極,只覺無處留身,竟致病倒。她想:「很少人知此實情,無論親近、疏遠,皆以為他乃生父。而今,倘將此事洩露開去,定被世人所恥,落得身敗名裂!生父內大臣原本就不將我當親生女兒疼愛,更何況聞知此事,定會將我視為浪蕩女子。」她思前想後,心中甚覺煩亂。得知源氏並不厭棄兵部卿親王與髯黑大將,遂向玉髦求愛,懇切有加,昔日吟詠「猶如巖泉水」之柏木中將,從見子處隱約得知源氏讚譽於他,又因不曉真情,乃暗自高興。於是不斷向玉鬢寄信,傾訴愛慕之意,以致整日魂不守舍,癡迷若狂。

第二十五章 螢

卻說諸多女子在聲勢煉赫的源氏太政大臣羽蔽下,生活稱心如意,無憂無慮;源氏太政大臣亦甚是清閒、安樂。推西廳玉望小姐,因遭意外煩惱,心緒紛亂,與這義父甚為尷尬。但外人對此父女關係確信不疑,此等醜事便不可聲張,況且他又不可與那可惡的大夫監相提並論。因此玉囊只能憂悶於心。源氏雖有所戀,又恐誹言流傳,故人前隻字不提,心中甚感悲傷。他常去探望玉望,伺機表白。玉望已值曉事之年,心中雖然懊惱,卻並不斷然拒絕。只佯裝不知,巧妙應付,令源氏甚是難堪。

兵部卿親王盛聞玉空端莊嫻雅,嬌艷可愛,遂真心誠意向其求婚。不料卻了無回音,心中甚是焦躁。時至五月,風習不宜嫁娶。親王已不堪忍耐,乃寫信與她道:「萬望得見小姐芳容,以訴心中相思之苦。」源氏看罷,便對玉警說道:「這又何妨!乃一大美事。此等人求愛於你,須常回信於他,萬不可漠然置之。」便欲教她如何作答。然玉慧心中嫌惡,借口心緒不佳,不肯回復。玉髦身邊請待女,本無甚高資及才華出眾之人。惟一人略具才能,是其母親伯父宰相之女。因家道中落,在此作情女,人稱宰相君。此女子人品不錯,書法甚好。玉望向來令其代筆回復。此時源氏使喚來宰相君,口授內容,令其代寫。這般安排,或許意在窺探兵部卿親王與玉髦談情之狀。玉壺對此甚為不悅。為免卻源氏糾纏,亦多少用些心思看看親王那纏綿悱惻的情書,而並非心有所愛。

源氏欲窺人私情取樂,閒暇無聊,便自作主張約卿親王前來。卿親王接到回信,甚為欣喜,即刻悄然赴約。源氏先將香爐暗藏室中,令空中香味瀰漫。邊門房中設客坐蒲團,前面隔一帷屏,主客相距甚近。卿親王至後,宰相君出來代小姐應對,卻只差澀地呆著,答不出話來。源氏從帷屏後伸出手來,擰她一把,道:「為何這般畏縮!」其愈發狼狽。

兵部卿親王沉靜地坐著,甚為俊逸閒適。時值薄暮降臨,天色依稀。忽由內室飄來幽香,混著源氏衣香,越發芬芳。兵部卿親王猜想玉髦容貌非想像所能及,愈加愛慕。遂直言將其傾慕之情訴與宰相君。字如其人,合情人理,並非冒失貪色之輩,神情與常人頗有不同。源氏一旁饒有趣味地偷聽。玉望籠閉於東廂房,橫臥在床。宰相君膝行而入,轉達親王之意。原氏令其轉告小姐:「如此待客,甚為沉悶,萬事應見機而行才是。你已知事,怎能迴避親王等人而令侍女傳話。即使你不欲親口答話,亦不必如此疏遠。」此番勸誡,令玉望甚為不快。但又恐源氏趁機闖入房來,索性溜出房間,來到正廳與廂房之間的帷屏旁,俯身不動。

玉置靜聽卿親王娓娓傾訴,默然不發一言。此刻源氏悄然溜近玉置身旁,忽地撩起帷屏下端。剎時,周圍亮光點點。玉望一驚,以為點著了蠟燭,卻原來是源氏惡作劇。他於黃昏網羅螢火蟲,為免漏光,而藏於身邊。此刻見時機成熟,便裝作整理帷屏,突然放出螢火蟲,昏黑之中螢光忽閃。玉望驚嚇之際,忙舉扇掩面,其側影美麗異常。源氏玩這把戲,別有用心:兵部卿親王熱切求婚,只因玉囊乃源氏之女,並不知其美貌幾何。昏黑屋內突放光明,便可使其一窺玉髦芳容,好教她氣惱。倘玉髦確係源氏親生女,他定不如此,這用心實甚無聊之極。源氏放出螢火蟲之後,遂由另一扇門溜出,回府哪去了。

兵部卿親王由王登舉止推測:隔她甚近,遠非料想所遠。心中不免激動。他藉著激光。從綠羅帷屏隙縫間向內窺視,但見相隔不過一個房間之遙。雖只隱約窺見玉髦切娜之姿,卻也令他心馳神蕩,銘記於心了。親王遂贈詩道:

「恰似流螢絕聲,包,如焚情火火更熾,縱使君心欲紙滅,熒熒幽明未肯逝。望能體察我傾慕之心。」五望忖道:「此種情況,倘考慮再三遲遲不答,有失體統。應速答為佳。即答道:

「流螢不吟詠,惟身蒙火燒,憐此癡言人,苦情更難熬。」她草草和罷詩,令宰相君傳言,便自回內室了。卿親王見如此冷淡,悵惘不已。然覺若過久逗留,似乎真乃好色之人,便告辭離去。其時深夜漏鼓,簷前苦雨淋漓,親王襟袖儒濕。這情形恍若子規啼血,甚是淒涼。

次日,侍女們皆贊源氏照顧周到,似父親一般,哪知他如此乃是別有用心呢?眾侍女尤為稱讚兵部卿親王儀容優美,言其酷肖源氏太政大臣。玉置見源氏為她操勞婚事,木免感激,暗忖:「此乃自己命苦,倘若尋得生父,以常人身份接受源氏愛情,亦未嘗不可。如今這境況,實無可奈何矣。」然源氏為使其免受委屈,實不肯胡作非為,只是有此習癲而已。即便於那秋好皇后,亦不見得是純粹父愛。一有機會,便起不良之心。但因是後身份尊貴、高不可攀,只得隱於心中,獨自煩惱。而玉髦性情柔婉,容貌俊麗,令他常難以抑制戀慕之情,而生非份之想。幸得即刻省悟,方才保住了純潔關係。

源氏時而勸玉髦親近卿親王,時而又勸其疏遠。時逢端午,源氏前往六條院東北的馬場殿,乘便探視玉囊,對她說道:「你覺親王如何?聽說他深夜才歸。他脾氣惡劣,須若即若離,匆過分親近。但凡世間男子,多妄情而動,獨惹對方傷心哩。」那神態活潑搬灑。他身著華麗錦袍,一件薄質常禮服隨意罩上,異常高貴清麗。衣服上的花紋,與平日並無二致,然今日尤為新穎,連在香亦格外芬芳。玉望想道:『躺無那煩惱之事。此人實乃俊美可愛啊!恰值此時,兵部卿親王派人送來一做白色的薄信紙上筆跡清晰優美。看似有意,卻木耐咀嚼。

「甚蒲逢端陽,遺沒深水濱。

孤寂無人采,根末放泣音。」此信繫於一極長的甚蒲報上,令人難忘。源氏對玉鬢道:「今天這信領你答覆。」說罷離去。眾侍女亦勸其回復。玉望似亦有意,遂答詩道:

「吉蒲鬚根溪下泣,深淺未得群分明。一朝脫泥根端出,始見原本不甚深。」此詩用淡墨寫就。兵部卿親王看罷,想道:「倘若更具風情,那才妙呢。」略覺遺憾。玉髦此日收到諸多式樣別緻美麗的香荷包。心中甚為歡悅。往日沉淪的苦痛,皆已煙消雲散。然不禁又想:「惟願太政大臣勿萌異念,我便可安然度日。」

是日,近衛府官員欲赴馬場練習騎射。源氏便去探訪東院的花散裡。對她說道:「近衛府官員在馬場練習騎射,夕霧中將欲帶幾個男子乘便來此,白晝裡便來,須早作準備。奇怪的是,此地之事從未張揚,這些親王卻能知曉,而紛紛前來探訪,自然鬧大了,須留意才是。」從廊上可望見馬場殿。源氏便對待女們道:「大家打開門戶,觀賞騎射競賽吧。今日左近衛府的漂亮官員將來此競賽,相貌不遜於尋常殿上人呢。」侍女們便興致盎然的等候著。玉望那邊亦有女童過來觀賞。廊房門口掛起油綠簾子,添設了諸多上談下濃的彩色帷屏。女童和女僕們往來出入,絡繹不絕。那邊四個女童,身穿藍面深紅裡於衫,外罩紫紅薄綢汗衫,煞是伶俐可愛,想必是王慧身邊的!女僕們著端午節盛裝,身穿上談下濃的紫色夏衣或暗紅面藍裡的中國服。著深紅色夾衫,上罩紅面藍裡汗衣衫的則是花散裡這邊的待女,甚是端莊穩重。各人競相爭艷,無不美麗動人。惹得年青殿上人注目不已。

此番騎射競賽,方式不同於朝廷行事。近衛府中將、少將等人都來參加。花樣繁多新穎。源氏太政大臣宋時抵達馬場殿,眾人早已到齊。大家愉快地玩了一天。眾侍女於騎射之事不甚知曉,但對近傳那光鮮服飾及競爭勝負之態頗感興趣。馬場寬廣,直通紫姬南院。那邊的侍女亦都爭先觀賞。樂隊奏《打球樂》及《納蘇利》為競賽助興。決勝負時,鐘鼓齊鳴以助威。競賽至天黑盡,方告完畢。近侍們各按等級受獎。直至深夜,方始散去。

是夜,源氏留宿於花散裡處,與她閒話。他說道:「兵部卿親王雖貌不驚人,但品性高雅、風流惆說,勝於別的親王。眾人甚是讚美。你可見過?有何不足之處?」花散裡答道:「他是你弟,卻似乎較你年長。自昔日於官中窺見一面後,許久未見。聽說近來常來此,甚是親密。其相貌亦俊美於往常。其弟帥親王倒亦美麗,品格卻不及他,頗具國王模樣。」源氏聽得此話,甚覺花散裡好眼力。但只是微笑,不再審評其他人美醜。因他認為揭人之短為無知妄談,有失身份。敵對於那摸黑大將,雖人品高雅,世人稱讚,猶覺不夠資格做女婿,因而從不言及。如今,源氏與這花散裡,已不甚親密,更無床第之歡。因花散裡稟性謙弱,萬事委曲求全,實不般配源氏。多年來她籠閉居室,春秋遊實之事,僅從別人口中傳聞,而不參與。源氏雖時常痛苦不堪,但亦從不勉強。此次難得這般盛會於她院中舉行,花散裡甚感無上榮耀。吟道:

「甚蒲味亦苦,稚駒莫要嘗。喜逢端陽日,出谷沐陽光。」詩雖不甚優越,音調卻還委婉,源氏心中很是憐愛。便和唱道:

「君如綠苔蒲,我是水族羌蒼老共溪濱,永久伴翠萍。」此兩首詩皆發自肺腑。源氏吟罷笑道:「你我雖不常見,亦無床第之歡,然如此閒談,甚為舒暢。」是夜,花散裡將寢台讓與源氏,自己臥睡帷屏外。

連日來梅雨罪案。六條院內請女子頗感無聊,便每日賞玩詩畫。明石姬擅長繪畫,遂畫了此許送與紫姬那邊小女公子玩賞。生長鄉間的玉望,未免孤陋寡聞。這些畫自是令她驚歎不已,遂整日裡忙著閱讀描摹。玉置讀了許多書,甚覺書中女子命運奇特,然竟無一人與自己一般命苦。她想像書中那住吉姬生前定美貌絕倫,而那妄圖霸佔住吉姬的主計頭便是可惡的大夫監築紫,而自己就是住吉姬。源氏閒適下來,便四處閒逛。見此類書散佈各處,有些驚訝。某日對玉望道:「此等故事,多為杜撰,明知不真,亦這般執迷,你們女子真是樂於受騙。梅雨零零,卻頭髮蓬亂,只顧埋頭作畫。」說罷,大笑木止。轉念一想,便又說道:「寂寞無聊之時,看此類書亦未嘗不可,且故事中淒婉曲折處,頗富情味,動人心弦。以此消遣,倒也怪你不得。另有一類故事,甚是誇張離奇,荒誕不經,教人心驚膽顫。但靜下來一想,便覺絕無此理。近日我那邊侍女亦常為那小姑娘講此等故事。我一旁聽後,亦驚歎世間竟有如此善編故事之人。純為無稽之談,但或許亦真有其事。」玉髦答道:「對呀,似你這般善於杜撰之人,才作此番答釋;而我這愚笨之人,卻深信不疑呢。」說罷推開硯台。源氏道:「只當我胡亂評議罷了。其實,亦有記述真情的。像神代以來的《日本記》等書,便詳細記錄著世間大事呢。」止不住又笑起來,道:「小說所載,雖非史實,卻是世間真人真事。作者自己知曉體會後猶覺不足,欲告之別人,遂執筆記錄,流傳開來,便成小說了。欲述善,則極盡善事;欲記惡,則極盡惡事。皆真實可據,並非信筆胡造。同為小說,中國與日本有別;即便同為日本小說,古代與現代亦大相逕庭。內容深淺各有所重,不可憑空妄事解論。佛經教義之中,亦有所謂方便之道。愚昧之人於此迷惑不解。其實《方等經》中,此例甚多。究其原旨,可謂大同小異,覺悟與煩惱,便猶如小說中善與惡。故世上諸事,由善來看,並非皆為子虛烏有,毫無教益。」源氏興趣大增,極贊小說之功。繼而話題一轉,對似懂非懂的玉置道:「不過,小說中有天似我這等癡狂不悟之人呢?怕也沒有你這佯裝不懂、孤僻無情之女吧?也好,就讓我來寫部如此古無前例的小說流傳萬世把?說畢,挨過身來。玉量默然頷首,過後才道:「此事已盛傳,何須藉以小說。」源氏道:「你也覺得少有麼?你這態度亦絕無僅有呢。」說罷,倚在壁上,神態甚為瀟灑。遂即興吟道:

「愁苦憂心覓舊事,古來未有背親女。有悻父母,也是佛法大戒。」玉望准低頭無語。源氏便伺機撫其秀髮,極訴無限怨情。玉髦終於答道:

「我亦追尋古來事,從來無見此親心。」源氏聽罷,甚覺羞愧難當,一時尷尬不已。

源氏於戀愛,可謂經驗豐富,世間少有。然對其小女兒,卻管教甚嚴,關懷備至。他告誡紫姬道:「於小女公子面前,萬不可閱讀色情故事。她雖年幼,不會對那故事中風情女子生趣,但倘認為無關緊要,那便會鑄成大錯。」此番情真意切之談,滲透父女親情,若被玉裡聽到,定然目很命薄。但紫姬以小女公子喜讀為借口,常看得愛不釋手。對那《拍野物語》中畫卷,亦讚不絕口。見畫中小姑娘若有所思地躺著,遂憶起自己幼時情形。源氏對她道:「小小年紀,已這般懷清。那我這耐心,實可作世人模範了。

紫姬道:「故事中輕薄女子,扭捏作態,一味效仿別人,甚為粗俗可笑。惟《空穗揚語》中籐原君之女,率直穩重、謹小慎微。然又過於偏頗,與男子無二,實不足取。」源氏答道:「此種女子,書上有,現世也有。自謂品性端正,異於常人。果真不懂生之樂趣麼?如今,父母教養女兒,只願其受世人讚譽,卻壓抑了爛漫無邪之天性,甚為遺憾!須知有的女子幼時旁人稱讚,長大成人後,言行舉止卻不乏可取之處。因此萬不可讓那淺陋之人讚譽你的女兒。」書中描寫後母虐待兒女之事甚多,教人心生厭惡,小女公子不直看。源氏便嚴格選擇故事,令人譽寫清楚,配以插圖,送與小女公子。此番周全考慮,誰願小女公子將來平安無恙。

源氏常想:「在世之日,小女公子由我照護,自是無憂無慮。若現在讓兄妹二人熟識,生些感情,他日我死之後,倒亦有個照應。因此他允許夕霧去小女公子所居的南廂房,而禁止其進紫姬及侍女們居處。源氏子女不多,故也甚為關懷夕霧。加之其心地敦厚,質樸誠懇,源氏對他非常放心。小女公子時年八歲,猶喜調弄玩偶。那模樣令夕霧憶起當年與雲居雁玩耍的情景,遂熱心幫其招玩偶的房間,心中難免沮喪。然記憶終歸記憶。倘他遇到年貌相仿的女子,夕霧也偶爾與之調情,但皆逢場作戲,斷不會當真!惟鍾情於雲居雁。如今誰願早日昇官進爵,脫掉這低賤綠袍,向雲居雁求婚。原本倘他懇求不止、強欲成親,內大臣亦可讓步。然其定要內大臣自悟,向其道歉。因此只將熾熱之情隱忍於心,決然不露一絲跡象。連雲居雁諸兄柏木等亦覺夕霧態度冷淡。柏木右中將傾心於玉髦,但除卻小侍女見子之外,無人相幫於他,遂求助於夕霧。然兩人關係,與父輩當年一樣,甚為僵化。因此夕霧冷漠道:「別人之事,與我無關。」

內大臣膝下男兒不少,皆為後房眾多姬妾所生。也都已按其生母身份及本人品質,賜予地位和官爵,各自稱心決意。但女兒卻甚少,長女弘徽殿女御入主後宮未成,次女雲居雁入官也未遂,皆令內大臣惋惜不已。而對夕顏的女兒,亦唸唸木忘。他想:「我可愛的女兒,隨那輕薄母親古無蹤跡。不知現在如何?但願其母略解事理,勿與人言乃我之女兒。無論怎樣,萬望她能帶女兒歸來。」遂對諸公子道:「如有人自說是我之女,務必帶來。當年我任情而動,犯有諸多懊悔之事。其中一出眾女子,與我相好之日,生下一女。後因一念之差,離我而去,母子現不知身居何方。我家女兒本已稀罕,又失去此女,甚為憾事。」如此時常言及,當然亦有忘懷之時。但每每見別人為女兒操勞之時,內大臣便覺頗多煩惱。不勝悲傷。一日他做了一夢,便宣召一高明解夢人辨析,那人道:「大人恐有一失散多年的公子或小姐,現寄人籬下,不久將有消息。」內大臣道:「女子寄人籬下,不知吉凶如何。」此刻他又想起玉置,更覺思念不已。

第二十六章 常夏

酷暑六月,驕陽似火。一日,夕霧中將陪侍源氏於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殿上諸多親信侍候於旁,忙著調製桂川進呈的站魚及賀茂川產的蹲魚為午膳。內大臣家幾位公子正前來造訪夕霧。源氏道:「來得正是時候,我閒寂無聊,正準備打統呢!」遂命人端上涼水泡飯,斟上美酒,特地叫來冰水解暑。席間談笑風生,甚為熱鬧。雖碧空無雲,赤日炎炎,然涼風徐徐,亦頗感愜意。不覺已迴盪西山,鳴蟬擾耳,苦熱難耐。源氏便道:「這般酷熱,水亦毫無用處,我也顧不得禮節了!」遂躺下。又道:「此時,已無絲竹之興。然而終目無所事事,亦苦悶不堪。那些官中侍者,仍繫帶緊扣,真不知如何抵擋。我們於此隨心所欲,倒頗自在。然多日不理世事,彷彿已為老翁,且講些近時世事與新奇傳聞吧!」但一時半晌如何找得新奇之事,眾人惟默不作聲,畢恭畢敬。

氣氛有些沉悶,源氏便問內大臣之子養少將道:「聽人傳言,你父內大臣最近正悉。心教養一外邊窮人之女。確如此麼,」養少將答道:「是的,但亦並非盡如世人所說。只因春上家父曾做一異夢,解夢人稱有子女在外。此事傳出,遂有一女子來投,自稱為我父之女。兄長柏木中將聞知,便去查訪。真假與否,尚待核實,我亦不甚清楚。孰料世人竟當作珍聞趣事而傳述。此事於我父親亦有損美譽了。」源氏證實確有其事後,又微笑道:「你父親子女眾多,還嫌不夠,去尋這麼一隻離群之雁,也末免過於貪心裡。我家子女甚少,倒頗想此等人來投靠哩。如今那女子投靠你父,想必亦有些因緣。你父當年,甚是風流多情,隨處留香。即便一輪明月,於那污濁的水裡,怎得清晰!」一向不苟言笑的夕霧,深知內大臣這女兒近江君極為一般,見父親這般比喻,也禁不住笑了。源氏玩笑道:「夕霧啊,不如你將這落葉拾了吧。折取同根之枝,聊以慰懷,也勝過遭人拒絕、受人恥笑呢?」

原來,源氏與內大臣表面雖親睦,卻為夕霧與雲居雁婚事負氣已久,夕霧甚為失意。故而道出這番譏諷之言,以便少將傳與內大臣,氣氣他。轉念又想道:「內大臣為人直爽,善惡分明。若知美麗的玉望藏於我處,不知要如何恨我了。我且不露聲色,待時機成熟,將玉堂突然送去。她姣好的容貌定會引起他重視並悉心教養。」其時夜風習習,涼爽宜人,眾人流連忘返。源氏道:「與你們一同納涼,真是愜意,只怕我這年歲會惹你們生厭。」說罷,往玉堂那邊去了。諸人皆起身相送。

暮色漸濃,玉裡房中甚為幽暗。諸侍女面目難分,惟見一律便裝。源氏便對王裡道:「稍稍坐到外邊些吧。」又低聲道:「非少將與籐侍從隨我來了。他們久慕此地,嚮往不已,然夕霧中將太過老實,竟毫無察覺,不曾帶來。縱使尋常女子待於深閨之時,也有身份相宜的人傾慕愛戀。我家女子雖多,然懾於我之威勢,不敢隨意戀慕。自你來後,景況便大為改觀。閒寂無聊之時,我亦常想窺探他們的用心。而今果然如我所料了。」

庭前種著許多撫子花,有源於中國的,也有產於日本的,五彩繽紛甚為諧調。庭中無亂草雜木,整潔幽靜。撫子花傍著籬垣爭奇鬥艷,與這夕暮交相輝映,景致甚是美麗。隨源氏前來的諸公子走近花旁,因不能隨心折取,深感遺憾,然甚為留戀。源氏對無望說道:「這些人聰慧俊秀,各有所長。尤其那棺木右中將,俊逸穩健,氣度高雅。他近來如何,有音訊麼?萬不可冷漠相待,令他培心。」諸公子中,夕霧中將亦甚為優秀。源氏道:「內大臣拒絕夕霧求婚,實為意外。難道源氏家不夠高貴?他厭惡夕霧,難道是為保持皇族嫡親的繁榮?」玉堂道:「那雲居雁妹妹想必切盼『親王早光臨』吧?」源氏說:「亦並非如此,他們倆並不奢求『請來作東床,餚饌何所有』之慇勤招待。惟美夢遭破,於這兩人亦未免太殘忍了。倘因夕霧官位低,恐有失體面,只需佯裝不知而托付於我,我自會安排妥當。」說畢一聲歎息。玉望聽得此話,才知源氏與內大臣並非真正親睦,她與父親團聚之期看來是渺不可知了,不由憂傷滿懷。

是夜,月亮已隱退,院中甚為黑暗,眾傳女便點起燈籠。源氏道:「燈籠距人太近甚熱,不如點青火罷。便喚傳女拿來一台黃火。此處有一優美和琴,源氏遂取未撥弄,但聞弦音清越,和諧悅耳,便乘興彈奏了一會。又問玉望道:「向來少見你彈琴,你不甚愛音樂麼?若值皓月朗照的秋夜,臨窗彈琴,其琴聲與蟲鳴交合相應,甚為新穎悅人哩。和琴構造簡單,形狀亦小,卻聲韻俱備,獨有其長。將其稱為和琴,看似微不足道,實則深速幽雅。這樂器,或許是為不習外國樂器的女子用於練習的吧。其彈奏技法,並無甚深奧秘訣,但欲造詣精深,亦並非易事。此技今已無人可與內大臣相比。雖同為簡易清彈,然造詣高深之人彈來,兼備眾樂之音,妙不可言。」玉望對和琴也略知一二,聽罷此番講解,求學之心更為迫切。遂問:「他口管弦之會,我亦可聽麼?鄉野蠻夫中,學和琴者亦多,皆以為簡單易學。豈知奏來竟這般深奧美妙。」她誠懇熱忱、滿臉艷羨。源氏道:「那是自然。提到和琴,似為鄉野低級樂器。殊不知每逢御前演奏,掌管和琴之女官卻被首先宣召。不曉外國如何,但在我國,和琴卻為眾樂之祖。你若能請教於和琴名手內大臣,便不難學成。但要其毫無保留傳教於你,卻頗不易。但凡種種技藝,造詣精深之人,斷不肯輕易外傳。不過你總會聽到的。」說畢,又取過琴來,彈了一小段,音韻甚為和美。玉堂靜耳傾聽,想像內大臣那絕妙琴技,思父之心越發深切,亦更為煩惱了。

撫著和琴,源氏吟唱起催馬樂:「莎草生在貫};;邊,做個枕頭軟如綿。」聲音溫柔動人。唱到『榔君失卻父母歡」時,臉上微露笑意。隨即順勢清彈,果然妙不勝言。唱罷,對玉望道:「你亦彈一曲,如何?凡學技藝,須得拋卻顧慮,不畏羞恥,方有所獲,惟《想夫憐》曲你不宜彈。其他樂曲,須與人合奏,才易上進。」源氏如此諄諄教誨,不厭其煩。玉望於築紫時,曾有一自稱出身京都某親王家的婦人擅長和琴,便請其教授。但她深恐所教不得法,羞於彈奏。然又迫切想學,便希望源氏繼續彈奏,無意中靠近他道:「咦!這是何風相助,令琴音如此優美!」她醉心子琴聲,那神態於火光映襯之下,艷麗無比。源氏笑道:「惟你這靈秀之人,才招來沁人心脾之風呢!」將琴推向一旁。玉慧心中甚為厭惡。因傳女在側,源氏未能如先前一般調戲於她,遂轉換話題道:「諸公子為何離去了?還未賞夠撫子花呢!某日訪內大臣亦來看看。真是時光如梭啊!二十年前一雨夜,內大臣言及體狀,如臨眼前。」遂略告於玉髦。不禁感歎萬端,即興吟道:

「撫子嬌艷新露出,探訪籬根已有人。深恐他問及你母親之事,令我難堪,故藏你於此,讓你受委屈了。」玉髦甚是悲傷,亦吟道:「山畔托根等撫子,探訪篇報是何人?」那神態生動,教人不勝依戀憐愛。源氏苦戀之情難耐,遂吟唱古歌:「若非來此……」以寬慰玉皇。

源氏頻頻探訪玉望,過往甚密,深恐洩露引起非議。有時自己也覺有愧於心,只好暫作收斂。然此情終究難以忘懷,遂找出種種理由,致信玉皇。想:「與其這般繁瑣,自尋煩惱,不如任情傾性,接娶過來。但如此定遭世人譏諷,於我倒咎由自取,於她卻委實冤枉。我雖無限愛戀她,卻斷無讓其與紫姬比肩之意。若列於妾勝之中,我自己倒位尊名重,於她又未免委屈了吧。若嫁於納言之類尋常小吏,還能獲得專注憐愛呢!索性將其嫁與兵部卿親王或提黑大將吧!我亦可就此斷絕念頭。」然一見到玉量風姿,那念頭又不由而起。近日猶借口教琴,頻頻親近於她。

起初玉童因源氏言語輕優,很是厭惡。後見他不過如此,並無非禮之舉,亦不再過分擔心。遂習以為常,態度亦有所改變了。回答源氏之話時竟帶幾分親見之相。如此姣美可愛,源氏越發難捨,不肯就此罷休。心想:「別再猶豫了,還是留下她再招個女婿吧,我亦可伺機前來,偷偷與其相見,互敘衷腸,聊慰寂懷。如今她年事尚幼,不信風情,對我心生厭惡;招婿之後,即便郎君監視森嚴,且人多眼雜,只要我真心愛她,也是無妨的。」這居心實甚荒唐,源氏自己亦感不安,左右為難,真是苦不堪言。二人之糾葛,堪稱絕無僅有了。

話說內大臣邪內眾人,對內大臣新近找回的女兒近江君甚為不屑,世人亦誹言輕視。內大臣告已聞知。一日談話中,非少將順勢言及太政大臣曾問他之事。內大臣笑道:「確有其事!他不也迎來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姑娘,百般教養麼?素聞他極厭長舌之人,自己倒特別留意我家之事,實乃我之榮幸呢!」兵少將道:「據說居於西廳之人,容貌甚好,求婚之人頗多,兵部卿親王正為她苦不堪言。大家都猜測她定是個無怨美人呢。」內大臣道:「很難說吧。源氏太政大臣位尊權重,世人對其女的溢美之辭,亦不過人情所致。我看未必真如所傳,否則早已眾所周知了。太政大臣聲名顯赫、極盡富貴,生活甚為悠閒。惟子女甚少,不無遺憾。倘正妻生有女兒,悉心調教,品貌無假,倒頗為世人艷羨了。可惜不僅沒有,連倒房生養也極稀少。膝下無伴,難免孤寂呵!明石小女公子,雖母親身份微賤,然前世福緣,前途不可估量。而那鄉下女子,或許並非其親生之女呢。畢竟太政大臣生性風流,抑或有此劣徑。」對玉髦這番貶斥之後,又道:「但不知太政大臣如何定度其婚事。兵部卿親王人品優越,與太政大臣交情深厚,想必可以如願吧!這倒是門當戶對的。」此刻想到女兒雲居雁,心中甚為不悅:「為何無玉量那般盛名呢?惟望世間男子亦爭相愛戀她吧。那夕霧中將,人品雖不錯,然必於其進爵之後方將女兒許配與他。不過,倘源氏誠懇請求倒亦不妨應允。」無奈夕霧若無其事,內大臣深有所怨。這般思量一番,便由養少將相陪,向雲居雁房間漫步而去。

其時雲居雁身著輕羅單衫於床上晝寢,頗有涼意。她身材嬌小動人,肌膚如玉。纖手握扇,枕腕而臥,姿態甚是美妙。頭髮稍短,但宋瑞濃艷如雲,隨意散於腦後,倒也別有風味。眾侍女亦都靜臥於帳屏後休息,室內甚是安靜。內大臣進入室內,眾人皆不知曉。內大臣輕折羅扇,雲居雁才稍稍醒來,睡眼惺忪地望著父親,那眼色甚為迷人。因羞澀而紅暈滿頰。父親亦覺女兒標緻無比。對她道:「我時時教導你,女兒家言行舉止要謹小慎微,守身如玉,怎麼竟於白晝隨便睡著,傳女亦不知去何處了。過於隨心所欲,乃下等女子所為。而過於呆板拘謹,便又如僧人念不動明王之陽羅尼咒。若對身邊至親之人,亦態度冷淡,疏遠戒備,自認高貴,實甚為粗俗,不受人愛呢。如今太政大臣欲使小女公子將來成為皇后,正悉心教養。要求她萬事皆通,見聞博廣,亦不無道理。然而人各有異,須因材施教,方能習得優秀品質。將來這小公子長大人宮,定會不負眾望吧?」過後又道:「我本望你成為宮中女御,現在看來恐事與願違了。但我亦決不讓世人取笑予你。每逢聞得世人傳言女子賢愚善惡時,便擔憂你的前程。今後於那以假情假義試探份之人,暫不予理睬。我自有安排。」父親這番慈愛關照,令雲居雁深為感動。遂憶起當年,年幼妄情,與夕霧之事引起世人非議,及惹父親生氣之情狀,一時羞愧不已。祖母太君思念孫女,不免怨恨,時常來信訴說。然因內大臣已有交待,便只得作罷。

卻道內大臣雖找回了近江君,並安頓於邸內北廳,心中卻想:「我好糊塗!竟作此多餘之舉。但若送回去,又未免太過輕率,如兒戲一般。而收養家中,世人愈將嘲笑,認為我妄想教養這等不中用之人。外人言其相貌醜陋,其實遠不至此。不如送於弘徽殿女御處,做個蠢宮女吧。」其時弘徽殿女御歸寧在家,內大臣前往探望,笑道:「這個妹妹隨你去吧。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一時糊塗所致。吩咐你那些老年侍女教她規矩,免得別人恥笑。」女御道:「也不必擔憂太多,傳言未免誇張。只因柏木中將等料想她美貌絕色,便急急找來,期望太高罷了。世人這般非議,她定甚為難過。」此番應答,甚為有禮,這弘徽殿女御並非絕色女子,但神態清麗,平易可親,氣質高雅。連內大臣見了,亦暗自讚歎不已。便對她說道:「總之,是柏木因年輕而欠慮之故。」如此議論,著實委屈了近江君。

商議妥當,內大臣便赴北廳探望近江君。從高卷的簾子向下望去,但見伶俐的年輕侍女五節君,正與近江君打雙六。近江君揉著手,急急叫道:「小點子,小點子戶見此模樣,內大臣甚為焦慮:「啊呀,這成何體統!」便舉手示意隨從人等止步,獨自輕輕走至邊門,由門縫窺探。恰紙隔扇開著,可以一覽室內情狀。此刻五節君亦尖聲尖氣叫道:「還報,還報!」不停搖骰子筒,久不肯擲出。內大臣心想:「兩人模樣輕優,如此不顧女兒家氣度,真不知作何感想。」近江君雖面部扁平,但相貌亦有幾分秀美,尤其一頭烏髮,光澤鑒人。惟額角低矮,聲音浮急。模樣很像父親,但卻是拙劣得肖似。內大臣鏡前自視,亦不得不暗歎前世緣孽。便於室外對近江君道:「此處還習慣麼,有否不妥之處?我事務煩雜,未能常來看你。」近江君仍伶俐答道:「居住於此,與多年來日夜思念而不得相見相比,真是無憂無慮,心滿意足得多啊!而那時就好比打雙六手運不好,氣死我了!」內大臣道:「是啊,我身邊可供使喚之人甚少,常孤獨寂寞,盼你已久,而此事也並非易事啊!如果做一待女,倒不必計較身份,於眾人中即便有些粗俗行為亦不為人注意,可以放心。但仍有顧慮:倘外人知道這女子身份,那她的不端言行必有損家人體面。尋常人家的女兒尚且如此,不尋常的自是……」話說到此,意已溢盡。但父親這片苦心,近江君並不知曉,直槓槓地道:「不要緊,不要緊,我不計較這些,若看我太重,稱我小姐,反而讓我拘束。為爹爹倒使壺,我倒是情願的。」聽罷這話,內大臣忍不住笑道:「你怎能做這種活兒!若真孝敬父親,你以後說話低聲些,我就長命百歲了。」內大臣口吻帶著調侃,說罷便照視著女兒。近江君又快語嚷道:「我生來就這樣!媽媽生前曾告訴我,生我之時,妙法寺那快舌長老來產房唸經,我便撿了他這快舌頭。媽媽亦甚為焦慮呢,我這毛病是得改了。」內大臣原本也有些憂慮,如此一番話,可見她確有誠摯孝心,便說道:「身為長老,卻進產房唸經,足見並非好人。他這毛病,正是前世造孽,遭報應得來。如同啞巴與口吃,是譭謗大乘經典所受的報應。」

與近江君一番話,使得內大臣猶豫起來,不好將她送交弘徽殿女御。他想:「女御為親生之女,然品貌高貴,世人傾慕。送去這樣一人,實在唐突。她定會等我:『父親究竟為何貿然接來如此怪人?』且女御身邊眾侍女,亦必將其怪相四處傳開。」遂對近江君道:「這幾天女御正好歸寧在家,你何不常去探望,領受她高貴氣質。你雖身份尋常,但只要多多交往高貴之人,虛心學習,自然也能成高雅之人。」近江君說:「真能這樣,這可高興死了!多年以來,我想盡種種辦法,日思夜盼,總想大家承認我。如今爹爹允許我親近這位大姐,即便叫我替她汲水,我也樂意。」她甚是得意,說話竟快如鳥哈。內大臣頓覺已無藥可救。遂對她說道:「你不必親自汲水或拾薪,亦可去見她。惟望你離那老和尚遠些吧。」這諷喻頗為幽默,但近江君全然不懂。當朝公卿重臣中,內大臣儀表堂堂,光彩逼人,凡夫俗子不敢仰望。但這近江君甚為愚頑,口無遮攔。她接著問:「我何時可探望大姐呢?內大臣眉頭微灌,答道:「理當擇個吉日的。但不擇也罷,何必大肆聲張呢?若是想去,即日亦可。」說完便起身而去。

途中,內大臣昂首在前,四五位大官員畢恭畢敬尾隨其後,襯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威風無比。近江君目送內大臣一行遠去,回頭對五節君嚷道:「啊呀呀,我有如此威風的父親,卻落魄在窮鄉僻壤的小戶人家……

「五節君道:「高貴過甚,教人畏懼。我倒覺得若你父親身份普通些,懂得憐愛你,反而更親切呢!」如此想法,倒也有些古怪。近江君便罵道:「你怎麼又膽敢與我這高貴之人搗蛋了?往後不許對嘴對舌!」那口沒遮攔,任性不拘的嬌嗔之相,倒自有幾分可愛。只是長居於僻野蠻夫中,不懂言語之道罷了。卻道這言語,亦是有講究的:「即便平常講話,也須輕緩適度,娓娓道來,方可讓人感覺舒暢悅耳。吟唱趣味不濃的詩歌,只要聲調適中,婉轉絛繞,首尾之句纏綿悱惻些,即便不能深解詩歌意義之人,聽來亦趣味盎然。但近江君並不懂此理,即便其話含義深造,她聽來也寡然無味,推聞生硬浮躁之聲而且。其乳母又為淺陋村婦,性情蠻橫,言行粗俗。近江君耳濡目染,自然品性低劣了。但也並非一天長處:她能將本末不稱的三十一字短歌脫口湊成。

內大臣去後,近江君便對五節君道:「爹爹叫我去拜訪大姐。她是皇上身邊的女御,身份高貴。我若件逆不去,她定會怪罪於我。爹爹即使將我視作舉世無二,但若女御等鄙視於我,我在這府內如何立足?」由此知內大臣對她並非關心備至。於是近江君命侍女送一信與女御。其中寫道:「相隔甚近,『僅一疏籬』,『似形隨影』,而至今未得拜訪,莫非有誰設勿來關』乎?甚為遺憾。雖未拜見尊顏,卻正如『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你我恰似同根之紫草。此比擬,能勿冒讀乎?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字間點子甚長。背面又道:「誠然,當今夜趨前叩晤,亦所謂『越憎愛越深』乎?怪哉,怪哉,思暮之情,『猶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也。」上方又題一詩:

「常陸海中芳草生,亦恐在伊香加崎。田於浦裡浮萍身,追隨芳影始拜見!」我心並非『漫然似水波』。」

縱觀全信:折皺青色之紙,飛舞潦草之字,稀疏無度,東倒西歪。道是草書,實為自創。尤其『l』字極長,像條蜿蜒的蚯蚓,虛張聲勢。近江君含笑欣賞一番,煞是得意。倒也懂得女子書簡格式,信紙捲得細小,繫上一枝撫子花,派一新來打掃廁所的女童送去。此女童雖伶俐俊俏,卻亦不甚懂禮節,逕至弘徽殿女御膳室中,對諸待女道:「請將此信呈送女御。」雜役情女認得她是北廳那邊的侍童,便收了信。再由一名叫大輔君的侍女,解下花枝呈與女御閱讀。女御看罷,微笑著擱下。貼身侍女中納言從旁窺看,說道:「這信時尚得很呢。」想再細看。女御道:「這種體式的草書首次見到,頗難看懂。詩亦本本不稱,略知大概罷了。」將信遞與中納言,說道:「你即刻替我回信吧,也要如此大樓大樣,免得被人鄙為下品。」眾侍女擠在一旁議論紛紛,低聲竊笑。其時女童健索回信了。中納言告女御道:「此信堆砌諸多典故,廣博詩句,小女不才,恐難寫出與之煙美的回信。叫人代筆又顯失禮,就回詩一首吧!」遂模仿女御筆跡寫道:「相處甚近,而一向疏遠,實為恨事。

常陸駿河源海浪,須磨浦上得相逢。但盼芳跡早日至,箱崎松亦此間籠。」亦特意模仿來詩。讀給女御聽了,女御道:「啊呀,如何使得?若她真以為是我所作,豈不譏誚這拙劣的詩行?」中納言答道:「無妨,此詩自有人叫絕。」於是把信封好,交與女童。果然近江君看華回信,說道:「此詩何等風趣!原來她在等待我呢。」遂拿來濃烈的衣香,將衣服熏了又熏,重新梳理頭髮,又用胭脂將臉塗得鮮紅。如此妝份,倒也華麗嬌憨。然與女御會面時,不定會生出多少笑話哩。

第二十七章 篝火

內大臣家這位新來的小姐,很快成為京都世人的話柄,種種譏評謠傳,鬧得滿城風雨。源氏聞知,說道:「不管別人如何評說,只要是找出這麼個素不相識的深閨女子當千金小姐看待,一不稱心,便逢人訴苦,故謠傳四起;如此作風,內大臣怎能作得出?此人專在細小的事情上過分要求,以顯示其精明;又加上他考慮問題總不周全,未曾調查清楚便作出貿然之舉。稍不如意,便鬧得不成體統。」他同情那近江君。玉是聽了此話,想道:「我幸好未去投靠父親。雖說是親生父親,但久末相處,不知其稟性如何,忽然前去親近,怕要受辱呢。」於是暗自慶幸。右近也大為贊同。源氏雖然心底對玉望的戀情越來越熾,但仍很強忍著,只能在表面上關心她、憐愛她。玉髦也就漸漸親信他了。初五六日的月亮早已西沉。天空昏暗,風瑟瑟地搖響獲花。這一切皆暗含著一種秋意。夏盡秋來,涼風乍起,他想起了古歌「吹來我夫衣……」之句,目睹秋風落葉,一派蕭條,淒清冷落之感頓生。連日來只得頻頻探視玉望,終日與之撫琴作伴。源氏與玉望枕著和琴,齊首並臥。源氏喟然而歎:『加此並臥,竟然無任情而動的非禮行為,世間還有誰能辦到呢?」夜已很深了,因擔心侍女看見,便起身準備回去。庭前已經熄滅了幾處黃火,源氏便喚隨從右近大夫點火。湖邊的衛矛樹亭亭如蓋,送來一陣陣恰人的涼風;雖疏疏朗朗地點著松明,但離窗較遠,熱氣不能入室。火光反倒顯得涼爽,映在玉皇身上,姿態婀娜,艷麗動人。源氏輕輕撫摩這瀑布般的秀髮,光潔如玉,柔順幽香。玉置小鳥依人般溫順可愛,源氏委實不願離去,故意說道:「這黃火應該有人添加才是。如此無月之夜,倘連火光也熄滅了,孤獨無聊,真是害怕。」便賦詩贈與玉皇:「情焚中胸似案大,濃煙盛焰不減滅。倒是何時可消呢?雖然不是『夏夜蚊香蕉,胸底清思不斷燒』,但那是何等難忍的痛苦啊!」玉量覺得有非份之意,於是答詩道:

「君心若如等火焚,煙飄長空永不返以免外人怪異。」源氏見他面色不悅,說道:「如此看來,我該走了。」便出得門外。此刻東院花散裡有箏笛合奏之妙音傳來,笛聲悠揚悅耳動聽。原來這是夕霧中將正與幾位形影不離的遊伴在奏樂。源氏說道:「大概是柏木頭中將在吹笛吧?吹得真是不錯!」他又不捨離去。便叫人前去轉告夕霧:「我這裡黃火清風,很留人的。」不一會兒,夕霧同柏木頭中將及並少將三人翩然而至。源氏說道:「秋風送來你們美妙的笛聲,倒勾起我滿腔愁緒了。」遂取過琴來,小弄一段,也甚是動聽。夕霧以笛吹出的南呂調音樂尤為優美。柏木因念著五望,遲遲未能啟口。源氏著急了,催他快唱。柏木的弟弟養少將便奏樂低吟,其音與金鐘兒的鳴聲酷似。源氏也和著琴聲唱了兩遍,便讓琴與柏木。最為動人的是柏木彈的爪音,華麗而不失幽雅,技法不亞於其父內大臣。

源氏無限傷感地對三人說道:「隔簾怕有知音人。如此秋夜,舉酒澆愁只怕容易醉啊!我這入秋之人,醉後難免觸景生情,垂淚以對,心中之言恐脫口而出。」玉望生怕他說出什麼尷尬的話來。棺木和非少將與他有兄妹情份,因此格外親近,便在帝內向他倆窺望,仁兄弟倆卻並不曾知曉。特別是柏木,他正一心思戀著這帝內之人,心中情思如火燃燒。人前尚難自禁,哪有心思彈琴呢?

第二十八章 朔風

皇后秋院庭前,各式秋花繁妍,勝似往年。樹枝編成的疏籬,格外雅致。尤以此處秋花更為艷麗,搖曳多姿;朝露待日,晶瑩剔透之至。如此人造秋景,涼爽適意,勝似春山之美。至於春秋之優劣,向來讚美秋景之人居多。故先前稱道紫姬園中春花的人,如今又調頭來頌揚秋好皇后的秋院了。世態炎涼,由此可見一斑。皇后歸寧在家,欣賞秋院美景之時,頗想在此舉行管弦之樂會。然而已故父親前皇太子之忌月恰在八月,故不宜作樂。惟恐花期逝去,遂盡口盤桓花前,賞玩這些日益繁妍之秋花。豈料無色忽變,狂風大作,滿園秋花,繽紛滿地,使不甚惜花之人,皆歎惜不已;更何況秋好皇后。見碎玉般零落的草露,目不忍睹,恨不能「願將大袖遮天日,莫使秋花任曉鳳。」暮色漸起,四周昏暗無物。朔風愈加淒緊,猶如鬼哭神號。格子窗早已關閉,秋好是後籠閉室中,因掛念庭中秋花,獨自黯然神傷。

適逢其所居院中種植花木,朔風猛烈,這些「疏花小獲」禁受不住,花枝橫折,花葉滿地。紫姬臨窗托腮凝望院內,源氏此刻恰在西廳小女公子處。此時,夕霧中將前來問候,他無意瞥見紫姬室內許多待女,室內屏風因風大而撤了,紫姬正坐在那裡。他不由駐足凝望。紫姬氣度不俗,高雅清麗,宛若塘中青蓮,清新優雅,好一個春之女神。夕霧恍若夢境。一陣風來,掀起簾子,眾侍女急忙扯住。此番舉動,使得紫姬禁不住菀爾一笑,神態越發動人。只因傳惜遺落群花,她不忍棄之回房。身邊諸位侍女,也各有動人姿色,然而在夕霧眼中,皆似凋零黃花。他推自思忖:「父親小心謹慎,嚴加防範,不容我親近這位繼母,我道何故?原來是怕我見了繼母這天姿國色,頓起貪色之念呵。念此,懾於父親威嚴,便欲轉身離去。

恰逢此時,源氏從西廳里拉開紙隔扇,進得紫姬房中來。他道:「好大的風!真是討厭,快將格子窗關閉。你坐在這裡,外面的男人進來望得見呢!」夕霧聞聲回頭,只見父親正微笑注視紫姬。立即驚詫於這個年輕而俊美的英年男子,竟不似其父了。紫姬也適逢青春年華,他不禁也真心讚歎:「真乃天賜一對並頭鴛鴦。」心想:「我從未曾端詳過這位繼母一面,今日恰應了俗語:大風吹得岩石移,還怕不見韓世物。賴大風之福,我方見得這秘藏深院的絕世佳人,真乃幸運之至。」忽又一陣風乍起,吹盪開了他站立其下的格子窗。他怕父親瞧見,急忙悄然退去。此時諸多家臣趕來,報告:「厲風急自東北來,此處卻是安全,然那邊馬場殿與釣殿頗令人擔心。」於是眾人紛紛攘攘前去防禦。夕霧繞至簷前,裝出初來乍到,咳嗽一聲。源氏在裡面道:「果然不出所料,有人來了,外面望得見呢!」這時他方察覺邊門未閉,夕霧正垂手門外。

源氏問道:「中將打哪裡來?」夕霧答道:「我在三條邪內問候外祖母。聞知狂風肆虐。又不知此處情形,甚為牽掛,放前來探望。外祖母孤單寂寞。且她年歲一大,反似小孩般怕風聲。今見這邊無事,看來我還是去陪伴她的好。」源氏道:「那快些去吧。返老還童,世間尚未有,然人老心智衰,自然如孩童。」源氏也極掛念,遂叫夕霧捎一封信去請安。信中說道:「天候這般惡劣,令我好生不安。然而有這朝臣在側伺候,萬事只管吩咐,均可放心。」夕霧即刻頂風刮面,趕回三條邱吉。這位公子品質極為忠厚,除了禁忌日子不得不於宮中值宿外,每日準時到三條邪及六條院請安;即使公事與節會繁忙之日,也不例外。今日天候雖惡,仍奔波於狂風之中,孝心一片,確可動人。

夕霧的到來,自然令太君欣慰不已。說道:「你來我可就放心了2如此肆虐狂風,我尚屬首見,真乃百年不遇呢!」說時渾身瑟縮。這當兒風聲呼嘯,刮斷院中大樹枝幹,抬起房上瓦片,滿天亂飛。一時間,枝幹倒地聲,瓦片粉碎聲,甚是駭人。太君又道:「且喜這狂風之中,你平安來此。」太君豆宏年華時,拜見之人絡繹不絕。如今冷寂了,全靠此外孫來驅除冷清。真是世事無常渺難知呵!其實她的家境如今例尚繁盛,只是內大臣照拂稍減罷了。狂風肆虐一夜,令夕霧心中倍感淒涼。他素來眷戀不已的雲居雁,今已避於一邊;而昨日偷窺到的紫姬倩影,卻時時浮現於心。他暗自思忖:「我因何對她難於忘懷?難道起了非份之念?太可怕了!」他想努力擺脫,但那倩影卻揮之不去,侵佔整個心思:「真是個絕世佳人!父親有此如玉美眷,為何又娶東院繼母花散裡來與之齊肩呢?這繼母與她相比,實在相形見絀,越發晦氣!」此亦足見源氏厚道心腸。原來夕霧人品實誠,對紫姬並無邪念。但他一直企盼:若有機會,也娶如此佳人,與她終日廝守,或可延長天年。

一夜狂風,直至拂曉,風勢方才有所收斂,卻又降下滂沱大雨。家臣們互通消息:「六條院的齋屋吹倒了!」夕霧聞知吃驚不小,想道:「如此風狂雨驟,六條院中樓宇房屋,惟有父親居所防護可以讓人放心。東院繼母處人手少,定然慌亂不已。」他便在曉色意微中乘車前去探望。一路寒風冷雨,車聲耕磷,愁雲蔽天,景色淒慘。夕霧心中無端升起一種難言的惆悵,濕滿滿好生空落。想道:「我這是怎麼了,莫非心動中又憑添了一種相思?」忽覺此念極為非份,便自斥之:「可惡至極!荒唐,卑鄙!」胡亂想著,不覺已來到六條院中東院繼母處。果見花散裡愁容慘淡,四週一派狼藉。夕霧瞻前顧後,百般慰藉,又吩咐下人立即動手修繕損壞之處,再赴南院參見父親。

此刻源氏未起床,臥室的格子廖尚關著。夕霧只得斜靠臥室前欄杆,眺望庭中。只見山坡上樹木已被刮得斜斜歪歪;斷枝敗葉,瓦礫滿地;牆垣倒塌,狼藉不堪。東方天際微露一線魚肚白色,庭中積水泛著青白之光,映出一片迷濛天色與淒涼煙雨。面對此情此景,夕霧只感到眼眶熱乎,忙舉袖拭淚,咳嗽幾聲。源氏在室內聽得真切,說道:「此乃中將聲音呢。如此之早他就來了麼?」遂起身,與紫她敘談,卻不聞紫姬答話。但聞源氏笑道:「還從未這般辜負香裊呢!今日實在抱歉,讓你不悅了。」兩人言語纏綿,情意甚是投合。夕霧聽不清紫姬的聲音,然從其隱約調笑中,可聽出恩愛甜美。他便繼續傾聽。

源氏打開格子窗。夕霧覺得太近不妥,急退向一旁。源氏見得夕霧,問道:「昨晚如何?你去陪伴太君,她必定欣喜吧?」夕霧答道:「正是。如今些須之事,便使她暗自落淚,真讓人同情啊。」「源氏笑道:「太君年歲已高,在世之日無幾了,你該盡心孝敬於她。內大臣對她恭謹有餘,親近不足,她常歎苦呢。我這個妻兄好臉面,總喜歡講排場,探望太君時須儀仗車輛,隨從眾多,意欲旁人羨慕讚歎。這哪裡是孝心深摯呢!儘管這般,他終究博學多才,且極為賢達。時值衰微末世,可謂才學過人了。唉,做一個完人,是何等難啊!」

源氏甚是擔心秋好皇后,便對夕霧道:「昨晚風害甚大,不知皇后秋院是否安然無恙?」遂派夕霧前去慰問。並親寫一信帶去。信中寫道:「昨夜朔風肆虐,不知皇后曾驚嚇否?我因風寒,身體欠佳;若不堪言,正潛心調養,不能躬身慰問,希諒。」夕霧持信穿過中廊界門,至秋好皇后院中。此刻晨光源俄,只見他清峻優雅,姿態灑脫。他站於東廳南側,向皇后居室內探望:只見開著兩扇格子窗,帷帝已捲。晨光意微中,眾侍女或閒坐,或憑欄而立,皆為妙齡女子,裝束甚為賞目。皇后命數女童向蟲籠中添加露水。於是女童們身著紫管色或撫子色衫子,外罩黃綠色汗衫,三三兩兩,持著各式籠子,在四方草地小心尋覓,折取最美的撫子花枝。此時朝霧迷離,如煙籠罩,此情景恰似一幅仙女活動之圖。

忽然室中飄來一股特等的侍從香之味。原來恰逢皇后起身更衣,可知好一派高雅氣品。夕霧不便立即打擾,稍候片刻,方始輕緩前去。眾侍女見之,並不慌亂,依次返回室中,卻也並不迴避。秋好皇后入宮之時,夕霧年幼,時常往返帝內,與眾人甚為熟悉。夕霧呈上源氏之信。皇后身旁,先前相識之侍女宰相君和內侍覷著他悄聲低語。夕霧打量了一下皇后居室,覺有別於南院的高貴氣象,使人遐想非非。

回到南院時,所有格子廖均已打開。那些愛戀不捨之妍花,一夜狂風,便只留下殘枝斷節。夕霧抬級而上,將回信呈與其父。源氏拆開一看,便見:「昨夜心中害怕,如迷津之童,企盼你遣人來此防禦風災。今晨得信,心甚喜慰。」閱畢,源氏說道:「皇后膽量怯小。然而,如昨夜那番狂亂,室內一無男人,委實嚇人。她定怨我大意了。」遂決意即刻前去探望。於是揭簾入室,將低矮的帷屏拉開一角,準備換上官袍。夕霧瞥見帷屏邊微露半截繡花衣袖,心想那定是紫姬了。不由得心如小鹿,狂奔亂撞。遂責罵自己不該生出此念,忙將頭轉向別處。源氏顧鏡自賞,柔聲對紫姬道:「晨光中,夕霧這孩子,看去很可愛呢!他尚只有十五歲,就英俊非凡,肖似我年輕之時,這怕是父母癡心愛子之故吧?」道出這番話,蓋因正對鏡自視,慶幸自己貌美青春吧!忽又說道:「我一見皇后,總有些不自在。此人風姿雖不特別觸目,但那優雅賢淑,堅貞氣品高超過人,令人不敢親近。」出門之時,但見夕霧正呆坐出神,近他之身旁也渾然不覺。源氏何等機敏,立有所悟,退回房問紫姬道:「昨日狂風時,中將可曾覷見了你?那門沒關閉呢。」紫姬臉紅了,答道:「走廊裡絕無人聲,豈有此等事情!」源氏自語道:「真是踢蹺。」遂偕了夕霧出門。二人來至秋院。源氏逕自八門去探望秋好皇后,夕霧則在走廓門口,與眾侍女戲要。惟因心事煩亂,不免是強作歡顏。不一刻,源氏辭別皇后。二人又至北院,探望明石姬。這裡求設幹練家臣,惟見幾個侍女正於院中花圃內忙碌。其中幾女童身著綵衣,行雲穿梭,姿態怡人。明石姬喜愛龍膽菊與牽牛花,在院內栽植了許多。平日這些花借短籬攀升,如今一場狂風暴雨,已籬倒花落。這些女童正在收掇整理呢。明石姬滿懷愁緒,臨窗而坐,獨自彈箏。聽得傳者通報源氏到來,便起身入內,套好一禮服。可見她心思細密。源氏進屋後,也臨窗而坐。將昨夜風災情形詢問一番,便匆匆別去。明石姬頗為幽怨,獨自吟道:「蘆荻微風一陣吹,離人經此也自傷。」

住在西廳的玉鬃因狂風驚嚇,一夜未眠,故起得晚了,此刻正對鏡梳妝。源氏令前驅噪聲,自己躡腳走進玉空房中。屏風早已疊好,只是其它什物尚顯零亂。晨喀穿窗人室,玉髦之芳姿愈顯清晰嫵媚。源氏依她而坐,借口慰問風災,又絮叨一番情話。玉望頓生厭惡。恨恨說道:「你講話老是如此乏味,不如昨夜之風將我吹走才好呢。」源氏笑容可掬道:「風太輕飄了,你總得有著落之處吧!可見你想棄我而去呢,這也難怪。」玉髦聽得此話,亦感出言過於直率,遂完爾一笑。那豐滿面龐,嬌艷如酸漿果一般;額發下高高的額頭白皙細嫩,笑服彎彎,雖純真擔卻略欠高雅。室外夕霧聽見二人談吐親暱,頗想再睹玉鬢芳容。屋角簾子裡雖設帷屏,然因大風之故,業已歪斜。略微揭得些簾子,則再無遮蔽,王慧姿色便清晰闖入夕霧限內。夕霧以為父親分明在調戲這姐姐,便想道:「雖然是父親,但姐姐已不是懷中嬰兒了!」欲注目細瞧,又深怕被父親察覺,便欲隱去。終因此景怪異殊甚,夕霧終不肯走開。玉望側身而坐,身子倚柱。父親愈加靠近玉望,攬手抱之。玉置身子偏向父親,一頭烏髮便飄灑一邊,如波浪晃動,異常美觀。她雖厭惡抵拒,但並不堅決,終於面帶喜色依偎父親懷中了。可見已是習慣了。他想:「若非親見,真難以置信!父親雖可任情所為,但這是他女兒呀,這樣親暱如情人,也太不成樣子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此猜度父親頗為羞恥。轉念又想:「如此美女,我與她雖姐弟名份,然而並非一母所生。亦非近親,見之也禁不住頓生戀情。」他仔細將此人與昨日所窺那人作比,以為這位姐姐雖略遜一籌,但讓人一見便生愛戀,兩人難分高下,恰是一對美玉。他暗自思忖道:「此人姿色恰似像棠花,夕陽中正帶露重瓣竟放。雖是秋天,但見得這五望,自然便想到春花。春花雖美,但比擬此女容顏,尚遠遠不及。可見美之絕頂!」

玉鬢與源氏唱唱私語,並無人打擾。忽見源氏面露不悅之色,站了起來。惟聞玉髦吟詩道:

「無越西風多暴亂,直將女蘿花吹損。」夕霧未聽真切。源氏復吟一遍,他方約略聽清,以為將父親比作暴風,殊為可恨;王慧斥其無賴,又是可喜。極想窺看下去,又怕如此迫近而被發覺,無奈隱去。源氏答詩道:

「西風不損女蘿花,惟願芳菲能承露。瞧那隨風擺腰的細竹。」或許誤解,但如此穢言總是不雅,更是不妥。

源氏別過玉髦,便至東院探望花散裡。蓋因今晨驟寒,此刻忽然思起寒衣來。花散裡身邊聚集著許多長於裁縫的老年侍女,另有幾個年輕侍女,正撕扯綁於一小櫃上的絲棉。一旁散堆著扯好的綢緞絲絹。綢緞雖為枯葉卻也美麗,絲絹顏色新穎卻也珍貴。源氏問道:「此乃夕霧的樹飽麼?朔風這般肆虐,簡直一事無成。宮中今歲也不辦秋花宴了,真是一個討厭的秋天!」他雖不曉所織為何物,但因色澤悅人,想:「此人就染色而言,不遜色於紫姬呢!」她曾為源氏所縫的一件中國花級官袍,便是以此種秋日竹葉蘭,搾汁水淡染而成,淡雅溫馨。源氏建議道:「中將的衣服也用此案色調吧!少年人著此色彩,定然雅觀。」如此這番一席話,便起身告辭。

夕霧陪父親探望了院中形色各異的女人,心中不免鬱悶空索。攀然記起,早上曾想寫一封信,此時已日上三竿,還未動筆。遂走進小女公子居所。乳母對他說道:「昨晚風狂,小姐睡得不好,此刻尚在夫人房裡睡覺呢。」夕霧道:「昨夜狂風確是嚇人,我原本打算來此護衛,惟因太君頗為膽小,只得前去陪伴。小姐的娃娃房間可否有損?」此問逗得眾侍女發笑,答道:「小姐房間麼?即便輕風也令小姐膽顫,況昨夜風暴。我們護衛這個房,相當費勁呢!」夕霧問道:「有無隨用紙?另外,請借筆硯一用。」一侍女從櫥裡取出一卷信紙,並將硯筆—一陳於桌上。夕霧道:「如此高貴之紙,給我用真有點可惜。」但念小女公子母親身份低微,也不必過於自卑,便用這種上深下談的紫色信紙寫信了。他潛心磨墨,將筆毫於香墨中細細潤泡,然後凝神貫注一揮而就,姿態甚為優雅。但由於研習漢學,作風略為乖怪,那首詩不免意趣不足:

「昨夜狂風吹暗雲,又是相思不忘君。」遂將此詩與一支風折的警革繫於一起。侍女們道:「交野少將的情書與所繫花枝同色,你為何將紫色信紙與綠色警草繫在一起呢?」夕霧答道:「我可對色彩配搭一竅不通啊!請問姐姐們,我該選用何處野草?」他少言多利,舉止得體,確是一個高尚的本分人物。夕霧又寫信一封,一併交付手侍女右馬助。右馬助便又交與一俏麗女童與一親近隨從,並低聲吩咐幾句。眾年輕侍女見此情狀,紛紛猜疑起來,不明白此信寫與何人。

忽聞人聲:「小姐回來了!」眾侍女急七手八腳升張帷屏。夕霧忽生一念:何不將小姐姿容與昨日及今晨所偷覷之二美眷比較比較?雖平日討厭這樣做,但既生此念,也無所顧忌了。忙藏於邊門口簾中,身上披了簾子,透過帷屏隙縫往裡窺望。只見眾侍女簇擁小女公子,在眼前一晃而過。她身穿淡紫色衣裳,頭髮尚未及身,如張開扇頁,披散於後。夕霧正為沒看清其面容而懊喪,忽又覺得那小巧玲瓏身材,頗遭人憐愛。夕霧想:「前年我尚能偶謀面。長久不見,今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不知到了盛年,是何等可愛哩。」若將紫姬比作櫻花,玉髦比作校棠,則此小姐便是籐花了。籐花開在高高樹梢,此人美姿恰似籐花臨風搖曳之情狀。他想:「與如此美人朝夕相處,該是多麼愜意呀!照理她們皆為親人,與之親近合乎情理。父親卻將她們幽閉起來,不許我親近,教我好恨呀!」生性忠厚的他,此刻也不免還想不已了。

夕霧到得外祖母太君處,誰見其正靜修佛法。服侍侍女大多年輕端莊,面容姣好,然姿態、相貌與衣著,皆難以與六條院眾侍女媲美。推幾個秀麗尼姑,灰色尼衫配其苗條身姿,倒極其適宜這清靜幽雅之情趣。夕霧辭別外祖母后,內大臣也來拜望母親太君了。母子二人便在燈下敘談。太君道:「乖孫女雲居雁,已許久不來瞧我,讓我想得好苦呵!」說著便哽咽不止。內大臣安慰道:「我就叫她盡快來拜見吧。她自尋愁緒,瘦弱不少,好生叫人心痛。但願再不生得女孩了,處處令人費心呢!」說此話時尚存怨怒,耿耿於懷。太君十分傷心,對雲居雁也不再熱切盼望了。內大臣隨機告道:「實不相瞞,最近我又尋得一個糟糕女兒,叫人好生無奈呵。」於是仿若愁苦地絮叨了近江君之事,又忍不住自覺好笑起來。太君道:「哎呀,既是你女兒,又怎會引出如此之謠言?」內大臣道:「正因是我女兒,故才更加為難。我正想帶她來見見太君呢。」

第二十九章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為玉望的前途幸福頗費了些心思,但隱藏於他心中的戀情則似「無聲瀑布」,攪得玉髦憂心忡忡,苦惱不堪。此事果不出紫姬所料,會使派氏蒙受輕薄惡名。源氏自己也曾想過:內大臣生性率直,事無鉅細,皆洞悉明察,絕不苟同。此事倘為他得知,便不加恩慮,公然以女婿相待,豈不令我貽笑於天下?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駕幸大原野。舉世沸騰,萬人空巷。六條院眾女眷皆湧出來一睹盛況。正當卯時,御駕出宮,自朱雀門經五條大街,取道西行。遊覽車首尾相銜,直延至桂川岸邊,擠得水洩不通。天皇行幸,昔年向無如此排場,諸公卿、親王皆不遺餘力,擇良馬,配美鞍,車輛裝飾得金碧輝煌。充任隨從與馬副的男子皆儀表堂堂,且身量相似,衣著華麗。行列之隆重壯觀,非同尋常。左右大臣、內大臣及納言以下諸臣,皆隨駕行。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員,皆穿淡綠色間淡黃色官袍與紫色襯袍。

時值小雪飄飛,無空異常美麗。善於鷹獵的親王公卿,皆早已備制了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中養鷹的官員,其服飾尤為稀罕:樣式各異,其上配有不同染色花紋,光怪陸離,超妙獨特。

女子們對鷹獵之事所知甚少,只因難得一見,且場面浩大,便爭先恐後來觀賞。那些身份低微之人,所乘蹩腳的車子半路壞了車輪,顯得甚為狼狽。桂川上的浮橋旁,亦有眾多高雅的女車,其主人尚在倘佯著找地方停車。

玉勇也在觀賞者之列。以她觀之,那些競相炫耀服飾的顯貴們,雖個個容光煥發,然皆不及冷泉帝穿著紅袍正襟危坐的尊貴姿態。她暗中打量父親內大臣,果然儀表堂堂,衣飾華貴,且正值盛年。身為臣子,他顯然優於別人。然而較之風輦中的龍顏、內大臣終遜一籌。至於那些眾年輕侍女美其名日「美貌」、「俊俏」而狂熱戀慕的柏木中將、非少將、某某殿上人等,愈發一無可取,不值她一瞥了,可見這一切僅因冷泉帝之美貌確乎無與倫比。源氏太政大臣酷似皇上,竟似無絲毫差異。不過,許是心情之故吧,冷皇帝似乎更有逼人的威勢。以此再思,此種美男子,確為世間罕見。玉皇素來習慣了源氏與夕霧中將的俊逸,以為凡是貴人,必皆相貌非凡。豈知今日所見眾多貴人,雖在飾堂皇,但相形之下竟似醜鬼一般,眼鼻皆異樣,個個給殘酷地比下去了。

螢兵部卿親王也隨駕行,髦黑右大將今日裝束得異常威武,身背箭囊,神氣活現待於駕側。其人滿面虯鬚,皮膚黝黯,樣子甚是難看。其實男子相貌,怎能與盛妝的女子相比麻希求男子貌美,實甚無理。玉髦打心底瞧不起髯黑大將等人。源氏曾私下與王慧商量過送她進宮當尚侍。她想:「入宮怕是很痛苦的吧?尚侍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還一無所知呢。」心下猶疑不決。今日見了冷泉帝的非凡貌相,不由動了心:「無須受寵,只作一平常宮人,奉傳御前,倒是情趣盎然吧?」

冷泉帝的風輦停於大原野。請親王公卿卸下官服,換上禮服及豬裝進入平頂帳幕進餐。六條院主人呈進了酒餚果脯之類。本來,今日源氏太政大臣當隨御駕,御意亦如此。但時逢齋戒,終未能奉旨。冷泉帝收下所獻物品,為示寵幸,特賜一隻獵獲的野雉雞,穿在樹枝上,遣藏人左衛六尉為欽使,送與源氏太政大臣,並賜御詩一首:

「小鹽山披皚皚雪,雉雞飛掠動幽冥。欲循古來先例事,盼君同看漫集白。」或許,太政大臣陪駕行幸野外為古慣例吧!源氏接得賜品,不勝惶恐,忙款待欽使,並答詩云:

「皚皚雪漫小鹽山,良景美色在松原。自古行幸無盡數,由來不及今年歡。」作者所錄,乃當時種種情況的詳盡回憶,務求確切真實。

翌日,玉望接到源氏來信,其中寫到:「想來你昨日已拜見上皇了吧?敢問入宮之事,意下如何?」其措詞甚是懇切,毫無出軌之言。使玉望甚為滿意。她笑道:「呀!真是無聊啊!」卻又想道:「他倒真能猜度我心思呢。」覆信中寫道:「昨日白雪作伴明霧薄,隱約不群天嬌顏。一切都在迷茫中呢。」紫姬也讀了此回信。源氏對她說道:「我曾要她入宮,然秋好是後名義上亦為我女,倘玉累得寵,定於她不便。況弘徽殿女御亦在宮中,倘向內大臣道出實情,她以內大臣之女的身份入宮,則又有姐妹爭寵之慮,亦甚不便,故萬般躊躇。今日窺見天顏,她芳心已動,進宮之事,恐也是其願吧廠紫姬道:『稱得瞎猜!一個女子哪有一見是上相貌英俊,就一門心思地想入宮承寵呢?這樣未免太輕率吧?」說罷便笑了。源氏也笑道:「此乃何言?換了你,惟恐動遲了此心呢!」他給玉望回復一書:

「朝日不及夫顏朗,秋波不辨實難察。尚望速作決定。」

源氏決定首先為玉是舉行著裳儀式。遂置辦了種種精美的用品。源氏打算在此儀式上,向內大臣道出實情,便極力要將儀式辦得隆重光彩。故置備的種種物品,極為豐富精美。他將著裳儀式日期定於次年二月。

凡女子,即便甚為出名,且年齡也使她無法再隱諱姓名之時,仍可不參拜氏神,不將其姓名公諸於眾。是以玉望昔日的歲月皆消磨於糊塗中。如今源氏要送其入宮,若以源氏冒充籐原氏為姓,則會冒犯春日神,故此事已無法再隱瞞了。更堪憂慮的是:不知情者會譏議他冒領女兒,居心叵測,終致惡名流播。身份微賤之人,改名易姓自非難事,但源氏家族不得如此。他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父女之緣怎能輕易地斷絕呢?事既如此,倒是我主動告知她父親為好。」遂致信內大臣,懇請他在著裳儀式中擔任給腰之職。但是因太君自去年冬患病至今未癒,內大臣心甚憂戚,無心參加典禮,便婉謝了源氏的請求。夕霧中將也晝夜服侍著外祖母,無心顧及其他事情。源氏見時機不佳,心下犯難。他想:「世事不測,倘太君病故,孫女亦應穿喪服;倘教她佯作不知,則深蒙罪孽。還是趁太君尚在,將此事挑明吧!」主意一定,即赴三條哪探病。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顯赫更盛於從前,雖是微行,其排場之隆重亦不亞於行幸。太君暗讚其非凡風度,覺得他超凡脫世,竟是仙佛了。於是痛苦立減,竟坐起身,倚在矮几上,雖重病在身,卻健談得很。源氏道:「太君的貴恙並不像夕霧說的那樣重呢。看來是夕霧憂慮過頭了,叫我好不擔憂。如今親見,喜慰不已。近來我除了特別要緊之事外,並不入宮,常自閉於家中,不像個效勞朝堂之人了。百事不問,疏懶成性。那些年紀更老於我的、雖駝背勾腰了,還能四處奔勞。我卻不同,恐是天生糊塗外加懶散吧!」太君答道:「我害的是常見的衰老病,生病時間也夠長了。今春以來仍毫無起色,以為再見不到你了,甚為傷懷。今日得見,我命或可稍延。如今我已到了對生死之事無所謂的年紀。人到老年連可慰寂寞的人都不在眼前,度日如年,苟延殘喘,還有何意思呢?因此我已做好了早日動身的準備。但夕霧他為我的病滿懷憂慮,態度親切,照料周到,使我心下難忍,以致拖拖拉拉,延至今日。」說時泣下不已,聲音顫抖,明顯古怪。然所言至情,思之甚為可憐。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家常話,源氏便乘機說道:「想必內大臣每日都來探問你吧?若能順便見到他,就太好了。我本有一事要告知他,總是難得見他一面。令我心下甚為焦慮。」太君答道:「恐因公務纏身,或並不關心我吧,不過偶爾來看看罷了!不知你有何事要告訴他?夕霧的確曾懷恨過他。我曾對他言道:『事已至此,你若因厭惡他們,硬將他們隔開,於他們已傳出的聲名,並無用處,反教人當作笑柄,譏議不已了。』但他從小便有個怪脾氣:一旦下了決心,便很難更改。所以我也無可奈何啊!」她如此說著、心下以為源氏要告訴的是夕霧與雲居雁之事。源氏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心想事已至此,內大臣或當應允了,故亦曾勸他乾脆成其好事吧。但我見他對二人申斥得甚嚴厲,便痛悔自己多嘴多舌。我想,萬事皆有洗清之時,難道獨獨此事不能洗清麼?只是這末世惡濁,要等來那徹底洗清之水,談何容易!唉,這類事,於此時代,總是愈來愈壞,愈差愈遠了。聽說內大臣找不到如意女婿很惱火,我對他又甚同情。」接著他又說道:「不過我想告訴內大臣的卻另有其事:有一個女孩兒,本該由他撫養,因情況有誤,偶然被我尋到,撫養在家。那時皆不知實際情況,且我家子女甚少,也無意明查,以為即使冒充亦無妨,故便將她認作女兒,撫養至今。但不知皇上從何處得知此事,曾對我言及。他道:『宮中沒有尚待,內侍所的典禮常不盡人意。朕本當從官中選拔。雖有許多進宮多年,門第高貴的女官謀求此位,但皆不合朕意。朕欲從聲望日隆的望族中選出。』他向我暗示,欲選我所找到的女兒,我又怎敢妄言不當呢?凡女子入官服務,決須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立志就職,方為明智之舉。倘只例行公事,司理內侍所事務,幹好本職行政,這便枯燥乏味了。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凡事還須憑本人能耐。我將想送她入宮為尚待之意告訴她時,乘便問及她年齡諸事,方知她竟是內大臣苦苦找尋的親生女兒。進宮之事,我想徵求內大臣意見。但總見不了他的面。致函請他擔任著裳儀式中結腰之職,他又因太君貴恙謝絕。如今太君病體稍安,我想請太君將此事轉告內大臣。」太君答道:「唉,這究竟為何事啊!經常有各式各樣的人自稱是內大臣的女兒前來投靠,他一概都收留。你剛才說的那個女子是否也是因此而來投靠你呢?你令人尋女,她聽說了便來找你麼?」源氏說:「內大臣十分清楚內情。只因她為平民所生,倘聲傳出去,必惹外人恥笑,敵對夕霧,我亦未曾洋告真相,務望太君謹慎為要。」

太政大臣探訪三條鄰的消息,傳入內大臣邸內,內大臣惶急道:「太君那裡人手不足,招待這等貴人恐怕力不從心。又無精幹之人,照應隨從車馬,安排貴賓座位。夕霧中將恐也來了。」即教諸公子與素來相近的殿上人等去三條郵協助料理,並囑咐道:「酒餚果蔬等,務須奉呈慇勤,不得稍有怠慢。我本應同往,惟恐反倒嘈雜。」此時,內大臣收到了太君的來信。信中道:「今日六條院大臣前來探病。此地設備簡陋,僕從欠缺,深恐怠慢責人。茲有要事相告,務望見信即行,然勿言因我來信。」內大臣想:「有何要事呢?恐又是雲居雁之事,夕霧向他們哭訴吧?」又想:「太君暮年,餘日無多了。為此事她屢屢相助。倘源氏屈尊開口,倒叫我難以回絕。惟我總不喜夕霧冷酷少語,倘日後機會適當,我且佯作順從,答應吧!」他估摸若源氏與太君協力相勸,要作回絕,則更不便了。然而轉念一想:「何出此言?萬萬不可讓步?」竟又突然變卦,足見其性情何等之頑固。末了他想道:「既然太君已來信相催,源氏太政大臣又在等著見我。若不前往,實在是說不過去。我且前往,靜觀事態,見機而行吧。」打定主意,極考究地著了裝,傳叫隨從人等休得鼓噪,便直赴三條邪。

在眾公子的簇擁下,內大臣顯得穩實莊重,威儀赫赫。內大臣身材頎長,不瘦不腴,面貌莊重,步態沉穩,天然一副朝堂重臣之態。他身著淡紫色裳衣,外罩白飽,卻也華彩畢現悠然自得。源氏太政大臣則外穿中國白經常禮服,內襯流行的深紅內衣,神態了無羈縛,自有責人風度。他身上似有神光輻射,使盛裝輝飾的內大臣也黯然失色。內大臣的眾多公子皆眉目清朗,侍立父親旁側。其異母弟籐大納言與東宮大夫儀表亦頗不俗,此時皆隨來探病。另有許多頗有聲望的殿上人,也不召自來。此外藏人並、五位藏人、近衛中少將、非官等十餘人,也會聚一堂。於是三條院驟然熱鬧起來。加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尋常人員,真是難以計數。太君厚筵款待,就籌交錯,請人皆醉,共祝太君福壽永昌。

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難得一晤。昔比已存芥蒂,事無鉅細,皆要爭執。如今請人濟濟一堂,各言昔日風流事,杯盞交歡,這二人也便拆了著灣,暢敘今昔,互言近狀。不覺已到日暮。內大臣道:「倘我今日不來奉陪,便無體面。但若明知你大駕光臨,卻因無召喚之故未來,則當受責。」源氏答道:「當受資的是我。我有太多的煩厭之事呢!」似有未盡之意。內大臣以為他要談雲居雁之事了,便緘口不言。源氏續道:「你我二人自來心無遮飾,公私大小造事,皆坦言相商,猶鳥之雙翼,協力事君。後來都為細微私務而稍違素志,但彼此赤誠以待,根本志望不曾有變。恍德數載,皆鬢染微霜了。回思如煙往事,頗覺依戀。近年你我皆為朝廷重臣,繁務所羈,竟難聚會。但你我終屬至親,當略減威儀,常來常往才是。凡事常有不如願者,令我頗以為憾廣內大臣答道:「昔日我們確實甚為親近。乃至任性忘形,不拘禮節。常蒙誠心相待,心無芥蒂。至舖位朝廷,我實難與你並行如烏之雙翼。幸蒙鼎力相助,使我以碌碌庸人而列於顯要。此思怎敢或忘。惟年事漸增,凡事力難從;動了啊!」

源氏便趁機將玉望之事委婉相告。內大臣聽了呼噓不已,道:「唉2此女遭此離奇之事,甚是可憐啊!」說時不禁泣下。又道:「當時我甚為擔憂,曾四處尋訪。由於憂愁過甚,竟無緣無故給你洩露。當年四處飄泊,任情不拘。生下各類子女甚多,卻任其流落異地。今日我稍有地位,每念及此,便覺失盡體面,自愧不已。我設法將其找回,看著卻又覺可憐。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此女。」他回想起昔日雨夜放蕩不羈所做的種種評語,時哭時笑,兩人皆不拘謹了。時至深夜,皆準備返家。源氏道:「今日聚首,勾起對早已遺忘的少年往事的回憶,真叫人眷戀難忘,不堪忍受。我真不想回去啊!」源氏向來並不怎麼多愁善感,此次恐是酒力所致吧?竟低位起來。太君自不待言,她見這女婿相貌更勝昔日,權勢也更為值赫,便記起早死的女兒葵姬,甚感痛惜,也哽咽淚流不止。那打扮成尼姑的姿態尤其令人感動。

二人雖相談甚歡,源氏卻並不談及夕霧之事。他擔心內大臣拒絕而自討沒趣。但內大臣見對方不提也就佯作不知,只管悶於心間。臨別之際,內大臣對源氏道:「按禮本當親送回府,但深恐冒昧,倒使旁人詫怪,請恕我無禮。今日勞駕惠臨,改日當到府上致謝。」源氏對他說道:「尚有一事相請:前日之請,務望允諾並準時出席為是。」兩人皆面有喜色,各自返駕。一時僕走從呼,頗見聲威。內大臣的隨從都在猜測:「兩位大臣難得一聚。我家大臣今日面有喜色,是否太政大臣又把何政權讓與他了呢?」眾人胡亂猜測,卻無人想到玉量之事。

突然得知玉是為其親生女兒,內大臣心下忐忑,急欲見之。他想:「馬上將她接至家中,父女相認,恐有不妥。源氏尋獲她時,果真毫無私心麼?恐因礙於各位高貴夫人,不便公然細她為妾,而私下寵愛她,又恐惹起世人非議,無奈之餘,才向我言明吧廣他心裡甚覺不快,但轉念一想:「倘源氏太政大臣真願納她為妾,豈有不成體統之事?惟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宮,定遭弘徽殿女御嫉妒,自討沒趣。但無論如何,太政大臣的意旨卻不能違逆。」他在心中反覆思量。其時乃是二月初。

據陰陽師反覆推算,十六日前後均無吉日,淮二月十六日春分還算不錯。此時太君病也有所好轉。源氏便抓緊籌備著裳儀式。他來到玉置房中,向她詳述前日向內大臣挑明實情之事及儀式中的注意事項。玉是感其誠心,心中恰悅,覺得他之親切,賽過生身父親。之後源氏又悄悄將玉置之事道與夕霧中將。夕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大風那日我窺見父親與他親暱。」他眼前又浮現出玉望的面影,愈發覺得俏麗無比,遠勝他苦苦思戀的雲居雁,不覺悵然,深歎自己愚笨,不曾早日料到如此原委,錯失了向她求愛良機。然而他又覺得對雲居雁不貞,乃薄情無義之事,便即打消此念。其人實乃忠誠可嘉。

著裳儀式那日,三條邪的太君暗地裡讓人資禮相賀。雖倉促,然所備置的梳具箱等禮品卻甚為體面。另附信與玉囊:「我身為尼僧,恐有不祥,不宜參加慶典。儘管如此,我之長壽,想必值得體效仿。我已知你身世,心下眷戀不已。若無片信相賀,尤違清理。不知體意下如何?

玲瓏溫潤玉梳盒,兩面相連皆含情。本是老身親子孫,莫教須臾離身去。」信紙古色古香,字跡則不甚連貫。其時,源氏太政大臣來此指示儀式中有關事項,他閱信後道:「此書古意盎然,可惜字太過費力。老太君早年頗好書法,惟因年歲已高,筆力才如此柔弱科額呢!」他又看了幾遍,說道:「此詩和玉梳盒極為貼切!三十一個字母,幾乎皆與玉梳盒有關,真乃絕妙之作啊!」言畢相顧而笑。

秋好皇后所贈,儘是些白色女衫、唐裝女袍、襯衣及梳妝用具,皆精美雅致,按規矩又添送了香氣極濃烈的瓶裝中國香料。其餘諸夫人,也皆自出機杼,贈送衣飾等物,連侍女們所用的扇子、梳子等,也都精緻雅觀,無可挑剔。諸夫人情趣高雅,對於日常用品,皆互相攀比,其所贈禮品,自然極盡精緻。二條院內的諸夫人,雖知六條院舉行著裳儀式,但自知無份參加,便均作壁上觀,獨有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舊例,極有古者之風,凡有儀式,皆要按陳規賀禮。聽說要為玉望舉行著裝儀式,當然不願置若罔聞。其心情甚可嘉許。她所送衣物皆為前代人稀有,諸如寶藍色常禮服一件,暗紅色的夾裙一條,泛白了的紫色細點花紋禮服一件。這些衣服裝在一隻古色古香的衣箱內,包裝也極講究。她派人送與玉髦,並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該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尋常,怎敢作作糊塗?惟和至微薄,可請轉賜侍女。」措詞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罷,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討厭之至!」自己也覺難堪。他說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體面之人,當悄悄呆子家中,為何非得出來獻醜呢?」又對玉髦道:「你還是回他一信吧!不然她要見怪了。想她父常陸親王視她為掌上明珠,倘若我們輕慢了她,實在有些委屈。」說完便去看她斯贈的禮服,發現農袂上題有一詩,又是詠「唐裝」的:

「平素未親君翠柏,苦身猶然憐唐裝。」筆力拙劣萎縮,生硬異常,更甚於先前了。源氏甚為不快,說道:「她身邊已無精通文墨的侍女,不可替之代筆,能寫出這般詩來,真是難為她了。一面說,一面提筆作答詩:

「唐裝唐裝復唐裝,翻來覆去惜唐裝。」寫畢說道:「她愛用後裝二字,我也來用用吧!」把詩給玉皇看。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實太惡毒了!豈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諸類無聊之事不勝枚舉。

內大臣原本對玉累的著裳儀式漠不關心,得知玉望乃為自己多年離散的女兒後,便急欲與她相見,等得甚是心急,因而來得甚早。儀式的排場,極為隆重,遠勝於平常。內大臣見源氏太政大臣安排如此周全,心中十分感激,同時又覺得有些乖異。亥時一到,即請內大臣進入玉望室內。簾內陳設齊備,座位皆富麗堂皇,外面排起盛筵,燈燭輝煌,氣勢闊大。內大臣很想與玉髦說話,又覺十分唐突,故未如願。在為玉髦結腰帶之時,真是百感交集,無限悵們。源氏對他說道:「今宵喜慶之時,往事休要提起,清閣下只當概不知情。以掩人耳目,我們也只當是尋常之著裳儀式罷了。」內大臣答道:「關照如此周到,令我不敢輕言『謝』字。」於是舉杯同飲。內大臣停林道:「如此隆情厚誼,世上少有,令我異常感謝。惟隱瞞至今,又深以為恨也!遂吟詩道:

「漁人遭籠閉,機灘久隱居。今日始出海,安得不怨尤?」終於不能自禁,流下淚來。玉髦因諸大臣聚集簾內,甚感羞怯,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長年飄泊無所依,分寄行跡江諸頭。浮藻誠然多微賤,沒人旁視不必收。這恨恐有不當吧!」內大臣只得道:「君言甚是。」再無言語,步出簾外了。

親王以下廷臣,皆候於帝外,其中傾慕玉鬢之人甚多。見內大臣人內,許久未出,不知為何,皆覺詫異。只有相木中將及養少將,略知一二。兩兄弟皆深悔曾偷偷向玉髦求愛,因未成事實,甚覺慶幸。養少將悄悄對柏木說道:「幸虧未曾鬧得滿城風雨!」棺木答道:「太政大臣性情古怪,喜做出人意料之事。他可能想似對秋好皇后一樣待此妹妹吧?」源氏聽見二人竊竊私語,對內大臣說:「此事我們要妥善處理,以免世人非議。一般庶民百姓,即使行為離經叛道,亦難引人注目,故無大礙。但你我身份尊貴,行事稍有不慎,即遭人議論,不免煩惱。此次之事,離奇怪異,異乎尋常。請勿等閒視之,要漸漸使外人淡忘此事,方為妥帖。」內大臣答道:「此事如何料理,自當聽命尊便。此女數年來多蒙看顧,得在慈雨之下茁壯成長,真乃前世因緣。」源氏賞賜玉堂禮品之豐盛,自不待言。回贈來客的福物及謝儀,依照各人身份,但比定規更為隆重。只是日前太君患病,內大臣便以此為由辭謝了結腰,故此次沒有安排規模宏大的管絃樂會。

螢兵部卿親王便正式向玉望求婚,道:「看裳儀式已畢,再無法推托了吧?……」源氏答道:「皇上日前有意,要她入宮充當尚侍之職。現正奏情豁免。須待聖意下達之後,再行商議此事。」。內大臣行結腰之禮時初睹玉望容顏,但簾內燈光源脫,沒甚看清,總欲再見一面。他想:『人女定然美麗超群,不然源氏怎會如此珍視?」眷戀之情愈發深了。回想先前那個異夢,如今果然應驗了。他只對弘徽殿女御透露過實情。

內大臣對外嚴守秘密,但紙豈能包住火。此事不久便洩漏出去,一時間傳言四起,盡人皆知。那位日實不嚴的近江君亦知道了。她來到弘徽殿女御宮中,正遇柏木中將與養少將在座。她開口便道:「父親又尋回一個女兒呢,此人福份不淺啊!但其母身份卻極低微呢!」女御聽後極為難過,默然無語。柏木中將質問道:「兩位大臣如此珍愛她,總是有因的。你從何處知道這些的,又如此不知輕重地倒出來?謹防被多嘴饒舌的侍女們聽見啊!」近江君恨恨地說道:「哼!誰要你多嘴,此事我全知曉。她還要入宮作尚侍呢。我亦早希望人宮作尚待,所以才到此當差。原本希望女御能幫助我,推薦我入宮。我在此萬事皆做,連一般待女亦不如我勤快呢。可是女御就是不管我,未免太薄請了。」說得眾人皆大笑不已。柏木便譏諷她:「尚侍倘有空缺,我等皆想去當呢?你亦來爭,太無道理了吧?」近江君甚是氣憤,答道:『咖我般低賤女子,哪裡敢與你們這些公子少爺摻合一處?只怪你自己不好,將我哄進來,受人嘲弄耍笑。原來此王府非常人可踏入之地啊!真太可怕了!」說罷退向一側冷眼旁觀。但見其模樣倒並不令人厭惡,然而怒氣衝天,柳眉倒豎。中將聽了這番言語,覺得的確是自己的過失。便沉下臉,一言不發。共少將陪笑道:「你於此供職,忠心耿耿,女御決不會虧待於你。你盡可放心。你如此凶相,即使岩石亦能一腳踢成雪粉,不久,你便會稱心如意了。」棺木接著道:「似你這般模樣,只能鎖團於天宇的巖門裡,方可平安無事。」說罷轉身離去。近江君便晰呀地哭起來,叫道:「大家皆瞧我不起!惟有女御真正喜歡我,所以叫我於此處做事。」如此一想,便馬上收住眼淚,歡喜地做事去了。以後果真異常勤快,連下等侍女及女童所不屑干的雜役,她皆不忌頓勞,搶著去幹。一心一意服侍女御,不時向其懇求:「請你開思,推薦我作個尚侍!」女御甚是討厭,想道:「此人連此話亦說得出口,怎知其心中所想?」便用沉默來打發她。

近江君想當尚待一事傳入內大臣耳中,不禁啞然失笑。一日他去探望女御時,乘便問道:「近江君在何處?叫她來見我!」近江君子裡面大聲回道:「來了!來了!」即刻跑到父親面前。內大臣對她說道:「我見你侍奉女御如此周到,可知你入朝作女官亦是能行的。你不是希望作尚待嗎?怎不早對我說呢?」說時一本正經。近江君大喜過望,答道:「我早就想求父親了,可是我相信女御一定能幫助我了卻心願,所以不曾向父親提起。現在聽說此差事已被別人搶去了,真好比做了個發財夢,夢醒以後卻一無所有,真令人頹喪。」此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如同確有其事。內大臣差點笑出聲來,對她說道:「有話不敢直說,可不是好習慣。倘早些對我言明,我早就推薦你了。太政大臣家的女兒雖出生高貴,但若努力懇請,皇上定會准許。現在尚可補救,你先寫一篇申請文,字跡要端正工整,和歌要用心去做。皇上最喜好極富情趣之物,倘若你作得好,他定會錄用你。」他裝模作樣地嘲弄她。如此父親,實為可惡。近江君信以為真,答道:「和歌呢,我雖不甚高明,卻亦會做。但那申請文,最好有勞父親,代我寫吧!我真乃托父親之洪福了。」她極力懇求。藏於帷屏後面的眾侍女聽罷,暗暗好笑。有些實在忍不住了,便奔出室外,笑得打跌,凡不能自制。連女御皆為之臉紅,不勝厭煩。日後內大臣道:「憂愁煩悶之時,最好找近江君。一見到她,萬般煩惱即可頃刻消散。」於他眼裡,她只是一塊消憂解悶的笑料而已。世人對此談論不休,有人道:「內大臣為掩飾教養不良之羞,故意以簿笑之態對待其女。」

第三十章 蘭草

玉髦受封尚待後,眾人便催其早日入宮就任。然而她卻想道:「此事怎生是好?源氏名為我父,實有貪色之念,令我不得不謹慎從事。更何況至宮中後,倘皇上寵愛於我,發生糾葛,勢必遭秋好皇后與弘徽殿女御忌恨,讓我難於做人。我孤零無助,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同我交情尚淺,愛我未深,未曾仔細考慮,故此時入宮,定有流言誹謗於我,請人也將幸災樂禍。倘若如此,則必定霉運晦氣了。」她已非幼童,正值曉事之齡,故思慮重重,心緒煩亂,暗自歎息。她又想:「若不進宮,仍住這六條院裡,亦無大礙。但太政大臣心存不良,很是討厭。我如何方能尋機脫離此惡境,以清白之身洗清世人謠言呢?然而生父內大臣深恐源氏不悅,不敢強以父女之情接我歸家相待。看來,我即便進宮或居於六條院,均避不開此類風月事件,終究徒增無限煩惱,而遭世人譏議。唉,此身為何如此不幸!」自內大臣知曉實情後,源氏對她愈發肆無顧忌了,因而王慧常暗自傷心歎息,一腔愁緒無人可述,連偶爾可與其稍言心事的母親也沒有。而內大臣與太政大臣均是位尊權貴,令人望而生畏,無論大小事情,均不宜與他們商議。她獨倚窗前,面對淒清暮色,自歎薄命,那情形實甚可憐。

玉髦身著淡墨色喪服為祖母太君服喪。雖容姿衰減,然因服色不同尋常,反更添艷麗,惹人憐愛。諸侍女見了,無不開顏喜笑。此刻夕霧來訪,他身著深墨色孝服,冠纓高卷,姿容清秀。夕霧曾一直視玉置是其姐而誠心敬愛她;玉髦對他亦甚是親近。而今若因知曉了兩人並非姐弟而態度突變,似有不妥。故依舊於帝前添置帷屏,隔簾對訴。夕霧受源氏太政大臣所遣,將皇上之言傳於玉髦。玉髦答語大方,態度高雅端莊,甚為得體。自從夕霧於那日清晨風中窺見玉髦花容月貌之後,一直暗戀不已。遺憾的是乃為姐弟,不能傾述愛慕之意。然自明白實情後,愛戀之意愈發熾烈難抑。他料想玉髦進宮之後,皇上斷不會只當她是尋常女官,她與皇上真可謂是天賜佳偶,然憂愁之事也常會辭然而至。他覺得愛戀之情充溢胸中,但卻極為抑制,神色自若道:「父親命我傳言,囑我勿讓外人知曉。此刻我可以說麼?」王慧左右待女聞聽此言,遂即退避。夕霧模仿源氏太政大臣口吻,煞有介事道:「皇上十分看重於你,望其早作準備。」玉皇默默不語,惟悄然歎息。夕霧覺得此種情態極為親切可愛,更加難以自禁,遂道:「本月內喪期將滿,父親說別無吉日,故擇手十三日去河原舉行除服被楔,那時我定當相隨前往。」玉髦言道:「你亦前去,恐太招搖,還是各自悄悄去吧。」她不希望外人知曉其為何穿喪服,其用心實甚良苦。夕霧道:「你不欲洩露真情於外,實有負於太君!我覺得此喪服乃是外祖母遺念,實木捨脫掉它呢。況我並不明白兩家關係何以如此深厚,倘不著這示意血統關係的喪服,我仍不信你是太君孫女呢?」玉置答道:「我本一無所知,況此種事情,我更是不知端倪。我只覺得此喪服之色令人傷悲。」她神情頹喪,欲哭無淚,愈發惹人憐愛。

夕霧遂藉機向玉髦表達心中戀慕。他取來一束蘭草,從簾子邊遞進帝內去,對她說道:「你也有緣看此花呢!」他並不即刻將花放下,仍自持手中。玉髦匆忙間未曾留意,便伸手去接。夕霧乘機抓住她的衣袖,輕輕扯動一下,吟詩道:

「蘭草長秋野,朝暮露同嘗。望君生憐惜,只言又何妨。」玉髦聞得末句,猛然醒悟:「這不是『東路盡頭常陸帶……』之意麼?」因此她甚為不悅,心甚厭之,便佯裝不知,慢慢退回裡面。答詩道:

「柳承君相訪,原非我相疏。交情本不薄,此心何枉傷?你我如此親密共語,此情已深矣!不知尚有何求?」夕霧含笑道:「我之情誼深淺,想你心中定然明白。你今身受聖眷,我本不敢癡心妄想!可癡情鬱結於心,使我他受煎熬,我卻不得知曉!說出來又恐你生厭,故一直遏壓心中,其苦『至今已不堪』了。你知柏木中將的心情麼?那時我以為事不關己,便對他無動於衷。如今輪到自己,始知那時愚拙不已,也能體諒柏木心情了。如今他已夢醒,能與你永緒兄妹之情實甚喜慰不已,我好生妒羨呢。你能否體味我苦心呢?」他絮絮叨叨,言語甚多,十分可笑。玉髦心中不悅,慢慢向後退去。夕霧又道:「玉髦,你好心狠啊!我從未非禮於你,你應清楚吧!」他還想借此機會,多敘衷情,但聞玉勇道:「我心清欠佳……」言畢便退進內室。他只得長歎,無奈歸去。

夕霧細想自己對玉男所言,深感懊悔。然他又想:「聽人傳言紫夫人天姿國色,比此人更具風韻,我定要尋機拜訪一次。即使似今日隔簾相晤也好,至少亦可領略其嬌聲。」夕霧忐忑不安地來向源氏太政大臣回話,向他轉達了玉單的回答。源氏道:你此說來,她並不樂意入宮了。螢兵部卿親王等人頗善獵艷,大概他們絞盡心思,花言巧語向她求愛,她受其迷惑,動了情思。若如此,入宮則反而苦了她。但昔日皇上行幸大原野,她一見皇上,便禁不住盛讚其風姿。我以為凡年輕女子,只要窺見皇上,無不希望入宮侍候,故才讓她去作尚待的。」夕霧答道:「依表姐模樣,入宮去當尚待或者女御,究竟哪種更合適呢?官中秋好皇后地位高貴,弘徽殿女御也極為尊榮,恩寵殊隆。表姐入宮即使蒙受寵幸,亦難與之比肩。外間傳言:螢兵部卿親王向表姐求婚懇摯異常。雖然尚待為女官之長,與女御、更衣身份不同,但此時若入宮,似我們有意與親王作對,必定遭他忌恨。」他說話極似大人口吻。源氏道:「唉,做人何其難啊!玉運之事,並非我一人作主,搖黑大將也甚憤恨於我。我每逢見到不幸之人,總要全力救助,不忍坐機旁觀。豈知反招譏議,被人視為性情輕率,真是冤枉!其母臨終前托我照排其女,我一直銘記於心。後來聞知此女旅居鄉野,孤苦無依,我甚覺其可憐,便接了她來。只因我悉心照顧,愛護備至,內大臣便重視她了。」他此番話說得清理備至。接著又道:「依她的品貌,嫁與螢兵部卿親王委實相宜。此女容顏俏麗,體態婀娜,而又溫柔賢惠,決不會有越禮之舉,夫妻之間定能和諧。但人宮作女官,亦甚合適。此女舉止高雅,溫婉端莊,精通禮儀,作事精明能幹,正合皇上求賢之心。」夕霧聽了這讚譽之詞,想獲悉父親的真心,遂藉機說道:「多年來父親對她呵護有加,然外人誤解,說父親別有用心呢?福黑大將向內大臣說親,內大臣回答他時也如此說的!」源氏笑道:「無論怎樣說,玉運由我撫養,總不甚合適。故人富與否或其他行動,皆須內大臣應允才是。女子有三從之義,若不遵此禮,而由我作主,實是不妥。」夕霧又道:「聞聽內大臣私下議論道:『太政大臣家裡已有多位身份高貴的夫人。他不便叫王勇與之同列,放假作仗義,叫我們父女相認。然後又打發她人富作個閒職的女官,以便能將她經常束縛在自己身邊。此舉實屬聰明。』這是我認可靠之人處得知的。」他說得十分確信。源氏猜想內大臣或許有此心思,心裡頗覺不悅,說道:「如此瞎猜,甚是討厭!此人凡事都想刨根究,故有此種念頭。此事究竟如何解決,到時自然明瞭,他也實在太疑心了。」說罷笑了起來。其口氣甚是坦誠,然夕霧仍不放確信。便連源氏自己也在尋思:「此等心思,若被他人識破,實在冒昧。我須設法向內大臣道明我清白內心。」他本想安排玉堂進宮,以掩人耳目,遮掩自己曖昧之情,孰料內大臣識破此計,心中甚覺惱恨。

八月,玉髦除去喪服。源氏認為九月不吉,故決定延至十月入宮。皇上心急如焚。仰慕玉髦之人聞知此事,無不惋惜,紛紛前來,懇請玉髦身邊侍女幫助,玉成好事。然此事比單手塞住吉野大瀑布更為艱難,侍女們亦感束手無策,推答道:「沒有辦法!」夕霧自那日冒昧求愛之後,不知玉皇如何看她,因此倍覺痛苦。此時,他便四處奔忙,佯裝幫助,以圖博得玉髦歡心。此後他再不冒昧求愛,只是不露聲色,極力遏制熱情。玉髦的眾位親兄弟,一時還未熟識,故不曾來訪,均在焦急等待她入宮之日,打算前來相幫。相不中將曾煞費苦心,向她求愛,如今則音無音信。玉裡的侍女們均竊笑他老實憨厚。一日,他忽以父親使者身份來訪。因為平素習慣於躲躲藏藏遞送情書,故今日仍不敢堂皇出面,卻於月明之時,躲進桂樹底下去了。以往玉髦從不接見他,持女們也不願代他傳言。如今則撤去了藩籬,於南面設置了座椅招待他。但玉髦仍羞於親口答話,故令侍女宰相君傳言。柏木頗感不悅,說道:「父親特派我來,只因有些話不便為外人知曉。如今你卻如此流離於我,叫我如何開口向你傳敘呢?自古道:『手足之情割不斷。』雖是常言老話,卻也合情合理啊!」玉髦答道:「我亦想將多年積鬱心中之話向哥哥傾述,只因近已動緒惡劣,竟至不能起身相見。哥哥如此怪罪,倒使我覺得疏遠了。」說時態度誠懇真切。柏水道:「你情緒欠佳,不能起身,可否害我到你床前帷屏外說話?……罷了罷了,我這請求也太無理了。」便低聲轉達了內大臣的話,其儀態優雅,絲毫不遜於他人。內大臣的話是:「關於人宮諸事,我無緣詳聞,甚望—一秘告於我。因凡事須防人耳目,故未能自行前來,亦不便通信,故而掛念不已。」棺木乘機又叫宰相君轉達了自己心裡話:「從此,先前那些愚蠢之舉決不會再有。但無論我等關係如何,你對我的滿腔熱情漠然置之,終令我愈感可恨,尤其今晚!你本應在北面招待我才是。若高級待女不屑顧及我,令幾個下等待女引導我亦可。似今日如此冷遇,實無其例,我真是不幸之至。」他倒著頭,恨恨不已,模樣極為可笑。宰相君如此轉述與玉至。玉髦道:「與哥哥剛剛相認,忽然親近,恐被人恥笑。我長期流落,其間諸多困苦,亦欲向哥哥傾述,然鬱積於胸,卻未有相敘之機,反比以前愈覺苦恨。」這無非應酬之辭,拍木甚覺羞慚,閉口不言。後來贈詩道:

「未悉妹山道,途述結絕橋。唉!」吟時怨恨無比,實乃自取惱恨。玉髦令宰相君傳詩:

「迷失山道不知國,但覺錫書語不倫。」宰相君附言道:『借口你屢次來信,我家小姐不知其意。小姐對於世間諸事,均是多方顧慮,故未答覆。此後定然不會再發生此類事了。」這也確為實情。柏木答道:「如此甚好,今日我不便長留,暫行告辭。以後定當竭力效勞,以表明寸心。」言畢辭歸。此時皓月當空,無色清朗。柏木中將沐浴於清輝之中,姿態灑脫。他又身著常利服,更襯得面貌清秀,與如此美景甚是相宜。眾侍女見他漸遠,相與議論道:「此人氣質雖略遜於夕霧中將,但也優美異常。他家兄妹何以皆如此出眾呢?」她們每每稍有所見,便極口稱道不已。

惠黑大將與柏木中將同為右近衛府的幕屬。惠黑時常請相木前來與他親密相晤,並請相木代為向其父提親。髯黑大特品貌雙全,乃是朝廷輔揭之臣候補人,內大臣對他亦甚器重。但源氏力主玉髦入宮。內大臣雖知源氏別有所圖,但不便逆其意願而將她許配望黑,只得聽便源氏安排。這髯黑大將原是皇太子的生母承香殿女御之兄,除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外,皇上對他亦最為信賴。他約莫三十二三歲,其夫人乃紫姬之姊,年長他三四歲,並無何等缺陷,大約只因人品欠佳,惠黑大將便稱其為「老婆子」,一向輕視於她,常思離棄。因為此故,源氏便覺授黑大將與玉髦實不般配,一直未應允他。雖然髯黑大將並非輕薄放蕩之八,但為了玉髦,也曾耗盡心思,往來奔走。他探得內大臣對他並不厭棄,玉髦亦無意進宮,便屢次去找待女養君。說道:「如今內大臣對我已無異議,只是太政大臣本曾允諾。」便催促她盡快玉成其事。

不覺已是九月。秋霜初降,晨光清爽。侍女們拿來不少情書,皆為那些求愛者偷托侍女送進來的。玉髦並不親看,皆由持女讀與她聽。鏡黑大將在信中寫道:「指望本月玉成此事,不覺空過多日。仰天悵歎,憂心如焚。

「哪管九月不吉天,奔波勞命卻徒傷。」原來他已知曉玉髦九月一過便當入宮。兵部卿親王的信中寫道:「事既如此,多言何益?只是「莫使館館朝陽艷,融盡斑斑竹上霜。但盼體諒我心,亦可聊慰傾慕之情。」此信繫於一根早已調枯的小竹枝上,竹葉上沾著未曾拭去的點點秋霜。那個信使也是形容樵淬。還有式部卿親王之子左兵衛督,即紫姬之兄,因常往來於六條院,敵對玉髦入宮之事所知甚詳。他為此悲憤不已,信中詳述其恨,情詞異常淒苦,其詩道:

「心雖欲忘悲難忘,如之奈何奈若何?」這些情書的筆跡、紙色與黛香之氣各自相異,各盡其妙。眾侍女皆道:「倘將來與他們全斷來往,必甚為寂寞。」不知玉置心生何感?僅對螢兵部卿親王略複數語:

「葵花朝陽縱有意,不消早自降秋霜。」雖只片言,並無深意,然螢兵部卿親王看了卻如獲至寶。可見玉髦已深悉其心,寥寥數語亦令其歡悅癡狂。如此書信,雖只談微不足道之事,但各訴怨恨,式樣繁多。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見此不由慨歎道:「為女子者,其行為舉止,委實應以玉髦為楷模。」

第三十一章 真木柱

且說源氏太政大臣正歸勸髯黑大將,對他說道:「若將此事傳至皇上耳中,看你如何收場。我看眼下切勿走漏風聲才好。」但擦黑大將得意洋洋,毫不在意。玉堂雖為他擁有,但並非出自真心。她以為此乃並世冤緣,便整舊愁苦哀歎命薄,累黑大將亦有苦難言。但念及終成好事,姻緣非淺,又甚是歡喜。在他眼中,玉望是越看越嬌媚,實為心中理想伴侶,險些為他人奪去。如此一想,不覺有些心驚肉跳。便欲將替他援和的侍女養君當作觀音菩薩孝敬。然而玉望深恨務君,自此一直疏離她。並君不敢前去伺候,惟整日閉於自己房裡。為玉皇刻骨相思、備嘗苦戀之人,不計其數。真是陰差陽錯,那石山寺觀音菩薩偏要許她個並不相愛的人。源氏對此人也不如意,深覺惋惜。然而他想:「事已至此,多畝何用。既然內大臣等已許諾,我若反對,豈不見恨於播黑大將,於我亦為多事。」便舉行隆重儀式,熱忱接待新女婿。

累黑大將急欲早成好事,正忙於各種置備。可源氏認為玉望若毫不猶豫,貿然遷往夫家,必遭正夫人嫌忌,於她亦很不利。便以此為由,勸髯黑大將道:「你還得穩妥些,慢慢來,不可傳揚,務使你們二人均不受世人譏諷怨恨方好。」內大臣私下對人道:「我看進宮前先辦婚事反而穩妥,倘她急著進宮,又無特別保護人,處境定很艱難,又要讓人擔心。我固然有心成全她,可弘徽殿女御正受恩寵,教我如何打算呢?」此話言之有理:身於帝側,而恩寵不及他人,僅為一尋常宮女,終不得帝寵幸,到底是不幸的。祝賀儀式於新婚第三日夜舉行,源氏太政大臣與新婚夫婦唱和詩歌,極其歡洽。內大臣聞知,方曉源氏撫養玉望,確為一番誠意,內心甚是感激。此次婚事雖是秘密舉辦,但外人終會知曉,並加揣測。果然,不久便沸沸揚揚傳了出去,成為轟動一時的一件珍聞。後來冷泉帝也得知了。他歎道:「可惜啊!我們宿緣太淺。然既有尚待之志,何不依舊入宮呢?尚待自不比女御、更衣,即便出嫁亦未嘗不可。」

十一月,宮中祭典甚多,內侍所事務繁雜。典侍、掌侍等女官,屢屢入六條院請示尚待,一時玉暑房內賓客滿座,熱鬧非凡。惠黑大將白日也不回去,於此處東遊西逛,玉望甚是討厭。諸多失意者中,螢兵部卿親王最是傷心。式部卿親王之子左兵衛督除心中失意外,又因其姐被鬢黑大將遺棄,成為世人笑柄,放更為痛恨。然而回頭一想:事已至此,痛恨何益,倒反見其愚。髯黑大將本是舉止謹慎、行為檢點的忠厚之人,從無輕薄行徑。如今卻彷彿變了個人,為玉望弄得神魂顛倒,偷偷摸摸地刻意裝扮成風流絕代的樣子,眾看了無不暗覺好笑。玉望生性活潑,而今笑容盡致,鬱結於心。此事並非自願,已是眾所周知。然而她尚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對此感想如何。又想起螢兵部卿親王的一往情深,以及風流倜儻的儀態,愈覺自己可恥可恨,因而對髯黑大將一直心懷怨恨。

世人曾懷疑源氏太政大臣以往對玉望別有所圖,如今證實了他的清白。他思量昔日懸崖勒馬之舉,尚覺自己雖有時任性,但畢竟未超越禮儀。便對紫姬道:「往日你不也懷疑我麼?」但他深知自己司撤本除,激情難耐時,不免任性行事,故情思仍未斷絕。一日上午,他見授黑大將出門未歸,便悄然來至玉望房裡。玉鬢近比心緒愁悶,神情頹喪。見源氏來到,只得掙扎起身,躲於帷屏後接待。源氏此次尤其注重舉止,言語亦與往常有異,大都是平日應酬之語。玉鬢早煩了那個粗俗的提黑大將,墓地復見源氏那雋逸姿態,不由憶起日下自己際遇,更是羞慚得低下了頭,眼淚簌簌而下。言談也逐漸變得溫柔親密了些。源氏將身倚於近旁矮几上,一邊說話一邊向帷屏內窺視。只見玉置儀容清爽,越發出落得可親可愛,比以往更覺嫵媚動人,百看不厭了。便想:「這等絕妙美人,卻拱手讓與他人,我真太慷慨了!」歎惋之餘,即賦詩道:

「未得同枕共錦貪,戀慕情懷銘於心。傳歎川上橫渡時,但看他人援手引產世事真難料啊!」說罷舉手拭淚,神態優雅。玉囊以袖遮面,答道:

「山川尚未渡,淚海身沉浮。殘軀成泡影一,散無跡蹤。」源氏道:「沉溺於淚海中,此念何其癡啊。姑且不論。那三途川乃必經路途,你渡此川時,可否讓我扶持你的指尖呢?」言畢淒然一笑。繼而又道:「如今你該看清了吧。於此世間,如我一樣至誠坦蕩之人,實不多見。如能知我一片心意,我便滿足了。」玉鬢聞此,內心異常悲切。源氏瞧她可憐樣子,便調轉話頭道:「皇上希望你能入宮,若不遵命,是欺君的。你且要為將來想想。女子出嫁後,常常不便擔任公職。我當初的安排,並非如此。可二條院那內大臣主張這樁婚事,我只得答應了。」言辭甚是委婉。玉量聞聽此言,既是感激,又覺羞愧,只管默默流淚不語。源氏見她這般感傷,亦不便再訴衷腸,僅將入宮事宜及準備事項等作了一番教導。看他那情形,是不會應允玉望遷至望黑大將宅院去住的。

髯黑大將亦不願玉髦入宮。他自有想法:不若乘此時機,將她從官中徑直接回自己府邸。便答應她可先入宮。然六條院畢竟不比自家宅院,出入極為不便,處處受到約束,感覺異常痛苦,迫切希望早日接五星回家。即日便動工將邸與修葺一番。宅內荒棄已久,許多設備須重新置辦。正夫人為他薄情寡義、喜新厭舊傷心不已,但他漠不關心。平素疼愛的子女,如今亦全不放於心上。倘是稍有幾分柔情之人,不論何事,亦要體貼旁人一片誠心,勿使他們受到傷害。可這位大將不同,他性格直爽,說一不二,做事任性而為,無所顧忌。因而常使別人痛苦不堪。他的正夫人人品並不差。論及家境,其父本為高貴親王,對其視為掌上明珠,世人亦十分尊敬,容貌亦為端莊俊美。近年不知因何禍作祟,竟有一鬼魂時常纏附著她,故常常失卻性情,近似瘋狂。置黑大將有意疏遠她,然而還是尊重她,將其視為高貴夫人。直至近日遇到玉髦方變了心,他深為玉量傾倒,常覺她超凡脫俗,容姿清麗,舉世無雙。尤其是世人猜疑她與源氏關係曖昧,而今證實了她仍是冰清玉潔,因而倍加珍愛。此亦是人之常情。

此事為正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聞知,憤恨說道:「豈有此理!如若接那俏麗女子進府,將我女兒置於一邊,豈不讓世人笑話?只要我未死,我女兒定不能忍辱負重寄人籬下。」便將邵宅東廂房加以整飾,欲將女兒接回來。此女卻認為雖為娘家,但既嫁為婦,卻又重回依賴父母,終不是辦法。煩惱之餘,心緒更壞,以致臥床不起。她本溫恭馴良,心地純真,僅由於心病時常發作,常人便逐漸疏離。室內器物雜亂,塵垢厚積,幾無一清潔處,滿目一片淒涼。熟視了玉空居處的瓊樓玉宇,蒙黑大將走入她房中便覺難堪入目。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心中又覺憐憫。便對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思。何況你我多年夫妻,應當相互諒解,白頭偕老。你雖有病,但我並不嫌棄,一向對你照顧周到。但願你勿厭棄我。我們已有子女,無論何時,我是絕不會疏遠你。可你卻一直懷婦人之見,無端怨恨我。你尚未知我真心前,我不怪你,但眼下務請一時任我行事,且觀事態如何。岳父聞知此事,甚是憤怒,斷然接你回娘家,豈知如此做甚是不妥。不知他出於真心,還是欲借此懲戒我?」說完便笑起來。夫人聞聽此番言語,十分氣惱。而在哪內當差多年而身似測室的木工君、中將君等人聽後,亦皆憤憤不平。巧逢夫人近幾日精神恢復正常,故而傷心欲絕,答道:「你罵我昏噩無知,笑我怪僻,我罪有應得。但不許你提及我父!為了我而連累為父受人譏評,我心何安?你那勾當,我早已司空見慣,也不是今日方才見到,故不會再悲痛的。」說罷轉身不再理他,姿態甚是優美可愛。她本來身材小巧玲球,但因長期患病,更顯得慌忙不堪,一副弱不禁風之狀。一頭烏黑的秀髮,如今也是疏疏落落。再加久未核沐,淚雨常沾,愈覺可憐。她並不嬌艷,但酷似其父,倒也清秀;僅因病中又無暇修飾,故全無華麗之色。提黑大將道:「我安敢譏評岳父大人?你怎能說如此無禮之話/便用話勸慰她道:「近來我常去之處,似瓊樓玉宇,異常豪華。我等粗陋之人甚是不慣,總有自慚形穢之感。故欲將她接回家中。太政大臣乃當今顯貴,聲望頗高。玉髦乃他義女,故她遷來後,務請與之和睦相處,以免家醜外揚。若為太政大臣聞知,實在令人尷尬。你即使回娘家,我亦不會忘了你。無論如何,我倆情愛誰也無法斬斷。倘你斷然棄我而去,干你勢必為世人恥笑,於我亦當受眾人譏評。故請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與我長相廝守,比翼齊飛。」夫人聽他如此說,便答道:「你的薄情,我並不在意。我之所悲,乃為父為此病而日夜憂慮愁苦,今又因被丈夫遺棄更為世人譏笑。如今有何顏面回去見他呢?你提及太政大臣家紫夫人,她本為我異母妹,幼年離父,於別處長大,如今卻做了我夫的岳母大人。為父對此極為不滿,於我卻並不介意,我只見你行動如何即可。」惠黑大將道:「夫人所言極是!可一旦你那毛病發作,一切麻煩都來了。此事紫夫人不知情。太政大臣亦將她寵如千金小姐,她豈能顧問我等蠻夫俗子?且她並未以義母自居。你們憑空猜測,若為她聞知多不好啊!」他於夫人房中呆了一天,談話甚多。

暮色漸起,提黑大將極不耐煩,恨不得即刻回至玉置身邊。不巧天又紛紛揚揚飄起雪來。如此寒冷之夜出門,旁人必然怪異。若眼下此人心生護恨,與我晉罵不休,倒可拂袖而去。可此刻她卻心平氣和、和藹可親。拋卻她又於心不忍。到底如何才好,心中猶豫不決。窗也不關,只望著庭中出神。夫人見他如此模樣,便催促出門:「真不湊巧啊,雪這麼大,路上怕難走呢!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去吧!」她知道情緣已盡,無可挽回。那神情尤其可憐。髯黑大將遵:「如此惡劣,怎樣出門呢!」但立即又道:「近幾日,那邊人尚不知我意,定要說三道四。太政大臣及內大臣亦將懷疑我的誠意,故我不得不去。其中苦衷,望夫人鑒諒。等她遷至家中,大家便可放心了。你清醒時,我定只憐愛你一人。」夫人輕聲細語答道:「若你身在家中,而心向外面,反使我更為痛苦;若你人於別處,而心能念及我,那我襟上的冰亦可消解了。」便取過香爐,將他衣服熏上濃香。而她自己身著久已不漿的舊衣,一副落拓不羈模樣,更顯寒他。那頹廢之相,叫人看了著實酸楚。由於時常以淚洗面,兩眼紅腫,容顏憔悴不堪。但此時髯黑大將真心拎憫她,故並不覺可厭。畢竟多年夫妻,想起昔日夫人種種好處,忽覺自己移情別戀,太薄倖了。然同時又感到玉鬢的戀情更為熾烈。便伸伸懶腰,長歎數聲,換上衣服,取過小香爐放入衣袖,再加些熏香。

換上質地華艷、柔軟得體的衣服,髯黑大將顯得神采飛揚。雖難與天下俊男源氏媲美,談不上風流絕代,卻也秀麗堂皇、儀態萬方。隨從皆於門外喊道:「雪已停了。夜深了吧?」他們不敢直言催促,裝作呼喚同伴,閒談中夾著咳嗽聲。此時中將君及木工君等都嗟歎不已:「人活一世,好沒意味啊!」她們躺著,相與談論。夫人也躺著,姿態甚是優雅,正苦苦沉思。突然,她站起身來,疾步走至大熏寵前,取出盛滿香灰的香爐,逕到輟黑大將身後,將香灰朝他頭上扣了下去。轉瞬間的事,誰都未曾料到。福黑大將不禁一怔。頓時呆若木雞。細膩的香灰粉撒人眼睛及鼻孔,弄得他暈頭轉向,看不清四周情形。他兩手亂舞,欲將香灰彈去,可全身都是,總也排不盡,只得脫下衣服。倘她未患病,作出此種行為,那真是荒唐至極,亦再無眷戀的價值。然而是為鬼魂附體,失去本性,使她被丈夫遺棄。身邊眾都同情她。她們亂作一團,忙替主人換衣。然而不少香灰滲入鬢髮叢中,又沾滿全身。如此模樣。怎敢走進玉是臥房呢!

惠黑大將想道:「雖患有心病,但此種行為,太過荒唐,以往未曾見過。」煩惱之餘,更憎惡夫人,適才那點憐愛之心也全然消失了。但念若將此事鬧大,恐生意外,只得強忍怒火。夜已更深,仍派人召請僧眾,為她祈禱驅邪,夫人正高聲怒罵,不堪人耳。滾黑大將聽了,深惡痛絕。這確實也難怪他。或許因祈禱法力,夫人一時如挨打,一時跌倒於地,折騰了一夜,東方既白,方疲倦睡去。此時望黑大將才稍作喘息,一心牽念玉貨,便寫信與她道:「昨夜此間有人突患暴病,幾乎喪命;再則大雪飄揚,行路艱難。徹夜思慮,寒氣透骨。未能前來歡敘,此情尚望見諒。但不知旁人將如何議論。」言語甚是直爽。又附詩道:

「紛飛雪花亂似心,雙袖如冰難獨眠。實在難堪。。」信箋用白色薄紙,甚是工整,然而並無多少風趣。文筆倒還優雅,足見此人才氣不凡。可玉慧心底並無髯黑大將,巴不得他永遠消失,夜夜不來。此封戰戰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更不用說回復了。累黑大將見無回信,很是傷心,焦慮了一天。

次日夫人甦醒,狂態依然未減,樣子極其痛苦。便繼續修法祈禱。累黑大將也暗暗祈禱:但望能平安無事,早日康復。他想:若未曾見過其正常時可憐可愛模樣,我決不會容忍至今。那樣兒實在令人惱恨2一到黃昏,他惦念王望甚切,急急準備前去相會。而此時他已是衣冠不整,形容誰修,不成體統。然無人替他取出漂亮泡子穿上,樣子殊為可憐。昨夜那施已有好幾處被燒破,襯衣亦染上了焦臭味,甚是難聞。這分明是與夫人鬧翻了。若玉置見了,定然不快。於是細心洗浴,刻意裝扮,木工君替他熏好衣服,吟道:

「寂寞獨居心如焚,胸中妒火灼破衣。你對夫人如此寡情薄義,我等旁人亦為此不平。」說時用衣袖輕掩其口,限波流轉。然而髯黑大將對此熟視無睹。只恨自己如何會看中木工君此種女子。此人命真薄啊!便回詩道:

「心中常悔恨,每逢惡疾時。怨氣如灼煙,炙破身上衣。昨夜那醜事若倡揚出去,我就聲名掃地了!」歎息連連,便出門而去。進入玉堂房中,方覺僅隔一宿,見她愈發嬌艷。遂更為愛她,而於別的女子概不留意。每每想起家中之事,便心煩意亂。敢將自己長久關於玉望房中,再無回家之念。

再說他家中連日修法祈禱,可那鬼魂仍糾纏不休,弄得雞犬不寧。惠黑大將聞知,心想此刻若回去,定然生出事來,遭人恥笑,恐懼之極,越發不敢歸家。後來雖偶爾歸家,也僅宿居別室,將子女叫來安慰愛撫一番。他有一女,年方十二三歲,且有兩個小男孩。近年來,他雖對夫人日漸疏遠,但總將她視作高貴的正夫人。而今情緣已盡,眾侍女均為夫人感到悲傷。

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得知此事,說道:「由此看來,他已拋棄了我女兒。若再沉默,我親王臉面將擱置何處?豈不為世人恥笑?只要我活於此世,定不讓女兒受如此之氣。」便即刻派人接女兒回來。夫人情緒已定,正自憐不幸,忽聞父親派人來接,想道:「此等絕情之人,我留有何用?與其被他遺棄,遭人恥笑,不如我就此回去。」便應允立即回家。來接之人乃是她三位兄長:中將、侍從及民都大輔。另一兄兵衛督,職位稍高,行動不便,故未能前來。車僅三輛。眾侍女早知會有今日。如今果如其然,想起日後即將與此邸宅訣別,不覺紛紛流下淚來。夫人悄然道:「我久未回家,此番回去,猶如旅居,用不了多少人。你們留幾人與我同去,其餘暫回娘家,待那邊安定後再說吧。」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準備搬走,弄得毛內雜亂不堪。夫人凡需要的用品,俱已整理完畢,以便運走。一時府邸上下,哭聲不斷,一片淒涼!

惟有三個孩子,不諳世故,正於院中德戲。夫人將他們叫來,說道:「為母前世造孽,遭此報應,對此世已無留戀!念及你等日後孤苦無依,我心便如刀割。今且帶你們至外祖父家。女兒守在我身邊,日後命運如何尚不得知。你們二男孩,還得靠父,以後要常回來看望他。可你們那鐵石心腸的父親,不將你們放在心上,日後前程定很暗淡。倘外祖父在世,你們將來亦有些出路。如今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掌權,他們聞知你們身世,定會鄙薄,於此世間立世是不易的。若拋卻紅塵,削髮為尼,那我死也不安心了。」說罷哭起來。三位孩子雖不懂此話深意,但也都蹩眉而哭了。幾位乳母聚於一處,相與悲歎道:「見古書中記,即便為父的平素慈愛,一旦有了新歡,也會拋棄前妻子女,何況我們大將,平日對兒子便很疏遠,徒留父親空名,日後想得到照顧,恐怕沒指望吧。」

天色漸暗,彤雲密佈,似要下雪,暮色一片淒涼。迎接的公子催促道:「天氣這麼壞,還是早些回去吧!」夫人只顧拭淚,茫然若失。那女公子平素最得滿黑大將鍾愛,她想道:「若沒了父親,往後怎麼過呢?今日若不能與他告別,此後恐無緣再見了!便俯伏於地,不願與母同去。夫人百般勸慰道:「你若不走,我可更傷了心!」女公子誰有嗚嗚哭著,定要等父親回來。然天色已晚,襄黑大將哪知家中變故?女公子倚於東面一真木柱上,望眼欲穿。這真木柱,是她與父往常親暱時倚靠的。今後將讓與別人,無限感慨,便將一張檜皮色紙折疊,匆匆寫下一詩,用管端將紙塞進柱縫裡。其詩道:

「匆匆臨別時,寄語真木柱。相傳多年情,莫忘銘於心戶尚未寫完,止不住又哭起來。夫人勸道:「算了吧!」便和詩道:

「使真木柱多情,緣盡人去豈能留?」隨身眾聽後,皆悲不自禁,平日熟視庭前草木,如今亦覺依依難捨。眾皆掩面啜泣。木工君仍留居邸內。中將君臨別贈詩道:

「巖畔細水可長住,鎮宅主君豈可離滬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就此告別吧!」木工君答道:

「雖宿巖畔鋼水在,情緣淺短不長久。不必再說了!」言畢哭起來。夫人乘車別離評宅,想到往後無線再見,屢屢「回頭」凝望牆外伸出的「樹梢」,「直到望不見了」方止。並非依戀「夫家」,僅為生活多年,一草一木俱已熟知,安得不傷情呢?

式部卿親王正等女兒歸家,心中甚是煩惱。老夫人又哭又罵:「都怪你走了眼,平素將太政大臣視若親人,其實是你七世冤家!當初愛女欲進宮作女御,可他卻百般阻撓,有意為難。世人均以為他流放須磨時,你未表同情,故而懷恨於心。然而到底是親戚呀!他雖寵愛紫姬,卻無點滴恩惠旁及妻子家族。且一大把年紀,不知於何處領一身份不明的女子為義女。自己玩膩了,欲將她許配於一忠厚樸實的人,相中我們女婿,百般奉承他。如此輕薄行徑,怎不令人噁心!」她大罵不止。式都卿親王止住她道:「哎呀,你話怎如此難聽!萬萬別信口指責世人皆尊敬的賢臣!他甚是賢明,作此種報復,定經深思熟慮。惟我一人,因沾有煙親,故我前年五十壽辰,他的祝儀尤其豐隆,舉世盛稱,讓我們擔當不起。我常現為無上榮耀,不敢另有奢求了。」老夫人聞聽此話,愈是氣憤,極盡惡言,把源氏奚落一遭。此老夫人也真是不識抬舉。

且說貨黑大將於玉鬃處,得知夫人已為式部卿親王接回,想道:「奇怪!都成老婆子了,竟有醋意,動輒回娘家去。定是親王處事輕率,不然他不會斷生此念。」憶及兒女及旁人談論,頗為不安,便對玉警說道:「我家出了奇事呢。她回了娘家,這下我們倒落得清閒了。其實她性情甚好,日後你去了,她自會躲在一邊,決不難為你。可她父親如今接了她去,倘外人得知,定怪我薄情,我得前去解釋清楚,即刻便回。」他身著華麗外衣,內襯白面藍裡衣衫及寶藍色花綢裙,打扮入時,顯得儀表堂堂。眾皆覺此人與王髦般配。可玉囊聞得他家竟有此種變故,慨歎自身命薄,正眼也不看一下。

搖黑大將先回轉私邪。迎他的僅有木工君,向他懼告昨夜夫人離家時詳情。當聽至女公子臨行前切切盼他歸來,不忍離去的情景,素來心硬如磐石的他,也不禁簌簌下淚,模樣甚為淒楚。他道:「哎!皆因她神經失常,狂病不時發作,多年來我百般隱忍,可他們全不體諒,奈何!倘我乃專橫之人,定不可與她相處至今。別再說了,如今她已成廢人,位於何處不一樣呢?但幾個孩子,尚不知親王如何安置。」他歎息著,看那從真木柱縫裡取出的詩,文筆雖顯稚氣,但女兒那淒苦的心情確叫人憐憫,令他掛念更切。他一路抹著淚,來至式部卿親王府哪,可無一人出來見他。此地親王正勸女兒道:「你為何還要同情這趨炎附勢。見異思遷之人呢?他變心又不是此次,這我早有所聞。如今要他回心轉意,已無可能。你若再對他抱有幻想,你的病恐無好轉之日了。這般開導,實亦有理。震黑大將只得讓傳言於親王:「如此大事,切不可急躁。雖有些疏遠,未能常訴衷腸,疏漫之罪不可諒解,但已生有幾個兒女,又那般可愛,彼此尚可信任。故今次務請諒解。倘他日世人判我罪不可恕,再請黃罰我好了。」如此懇求,仍不得寬諒。他便求欲見女公子一面。可僅只出來兩位男孩,而不見女公子。長男已滿十歲,為殿上童,相貌端莊。雖不甚秀麗,倒也常得眾人誇讚,且已知情達理。次男僅八歲,甚是活潑清秀,相貌酷似其姐。羈黑大將愛撫地摸著他的頭,說道:「只要見到你,就權且見著你姐姐吧。」哽咽著與他們訴話。本欲求見親王,親王不見,僅說:「偶遇風寒,正臥床歇息。」髯黑大將覺得無趣,只好告辭出來。

父子三人共乘一車,一路閒談近日之事。願黑大將本帶兒子至六條院,而將他們帶回自家宅邸,自己卻欲去六條院,臨走時說道:「你們且住於此,日後也好來看望你們。」說罷便獨自去了。二孩子茫然無措地見父親背影遠去,心中極其難受,那孤苦模樣又使授黑大將添了層愁緒。但至六條院,一見玉望那美貌,千愁百結又舒展了。再將她的嬌妍柔情與自己那位怪異的正夫人相比,真乃天壤之別。自此便以前日拒於門外為由,與正夫人不再往來,音信亦絕。式部卿親王聞知,對他的薄情甚是惱怒,然惟有愁歎。紫姬也聞得此事,慨歎道:「那我也將替父親怨恨了,真冤啊!」源氏覺得對她不住,便安慰道:「人難做啊!玉囊一事,雖並非由我一人作主,但又涉及於我。如今是上亦懷疑與我有關,螢兵部卿親王亦怨恨我。事已至此,螢兵部卿親王本是寬宏大量之人,待弄清緣由後,定會消除埋怨。且男歡女愛等事,真相日後自會清楚。你父親也不會怪罪我們吧。」

連日發生種種煩心之事,尚待玉置更顯得鬱鬱寡歡,不再開朗了。髯黑大將覺得委屈了她,便用盡心思勸慰她。他思忖道:「她本欲進宮,若我不贊同而誤了行期,皇上怪下來,怎能擔當得起?太政大臣亦會責怪我,況前朝亦有以女官為妻的先例,何不讓她入宮去?」他如此一想,便於年節後送玉置進宮。

尚待玉竄入宮定於每年舉行男踏歌會的正月十四日,故儀式氣氛更為熱烈隆重。義父太政大臣及生父內大臣的親臨,更為碧黑大將增添了威儀。宰相中將夕霧亦前來祝賀,甚是坦誠。玉望諸位兄長如柏木等,亦乘此機會前來,精心看顧,關懷細微,實在可賀。承香殿東側為尚待房室。西側為式部卿親王家女眷居所。雖兩地僅隔一廊,然二人心有隔膜。一時宮內嬪妃雲集,競相搔首弄姿;滿目珠綠,繁華異常。而那些身份卑微的更衣很少於人群中出現。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部卿親王,及左大臣家眾女御,今日全來協助。參加的還有中納言之女及宰相之女。

今年踏歌盛會規模宏大。前來觀賞踏歌的眾女眷及娘家人個個妝扮得花枝招展。連皇太子之母承香殿女御亦親臨盛會。她衣著絢麗,花團錦簇。年僅十二的皇太子,繡衣錦裳,服飾亦是人時得體,踏歌隊所行路徑是先赴御前,次至秋好皇后宮味,然後前往朱雀院。按例本應再赴六條院,但日辰已晚,恐不便捷,故免去了。隊伍自朱雀院折回,途經皇太子宮時,天已微明。迎著東方源俄而泛白肚魚的晨曦,踏歌人意興正酣,不禁齊聲唱和起《竹I!I》。嗓音清脆、儀態流灑的內大臣家四五位公子,亦加入合唱,歌聲悅耳動聽。內大臣正妻所生的太郎君,為殿上童子,平素深得父親寵愛,容貌亦甚英俊,與髯黑大將的長男相仿。尚侍心想他為異母弟,對他自不一般。

玉望眾侍女的衣著服飾,色彩及樣式雖無新穎之處,但此時亦顯得格外華麗人時,足可與恨居宮廷的宮人媲美。玉置與眾詩女皆欲多呆些時日,細心品味此間歡樂。各處犒賞踏歌人的禮品亦自是不同一般,尤為玉皇所贈的棉絮式樣新穎,極富情趣。踏歌人亦於此處休想,氣氛熱鬧非凡。他們的酒筵本有定例,此次經髯黑大將指示,故格外豐盛。他也留居於宮中值宿所,此日頻頻派人傳言於尚待道:「入宮任職,甚教人擔心。惟恐君際此間變心,故請今夜返歸本邸。」雖傳數遍,但玉置仍置之不理。眾持女皆勸他道:「太政大臣吩咐:『入宮機會難得,匆忙辭去豈不可惜?務使皇上歡心,得其許可,方可離去』今夜退出未免太早了。」貨黑大將極為懊喪,道:「這般多次勸請,怎奈她終是不聽,咳廣言畢,連連歎息。

再說那螢兵部卿親王,是日於御前奏樂,總無法安定神思,玉祭窈窕身姿總縈繞於腦際。恰逢摸黑大將前往近衛府公事室去了。他便急書信一封,盡述情懷。使者將信遞與侍女道:「此為親王差人送來的。」傳女將信呈與尚待。玉童毫不在意啟開,見信中寫道:

「深山蒼蒼茂樹上,雙棲呢響比翼鳥。羨妒愁煞孤單客,芳春悲苦纏獨身。已聞得嚶鳴聲了。」玉堂心中大為不悅,但已羞得滿面紅暈,更不知如何處置。忽聞皇上駕到。適時明月當空,朗照皇上清麗龍顏,她才覺皇上甚與太政大臣肖似,幾無分毫差異。不由心中納悶:「如此俏麗美男,人世真有二人?』(想至源氏平日雖對她恩惠深厚,但居心不良。眼下此人,倒無惡意。皇上慈顏悅色,委婉訴恨,怨她誤期入宮。玉望甚是窘迫,僅以袖掩面,緘默不語。皇上道:「你沉默不言,叫我如何是好?我特科你為三位,以為你能知我意,可你充耳不聞。你原有此等習痺啊!」便贈詩道:

「依心思我戀慕苦?紫衣倩影今始見。你我宿線深厚,無過於此了。」說時神采飛揚,儀態瀟灑,見者莫不慚愧。玉堂見他肖似源氏太政大臣,心亦安定了,遂吟詩作答。意即入宮尚未建功立業,承蒙加封三位,今此不勝感激。詩道:

「無故仰承聖主恩,紫衣賜賞無才人。日後定當報答皇恩。」皇上笑道:「說日後報恩,怕是托辭吧。若旁人閒話我不應與你相好,我倒想去評評理。」不覺有些怨恨。玉堂甚覺難堪,以為世上男子均有此種怪瘤。便告誡自己,日後斷不可對他笑臉相迎了。便沉下臉來。冷泉帝也不好再說什麼,想道:「來日方長,自會熟識的。」

不料此事傳人搖黑大臣耳中,令他大為擔憂,便急切催促玉髦回去。玉望也恐惹出事端,難為人妻,不直留居宮中。便編出種種令冷泉帝無可辯駁的理由,又由父親內大臣出面勸請,方許她離宮。臨行前冷泉帝對她說道:「此次退離出宮,定有他人嫌忌,不讓你再入宮來。我真傷』心啊。最初本有意於你,如今落於人後,要仰承他人鼻息,我已不如先前的文平貞了。」他言辭懇切,惋惜不止。昔日未見其人,便傾慕於她。而今即於眼前,更覺有傾城之貌。即便不曾有過此心,也要動情;何況傾慕已久,怎不留連?可一味強求,又恐為玉望視為輕浮而討厭他。只有故作風流優雅之態,與她訂立盟約,讓她心悅誠服。玉堂惶恐不安,想道:「『夢境迷離我不知』啊!」輦車早已備好。太政大臣及內大臣派來迎接的人正等待出發。夾於人群中的鏡黑大將,絮絮叨叨催促早些動身。冷泉帝面對玉髦,猶依依不捨,便憤憤說道:「監視如此嚴密,討厭!」便吟道:

「重重路遭雲霞隔,不聞嬌梅半縷香。」此詩雖非上乘,但玉堂見他吟詩時那優美姿態,頗覺情趣盎然。他吟罷又道:「本欲『為愛春郊宿一宵』,可顧念有人疼你,戀你之情更甚,你且回去吧。日後二人如何通信呢?」言語間顯出憂鬱情狀。玉皇好不感激,答詩道:

「非似濃春桃李艷,也可聞得一樓香。」其依依難捨的神情,使冷泉帝憐惜不已。終起身辭去,頻頻回首。

標黑大將欲當晚便將玉望迎回自家宅邪。但他一直秘而未宣,只恐說出,源氏不允。故行至途中他方說道:「今日我偶感風寒,身體極感不適,故欲急返家中,以安心靜養。但又不捨尚待離去,心分兩地,極望偕她同往。」此番委婉言語後,即與五望一道回家去了。內大臣認為連個儀式都沒有,未免太過倉促。又顧及僅為此事而大動干戈,定讓彼此心中不悅,便道:「隨他去吧,此事我也不便作主。」源氏得知,覺得此事蹊蹺,出人意料之外,可又不便阻難。玉望料及自身如海灘鹽灶上的青煙「隨風飄泊」,只得自歎命賤。而標黑大將歡喜異常,像玉堂是他盜來的一個美人。但不時對冷泉帝訪晤之事耿耿於懷。玉望為此很是增厭,鄙棄他的低劣人品,繼而不再理他,心緒更為惡劣了。式部卿親王因當時態度言詞強硬,後來弄得很為難。惠黑大將不再與他往來,便斷了音信。他已心滿意足,便朝夕不離玉髦。

不覺已過兩月。源氏想起玉望一事,甚為不快。他悔恨自己大意,竟讓榮黑大將將她接走。他深恐遭世人恥笑,唸唸難忘。思量玉望,心中甚為傾慕。他想:「固不可小視宿緣,可此事全因自己疏忽。」自此無論坐臥,玉堂的倩影總不時浮於眼前。很想去封閉談戲語的信。但一想到她身邊那粗俗魯莽的鬢黑大將,頓覺去信毫無意趣,倒不如理在心底。一日,傾盆大雨中更顯四周靜寂,源氏閒居家中甚感寥落,想起往日孤寂時,常赴玉髦室內,傾心暢述,愁悶頓消。那種種光景,實在留戀,便決定給她寫信。又念此信雖由右近暗中代轉,但還得防備她見笑,故所言不多,僅望玉警能領會他的心意。詩道:

「庭院寂寥深,春雨綿綿情。可知遙迢月,也思照故人。孤寂無聊時,回首往昔,遺憾甚多,可怎能—一盡述?」左右無人時,右近將信呈與玉髦。豈知她看罷信,便哭起來。她深深體會到:離別愈久,源氏那熟悉的容貌,自己依戀愈深。僅因他不是自己生身父親,不便當眾表白:「啊,我思念你,好想見她!」可心中卻尋思著如何方能與他見面,不由悵們。源氏雖曾多次對玉望另有所圖,她亦於心中惱他,但卻從未將此事告知右近。而右近已略有所知。但二人關係到底若何,於她也尚是個謎。回信時,玉望說道:「叫我回此信,好為難;若不回,又恐無禮!」便寫道:

「淚如綿綿雨,儒袖久不幹,一日十二時,思親露愁顏。拜離等顏,已歷多日。寂落之感,日漸趨增。承蒙賜書,好生感激。」措辭甚是謙謹。源氏展閱來信,淚流不止。深恐旁人生疑,故強作無事。滿腹愁緒,鬱塞於懷。想起往昔尚侍俄月夜,受朱雀院弘徽殿母后監視,那情景竟與此次相同。可此事近在眼前,其間痛苦世上少有。便想:「好色之徒,終是自尋煩惱。從此,決不再作煩心事了。且我與玉置,此種戀情本不應該。」強力隱忍,痛苦異常。便取琴欲撥,忽又憶起玉望那纖纖玉指。他便於和琴上清彈,吟唱「蘊藻不可連根采」之歌。神態之優美,若叫戀人見之,定要動心。自宮中一別,冷泉帝目睹玉髦芳容後,便唸唸難忘。那「銀紅衫子窈窕姿」的古歌,終日於他口頭懸念。他曾暗中多次寫信於玉髦。可玉髦自歎命苦,對酬贈作答之事,已覺無趣,故並未真心回復過。令她惦念的只有源氏太政大臣的恩惠,覺得無可報答,永難忘懷。

時至三月,六條院庭中紫籐花與校棠花競相綻放。一日薄暮,源氏睹視庭花,不覺想起玉望居於此邪時的諸多情景,便離開紫姬所居春殿,步入玉置曾居住過的西廳。但見像征玉望的律棠花於庭中竹籬垣上,疏疏落落綻開著,景色甚是優美。源氏隨口淺吟古歌「但將身上衣,染成桅子色」,又賦詩道:

「不覺迷失深山道,誰人已取井手香?

「雖不講心熬煎,時時夢攀林棠花。」『玉顏在目不能忘』啊。」歌聲縈繞耳畔,而聽歌之人卻不在身邊。值此時,源氏才不得不黯然確信,玉皇確已離他而去。源氏見此處鴨蛋甚多,便當作柑桔,巧編一適當理由,叫人送去。且附了封信,恐為旁人看到,並不詳敘,僅約略寫道:「當初一別,時隔尚久。豈料這般無情,憶及實甚悵惘。深知身困樊籠,不得自由隨往。想必若無特別機緣,定難再謀面,不由令人惋惜。」言辭甚是懇切。且附詩道:

「無覓巢中卵向去,不知誰握手掌初即便握得不緊,也令人生恨。」摸黑大將也將信看了,笑道:「女子既嫁夫家,若無重要事宜,即便親生父母,也不可隨意相見,何況太政大臣。他為何念念不忘,且來信於你訴恨呢?」他顯得有些憤慨,玉望甚是厭惡,也不當即回復,僅對他道:「此信我不可復。」他卻答道:「就讓我代為回復吧。」他提筆時,心中甚為惱恨。故答詩道:

「迷暗巢角藏此卵,區微之物誰來尋?你來信使人不快,我代筆作答,便附庸風雅了。」源氏看罷回信,笑道:「如此瀟灑的信,竟出自他之手,豈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對望黑大將獨佔玉望,他甚是憤憤不平。

且說髯黑大將的正夫人,於娘家呆得愈久,心中愈是悲憤憂傷,終至神情恍惚,精神迷亂了。她不能完全與髯黑大將斷絕,故髯黑對她的照顧倒還周到,對子女亦很疼愛。他渴望見一面那位賦真木柱詩的女公子,可夫人斷不應允。女公子見親王邸內,眾人皆痛恨她父親,自知父女之緣必更為疏遠了,小小心靈不勝憂傷。那兩位弟弟倒可常出入於父親邪內,與他們敘談時,難免提及繼母玉空尚待:「她甚是疼愛我們,她那兒有許多新鮮事,整日快活得很呢。」女公子極其羨慕兩小弟,她自歎命薄:「為何我不是男子?若能如弟弟一般自由,多好啊*說來也怪,連小孩,都對玉皇親近。

十一月,玉量居然生了個男孩,模樣甚是討人喜歡。累黑大將更是欣喜無比,對母子二人照顧入微。父親內大臣聞訊,亦認為她女兒宿運亨能,喜不自勝。他覺玉祭儀容並不比平素深得寵幸的長女弘徽殿女御遜色。頭中將柏木也對身居尚待的妹妹格外親睦。但妒意猶存,以為她應入宮伴於帝測方顯榮耀。他見玉堂新生兒儀態端莊,說道:「是上正愁歎至今膝下無子,倘能為他生一龍子,不知何等光彩!」虧他能說出口。人居私邸,玉置照常可處理公務,故入宮之事,不再提及。如此安排,亦甚合理。

再說內大臣家那位女公子近江君,對尚待一職甚是羨慕,或許乃此人性情使然,近日她春心萌動,熱衷戀情。內大臣對此甚是擔憂。弘徽殿女御也顧慮她做出輕薄行徑,時時放心不下。內大臣曾訓斥她:「往後定不可到人雜的場所去。」她哪裡肯依,依舊出沒於人多之處。一日,不知為何喜慶,殿上眾多德高望重之人齊聚弘徽殿女御處。他們吹奏管弦,合拍吟唱,甚是閑雅。時逢暮秋,晚景清幽,宰相中將夕霧也在其中。此次他有別於常日,侃侃而談,毫不拘謹,眾侍女都認為他一反常態,不約讚道:「夕霧中將真出色啊!」近江君趁機技開眾,鑽了進來。眾持女急道:「哎呀,這怎麼行呢?」欲攔住她。可她回頭恨恨地瞪了一眼,昂然直入。眾侍女低聲議論道:「你們看,她又將出醜了。」近江君手指那世間少見的誠實君子夕霧,極力讚道:「你好啊!你好啊!」喧嘩聲此起彼伏,簾外亦聽得見。眾正叫苦不迭,聽得近江君爽朗地吟道:

「呼海無泊孤舟處,此話盼持身子來!你如『擁江上』那叫小舟』頻繁往來,『追求同一女』,這又何苦呢?突甚毫無意義啊!」夕霧甚感詫異:弘徽殿女御處怎有如此粗俗的女子呢?細一思量,豁然明瞭:定是那眾口皆傳的近江君吧。他甚覺好笑,便答詩道:

「風波惡侍女濤舟子苦,亦自不思停清邊。」令近江君啞口無言。

第三十二章 梅技

新年伊始,源氏太政大臣便用心準備為明石小女公子舉行著裳儀式。各項事務,安排甚為周詳。同年二月皇子冠禮之後,小女公子便隨即入宮。且喜今日恰逢正月底,公務私事均甚少,源氏便命配製香劑以備熏衣之用。源氏覺得太宰大或贈奉的香料質量不甚優良,衣料亦便從二條院的倉庫中取出昔日中國舶來的香料、綾羅、緞匹等。兩相比較,甚覺今不如昔了。另取出桐壺帝初年朝鮮進貢的緩羅金銅等,皆為今世所無的珍品,均分別派定了用途。太宰大或所贈線羅便賞賜眾傳女。源氏又派定院內各位夫人配製新舊兩種香料,對她們道:「兩種香料,請各配一劑。」各種贈品,以及送與諸公卿的禮物,皆精緻華貴,當世無雙。婦女們悉心選料,搗配香劑,鐵日之聲不絕於耳。源氏獨團於與正屋相隔的室內,潛心配製「黑方」和「侍從」兩種香劑,此為天皇承和年間秘傳於後人的。無人可知源氏從何而得這向來不傳男子的秘方。紫夫人則鎖足於正屋與東廂之間的間別室內,用八條或部卿親王的秘方調配香劑。大家行事隱秘,均欲一爭高下。源氏道:「勝負高低,我們應以香氣的濃淡來斷定。」他們孩子般賭賽,實不像成家立室之人。為了保守秘密,他們吩咐侍女不得入內太多。諸種器物,皆完美無缺。那香壺箱子之模式、香壺之樣式、香爐之設計,無不新穎別緻,獨具匠心,世所未見。源氏於諸位夫人悉心調製的香劑中,選出品質上乘者,設法納入壺中。

二月初十,春雨零零。院中滿樹梅瓣,紅艷芬芳。此時,螢兵部卿親王為了明石小女公子著裝儀式在即,特意前來探望。其人與源氏交情深厚,二人聲息相通,凡事皆傾心相談。兩人正並肩賞梅之時,一使者送來了模姬一信,其信繫於一枝凋零過半的梅枝上。螢兵部卿親王心中明瞭模姬與源氏昔日情誼,對此信頗感興趣,便道:「她自動送來此信,其中應有別情。」源氏微笑著道:「我很直率地請她配製香料,她現已精心配製出來了。」說罷便將信藏起。隨信而到的尚有一隻沉香木箱子,內裝藏青色與白色琉璃缽,其內皆裝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缽的蓋子以五葉松枝相飾,裝飾白色琉璃缽的則是一些白梅花枝。繫於兩缽上的帶子亦皆優美異常。親王讚道:「漂亮極了。」仔細觀賞,又尋得小詩一首:

「殘枝落英紛飛盡,蔥鬱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隨暖風濃。」筆跡雅致,濃淡適宜。親王朗聲誦讀一遍。送信使者由夕霧接待,酒餚甚豐,另賞他女裝一套,內有一襲紅梅色中國綢制常利服。源氏選用紅梅色由上而下漸淡的信紙作復,於庭中折取一枝紅梅,將信繫於枝頭。親王恨恨地說道:「信中定有隱情,不然,為何秘而不宣呢?」便很想瞧一眼。源氏答道:「並無什麼隱情,你如此疑心,也太不合情理了!」便將信中的詩在另一張紙上寫出給他看:

匿信只為防疑怪,欣逢花枝念故人。」詩意大略如此。他又對親王說道:「此次著裳儀式,我如此精心準備,似乎也太認真了。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辦得體面些也不過分。女兒並不十分端正,結腰之職,末便由疏遠之人擔任,因此我想請秋好皇后乞假回家。秋好皇后與她以姐妹相稱,彼此十分熟悉。不過此人氣質雅潔,儀態不凡,請她來參加這太過平凡的儀式,真乃委屈了她。」親王說道:「倘要使這位未來皇后如同現今皇后一般,理當請她來結腰。」他極口贊同。

源氏想乘此微雨時日將諸夫人所調製的香劑收攏,便派使者向她們傳話:「今晚天降微雨,空氣濕潤,正是試香的好時候。」於是諸種精妙的香劑皆—一送到。源氏對親王說道:「就請你來—一評判吧。所謂『除卻使君外,何人能賞心?』也。」便令即刻取出香爐試香。螢兵部卿親王謙遜道:「我並非『知音』。」但也不怎麼推辭,將諸種香料—一試驗,指出其所含香料過多或不足,甚為挑剔,即便細小之處亦不放過。終於輪到評定源氏自己精心配製的兩種香劑了。在承和時代,香劑必埋於官中右近衛府旁御的溝水邊。源氏亦遵此古法,將自己所制兩種香劑埋於西廊下的流溪之畔。便派惟光之子兵衛尉掘出,交夕霧送呈螢兵部卿親王。親王頗難受,道:「我這個評判,也將不勝煙熏了2」

同一香劑的配料,各處都一樣,但因趣味有別,配量也有差異,故香氣有濃有淡。此中奧妙實是無窮。故螢兵部卿親王認為請香料各有千秋,無法裁斷評判其優劣。只有道姬送來的「黑方」,畢竟淡雅清幽,卓然不凡。至於「侍從」,即源氏所制者,最為上乘,香氣幽雅宜人。紫姬所制的「梅花」在其他配製的三種香劑之中,獨具一格,其味清爽新鮮,配料稍重,故有一種奇異的香氣。親王讚道:「在此季節,即便那隨風飄來的梅花香氣,也很難與此種香氣相匹呢。」身居夏殿的花散裡,得知各位夫人競相比賽制香,自覺沒有必要擠於其間爭長論短,便只制一種夏季用的荷葉,香氣異常清幽,絲絲沁人心脾。冬殿的明石姬,原想調製一劑為冬季所用的「落葉」,但深恐此香難勝他人,亦覺無甚意趣。因此想到:前朝字多天皇擁有一優異的熏香配製秘法,公忠朝臣得其秘傳,再加自己潛心研究精選,配製而成「百步」各香。她靈機一動,便按此方配製,果然香氣逼人,異乎尋常。親王認為此人最為工於心力。依他的評判,各有所長,難分高下。故而源氏譏笑他道:「你的評判也太面面俱到了!」

漸漸雨息月出,源氏與親王把盞對飲,共敘往昔之事。此時雲月飄渺,柔和清麗,因是微雨初晴,故有習習涼風。梅香與熏香相融,生出一種令人無法辨別的奇妙氣味來,溢滿殿宇,令人心曠神怡。事務所之人正忙於裝飾各種樂器,以備明日合奏之用。許多殿上人正在練習吹笛。笛聲悠揚,韻節諧和,源氏將前來參見的內大臣家的兩位公子頭中將拍水與養少將紅梅留下來。源氏命人取過琵琶交與螢兵部卿親王彈奏,自己則執箏,又叫棺木以和琴相和,三個同奏,絃樂之聲,優美悅耳,音韻華麗。夕霧的橫笛之音,頗與時令相合,清越之聲縈繞雲霄。紅梅則合拍而唱催馬樂《梅枝》,歌聲美妙無比。紅梅幼年之時,曾於掩韻遊戲之後即席吟唱催馬樂《高砂》。今唱《梅枝》,更勝從前。親王與源氏參與進來助唱。此次雖非正式盛會,卻是極具意趣的夜遊。

親王向源氏敬酒,獻詩道:

「醉心飽餐麗花香,鴦啼忽拂意更迷。於此處『我欲住千年』呢?廣源氏將酒杯轉賜棺木,並贈詩道:

「都香色艷今春他,雨花時斷君來賞。」棺木接過酒杯,交與夕霧,亦贈詩道:

「通宵長笛任君吹,驚飛高技巢中芬。」夕霧答詩道:

「花枝合意春風避,豈可恣意吹玉笛?」眾人笑道:「恣意吹笛的確無情啊!」紅梅亦賦詩一首道:

「花月掩映春雲憐,巢鴦清啼夜半驚。」親王於詩中寄寓「我欲住千年」之情,果然直到天明方起身辭歸。源氏命人送到車上的禮物,一為本是為自己制的一件常禮服,一為從未試過的兩壺熏香。親王以詩答謝:

「滿袖攜香醉歸去,浮游郎君怕山妻。」源氏笑道:「你真乃膽小呵!」見其車正起轅套牛時,便以詩作答:

「風采神逸喜還家,玉部歸去嬌君迎。她見你神豐貌美,怎會罵你!」親王元以回駁,只得垂頭而去。柏木。紅梅等亦受得一些婦人所用的袍衫之類的贈品,自然不及親王的豐厚。

此日成時,源氏前往西殿。著裳儀式的會場已於秋好皇后所居西廳旁一室內佈置妥當。為女公子梳發的眾內侍亦到齊。紫夫人藉機與秋好皇后相見。兩家侍女甚為美貌,濟濟一堂。著裳儀式於深夜子時開始,燈光雖略顯朦朧,但秋好皇后仍能看清女公子俊秀的容貌。源氏向皇后致謝:『庫蒙不棄,敢以陋質進見,請為結腰。但恐後世者,以此為例,意甚惶恐,敬申謝忱。」皇后答道:「我乃愚鈍無知之人,實乃勉為此禮,卻蒙如此盛譽,反覺於心不安。」她這般謙遜,儀態甚是嬌媚動人。源氏見家中雲聚這許多美人才女,欣慰不已,但想到明石夫人未能參加盛會,又甚感遺憾,源氏本擬派人前往邀她出席,又恐招人非議,只得作罷。六條院中所舉辦的儀式,即便平常小事,亦極隆盛奢華,何況著裳儀式。倘首尾能述,也難以—一窮盡,又加之無味,故不贅述。

皇太子於是月下旬某日行完冠市。這表明他已長大成人了,此時他年僅十三。許多權勢顯赫之家急欲送女入宮奉侍,但聞源氏太政大臣也有此意,且儀式隆重之極,左大臣及左大將等便覺得自己的女兒不便爭寵,只好靜候明石女公子先行,然後才送女兒入宮。源氏聞知此事後,說道:「如此反倒不妙了。後宮之中,如少了許多美人的爭寵鬥妍,便意趣頓減,何況大家若將女兒重門深鎖,豈不可惜?」便讓女兒延期入宮。左大臣聞此消息,便遣送稱為麗景殿的三女公子入宮。

明石女公子擬定居於源氏從前的宿處淑景捨,如今已改建裝飾一新。但延期使皇太子甚感焦灼。是以定於四月入宮。又添置了許多雕飾精緻、式樣高雅的器具,其圖案和雛形均由源氏大政大臣親自挑選,再召各行名匠精心製作。書箱內所藏圖冊,都選作女公子進宮後習字的字帖,其內亦有歷代名家書法精品。源氏對紫夫人說:「世風每況愈下,萬事皆不如先世。只有假名的書法,如今日臻其妙。古人的假名書法,雖遵循一定的法則,但太過於硬澀呆板,似乎同出一轍。直至近代,假名書法的妙手才相繼問世。我曾熱衷此道,廣集眾多優良範本。其中六條妃子所作的,看似漫不經心,隨心所欲,草草一行,但卻是筆法純熟,自成妙趣。我求得之後,視作傳世之作,與她結下了不解的情誼,留下了惹人非議的名份。當時她痛悔不迭,但我非薄情寡義之人,亦曾悉心照管她女兒。她賢明大義,雖赴九泉,亦定能諒解我的。」說時聲音漸漸弱微了。

接著又說道:「那已故的母后籐壺道人,書法造詣甚深,風格秀麗。然筆力柔弱,尚乏餘韻。尚待隴月夜堪稱當代名家,但其書法美中不足之處,在於太過於灑脫。儘管如此,模姬、隴月夜與你,皆堪稱書法名手。」紫姬答道:「推我為名手,我實不敢當。」源氏又道:「無須太過謙遜,你的筆法柔婉娟麗,自成風格,尤其是漢字,高明無比,只是假名略微遜色些。」他拿出幾本備寫字用的空白冊子,都有甚為精美的封面與帶子。他說:「我擬請螢兵部卿親王與左衛門督也留點手跡。我再寫兩冊。他們的字總不會在我之上吧!」這是自詡了。他又選好筆墨,一一寫信與諾夫人,懇請她們也寫一寫。諸位夫人甚感為難,其中有推卻者,源氏則再三相請。他又召來幾個俊美風流的少年,讓他們於一種顏色上深下談的精美紙冊上比試書法。並吩咐宰相中將夕霧、式部卿親王的兒子在兵衛督與內大臣家頭中將拍水道:「歌繪、葦手皆可,只是各選用自己所喜好的字體罷了。」於是諸少年無不盡心書寫,相互比試。

源氏又自閉於別室中,專事筆墨。其時春花已近尾聲,天氣晴和,令人心境恬適。各種古歌,紛至沓來,源氏便隨意地用假名書寫,或草體,或普通體,皆秀美不凡。身邊侍女只留二三人,專門侍候筆墨。此二三人皆有學識,古歌集中哪些詩歌可入選,皆可聽取她們的意見。源氏坐於捲簾窗下,憑見書寫冊子。或落拓不羈,或正襟危坐,姿態皆甚為優美。凡明瞭其中情趣之人,無不神往。

正值書寫之時,忽聞傳女報道:螢兵部卿親王駕臨。源氏頗感突然,一邊換上常禮服,一面命人添設蒲團,恭請親王入室。但見親王風度翩然,拾階而上,從容灑脫。眾侍女隱於帝內窺望。兩人相見,互相揖讓,舉止優雅。源氏向他歡賀道:「近日無所事事,甚感孤寂無聊。幸蒙駕臨,倍感欣悅廣親王便呈上源氏所托書寫的冊子。源氏當即觀覽,但見其書雖非特別超然卓越,然頁頁字跡清晰工整,筆力挺健端秀,堪稱上乘之作。選歌亦極具匠心,皆選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三行以內,字雖不多。卻飄灑自如。源氏始料未及,驚歎道:「如此上乘之品,非我等所能及也!」親王戲笑道:「我既泰居眾賢之列,拙作自當沾我之光了。」

源氏無法隱藏自己所作冊子,便取出讓親王欣賞。其中中國紙平整光滑,上面的草體字甚為優美。又有質地細膩、紋理精細的高麗紙,上書流利的假名,端莊雅麗,行筆嚴謹。其美委實不可比擬。觀者睹其書畫,似覺欲隨書家筆意流動而動情流淚。又在本國所制的色澤鮮艷的彩色紙屋紙上信筆揮寫草體詩歌,騰挪迭宕,龍飛鳳舞,其美無比。親王見此灑脫豪放,美妙嫵媚的手跡,愛不釋手,再無心思看別人的作品了。

左衛門督所書的,一味堂皇艷麗,鋒芒盡現,筆法未免有失端正,給人一種做作之感。所書詩歌盡選用奇異之作。源氏不肯多將那些婦女之作拿出來,尤其不肯將控姬之作輕易示人。諸少年所書冊子,皆風流灑脫,各盡其妙。夕霧的作品,字如流水,間雜似葦之字,交錯相襯,顯得暢快淋漓,跳躍迭宕,恰似難波浦上風吹葦動的妙景,水光葦影,令人歎為觀止。又有數頁,匠心獨運,氣勢突兀,一反華麗淫糜之風,字呈怪石峻峨之狀。螢兵部卿親王見的拍案叫絕:「真乃異品!作此種文字,不知要費多少工夫!」此親王儒雅風流,故很賞識這駭俗之作。

這天又是整日縱談書法。源氏將所藏諸種繼紙冊取出,相與品鑒。親王乘此良機,遣兒子待從將家中所藏書冊取些來。共有《枯萬葉集》四卷,乃峻峨帝所選,另有延喜帝所書一卷《古今和歌集》,此卷由淺藍色中國紙合訂而成,封面為深藍色中國花續,淺藍玉軸,五彩巾帶,更顯高雅端莊。每卷所用書體迥異,筆墨甚是精美。源氏移近燈籠,仔細觀賞,讚道:「真乃精品!如今之人,恐怕只窺得古人一點端倪呢!」親王乘機將此作品贈送與源氏,道:「即或我有女兒,若其不懂欣賞,我亦不願傳與她。何況我沒有女兒,此物更無須保留了。」

源氏亦贈與侍從禮物,是裝在一隻沉香木製箱裡的中國古書,版本自是上乘,另有一支精緻美麗的高麗笛。

近期來,源氏醉心於品評假名書法。凡著名書家,不論身份高貴低賤,他均—一尋訪,令其選擇所擅長的品類書寫。但出身低微之人所作,不被納入女公子之書箱。他認真衡定其人才學品貌,叫他們分寫冊子與卷軸。之外,他又為女公子備置了許多別國所罕有的諸種珍稀之物。其中,又以各種書帖最為青年人所珍視。他末將須磨日記選入畫幅。因他想侍女公子年事稍大,頗具知識之時方交付於她,以期傳之後世。

且說內大臣目睹別人為了女兒入宮,準備周全,排場宏大,回思自家女兒,便覺萬般懊惱。他那小姐雲居雁,美若天仙,如花似玉。雖芳齡二十仍獨守閨閣,寂寥冷清,著實令他擔憂,那個追求過雲居雁的夕霧呢,態度一直冷淡,漠然無情。若自己遣人向他主動求婚,又恐引為笑柄。故此,內大臣暗自悲歎,更悔當初不該拒絕夕霧的熱心求愛。他認真琢磨,這也難怪夕霧再無表示。夕霧亦聞知內大臣有後悔之意。但他對昔日內大臣的冷酷無情仍懷恨在心,因此故作鎮靜,不去求婚。但他決非另有新歡。他傾心戀慕雲居雁,常生「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之歎。雲居服之乳母因他的淡綠袍而譏笑他,故他下定決心:「必待榮升納言,換上紅飽之後方去求婚。

夕霧年已十八,仍未定親,源氏甚覺奇怪,頗為他擔憂。一次,對他說道:「若你對那人情義已絕,不妨另選一個吧。右大臣與中務親王均想招份為婿呢!」但夕霧畢恭畢敬地聆聽,卻緘口不語。源氏又道:「就此事而言,我亦曾不肯聽從桐壺父皇之訓誡,故亦不願與你多說。然事過之後,方思其教誨,實乃金玉良言。你這般年輕,尚未定親,世人均在猜量你心存高遠,不肯草率從事。若你為宿緣所束,結果卻娶了個平庸女子,將受人嘲弄。世事多變且有其限度,即或心懷高遠之志,結果亦未必如意,故不可過分挑剔苛刻了。我自幼長於官中,不能自由行事,許多行為都受到約束。稍犯過失,便遭譏諷,故時刻小心在意。但仍得了個好色之惡名,長期遭人譏諷。你官職低微,約束較少,但萬不可心無顧慮,任意行事。此刻倘無所愛之人來束擱其心,即或聖賢,亦難免因女人而聲名狼藉,此種事例,從古至今,層出不窮。倘強行求愛,便會使對方蒙受惡名,自己亦被人怨恨而抱憾終身。若因陰差陽錯而成親,不合我之心意,以致難於忍耐亦應盡量寬容。替她考慮:或因其父母情面而諒解她;或因雙親去世,娘家衰敗,而其人亦不乏優點,從而回心轉意,與之白頭偕老。故而,無論為自己抑或別人,均應深思熟慮,以求善始善終。」凡閒暇之時,源氏總以此類話來訓導夕霧。夕霧亦聽從了父親的訓導。他有時傾慕別的女子,即便是逢場作戲,過後也認為作孽深重,有愧於雲居雁。

雲居雁見父親近來長吁短歎,便覺甚可悲,心中很是消沉。但臉上卻毫不外露,仍佯裝無甚心事,鬱鬱度日。夕霧每逢相思煎熬,難以忍受之時,便作些憂愁纏綿的情書,奇與雲居雁,雲居雁若是圓滑世故之人,便會有「仍有誰可信任」之歎。疑心夕霧對她是否誠心。但她並非如此,每次讀他的信,總是悲切難忍。外間又聞傳言:「源氏太政大臣已答應中分親王懇求,將讓夕霧娶其女兒。」此言傳入內大臣耳中,心情更為慢郁。他悄聲對女兒說道:「聞知夕霧要娶中務親王之女,此人真薄義無情啊!昔日太政大臣曾向我徵求,要我將你嫁與夕霧,那時我甚是固執,未曾應允。想是因此,他便另揮他人了。如今我若退步,應其昔日之求,豈不被人譏笑!」說罷淚盈滿眶。雲居雁感到異常羞恥,不禁淚如泉湧,簌簌落下。又覺難為情,倒轉身去,姿態嬌艷俏麗。內大臣睹此情狀,思道:「此事怎生是好?看來只得忍恥求人了。」他滿懷疑慮地踱出室外。雲居雁仍獨倚窗前,凝目遠眺,她想:「我這般傷心,以致淌下淚來,不知父親會作何想?」正當她胸中思緒紛湧之時,夕霧遣人送信來了。雲居雁強壓悲傷,動手拆讀來信。只見信中語言甚詳,其中有詩道:

「君心無情意,浮游同世人。我心誓不棄,懷君長相思。」雲居雁見信中閉口不提另行擇配之事,更覺此人太過薄情寡義,思之不勝悲很,便答詩道:

「口言未忘情,心早離我去。喜新厭舊人,良心太隨意。」夕霧讀罷覆信,甚覺蹊蹺。他握信不放,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三章 籐花末葉

卻說此時六條院一派忙碌,眾人皆為小女公子入宮準備。夕霧中將滿腹心事,恍恍溜溜,只覺莫名煩惱:「我自己尚且不知,此心何以固執如此。相思之苦平是難耐,而對方也已讓步,『守關人』已『睡熟』。只待對方前來正式議婚罷了,又何必自尋愁苦呢?」此番忍耐等候,心中煩亂不堪。雲居雁亦想:「那日父親悄聲相告之言,倘成事實,則夕霧必將把我盡然忘卻。」她悲傷不堪。兩人雖由於賽運而背棄,但皆竟是一對緣不可分的戀人。而內大臣呢,感到自己態度如此固執,對自己毫無益處,便感到無限煩惱。他想道:「若夕霧擇了中務親王之女,則我女必然另配他人。如此這般,夕霧定將十分痛苦,而我們亦會被人所不恥。況此事已經外揚,倒不如設法調和,主動退步求親為好。」內大臣與夕霧似若彷彿無事,而心中各懷敵意。他羞於向夕霧突然提親,而鄭重去迎接新婿,也難免被人恥笑。故想等得一個絕妙機會,隱約暗示於夕霧。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兩週年祭辰,內大臣到極樂寺墓地祭拜。諸公子也皆隨行,前來的王侯公卿亦甚多,排場盛大無比。夕霧中將雜於其中,他裝束鮮艷華麗,不遜他人絲毫。且正值青春盛年,相貌英俊流灑,眉清目秀,俊美元援。只因昔日之事與內大臣心生隔閡,見面也頗多顧忌。今天雖來參與,卻態度冷靜,懷有戒備之心。內大臣則對他特別關注,不似往常。源氏從六條院送來了誦經禮懺所需供品。夕霧中將態度誠懇,殷切置辦外祖母的種種供養。

天色已暮,眾人開始回家。此時落英繽紛,暮霍沉沉。內大臣憶起往事,慨然作吟,姿態瀟灑飄逸。對此蒼涼喜景,夕霧悠然神往,心馳意迷。旁人叫道:「要下雨了」,他卻仍然不知,依然耽於通思之中。內大臣見此情狀,忍禁不住,拉著夕霧的衣袖,說道:「你為何這般怨我?今天同來祭掃,請看太君尊面,消釋對我的怨尤吧!我年事已高,恐不久於世,若見恨於人,真是遺恨無窮了。」夕霧聽他如此說,惶恐不安,答道:「外祖母生前教誨於我,理該遵從舅父訓誡栽培。只因小甥開罪舅父,未獲舅父寬諒,故此未敢前來聆聽訓誡。」正此刻,風聲大作,雨勢陡然兇猛。眾人匆匆奔散,紛紛回歸。夕霧歸家之後,暗自思忖:「今日內大臣對我態度不似尋常,不知他在作何打算。」他日夜戀慕雲居雁,故凡她家大小之事,亦頗為關切。這晚他徹夜尋思,直至天明。

或是夕霧長年摯熱相思之故吧:內大臣已一改先前的強硬態度,變得很是溫和柔婉。他想找個良機,促會女兒與夕霧之良緣,可又不能令人識破,可謂用心良苦!正值四月上旬,庭中籐花開得茂盛。美景鮮色,格外奪目。坐視如此良期,若是虛度,豈不可惜。於是內大臣決定舉行管弦之會。夕陽緩緩西落,花色更顯嫵媚。內大臣遣棺木送信與夕霧,井口頭傳言:「前日晤談,未得盡敘衷曲。今日倘有興致,切盼即時光臨。」信中附詩一首道:

「紫籐花艷日暮中,緣何空候殘春過。此信繫在一枝美麗清艷的籐花上面。夕霧終於等到了此日,驚喜之餘,心頭惴惴不安。惶恐作復道;

「日暮蒼茫難分辨。艷艷籐花如何折?」對柏木言道:「萬分抱歉,我甚為膽怯,無法成詩,請你與我修改吧!」棺木答道:「不用寫詩,我與你同去便是了。」夕霧笑道:「我不要你這種隨從!」便叫柏木取了信先回去。

夕霧將此事稟報父親,並呈上內大臣來信。源氏大臣看罷信道:『加今,他主動求上門來,也消釋了先時違背太君遺志的不孝之罪。可他那種驕橫矜持之態,著實令人難耐。如此看,他招你去,定有意思的。夕霧答道:「他未必便有他意吧!或只因他家院旁紫籐花今年開得茂盛,況值閒暇無事,故招我去赴管弦之會罷了!」源氏道:「既然他特地來訪,你應速去才是。」夕霧不知內大臣心存何種想法,心中猶疑不安。源氏對其道:「你的袍子顏色太深,質地也不太講究。若不是參議,或是無官職之人,不妨穿你那淺紫色袍子。你既是參議,衣冠便得考究些才是。」便將自己所穿的一件華美禮服,配上非常適宜的襯衣,令隨從送往夕霧室中。

夕霧在室中精心打扮,直到暮精沉沉,才至內大臣府邪,眾人已等得焦急了。他進入府內,諸位公子,自相木以下七八人均出來相迎,擁著夕霧入內。座上均是才貌出眾的俊秀公子。但夕霧尤為超然,清秀而淳雅,氣宇軒昂,令人好生欽慕。內大臣令侍者認真設置客座,自己也整飾衣冠,準備出席。他向夫人身側的侍女們說道:「你們均來看看!夕霧公子年事漸長,相貌愈發俊秀了。其一言一行,皆從容大方。他那堂皇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超過其父呢!源氏的相貌一味儒雅柔和,看了令人歡悅,而忘卻人間所有愁苦。但於朝廷之上,這相貌卻似太過風流而少卻了一份莊嚴。夕霧公子則才深學博,氣度豪邁,世人均認為他是完美無假之人呢!」話後,整整衣冠,便出去會見夕霧。寒暄了幾句謙恭有禮的應酬之詞後,使移座飲酒觀花。

內大臣道:「春日花開,桃李梅杏各呈其艷,各散其香,奼紫嫣紅,無不令人歎為觀止。然轉瞬間,便全然不顧賞花人惜花之情,春紅凋落,花英散落殆盡,花期甚短啊!這籐花柵搬來遲,卻正合時候;且能一直開至夏天,格外令人心爽神逸,悅目喜耳。這色彩無不令人想起可愛的人兒來。」說時面含微笑,風度翩翩。月亮破雲而出,暗香盈盈,清光膜震,難於辨認花色。然卻仍以賞花為由,作歌為樂,勸酒傳杯,獻籌交錯。不多時,內大臣佯裝已醉,頻頻與夕霧交杯勸酒。夕霧心環戒備,婉言推卻,倍感頓勞。內大臣道:「在這等衰頹澆漓的末世,你乃才學淵博,應付世事游刃有餘的有識之士。但你卻為何不能俗得我這殘燭老人之意,實是太無情禮!古書有『家禮』之說,你也定深悉孔孟之道,然你卻未肯視我如父,逆我心願,教我好生遺恨!」大約是醉後傷感,情不自抑之故吧,他婉轉地發了一陣牢騷。夕霧慌忙道歉道:「小甥如從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親般孝敬舅父,矢志不渝,無所顧惜,不知舅父何出此言?恐是小甥一時疏忽而有所怠慢之故吧!」內大臣見良機已到,便振奮精神,唱起:「春日沐籐花,末葉皆舒展……」的古歌來。早已準備就緒的棺木中將,此時便按父親旨意,在庭中折取一枝深色長穗的籐花,插在夕霧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霧接過酒杯,甚是惶恐。內大臣吟詩道:

「籐花實可恨,凌子老松上。因愛紫色故,其怨當釋消。」夕霧手持酒杯,面帶微笑,屈身施利,姿態十分優雅。答詩道:

「含淚苦候幾度春,花香今朝始得聞。」吟罷,回敬棺木一杯。柏木也吟道:

「春衫著妙女,卻勝此籐花。欣逢雅人賞,花色倍增光。」於是依次傳杯敬酒,吟詩賦歌。但因諸人皆酩酊大醉,所吟詩歌,語不成章,較之上品,俱遜色不少。故不詳述。

初七夜,月色清幽碧微,一沙池潭暮煙籠罩,朦朧而迷離。池畔樹影斑駁,綠葉嬌嫩明麗,尚未成蔭,周圍一片沉寂。在那些樹幹低矮。虯枝橫逸的松樹上,盛開著籐花,清麗艷雅,無與倫比。那位歌喉美妙的兵少將紅梅,婉轉唱起催馬樂《葦垣》。內大臣聽了欣喜異常,高聲道:「這曲歌真意味深長啊!」便和了節拍,欣然助唱道:「此家由來久……」歌聲高亢激越,也甚有韻!從前!日恨新怨頓釋在這愉悅灑脫宴樂之中。不覺夜色已深,夕霧佯裝倍感痛苦之樣,對柏木說道:「我頭暈目眩一夜,不堪其苦。倘若辭別歸去,恐怕路上生事,懇請在尊處借宿一夜,不知可否?」內大臣聞言,心中暗喜,便對柏木吩咐道:「頭中將,你好生安排客人寢所吧。老朽不勝酒力,早已大醉,也顧不得禮節不周,先行告退了!」說完,假裝酒醉不堪,回內室去了。柏木對夕霧說道:「想必家父是讓你借宿花陰了。哎,怎生是好?倒教我這引路人左右為難,不知何辦。」夕霧答道:「豈有輕薄之花『托身蒼松上』?你如何說出這等令人不快之言!」便促請相木引路。柏木心中不免生嫉,但他向來認為夕霧人品高雅,讓人稱心,此後也終是他的妹婿。故此放心將他引到雲居雁房中。

見了雲居雁,夕霧恍若夢中。多年相思之苦,終於美夢成真,頓覺自己更為尊貴了。雲居雁見夕霧比少年時更英俊,實乃秀美無比。竟不勝羞澀,默默不語。夕霧對雲居雁傾訴道:「我幾乎成了別人談笑的話柄,全賴我對你的愛戀忠貞不渝,耐心忍受痛苦,終於得你父應允,你卻似毫不念情,真令人不可思議!」後來又道:「你懂牟少將唱《葦垣》之意麼?他對我冷嘲熱諷得好生厲害!我想唱催馬樂《河口》之歌來對答他呢嚴雲居雁頓時面頰絆紅,以為此歌庸俗不雅,答詩道:

「輕薄之事河口傳,私情何故洩疏欄?多麼無聊啊!」吟時如同孩童般天真無邪。夕霧含笑答詩道:

「埃怨河口關,漏世緣流欄,久木多關上,責任在守關。害我長年飽受相思之煎熬,憂愁苦惱,度日如年。」他借口酒醉裝作疲睏之態。天已破曉,夕霧樣作不知,依戀不捨,不忍離去。眾侍女都著l萬分。內大臣聞曉,怪道:「為何還未起來?睡得如此貪戀。」天色大亮之前,夕霧終於離去,儘管睡眼惺忪,亦覺美觀風韻無比。

翌日,夕霧來信慰問,照例遣人偷送而至。雲居雁反而不似往日般急切回信,侍女們見此便擠眉弄眼,竊竊私笑。此時,內大臣進來了。雲居雁略顯侷促。夕霧在信中寫道:「只因姐姐對我存疑,不願坦誠相待。故雖已結璃,反覺此身不幸。然而戀慕之情,永世不渝,故欲憑此書釋我愁懷:

淚透青衫睹自絞,苦盼年餘手已勞。今朝莫要怪我癡,盈淚當面十瀾樣。」此信情真意切,愛意纏綿。內大臣閱畢,笑道:「字跡清秀,筆力雄健,好書法啊!」豁然釋消了昔時對他的成見。雲居雁猶豫未決,懶做地不願作復。內大臣恐遲不作復,有失體面。又料想她在自己面前,恐難為情,遂起身而去。柏木中將熱情招待使者,搞賞甚豐。此人昔日偷送請書,多閃閃爍爍,此時神靈活現,趾高氣揚了。他是個右近將監,平素夕霧將其作心腹看待。

源氏太政大臣亦獲悉此事。須臾,夕霧前來參見。但見他容貌清雅,比先前更光彩照人。源氏打量片刻,說道:「今晨情狀如何?慰問信可曾送去?賢者亦難因女人而不出差錯的。多年以來,你能不強人所難,性情溫和,不焦不躁待至今日。此心委實通異常人,深為世人嘉許。內大臣則一向性情剛強,不折不撓,這次忽然謙卑起來,必惹世人譏評。你切不可因此而得意非凡,不可一世,從而養成浮薄之性。內大臣看似落落大方,風流惆悅,灑脫不羈,其實並無豪放之度,卻是個近於迂腐,難與相交之人。」此乃照例訓話一通。他覺得此姻緣美滿如意,盡善盡美。源氏大臣今年三十九歲,但相貌仍清秀雋雅,甚是年輕,一點不似夕霧之父,倒更像年事稍長之兄。分看二人,容貌酷似,一模一樣。兩人共處時,則略有差異,各盡其美。源氏大臣身著淺色常禮服,內襯唐裝式的白內衣,花紋鮮艷而晶瑩。夕霧身著色調稍深的常利服,內襯濃丁香汁色紋樣的白線衫,神彩艷麗,饒具丰姿。

此日正值四月初八,六條院內舉辦浴佛會。寺院先送來一尊神像,導師則柵珊來遲。各院夫人皆遣女童送來品種繁多的佈施品及浴佛會用物,堪與宮廷媲美。諸公子也來赴會,儀式參照宮中。較莊嚴的御前儀式而言,卻是意趣橫生,令人敬仰。夕霧心不在焉,行過儀式,便即刻修飾一番,前往雲居雁處去了。夕霧與雲居雁長年相思,情愛至深,一旦夫妻團聚,自然格外恩愛。正如詩歌所言:「密密深情不漏水」了。有幾位年輕侍女,曾與夕霧調清作歡卻並無深切關係者,此刻心中也不免生出一絲嫉意。岳父內大臣見到夕霧如此溫柔體貼,風度翩翩,對此快婿也頗感欣慰,愈發器重他了。他雖因自己主動退步而心有餘怨,但想到他為人淳厚,長年忠貞不渝,耐心等候其志,實為難得,自當原諒他。此後,雲居雁的居處日漸繁華,甚至超過了弘徽殿女御處。內大臣的正夫人及其貼身侍女故而心生嫉恨,時有怨言。卻又無可奈何。雲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聞曉女兒嫁得佳婿,深感欣慰。

且說六條院的明石小女公子,擇定四月二十後入宮。四月中旬正值賀茂祭佳節,紫夫人欲先行一日去參拜賀茂神社,照例邀約請夫人隨行。諸夫人以為與之同行,形似隨從,不甚體面,敵眾人皆婉言辭絕。故源氏太政大臣偕紫夫人及女公子三人前去。隨從人員也不多,惟有二十輛車前往,一切簡潔明快,倒也饒有風趣。翌日拂曉,眾人入寺參拜。拜畢同登看台,觀賞美景。眾侍女的車子停於看台前排成一串,甚為壯觀。遠處相望,均知此乃太政大臣家的行列,其氣勢龐闊,好生盛大!權勢之盛,可見一斑!源氏想起昔日秋好皇后的母親六條妃子的車子遭擠退之事,對紫夫人言道:「倚憑權威,盛氣凌人,作此行徑畢遭抱應。昔日葵夫人盛氣傲慢,終於報恨而死。」死時淒慘情狀,避而不談,只道:「再者兩人的後代,葵夫人之子夕霧,僅是一個普通平民,陞官艱難緩慢;而秋好皇后則位極權臣,莫能與之相比。仔細想來,委實深可感慨!人生無常,世事變幻,命運難測。故人在活著時總想逍遙自在,隨意不拘。然而惟恐我死去後,留你一人於世,替我受過,晚年不免孤苦伶什……」話不曾完,見王侯公卿等皆上看台,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是年的司祭敕使,是近衛府派遣的頭中將相木。他從內大臣府哪動身,與王侯公卿一行,都來到源氏大臣的看台。另一司祭敕使,是惟光的女兒籐典詩。她因才華出眾,極受盛譽。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均以無數珍品與極優厚的聖眷犒賞她。她與夕霧交情深厚。雖對夕霧有情,卻並未公開,聞知夕霧與高貴的雲居雁成親,她傷』已無比。臨行之際,夕霧寫信給她,贈詩道:

「葵花飾佩緣何見,詢問花名說不清叩令人痛苦不已啊廣籐典詩得此信,知夕霧在新婚燕爾時仍未忘情於她,心中甚是感激,在匆匆上車之時,作詩答覆:

「難識插鬢飾花名,問詢寒窗攀枝人。花名自在君心中,願君勿忘!」寥寥數語,在夕霧看來卻是極富風情之答。此後他仍然未曾忘懷籐典侍,俟有機會,便常常與之幽會。

明石女公子入宮之時,紫夫人有意親自伴送。源氏大臣尋思道:「紫夫人不便伴隨女公子久住宮中,不如乘此機會讓其生母明石夫人相隨進宮,作其保護人吧!紫夫人也盤算道:「此事總得令其母前來,將這母女兩人長相分隔。母親必定惦念女兒,時常愁歎;女兒雖已長大,亦必十分想念母親。這樣雙方定愁苦不堪,有何必要!」便向源氏大臣說道:「理應清明石夫人伴同女兒入宮,長住宮中相伴才好。女兒年紀尚小,不請人情世故。而侍女們又都年輕貪玩,不可依賴;乳母們也只能照顧表皮之事,我卻不能長住宮中。這叫我怎能放心?欲求放心而無甚牽掛,惟有如此。」此言甚合源氏意願。源氏聞知不勝欣慰,便轉告了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禁,慶幸母女從此可以長相廝守,立即準備種種進宮事宜。講究得體,不遜於身份高貴的正夫人。出家為尼的母夫人終生祈願外孫女兒富貴榮華,也祈願自身長壽,以期能見外孫女兒一面,現聞外孫女兒已選為太子妃,即將入宮。則在世之日,恐難再見到心愛的外孫女兒了,想來悲不自勝,當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人宮後得同乘輦車。明石夫人因身份卑微,只能隨車步行,甚失體面。雖她自己並不嫌委屈,惟恐委屈了金枝玉葉的女公子,而受世人譏諷。慮及這些,明石夫人便決定暫不入宮。

女公子入宮儀式,源氏雖未過分鋪張,但也體面宏大,前所未有,足以驚人耳目。女公子雖非紫夫人所生,但備受其疼愛,將她教養得才貌雙全,如今將讓與明石夫人,實難割捨。心想若為我生,定十全其美了。源氏大臣與夕霧也有同感,認為此事確是美中不足。三日後,紫夫人離宮之夜,明石夫人入宮接替。明石夫人初次拜見紫夫人。紫夫人對她說道:「女公子已長大,可我們共處多年未曾面晤,今後自當多多親近,不必顧慮。」相談甚為融洽,紫夫人態度頗為可親。明石夫人自此也坦誠布公,將心中所思向紫夫人傾心相訴,推心置腹。紫夫人見明石夫人應對自如,辭令文雅,心甚讚佩,始知源氏大臣寵愛她也在情理之中了。明石夫人也誠心敬仰紫夫人人品高尚,姿容艷麗。覺得源氏大臣於眾多夫人中特別寵愛此人,尊她為高貴無比的正夫人,確是理所當然。也覺自己前世修福,能與此人同列。但後來見紫夫人出宮,儀仗整齊,排場宏大:特賜坐輦車,尊貴並於女御,不禁自慚形穢。覺得自己身份實甚卑微。眼前的親生女兒,雖自小分離,但如今已長得粉妝玉琢一般,高貴文雅,端莊美麗。她欣喜之極,仿若夢中,淚流不止,真謂「一樣淚流兩般心」了。長年以來,明石夫人飽受淒涼之苦,常覺苦海無涯,憂愁患難,人生了無樂趣。現在心情豁然開朗,祈願壽福無窮,方信住吉明神委實靈驗。明石女公子受紫夫人良好教養,長大後賢慧貼人,盡美盡善無暇。自不必言聲望尊隆於世,姿貌儀態之高雅嬌艷亦無與倫比。皇太子年事尚幼,也知道特別憐惜此位妃子。有與之爭寵的人,四處揚言其母身份何等卑微,此乃不悅憾事,但絲毫未影響其尊榮。明石夫人賢能高雅,她將妃子的居室設置得華麗優美,雅致無比,即使細枝末節之處,也都風雅蘊藉,精巧神妙。故殿上人等都將此看作珍奇的獵情之所,相與前來與詩女們調情打游。侍女們也覺今非昔比,特別講究儀態,個個風韻雅致。逢有相適時機,紫夫人也常來宮中探望,與明石夫人交情日漸深厚,毫無顧慮。明石夫人對紫夫人頗有分寸,既不太過放肆,又毫不卑躬自賤。言行舉止,恰如其分,誠為理想之極。源氏大政大臣自念余世無多,渴望生前完成兩樁大事,一為女公子入宮,如今已逐此願;二為夕霧婚事,雖糾纏頗久,外間多有譏評,如今也美成其意,如願以償了。因此自感心無掛礙,亦可成逐出家之願了。但念及紫夫人,仍眷戀不捨。不過紫夫人有義女秋好是後照顧,大可不必顧慮。況她是明石女御的正式母親,以後明石女公子亦當竭誠孝忠,故大可放心。倘使出家,便當托二人供養紫夫人。花散裡雖然鬱悶寡歡,但有義子夕霧奉養。請人均有所奉,便無後顧之憂了。

次年源氏大臣四十歲,需舉行慶賀儀式。朝廷上下,各處均積極籌備。是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又進官晉爵,照難太上天皇待遇添加領地和封戶,又添賜年官、年爵3即本如此,源氏之家早已富足豐盛,尊榮無比了。但冷泉帝仍然援引古代罕見之先例。為其設置了諸多院司。故源氏地位已登峰造極,身份亦高貴無比,但出入宮殿卻極不自由,反感拘束。但冷泉帝仍嫌優待不夠,常恨不能讓位於源氏,而為世人譏責,為此愁歎不已。

內大臣晉陞為太政大臣。夕霧中將也榮升中納言,進宮面謝皇恩。他丰姿煥發,顏貌舉止,幾無半點吸疵可責。其岳父新太政大臣見之,甚是滿意。心想雲居雁若人宮,必受排擠妒很,遠不如嫁與夕霧幸運。一次,夕霧想起昔日有一夜雲居雁的乳母大輔瞧不起他官微位廉,曾說過「嫁個六品小京官,也甚不榮耀了」之話o。便將一枝鮮紅嬌艷的紫色菊花送與大輔,贈詩道:「

「昔年小菊淺綠裝,豈知今披紫紅袍。我未曾忘記當年落魄時你所附之言呢!」他吟詩之時,送上花去,探灑從容,笑容可掬。乳母羞愧得無地自容,只得慚顏答道:

「秋菊雖小出名園,誰敢輕賤淺綠顏?大人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呢?」她的語調雖然親切隨和,心中卻倍覺痛苦。

夕霧晉陞之後,權威日盛。感到寄居的岳父哪內頗為狹窄,便移遷至三條院。三條院是已故太君居處,自太君故去,殿宇已甚荒蕪。此次一改太君當年的佈置,大肆修整。夕霧與雲居雁居住此哪,回憶初戀情景,歷歷在目;觸景生情,感慨不已。昔日庭前的幼木,今日載薛成蔭草,鬱鬱青青,蔥蘢繁榮。當年所植的「一叢藝芒草」o今已滿地蔓延,繁生台階。庭中地水裡亦是水草豐茂,遂令人加以整理清除。於是庭中氣象,煥然一新。薄暮,夫婦攜手共賞斜陽美景,閒敘青梅之戀,各抒情。漾,感歎好事多磨。雲居雁依戀不捨,憶昔年旁人所思,又感羞慚無比。侍奉太君的侍女,皆未曾散去,依然住在各人房間裡,她們都來參見這對新夫婦,歡喜無限,夕霧想念外祖母,即景吟詩道:

「碧水巖前綠,長伴國林居。可知昔時主,仙蹤何處去?」雲居雁吟道:

「清泉石洞流,無心細水秀。故主身不見,清影動泉眸。」此刻雲居雁之父新太政大臣正退朝還家,途經三條院,望見院內紅葉如染。一時牽念女兒,便停車探訪。但見院內環境優雅,居處整潔,處處窗明几淨,裝飾華麗,與太君在世之時繁盛無異。太政大臣撫今追昔,感慨萬端。夕霧亦覺心情清爽,臉上紅暈微泛。態度從容沉靜,更顯謙遜。與雲居雁真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雲居雁真可謂秀麗無雙的美人,夕霧則英姿瀟灑,俊秀無限。老侍女們在新夫婦身邊尤顯得意,爭相向他們講敘陳年舊事。太政大臣拾起二人所詠詩稿仔細閱來,傷感不已,說道:「我亦想向這泉水尋訪太君的蹤跡呢。但恐老人傷感,出言不吉罷了。」遂吟詩道:

「昔躬植小松,轉瞬繁蘸濃。莫歎高齡樹,凋零塵沙中。」夕霧的乳母宰相君,至今仍未忘卻昔日太政大臣對夕霧的冷酷,此時便洋洋得意地吟道:

「葉茂雙蒼松,幼根締結重。避雨雙松下,終身仰雨蒙。」其他老侍女也紛紛吟詩,意思大同小異。夕霧頗覺有趣。雲居雁則一味滿面緋紅,羞羞答答地聽著。

且說過了十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六條院。此時正值紅葉似錦,冷泉院興致濃烈異常,故致書邀朱雀院同行。上下兩代皇上相偕行幸,如此盛況實為世間罕見,一時驚動國中臣民。主人源氏精心竭力準備迎駕,其豪華排場舉世無雙,令人眩目。兩帝於當日巴時臨幸,先至東北的馬場殿。左右馬家中馬匹齊備,左右近衛的武士都整齊侍立一側,其儀式相似於五月五日的騎射。宋時後移駕南面的正殿。路途所經橋拱和走廊,皆錦繡遍地,外面能夠望見之處,皆懸掛障簾,裝飾華艷。道經東湖,幾葉小舟浮遊湖面,別緻生趣。宮中管辦鴻撰的御感和六條院飼養鴿鷂的侍從均召集此處,為御駕臨幸時表演鴻鸚捕魚。只見湖水激湖,鴿鵝銜了數條小鯽魚出來。這並非特設的遊藝,僅為一路上增趣添興罷了。各處山上紅葉競秀,層林盡染,但數秋好皇后所居西院中紅葉最為茂盛。中廊已拆除一部分牆壁,改為大門,以便賞現紅葉時可以一覽無餘。

南殿上方,特設兩個御座以供冷泉院和朱雀院備用,主人源氏下首相陪。冷泉帝降旨叫源氏同列。如此恩寵,在源氏已倍感榮幸。但冷泉帝猶覺不足,以為未盡全禮相待。左近衛少將手捧湖中所取之鮮魚,右近衛少將捧了飼鷹人於北野豬得的一對珍鳥從正殿東來此,敬獻於御前。冷泉帝便令太政大臣將此二物調製御膳。諸親王和公卿則由源氏招待,皆為山珍海味,非同尋常饗宴。日色將暮,諸人皆醉,即宣召樂拓前來演奏。不奏典雅之大樂,但選饒具情趣之舞曲,令諸殿上重子皆來跳舞。此時不禁令人忙起從前桐壺帝行幸朱雀院舉辦紅葉賀之盛舉。演奏舞曲《賀是恩》之時,太政大臣年方十歲的兒子,其舞蹈優美,冷泉帝愛不自禁脫下御衣賞賜他。太政大臣忙趨前代兒子拜謝皇恩。源氏回想當年在紅葉賀與太政大臣同舞《精海波》之情景,便令人折取一枝菊花,送與太政大臣,並贈詩道:

「秋菊添佳色,籬畔競秀姿。戀懷初霜時,共吐含苞蕊。」太政大臣當年作頭中將時,曾在桐壺帝御前與源氏公子共舞。兩少年英姿颯颯,得一時風流。而今太政大臣亦身居顯位,但總覺得漂氏之尊貴元與倫比。天心似乎有知,競降下一陣甘露。太政大臣答謝道:

「層雲皆為紫菊化,仰望秋縣正繁時。現在你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晚風習習,飄落片片紅葉,深淺不一,如錦茵滿地。庭前如同是為迎駕而鋪飾的錦繡地毯。殿上諸童子,眉目清秀均出身高貴之家。身穿藍、紅大禮服,內襯淺紅、淡紫色襯抱,皆為尋常裝束,頭髮左右分開,只額上加了寶冠。他們在這紅葉毯上翩翩起舞,舞畢退回紅葉林蔭中。此景美麗無比,只可惜天近黃昏,此刻來演奏長篇之曲,只合奏絃管。書司珍藏之琴悉數取出。興酣之際,冷泉帝、朱雀院與源氏主人御前均親手操琴合奏「宇陀法師」,其音色與平日並無多大改變,但朱雀院聽來,今日尤為美妙動人,便吟詩道:

「閱盡塵世經風雨,賞在已至白髮生。歲歲紅葉無限好,不及今秋揚我情。」他為自己在位時沒有這等盛會而遺憾。冷泉帝答道:

「前朝惜賜錦幕好,紅葉更勝尋常秋。」這是表示對前皇帝的敬意。冷泉帝年方二十一,相貌愈來愈美,酷肖源氏,英俊無比。中納言夕霧侍立於側,相貌與冷泉帝毫無兩樣,令人詫異無比!因地位差異,冷泉帝在氣度上較夕霧高貴,資貌上卻不及夕霧部艷風流。夕霧的笛聲悠揚動聽,音調甚為悅耳。眾殿上人在階下唱和的,推屬中養少將嗓音最美。諸戚族皆俊美,此乃前世賜得的福報。

第三十四章 新菜

卻說自從前次行幸六條院後,朱雀院便覺身體不適,病情漸重。他原本病患纏身,此次又格外悲憂,便生遁入空門之心。以前因母后在世,顧慮重重。而今母后已不在人世,朱雀院對人世已無甚牽掛,始作出家的諸種準備。朱雀帝有五個子女,除皇太子外,尚有四位公主。其中三公主便為籐壺女御所生。此籐壺女御即是桐壺院前代先帝之女,先帝賜以源氏之姓。她入宮時,朱雀院尚是皇太子。本應由她作皇后,但因先帝之父駕崩甚早,而她的生母身份又低微,僅是普通更衣,無甚可依,因此只能屈居女御之位。後來弘徽殿母后又賜妹妹助月夜尚待之職,她家於宮中威勢更為顯赫,籐壺女御更難伸展了。朱雀院雖覺她可憐,但他自己亦即將讓位了,實在無法袒護,惟有搖頭歎息。因此籐壺女御懷恨,不久便鬱悶而死。可憐的三公主,此時年僅十三四歲。朱雀院想道:「我即遁跳出紅塵,修煉佛道。讓這女兒獨居此地,教她怎樣立世度目呢?」他為三公主之事憂慮。同時又忙於準備三公主的著裳式。他索性將院內秘藏的珍寶器物及略有來歷之物皆賜於三公主。其他諸子女分享的,只是些次等物品。

皇太子聽得父皇患病,便親赴探問,為的是能陪同父皇出家奉佛。母親承香殿女御一同前來。朱雀院並不十分眷戀此女御,但她畢竟是太子的生母,便亦很敬重她,與她縱談往事,與皇太子談了些治世之道。皇太子雖只十三歲,但看法卻也老成、穩重。現今又有明石妃子等人照應便大可放心了。朱雀院對他說道:「我已無心留戀此世。誰對公主等放心不下,為她們的前程擔憂。此般『不可免』的『死別』,甚是障礙。大凡女子,屢屢因逢意外之變而倍受羞辱,此乃命運所致,實甚可悲可憐。將來你登基為皇,對你的姐妹要好生照顧。有外戚依靠者,我皆放心。唯有三公主,年紀尚幼,全賴我一人照拂。我入室之後,她若無人照應,勢必飄若浮萍,令我心痛如割,怎不牽掛呢?唉,思之不勝悲痛。」真乃聲聲衷情,點點熱淚。

朱雀院又將三公主托於承香殿女御,懇切她善意照拂。但承香殿女御昔日對籐壺女御所受專寵甚為妒恨,現雖受朱雀院懇托,但未必能善意照拂她。三公主之事,令朱雀院日夜愁歎。到歲末,他病情愈加深了,竟不能出戶。前病中偶爾作祟的鬼魂,而今卻晝夜不停地攘擾,因此他疑心不會長久於人世了。雖讓位已久,但受他恩惠之人,如今仍同昔日般親近,以一仰御額為來由,常常前來拜謁。他們無不為朱雀隱身患重病而擔憂。

源氏亦時時派人探望,並決定親往探訪。朱雀院聞知源氏將親來探病,不勝欣慰。恰巧夕霧中納言前來探病,朱雀院便召他進入簾內,與他細細談道:「桐壺先帝臨崩時,曾對我再三囑咐,要我好生照應令尊和皇上。但自我即位以來,推行政令,卻時時遇阻。因此移恨令尊,便將他流放。他回朝多年,於我卻無怨恨。我便令等獲罪,令尊定會洩恨於我。世人皆以為如此。前朝聖代,此事例亦屢屢有之。豈知他心評博大,無絲毫報復之心,竟也真心實意地照拂皇太子。如今又造明石女公子入宮為太子妃。我感激之情實難言表。但因我生性愚魯,惟恐愛子心切,影響太子,引起世人非議。故一向裝作對他漠不關心,任由別人作主安排。且喜我退位後,皇上英明,力挽我在位時的衰蔽之勢。甚合我意,不勝欣喜。自今秋行幸六條院後,我追憶往事,甚是懷戀,頗思能與令尊促膝相談。懇望賢使勸請,催他早日親駕惠臨。」談話時神態異常頹廢。夕霧復奏:「侄兒年幼時,諸事不得而知。年事稍長,參與朝政,處理諸種政務。其間常與家父探討大小政事,或閒聊私人瑣事,但他從未流露對你懷有舊恨。相反,他曾談道:『朱雀院想誦佛唸經,棄絕人世,卸掉照拂皇上之責,這實在有違桐壺先帝的遺言。他臨朝時,朝上賢臣甚多,加之我年幼才疏,常欲效勞卻未能遂願。而今朱雀院不問政事,專心靜休,我很想與他傾心相談,且親聆教誨。但終因身份所拘,身不由己,以致拖延至今,未遂此願。』家父常念叨此話,且時常歎息呢。」

夕霧年齡尚小,僅十八歲。然身體發育甚好,相貌亦光艷照人,甚是俊美。朱雀院定目凝望他,心中思忖:將那令我牽掛的三公主許配與他,如何?於是說道:『飛(現在安置於太政大臣家中。我聽說你一直沒有說親,時時為你擔心、惋惜,如今才得以安心。我對令尊真有些妒羨呢」夕霧覺得此話蹊蹺:他說此話有何意思呢?思忖良久,猛然醒悟:朱雀院正為公主的終身大事擔心,指望她嫁與可靠之人,方能靜心出家。他時常說起此事,夕霧難免有所知曉,前後一想,便知此話之意了。但又怎能率然說破而讓其受窘呢?他只答道:「如侄兒這般無出息之人,娶親自然不易。」說完便告辭了。

躲於屏風後面的眾侍女,目睹夕霧容姿後,皆讚道:「如此標緻的相貌,如此雍容的氣派,世所難見。真卓越啊!」她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年老的侍女聽此議論,說道:「停下吧!他父親源氏老太爺年青時比他俊美多了!其美真教人目眩呢!」朱雀院聽此爭執,說道:「源氏的美貌的確異乎尋常,愈老韻味愈深,大概所謂的『光華』,就是如此吧!他輔佐皇上,處理政事時凜凜威風,令人心生畏懼。但當他任情放縱,忽意嬉笑時那灑脫無拘的姿態又令人覺得異常可親可愛。此實乃世間罕有的人物。想必此人身前定修善積德,故能有此般俊美容貌。他自小長於宮中,先帝對他疼愛有加,傾注全部身心來撫育。但他毫無驕縱之情,卻恭謙律己。二十歲尚未受納言之爵。直至二十一歲,方當參議表大將。這夕霧卻比父親授爵早,十八歲便受爵中納言。由此可見他家威望代代高啊。論才學,夕霧亦不遜其父,甚至立身揚名比父親還早,真乃曠世奇才啊!」他對源氏父子讚不絕口。

三公主乃純情少女,天真爛漫,容貌秀美。朱雀院見了,說道:「『這麼無邪的孩子必須托付於可靠的忠厚之人。要真心誠意地疼愛她,寬宏她的任性,好好地照拂。」他召攏幾個老成知世的乳母,將著裳式諸種事宜分付下去,乘機說道:「昔日式都卿親王的女兒便是源氏大臣撫育長大的。我亦想將三公主托付與這樣的人。皇上那裡已有秋好皇后,其他臣下更難找到。我入佛後,三公主尚無貴戚相助,入宮反倒痛苦。唉,我後悔當初為何不於夕霧未娶之時,探摸其心呢!此人雖年輕,但頗有才氣。」一乳母答道:『沖納言為人素來忠誠。多年來,一直鍾情於雲居雁小姐,從不移情別戀。如今已玉成其事,恐更難割捨了。倒是源氏老太爺,一向好色成解,雖已年老,但仍貪愛女人。他最青睞出身高貴的女人。如那模姬,他一直情繫於心,常致信訴情呢。」本雀院說:「哎!如他這般輕浮好色,實在討厭。」他雖這般說,但心裡卻想:加入眾多夫人之列,雖然不快之事在所難免,但尋遍朝野,恐怕只有他可代替我這父親了。惟有依乳母之意,委曲將其托付與他了。便又說道:「有了女兒,只望她能嫁出去。若讓她嫁與源氏,你看如何?世事恍惚,人生短暫。若她不能享受源氏家那般幸福生活,豈不可惜此生!若我是女人,即便他是我親兄弟,亦會毫無顧慮地嫁與他!我年輕時曾有此想法。何況被他所迷惑的女人,那更是自然。」他說時,尚待隴川夜之事一直浮現於腦海中。

有個伺候三公主的乳母,地位頗高。她的哥哥是左中共,既於六條院效勞,又竭誠服務於三公主。一日,左中共前來三公主院中。乳母對他說道:「朱雀皇上曾向我示意,打算將三公主許配源氏。你瞅機會告知他。公主獨身,自古如此。但倘有悉心照顧的夫婿,亦可下嫁。但除了朱雀皇上以外,再無誰悉心翼護她了。我只不過伺候而已,僅如此,又有何用?且伺候者甚多,我哪能萬事作主?因此難免有意外之事發生。若因此而得輕浮之名,那定叫我傷心致死!現乘朱雀皇上在世,托付了公主終身,我這伺候者亦可放心呢!大凡女子,無論如何尊貴,皆難逃脫命運的捉弄,實乃可悲之事。上皇對這三公主疼愛倍至,難免遭人嫉妒。故要使她木受絲毫非議必須從長計議。」左中弄答道:「實乃怪事,六條院主人多情得令人恐懼!凡與他一度風流的女人,不論是他真心相愛的,或是逢場作戲的,皆迎進院來。然而,他最摯愛的卻只有紫夫人一人。因此,屈居苦度生涯的人,亦復不少。倘三公主福緣非淺,如你所說嫁與大臣,於我看來,即便深受源氏恩寵的紫夫人,亦當怯這皇親三分吧。世事難料,究竟如何,亦得用心顧慮。主人私下對我道出心聲『榮華富貴,我已享盡。此世可謂毫無遺憾了。惟夫人之中,有因身份低微的而受人譏諷,我亦心猶未足,尚未有出身高貴的正夫人。』確實如此,由姻緣而受他庇護之人,大都是尋常人臣之女,出身雖不低微,但亦很尋常。但與他門當戶對的夫人卻沒有。故三公主若能如你所說,下嫁六條院,倒是天造地設的好姻緣廣

乳母便尋個機會向朱雀院奏道:「前日左中並已知曉尊意。他道:『六條院主人一定不會拒絕。迎娶一位正夫人,是他多年的夙願,而今終能遂願了。只要你誠心相許,我即可向他傳達。』此事究竟怎樣,還望定奪。六條院中妻妾甚多,源氏對她們甚為照拂,厚待有加。於一般家庭,正室與側室免不了眼瞅生怨。我擔憂三公主到了六條院,會惹出煩惱來。願為女婿者不計其數,請上是三思而行。今世風俗,公主往往孤身獨處,不嫁他人。但三公主已嬌縱成習,稚氣未脫,難於獨自立身處世。我等伺候者,即便賢能,能力仍有限度。亦只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而竭心盡力。因此,三公主倘無夫婿照拂,實甚可憂。」朱雀院答道:「此言極是,我亦有此感。公主下嫁,自古視為輕率之舉。再者,凡女子婚後,難免後悔,以至於夫妻反目,陷入悲苦之中。倘抱定獨身度世,則父母亡後,失卻蔭庇,於然一生,亦十分淒苦。古人性情敦厚,無人敢離經叛道而欲娶神聖公主。然今人摒棄司規,恣情美色,排聞艷事屢有所聞。也許昨日尚是高貴之家,且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今日卻為卑微輕浮男子所誘騙,以致身敗名裂,使亡親含羞九泉。諸如此事,數不勝數。看來,不論出嫁與否,作女人總讓人擔憂。因果報應,宿緣深淺,早已命定,女人是身不由己的。因此,一切憑各人前世宿緣而定,依父兄之命而行。即便暮年生涯頹廢,亦不會怨己。反之,女子倘自作主張,擇其夫婿,長年廝守,幸福美滿,便似覺自擇夫婿亦頗善。但此未經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便自作主張,私定終身。身為女子,此舉甚為不當。這於庶民百姓之家,亦被視為張狂輕薄。儘管如此,婚嫁之事,仍應顧及本人意願。如受誘惑,失身於人,那便就此了結一生。多年來,我甚覺三公主特別幼稚,天真輕信。故你們做乳母的,不可越俎代庖,替為擇婿!倘有此事謠傳,真乃悲哀之極!」朱雀院千般囑咐,萬般訓導。乳母等便覺今後重任在肩,皆惶恐不已。

朱雀院繼而說道:「我早想出家,然竟等至今日,只因我想親見女兒增知長識,不致全無主見。亦因此而累我不能丟盡塵心,而受世煩惱。此事必須盡快決定。六條院主人氣度高雅,舉止穩重,見識頗高。雖妻妾成群,亦勿須多慮。我尚未聞其家室不寧。源氏待人懇切,老成持重,處世得體,世間再無此般可信賴之人了。三公主擇婿,如捨此君更有誰?我與螢兵部卿親王同為皇子,不宜視為外人而加以貶斥。此人風雅有過,威嚴不足,不免輕率,不可托付。籐大納言雖私慕三公主,但念其身份,總不甚相稱。凡這般身份尋常之人,皆不足為道。古之慣列,公主擇婿之標準:身份高貴,聲望隆重。如選一味癡戀,情深意重之人,則將悔恨終生。據尚待俄月夜道:棺木亦暗戀三公主。只可惜是個右衛門督,倘若有了相當的官位倒亦在考慮之例。然此人僅二十四歲,太過年輕,缺乏老成。他抓高自賞,意願甚高,難有稱心如意者,所以至今尚未成親。然他才學非凡,出類拔萃,想來日後一定青雲騰達,前途無量。但就此做三公主夫婿,地位、聲望畢竟有所差欠。」他思前想後,甚為懊惱。

朱雀院並不操心其他幾位公主,亦無求婚者前來煩擾。惟用心思慮三公主婚事。此事雖屬深宮秘談,卻不勝而走,傳與世人。便有不少人前來說媒攀親。源氏想道:「我家右衛門督至今尚未成親。他不是說非是女不娶嗎?如今三公主正欲擇婿,此良機不可錯失。或者幸中,亦為增添光彩,實乃美妙之事。」於是,他便叫夫人勸請其朦朧月夜前去說合。俄月夜誠懇真摯,好話道盡,期望朱雀院應允。螢兵部卿親王,因被髯黑大將橫刀奪愛,發誓如若娶妻必超過玉囊,以免被盜黑夫婦恥笑。聞知三公主選婿,亦躍躍欲試,為此絞盡腦汁,不勝其苦。朱雀院的家臣籐大綱言擔心朱雀院一旦出家修道,他便失卻了依靠。便亦生非分之想,希望得到朱雀院的青睞,以此成為可托之人。另外,中納吉夕霧聞此消息,想道:「朱雀院曾親口勸誘,欲將三公主嫁我。現在只須找個中間人前去說合,他定不會拒絕。」他有些朝秦暮楚了。既而又想:「雲居雁現已視我為終身依托之人。多年來,我從未移情別戀,亦未拿她的薄情為借口拋棄她。現在豈可突然改變,令她悲傷呢!一旦與神聖的公主締姻,萬事皆不能隨我之意。倘二者兼要,勢必兩不討好。」夕霧生性敦厚,此乃心念,未曾對人說及。但卻時常注意三公主擇婿之事。倘另擇他人,心中亦是怫然不樂。

皇太子聞此消息,說道:「三公主擇婿之事,最重要的是開了公主下嫁之先例,須鄭重考慮。普通人臣中雖有人品優秀者,但名位低微,不配公主。三公主倘執意下嫁,那六條院主人最為合宜,請他代為撫育。」但他只是口傳而並未鄭重上書。朱雀院聽了深覺有理,說道:「所言極是。」於是堅定決心,便派有中共為中介,將朱雀院之意向源氏一一陳述。源氏對朱雀院為三公主費盡心計擇婿早有所聞。他答道:「仰承朱雀院厚愛。但我與他年齡僅長,卻要我擔此照顧之責,自己卻隱遁。其實我有生之年不管對哪位皇子或皇女,皆視為自己人。他特地托付於我的三公主,自當加倍照應。但人世變化無常,只怕連我在世之時亦難靠得住。」繼而又說道:「況公主終身托付我,與我情意篤厚,則我一旦棄世,於她徒生痛苦,於我顧念塵世,亦難往生極樂。中納言夕霧正值少壯,雖欠穩健,但青春鼎盛。若論才能,將來定是朝廷中堅,前程無量。據我看來,二人極為相配。只是夕霧憨直固守,恐難割捨心愛之人,對此,只恐朱雀院不無顧忌。」

左右並見源氏天接受之意,心念朱雀院之意異常懇求,老告之實情,定然使他傷心失望。於是又將朱雀院私下決定的計劃—一具告。源氏聽罷,微笑著答道:「於朱雀院那裡,三公主受到如此偏憐,其前途亦不必顧慮。如今我看只有冷泉帝為最佳人選。宮中女御身份皆不如三公主尊貴,想必三公主定會後來居上呢!桐壺院時代,弘徽殿太后是首先入宮的女御,權勢鼎盛。但一度被後來的籐壺母后所排擠。三公主的母親籐壺女御與籐壺母后為同胞姐妹。世人告稱兩人容貌酷似,美麗非凡。則三公主無論肖似誰,其相貌一定美艷絕倫。」此時他想像三公主的容貌,不禁心嚮往之。

歲暮,為準備三公主著裳儀式,空前絕後的喧嘩擾攘,隆盛無比。然朱雀院病未痊癒,故諸事忙亂。儀式場佈置於朱雀院內皇后所居柏殿中。帳幕帷屏以至一應諸物,概不用本國線錦,皆摹仿中國皇后宮殿的裝飾,富麗堂皇,光彩奪目。結腰之職,預先聘定太政大臣擔任。太政大臣為人一向謹慎,素來不肯輕易參謁朱雀院。但他對朱雀院的意旨向來遵從,故此次滿口答應,如期到場。左大臣、右大臣以及其他諸王侯公卿都來參與儀式。即便那些因事而難於出席者,也盡力前來賀喜。八大親王,殿上諸人,冷泉帝與皇太子兩方所有讀到之人,無一不至。儀式之莊嚴隆重,堪稱絕世。冷泉帝與皇太子念及此乃朱雀院平生最後一次盛會,惋惜之餘,取出許多唐朝舶來珍寶,作為獻禮。六條院所獻禮品也極為珍貴。凡朱雀院回敬各方的贈品,賜與出席者的福物,以及酬謝主賓太政大臣的禮品,無不由六條院代為辦理。秋好皇后所送服裝與梳具箱無不頗具匠心。其中有她入宮時朱雀院所賜梳具箱,經重新雕飾,顯得更為新穎別緻,卻風格依舊,一見便知乃當年之物也。當日薄暮,這梳具箱由中宮職權亮送到。他將禮物呈上,聲言特贈與三公主。其中附有贈朱雀院的詩:

「神通玉梳插發售,今日深情似舊情。」

朱雀院讀罷此詩,舊事不覺躍然腦際,如在昔日。秋好皇后轉贈此玉梳於三公主,意即願她肖似自己。這是榮譽禮物。故朱雀院絕不在答詩中提及昔日為她失戀之事。為表謝意,答詩道:

「黃楊古梳個喜見,萬年永繼榮未衰。」

朱雀院強撐病體,為三公主辦了著裳儀式。三日後,他便削髮為僧了。萬乘之尊為僧,比及尋常百姓來,自然倍加傷感。落發之時,所有女御、更衣皆緊鎖雙眉。尚待俄月夜一直依隨朱雀院左右,臉上愁容堆積。朱雀院不知如何安慰她,說道:「訣別愛人之苦比及思念子女之情,實在難堪啊介於此情景中,出家之心不禁有些動搖。但他終究鐵了心腸,走出室去,將身靠在矮几上。比睿山的天台座主及授戒的三位阿閣梨遂上前替他削髮易裝。自此便遁入空門,脫離凡塵。此儀式實在傷愁。此時,連早已絕緣紅塵的僧眾都為他悄然流淚,諸公主及女御、更衣更是淚如泉湧。滿殿不分男女上下,哭成一片。朱雀院想悄然遁跡清靜之所,勤修佛事,了其殘生。豈料今日競騷亂如此,逆其本意,不免心煩意亂。他想:「只因三公主未能安排妥當,塵線未斷,故受累至今。」對左右也如此說。自冷泉帝以下,遣使前來慰問者多如雲集。

六條院主人源氏獲悉朱雀院身依佛門後病情略有好轉,使前來探訪。源氏自退職之後,雖朝廷以太上皇尊崇之,但他出門仍不執皇家儀仗,而故意輕車簡出,以示樸素儉約。朱雀院對源氏來訪晤盼待已久。此刻聞知源氏已至,十分高興,便振作精神,出來接見。招待排場從簡,朱雀院只在自己居室中添設客位,延清源氏人坐。源氏一見朱雀院的僧侶打扮,甚是感慨。不覺悲淒襲來,泣下沾襟,不能自己。良久方始鎮靜,言道:「自從先帝去後,小弟深感世事無常,立意出家修行。只因緣份尚淺,竟讓兄長佔先,今日特來拜見清姿。我總優柔寡斷,做事每不領先,今連出家之事亦然,念之真是無顏!唉,我意志不堅,雖屢次下決心,也難割塵念。奈之如何廣言下感慨不已。朱雀院聞此即傷,竟頹喪不振。只得低聲同他談論舊事,說道:「愚兄日復一日,光陰虛度,竟得惜全性命。常恐凡心未混,以致學道之願不能成遂,故決意削髮為僧。今雖入佛門,惟恐有生之日元多,終不得正果。因此暫不入山,在此清閒之地,尚可一心念佛。我這羸弱多病之軀,竟能苟延至今,全仗了這修行之志。我並非不知此理,但因素性懈怠,向來不曾修持,心中實甚不安。」

朱雀院又將近來所思詳告源氏,順便提及:「我舍下許多女兒而出家為僧,心中實甚掛念。尤其三公主,一無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聽出這話弦外有音,對他頗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窺三公主芳容,便熱心,乘機言道:「的確令人擔心。三公主身為皇女,倘無關懷備至的保護人,困苦之處便更勝一般女子。其兄長皇太子乃當今極為賢明的儲君,且為世人所信服。你若將三公主托付給他,便無可顧慮。但是太子繼位後,日理萬機,恐怕無暇對其妹關懷備至了。凡為女子者,若要一個體貼入微,諸事可托的保護人,必須嫁與以保護他為天職的男人,方可無慮。兄長若以為此事妨礙修行,將遺恨來生,則莫如以妥善之法選擇賢才,悄悄選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聞,父皇在位,氣運昌盛之時,為公主選定夫婿,使任保護之責者,不乏其人。何況像我這樣即將遺世之人,選婿當然並不十分苛求。我如今業已出家,尚有這難割之塵念,甚是煩惱鬱悶,以致病勢日重。歲月逝去刎頸,再無返時。而三公主尚無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懇求:請賢弟破例接受此女,聽憑尊意為其擇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納言本娶之時,我未提出,至今思來,好不後悔。今被太政大臣搶先,讓我妒羨不已。」源氏答道:「中納言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閱世甚淺,怕多疏誤。恕我冒昧直陳:三公主若得我盡心照拂,我當如父親一般愛撫她。惟恐我來日苦短,不幸中途捐棄,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覺時已入夜,朱雀院之處的人與六條院那邊的高官,同在主人御前饗宴。所食雖為粗蔬米飯,但也別有風味。朱雀院御前,擺一張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個素菜。此等光景,讓人頗念昔日皇宮大宴時的山珍海橫,歌舞絃樂。思今追昔,眾皆感慨殊深,流淚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頗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辭歸。朱雀院犒賞了隨從諸人,又派宮中大納言護送源氏歸府。天降大雪,嚴寒無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覺不適。然三公主已終身有靠,一念及此,遂無可慮了。

源氏回到六條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猶豫,甚為不安。紫姬早對此事有所耳聞,但她絕難相信源氏真會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戀前齋院模姬,但終不曾娶她過來。」故心中甚安,從不向源氏探問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過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曉,不知作何感想。其實,我對她之愛不僅絕不會有絲毫削減,反會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將對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寧。生活至今他們已親睦得不分彼此,毫無城府。故心中略有隱情,便覺不舒服。不過當夜已十分疲憊,遂立即就寢,一宿無語。

翌日復又降雪,萬物一派蕭瑟。源氏與紫姬在暖室裡相擁而坐,共敘今昔將來。源氏乘機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豈知他不但病勢沉重,心事也更為沉重呢:他最為擔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將來,故特向我提出了這般囑托。我覺他甚是可憐,不忍推脫,也就應允了。外間料必早已傳揚開了。我對風月之事早已不再熱衷,故他多次托人說合,我皆婉言謝絕。但在病中親口提及,我實在木忍讓他失望。故已決定,朱雀院遁跡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來此。你聞此言甚是不快麼?請相信我,縱然天荒地老,我對你的愛決不改變。你別為這小事傷懷好麼?此事於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總之,惟願大家相安無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檢點處,她便視為不忠而大為生氣。是故今日源氏頗感不安,不知她對此事持何態度。豈知紫姬毫不介意,從容答道:「如此苦心托付,也令我感動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輕視我,不討厭我住於此處,我也就安心了。其母籐壺女御乃我之姑母,單憑這點,想來她不會太疏遠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謙遜,說道:「你如此寬容,反叫我不安。誠能如此仁厚,則於已於人,皆是安樂。你若能與之和睦相處,我定更疼愛於你。外間流言,切不可輕信。男女之事,世人總愛捕風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須靜心詳察,方為賢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對她誠摯勸導一番。紫姬臉上強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過突然,真讓人難以置信!他說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駁,免他討厭。若他與三公主真有其事,對我則必有顧忌,要麼就聽我勸告而罷手。此次他以受人托付為名,行好色之實,我倒沒法阻止了。但絕不可讓他人知曉我心中哀怨。倘讓繼母式部卿親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將如何幸災樂禍。她至今尚在為那討厭的播黑大將之事而無埋怨恨我呢。」縱然紫姬胸襟極其開朗,可對這種事又怎能漠然視之呢?近年來夫婦間親親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漸安如磐石。本料想從此便可夫唱婦隨白頭偕老了。誰知如今出了這等醜事!她雖竊自悲歎,外表卻極其平靜。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於準備三公主出嫁。凡戀慕三公主者,無不垂頭喪氣。即便是迷戀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斷此念頭。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準備為他舉行隆重慶典。但源氏素來以儉樸為德,是故一概辭謝。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於日,播黑右大將夫人玉望當先祝壽,奉獻新菜2。玉堂預先沒漏半點風聲,直至一切事宜皆備妥當,才突然駕臨。源氏此時已是卻之不恭,只得領受了。玉髦此行雖說是微行,卻也威勢十足,儀仗之盛,殊異於尋常。源氏的御座設在朝南廂房裡。室中煥然一新,屏風幔帳等設施,皆用新物。可御座卻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條中國席重疊做成。一對嵌螺鋼的櫃子上放著四隻衣箱,裡面裝著四季服裝。香壺、藥箱、石硯、洗髮盆、梳具箱等,無不精心設計,盡善盡美。那插頭花的檯子,是用特別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頭花雖為尋常金銀打製,可配色講究,式樣別緻,是故格外雅致脫俗。原來這位尚待諸熟風趣,頗具才氣,事事求新出奇,總讓人大開眼界。但外表卻並不故意招搖。

眾人聚集一堂,源氏出來接見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麗,絲毫不顯四十歲之相,倒好似未做父親的公子哥兒。王室猛然一見,雖離別已久,竟像初別乍逢一樣,不禁紅暈上臉,羞澀萬般。卻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傾衷腸。玉髦結婚末久,連生兩個孩子,雖長得頗令人喜歡,卻因怕難為情,不肯帶了來拜見源氏。可鏡黑大將卻以為機會難得,定要攜兩孩子同來拜見。這兩孩都著便裝,頭髮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愛。源氏見了,說道:「歲月悄逝,平日並不以為然,仍像年輕時一樣過日子。但見了這些孫兒,才悚然發覺已老矣!夕霧也有了兒子,可我尚未見過呢!惟你特別關心我,今日首來祝壽,叫我又喜又懼。」我正想暫且將老忘記呢。」玉望已是二十六歲的少婦,更添了婦靜從容的成熟風韻,姿態更顯高雅秀美。她獻詩道:

「嫩弱兩小松,扎根此巖中。今祝巨磐石,長壽萬年福。」

吟時盡力裝出大家風範。源氏面前陳列著四個沉香木盤子,盤內盛打各種時令新菜。他略嘗了些,舉杯答吟道:

「稚嫩兩小松,自當命長久。青青野地菜,依此總是榮。」

正當唱和之際,許多王侯公卿一併來南廂祝壽。式部卿親王因玉髦使自己女兒離開了髯黑之家,對她甚為不滿。然念及女兒紫姬尚是源氏夫人,權衡再三還是於日著時分趕來了。置黑大將洋洋自得,以源氏女婿身份料理賀壽事宜。式部卿親王看其輕狂模樣,極為不悅。兩個外孫乃髯黑之子,紫姬之甥,雙方皆有緣故,也前後奔波幫辦雜務。盛禮品的籠子四十具,盒子四十件,由中納言同夕霧帶著親近的子侄,—一搬與源氏過目。源氏賜眾飲酒,隨便用些新菜餚饌。他面前陳列著四隻沉香木方幾,幾上杯盤皆很精緻。因朱雀院玉體尚未康復,故舉行音樂演奏會。但太政大臣已備置了琴笛等樂器。他道:「今日的壽慶典禮,可謂世間最為盡善的了廣遂將樂器取出,諸人各擇一種樂器,一併演奏起來。其中和琴是太政大臣當作第一名器而秘藏的,他本是這樂器的演奏高手,此日全心彈奏,其音之美妙,再無一人敢操奏此琴。源氏要右衛門督相木彈奏和琴,柏木固辭。因三公主之事,棺木內心尚未釋然。但源氏再三強求,棺木只好從命。琴聲美妙,聽者無不動容,交口稱讚:柏木琴藝,竟不遜於其父。能如此善承父業者,世所罕見!源於中國的樂器,各有操琴手法,學會還是容易,然這和琴初無定法,全靠自己領悟。譬如隨手撥弦的「清彈」,便具各種樂器音調,真是妙不可言。後來太政大臣將琴弦放得極松,調子降得很低,彈出多種音響的曲調。忽地,柏未奏出十分明朗的調子,極是悅人神智。諸親王想不到他的琴藝如此高妙絕倫,無不對他刮目相看。螢兵部卿親王取來了七絃琴。這琴非比尋常,乃歷代第一名器,本珍藏於直陽殿內。桐壺院晚年時,因愛女一品公主極擅此道,便賜與了她。太政大臣欲使源氏的四十壽宴錦上添花,特向一品公主借得此琴。源氏憶及此琴史跡,往事紛踏而至,不禁感慨萬端。螢兵部卿親王雖也因酒傷感,流淚不止,卻還能察知源氏心情,遂將琴呈上。源氏此刻感懷萬干,便接過琴來,彈了一支珍奇樂曲。這場管弦合奏十分精緻,情趣盎然。末了喚來樂隊至階前演唱,歌聲婉轉化美,從呂調唱到律調,直至夜深。曲調逐漸柔美可愛了。催馬樂《青柳》一曲唱得最為感人,連夜營也都為之動容傾聽。歌罷,請人各領賞賜。那禮物精美異常,皆照私事規格設計。

翌晨,尚傅玉望辭歸。源氏賜贈禮品,對她說道:「我好像與世隔絕了,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你今日來,令我猛醒風華正逝,來日無幾,不由淒涼倍增。今後可得常常來此,看為父漸漸衰老。我為陳規所羈,未便隨意前來探望,好生遺憾。」玉髦此行,讓源氏憶及舊事,不禁悲喜交加。可匆匆小敘,隨即分手,又令他意猶未盡,極為惋惜。玉望暗忖:太政大臣雖為親父,卻只有生育之恩,而義父源氏對她卻是慈愛周至,日後歲月漫長,定可長蒙照撫,永世無虞。心中感激不已。

二月中旬,六條院中迎來了尊貴的三公主。洞房設在西邊小客廳內。第一、二廂屋與走廊,及侍女們的居室,都裝飾得精緻喜氣。朱雀院仿女御入宮儀式。排場隆盛,送親人多為王侯公卿。籐大納言沒能憑家臣身份當上夫婿,心中雖怨惱不已,卻也來參加送親。三公主的車子抵達六條院時,源氏出來迎接,並躬身扶三公主下車,這可是異乎常例之舉。源氏雖蒙封贈,難照太上天皇,可他畢竟名為臣下,是故婚式並不完全雷同於皇上迎女御入宮,可也異於尋常的娶親,這倒是一宗特別姻緣。婚後三日中,朱雀院與六條院雙方各有酬答,皆珍貴高雅,極富風流。

紫姬日日耳聞目睹又豈能心無所動?實際上,縱然娶的是三公主,紫姬也絕不會因此失寵。紫姬素來蒙受專寵。可如今新來個三公主,人既美艷年輕,身世又高責無比,自然深有威脅之感。但她隱忍於心,絕不形諸於外。當三公主人門時,她主動接近,招呼照應,料理甚是周全。原氏見她如此寬宏大量,方才放下心來,亦愈發愛她了。而三公主尚是初春少女,連胸乳都未長出,言行又極大真,完全還是個孩子。源氏憶起從前在此山初會紫姬時,她雖也是這般年紀,可已才氣逼人,極有心勁了。這三公主卻仍是孩童般天真幼稚。源氏思量這樣也好,免得太過妒忌或者驕橫了。可終究少了些意趣。

婚後三日,源氏夜夜與三公主共枕。紫姬多年來何曾嘗過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今雖盡力忍受,還是孤寂不已。雖然心中希望源氏不要出門,但卻格外慇勤地替源氏出門穿的衣服熏香。她強作沉靜,臉上仍不免流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態,淒美之至,讓人好生憐愛。源氏暗忖:「有此一人足矣!我怎能再娶一人呢?都因自身輕率浮蕩,行事疏忽,以致落得如此局面。夕霧年紀雖輕,卻對愛妻十分忠貞。所以朱雀院沒相中他。」他思來想去,自知薄倖,不覺淚盈滿眶,負疚地言道:「眼下方始新婚,不前去,於理難下,還望你答許。以後倘再負心於你,實乃顏面無光了。只是倘朱雀院知曉了,不知作何感想……」他前後為難,心緒欽亂,樣子甚是痛苦。紫姬苦澀地笑,答道:「你自己心中都沒有主見,叫我如何來決定?」源氏覺得此話暗諷於他,竟不勝羞愧,獨自托腮枯坐,一話不發。紫姬便取過筆硯來,寫道:

「世變無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變狀。」另又寫了些古歌。源氏取來觀看,覺得雖非正派之作,卻也合情合理,便回吟道:

「死生絕斷終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寫畢,不便立刻離去。紫姬見此說道:「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便催促他前去。源氏便穿了輕柔衫子,匆匆而去,留下~路芬芳衣香。紫姬渾身酸軟,倚門目送。淒然地想:「這幾年來,他年歲已長,收斂了許多,不再輕易眠花縮柳了,平安無事到了今日,誰知又發生這難以解說之事。世事如此變幻無定,今後真是難測啊!」

紫姬表面上裝著若無其事。可侍女們卻竊竊私設道:「人世之事,可真沒個准啊!我們這主人擁有如此多夫人,可沒有一個不敬憚紫夫人的。如今來了個公主夫人,架子頗大。可我們紫夫人豈會善罷甘休?現在她隱忍著,以後料不定一件小事都會引出種種紛擾呢。」她們憂心不已。可紫夫人只管聲色不露地和侍女們閒談,直到深夜。她見眾人紛紛如此猜疑,深恐有失體統,便阻止她們道:『哦家公子雖有眾多夫人,可讓他稱心決意的實在沒有,是故常感不足。現今來了這人品極好的三公主,連我也童心萌動,頗想和她一塊兒遊戲玩樂呢!你們切不可胡猜亂說。倘是身份與我相同或是出身微賤之人爭寵倒還有理可說。可三公主降低身份下嫁實是委屈了她。於此,我倒希望不要同我生疏才好。」中務君和中將等侍女聽得此話,相互擠眼弄眉。似在說:「紫夫人可是個大度之人呢!」這幾個侍女都是紫姬的心腹,是故對紫姬深表同情。其他夫人有為紫姬抱屈,有的還來信慰問。其中有道:「不知夫人作何想法。我等失寵之人,倒電安心…」紫姬卻思忖:「她們如此估量我,本已徒增煩惱。世事無常,又何苦自殘身心呢?」

如此這般,已是深夜五鼓,紫姬從不曾熬夜至此,深恐眾人詫異,便忙挪進內室,伏臥於床,然長久孤枕獨宿,豈能入睡?昔日源氏流放須磨,經年闊別諸多情狀便又浮現於腦際。她想:「那時公子滴戍,千里迢迢。我心繫他的生死安危,哪顧得自身苦樂。我所悲傷的只是他的不幸。僅使那場離亂讓我們都丟了性命,何有今日這等愁腸百結呢?」想法紛繁,聊以自慰。夜風忽地襲來,沁人心脾,涼意頓生,睡意全消,身體未敢稍動,生怕又引得詩文驚異。聞得雞鳴傳來,更覺悲涼。

或許她夜夜如此焦躁吧!有~晚她的倩魂競離身而去,來到了源氏的夢中。源氏驚醒,好不懼怕,不知紫姬出了何事,慌張不堪。待得雞鳴,即刻起身,匆忙要回紫姬住處。三公主年幼,有乳母等睡在近旁服侍。源氏自個開了邊門轉身即走,慌得睡在三公主旁的乳母忙扶三公主坐起目送。天色尚未大明,雪光一片,模糊難辨。源氏走後,衣香猶目散漫室中。有人便吟「春夜何妨暗」之古歌。庭中殘雪鋪排,猶似氈毯。源氏來到西廳,一面低吟白居易「於城陰處猶殘雪」之詩,一面伸手敲格子門。因長久夜出朝歸,是故眾侍女未曾提防,盡皆熟睡。許久方才開門納入,源氏調侃道:「寒氣逼人,實在太冷,我在門外守候如此久,身子都僵了呢!我老早歸來,是擔心你不耐孤裊,這總不算過失吧?」說畢,便伸手扯去紫姬墊身的衣服,慌得紫姬忙藏好儒濕衣袖,扮出和容悅色的情狀來,但並不放肆。其姿態甚似雨後梨花,令源氏怦然心動。他終覺三公主雖高貴典雅,但仍不及紫夫人的清麗純樸。

源氏追思種種舊事,覺得紫姬舉止得體,實天指責,然卻總是不肯像以前那樣開懷暢述,甚為遺恨。是日他整日在紫姬這裡,只派人送得一信與三公主,信中說道:「今晨雪寒氣襲體,身體不適,擬在此闡居之處稍事休養。勿念!」三公主的乳母看了信,回道:「當將此意稟告公主方敢定論。」然沒覆信。源氏深覺如此回復太失雅趣。他惟恐朱雀院聞知冷遇新人而心中不快,便欲常住那邊,以掩人耳目,可又怎離得了紫姬?他暗忖:「此等兩難之事,原也曾料到。唉,如何是好?」思慮及此煩惱甚多。紫姬也覺如此怠慢新人,恐有不妥,便私下過意不去。

翌日源氏照例起身很遲。便寫一信送與三公主。雖三公主少不更事,但源氏書寫仍是十分講究。詩道:

「不為大雪隔歸道,只因身為朝寒困。」便將信附於新折的梅條上,召來使者,吩咐道:「你將這信從西面走廊送過去。」他便身穿白色便服,臨窗賞庭中雪景。一邊捻弄手中多餘的梅枝,一邊細看那略略消融,但尚「等待友朋來」的殘雪上降下的新雪。一隻黃寫此時忽地掛在紅梅梢上婉轉啼鳴,見此,源氏便吟「折得梅花香滿袖」之歌。良久,方藏了梅枝,撩起簾子向外眺望。那姿態灑脫優美,猶如玉樹臨風,實難想像他是一個為人父且身居高位的重臣。他走進內室,將梅技送至紫姬鼻端,說道:「是花,就應有這種香氣才好!倘櫻花同時開放就太好了。」正閒話著,三公主的回信送來了。信紙紅色,裝幀華麗。源氏略顯狼狽,暗道:「如此幼稚之筆,怎可出醜於紫姬面前?還是不讓她看為妙。並非有意疏遠,實為公主顏面著想。然若將信隱藏,紫姬豈不多心?」念及此,於是展開信紙一端,讓紫姬觀看。紫姬斜倚身子,眼梢窺見。詩道:

「雪花迷入春風裡,轉瞬身融碧雲中。」筆跡果然拙劣稚嫩。十四歲之人筆跡怎如此不雅?紫姬暗忖。但她佯裝未見,默然不語。倘是別的女人之事,源氏一定早已私下在紫姬面前品頭論足了。可三公主身份尊榮,那能妄加評說呢?他便撫慰紫姬道:「如此,你可放』動了吧?」

為去三公主處,源氏今日特意裡外修飾了一番。眾侍女初次見他此身打扮,大加讚歎,很為自己有如此漂亮主人得意。幾個年老的乳母說道:「不要太過歡愉!大人雖是漂亮,只怕後頭鬧出事來呢!」眾侍女喜憂參半,很覺掃興。三公主的房間一向世佈置得富麗堂皇。然她毫無興趣,時常身穿臃腫的服裝,身材瘦削難見。她見了源氏仍像孩子一樣,毫無羞澀,倒叫人憐愛。源氏暗想:「朱雀院雖無雄才大略,卻極為擅長各方風雅之事。何以教出一個如此平庸不堪的公主呢?還說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雖覺遺憾,卻並不厭惡。三公主河源氏一向言聽計從,凡她知道的無不率直相告。那天真爛漫之態,真叫人憐愛難捨。源氏想道:「如此毫無情趣的女子,我倘是少年,定當棄捨!但現在年長觀念變,哪能找到出神入化的妙人兒呢?且將人優劣皆集於一身。在旁人眼裡,三公主說不定還是個盡善盡美之人呢?」他想起和紫姬同床共抗多年,其諸多品性與三公主相比,要優越得多。因此對紫姬愈發情探意篤。縱使暫別一夜,或是一日不見,便有相隔三秋之感。如此鍾情實乃奇怪。

卻說朱雀院定於本月挪居寺中,臨別之時寫了好幾封誠懇的信給源氏。信中所述,盡皆關於三公主之事。說道:「吾弟不須顧忌我之感想。凡事但憑尊意。」這話雖屢屢提及,然公主到底年幼,他心中實難放心。又特地寫一信給紫姬,言道:「小女年幼無知,托庇門下,務望夫人憐其幼稚,多加看顧。況且夫人與小女還有親戚之誼呢。

未絕凡心棄紅塵,魔障阻隔入山道。愛女心切,直言不諱。唐突冒昧尚請原諒!」源氏也看了這信,對紫姬道:「寫得如此可憐,你應寫信告知你意。」說畢喚傳女取出酒餚果撰來,款待信使。紫姬實在不知如何措詞作復。但她以為不必過急答覆,便感慨地寫道:

「難絕塵緣因有情,莫入空門斷凡心。」寫畢,犒賞使者一套女裝和一件女子常禮服。朱雀院展閱來信悄然而歎:紫姬的書法文筆極盡優雅。那從小嬌慣,幼稚無知的三公主如何能與才貌兼備的紫姬媲美?真是憂心忡忡啊!即將入山的朱雀院,可堪憂慮的的事情太多了。女御、更衣皆告別回娘家去,尚侍俄月夜已挪居到弘徽殿母后的舊居二條院中。這也是朱雀院的一塊心病。尚侍欲隨朱雀院一道火山,削髮為尼。可朱雀院勸阻道:「此刻隨我出家,似有意效仿,有失鄭重,塵緣難免未絕。」

源氏與尚待俄月夜曾有一段露水情緣。多年以來,源氏對她一直索繫在心裡。常思尋個機會見她一面,以慰衷情。可是二人身份高貴,不免顧慮重重。自出了那件轟動一時的須磨之事件,源氏的舉動更為小心謹慎。然俄月夜現已閉居寂地,正欲出家傳佛。源氏頗想得知她的近況,因此思念之心更勝昔日。他便時常借口寫信與她,追述情懷。而俄月夜以為早過了追風逐月的年輕,是故不避嫌疑地回信於他。源氏看了她的筆跡,甚覺此人較過去更為深沉圓熟。他相思難忍,遂頻頻寫信向俄月夜傳女中納言君,傾訴重重心事,此人先前曾拉攏二人。又召來曾作過和泉守的中納言君的兄長。開言道:「我欲與她隔簾對訴,望你能議妥,我便一徑前來。我現為身份所累,不便稱揚此事,故須細密進行。想你也不會張揚出去,我亦便可放心。」

隴月夜得知源氏想與她幽會,心想:「這又有何必要呢?這個薄情郎!昔日我尚且痛恨於他,而如今我正沉溺於離別上是的悲哀之中,又豈能與他追憶舊情呢?事情固然不會洩露,但『心若問時』,叫我如何』已安?」前和泉守只得將此意稟覆源氏。源氏暗忖:「從前輕浮無理之事,她尚不曾拒絕我呢!雖然她有和上星離別的哀傷,但她過去與我也是兩情依依,現在卻又裝出清白女子模樣來!須知『艷名廣播如飛鳥!』如今又豈能抹掉光前絆聞呢?」思慮至此,便下定決心親去探訪。事前對紫姬說道:「聞聽二條院東院的常陸小姐久病。一向雜事纏身,至今尚未前去探望,甚是對她不住。欲晝間前往,恐不甚穩妥,故擬夜間悄然前往。」於是便細心打扮,妝飾講究。紫姬見他今日這般模樣,甚覺古怪。她約略猜到了幾分。原來自從三公主人院後,她對待源氏,凡事皆與從前大相逕庭。隔閡已生,是故只是裝作不知。

這日,他也不到三公主那裡,只派人送信探問而已。整日在家中給農服黃香。夜幕下垂,黃昏迫近,便帶領四、五人悄然離開宅邪,乘坐一輛竹蓆車,往二條院而去。到了宮邪,叫前和泉奪進去通報。俄月夜聽得侍女傳報源氏已經駕臨,不由大驚,皺眉噴問:「不知這和泉守如何回稟他的?」傳女勸道:『躺是隨便找借口打發了他,實在不合禮數。」便自作主張,將源氏讓了進來。源氏傳達了慰問來愈後,說道:「敢請尚待輕移蓮駕,隔簾對訴可好?如今浮薄非禮之心早已消除殆盡,望放心可也。」他再三懇請。俄月夜推卻不得,只得唉聲歎氣,膝行而出。源氏興奮起來,心想:「她還是沒變,仍和先前一樣容易親近。」二人雖由簾幕隔開,但因曾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互相聽得落座之後,各自不免嗟歎往昔。源氏的客座設於東廳廂房中,連通廂房的紙隔扇卻嚴實地緊鎖著。源氏恨恨道:「倒好像防少年份花賊似的!別來數年,往事仍歷歷在目。待我如此冷淡,未免太過無情了!」此時正值夜半,鴛鴦於池塘符藻間淒鳴不已,頓添悲涼。源氏見邪內陰暗冷清,人影疏稀,較昔日榮華大相逕庭,不由感慨萬端,流淚不止。並非模仿平鐘,而是真的落淚。源氏已不再若浮躁少年,言語也甚為穩重。此時他卻探手拉動紙隔扇,欲將其拉開。隨即賦詩道:

「久別又逢君,卻似已疏隔。熱淚沾襟下,難抑此心悲。」俄月夜答吟道:

「難禁熱淚下,猶如清水流。行程已斷絕,豈能再相逢?」這答語意非所願。然而她回想起那轟動一時的須磨往事,乃是為己而起。不由心軟,覺得今日再見一面,亦是緣份,並不妨大礙。隴月夜本就心存懷念,近年雖見識了種種人情世故,也深海自己往日輕率,一直操守不移。然今夜幽會,勾起她埋葬心底的舊情,便覺昔日歡事近在眼前,而不能堅貞自守了。俄月夜仍如當年一般柔媚多情。她一面恐懼流淚,一面又貪戀歡情,前後為難,愁苦不迭。源氏見此種神情,覺得比新相知更添風韻。雖然天露曙色,仍歡情企結,不忍離去。黎明天空,曉霞絢麗,飛鳥成群,鳴聲婉轉。春花凋謝,枝頭新綠。源氏想起:昔年內大臣興辦籐花宴,正是這初夏時令。當時情景,雖間隔數年,仍栩栩如生,實甚依戀。中納言君斤了邊門,準備送他回府。但源氏走到門口,又回轉來,說道:「籐花如此美麗,是如何染成此等動人色彩的呢?我實難捨這花啊!」他徘徊不忍離去。其時旭日東昇,源氏映於朝暉,容貌更為獲麗,令人目眩。小納言君已是多年不曾見他風彩,覺得他年紀越大,相貌越是俊美,世間罕有。她不由追思當年,想:「我家尚待跟了這位源氏大人,又有何妨呢?她雖入宮,畢竟不是女御或更衣,只是個外勤的尚待,何須與源氏大人分離。實乃已故的弘徽太后過分多心,才引起了那樁不幸的須磨之事,倡揚一時,使我家尚待受了哈污,擔了輕優之惡名,也決絕了兩人情緣,實甚可惜。」兩人胸中千言萬語,哪能盡情敘說?源氏因身份所羈,木得木顧及體統c而這邪內人多眼雜,自該謹慎小心些。日頭漸高,心中木免生些懼慮。此時水子已到廊門下,隨從人等輕聲咳嗽催促。源氏召來隨從,令他折來技籐花,賦詩道:

「不悔沉淪終因汝,願投愛海尋舊情。」他斜靠壁上,神清苦悶不堪。中納言君看了甚覺可憐。俄月夜憶起昨夜之事,羞愧難當,心中懊喪萬分。然又覺得此人好比花蕊,實在可愛。便答道:

「愛海非真身莫投,不因空言復愛君。」這恰似少年初戀,源氏自己也甚覺荒唐。但也許是週遭無人吧?他又與她訂了密約,說了許多情話,方才離去。昔年源氏對俄月夜用情甚深,卻時日末久便給生生拋開。是以今日重逢,其情懷賂線,亦在清理之中!

源氏回到六條院,偷偷進了房間。紫姬起身迎候,看見他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樣,心早已明白,面上卻聲色不露。這使源氏難受得更勝於挨罵。他不懂紫姬何以如此冷淡,對她的情愁卻更甚往日。他向她發誓永不變心。此次與俄月夜重續舊情之事,絲毫未露。但昔日之事,紫姬瞭若指掌,故只得搪塞:「昨夜隔了紙門與尚待談話,未能盡言。他日還擬重晤,只是得潛蹤暗去,以免招人非議。」紫姬笑道:「你真比少年郎還風流哩!可我獨自抱枕而眠,好生痛苦!」言畢,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其淚染珠睫之狀格外惹人愛憐。源氏道:「見你這般模樣,我心裡也很難受啊!我若是錯了,你擰我,罵我,皆無不可。但我何曾教你凡事閉鎖心裡呢?你也真固執啊!」他就極盡言辭地勸慰她。結果關於昨夜之事竟自和盤托出。源氏不立刻去見三公主,卻呆在這裡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倒不介意,乳母豬人卻頗有怨言。倘三公主也嫉恨起來,源氏就得添苦惱了。現在三公主還未解風月,源氏便視她一個美麗可愛的玩偶。

住在桐壺院的那位明石女御,亦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人宮以來,一直未曾歸省。皇太子對她恩寵有加,總捨不得她乞假還家。她素來在家自由玩耍慣了,如今幽閉於宮神,童稚之心極遭苦悶折磨。入夏,明石女御資體欠安,但皇太子仍不肯即刻放之回去。既身體不適,想必有喜了。她剛年方十二,眾人甚是擔心,費了許多周折,才蒙思准,回二條院休養。她的居室位於三公主所居正廳的東面。她的生母明石姬形影木離地陪她,自由出入宮端禁地。這也是前生造福。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並順便去會會三公主,對源氏說道:「令其打開界門,讓我去望望三公主吧!我早欲探訪她,一直苦於不得良機。現在見見面,以後才好自由來往。」源氏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三公主尚年幼無知,正好你可多多教導她,幫助她長進。」紫姬對三公主還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親,即那位絕世佳人明石姬晤面,更甚緊要。遂鄭重其事地梳洗打扮,直至亮麗無比。

源氏到三公主房中,對她道:「薄暮時分,紫夫人要來探望明石女御,順便看望你,和你敘敘話,大家親近些。她脾氣隨和,也是小孩子性格,和你做做遊戲倒挺匹配的。你應該與她談談。」三公主不緊不慢地答道:「挺羞澀的,叫人講些什麼呢?」源氏說:「應對之事,視情形而定,到時自然想得出來。只要坦率親近,不故意冷落她即可。」如此詳細地教導了許久。源氏極欲紫姬和三公主親善相處,卻又憂慮紫姬會看出三公主的幼稚無知,面子上過不去,讓大家都掃興。紫姬已決意探訪三公主,並為此準備,心裡暗忖:「在六條院內,那些夫人們無一可與我比肩。惟我幼年不幸,由源氏君領養之事,有失體面罷了。」她恍恍地熔,自憐自愛,寫字消遣時,筆下古歌盡皆棄婦怨女之詞。她自家也很詫異:「由此思之,我命定不幸了。」近日源氏見了三公主與明石女的美貌,現在到了紫姬房中,覺得眼前的紫姬,也看不出有何獨特之處。這大約是天天在一起看慣了的緣故吧!然而六條院中,畢竟還是她為群芳之主!這可真是奇跡。她氣質高雅,渾身絕無假疵。相貌閉月羞花,姿態婦靜之極,加之種種熏香的作用,遂形成這超凡脫俗無以復加的美麗了。她的美貌是與日俱增,同年共長的人,叫人永遠覺得清新,而不會有厭膩之感。源氏甚為奇怪:何以如此之美呢?紫姬見源氏人內,忙將字紙藏於硯台底下,卻被源氏尋到,細細玩來。其書法雖不高妙,卻不乏秀雅。上面有一詩:

「紅葉點點出綠樹,衰秋日漸怪我身。」源氏便在其旁添寫一詩作答:

「松柏終究不改色,緣何獲花落秋境?」紫姬心中的怨意,得機便會流露出來。但她極力自制,不露聲色。源氏甚為歎服。難得今夜閒暇,他便拋卻顧忌,悄悄溜出去與俄月夜幽會,他深知此事行之不得,但不管如何抑制,終是徒勞。

明石女御對義母紫姬的親呢信賴,勝過生母明石姬,紫姬也百般疼愛這個出落得十分美麗的義女。紫姬和明石女御親切地敘談一會,便走出界門,與三公主相會去了。三公主那一派天真的孩子氣,使她心下大感安慰,便以母親的口吻與她會談彼此的血緣關係,又喚來乳母中納言,對她說道:「請恕我冒昧。論血統,我和三公主還是姑表姐妹呢!可惜至今才有機會見面。你們可要常去看望我。」中納言道:「我家公主幼年喪母,上皇新近又遁入空門,孤苦無依,也沒人憐愛。今夫人如此厚愛,真乃天降祥福。出家的上皇亦有此願:希望夫人真誠相愛,多多關照這幼稚無知的公主。她自己也甚依戀夫人。」紫姬說道:「上皇賜書以來,常思竭力效勞公主。只恨我才德疏淺,辜負厚望,慚愧之至!」她再無顧念,像對小妹一般,就三公主喜好的話題,諸如欣賞圖畫,遊戲玩樂等與她閒聊,二人都如小孩般興致勃勃。三公主覺得誠如源氏所言,夫人亦稚氣尚存,她那無邪心更依戀她了。此後,二人書信不斷,凡有趣的遊戲,總是共同賞玩。曾有人斷言,三公主進六條院後,源氏必將移情新人,拋卻舊人。誰料及三公主人居後,紫姬所受寵愛,更甚先前。世人仍欲閒言碎語,卻因兩人相處和諧,而自然消失了。源氏家聲譽也得以保全。

十月裡,紫夫人為源氏舉辦藥師佛供養以為壽慶。地點設在嗟峨野的佛堂裡。因事前源氏特意勸她不可大事鋪張,是故所有佈置全是私下準備的。然而也作得夠像樣的。佛像,經盒和包經卷的竹費都精美得教人幾欲誤將這佛堂當作西天極樂世界了。所誦經卷為《最勝王經》、《金剛般若經》和《壽命經》,規模浩大。這峻峨野的秋景甚美,況且聞知佛堂也頗為精緻,因此滿朝公卿都來參與祈禱。一路上車馬絡繹不絕,紅葉照眼。請大人全都致送了許多精美物品,佈施給誦經僧眾。

齋期到十月二十三日圓滿結束。於是大辦賀宴。紫夫人慮及六條院人口密集,餘地無多,故將壽筵設在她的私邱二條院中。她親自督理一應主要事務。諸夫人主動前來,聽從紫夫人差遣。將傳女房間全都騰空,精心佈置了,用作殿上人,諸大夫等人的饗宴之地。作為客堂的正殿照例裝飾得金碧輝煌。壽星的座位是設嵌螺鋼的精美椅子。主屋西面設得一間儲藏室,內有十二個衣架,掛滿各類服裝及被褥等物,外罩紫色線綢。源氏面前的兩張桌子,覆著中國經羅桌毯,色彩層次分明,艷美無比。裝插頭花的台,用的是雕花沉香木的台足。插頭花中有犧於白銀枝上的黃金鳥,創意機巧。乃明石夫人的傑作,明石女御以作壽禮。紫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贈的四折屏風,擺放在壽翁座位後面、照例繪的是四季山水,泉水與瀑布都繪得異常新穎別緻。北面靠壁擺了兩個櫃子,內盛種種裝飾品。南廂設的皆是王公大臣的座位,左右大臣,式部卿親王及以下諸人,並無或缺。舞台兩側張著大幕,以供樂人休息之用。東西兩邊設得屯食八十客,又有盛犒賞品的四十個中國式禮櫃。

至宋時,樂隊來了,乃奏《萬歲樂人《皇席》等舞曲。薄暮時分,奏出高麗笛曲,表演《落蹲》舞。這可是難得的舞樂。是故曲將終時,中納言夕霧和衛門督亦步入舞場,一曲終了,又重展新姿片時,方隱入紅葉林中。那臨去的面影,讓觀者頗感意興未盡。許多在座客人不由回憶起多年前舉辦紅葉賀時源氏公子與頭中將共舞《青海波》的情景。兩人的容姿、威望與情性皆酷肖其父,年紀亦與其父當年相仿。這兩代父子,前後起袖共舞,何其相似!於是各人歎服:兩代摯友,翩蹌榮貴,想必前輩蔭福也。主人源氏憶及無限往事,也慨歎不已。天色將募,樂隊要退場了。紫夫人的家臣長官走到盛犒賞品的中國櫃前,取出種種物品,—一犒賞樂人。眾樂人肩所得白綢,繞假山,綠湖堤,順次退出,遠望一片銀白,真叫人疑為催馬樂中所歌的千齡鶴的羽衣。

樂隊既退,堂上始開管弦之會,亦是極富情趣。皇太子處負責備辦琴瑟之類。朱雀院所傳的琴聲琵琶,冷泉帝所賜的箏,其音色都已聞慣。這些樂器很難合奏一次。每每聞得,都勾起對先前宮中光景的回憶。源氏想:「已為尼僧的籐壺母后倘還在世而舉行四十,我必當首先主辦。可惜她在世時,我竟未盡得一點心意。」每念及此,總覺悵憾。冷泉帝每每念及母后之早逝,也倍感世象無常,人生乏味。他想對這位六條院主人,敬之以父子之禮。但這些事怎好公開奉行?是以寢食難安。今年源氏四十大壽,他也想駕赴六條院賀壽,但源氏深恐招致流言,屢屢諫駕,冷泉帝終不得一申其意耳。

過了十二月二十,秋好皇后歸省六條院。她欲在年終再為義父祝壽。她特請奈良七大寺僧眾來誦經,佈施了四千緞;請得京都近四十寺的僧眾誦經,佈施四百匹綢絹。她欲藉機表達對源氏養育之思的至誠報答。又念及倘父親尚未謝世,必也要盡力致謝。故她又兼懷代父母祝壽之意。然而源氏曾堅決辭謝了朝廷的祝壽,故秋好皇后不便鋪排,只得刪對許多既定計劃。源氏道:「我遍尋前例,凡四十而慶壽者,皆夭壽之人。故此次切勿太過鋪張,鬧得沸沸揚揚。倘我真有五十之分,到時再沸揚一番,與我祝壽吧!」但秋好皇后仍效朝廷之儀,排場盛大。

壽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舉行。室中裝飾豪華輝煌,諸事與月前紫夫人祝壽時大致相若。依正月初二宮中「大饗」之法賞賜官員。用女子衣裝賞賜諸親王;用一套白色女用常服賞賜未任參議的四位官員。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此外還各賜纏腰綢絹。其中皇后為源氏特製了精美的裝束,內中玉帶與寶劍乃皇后的父親前皇太子之遺物。睹物思人,又添感慨。儀式集中了絕世無雙之名物,實乃盛況空前。

冷泉帝既已決心為源氏祝壽,自不甘罷休。便囑托中納言夕霧出面操辦。此際恰逢右大將因病辭職,冷泉帝為使壽宴錦上添花,逮然擺升夕霧為右大將。源氏聞報甚為欣悅,但仍謙遜道:「如此速升,實乃萬分榮幸,惟為時過早。」夕霧將壽宴置於其繼母花鼓裡所居東北院中。雖為家實但仍奉旨行事,是以極為隆重。各種饗宴,皆由宮中內藏家與穀倉院負責籌辦。頭中將負責籌備屯食、遵御意,仿宮中式樣而作。參加壽筵的有五位親王、左右大臣、二位大納言、三位中納言、五位參議,殿上另有眾多冷泉帝,皇太子及朱雀院身側之人。冷泉帝降旨,由太政大臣采置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太政大臣亦奉旨參加慶典。源氏畢恭畢敬地就座受賀。太政大臣之位正對著正屋中源氏之位。此位太政大臣容貌雋秀端莊,身材高大魁偉,風華正茂,好一副富貴之相!主人源氏則總不改昔年翩翩公子之態。四壁屏風是淡紫色中國綠緞。上有皇上御筆墨畫,美不勝收。墨色華彩逼人,較之美麗的彩色春秋風景畫,則別具情趣,頗有天淵之別。既為皇上御筆,自然尤覺珍貴。盛裝飾物所用櫃子、絃樂器、管樂器等,皆出自宮中。

夕霧新罹右大將之職,威降勢盛遠盛昔日。故今日的儀式自是隆重非凡。冷泉帝所賜四十匹御馬,早有左右馬家及六衛府官人依次牽來,列於庭前。其時天色將晚,樂人照例表演《萬歲樂人《賀皇恩》等舞樂。但僅為走走形式。旋即舞罷,管弦之會便即開幕。因太政大臣親身參與,眾人無不竭力獻技,合奏更為出色。琵琶依例是螢兵部卿親王彈奏,其人所擅甚博,實屬罕見之才。源氏彈奏七絃琴,太政大臣彈奏和琴。源氏久違太政大臣之和琴妙音,今日重聞,更覺優美之極,振人心弦。故他也大展身手,傾技以施。兩人合奏之樂音,優美絕倫。彈畢,兩人共敘往事,又說到當今光景:親戚之誼愈深,友愛之情更濃,凡事皆坦言商討。二人言語投機,心景愉恰,杯盛之間,逸興泉湧,至醉後,忽徒生感傷,泣下不止。

源氏贈送太政大臣優良和琴一張,太政大臣所喜好的高麗笛一支,另有一隻紫檀箱,內裝多種中國書籍與日本草書假名書本。在人馬家官人所奏雄壯的高麗樂聲中,源氏令拜受了御馬。右大將夕霧分發了犒賞六衛府官人的物品。因源氏一向尚簡,此次凡規模盛大者皆予以刪除。但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是後請人,情誼甚厚,身份又高貴,故這壽筵仍極為體面。推美中不足者,源氏膝下僅有夕霧一子,稍嫌寥落。但夕霧之才華,聲威及人品皆罕有其匹,源氏心中也略感安慰。回思其生母葵夫人與秋好皇后之母六條妃子曾積怨甚深,凡事計較,但兩人的後代如今均甚尊貴,可見世事莫測。是日,呈奉源氏的服裝等物,皆由花散裡監製;犒賞及其他事務,則由三條院雲居雁夫人籌辦。花散裡夫人尚不參予六條院中各種逢節盛會,甚至私家尋常樂事都只當與己無關,聽聽罷了。故無論何種盛會,她總目認不夠資格扮演重要角色,但因她與右大將的母子之緣,故而今之壽宴,也頗受重視。

冬去春來,新年伊始。明石女御產期臨近,放自朔日始,便誦經祈禱。舉辦過法事的寺廟,不可勝數。源氏因曾見葵夫人難產而死,放心有餘悸。紫夫人未曾生產,雖為憾事,且落得如今寂寥清冷,但反言之,亦未嘗不為一大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齡甚小,能否平安生產,委實令人擔心。到了二月,明石女御氣色不佳,身體極為痛苦。眾人惶恐不安,十分擔心。陰陽師道:「移居別處或為上策。」然若移出六條院去,距離遙遠,照顧不便,又令人很不放心。最終,移居至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廂房中。此處有兩大間廂房,被走廊環繞。即刻於此處修築法壇,聘請眾多得道高僧前來,大聲唸經祈禱。其母明石夫人想到此事安危與自己命運好否休戚相關,心中亦不勝焦灼。

那出家為尼的外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她能見到這身居女御的外孫女,恍若身在夢境。便即前去親近她。明石夫人長年於宮中陪侍女御.並未將身世俱合於她。可這老尼樂不可支,一到她身旁,便淌著淚,用微微發顫的聲音為她講述昔日舊事。女御初覺她甚為奇怪,不覺生厭,只是盯了她看。繼而記起她原有一個外祖母,便權且聽她講。後終與她親善了。老尼姑便將女御誕生時的情形及源氏滴居明石浦之事—一講給她聽,又道:「主君將離明石浦返京時,我等皆歎惋傷懷,以為宿緣已盡,今生不得復見了。孰知貴女降生,改變了我等命運。真乃洪福托天啊!」講到此處,眼淚已簌簌而下。明石女御心想:「此等舊事實在令人感慨。若非外祖母告知,我恐永難知自己身世了。」不禁也暖泣起來。繼而又想:「如此看來,似我這等身份之人,本不應居高位。全賴紫夫人撫育,外人方未敢小視我。我素來以為自身高責非凡,平日於宮中趾高氣揚,盛氣凌人,恐世人皆於背地裡咒罵我吧?」此時她方知自己身世。她生母身份卑微,她原已知曉,但對自己身世,及如此偏遠的窮鄉山野,一向不知。許是太嬌慣,不諧世事之故吧?

老尼姑又告訴她:「外祖父明石道人如今已同仙人,過著閒逸絕塵的生活。她甚覺可憐,思慮萬千,煩亂不堪。長吁短歎時,明石夫人進來了。此日舉辦法會,各處法僧雲集,院內喧囂紛捷。女御身邊侍女不多,僅老尼姑侍於身側,神色喜悅頗為自得。明石夫人見道z「哎呀!這成何體統?你理應躲於屏風之後。風大,常吹起簾子,外人從糖隙裡一望便見。似醫師般守於身側,倘叫人看見,豈不笑話於你。」老尼姑神氣地侍坐於旁,自許樣子並不難看。加之年事已高,耳聾重聽,見女兒與她說話,側頭問道:「啊,何事?」老尼姑年齡實不甚高,不過六十五、六歲。穿著整潔素雅,氣節亦頗高。不過此際淚水盈眶,眼皮浮腫,樣子略顯怪誕。明石夫人度其正為女御道前塵往事,心中不免發慌,便道:「你在胡說什麼?竟將往事說得如此光怪陸離?竟若做夢一般。」她含笑凝視女御,但見她清秀婦熟,嬌柔可愛。只是似有心事,比平日沉靜許多。明石夫人從不將之當女兒看,而覺其為可敬貴人。她生怕老尼將辛酸往事向女御—一道出,使她心情煩亂。她本想在女兒當了皇后後,方將往事敘說與她。如若此刻告之,縱然不令她傷感沮喪,也會令她掃興之極。

法事完畢,眾憎皆退。明石夫人端過一盤水果,對女御道:「吃些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排解憂悶。老尼姑呆望著女御,更覺她姿態優雅,容貌端莊,可愛無比,不自禁掉下淚來。她微張著嘴。呆楞怪異,內心喜悅,卻眼角噙淚,一臉哭相。明石夫人覺其樣甚為難看,便使眼示意,然老尼姑不以為意,吟詩曰:

「老尼偶然入仙室,喜淚難禁且莫怪。即或在古代,也不會怪罪我輩老人。」明石女御乃硯套取紙,書道:

「老尼可否作嚮導,尋訪草庵至天涯。」明石夫人看罷,忍禁不住,泣聲吟道:

「辭別塵世居明石,亦念子孫望京華。此詩尚可排憂解愁。明石女御昔年泣別祖父明行道人,離明石浦來京都諸情景,她現在已全然不知。心中甚覺遺憾。

三月初十後,明石女御平安分娩。此前,眾人認為此乃凶多吉少之大難,不勝擔憂。怎卻分娩如此順利,況又生下一位皇子,委實歡欣之極。源氏懸心亦放。女御如今所居臥室,隱於正屋之後,很接近其他房室。消息傳出,各處絡繹前來恭賀,排場盛大無比,賀禮也很貴重。這在老尼姑眼裡勝是「天宮」!但這居處頗顯狹窄簡陋,禮品甚多,擁擠不堪。於是準備移至東南院紫夫人曾住之屋。紫夫人聞喜也來相賀。但見女御淡妝素衣,懷抱皇子,嚴然母親一樣,煞是可愛。沒有生育之驗也難睹生育之事,故紫夫人此番見之,甚覺新奇可愛。初生兒嬌弱無比,故紫夫人朝夕照護,甚為仔細周到。親外婆明石夫人見紫夫人極為喜愛皇子,便一切讓其作主,自己專傳湯沐之事。司理湯沐之宮女典詩,自來助明石夫人。有關夫人身世詳情,內待亦略有所聞。倘若其品德稍有破綻,女御定然有失顏面。但明石夫人雍容典雅,氣度非凡。典詩不覺對之極為謙恭。此番祝賀極盛,與往昔無二,無須贅述。

產後六日,明石女御由西北院移居東南院。七日夜,冷泉帝也賀儀胡賜。朱雀院出家已久,未能躬身探視,乃命頭並,取出皇室諸種珍寶賜贈女御,稿賞衣物均由秋好皇后安排,其禮隆厚勝於朝廷。次者請親王、大臣,均按皇家規格辦事,力求完美。一向簡約的源氏也為此事大辦賀儀,盛況空前。其精心設計之雅致意趣,頗為後世所師。

平素源氏極寵這皇子。這日源氏抱著小皇子,遠道:「夕霧從不攜子見我,我當了爺爺,尚未見過孫子。這下可好,有此可愛外孫逗弄。」他疼愛這小皇子,理所當然。小皇子似春筍一般長勢甚快。乳母暫不用新人,惟從原有侍女中擇優任用。明石夫人性活高雅,為人謙遜大方,從不小視他人,人皆稱之。紫夫人與明石夫人曾有小隙,而今托小星子之福,兩人不再相輕,變得親呢起來。紫夫人性喜小孩,乃親為小皇子製作「天兒」4並朝夕照護,極為細緻,頗見其愛子之心。那老尼姑甚念此小外曾孫,奈何每次只能匆匆相見,故每次別後念之甚苦,幾乎要其性命。

明石道人雖不問世事,然聞知女御誕生小皇子之喜訊,極為興奮,謂諸弟子:「今我可潛心修道,往生淨土廠於是準備入山,將住宅改為寺院,周圍田地器物皆捐作寺產。此播磨國有一郡,內有深山,罕無人跡。數年前,明石道人便選中此山,購之以備晚年隱居之用。只因塵世未絕,一直閒置。如今喜得外孫,塵世之間,無甚牽掛,便欲遁跡深山,勤心事佛。近年來因無甚事由,久未入京與老尼姑面晤,令偶通三言兩語,相互問訊。然今將永離紅塵,故修長信一封,送與明石夫人,聊以述懷:「近年來,我與你同居一世,然我自覺已非此世中人。且我素悉漢族經典,不熟假名書信,讀之頗為費神,必將怠慢,實無神益。故無殊事,不與你等通問。今悉:外孫女已入宮為太子妃,且已得一小皇子。聞之頗為欣慰。此事自有緣由,待我告你:『我本為山野粗民,拙陋不足以復戀塵世極樂。然六根多年未淨,每誦經念佛之際必先為祈禱,次析自己往生極樂之事。你誕生之年的二月中,我曾夜夢我右手托須彌山,日月升自山之左右,萬道霞光,普照世間。我則隱身山陰,不受日月光輝。爾後,我將此山浮於海面,並駕一小舟逐波西去。』夢後暗自冥思:不曾想我這卑微之身將有發跡之兆。然如何能蒙此大幸呢?恰於此時逢你誕生。我查經閱典,確信夢之先兆說。因而不顧家世低賤,蟬精竭慮教養你。又念能力不足,此夢難圓,便辭京都,歸返故里。自任播磨國守之後,立誓不復入京,於此了結餘生。但因夢想不死,曾對佛像竊許數樁祈願。今夙願已了,你亦洪福齊天。將來外孫女做國母、宏願圓滿之機,你定要赴諸寺還願。我深信此夢,今此願既了,則我往生極樂世界時,亦必身列九品中的上品上生5而今我只待菩薩來接。其間,我將於『水草幽趣多』之深山中勤心禮佛,直至老去。正可謂:

曙光微露天欲曉,方得今情驗舊夢。」又註明月日,外附數言:「你等不必悉我壽終之日,披麻戴孝,一應免之。你只須自視為神佛化身,為我多積功德即可。享福之日,莫忘後世之事!若能了往生淨土之願,則於彼岸必能重聚。」又將於住吉大寺所陳願文裝入一沉香大木箱,封好隨函送來。

致老尼姑之信並無他事。但說:「我定於此月十四日離庵人山,將此老朽之身施於能狼。但望你長命於世,以遂夙願。你我當在彼岸再會罷!」老尼姑看罷信,便向使僧探問詳情。僧人答曰。「師父寫信後三日,便隱於深山罕無人跡處。貧俗等雖欲相送,擔剛至山麓,即被遣回。只一增二童相隨。師父往日棄家學道,我多謂之極悲。豈知此次更甚!師父近來禮佛之餘,或彈琴,或奏琵琶。此次臨行,奏此二樂器佛前辭別,並將之捐與佛堂。其他請器,多捐贈寺院。餘者分贈平素親近弟子六十餘人,算作遺贈。剩者皆運至京都,以派尊處使用。師父棄我而去,隱遁深山雲霧間,誓無反顧。雁過陳跡,頗叫人傷感。」此增乃明石道人自京都帶回,自幼護養成人,今已為老法師。此次明石道人歸隱世外,他不勝淒涼。即便是釋迎牟尼佛諸弟子中聖者,雖信怫涅後常住隱靈騖山,但當「薪盡火滅」o之際,仍不勝沉痛。故老尼姑聞知,如生離死別般悲傷不已。

此時明石夫人陪女御住於東南院。老尼姑遣人告之明石浦來信之事。明石夫人如今地位顯赫,非有要事,難與老尼姑互通問訊。今聞亦悲,極為憂慮,即私來北院。一進室內,便見老尼姑神情萎頹淒涼。忙走近燈前,捧閱來信,淚流不止。此事於他人,推小事而已。然明石夫人,思戀父女情深,今慈父永別,不勝悲傷。她含淚閱畢父親信中所說夢事,暗喜自己前程在望。她想:「照此來說,那年父親一意孤行,強將我嫁與身份不相稱之人,乃憑據此夢,遠懷高舉之態啊!」此時她才悟得父親當年苦心。老尼姑疑慮頗久,方對她道:「我托你洪福,能坐享富貴。門庭生輝,實幸運之至。然我之悲狀,亦數倍於常人。我雖非出身名門,但捨棄京都舊居而流浪荒浦,已覺苦比常人。我與汝父幸逢此世,卻異地而居,夫婦相隔。但我並不在意,惟願他日同生極樂,再續來世之緣。孰料蟄居多年,你重歸往日背棄之京都。眼見你等榮華富貴,甚為欣慰。然念鄉之情,時襲心頭。今生與汝父就此永訣,真乃憾事。汝父未出家時,性本殊於常人,常看破紅塵!但我與之青梅竹馬,情深意篤,難分彼此。何以相君甚近,今卻忽成永別?」她動情傾訴,悲拗欲絕。明石夫人也甚傷心,哭道:「我本微不足道之身,蒙上天賜我渲赫,資比他人。可今生與父永別,實乃我餘生之恨!我近來所為,莫不以親心為念。今老父隱遁山林,一旦天年殆盡,我這苦心豈不無處可表?」是夜母女共道哀情,直至破曉。明石夫人道:「六條院君今日老見我不在東南院,定然怪我不檢點。我本無所顧慮,然怕傷及女御顏面,故行動不敢自專。」便急於曉前回去。老尼姑忽道:『叫、皇子近況如何?我甚想他呢。」說著又自垂淚。夫人答:「不久你終會見到。女御很是親近你,常談及你呢!主君也時常提及作,他曾說:『恕我不祥。若換得朝代,小皇子做皇太子時,老尼姑尚長生於世才好。』恐他竊有籌措吧!」老尼姑聽畢含淚笑道:「哎喲,如此說來,我命還真大幸!」明石夫人遂攜道人文件箱而歸。

皇太子多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宮。紫夫人道:「他本寵你,今且平添一喜,叫他如何不念你?」便暗中為小皇子母子入宮打點。明石女御鑒於回宮後難以乞假省親,頗想在家多呆些時日。她年紀尚小,此番生產又頗費周折,故姿容消瘦,不勝單薄。明石夫人等甚憂之,便道:「在家多調理幾日,待康復後再入宮吧!」源氏道:「如此模樣,皇太子見了定會更可憐她吧廠紫夫人一行各自歸去。傍晚人少時,明石夫人至女御房中,告之文件箱之事。又道:「我本算計在你做皇后之前,將木箱代為藏管,暫勿讓你知曉。可滄海桑田,人生無常,天命難料。倘若在你心願未遂之際,我便天命消盡。按我身份地位,必不能與你訣別。故我終覺此法不妥。倒不如趁我尚活人世之時將這瑣事告之於你。此信文字晦澀,難以閱讀,但也一併給你。祈願文你可置於近便櫃中,便時務必一讀。其中所許之願,將來務必酬還。此事切不可洩於遠人。你前程業已無慮,故我擬遁世為尼。近來此心更甚,以致諸事無心。紫夫人之恩惠,你要銘記。她對你關愛周至,願她福壽齊天,大幸於我。你本該由我撫育,然因出身卑微,只得處處謙抑,將你讓之於她。先前我總輕她僅世間平常義母而已,卻不曾料到她竟如此誠心待你。這下我亦可放心。」明石女御含淚聽其講了許久,態度恭敬在禮。明石道人之信,詞句呆板深奧,陸奧紙約五六負厚實。紙甚陳舊,顏色發黃,但熏香甚濃。明石文御讀時感動甚深,淚水沾濕長垂的額發,模樣可愛無比。

源氏此時恰在三公主處。他頓開界門,走入明石女御房中。明石夫人不及將文件箱藏妥,便稍拉帷屏以掩之,自己也躲於帷屏後。源氏問:「小皇子醒否?我一刻不見,便念之甚切。」明石女御默怨。明石夫人於屏後答曰:「小皇子為紫夫人抱去。」源氏道:「這成何話!小皇於朝夕被她抱於懷中,片刻不離手。為何讓她獨佔小皇子?她該來此探視才對。」明石夫人答道:「哎呀,這話實在無情!即便是皇女,由她撫育亦無不放心之處,何況皇子。固然嬌貴之極,但在那邊有甚不放心呢?雖是戲言,也不可如此冷酷苛刻呀!」源氏笑道:「那麼,由你們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吧!你們大家都排擠我,對我說話神氣十足,好生可笑。而令你倒躲於屏後責怪於我!」道畢,拉開帷屏,但見明石夫人身靠中柱,姿容甚佳,頗叫人心動。那大木箱,尚未藏妥,突現眼前,甚是顯眼。源氏問道:「此乃何箱?是情人所寄吧?」明石夫人道:「咳,委實討厭!自己變了個風流少年,就如此拿人取笑。」隨即嘴角露笑,卻掩不住滿腹心事。源氏甚覺迷惑,欲解其意。明石夫人無奈道:「家父所寄,裡面所裝乃父親私下祈禱時所誦經卷及未了之願。他吩咐倘有機會,可與你看。然今不逢時,故免其觀。」一語勾起源氏對明石道人那可憐模樣的回憶,便道:「道人修行之功,想必不淺。他甚長壽,數年潛心修佛,驅除不少孽障。位尊識博之人,世間不少,然習染紅塵濁慮,甚為深固,故雖明達慧賢,甚為有限,豈可與此道人之高潔相較?其佛道頗深,且為人機智風趣。不作俗俗之超脫塵世狀,然內心明靜恬淡,直彼淨土。如今心無羈絆,更可全心事佛往生極樂。倘若我能任性自如,定會前往探之。」明石夫人道:「據傳他已通往禽獸不入的深山古地,無跡可尋。」源氏道:「然則此為其遺言乎?有無其他音訊?師姑老太想必極為悲傷吧!須知夫妻之情,比之父女之誼,更為深厚呵。」不覺淚水浪洶。隨即又道:「我年深漸知人情,念及道人風骨,便覺思慕切切。況師姑太太與之結髮情深,如此生離實乃死別,當如何傷心啊!」

明石姬覺時機已到,暗忖:「老將彼夢告之於他,或能感其懷。」便答:「父書筆跡古怪,如目梵文。然其中頗有可看之處,尊請下視。昔年我辭家赴京,竊以為能絕塵緣。未料相思之情,仍時時襲上心頭,至今日盛!」言畢,嚶嚶啜泣,煞是楚楚撩人。源氏接過信一看,道:『油信現之,道人身體極為清爽,尚無衰相呢!無論筆跡或其他,足見其修養殊異,惟處世之道,心尚不足。世人皆言:『此人先祖曾彈智踢足,效命朝廷。奈何行事外誤,落得子孫窘迫,人了不盛。』然今就女子來看,業已顯貴無比,決非後繼無人。蓋道人數年勤修佛道之善報吧廣他含淚覽信,看到記夢之處,暗忖:「人皆怪明石道人行為乖僻,狂妄自尊。我亦覺其當年托我一事,實偶然唐突之極。直至後來小皇子誕生,方知彼此宿緣甚深。然我不信難料之將來。如今看過信,方知其強嫁女兒於我,全憑此夢。蓋我昔年蒙冤滴戍,沉淪天涯,也為這小女公子之故。卻不知道人心中有何祈願?」他甚想一覽願文,便在心中虔誠膜拜,捧讀願文。又對女御道:「除卻這個,我也有東西示你,且有話告你。」乘便又道:「如今你已知悉此事前後,但你切不可自此輕視紫夫人之深恩。骨肉之愛,本是天理;然毫無血親之人顧愛,即或一句善言,也極為珍貴。況你生母日日勤待你時,她對你之親愛照撫依舊周到備至,實乃心善仁慈之人。關於繼母,自古有言:「繼母養兒表面親。」此話看似聖明,實則不然。即便有養母懷惡繼子,但若繼子不較其惡,孝若生母,則養母自會感動悔悟,真心自羞,自念虐待繼子,不合天理,便會心生悔改。除卻累世冤家,即便兩相有隙,若~人誠心以待,對方自會悔悟;此例極多。木然,若為些許小事而強橫苛刻,百般挑剔;絕無親善之色,拒人如惡煞,這便冤仇相繼,難以和釋。我閱歷尚淺,然察人心各異,性情氣度,各有所長,皆有可取之處。但倘要找一終身伴侶,鄭重起來,則極為艱難。真正淑女,誰有紫夫人。其善良寬容毫不糊塗,足可信賴。」他如此美言紫夫人,足見其他諸夫人在其心中位置。他又低聲告明石夫人道:「你頗懂事理,願你與紫夫人和睦同心,共護這女御」。明石夫人道:「此事不必多說。紫夫人品性,令我欣羨不已。若紫夫人輕我身賤,則女御也不會如此親我。如今紫夫人對我極為器重,教我喜極又慚。我本卑賤之軀,早該自絕。如今尚在世間叫女御失顏,實屬不該。全靠紫夫人極為庇護,毫不責難……」源氏說;『他於你之關懷,倒算不上深切備至。因她不能躬身常侍女御,頗不放心,故將此事與你司理。你並不以母親身份獨斷專行,因此請事順利,叫我心無絲慮,無限欣慰。皇帝身側若有生性乖張,不曉情理之人,則頗讓人為難。幸喜你我身邊並無此等人物!」明石夫人歎道:「我素來謙恭有利,實乃好事。」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後,明石夫人乃竊議:「他對紫夫人寵愛至深,此夫人品貌,確是無可挑剔,勝人幾籌。承此濃寵,理所應當,真叫人傾羨。他對三公主,似乎也不輕視,然寵其日子不多,實在難為了她。她與紫夫人一脈相承,且比紫夫人尊貴,想必更加悲苦。」回想自己,確洪福不淺,好生慶幸。她想:「三公主如此高貴,尚難如意稱心;況我卑微之人!今生已無所恨,推念及那遁跡深山的老父,不勝淒涼。」其母師姑老太,惟信道人信中所言「善因信果福地有」之語,常念後世之事,寂然度日。

且說夕霧大將對三公主暗生私情,如今三公主嫁至六條院,近水樓台,他竟難以靜心度日。便巧設機會,藉以到三公主居處侍候。其間不免窺見或聞知三公主情狀。原來三公主年紀雖小,卻抓高自傲,且一表威儀。其養尊處優,堪稱世之典範,卻無世人所崇之優雅氣度。身邊女待,多為妙齡美女,惟喜繁華生活與風流情趣。三公主有眾多女傳服侍,其香閨真可謂一片樂土。其中雖有性情沉靜之人,已知之悲喜,且終日雜此真心歡樂,無憂無慮之群中,又受旁人默化,亦作歡顏之態。尤請女童,朝夕沉溺於無聊遊戲,源氏盡收眼底,頗感嫌惡。但其本性,對世事絕不偏執,便以為她們既生性喜好媒戲,亦不深究,更不加以斥責。誰對三公主行為舉止,傾心教導,故三公主頗有長進。夕霧見此想道:「世間淑女,實乃少之又少!惟紫夫人,無論人品性情抑或才貌儀態,數年來,未有人看出一絲缺陷。其性本沉靜,心地慈善,且從不下視他人,又永保自尊,氣度愈加令人尊愛。」那回所窺紫夫人面影,明晰浮躍心頭,難以忘懷。他回思自己夫人云居雁,雖覺情愛甚深,然此人畢竟缺乏那種顯貴雅麗之趣。雖亦溫婉馴善,怎奈夕霧已見恨不驚,無甚意趣。但覺六條院裡諸女子,身段容貌各有所長。撩人春懷,傾戀之心難以自抑。這位三公主,照其身份,當受父親寵幸,然其父在外人面前竟無所表示。夕霧雖懷此念,卻不敢作非分之想,惟覺三公主深值憐愛,指望有緣幸她。

且言柏木衛門督常在朱雀院邪內出人,與朱雀院甚為親近,故知他甚愛三公主。朱雀院為三公主擇婿時,柏木也曾求婚,然朱雀院朱作表示。後三公主終嫁與源氏。相木失望之極,至今不能釋懷。他曾求三公主小侍女替他撮合,如今就從這侍女處探詢三公主音訊,聊以自慰。實乃望梅止渴。世人傳言:三公主被紫夫人威勢所壓。便對三公主乳母之女兒,即他自己乳母的甥女小侍從怨道:「公主太委屈!當初要是嫁我,斷不致受此閒氣。可恨我高攀不上……」他朝夕慰想:「世事變化難料。六條院主人早有了斷塵緣之心,倘若如此,則三公主非我莫屬。

時值三月,天氣明朗宜人。一日,螢兵部卿親王與柏木衛門督來六條院問候。源氏出來接見,相與閒聊。源氏道:「此處極為冷清,這幾日更是孤寂,毫無新奇之事。公私皆閒,日子如何打發?」又道:「上大將來過,此刻不知所之。唉,寂寞難耐,不如觀之射箭,倒可悅心。現有少年遊伴在此,他是否已回?」左右答道:『大將在東北院,與人激鞠o呢?」源氏云:「湖鞠雖動作粗暴,然醒目提神,倒也好玩。叫他過來,如何?」遂命人去0七夕霧立刻過來,諸多公子哥兒相隨。源氏問:「球帶來否?相隨者為何人?」夕霧—一應答,並問:「可否叫他們過來?」源氏應許。

正殿之東,乃明石女御居所。今女御已帶新生小皇子回宮,院子甚空。夕霧等便於湖稍遠處找定湖鞠場。太政大臣家諸公子,如頭並、兵衛佐、大夫等,或年長,或年幼,個個皆為激鞠好手。日暮將至,頭並道:『斗目無風,正是賦鞠好日子!」他不堪忍耐,也前去參與湖鞠。源氏見此,道:「你們瞧!連頭棄官也耐不住寂寞。此處幾個武官,皆為青年,如何不去參加?如我這般老者,惟有袖手旁觀,真乃憾事。然賦鞠遊戲,實乃粗暴有過。」夕霧和柏木聽得此話,都下去參加。諸公子沐於夕陽,花陰下往來奔走,煞是好看!

激鞠此種遊戲原本是不甚文雅而近於粗暴,但也因地點、人物而殊。這六條院素來景勝,今嘉木蒼蒼,春雲暖暖,櫻花處處鬥艷,柳梢略帶鵝黃。即使此遊戲粗不足道,請人也各況才能,互不相讓。柏木衛門督率然參與,竟無人能勝他。此人姿容清麗秀美,性情甚為矜重,雖奔走競逐,風度亦甚雅致。諸人爭球,齊奔階前櫻花陰下,沉於競賽,竟顧不及觀賞櫻花。源氏與螢兵部卿親王皆到欄杆角上觀之。諸人各顯神技,花樣頗多。諸近官貴人也無暇顧及儀容,官帽徽斜。夕霧大將猛想起自己官高,覺今日此舉,實停常例。放眼望去,只見其年輕俊美更勝於常人。他身著白面紅裡常利服,裙據略微過大,稍有掀起,卻無輕浮之相。櫻花飄落如雪,撒於其俊秀之軀,頗顯落拓豪放。他仰凝櫻花,折些枯枝,坐於台階中央稍歇。棺木衛門督跟去,道:「落花凋零如此,好生淒憐!惟願春風莫亂吹,需『迴避櫻花枝才好』。」同時暗窺三公主。三公主居室向來關不甚嚴。簾子底下,時露侍女們各色襟袖,簾內人影購娜,煞是誘人。室內帷屏等物,雜置於室內,內外似是無阻,氣息相通。恰巧此時,一可愛的中國產小貓被大貓所追,從簾底逃出來。侍女們驚得手足無措,騷亂四走,衣履之音,直人耳根。蓋小貓尚未馴化,故脖系長繩,豈料繩子被絆住,纏得甚緊。因為想逃,小貓力掙繩子,簾子一端便被高高掀起,卻無人理會。柱旁眾侍女一時慌神。只見帷屏邊更深處,站定一貴婦人裝束之女。此處與柏木所坐之外,毫無遮擋,故可瞧得清楚。只見她身穿紅面紫衣,層層疊疊,濃淡相宜,恰似彩紙所訂冊子側面。外罩白面紅裡常禮服。一激青絲,光艷照人,自然下垂,直抵衣裙。青絲末端曾精心修剪,甚是悅目,略長身子七八寸。此婦身材纖細,衣裙甚長,配以側面垂發之姿,美不可言,煞為逗人心懷。無奈暮色昏幽,看得不甚清晰,頗為遺憾!此刻眾公子正癡迷於激鞠,無視落櫻滿身。諸侍女瞧得發呆,竟未察覺外間有人窺視。那小貓大聲哀嚎。婦人回眸顧盼,頓顯其美貌少婦之雅麗風韻,勾人心魂。夕霧見此情形,坐立不安。欲去將簾子放下,又覺未免輕率。只得作咳嗽聲,提醒婦人。那婦人便退進裡屋。此時小貓業已擺脫,繩松帝垂。念及方才未能盡興之憾,夕霧不覺心下歎息。再說那棺木,刻骨相思此刻正化作滿腔愁情。他想:「此人為誰?獨這女子貴婦人裝束,殊異造女。想必為三公主無疑。」這面影便長駐其心。雖地裝作無事一般,然夕霧知他已窺嬌容,不免替三公主歎惜。柏木無奈,乃呼抱小貓,籍以自慰。但覺三公主在香,盡染貓身。小貓叫聲,好生嬌嫩,柏木聽來好似三公主,頓覺貓甚可憐。唉,真是個癡情郎!

源氏瞧向這邊,道:「諸位大人坐於外邊,實有怠慢。請到裡邊來。」便走進東面朝南屋裡。眾人隨之,螢兵部卿親王也換座同諸位敘話。次級殿上人,皆圓陣坐地簷前。款待尋常,推椿餅、梨子、桔柑等,混合裝於各種盒裡。

眾人便笑談取食。下酒菜撰,惟有魚乾。柏木衛門督精神不振,動輒凝櫻沉思。夕霧暗度相木心事。料他正沉迷於方纔所窺三公主艷容中。他想:「三公主不顧女兒家身份,妄自輕動,未免有失嚴謹。而紫夫人終究不俗,她斷不會有此狂妄之舉。照此來看,世人皆寵三公主,而家父獨勉強為之,確有道理。」又想:「如小孩般天真無慮,不多問內外事務,本極可愛,然也叫人不足信之。」可見其甚輕三公主。至於柏木參議,色迷心智,未覺三公主有何缺陷。他窮以自慰:此次有幸窺知三公主擁雅風韻,定是前世宿願之徵兆。私下情不自禁,傾戀之情日重。

談及舊事,源氏對柏水道:「你家大政大臣少時,凡事總欲與我一爭高低。除卻激鞠一事,我無不勝他。此種未技本無須家傳,然你家確有此優良傳統!你如此好本領,我尚首睹呢!」棺木微笑作答:「我家家風,似皆虛無浮躁,如此傳襲,將來子孫,想必無甚大器。」源氏道:「哪裡!無論何事,但凡超群卓爾者,終有傳世之值,如激鞠技藝也可載入家傳,後人知之,必興趣盎然」。他語甚調侃,頗有優越之態。柏木想:「嫁此美男,必衷心侍候。我平庸之輩,安能奪得三公主之心戶便自感卑慚,不敢再起高攀之心。他幽恨滿腹,由六條院而去。

夕霧與柏木共車,一路相與敘談。夕霧對柏木道:「近來內外無事,不如到六條院來散心解悶。家父曾言:『最好趁春花尚在之際,揀個暇余來玩。』月內某日,你可攜小弓來此賞春。」便與柏木相約。柏木一心想著三公主,便對夕霧道:「聞知著父長宿紫夫人處,可見這位夫人受寵之至!卻不知三公主感想如何?她素受朱雀院殊寵,如今屈居獨處,好生可憐?」他直言無忌。夕霧答道:「切不可妄說,哪有此事!紫夫人乃自小教養者,故親切有殊,他人豈可與之相較?至於三公主,父親亦同等現之呢?」柏木:「罷了,罷了。尊口免開吧?詳情我皆知曉。朱雀院對其寵愛之心難以言表,如今卻委屈至此,叫人好生迷惑。」便吟詩道:

「群芳競姿芬獨惜,何故櫻花不喜犧?駕乃春鳥,卻不喜櫻花,豈不怪哉!」他自語。夕霧暗忖:「這廝狂妄亂語,可知心懷叵測。」便答詩道:

「深山古樹巢中烏,緣何不依好櫻花。」你這妄思臆想,怎可信口胡言!」兩人都覺話不投機,便聊它事。不久相別回家。

柏木衛門督至今仍孤宿父親邸宅之東廂。雖早有婚娶之念,然心念高遠,故仍為獨身,閒來總覺孤苦。然他甚為自負,常忖以自己地位才貌,何患心願難遂。但自那晚偶見麗人之後,氣色極為沉鬱,相思甚苦。他總想藉機再見那人,即便惟見面影也可。照其身份,須尋個小事由,如念佛齋戒避邪等,便可自由出入,無誰注目。那時自有機會巧近芳蹤。忽念及那人養於深閨,我怎能向其傾訴刻骨相思?他心中煩惱至極,便照例寫信託那小侍女:「前日賴春風相引,有幸瞻仰芳園,竊窺簾底。但未知公主如何斥我?小生自此晚,即患心病,真可謂『不知線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贈詩曰:

「遙望櫻花牽人魂,卻歎不能拆嬌身。夕陽花色無限好,昨朝戀慕復今朝。」小侍從毫不知情,以為不過尋常情書。便趁三公主身邊侍女稀少之際,呈上此信,道:「這廝可謂厭惡之至,至今尚有信來!只是不忍坐而視其無極相思之苦。這如何是好?我也不知怎樣辦才好。」頗覺可笑。

三公主心不在焉道:「你又惹人厭了!」便展觀其信。至引用古歌之處,記起上句乃「依稀看不真」,便憶起那日小貓意外掀帝之事,紅暈頓時泛起。記得源氏每有機會便訓她:「你年紀尚小,切不可粗心被夕霧大將窺見。」故而她料:「若那日窺我者為夕霧大將,一旦被源氏主君知曉,不知如何受責!」此刻得知為柏木窺見,她倒毫不往心裡去。惟懼源氏威嚴,實乃幼稚!小侍從見她今日元甚情緒,頗覺掃興。亦不再強索回信,便暗替她回信一封:「前日私闖入園,實屬荒唐,當受責怪。來信寄『一面匆匆見』之詩,不知所言何事?非有他意否?」語言流暢筆跡優美,並附詩云:

「此身寄跡青峰上,豈可染指此山櫻。何須苦苦徒戀慕,不必多言復委求。不必枉費心機吧!」

第三十五章 新菜續

雖覺小侍從的回信言之有理,但其言語冷酷,令人難以接受。柏木想企:「她如此敷衍搪塞,我怎能罷休!我當避開侍女傳言,與公主面談。哪怕得她片言隻語,也聊可自慰。」於是他對一向所敬愛之源氏,也生了厭惡之感。

是年三月底,六條院內舉行賽射之會,參與者甚眾。相木心緒敗壞消沉,本不欲前往,但念及到意中人居所去賞花,亦可自慰,是以方來出席。禁中賽射,原定於二月內舉行,後來延期。三月又是薄雲皇后忌月,不宜舉行,故皆引為憾事。眾人獲悉六條院有此盛會,便照例齊來參與。左大將髯黑與右大將夕霧,乃源氏子婿,自然皆到。其他如中將、少將等,也皆前來參賽。比賽原定為小弓,但內中頗有幾步弓能手,便單喚他們出來比賽步弓。殿上人中也有長於此道的,便分列兩側,參與賽射。暮色漸起,風送夕雲,景致闌娜。因乃春盡之日,眾人皆有「可憐今日春光盡,久立花陰不忍歸」之感。因此傳杯送酒,盡皆酣醉方休。

有人道:「諸位夫人送與這豐厚獎品,盛情美意誠可感謝!只是單教百步穿柳葉的能手獨自享受,豈不煞風景了?但凡有此技者,不分高下,皆應參與。」於是大將及以下請人皆步入庭中。棺木衛門督神色異常,惟目沉思。夕霧大將略知其心事,見之亦憂心忡忡,深恐他做出異常之舉。眾親戚之中,推此兩人情誼特別深厚,素來相知相助。故柏水略有失意,或心有所憂,夕霧便誠心同情。棺木自己也覺奇怪,何以每見源氏,必然心存棋意,不敢抬眼視之。他想:「我豈敢作不良之想!凡可能招人指責之事,雖其微小,亦不敢任性而為,況荒唐若此!」他極為苦悶懊恨,卻又想:「我總會捉了那貓的。雖無法與它傾心相談,卻可聊慰我孤枕之苦。」遂潛心籌劃了偷貓。不想此事也難辦到。

於是柏木便會訪問其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閒聊解悶。這女御心甚謹慎,不肯與之面晤。柏木暗忖:「我乃其嫡親兄長,她尚且避嫌。以此觀之,則三公主那般輕率露面,卻也奇怪。」他雖已顧及於此,但因情癡心迷,卻木厭其輕薄。

辭得女御,枯水又去謁訪皇太子。他以為皇太子乃三公主嫡親兄長,姿容必然肖似,便用心察之。皇太子容顏雖不甚光艷,但因身份尊貴,氣質終究不俗,甚為雅麗俊美。宮中之貓生得不少小貓,分與各處宮室,皇太子也得到一隻。柏木見此貓踱來踱去,很是可愛,便記起,公主那貓。遂對皇太子道:「三公主處有只小貓,模樣之漂亮,前所未見,極為可愛呢!」皇太子性極愛貓,便向他仔細探問那貓之情狀。柏木答道:「那貓產於中國,相貌殊異,雖同為貓,這貓卻性情溫良,特別親暱人,怪可愛的!」一番讚美之辭,果引得皇太子動了心。

皇太子記著相木之言,後來便央桐壺女御1向三公主討要,三公主即刻送了那小貓來。皇太子身邊侍女看了,都讚美小貓漂亮。柏木前日從皇太子神色中已察知他必向三公主索取,幾日後便再次造訪。柏木自幼便深受朱雀院寵憐,常侍候其側。朱雀院出家後,他便盡心服侍這位皇太子。此次借口教琴,逢著機會,便問道:「此地貓真多呵!不知哪只是我在六條院見到的?」他遊目四顧,竟認出了那只中國貓。他極愛此貓,禁不住去撫摸它。皇太子道:「此貓確是可愛。恐因尚未養馴之故吧,見了生人便躲。這樣的好貓,我這兒本也有不少的。」柏木答道:「凡為貓,多不能辨生熟之人。然聰敏者卻冽外。」後來便請求:「既是此處好貓甚多,不若借此貓與我吧?」他自覺這要求頗為唐突,心下略有歉意。

柏木討得了貓,夜則與之同寢,破曉則起而照料,朝夕馴養,雖萬般辛苦,也在所不惜。時日一久,這貓終被他馴服了。不時跑來牽其衣裙,或與他戲要。柏木對它愈發疼愛。某夜他心緒愁煩不堪,橫臥於窗前席上。這貓便走過來,向他「咪咪」直叫,聲音甚惹人愛憐。柏木伸手撫摸道:「這廝來催我眠了。」臉上生出笑意,遂即興吟道:

「慰藉相思逗靈貓,如見伊人偎身旁。緣何叫聲惹我情,莫是知音解煩惱?莫非此貓與我有宿世之緣麼?」他凝望貓臉對它說話,那貓叫得更是親暱了。柏水便將它攬人懷中,悵然耽入沉思。傳女們見此光景,皆感詫異:「這新貓,少爺怎生如此疼愛!他本不喜這類東西的。」皇太子討貓,他只管不還,一直留於身邊,作個談話的伴兒。

左大將播黑的夫人玉望,對於太政大臣家請公子,即其異母兄弟柏木等,稍顯疏遠,卻獨獨親近右大將夕霧,與當初住於六條院時一樣。這玉置極具才氣,且又慈愛可親。她每與夕霧見面,總誠懇款待,了無疏遠之態。夕霧也覺異母妹淑景捨女御態度過於冷淡,不易接近,反不如玉望和藹可親。故夕霧與玉髦保持一種既非手足、亦非戀人的特殊愛情,甚為親近。而髯黑大將今已與前妻式部卿親王之女完全斷絕關係,便對王髦寵愛倍至。只是玉髦只生了兩個兒子,家中無女,很是孤寂。便欲接前妻之女真水柱來,自己撫育。然真木柱之外祖父式部卿親王拒不應允,他想:「我要自己撫養外孫女成人,不致賠笑於人。」他也常對人如此說起。這親王威望甚高。冷泉帝也極尊敬這位舅父,從不拒絕其奏請,以為非如此便委屈了他。這親王素來趨時,其排場僅次於源氏和太政大臣。家中賓客往來,威重一時,髯黑大將他日當為朝堂棟樑,今乃候補於側,真木柱有這樣兩位上輩,其聲名極高貴。於是無論遠近,欲與之結緣之人頗多。式部卿親王尚在斟酌。他想:若柏木前來求婚,倒可答應他。然而,或因覺得真木柱終不如小貓吧,柏木黨絕不曾念及此緣,此真憾事也!真木柱因見生母為人瘋癲怪僻,迎異常人。幾乎要脫離塵世,心甚痛惜;反之對繼母玉置之氣質,則傾慕已極,極想依附於她。真木柱實亦趨時之人。

卻說那螢兵部卿親王自悼亡至今,猶自鰥居。他曾求愛於玉望與三公主,均未遂願,便覺得失了體面,徒惹譏嘲。然而不甘我獨終身,便發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親王道:「如此倒也行,女子之福,首在人宮,其次是嫁與親王。分之俗人,自以為嫁女兒與權勢臣民,乃為大幸,則鄙俗之見耳!」當即便應了螢兵部卿親王。親王輕易得之,反覺索然寡味。然虛及對方這隆盛聲望,不便反悔,便與真木柱定了親。式部卿親王極為看重這孫女婿。蓋因這親王諸文均無如意婚姻,自己輾轉受氣,至今尚且後怕,而外孫女婚事,又不能袖手旁觀之故吧!他道:「其母乃瘋人,且年盛一年,其父又不愛之,放任自流。這孩子好不可憐呵!」因而盡心照料諸事,即使外孫女洞房飾置,也都躬身策劃,真苦煞了他。豈料螢兵部卿親王懷念故妻,銘心不息瞬時。他推欲續絃者相貌肖似前妻。這真木柱姿容也甚可佳,然並不肖似其故妻。於是心有不快。以與真木柱同居乃苦惱之事。式都卿親王大失所望,憂慮忡忡母親雖神經病頗為厲害,但偶有清醒之時,也慨怨世事惟艱,前路灰暗,內心不勝抑鬱。

髯黑大將聞曉此事,道:「果不出所料!須知這螢兵部卿親王生性浮浪啊2」他原本就不贊同,如今更是快然不悅。玉髦尚侍聞知其所親近者遇人不淑,也甚懊喪。她想:「倘當初我嫁了此人,受其浮薄,不知源氏主君與太政大臣會作何想廠此際回想往事,便覺煞是可笑可歎。又想:「當年我本就不願嫁與他,他來信卻是情深意切,極盡纏綿。後來我嫁了髯黑,他或許要怨我『不識風情』。每思及此,總甚感羞恥。如今他成了我的女婿,最令我擔憂的便是他會將我之前清說與了我的前房女兒。」玉章對真木柱頗多關。乙,她裝作不曉他們夫妻之間情狀,常叫真木柱的兩個兄弟向這一對新人問好,是故螢兵部卿親王也憐憫真木柱,不忍將她離棄。但是式部卿親王的夫人,素好曉叨,她對這個新外孫女婿極不滿意,時常咒罵。她憤慨地說道:「嫁與親王,不得似人宮那般享盡富貴榮華,則其丈夫本當極盡摯愛憐措之意,與之親密無間,方可聊以慰情啊!」螢兵部卿親王聞知此話想:「她如此罵我,豈不多怪?想我愛妻在世時,我也常常作些風流之事,卻並未聞得如此嚴厲的申斥。」極為不滿,便越發追念故妻,整日悶困家中,抑鬱不已。說來容易,不覺兩年過去,他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與新夫人仍保持一種若即若離,恍地膜俄的關係。

春花秋月,光陰茬再,冷泉帝已在位一十八年了。近年來他心裡常想,口上常說:「我無親生皇子可繼位,時感寂寥。況萬事無常,人生如夢,我很想卸卻皇位,自在地與親愛之人共度日月,做做私心所欲之事。」於是,他以新近的一場重病為由,突然辭了位。世人頗感惋惜,說道:「主上龍華正盛,怎就讓位了?」但皇太子業已長大成人2遂即了帝位。朝政並無多大變更。

太政大臣上表辭了官,賦閒在家。他對人道:「世事無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讓位,更何況我這衰頹之身呢?」髯黑大將任了右大臣,掌執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未及兒子繼嗣帝位,先已流逝。現在追封為太后,終如渺影空香,於事無補。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現立為皇太子。本是意料中之事,兌為現實,自是喜慶盈盈,令人心騁目眩。夕霧右大將升任大納言,順次晉爵,又兼任了左大將。夕霧與望黑的交情便更見親睦了。源氏卻為冷泉帝無親生皇子繼位,頗有不滿。雖新皇太子原為源氏血統。且冷泉帝在位時亦未被揭發那件秘密罪行,但天命注定其子孫不能世襲帝位,終是令人沮喪。但此事只能憋於胸中,並不敢語於外人。幸好明石文御生得龍子甚眾,新帝對其恩寵有加。源氏皇族血統的人世代為皇后,世人均引為憾事。冷泉院的秋好皇后並未生皇子,卻被源氏強立為皇后。她思及源氏隆思,感激之心使日漸強烈。

冷泉院當了上皇之後,果償其夙願,飄逸無羈,隨意行動。退位之後,他心情愉悅,倍感幸福。新帝即位後,常牽念其妹三公主。世人也都尊敬三公主。但她的威勢終不能與紫夫人匹敵,紫夫人與源氏的恩愛,日漸隆盛。兩人心無隔閡,情融意和。但紫夫人卻對源氏道:「我已厭倦了這種煩雜生活,只求閑靜恬適,一心修道。活到此般年齡,世間愁樂繁衰,均已歷經。請你體諒我心,容我出家。」她常如此懇求。源氏總是答道:「你這想法甚無道理,也甚無情了。我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卻不忍遺你獨羈凡塵,寂寥無依。且倘我出家,你的生活必將改變,則我如何放心得下?故延擱至今而未實現。且待我遂了此願,你再作打算吧!」屢次勸阻她。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清同生母。明石夫人也暗裡照顧女御,態度謙謹,這便令她生活幸福而穩固。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也不勝欣喜,不時地喜淚盈眶,結果竟將雙眼擦得通紅。這正是幸福長壽的一個好兆。

且說原氏想向住吉明神替明石道人還願,且也須去還女御所許之願。他啟開那只道人所送箱子,只見願文中許下不少大願,如:每年春秋演奏神樂;祈禱子孫世代昌盛。而如此大規模的大願,除卻源氏威勢,是還不了的,可見明石道人早已預料了。這些願文筆致精細暢達,才華流溢,措辭謹嚴,句句誠摯深情,真可感天地泣神佛。源氏對明石道人雖棄絕塵世,遁跡修道,卻能如此周到地考慮事情,深感惋歎,而又覺不合其身份。猜想必是個古代聖僧,因積世宿緣,暫且投股凡世。他細細思量,愈發以為這明石道人,不可小覷了。

此次赴住吉還願,源氏謊稱自己欲朝拜,絲毫不提為明石道人還願之意。以前淪落須磨。明石諸浦時所許之願早已還清。遇赦還都之後,又得長生在世,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更不可忘記神佛佑保之恩。所以偕紫夫人同去,這消息一時轟動世人。源氏不願驚擾臣民,凡事力求從簡,惟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規模之恢宏盛大,自然免不了。大臣中除左右二大臣外,全部參與了此次朝拜。從衛府次官中所選舞人,一律等高身材,無不相貌俊秀。選人之人,引以為榮;落選之人,引以為恥。有幾個落選人竟悲傷不已,暗自淌下幾行淚來。樂人則自石清水等臨時祭所用人中選出特別傑出者,組成一班,又添二人,皆為近衛門府中聲名鼎沸的能手。神樂方面,也擇用了許多人員組成,更顯威赫儀嚴。更有朝中諸殿,如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等,無不遣人來為源氏效勞。不勝枚數的高貴顯赫,其馬鞍、馬副、近待、隨從均裝飾得富麗絢爛,美賽當世。

明石女御與紫夫人同乘一車。明石夫人乘了第二輛車,老尼姑也偷偷跟了去。女御之乳母知曉內情,也乘於此車中。供情女眷的侍女所用車子:紫夫人五輛、明石女御五輛、明石夫人三輛。皆飾得富麗堂皇,鐐人眼亂,不必細表。源氏道:「諸位欲去,先替師姑老太太刻意修飾一番,使其臉光潔光潔,然後邀之同去吧!」明石夫人不願老尼同行,曾勸道:「此次拜佛,排場甚為隆盛,老尼姑裹於其中,甚是觸目不雅。小皇子即帝位之時,倘若她尚在人世,再邀其參加不遲。」然老尼姑一則規所剩光陰無幾,二則想開其眼界,執意要去。明石夫人只得答允。這老尼姑,蓋前世宿緣善果,比及天意享受福祿榮壽之人,幸福有加,好不讓人嫉羨。

「廟宇牆上葛,……亦已變顏色」,此時正值秋後十月中旬,松原下樹木早有紅葉,可知此處非「惟聞風吹聲,始知秋已及」之所。高麗樂與唐樂,雖氣勢隆盛,卻不及熟聞之東遊樂來得親切。風浪聲、樂聲交相諧奏;笛聲高亢悅耳,競於松濤聲,異於他處所聞,使人心放搖蕩暢快。東遊樂《求子》曲奏起,王侯貴族中年少者,皆把官袍卸於肩下,走下庭去,隨舞起來。拍子適宜,無市井嘈雜之音,惟覺悠閒稱心。這風景音節,甚為協調。舞人衣上所印藍色,竹節花紋,混淆於綠色松葉。眾人冠上所飾頭花,與秋花相映襯,難分彼此。五彩七色相雜,繽紛燦爛眩目。曲子奏完,這些王孫公子少爺,舞興未盡,遂卸下樸素黑袍,露出暗紅色或淺藍色襯袍襟袖和深紅色衣袂,又舞起來。恰在此刻,天降微雨,周圍景物略顯潤色,著紅衣舞者,舞姿翩翩,仿若滿地紅葉,令人忘記這是松原。其頭插雪白獲花枝枝,舞姿啊娜多姿,極為優美賞心。舞畢隱去。

源氏記起當年流放舊事,那滴居時之慘狀,明晰在目,卻無人可與共話之。遂惦念那今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餘,吟詩一首,直送至後面老尼姑車中。詩道:

「昔時舊事何人晚,共詢蒼松訪寺廟?」這詩寫在便條上。老尼姑看罷無限傷悲。念今日如此排場,思當年明石浦上淚別源氏公子之情景,及女御誕生時光景,她頓覺自己萬幸,心下感激之情,無以復加!但一想起遁跡深山、至今了無音訊的明石道人來,又甚為牽掛,更是傷悲不已。然今日只合言吉祥之語,故答詩道:

「老尼今始信不疑,貴人亦出住吉地。」答詩宜及時,因此惟直書所感罷了。忽又吟道:

「住吉神驗分欣看,忽憶落魄昔無依。」諸人縱情歌舞,直至破曉。中旬尾的下弦月清光輝映,海面白無涯際。霜華甚重,眺望一切景物,皆成銀光世界。但覺松原寒氣透骨,平添冷幽、岑寂之美。

紫夫人素來籠閉幽宮,四時佳節,游實佳興相伴,業已生厭。然而出門遊玩,甚是稀少。況此次離京遠遊,於她尚屬首次。教興致盎然,喜不自勝。便即興吟道;

「夜半繁霜覆江松,疑是神賜木綿文。」她想起了小野望朝臣詠「比良山上木綿白,足證神心已受容。」之詩時的雪晨景象,覺今晚嚴霜恰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養之證驗,便倍加慶幸不虛此行了。明石女御也吟詩道:

「僧官持執楊桐葉,盡染霜技成木綿。」紫夫人的侍女中務君也吟道:

「本綿猶遜霜枝白,神驗得證慰誠心。」此行吟詠繁多,然可觀者幾無,免去贅述。蓋如許時節之詠詩,即便擅於此技之男子,亦難有傑作。除卻「千歲松」之類文句,別無新詞,多不過陳言罷了。

夜色漸退,霜華愈重。神樂奏得雜亂無章,蓋因奏者飲酒過度。眾人皆不知已滿臉醉紅,只顧念戀美景,雖然庭燎已熄,她們依然揮舞楊桐枝,高唱:』千春千春,萬歲萬歲……」為源氏祝福。源氏香火濃盛,豈有疑問?喜事源源輩出,永無止時。眾皆望「千宵並作一宵長」,豈料轉瞬已是破曉。諸青年如回波般爭先退去,好不痛惜。一長隊車輛,排列松原上。女眷衣裙,露於晚風所揚簾腳外,恰似綠樹底下春花炫麗開放。各車輛侍從,身著符合身份之各色袍子,手捧精緻盤碟,分清車中主人用膳。下層人員告凝目觀賞,傾羨不已。老尼姑所受素食,盛於一嫩沉香木盤子裡,上面覆蓋青寶藍色絲絹。觀者相與竊議:「這女人如此榮耀無極,真是前世積德!」來時所帶供養品多得塞途。然而,歸時輕鬆不少,眾皆一路逍遙遊玩。此等瑣事,無須盡述。老尼姑與明石夫人念及遁跡荒山野寺的明石道人,惟覺此事極為遺憾。卻又慮及:若這和尚也赴此盛會,定不適宜。世人皆以老尼姑為范,謂當今之世,應志存高遠。老尼之福,世告推崇,盛稱不已,戰世間便多一典故:凡稱道幸福者,必言「明石老尼」。太政大臣家小姐近江君,今已致仕,每打雙六,必高呼「明石老尼,明石老尼」!藉以求勝。

且說遁入空門的朱雀院,勤心修佛,朝廷政務絲毫不予理會。惟於春秋二季上行幸省親之際尚聊及陳年故事。然關於三公主,他至今仍極惦念,放心不下。他讓源氏為其正式庇護者,而叫今上私下關愛這皇妹。於是朝廷晉封三公主為二品,封戶極多,三公主的威勢遂愈加顯赫。紫夫人見近年來,三公主威勢日盛,常暗自思忖:「我僅憑源氏主君獨寵,才榮貴人前。然我身單,將來年華垂暮,這寵幸定會衰減。不如此時,出家為尼,尚可保住今生榮貴顏面。」然而又怕源氏以為她賭氣,故將此念悶在心中。源氏見今上也關愛三公主,覺不可輕慢了她,此後便多在三公主處留宿,三公主因而與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雖以為此乃理所應當,然暗中未免有些慌亂,覺果如其所料。她面上依如往昔,又將明石女御所生長女即皇太子長妹,領養身邊,悉心照撫。有這女孩作伴,聊慰獨眠孤寂。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無不疼愛。花散裡夫人極為艷羨紫夫人有眾多子孫,遂也將夕霧與籐典詩所生之女迎在身邊養育。這女孩之聰明靈秀,超乎其齡,甚是可愛,故源氏也極寵她。源氏子女甚少,可第三代昌盛,各處孫兒極多。如今便借撫育孫兒聊以慰寂。鏡黑右大臣常來拜望,親近比首。其夫人玉望,今已少婦,蓋因她這義父不再如往日貪色,故每有機會,便來六條院問候,與紫夫人彼此極為親暱。惟有三公主,年已二十,尚天真如幼。源氏今已將明石女御托今上照拂,自己則勤心關照三公主,疼愛如幼女。

朱雀院寄函三公主:「近來所悟甚切,覺世緣似已將盡,思之極為淒然。我於紅塵俗事,早已絕緣。惟望與你再謀一面,否則,我將飲恨九泉。無須鋪排,微行來此即可。」源氏聞之,對三公主道:「理當如此,即便上皇不言,你也該失去拜見。如今煩他期待,實在失利於他。」三公主遂計慮前去探訪朱雀院。然無故唐突前去,有失體統。源氏思慮拜謁憑借。忽記起次年朱雀院五十大壽,正可備些新菜前去祝壽。遂策劃各種憎裝及素齋食品,紅塵外之人,諸事與俗殊,須特別設計,慎重考慮。朱雀院在紅塵之時,對音樂頗有興致。故舞樂之人,不可馬虎,皆用技術傑出者,惠黑右大臣有兩子,夕霧有雲居雁所生三子及黃傳所生一子,共六人。另有幾個七歲孩童,皆充作殿上童。所有適當親王家子孫,及其它人家兒童,皆被擇錄。凡殿上童子,皆容顏俊秀。所選舞姿種類不勝計數。此乃鋪排盛會,因此人選之人皆勤心演練。凡精於此道的專門樂師及精技者,無不忙於教練,絕無餘閒。

三公主自由學彈七絃琴,可她幼時便辭家入六條院,朱雀院不知其技如今如何,極為惦記。他對左右道:「公主歸寧時,我欲聽之彈琴呢!她在那邊,琴技定然精進不少了。」此話傳入宮中,皇上聞之道:「的確,她必已彈得極好。她獻技於父皇時,我亦想去聽呢!」此話復傳入源氏耳中,他道:「近年來,教她彈琴不息,其技確已精進不少。但尚未學得可值欣賞之精妙手法。倘若一無準備前去參見上是,日上皇命其彈奏,絕不可推時,她想必窘迫吧!」他真替三公主憂慮。從此,便精心教練。

他先教其調殊之曲二三首,再教其極富趣韻之大曲。凡四季變調之手法。適應氣候寒暖之調弦法等各種重要之技,莫不細授。三公主初始頗覺艱難,後漸體會,終彈得稱心應手。晝間,眾人出人頻頻,要反覆自如教授「山」「按」之法,極不適宜,於是改在夜間,以便能勤心一意領悟其中精要。這期間,他藝假於紫夫人,朝夕在此授琴。明石女御與紫夫人,皆不曾學琴於源氏。明石女御聞知其父此間正奏未聞之名曲,頗欲前來聞賞。皇上素來不太願准假於女御,此次得允暫為歸寧,頗費了些周折,她便專回六院聽琴。明石女御已產下兩皇子,今又有五月身孕。她便以有孕不宜參與祭把為憑借而歸寧。十一月過去,皇上便催其回宮。女御十分艷羨三公主能日夜聽賞名曲,心下怨怪其父:「為何不教我彈琴呢?」源氏奏琴,最講究情境,特愛冬夜之月,遂於明月朗照積雪之清輝中彈奏適時之琴曲。又從侍女中擇凡通此技之人,令其各盡其長,偕與合奏。此時已近歲暮,紫夫人甚為繁忙,種種事務,皆須她躬身調度。她常道:「春至,我得挑個閑靜之夜,聽三公主彈琴才是。」不久年關翻過。

朱雀院五十壽辰,恰遇是上慶祝大典。皇上慶典,規模隆盛無比,源氏不願並比皇上,便推遲壽慶日,定於二月中旬。樂人、舞人口日前來演練,J!!流不息,甚是繁忙。源氏對三公主道:「紫夫人極欲聽賞你的琴聲,我打算選個日子,讓你與此處彈箏奏琵之女眷偕同演奏,開個女音樂盛會。我以為,今世音樂名手,皆不及六條院諸女眷之修養精深呢!我的音樂雖不成家,然自小熱愛此道,常願能知曉天下事。故凡世間名樂師及高貴之家承繼名手祖傳之人,我皆已請教。然能讓我裡表皆服之人,尚未有之。如今少年,比及我輩,多浮躁不實。況七絃琴這樂器,據說至今已無人學習。能學得如你程度者,實在稀有。」三公主見源氏這般美譽,她私下好生高興,一臉稚笑。她今年已二十有二,然仍稚氣未褪。其身材瘦小且弱,但姿容有韻。源氏無處不在教導她:「你多年不謀父面,這次參見,須要謹慎,忽讓他見你仍似小孩,使其失望。」眾傳女相與告道:「是呵!倘無大人這般精心管教,她那孩子性情便愈發顯露於世人呢!」

正月二十日前後,天晴日暖風和,庭前梅花漸開,其餘春花皆已含苞,周圍春雲迷離蔽日。源氏道:「一出正月,須要籌備祝壽,諸位皆不得空閒了。屆時舉行琴箏合奏,外人若誤為試演,恐多麻煩,還是在此地悄然舉行吧!」遂邀請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諸人皆來三公主正殿裡。眾傳女皆欲聽琴,無不願隨主人前往。緣因人員甚眾,終憲只選親近三公主且人品、年齡皆優者同去。紫光人所帶四個貼身女童,皆容顏可佳,身著紅外衣,白面紅裡汗巾,淡紫色錦織襯衣,外綴凸花勁頸,紅色練綢單衫,言行舉止皆甚文雅。明石女御屋裡,新年裡佈置得富麗堂皇。眾侍女競相鬥艷,裝扮得艷麗多姿,甚迷人眼。女童身著青衣,暗紅汗衫,外綴中國線綢裙,又間夾婊棠色中國統羅討衫,眾女童皆無二樣。明石夫人之女童裝飾稍遜,著紅面紫裡襯袍者二人,著白面紅襯袍者二人,外衣皆為青磁色,襯衣或深紫或為淡紫,皆用研光花綢,極為俏艷。三公主聞知集於此者眾,於是悉。已將諸女童裝扮得格外出眾:著深青色外衣,白面綠裡汗衫與淡紫襯衫。這服飾雖不甚華麗珍貴,然整體氣派,極為堂皇高雅。

廂房中紙隔扇盡換作帷屏遮隔。中置源氏生君之座。今日為琴箏伴奏之簽笛,命男童吹奏。鏡黑石大臣家三公子吹笠,夕霧家大公子吹橫笛,皆坐於長廊。室內鋪墊茵褥,置諸種絃樂器。家中秘藏絃琴,本置於藏青麗袋,此刻皆已取出。明石大入彈琵琶,紫夫人奏和琴,明石女御鼓箏。此皆大琴,三公主不慣,源氏知其心境,便調好她慣用的七絃琴,交與其彈。他想:「箏之弦不易鬆弛,惟因同別器合奏時,琴柱易易位,故定要預先張緊。女子腕力不足,不宜張弦,叫夕霧為其張之可也。這班吹笛人等皆為孩童,怕難合拍吧廠遂笑著遣人去請夕霧。諸婦怕羞,不禁心裡收緊。除卻明石夫人外,皆為源氏弟子,所以他也甚為不安,願此次演奏成功,能取悅夕霧。他想:「『女御已慣與它器合奏,不足為慮。惟紫夫人之和琴,絃線雖少,然彈無定規,女子奏此樂器,常會驚煌無措,合奏之際,它器俱諧,此和琴能否走調呢?」他暗替紫夫人憂慮。

夕霧覺今日之行,肅比御前宏篇試演,神色異常不安。他身著鮮艷常禮服,內外衣裳告熏了重香,衣袖極香。走至三公主正殿前時,天色正暗,傍晚清幽爽人。梅花潔白無假,好似尚戀去歲殘雪,疏影橫斜,紛雜競放。輕風徐來,梅香與帝內沁人衣香和成一氣,恰是「梅花香逐東風去,誘導黃駕早日來。」氯氟佳氣,瀰漫宮殿四處。源氏將箏的一瑞拉出簾外,對夕霧道:「原諒我的冒昧,替我將箏弦調整一下吧!叫他人不便,故只得勞駕你了。」夕霧甚是謙虛,接過琴來,甚為謹慎從容。他把基調調至一調後,為表謙虛,並不試彈。源氏道:「絃線既已調好,不妨試奏一曲,不然無趣。」夕霧佯答:「拙兒技能尚淺,豈敢弄嘈雜之音,褻該如此音樂盛會。」源氏笑答:「言之有理,但倘若外間因此傳聞你逃出女樂演奏,豈不增人怎麼笑柄?至關名譽啊!」夕霧遂重整絃線,試彈一曲,曲甚優美,然後將箏奉還。源氏幾孫子,無不值宿裝扮,觀之可愛。其吹笛伴弦,尚屬首次,雖未脫稚氣,卻也悅耳曠神,可知後生可畏矣。

弦皆調好,合奏開始。各琴皆有所長,其中明石夫人之琵琶特別悅耳暢情,手法高妙,音色如練,極富趣韻。夕霧傾聽紫夫人和琴,覺爪音親切,反撥音也極為鮮悅。其技之精,規模之繁盛,比之專家宏篇大手法,並不遜色。夕霧絕不曾料和琴尚有如此深妙彈法,驚歎不已。此乃紫夫人數年朝夕勤習之果。此刻源氏不再替她不安,反為之自豪。明石女御所彈之箏,當在它器止息間悄然透出音調,聞之,也妙不可言。三公主彈七絃琴,雖尚欠熟練,然因勤練之故,與它器尚能諧奏。夕霧聽罷,覺三公主七絃琴技已精進不少,不禁依拍和起歌來。源氏也頻頻拍著扇子與他唱和。其嗓音美妙比昔,且稍微宏遠,平增一種恢宏氣勢,頗感威嚴。夕霧嗓子之妙並不亞於源氏。夜漸沉沉,光線昏暗。今夜月尚未至,各處燈籠燃起,明暗恰到好處。源氏忍不住偷窺三公主,只覺她比之於人,更顯玲現嬌美。其貴秀勝於艷麗,若二月中旬新柳,略舒鵝黃,且柔弱不勝鳥飛。她身著白面紅裡常禮服,頭髮自左右向前掛,如青柳絲,恰是榮貴公主模樣。明石女御姿容比之三公主更多艷麗,然優雅無二。其雍容氣度如夏日籐花,兀自艷放於群芳零落後。她因有孕在身已久,奏畢頗覺倦怠,遂將箏推置邊上,依靠矮几,用手支撐。其矮小纖弱,而矮几則大小如常規,所以她必高抬手臂,如此則又極木舒適。見此,源氏便欲替她特製一合身茶几,足見其關愛之心了。她身著紅面紫裡外衣,秀髮長垂,極為清整。燈光映襯,風姿絕妙無及。紫夫人著淡紫外衣,深色禮服與淡胭脂色無襟服,頭上青絲濃密柔順,披於肩前,恰好相稱其身,觀之風韻十足。若用花比,可謂櫻花,然比櫻花優美有加,這姿容的確殊異。明石夫人置身如許貴婦人中,似要遜色,實則不是。其言行舉止,優雅有致,叫人見之則自覺寒顏。其姿容風貌閑雅,不失切娜,妙木可喻。她身著柳綠色織錦無襟服,彷彿淡綠衣服,外系輕羅圍裙,以示謙遜3但眾人於她絕無嫌棄之意。她卻斜坐於一青色高麗錦鑲邊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撥子,其姿態神情優雅無比,恰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如五月初之橘枝,花實並香。諸位夫人坐於簾內,貌甚文雅。夕霧自簾外聽得動靜,並窺見人影膜俄,禁不住心跳加速。他猜測紫夫人年齡既長,定比那日清晨所窺更具風韻,不禁色慾騷亂。又想:「三公主若與我宿緣更深,我早將其納為己用了。唉,可惜我當時怯懦,朱雀院曾屢屢面示於我,且背後常道我之好,真是悔不當初!」他雖悔恨,卻並不願隨意戲要三公主,這番感歎,不過情種偶思罷了。他對三公主其實並不癡心,惟覺紫夫人於她是遠不可及,故多年來一直思慕於她。他想:「至少應讓其知我好意才是。」卻又計無所出,不勝傷悲鬱悶。可他決無非禮之思,態度一直謹小慎微。

夜漸深,寒風透骨,十九夜月始自雲間露臉。源氏對夕霧道:「月俄春夜,直叫人無奈啊!老秋夜奏今宵之樂,與蟲鳴相呼,樂聲必然更妙,情景必多意趣。」夕霧答道:「秋月清輝朗照萬物,琴笛之音亦格外清澄。然秋月過明實如人為,則令人分心於諸種秋花秋草,清霜白露,不能凝神聽樂,豈非太美中不足了!春夜源俄淡月,浸染滿天雲霞,襯映簽管合奏,音必清艷無極!『女感陽氣春思男』,女子愛春天,蓋是也。因此若求音樂之妙韻十足,莫如演奏於春日黃昏。」源氏道:「非也!非也!欲較春秋之優劣,何其難呵!自古至今,此事尚無可定論。末世人心浮躁,豈可唐突作結!惟樂之曲調,素以春之呂調為先,秋之律調次之,不無道理。」稍後又道:「推一事甚為迷惑:如今音樂名家,常演奏御前,然優秀之人漸稀。自命為老前輩之名手,終究本領多大呢?若讓其參與這等業餘琴女中演奏,恐怕並不格外傑出吧?這六條院內,無論學問或者未披,一學即會者不少,你道怪否?御前一流高手,較之如許婦人,孰妙孰拙呢?」夕霧道:「兒雖欲擺談此事,推因修養不足,豈敢信口胡言?大概是世人未曾聽過古樂,皆謂柏木衛門督之和琴與螢兵部卿親王之琵琶為當世峰額。其技固然高妙之極,然今宵之樂,比之更為精妙,足使名家聽之驚歎。或許因預先以為今宵不過小演而輕視,因此驚歎,亦難料。然如此絕妙音樂,兒之劣喉,實不配伴唱。若論和琴,推前太政大臣能即景奏妙調,隨意稱心,自由傳情。通常演奏多半平淡,推然今宵所聞,絕妙不可言喻呵廣夕霧極為美譽紫夫人。源低道:「這不足自豪,惟你美言罷了!」他心中自豪,透出臉來,續道:「誠然,我的徒弟,皆不俗呢!唯明石夫人之琵琶,乃其家學。但自到此處後,這樂器之音色似優於昔。昔年我遭橫禍滴戍遠浦,初聽其琵琶,便覺甚為優美。而今又高妙比昔。」他強要將明石夫人琵琶之績歸功於己,侍女諸人竊笑,相與以肘示意。

源氏又道:「凡學問,只要用心研習,即可深悟。無論何種才學,皆無止境。能永不自足,銳意拓進,確非易事。精博之人,於今世實乃九牛一毛。凡學技之人,能得某種學問一端之精髓,便已不錯。但七絃琴之技,機理奧妙無及,切勿輕率就習。昔時精通古法者,彈起琴來,足可使天地為之悲,鬼神為之泣。諸種音調,不無妙用:或能化悲為善;或能轉貧賤為富貴,而喜獲榮責。世間可信之例不少。在我國,此琴傳人以前,曾有深曉樂理者,長年客遊異邦,潛心學習。調其是命,也未學成。實因此琴能使日移月搖,使七月雨雪飛霜,使晴空霹靂,撼動天宇,古世確有其例。琴這物,因為玄妙至極,故少有人能全般精通。大概由於末世,人心淺薄,能精其妙法之一端者,亦極少。但或有他故:蓋緣此琴自古難使天地感動,故學得似通非精者,往往生境坎坷不堪,於是便有人厭此樂器,流言『彈琴者遭殃』。世人願順,多棄之不學,故今人幾乎無人精於此道。唉,好不痛惜!若論能作調音之標準者,除卻琴外無它!這漸衰之世,凡宏志於此,而棄妻子,遠求中國,高麗等異域者,皆被視為狂徒。然無意如此,而只欲精其一端者,亦未為不可!只是要得一調之精妙,尚非易事,況調子極多,深妙之曲無數。故我昔年勤修琴學之際,曾廣集本國與外來之樂譜,竭智研習。後來無師可從,仍癡迷不捨。但終是不及古人。況將來我又無傳之子孫,想來好不叫人悵憾。」夕霧聞之,頗覺惋惜愧疚。源氏又道:「明石女御所生諸皇子,唯二皇子頗富音樂天賦,若我長在世間,必將以我之所能傾囊相授。」二是子之外祖母明石夫人聞得,頗感光彩,欣喜而下淚。

明石女御將箏讓與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將和琴交與原氏,重新合奏,情意比之初次,更為大方隨意。所奏催馬樂《葛城》,音色富麗悅耳。源氏再三吟唱,其聲婉悠美妙,極是好聽。時明月漸離,梅香愈盛,其景致情韻,何等動人!先前明石女御彈箏時,爪音雅麗傳神,兼有其母之古風,「由」音也彈得極為清澄纖妙。今紫夫人彈箏,手法通異,舉措從容,其音婉如百靈傳情,以一種特有的魔力弓隊心蕩神馳。「臨」音也彈得趣比女御。從呂調轉到律調後,諸樂器皆隨之變調,律調合奏極為艷麗嫵媚,三公主彈七絃琴,五個調子手法各異。其中第五、六兩弦最為難撥,卻也奏得極巧妙。其琴技已脫盡稚氣,極為擁熟,能隨心所欲地表現春秋萬物。她於源氏所傳精神支配法,毫無偏失,頗得源氏稱讚。源氏又覺教導有方,頗為自豪。幾位小公子在廊下專心演習笛技,奏得極有意趣。源氏憐惜他們,道:「你們想睡了吧?今宵之音樂會,原想稍奏片刻便罷。但因諸樂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罷。我又耳背,難辨孰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實甚抱歉。」便賜酒一杯與吹簽小公子,即玉望之長子,又自身上脫件衣服賞他。紫夫人也賞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霧之長子一織錦童衫和一裙子。然這並非正式賞賜,惟點綴而已。三公主賜一杯酒與夕霧,又贈自己所穿女裝一套。源氏笑道:「不可!不可!論理當先孝敬老師啊!我好氣惱呵!」便有一支橫笛自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後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著接了。這是一支高麗笛,貌極精美。源氏即刻試吹。此刻眾人正欲退出。夕霧聞笛聲止步,自兒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調感人。源氏見諸人技藝非凡,皆已承其師傳,深為得意。

夕霧讓兒子們乘著他的車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淨,紫夫人的優美箏聲尚索耳畔,心中甚為戀慕。其夫人云居雁雖曾向已故外祖母學琴,但因後來移居舅父家裡而未能學得精通。婚後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顧慮,便不再撥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極盡周謹溫存,後又連產二子,忙於養育,更無暇顧及。是以雲居雁素來無甚雅趣,卻獨好嫉妒,逢其嬌喚,情狀倒亦可愛。

是夜源氏宿於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卻留宿三公主處,同她閒聊,至曉方回。紅日高昇,二人方起身。源氏對紫夫人說:「三公主的琴藝精進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前我曾在她那裡聽過一次,似覺尚須繼續研習。如今聞知,果然大勝往日。你如此癡心教授,她的琴藝豈有不長之理?」源氏道:「這個自然,我幾乎每日親自教授,真乃熱心老師呢!教琴極費心思,所需時間極長,故我向來不曾教人。只是這次朱雀院和皇上皆曾言道:『至少總得教她學學七絃琴吧!』我聞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們將三公主托付於我,則雖教琴甚為煩雜,這點事我卻無可推委。於是才決意教她的。」』,又說:「你年幼時,我忙於公務,無暇從容專心地教你。近數年來,又俗世纏身。我不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卻也彈得極為出色,使我容顏增輝。那時夕霧凝神傾聽,甚是驚慕。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僅是個風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撫孫子,周謹無極。凡事皆辦得完美無缺,無可挑剔,真乃塵世罕見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憂慮:「至為完美之人,往往夭壽,世間並非無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見女子,形形色色,可謂多矣,然如紫夫人般眾善兼懼者,卻是絕無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顧與之多年朝夕之情,無限感慨,遂對她道:「今年除厄延壽之法會,應比往年特別審慎隆重。我常為公私事務纏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舉行隆重法會時,只管囑我辦理。你舅父北山僧向為祈禱法會中最可信賴的高僧,只可惜如今業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長深宮,養尊處優,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顯,享盡榮華,實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難,也多於常人,為世人之罕見。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殘年,又遭諸多傷悲之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煩憂。諸種逆清事故,朝夕纏繞我身,直至今日。如今想來,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諸多苦痛所換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時離別之悲,我倒覺得並無特別煩擾之事。即便貴為皇后,亦必有煩憂瑣事。其餘人等,自然苦痛更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宮人,時時須得費神應酬,又兼爭寵之憂,故而難有閒逸之時,你嫁與我,正如仍深處閨中,處處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閒逸豈是他人所能及?僅此一端,便足見你之幸運,其間忽地來了三公主,這誠然惹出些許苦惱,但也正是她才使我對你的情愛日漸深摯。只因此屬你自身之事,我擔心你難以看出。不過,你是通達之人,想必能夠明瞭我之真心吧廣

紫夫人道:「別人眼中,誠如你所言,我這卑微之軀已福貴天極。可我心中難言之痛,誰能知曉呢?我常為此暗自禱於神佛。」情意纏綿,諸多言語似覺無從說起。稍後又道:「實不相瞞,我自覺余命無多。今年若再因循過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請你成全了吧!」源氏道:「千萬使不得!若你棄我不顧,自遁空門,則我之苟延殘喘於塵世,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處,心動相印,雖極為平常,卻正是我人生樂趣之所在。我之真』乙,尚望你多多體諒。」』總是予以回絕。紫夫人心情鬱悶,掉下淚來。源氏見此情景,甚覺可憐,便設法撫慰她。後來他道:「我所見女子,雖姿容各有可取之處,然熟悉之後,方知真正穩重安詳者其實難得。譬如夕霧之母,乃我初緣之女,出身高貴,與我共給百年之好。但我與她始終感情不諧,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來,懊悔不已。回想當時光景,確以為非我一人之過。此人終日正經莊重,規矩過分,照理極可信賴。然她全無親暱之趣,四目相對,推覺壓抑沉悶。另者,秋好皇后之母,才貌品質,殊異眾人。若論情趣豐富,姿態艷雅,當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親近木得。女子心中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懷於心,並不遺忘,遂致漸積漸深,卻也苦惱!與之相處,必時刻留心,處處謹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親,頗不可能。若對其敞懷一敘,恐被其輕瞧;若過分審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貞之名,便遭輕薄譏議,時常歎恨,深可同情。每憶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護其女以求贖罪。雖此女命中自有皇后之分,但畢竟因我不顧世人譏議,親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願。倘她九泉有知,亦當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沒蕩,自昔至今,造下許多罪孽。於人則痛苦,於我則愧悔!」隨後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當初我輕視了她,後來才發覺此人涵養極好,表面上卑躬順從,內心裡見識高明,讓人不禁衷心讚歎呢!」紫夫人道:「別人我無從得知,然此人雖不甚熟,卻時時謀面。其儀態風度,早已心服。我向來言語直率,真擔心她見了心存異慮呢!所幸女御深請我心,總會替我明陳心跡吧!」紫夫人原本極嫌惡明石夫人,向不與之親善,現在卻倍加讚譽,極顯親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愛女御之故,甚覺感激,遂對她道:「你雖未能胸無城府,但你對人態度之親疏,善於因人因事而已,很可欽佩,世之凡人我所見甚多,但卻屬罕有。你真是通異常人呢!」說著露出笑意。後又道:「我該去讚揚三公主幾句了,她這次彈琴彈得很出色。」便於傍黑時去了。三公主專心練琴,性情一如孩童,絕木料到世間尚有人護忌她。源氏對她道:「學生是應體恤老師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幾口教你彈琴,好生辛苦呢!現在總可放心了。」便推開琴就寢。

每逢源氏外宿他處,紫夫人總是寢之不安,便和侍女們讀小說,講故事。就寢後便想:「這種世態小故事中,記述著輕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愛上用情不專之男子的女人,以及他們的種種經歷。然結局總是每女子歸依一個男子,生活終於安定。但我的境遇卻甚獨特,總是漂泊不定。誠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較常人幸運,可是,難道我必得忍受常人難忍之愁苦,鬱鬱以終麼?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慮至深夜方源隴睡去。黎明時醒來,忽覺胸中十分難受。眾侍女見狀,發急道:「速去報知大人!」紫夫人卻道:「休要通報!」便強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時身體發燒,心緒極壞。可源氏仍在三公主處,並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來,眾侍女便回復她:「夫人今晨忽然病了。」明石女御得報,甚為驚詫,急派人通報源氏。源氏聞訊,心如刀絞,匆匆趕回。但見紫夫人甚為痛苦,便問:「現在你感覺如何?」同時伸手探溫,甚感燙手。他回思昨日所談消災延壽之事,暗自恐慌。侍女們送來早粥,他卻無心用餐。他整口呆在房中照料,調度諸事,愁銷雙眉。

一連幾日,紫夫人臥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樣精竭慮,多方救治。他召來許多增人誦經,又教各寺院舉辦祈禱法事。然夫人之病,並無一絲好轉。夫人所患之病,難以確診。惟覺胸中劇跳木止,心亂神惑,痛苦至極。無論何等重病,既經諸般救治,定須有所好轉,眾人方可寬懷。如今卻病重如昔。源氏當然極為傷悲煩憂,其他一應事務皆置之腦外。甚至朱雀院祝壽之事,也暫停籌辦。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問,極為慇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無起色。源氏憂愁不堪,將病人遷入二條院,以期萬一。六條院諸人憂歎不止。冷泉院聞知,也甚擔憂。夕霧想:「若此人死了,父親必要償其出家之夙願。」遂悉心照護病人,原定祈禱唸咒清法事之外,夕霧又另辦了數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時,總怨恨道:「不許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一身尼增裝束,較之她陽壽終了,永遠地離我而去,更令我傷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受的。便對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門,但慮及棄你在世,孤寂難堪,故而躊躇至今。如今你反要棄我先去呀!」然而眼見紫夫人已無多大希望了,數次瀕於垂危狀態。源氏又猶疑不決了:是否答應她呢?幾乎再沒去三公主那裡,也失卻了彈琴的雅興。六條院諸人皆集於二條院。六條院只留了幾個女人,夜間燈火闌珊。可知六條院之榮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遷居二條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對她道:「你既有孕,還是回去吧!恐我這裡有鬼怪,傷你身子。」小公主長得嬌美可愛,她見了不由傷感掉淚,道:「我已無緣看著她長大了!日後恐她也不記得了吧?」女御聽罷不覺淚如泉湧。源氏道:「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雖病重,然決無大礙。人之窮通天壽,皆由心定。凡胸懷博大之人,好運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狹隘,雖有富貴之緣,卻終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曠達者多長壽。」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溫良,廣集善德,次無罪過,乞賜她早日康復吧!執行祈禱之阿圖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憂急若此,甚是憐惜,祈禱便愈加誠懇。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轉,然五、六日後復又沉重。病榻上度過許多日月,終無痊癒之勢。源氏擔心確已無望,心下悲痛,以為鬼怪纏身。然而並無那種症狀。又說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誰見身體日盛一日地衰頹下去。源氏更覺傷痛,心神瞬息不寧。

且說柏木今已兼任中納言,聖恩隆厚,盛極一時。他雖晉了官,然因戀三公主無果,胸中極是傷痛。後來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葉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柏木並不看重她。其實二公主之品性姿容,遠勝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便覺落葉公主彷彿「姨捨山」之月,終「不勝我情」,故對她表面上禮貌周到,內心卻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傳遞情書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從之女,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種種情況,諸如幼時如何美麗可愛,如何受朱雀院寵愛等等,無不知悉。這便是其銘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人居於二條院,六條院裡必然沒有幾人。便請了小侍女過來,同她懇談:「昔年以來,我對三公主就思戀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詳情,她亦能知曉我之真心,全靠了你這好心人的幫助。我以為必將遂願,豈料到頭來終究成空,叫我好不傷心!曾有人告知朱雀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裡屈居諸夫人之下,夜夜獨守空枕,無限孤寂清苦。』朱雀院聞之懊悔,曾道:『唉,應給三公主擇個真心愛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對我道:朱雀院覺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憐惜三公主,為她傷悲!照理姐妹同是公主,實則淚然不同啊!」不禁連連歎息。小侍從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又想著三公主,你真無展足之時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於三公主,朱雀院與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許了他吧!』唉,那時你若再多努點力,夙願便償了。」小侍從答曰:「此事實屬不易。人生之事,幾乎全憑宿緣呀!那時源氏主君親口懇求,你怎可與之相爭?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時畢竟……」小侍從伶牙俐齒,機巧善變,柏水無言以對。卻又道:「罷了,罷了,體提昔日之事!只是,你總須幫我想個法子,讓我能向她略微面訴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我決不會動非分之念的。」小侍從道:「除卻訴說,豈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懷好意呵!真後悔今日來此。」她嚴詞拒絕。柏水急道:「哎,怎地說得如此難聽!你也太認真了!世間姻緣,總難預料,雖女御或是後,此種事亦難避免。這並非沒有先例。何況三公主境遇不幸!照理,她已榮貴絕倫,怎知內心卻苦楚甚多。眾公主中,三公主獨獲朱雀院之殊寵。如今卻與諸多卑微婦人同列,其內心必有怨尤。內情我全知曉呢!世事原本變化莫測,你還是體諒體諒,別那樣固執吧廠小侍從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下,便願另嫁他人麼?她同源氏主君的關係,不同於一般夫妻。公主沒有適當的保護人,在家裡則無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請他代行父母之職。他們都深知此意,你可休要冤屈了他/她終於生了氣。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確,我也早知,我本微賤醜陋,源氏主君風姿優雅,兩相比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願能隔屏略表心跡而已,這總不算存心不良吧?對神佛述懷,亦當無罪呀!」他便向她鄭重立誓,決不懷非份之想。小侍從不願助此不成體統之事,但年輕女子終究富於同情,見他如此苦求,不忍堅拒,便對他道:「此事總須有適當機會才行。但公主獨處時,帳外總是待從眾多,座旁也必有近詩相伴,要尋時機,甚是不易。」

此後,柏木日日催問小侍從。小侍從不堪其煩,終替他尋了個時機,告之與他。柏水甚喜,忙化裝混過六條院。柏木也自覺此事甚為不妥,放他絕未料到近晤後會有非禮之事,以致日後不勝煩惱。他只為七年前的春夜音樂會上,自簾底窺得了三公主衣襟後不能忘懷,總思能有機會細看其芳容,並訴其思戀之苦。如此,或可能得其一語聊以慰藉。

此事發生於四月初十後。明日將舉行賀茂拔楔,三公主遣派十二個侍女幫助齋院做事。其餘身份低微的年輕侍女與女童,皆縫衣置飾,以備前去觀禮。眾人各司其事,三公主室內寂然無聲,就連貼身侍女技察君也因情夫源中將召喚而出去了。此時只有小侍從一人伴著三公主,小侍從以為機會難得,便放柏木進去,叫他於公主寢台東面座坐。其實無須如此慇勤過度!公主正安睡,迷糊中忽覺近旁有個男子,以為是源氏主君剛剛回來。這男子忽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將她從寢台抱下來。公主只道是夢魔,急睜眼時卻發現是個陌生男人。這人言事古怪而又含混。公主甚為厭怕,急喚侍女。但並無人應聲前來。公主嚇得抖噴,直冒冷汗。如此模樣真叫人憐愛。柏木對她道:「我身雖低微,然亦非不肖之輩。多年來,我不自量,暗自戀慕公主。此情若水閉於胸,恐非我所能承受。也曾將此心剖知朱雀上皇。承蒙上皇垂青,並不斥為唐突。暗自欣慰,只道此情可遂,不幸身卑官微,雖愛慕之』已深於他人,乘龍之望終究成空。可惜我一片癡心永鎖心底,年年愈深。愈痛感可恨可惜,思戀之情,積至今日已再難忍受,不得已才越禮求見。自知此舉可恥,決不敢再作深重罪孽。」三公主漸漸明白此人竟是枯木。她驚懼交加,一時無言以答。柏水又道:「你如此害怕,倒也難怪。然此類事例,世已先有。你若過於無情,讓我怨恨有增,我也不敢擔保不會輕舉妄動。我只求你賜我一句憐惜之言便可滿足地告辭了。」便說了種種苦衷。事前,柏木曾經為三公主定然端嚴可畏,故他雖求見也只望能略表癡心,使即退去,並不敢有色情之念。誰料見面後,方知她甚為溫順可愛,天然有一種高貴的嬌艷與溫柔,這便是她優於常人之處。柏水竟難以自禁,想掀了官位,攜她遠遁天涯。遂身不由己了。

柏木恍館人夢,見那只中國貓正走向他。這是送還三公主的,卻又想,為何要還呢?突然驚醒。便告之於三公主,遂自語:「此夢何意嚴」三公主聞之極為恐慌,胸中郁滿悲憤,不知所措。棺木對她道:「你應知曉,我亦難信這個事實,然此乃命定宿緣,無奈啊!」便將昔日小貓無意間掀帝之事告知於她。三公主聽畢懊悔不已,頓覺己命甚是不幸。她想:「此後我已無顏面再見主君了!」遂暖泣起來,無限悲淒。柏木亦深覺愧疚傷悲,使用儒濕的衣袖為她拭淚,那衣袖便愈發透濕。

天漸亮,柏木覺得痛苦勝於先前,不忍辭別。他對三公主道:『俄怎生是好呢?你這般厭嫌我,恐此別後再難相逢了。我惟求你憐我一句足矣。」萬般癡瘋,蝶碟不休。三公主厭煩至極,愈發傷痛,更木言語。棺木歎道:「不曾料竟這般乏味!這般偏執之人,恐世間只你一人!」他不勝傷悲,遂又道:「照此來看,已屬無奈!按理我當死無遺恨了。然我不忍死者,正因對你尚有此求!念及今宵永別,叫我好不悲淒!至少你得憐我一句,我則死無可憾了。」便抱起三公主跑出。三公主驚忖:「將置我何處啊?」嚇得魂飛天外。柏木踢開門角帷屏,見房門洞開,遂走了出去。他昨晚溜進時,所經走廊南端之門尚未關閉,此刻天色尚未亮足,他掀開格子廖,欲在天光下細瞧三公主姿容。遂威脅她道:「這般冷酷薄情,真氣煞我引你鎮靜一下,對我說『我愛你』!」三公主厭其霸道專橫,想罵他,卻又害怕得難出一言,那神情仿若小孩。

天已大亮,柏木甚為慌亂,遂又對她道:「昨夜怪夢,我已悟得其意,正欲說與你聽,你卻這般嫌恨我,我不講了。」

匆匆欲行,又不忍就此離別。那眼中蒼茫曙色,比之秋日天空,淒涼更甚。便吟詩曰:

「曙色迷失歸家道,何為重露濕青衫?」吟畢將淚濕衣袖示與三公主,恨她冷酷。三公主料他將歸,稍覺安慰,便敷衍作答:

「前塵如夢去無跡,惟願身消曙色中。」聲音甚嬌嫩悅耳。然柏木恍恍衡揭,未及仔細聽賞,便出門歸去,彷彿其魂魄真個附留三公主身邊了。

柏木暗自走進父親邪內,並不去見落葉公主。昨夜之夢,糾纏腦際,他躺下冥思,欲究是否真有應驗,惟感夢中那貓極為可愛。他想:「我闖下彌天大禍了!今後何顏再見世人呢?」他又是驚恐又是羞恥,只得籠閉房中,不敢見人。此事自然令三公主傷心,柏木亦覺荒唐可恥。念及對方乃源氏,若三公主有孕,是決無可抵賴,心中更為恐怖。倘若所染乃是後,且事被洩露,則因罪不可放,立受極刑,即死無恨。今雖不致罰死,但為源氏仇恨,實乃可恥可懼。

世間本有一類女子,身份固然榮貴絕倫,卻心懷幾分淫蕩。表面上莊重凜然,作古正經,而內心輕浮狂蕩,無羞無恥。倘有男子勾引,即刻投懷送抱,其便甚多。但王公主卻不在此例。她雖非堅貞節烈之女,然生性膽小,臉面甚淺。如今突遭此事,只覺眾目昭彰,無人不曉,不勝狼狽羞恥。因此只管躲於內室獨自哀歎,悲痛此生命運多鐘。源氏正擔憂紫夫人的病,聞得二公主亦微恙在身,心下一驚,匆忙趕回六條院。但見三公主並無甚大礙,只是神情頹喪,低頭不語,不看源氏一眼。源氏心下想道:「大約是我久不來宿,她抱枕孤眠,難免寂寞生恨。」不免對她心存憐愛,便將紫夫人的病情告知,然後又道:「照她症狀來看,已是病人膏盲了,此刻我又怎好冷淡她呢?再說,我一手將她帶大,也木忍棄之不顧。只近幾個月忙得暈頭轉向,不曾顧及,但你終會明白我的真心。」三公主見源氏對此事毫無所知,心中甚是難過,覺得很是對他不住,只得暗自垂淚。

柏水更是痛苦,心清亦愈發惡劣,終日萎靡不振。賀茂祭這回,諸公子競相前往觀禮,前來約柏木同行。怎奈柏木心緒不佳,盡皆謝絕,整日滿懷愁緒地躺著。對二公主,他一直都畢恭畢敬,幾乎從未放懷傾敘。此時他正枯坐冥思,忽見一女童匆忙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枝賀茂祭時插頭的葵草,便獨吟道:

「青青葵草無限好,神明不容插髮鬢。我今信手相摘取,罪想深重堪痛惜。」o吟畢,更添傷悲。此刻正舉行祭典,門外車馬人等,紛錯交織,喧囂之聲不絕於耳。但柏木哪有心思顧及,仍沉浸在自己自找的苦痛中,默默地過了這一日。落葉公主見他整日唉聲歎氣,不知為何事。但覺惱恨,也不問他,自在心中歎氣。此時眾侍女皆觀禮而去,室中不免冷清。落葉公主甚覺頹悶,遂取箏彈起一支優美樂曲,那神情競異常高雅。但相水並不為之動容,只是想:「唉,真乃命也,我竟不曾娶得那一位!」又吟詩道:

「同枝花放姥妍色,緣惡恨拾落葉枝。」又將此詩信手寫於紙上,對二公主如此不敬,真乃無禮之至。

且說源氏近來不常到六條院,故此次來了也不便立刻回二條院,只是心裡無時不惦念紫夫人的病。忽有人來報:「夫人突然昏厥了!」源氏聽罷,如遭棒擊,雙眼發黑,萬事皆拋腦後,只匆忙趕往二條院,一路上甚為慌亂。未到二條院,便見路人皆驚惶不安,殿內又傳出不祥的哭聲。源氏茫然走進殿內,眾侍女告他道:「這幾日病情略有好轉,不料今日卻變得這樣!」眾侍女皆哭著一團,欲隨夫人而去,其狀甚為騷擾。祈禱壇已被拆毀,僧眾亦屏聲斂氣躬身退出,僅留幾個親信和尚。見此光景,源氏心知大限已到,悲傷之情無可言喻,只是茫然道:「雖然昏厥,但你們不必號哭,這定有鬼魂作祟。」眾人遂鎮靜下來。他更神色凜然地向神佛宣立宏願,又召集諸得道法師再作祈禱。僧眾齊禱:「雖已盡陽壽,亦請暫時寬級。不動尊0立有誓約,至少亦須延緩六月。」眾法師誠心祈禱,法力凝聚,頭上似有黑煙。源氏心緒煩亂,想道:「如此絕別,好生遺恨啊!」他悲慟欲絕。旁人睹此情狀,何等傷心,自不待言。

想必源氏之悲慟感化了神佛:一向未出現過的鬼魂忽然移至一幼女身上,那幼女便狂呼叫罵起來,紫夫人竟慢慢甦醒。源氏喜憂交加,心亂如麻。被法力抑制的鬼魂借女童之口嚷道:「都走開,都走開!但留源氏聽我詳述!我連月受盡法力壓制,難耐其苦,憤恨之極。我只得弄些手段,使你知曉。但又不忍見你悲傷得不顧性命。我雖變為可恥之鬼魂,然尚念生前之舊情,故而來此探望。我不忍見你如此痛苦,遂顯靈於你,我本不想教你知道我的。」那女童哭時額發亂顫,那痛苦扭曲的姿態,竟同當年鬼魂附於葵姬身上一樣。那可惡可怕之狀,竟然重見,真乃不祥之兆。源氏心悸,便扯那女童之手示其不得無禮,又對她道:「我無法相信你真是那人靈魂。定是野狐作怪欲宣揚亡人隱事!快道上你的真姓名!再說些僅我知道之舊事。否則,你必是假冒亡魂。」那鬼魂墓地號喝起來,聲淚俱下地吟道:

「我化異身君仍昔。何故棄我如路人?」吟罷還抱恨般做出諸種扭捏之態,竟與六條妃子無二。源氏心下甚覺可惡,只求她不要再說。豈知那鬼魂又道:「你寵幸我的女兒,使她做了皇后,黃泉之下我亦甚欣慰,感激不盡。奈何生死有別,於我也不甚關心子女之事。然心頭這很,仍留心底,至今未忘。我在生之時即受盡貶斥蔑視,這尚可容忍,但我命歸黃泉後仍受你倆惡語毒言騷擾,豈能容忍?我好恨啊!須知對於死者,總應給予諒解,倘聽人說他閒話,尚應為之辯護,替他避諱呢?今此恨頗深,實難再忍,既為惡鬼,只得顯靈作怪。但我與此人實無大恨,皆因你神佛護身,難以接近,故發難於她。罷罷罷!僧眾大聲誦經、祈禱,使我如烈火燒身,甚為痛苦,然我更傷心聽不到慈悲的梵音!唉,只望你能為我多做善事以減輕我的罪孽。復請你務必轉告皇后:生在它苑,切記與人為善,勿心懷嫉妒,相互傾軋。定要多積功德,以緩減其做齋宮時讀神之罪。要不然,悔之晚矣。」那鬼魂連聲說道。源氏終覺與鬼魂對話有辱身份,便施法將鬼魂困於室內,並將病人移至他宣。

紫夫人病故的消息,不徑而走。前來弔喪之人竟絡繹不絕。源氏視其不祥,不勝懊惱。這日賀茂祭行列歸業,王公大臣競相前往觀禮,路聞此事,有饒舌之人調笑道:「怪哉!如今去了這樣一個榮華蓋世之輩,難怪太陽失色,小雨罪案!」又有人小聲附和:「十全十美之人必不能長生。古歌中不也說『櫻花因此冠群芳』嗎?如此完美之人若長命百歲,享盡人間富貴,別人不要為他受苦嗎?以後那三公主便可像昔日在父親身邊一般受寵享福了。亦難為她數年來屈居人下了!」

棺木昨日閉門索居,甚覺煩悶。今日見諸弟驅車前去參觀賀茂祭歸來之盛況,便上車同行。途中聽聞紫夫人病故,不勝驚詫,遂獨自低吟古歌:「君看世上物,哪有得長生?」又隨諸弟同赴Th條院。因道聽途說,不便冒失地說是弔喪,故只作尋常拜訪。然剛進門便聞震天哭聲,大約確有其事,大家頗覺驚慌。又見紫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傷心欲絕地走進室內,似未曾見到門外諸訪客。夕霧大將亦掩面而出,柏木驚問:「如何?如何?我不相信外面謠傳。但聞令堂久恙,甚為擔憂,特來探望。」夕霧哽咽道:「此病甚為沉重,已拖數月,今晨鬼魂曾纏身,一度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過來。此刻大家略微放心,只是今後誰料,那才令人真正擔心!」見其兩眼紅腫,確曾傷心哭過。柏木因心懷隱情,故以己度人,奇怪夕霧何故對那並不親近的繼母如此關切傷心,便疑惑地打量夕霧。源氏聞知門外訪客甚多,便傳言道:「病勢尚重,朝呈假死之狀,諸侍女倉皇號哭,我亦甚焦慮。承蒙諸位問候,他日再行答謝。」柏水心裡有鬼,頗覺難受,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前來。此刻周圍一切竟使他無地自容。

紫夫人醒過之後,源氏愈感惶恐。便更為隆重地再辦法事。昔日六條妃子生魂尚且可怕,更何況隔世之鬼魂?源氏念此不由氣憤之至,連對照顧皇后之事也甚多淡漠。由此及彼,他忽覺女人皆為禍水,愈發心灰意冷,著破紅塵。那日確曾與紫夫人提過六條妃子,其時並無他人在場,而那鬼魂居然知曉。照此,那鬼魂必為六條妃子無疑,這使源氏更為煩躁。此間紫夫人出家之心已堅,源氏亦願佛力庇佑其康復,遂稍削其頭頂之發並受之五戒。授戒法師讓她在受戒無量功德佛前在嚴宣誓文詞。源氏不顧禮儀,傍紫夫人而坐,含淚同她一道念佛。由此可見,無論何人,只要患病就在劫難逃!而凡能卻病延年之法無不—一用過。源氏亦因此人瘦衣肥,催件不堪。

及五月梅雨之季,光陰人晦,紫夫人之病略有好轉,但仍時常發作。源氏欲贖六條妃子之罪,便日誦一部法華經,另做諸種尊嚴的法事,甚至紫夫人臥榻之旁亦有特選法師晝夜誦經,甚為隆重。那鬼魂又屢次顯靈訴苦,終不肯離去。天氣漸熱,紫夫人又數次昏死,身體每況愈下」頗讓人擔憂。紫夫人病危中亦甚關心源氏,想道:「我死而無憾,可又怎忍我夫如此痛苦?怎好就此離他而去?」遂掙扎吞些湯藥。恐是因此之故,六月裡病情竟有所好轉,間或還能坐起。源氏不勝喜慰,可仍放心不下,因此幾乎不曾去過六條院。

自那可悲之事發生後,三公主微覺身體異樣,雖心情煩躁,可也無甚大礙。約過一月,竟茶飯不思,臉色發青。柏木甚念三公主,趁源氏不在便時常來幽會,三公主苦不堪言。因三公主素懼源氏,且.就相貌人品而言,源氏遠非相木可比。柏水雖清秀,奈何三公主素與源氏前夕相處,眼中惟源氏之容舉世無雙,故甚惡柏木。今竟為其所苦,真術知前世所造何孽!乳母看出三公主懷孕跡象,不勝詫異:「近來我家大人回來甚少,怎麼會…」心下甚怨源氏薄情。源氏得知三公主不適,遂起心回六條院。

恰逢暑天,紫夫人甚覺不適,乃命人為其洗髮。洗後稍覺舒服。因是躺著洗的,故頭髮幹得甚慢,病中雖少梳理,但極柔順整齊,光澤亮麗。儘管清瘦,而膚色愈白皙可愛,凝脂一般,容顏之美,絕無僅有。然久病初癒,嫩弱得讓人頓生憐愛。二條院久未住人,略顯淒涼,然因夫人養病於此,人來人往,不免侷促。源氏最近才慮及此事。細賞院中曲折有致的池塘和蔥定花木,甚覺賞心悅目,不由感歎幸有今朝!池塘裡蓮葉青青遍綴荷花,蓮葉上露珠閃亮,甚似珠王。紫夫人亦戲道:「快看那蓮花!獨自在那乘涼呢!」許久不曾見過此景,此日實在興奮。源氏亦頗有感觸:「見你轉危為安,我幾疑是夢呢!見你不好,我亦不想活下去了!」說時雙眼噙淚。紫夫人亦甚感傷,脫口吟道:

「縱侍病癒留殘身,卻似露凝蓮花間。」源氏回吟道:

「吐生世世結長契,共化玉露宿蓮間。源氏雖欲回六條院,但躊躇不決。思墓道:「皇上及朱雀院甚愛三公主,況且我也早已聞其有疾,惟因此人病得甚重,我亦無心到她那裡。如今這裡已撥雲見日,我怎好再不過去?」遂決心回六條院。

三公主負疚在心,愧對源氏,甚為忐忑,亦難回源氏之間。源氏推測:她久受冷落,難免有所怨恨。便百般撫慰她,並召年長侍女詢問三公主病況。詩文回道:「公主並非患病,乃有喜了。」並據實詳告源氏。源氏道:「實不料我這等年紀尚會遇此事。」心中甚疑:「不會吧?這幾月我自來甚少,況與我長居之人都不曾有孕呀!」亦不便追問,惟覺三公主那病痛之狀甚為可憐。他難得回六條院,也不便立刻就走,遂在此多宿了幾日。其間甚憂紫夫人之病,乃頻頻去信問詢。不知三公主隱情的侍女竊議:「一刻不見,便有如此多話,竟信函不斷。唉,我家公主難有出頭之日了。」小詩從見了源氏甚覺忐忑不安。柏木聞知覺自不量力,反嫉恨不止,送來一紙怨書。小侍從見源氏去了廂屋,室中亦無他人,乃呈上信。三公主甚為厭惡,說道:『境將這東西給我,你叫我怎麼過啊!」說罷便俯身躺下。小情從又道:「公主不看也罷。只是附言甚為可憐呢。」正將附言鋪開,恰逢別的侍女走了進來,小侍從慌忙扯過帷屏遮住三公主,自己亦隨之溜走。此狼狽之際,又響起源氏腳步聲,三公主忙將信塞於坐墊之下。源氏今夜欲回二條院,放前來相告,說道:「你的病已無甚大礙,只須好生將息。亦不知紫夫人能否痊癒,她的病時常復發,我須得去照料。別人說長道短,你切莫掛記在心,我待你之心,你終會明白的。」三公主仍不能如往常一樣與之嫁笑,臉色憂鬱之至,亦不面對源氏。源氏只道她舊怨未消,放冷淡如此。

源氏與三公主遂躺在晝間起坐之處,喝喝私語,不覺暮色已至。遂相擁而臥,朦朧入睡。嗚鋼忽起,兩人告被驚醒。源氏說道:「該動身了!天幾乎全黑了。」遂起更衣。三公主柔聲道:「君不聞『且待東昇月照歸』麼?」那聲音嬌美,語調婉轉,頗蕩人心扉。源氏念道:「她想『賺得郎君留片刻』麼?」頓生愛憐,欲行又止。三公主任情吟道:

「蟬鳴蒼蒼幕,心傷君又離。淚珠似露瑩,滴滴濕藍襟。」甚是嫵媚嬌柔。源氏不由坐下歎道:「唉,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廣使答詩道:

「鳴蟬晚暮急,惆悵滿我身。不曉盼侍者,聞此作何意!」一時心甚煩亂,終不忍三公主孤寂,便決意留住。然又心繫紫夫人,心中不安,勉強吃些水果便上床就寢。源氏欲趁早晨涼爽回二條院,故翌日起身甚早。動身前發現紙扇不見了,又嫌絲柏扇風小,故四下尋找。尋至昨日晝漫之處,只見坐墊邊略微上翹,隱隱露出一點淡綠暈渲的信箋。源氏信手扯出,但聞信箋芳香襲人,想是熏香所致。源氏盯睛一瞧,此乃男性筆跡。字體純厚中透出秀麗,洋洋灑灑兩大篇。復仔細辨認,始知乃柏水手跡。恰在此時,一侍女送來梳具鏡箱,但她於內一無所知,尚以為主人所閱乃自己信件。然而小侍從見此信箋顏色甚是眼熟,似柏木寫來之信,乃大驚,以致志了給源氏送早粥,只管自我安慰:「不可能!木可能是那封信!哪有如此湊巧呢?公主一定不會將信隨便放的。」三公主本性思慮甚淺,棺木送信之事,早已棄之腦後,此刻尚在酣睡呢。源氏看罷信不禁暗歎:「真是小孩子呀!這種東西怎能亂扔?倘有外人看到怎生了得!」源氏遂以為三公主輕浮,忽又一念閃出:「此人果然如此輕浮,我早料到有今日。」

源氏拂袖而去,眾侍女也各自散去,小侍從乘機走至三公主床前詢問:「昨日那封信呢?大人一早便在看信,神色甚怪異。」三公主情知不妙,淚流不止。小侍從見此情狀,知事情十有八九已讓源氏知曉,心裡直怨三公主無用,追問道:「我的公主,你到底將信藏於何處?當時我見有人進來,怕被人瞧見,我在你耳旁言語,而起疑心,要知道哪怕僅一絲懷疑,我也會驚恐不安,故我便躲避了。稍後大人才進來,此間你總該將信藏妥了罷。」三公主道:「不是這樣,我尚在閱信,哪料他已走將進來,我無暇藏之,只得將信塞於坐墊之下,豈料後來競忘了。」小侍從聽罷,不知所措,急趕至外室察看,那信竟不知去向。小侍從急回房對三公主道:「啊呀!大事不妙,那位亦甚忌憚我家大人,因而萬事皆謹小慎微。倘若得知大人已知曉此事,准將他嚇出一身病來。這如何是好?唉,皆因你脈鞠那日一時疏忽,竟被他自簾底窺見,以致令他對你癡情至今,尚怨恨我不助他玉成美事!但我絕不曾料到你們竟會這樣!這於你們兩人皆不利呢!」她在理直言,面無懼色。或許公主尚因年幼,業已慣熟無思他慮之故。公主黯然無語,惟顧垂淚。她憂慮不已,竟致點滴不進。諸侍女不知內情,只是埋怨源氏:「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厲害,大人竟忍心棄之不顧,只管去勤心照護業已康復的紫夫人。」

源氏亦甚異此信,獨處時乃反覆觀之,曾疑心此信乃三公主侍女模仿棺木手跡而為。但那文筆優美,詞藻華麗,決非他人所能摹擬。信中極敘積年相思之苦,又言若夙願成遂,則煩惱亦盛。信之措詞極為妥帖高妙,情之懇切感人肺腑。然而源氏卻嗤之以鼻:「此等事情,怎可如此訴諸筆端!哼,怕只有相木才會如此不知輕重,不顧體統!」又憶及自己昔日寫情書時,惟恐誤落他人之手,因此措詞總是含糊,細微末節也略去不少。由此可見,若想深謀遠慮亦決非易事。源氏遂又小覷柏木。但轉念又想:「事已至此,我可如何處置這位公主?她忽有身孕,必是此事之結果。唉2簡直要我命!此等惡事,若非我親自察覺,我能相信麼?對他,我尚能憐愛如昔麼?」他實難容忍,又想:「即便是風月場中,對一女子儀逢場作戲,但倘若知其另有所愛亦必嫉恨。嫌惡。更況這人身份特殊,竟有人膽敢冒犯!皇宮裡縱有艷聞選事,但這應當別論。因共事一主,后妃與百官自有諸多見面之機,進而互相傾心,時有曖昧之事。即使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女御更衣,亦不乏缺少教養之輩,其中又有輕薄之徒,故也偶有意外之事。而在秘事末洩之前,其人尚可留在宮中,繼續偷艷偷情。但此事不同一般:我家眾夫人中,她最得我寵愛,但她卻暗自與人胡來!此類事於我尚屬首次,著實令我痛心他對三公主甚為不滿。轉念又想:「倘若一普通女官人與另一男子情深義重,男子來信,女子免不了回信,一來而去兩清眷眷。此種行徑雖甚荒唐,但尚合乎情理。然而似我輩者,居然會被柏木分夫妻子的愛,這實在非我所料!」心中甚覺不快。但此事又不便向他人道,惟自悶在心底。終了憶及昔年與籐壺母后之艷事,大約桐壺父皇亦知此事,不過佯裝糊塗了!今反思此事,甚覺可怕,真乃萬惡不赦之罪啊!一念及此,他不覺想起「戀這山」裡所敘之事,其實木可指責。

源氏佯作不知,然臉色難免微露不悅。紫夫人料想:定是他一心念著三公主,卻借口我病本初癒,說回來看我,而實欲看視三公主罷?乃對之道:「我業已病癒,外間傳聞三公主身體極為欠佳,你回來如此早,豈不太對她不起?」源氏說:「她無甚大礙。皇上屢次派人來探視,據傳今日尚有信來呢!朱雀院曾鄭重吩咐過,故皇上亦甚關照她。我對她又怎敢稍有疏忽。」言畢不由歎息。紫夫人道:「皇上掛念尚不重要,倘若公主受了委屈,才是你之罪過,即便公主不怪罪於你。難免有侍女在其前造謠於你。此實令人憂慮。」源氏道:「確實如此。她與你相比,我更深愛於你,她不過一負累而已。但你替她處處思慮周致,連尋常詩文也關心到。而我卻推慮聖心不悅。此情實在淺薄。」他面露微笑,欲蓋其心事。每談及六條院之事,源氏總如此道:「我們一同歸去,共享餘生吧!」然而紫夫人一直推辭:「我在此處靜養甚好,你先回六條院,待公主痊癒後,我再回去不遲。」如此不覺逝去數日。

往昔,若源氏久不探望三公主,三公主必怨其寡情薄義。但此際只得惱恨自己。她獨自忖道:「此事倘若傳之於父,不知其何等痛心!」遂覺眾口確可鑽金,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柏水仍繼續來信訴怨。小侍從甚為憂懼,遂將信件敗露之事告於他。柏木大驚,思道:「此事發生於何日呢?我素優此事,終有一日會敗露,故而甚為謹慎,但仍覺四周皆有眼睛盯我,如今竟讓他親自捉到實證!」不由羞愧交加,痛心不已。此刻雖是盛夏,他卻渾身冰涼,以致不能言語。念及數年來,無論國事抑或閒遊佳宴,源氏從未嫌棄他,且待之餘比他人。如此厚愛,至今思來,真乃以怨報恩,深感罪過,轉而又憂:「如今他定然恨我之極,視我為輕狂無禮子弟,我見他尚有何顏!倘若因此與之斷交,外人必定詫異;且他亦深曉我此舉之由,我怎生才是可?」其心中甚是惶恐,竟致患病,數日不曾朝覲。柏水所犯雖非重罪,然亦深悔不已,自謂此生休矣。既而又怨道:「罷了罷了,這三公主亦非賢淑、守禮之女,否則怎會讓我從簾底窺見。夕霧曾言此文人品不穩重,真如此。」此人蓋欲強斬情絲,故而如此言語。但他又尋思:「她雖尊貴,卻又過分高傲不拘,不曉世故,以致招些淺薄侍女,才有今日之意外。於己於人皆大不吉,好可悲啊!」遂復傳起三公主來,竟不能了斷此情。

源氏忽又甚憐三公主其懷孕之苦。雖曾起斷念之心,但終不能釋懷。故悲傷之餘,便來六條院探視。推謀面後,心中愈發難受。但仍安排諸種法事,以求其安產。其待三公主大致同昔,某些地方甚至優厚有加。奈何心生隔閡,終不得暢情敘懷。兩人心照不宣:如此舉措,木過掩人視聽罷了。三公主更覺痛苦。源氏閉口不提棺木之事,三公主猶自納悶,恰如一無知小孩。原氏思忖:「正因太天真,故有此事發生。落落大方本無可指責,但若過分便是輕浮。」遂推想男女之事,甚覺可慮。「如明石女御溫純太過,天真有加,如此女子更易令棺木之徒產生貪色之欲。大凡女子,倘若胸無主見而一味溫馴,則更易遭受男子凌辱。若男子相中一不該相中之女,且此女態度柔弱也易有失。而望黑右大臣之夫人玉望,自幼生長鄉間,並無特別伴護,但主意甚堅,行為頗慎。我雖以父親對待她,但心中愛慾難禁,無奈她毫仁動心,終究沒出意外。雖然髯黑串通其侍女闖入內室,她也決然拒絕,毫不屈從。此確為眾人所贊。直至我正式許可,她才肯嫁他。這便免去蒙自擇夫婿之譏評了。此人確實堅貞節烈!蓋她與髯黑二人宿緣甚深,故能長相守,永無更易。倘若當時他們私定終身.則世人必瞧她不起,則頗為不敬,此人的確極為明智。」

且道源氏尚不能忘情於二條院的尚待俄月夜。三公主之事,源氏頗覺痛心。遂對意志不堅的脫月夜心懷輕蔑。後聞其業已成遂遁世本願,他又甚憐之,仍自懊悔,乃即刻送信慰問。信中嚴責其無情:竟連絕緣紅塵之事也不告知他。內附詩云:

「流落須磨皆因君,卻未聞君入空門。塵世莫測之苦,我雖早已嘗盡,然至今仍滯留紅塵,出家之事,終被你搶先,叫我好生慚愧。你縱已了卻塵緣,然總要祈禱佛前,尚請你先提我名姓,我將不勝感激!」俄月夜早有出家之心,只因心繫源氏而延至今日方得夙願成遂。此情無人明瞭,今見源氏之信頗覺感慨。憶及與源氏結緣前後,始覺恩情不淺。而從此以後,其將不能再互通問訊,此次作復便為本次。一念及此,竟感傷之至。乃潛心覆信,筆致甚為講究,信中寫道:「人生無常之苦,惟我知之。你雖落於我後,然:

「落魄明石身遭難,緣何後我入空門?回首芙芙眾生,內中豈不有你?」信紙色為深寶藍,繫於莽草之上。雖形式尋常,但文筆清新流暢,典雅含蓄不亞於昔。信送至時,源氏正居於二條院。因忖與此人塵線已斷,遂將信與紫夫人看,並說道:「她言語好殘酷!我飽嘗人間冷暖,閱盡世間淒涼,甚覺無聊!而可與我暢談世事,欣賞四時情趣者,至今唯模齋院與俄月夜二人,但皆已絕緣紅塵。模齋院事佛頗是專一,凡塵事,皆棄絕,惟一意誦經念佛。我閱人甚多,惟覺控齋院謀事周致,兼之溫柔賢慧,欲覓與之相似之人,世間尚無。教養女子,確是艱難之事。女子命否或泰,冥冥之中早有所定,誰也不可預料。故父母雖費盡心血,卻尚難如願。前世注定我僅此一女,不必多操心甚幸!年盛時,孤寂難耐,常為子女稀少而悲歎呢!女御年輕,不甚深話世事,加之宮中職務亦多,做事難免有所疏漏,故請你務必盡心撫育小公主。大凡公主,必教養得意志堅定,完美無缺,能泰然度日,使之無可挑剔,亦不必為之憂慮。公主非尋常人家之女,嫁個門當戶對之夫,教養不足自有丈夫補助。」紫夫人答道:「我雖不善教養,然只要尚存一息,定會盡心盡力。只不曉天意如何?」她久病初癒不勝層弱,今見模齋院與俄月夜均如願以償,順利遁入空門,頗為羨慕。源氏道:『消待所需之尼增裝束,其門下之人尚不甚會做,該由我們來做。袈裟如何縫製,你儘管安排。另請東北院的花散裡夫人亦做一套。法服不宜過分嚴肅死板,否則讓人厭惡,須有一點雅趣才是。」紫夫人乃命人縫製了一套深寶藍色尼裝。源氏亦暗中安排作物所o來人製造尼僧所用各器物。被褥、錦席、帳屏及屏風諸物,無不秘密進行,特別備置。

因上述諸因,準備遁跡深山的朱雀院的五十壽慶亦延至秋天。孰奈八月乃夕霧大將生母葵夫人之忌月,夕霧不能出席指揮樂隊,九月又為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忌月,壽慶大典推有定於十月。但十月初,三公主病加重,故又延幾日。柏木衛門督之妻落葉公主十月至朱雀院府第為其父祝壽。其公爹前太政大臣躬身操辦一應壽禮,推求隆重、完美。棺木也乘機自薦前來祝壽。但因身心尚未康復,顯得疲乏,一臉病容。三公主因負疚在心,晝悲夜歎,且懷胎多月,頗感不適。源氏雖然不悅,可見其嬌弱無比,尚患病苦,亦生憐香惜玉之心。只是結果難料,心中甚煩。這一年便在諸法事的忙碌中逝去。朱雀院獲悉三公主有孕在身,頗為惦記。因有人啟奏:「源氏數月來幾天在家住宿。故朱雀院甚不解公主有喜之事,只覺世間男女私情殊為可恨。聞知源氏為照顧紫夫人之病而久不去三公主處,他已頗為不悅。後又得知紫夫人痊癒之後,源氏仍不近三公主,他遂更加生疑:「莫非三公主於源氏外宿之際犯了過失?只怕她不曉其中厲害,被品性淺薄之侍女所惑而有越軌之事。宮廷中,男女互通問訊乃風雅之事,然仍不免常有荒唐之事發生。」紅塵瑣事,朱雀院均已看破,然猶懷父女之愛,故精心修書一封,送與三公主。信至時,源氏恰在六條院,遂看。只見信中寫道:「無甚要事,久未通信,惟念吾女。聞汝近染病恙,我日日誦經念佛,以祈吾女平安。不知近日可好?既生紅塵,苦惱難免,即便亦當忍而受之。若輕信人言而忌恨於人,皆屬下品行為。」信中皆教訓之言。源氏看罷深表同情,暗忖:「上皇定然不知內情,故怪罪於我,責我無情。」遂問三公主:「你怎生回答呢?此信這般傷感,我亦覺難受。我雖知你有意外之事,然並未讓人看出我對你有所冷漠呀!此不知何人所為!」三公主頗覺羞愧,遂背過身,那神情可憐之極。她面龐消瘦,神色憂鬱,更添嬌雅嫵媚。

源氏又道:「上皇亦覺你天真幼稚,頗為你擔心。自此,你行事務須謹慎小心。我本不想如此說,但倘辜負上皇之托,我更不安心,故只得與你說清。你意志薄弱,處事尚無主見,人云亦云。我知你內心怨我怠慢,且嫌我年老體衰,醜態可厭,這於我實甚傷心遺憾!只願你顧念上皇將依托付於我的良苦用心,暫且忍耐,切莫再生雜念,以慰上皇在世之日。我素有出家學道之願,然反落於幾個誓願不堅的女人之後,直叫我丟盡顏面!倘萬事皆由我定,我決不會癡戀塵世。只因上皇將你懇托我,我亦體諒上皇苦心,而不忍將你拋捨。倘我亦仍獨自出家,棄你不管,上皇勢必謂我棄信背約,故未能如願。如今我所照顧之女均已長成,無須掛慮。明石女御雖難料將來,但子女眾多亦無甚擔心,只要我能平安在世即可。諸夫人亦與我同心,其年歲,均已到了不惜與我同赴佛門的地步,我無甚後憂,只是放心不下你。上皇在生之日不多,且病勢日勝一日,心情頗為憂鬱。今後你切不可再起流言讓他傷心!這於他現世無妨,只是有礙他往生極樂,其罪不小!」雖未明提陽木之事,然句句點中要害,使三公主傷心之極,淚流不已,幾至昏迷不醒。源氏亦哭道:「昔日我甚煩聽老人訓斥,不料自己現在竟也訓起人來!大概你現在頗煩我喋喋不休吧?」他甚覺羞恥,遂取過硯台,親自研磨,又取出信箋交與三公主覆信。豈知三公主雙手發抖,悲極難書。源氏猜度:她回復相水情書時大約是瀟瀟灑灑,一揮而就吧!遂甚惡此人,對其憐愛之情頓失。然仍耐性教其如何措詞。不久又道:「此月你已來不及上朱雀院祝壽。況二公主賀儀隆盛體面,加之你懷有身孕,倘與她齊拜賀壽,不顯得相形見細嗎?你的身子到那時越發難看,你父見了定然木快。但又不可如此拖延下去。你不可一味憂慮壓抑,快打起精神,好生調養。」憐愛之情不覺溢於言表。

先前凡有關娛樂之事,源氏必特召柏木前去與之商量,然近來黨毫不通問。雖曾慮及別人起疑,轉而念道:「若與之見面,他勢必視我為糊塗漢,我更無顏,況我待他亦不能心平氣和。」故而他並不責怪柏木數月未來拜謁。不知情者,尚以為棺木抱病在身,而六條院亦不舉辦游宴之會。推夕霧大將料到些許,他想:「其中必有原因,柏木乃好色之輩,他大概不堪相思之苦吧廣他竟未想到木已成舟。

轉眼已至十二月。三公主將賀壽定於初十之後。六條院殿內載歌載舞,熱鬧非凡。紫夫人尚在二條院養病,聞知六條院演習舞樂,竟難靜心思,遂遷回。明石女御亦歸寧於此。她子女眾多,個個皆可愛之至,此次她又生一粉嬰是兒,亦甚可愛。源氏整日與孫子德玩,盡享天倫之樂,試演之日,玉基夫人亦前來觀賞。夕霧因先在東北院朝夕練習音樂,花散裡早已聽熟,故她於試演之日不曾前來。柏水未來參加,微讓人掃興。恐外人疑心,源氏只得派人前去相請。柏木誰說病重而婉言謝絕。源氏料他必是心有顧慮,不敢前來。甚憐之,便特地寫信相邀。柏木之父亦勸他道:「你無大病,為何拒謝?你還是去吧?以免六條院大人誤解。」柏木不便推卻,遂動身前往六條院。

柏木到時,諸王公大臣們尚未到齊。源氏遂邀他進近旁屋內,放下正屋簾子,與之面晤。只見他臉色發白,雙眼無神,甚為推淬。柏木身為兄長,性情較諸弟穩重敦厚,常人難與之相比。然今日卻極拘束斯文。源氏暗想:「此人作公主之婿,確實無可挑剔。只是此次竟染指他人之妻,其罪天理難容。」源氏甚覺厭惡,但仍佯裝親切,說道:「無甚要事,故久不曾見面。近月來,我兩處奔波,照料病人,甚是忙亂,無絲毫空閒。此間三公主欲辦法事為父祝壽,然未能如願。已近年關,諸事皆不順暢,政只得稍奉素菜應名罷了。名日祝壽,排場本應盛大,然亦只是讓上皇看看我家子孫繞堂,人丁興旺而已。須知壽宴上是不能缺舞樂的,故命人練習舞手。惟缺指導拍子之人,我思慮甚久,除你再無他人可勝任。故我亦不怪你長久未來。」說時和藹可親,並無他意。柏木甚覺羞愧,竟一時語塞。稍久才道:「我亦聞知大人為病人甚是操勞。煩忙。而我亦患腳氣病。近來加重,無法立足,身體亦日見衰弱。故一直閉悶家中,哪兒都未去,似與世隔絕。家父亦提及為朱雀院五十大壽隆重祝壽之事,然他自慮『我已掛冠懸車。參與賀壽禮式,恐無合適之座。你雖官輕位低,然有鴻鵲之志,不若讓父皇看看!』家父催促甚緊,故我只得抱病前去拜壽。家父知道朱雀院精通佛道,料其生活日益清靜,木喜賀儀過於隆重,而崇尚簡略。朱雀院深願的只是與諸人相談。我們應順其所願。」源氏早聞落葉公主為父皇大辦壽宴之事,此刻又聽他說是父親主辦,覺其用心甚為周到。便答道:「確實如此,世人皆以為簡略乃怠慢,惟你能通情達理,識此大體。由此觀之,我之見解亦對,那日後我更無甚擔憂了。夕霧在朝廷雖漸成大人,然對此,素無興趣。至於上皇,你大概並無不悉之事吧?我知他喜好百樂且頗為精通。皈依佛門,摒棄塵事之後更可潛心細賞,現在想必更加喜好了。我願你與夕霧同心協力,教養好請學舞童子。雖有專門樂師,且頗精技藝,然不善教養,不值相托。」說時態度親切異常。柏木悲喜交錯,心中惶恐竟難暢言。他一心只望盡早離去,故無心細答。後終脫身而出。夕霧得相木之助,又添不少新裝束。夕霧本已盡心盡力,用意甚詳,而相木精於此道更甚夕霧一籌。

試演之日,因清夫人皆來觀賞,故表演者打扮得頗為好看。賀壽之日,舞童應穿灰褐色禮服與淺紫色襯施。今日則以青色禮服與暗紅色襯袍代之。三十樂人一律著白上衣。樂隊設在緊鄰東南院的廊房中,經假山南端走向源氏面前,邊走邊奏〈蛐游霞》之曲。恰逢空中灑下疏疏幾片雪花,呈出一片冬盡春回之兆。梅花亦俏立枝頭,含苞待放。源氏坐於廂房簾內,紫夫人之父式那卿親王和滾黑右大臣陪坐一側,其餘皆坐於廊下。今日非正式賀壽,故未曾安排筵席,只略微招待。玉望夫人所生四公子,雲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螢兵部卿親王家之兩王孫兒子,四人共舞《萬歲樂》。四人年歲尚小,姿態可愛之極。此四人皆出生富貴之家,長得異常清秀,打扮亦頗漂亮,觀者皆覺其十分高貴。此外,夕霧大將家惟光之女典待所生二公子與式都卿親王家的前任兵衛督,現稱源中納言公子共舞《是挑〉,玉章夫人的三公子獨舞《落蹲》。此外尚有《太平樂》、《喜春樂》之類,皆由源氏族中諸公子與大人表演。日暮漸至,源氏乃命人將簾捲起,始覺另有一番美景,請孫兒容貌艷麗,舞姿優雅。此皆舞師,樂師各盡所能,盡心教練之功,兼之夕霧與柏木精心指導,故舞姿美妙,讓人賞心悅目,無一處不可愛。王公大臣中年紀稍大之人頗為感動,竟至掉下淚來。式都卿親王見此亦淚流不止,鼻子發紅。源氏歎道:「年紀稍大,甚易動情流淚。柏木對我凝視微笑,讓我頗覺不好意思。須知青春短暫,時光不饒人,誰都有衰老之日呢?」歎罷,竟與相木對現。柏水甚為頹喪,內心苦悶異常,亦無心欣賞如此優美舞姿。如今源氏作作醉態專提柏木之名,似開玩笑,豈知這使他更加難過。酒杯傳至柏術處,他只覺頭痛欲裂,只舉杯略沾少許。源氏甚為不滿,定要他一乾而盡。棺木無奈,那侷促之態竟異常優雅。

柏木心亂難耐,遂中途告退回家,身體競一直不適。便想道:「我今日並未喝醉,何以如此?大概是心緒欠佳以致頭昏眼花吧?我從不曾如此願弱過,真無用啊!」頗自憐。但相木自此大病,父親前太政大臣及母親甚憂慮,頗不放心他宿於落葉公主處,便叫他遷至大臣邸內靜養。奈何落葉公主捨地木得,甚為可憐。昔日太平如意之時,柏木對夫妻之情,一向漠然視之,總以為自有好轉之時,放並不在意她。然此次搬遷,竟頓生悲傷,他深恐此別便成永訣。捨她不管,又於心不安,放越發難過。落葉公主之母亦甚悲傷,對柏木言道:「世事皆有慣例,可與父母別居,然夫妻決不可分離,素來如此。如今將你二人拆散,恰逢你大病,委實讓人擔心。你還是就此養病吧廣遂動手設置帷屏,親自看護。枯木答道:「言之有理,然我出身低微,承蒙公主下嫁,我已感激不盡,何敢再有勞於你!本望此生長壽,逐漸聞達以謝公主厚愛。豈知覺患重病,深恐如此小願亦不能實現。念此,淮歎命薄,此叫我怎能死而瞑目!」說罷,兩人哭作一團。他亦不想急搬至父母鄧中。但母親甚是擔憂,派人傳道:「你怎不慮及父母之心呢?我每逢不適,甚覺無聊之時,總是第一個念及你,且見你方覺心安。如今你卻讓我如此失望!」他母親之恨亦在情在理。棺木對落葉公主言道:「我身為長子,素受父母厚愛,今因我抱病,他們掛念更深。我大限將盡,若再不與父母相見,則罪孽深重,死後亦難安心。我定要搬過去,你若聞知我病危,務必暗來探望,我們尚能見面。我本性甚愚,做事多有疏忽,現思之甚海。我尚以為來日方長,孰料竟如此短壽!」逐一路啼哭遷往父母邪內,只剩落葉公主獨守空毛,不堪思念。

前太政大臣自迎回柏木,遂大辦法事,以祈康復。柏木病雖重,但尚未惡化,只是久未進食,胃口甚環,精神不振。如此一代才人意重病在身。世人莫不歎惜,競相前來慰問。皇上及朱雀院亦遣使問候,甚為關心。棺木父母越發悲傷。源氏大人聞知亦甚吃驚,屢次遣人慰問。因夕霧與柏水交遊甚厚,故親來拜望,憂心甚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回,朱雀院五十大壽如期舉行。名噪一時的棺木重病在身,未能與會,其父母兄弟及家族請人亦悲哀過甚,故宴會並不能盡興。然此事不能一拖再拖,就此擱置。源氏料想三公主心中不悅,甚憐之。慶壽之日,仍由五十處寺院誦經念佛。朱雀院所居之寺,則禮拜摩河昆廬遮那。

第三十六章 柏木

年關過後,柏木衛門督病纏臥榻,竟不見一絲好轉。見父母日日為他悲傷愁歎,覺得就此離去,甚不甘心。且棄親先去,罪不容恕。轉而想隨:「莫非我對此生此世尚存留戀?幼時恃才傲物,素懷遠志,亦欲建功立業,位於人上。豈知天不助我,難遂我志。稍一遇事,便覺朽木可用。如此留於世間,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雙親,出家大礙。思前慮後,竟招致更多苦痛,亦無顏苟活於世。乃反思自己作繭自縛,怨別人不得。亦不可訴之於神佛,真乃命該如此!青松千歲壽,然人卻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許憐憫。且原諒於我,若那人對我暫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憐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惡譽流傳,於我於她,均不利。如此種種,不如一死了之。但我別無過失,源氏大臣寬厚仁德,多年來每逢盛會,必招我為待,關懷備至。他必能原諒於我。」閒極孤獨之時,他常反覆思量,卻愈覺無以聊賴,心緒悵然繚亂。痛惜此生荒謬之極,放教於此,眼淚便如泉湧,枕褥也潤濕了。

一日父母等見棺木病勢略為輕鬆,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寫信與三公主。信中道:「我病入膏肓,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料你亦早有所聞。我實在苦不堪言,但偷連我生病之因亦不知曉,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顫抖得厲害,欲作之言不能盡抒。惟贈詩道:

「身焚青煙卻長在,情迷癡心摯愛存。你總得與我說一句慰情之話呀!讓我安靜下來,於迷津處見得一線希望吧!」他又毫無忌憚地寫了一封纏綿悱惻的信與小侍從,請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為小侍從之姨母,小詩從因此自幼常進出於他家,與柏木向來熟識。雖也為這孽事怨恨於他,但聞知他餘生不長,也悲慟難禁,啼哭著對三公主道:「這最後一信,公主須得答覆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將死,不勝悲憐,然我心中畏懼,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執意不肯回復,卻並非主意堅定,惟恐他臉色難看,令其羞怕而已。無奈小侍從已將筆硯備妥,定要她寫,便勉強寫了。小侍從趁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將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勢愈發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請葛城山得道高僧,為柏木誦經唸咒。此刻正在等候。近來哪內,舉辦法事,唸經祈禱,甚為喧囂。如今又聽從勸告,吩咐柏木諸弟四處尋覓遁跡深山之諸種聖僧。院中便來了許多奇形怪狀,面容凶煞的山人。其實柏木病狀,並無明顯疾痛,惟憂愁苦悶,悲喜無常而已。但陰陽師占卜後,皆稱為女魂作祟。大臣亦深信不疑。諸多法事後,病痛絲毫未減。大臣好生優煩,便又把請了諸多怪僧。其中有一聖僧,魁偉猙獰,誦念陀羅尼之聲甚是淒厲。相木聽罷,叫道:「哎呀!好煩人!許是我罪孽深重,聞這高僧唸咒,便極為害怕,如同將死。」遂驀然起身,溜出室外,與小侍從敘話。大臣並未發現,聽侍女言其已睡熟,便與那聖增悄悄閒聊。此大臣雖已年老,性情卻爽朗,極愛言笑。不過此時亦鄭重其事,向這山僧敘述柏木發病情狀,以及後來無由生病而日漸危重之始末。懇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現身。足見他心中確實痛苦。拍木聞之,對小侍從道:「你別信以為真!他不知我這病是因罪惡而起。陰陽師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靈魂纏身,反覺尚榮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來,心生狂念而毀人節譽,斷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屢見不鮮。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對他的赫赫威儀,羞於苟居人世。原本我並非罪大惡極,然自試樂之夜與源氏大人相見之後,便心煩意亂,臥病不起。彷彿魂靈也離我而去,飄遊無依了。倘我的靈魂徘徊於六條院內,務請重結舊據,讓它歸來吧!」語聲微弱,悲喜無常,真是魂靈出竅了。小侍從遂告訴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恥不已,憂懼攻心。柏木聽得,增俄中彷彿看見面目清瘦、愁苦滿面的三公主,愈發相信自己的魂靈訪惶於公主身邊,不由心如刀絞。他道:「我將夭亡,惟恐這怨氣如縷,成為公主人道成佛之羈絆,那將甚為遺憾。今後別再談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願聽得她順產之訊便安然死去。記得那夜我夢見小貓,心知為懷服之兆,卻不敢說出,想想甚是傷感。」小侍從見他悲苦之狀,心中可憐,淚水跟著湧了出來。

公主的覆信,手筆柔弱,卻別有風致。信中道:「聞君有疾,甚憂我心。遙共君苦,親身不由己。君言『愛永存』,豈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兩煙併入碧雲天。我之歸冥,猶在君前!」語雖寥寥,棺木已甚為感激,心中傳惜無限。自語道:「悲乎!我生虛度,無所念懷,惟這『兩煙』之語最可寶貴!」聲淚俱下,遂躺於床回信,虛弱不堪,乃至幾度擱筆。語句亦斷續,措詞古怪,有似塗鴉:

「身焚余灰燼,煙消化碧雲。戀君心常在,尊前時探問。君欲見我,只須於夕暮時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別人不會怪你;雖為徒勞,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掙扎著復了信,心中愈是感傷,便打發小侍從道:「罷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將終,願她保重。許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著,膝行至病榻上。小侍從憶起從前與柏木傾心長談,毫無顧忌的情狀,亦甚覺可憐,不忍就此離去。枯水乳母向她細訴了柏木的病狀,二人皆淚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憂心如焚,說道:『眼見已有好轉,今日怎又忽然加劇?」柏木道:「終是沒指望的,怎會好轉!」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說要分娩了,一時眾人忙亂。源氏聞報大驚,即刻前來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慶之事卻讓那嫌疑毀了!」卻不露聲色,急急召請高僧進行安產祈禱。又於耶內做功德的法師中擇了些道行高深之人參與。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曉產下一男嬰。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嬰,閉於深閨,還易遮掩;偏他是男嬰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卻又想:「有此嫌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養些。真是奇怪:我這一生,罪孽深重,終遭此報應。今世受這意外懲罰,來世或可稍減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見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寵愛,固而侍候尤為慇勤。即於產室中舉行盛大的儀式。六條院諸夫人也皆送來種種美味產湯,更在例行所贈的木片盒、疊層方木盤和高腳杯上挖空心思,競爭精緻。

第五日,秋好皇后派人送來賀禮。有賜與產母的食物,侍女們亦按身份各有賞賜。六條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盡皆拜賜。按宮廷制度,一切儀式極盡體面。皇后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員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來拜賀。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賀使蒞臨。前太政大臣至親家屬,本當隆禮有加,卻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資儀。前來祝賀的請親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賀儀,盛況空前,但源氏心環隱痛,對此全無心思。亦不舉行管弦之會。

三公主身體纖弱,又初次臨產,經驗全無,怕得連湯藥亦不肯吃。遭臨此事,她痛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機自行了斷。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卻甚為怨恨,毫無看望孩子之意。倒有幾個年長的侍女可憐孩子,私下議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這般周正可愛……」這話卻給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後的日子不敢想像啊!」遂怨艾滿腹,愈發傷心苦命,思謀著要獻身佛罷。源氏白天匆匆來看一眼,晚上並不再來。忽一日,他對公主道:「想我已剩日無多,世事又如此無常。兼之近出心緒煩亂。此地喧雜,非修道之所,所以並不常來。但我亦甚為惦念於你,不知近況可好?心情疏朗了麼?」便從帷屏邊上望去。但見三公主抬頭道:「像這樣是活不下去。生產而死,罪及來世,倒是出家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語氣大異往日,真有幾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論,不可輕發!生育大事,固有風險,卻決非如此絕望!」心中卻自思:「她若真要堅持己見,倒也樂得成全了她。近來與她相處,總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轉意。心中不快,對她自然冷漠,別人看了亦責怪於我,甚是難堪。朱雀院定然還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稱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及她年紀輕輕就將剪下縷縷青絲,又甚為不忍。便又勸道:「你安心養身吧,別想得如此嚴重!人世並非那般虛幻可怕,眼看無可挽回了,突然恢復過來的,最近就有一例。」便餵她湯藥。三公主身體虛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斃。但那躺著的樣子卻異常淒美。源氏想:「就這般模樣,她即便罪大惡極,我亦不能不饒恕她了。」

在山裡修道的朱雀院聞此消息,欣喜萬分。因知三公主身體素來羸弱,又甚憂急惦念,坐禪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虛弱不堪,連日又飲食不思,很快便氣若游絲了。她對源氏道:「年來不見父親,此刻愈發思念了,臨死都不能再見他了麼?」言畢大哭。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聞報大拗,亦顧不得出家人戒律,連夜潛回。突然駕臨,源氏驚恐惶惑。朱雀院對他道:「本來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愛女心切,竟冥頑不化。聞訊之後,已不能潛心禮佛了。我深恐無常壞了生死順序,讓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綿綿,永擾我心。是以不顧世人譏評,連夜趕來。」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而神清秀朗,姿態清雅,連源氏亦艷羨不已。一見面,他照例落下淚來。對朱雀院道:「公主病狀不甚危,惟因幾個月來,身體衰弱,又茶飯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草草設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於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眾侍女攙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來相望。我頗像一守夜祈禱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慚愧廠便輕輕拭淚。三公主已淚流滿面,聲若游絲道:「女兒命在頃刻。父皇既已屈駕,請就此為我剃度了吧廠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願,難能可貴。但重病雖苦,卻不敢輕言絕望。你年紀尚輕,韶華正茂,若輕率出家,恐日後反有俗事相煩,紹世人譏笑,千萬慎重!」轉而對源氏道:「她此言想必發諸內心。若病勢不減,我倒真想讓她出家,雖一時片刻,終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來她常出此言,我總疑心乃邪魔附體,專要誘人迷戀出家。請勿中立詭計廣朱雀院道:「此事本當慎重為是。鬼怪惑人,誠然不可信,但她已瀕於絕境,自知難逃此厄才萌生此願。若竟不顧,恐遺憾終生。」他心中暗忖:「年來常聞得他對我女兒不甚愛憐,深負我望。想當初,竟怎的以為此人可靠而將女兒托付與他呢?公然明言,有傷體面,但任世人譏議,亦甚傷我心。煩惱至今,倒可趁機讓她當了尼姑。如此,則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夫婦不和,不致遭受譏笑了。而源氏與她雖不再為夫妻,但亦會照顧她吧!如此大家皆體面。我可將桐壺父皇所賜宮捨略事修繕,供她居住。我在世時,自會多方照應於她,令她快樂。源氏與她雖少夫婦之愛,但我逝後,亦不至於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便又續道:「也罷,我既來了,便將她剃度,結緣於佛吧!」源氏悲憫攻心,一時亦將怨恨之氣志得一乾二淨,心中喃喃道:「為何到了這種地步呢?」逕自走進帷屏,對三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殘喘之人了,你怎麼忍心拋下我出家呢?出家雖是榮耀之事,但以你如此衰弱的身體,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勞呢?不如暫息此念,進些湯藥飲食,養好身體再說吧。」公主想他現在倒說這等乖覺話,甚是可增,便搖頭不語。源氏也看出:這平素從無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懷坦於心。便愈加可憐她了。如此談來談去,不覺天已破曉。

恐天明上路給人撞見,有失體統,朱雀院叫三公主趕緊收拾受戒。將道行高深的祈禱增召人產室,為三公主落髮。源氏眼見這美麗女子的秀髮縷縷剪落,痛惜不已,忍不住大哭起來。朱雀院素來對這女兒特別疼愛,寄以厚望,今見其就此絕棄塵線,遠離人世歡樂,亦不免心痛落淚。他囑道:「自此時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誦經禮佛,休避勞苦!」其時天色末明,他就準備回山了。三公主因身體之故無法起身送別,言語亦甚艱難。源氏對朱雀院道:「兄長屈駕惠臨,小弟感激不盡。然今日之事如夢,亂我心緒,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謝了。」遂派諸多心腹送他回山。臨別時朱雀院對他道:「昔年我命危時,念及此女孤苦無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為其難,接納了她,多年來照顧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門,倘幸而度過此厄,則居所望你善為考慮。這喧囂之所,固然不宜,然過於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務請從長計劃,勿棄置不理!」源氏已是苦不堪言,道:『況長欲使小弟無地自容也!今日不勝其悲,意亂神迷,萬念俱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體,口裡叫道:「『你們見識我的厲害了吧!前些時我迷了那人,竟給你們設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潛行至此,又祟了這人許久,現在我得走啦!」言畢大笑。源氏驚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憐,心道:「原來二條院那惡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勢略轉,但尚未脫離危險。眾侍女自三公主削髮後,甚感失意,惟願公主真能就此恢復健康。源氏無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長了做法事的日子,眾法師更是鄭重。

卻說相木衛門督得到公主產後出家之事,病勢愈沉,眼看無可救治了。他為妻子落葉公主感到可憐,想:「也許不該讓她來此吧。身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豈不尷尬。」便向父母請求道:「我想見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們執意不允。柏木遂見人便說想見落葉公主。當初,落葉公主的母親不願將女兒嫁與棺木。柏水之父親自懇求,朱雀院見其言辭懇切,情不能卻,方才應允。朱雀院見三公主與源氏婚姻瀕於危機,曾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聞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對母親道:「可憐我與她姻緣不長。我今死去,她孤苦無依,每念及此,恨意難平。萬望你們多多安慰,照顧她!」母親哭道:「為何胡言亂語?你若先走了,我們還能苟延幾日?更別說照顧她了。」柏木便找來弟弟左大養等,囑托一應後事。柏木對諸弟一向溫厚可親,所以他們,尤其年幼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聽他竟言及後事,莫不垂淚。眾人亦皆不住歎息。皇上聞知,甚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無生望,便下詔封他為權大納言。又對左右道:「或許他得此喜訊,竟會好轉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謝恩而已。父大臣深感皇恩浩蕩,悲痛尤甚,卻終是一籌莫展。

前來祝賀柏木晉陞的人中,夕霧是第一個。他一向關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來,柏水即臥床不起。他本想出去會見夕霧,無奈身體虛弱不堪,力不從心。只得叫人請夕霧進臥室,道:「室中零亂,衣冠不整,伏望見諒!」祈禱僧迴避了,夕霧便進來,於枕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與夕霧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臨死別,不勝其悲,雖嫡親手足亦不過如此。夕霧本想晉陞之日,他必心請愉快,但見其容慘戚,毫無生望,心情也就黯淡下來。他道:「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還以為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轉了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較之以前,我判若兩人了。」他戴著烏帽,略抬上身,樣子。分痛苦。穿著好幾層綢料白衣,蓋著被裝。室內陳設整潔而雅致,氯氟著濃濃的熏香。這臥室佈置隨意而富有情趣,真難以想像住著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蒼白,神情卻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說話,氣若游絲,衰頹不堪。夕霧讚歎他的俊美,心中不勝惋惜,對他道:「你生病許久,身體倒不見得怎麼瘦呢,反而比往日更為秀美了。」卻忍不住偷偷拭淚。又說道:「我們不是曾發誓『但願同日死』麼?委實叫人傷心!你因何患病的呢?我一點也不知道,真是慚愧啊/棺木答道:「這病痛在何處,我亦說不出來。它是因何沉重起來的,好像亦無知覺。我未曾料到會積累至此程度,元氣喪失殆盡。全賴祈禱和普願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願,遲死不若早死,以稍減苦痛。然而我所牽念實在太多。事親不能盡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極苦痛之事。反觀自身,一無建樹,碌碌而死,抱恨終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罷了。但我內心另有隱痛,不敢轉洩與人。雖大限將臨,卻連眾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與你訴說:我曾得罪了六條院大人,數月來,一直惶恐憂悶。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擔心憂悶成疾,忽蒙大人宣召,赴六條院觀賞朱雀院慶壽音樂預演。其時從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見恕。自此愈感不堪人世之憂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狽若此。想我對大人自幼忠誠,此番恐為小人作祟。我今死去,遺恨小世,卻又使我後世不得安生。惟願我死之後,大人終能恕罪。此事便要請你善為辯解了。」他愈發痛苦。夕霧十分難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詳。便道:「家父並未怨怪於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這些煩心之事,為何一直悶著不告訴我呢?那麼,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誤會了!延至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時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時,再告訴你的。萬料不到競急轉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塗啊!若機會便當,務請向六條院大人善為辯解,但切不可言於外人!請多關照一條院公主。我死後,朱雀院必為公主傷心,亦得勞你前往勸慰了。」柏木本有千言萬語要囑托於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向夕霧晃晃手道:「你請回吧!」夕霧便掩淚而去。祈禱僧又送來作法。母夫人和眾大臣亦進來了,眾侍女又是一片忙亂。

柏木病重,不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慮不已,夕霧夫人云居雁亦極為悲傷。柏木一向忠厚誠摯,頗具長者風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與這異母長兄亦甚為親睦,也請得僧眾為他祈禱。然而祈禱終究不是「愈病藥」,未見奇效。相木本及見落葉公主一面,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來,柏木並不摯愛落葉公主,但表面上卻甚為謙恭愛憐,關懷備至。因此落葉公主對他並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覺世事如夢,浮生虛渺,悲憫湧上心頭。那神思恍惚的樣子,惹人生憐。母夫人見女兒青春守寡,遭人譏笑;又見她那般愁悶,心中無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該讓我們先去呀!老天怎這般糊塗!」戀戀不捨,卻又無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訊,倒忘了素日對他的痛恨詛咒,亦憐惜他來。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線宿定,才有那等禍事吧!」也感傷落淚。

不覺已是陽春三月,要為小公子董君誕生五十日舉行慶典了。這小公子面如敷粉,嬌美肥碩,競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動,似要說話。源氏近來每日來探望一次,對三公主的關心尤股從前。他常流著淚向她訴衷情:「你心裡愉悅些了麼?唉!這樣子,好叫我心痛啊!你捨我而出家,已大傷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從前,已恢復健康,我會欣喜不已呢!」

慶典之日,例行獻餅儀式。然母夫人已改著尼裝,眾侍女不知是否有礙儀式,舉棋不定。其時源氏趕到,說道:「無妨!又不是女孩,當尼姑的母親參加慶典,無有所禁!」遂讓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獻餅。乳母渾身鮮麗。奉獻的禮品花樣百出,帝內簾外擺滿了盛餌餅的籠子和盛儀器的盒子,裝飾皆極精美。眾人興高采烈地忙碌著,不知內情。惟源氏一面傷心,一面羞恥。三公主亦起床了,頭髮末梢密密地垂在額邊,便用手掠開。恰逢源氏掀簾進來。為避尷尬,三公主將頭撇向一旁。產後,她的身子現見瘦小了。那日受戒時,因心有難捨,前面的頭髮留得甚長,所以看不清後面是否剪了。她身著襯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疊疊的淡墨色,外罩帶黃的淡紅色衫子。她還很少穿這尼裝,側面看去,頗像個孩子,玲現可愛,倒也美觀。源氏道:「唉,真讓人受不了!這淡墨色叫人覺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雖勉力自慰:你雖出家,終會容我常常見你。然眼淚卻止不住,甚是煩惱。本是你拋棄了我,外人卻責怪我,這亦令我終生不安。若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歎息一聲,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離我獨居,這便是真心嫌棄我,令我恥辱傷心了。你就一點不憐愛我嗎?」三公主道:「素聞出家之人,心若止水,況這憐愛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復呢?」源氏恨恨道:「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願你從來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幾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貴。源氏召喚她們上前,囑咐具體事宜。他抱了小公子,歎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願這晚生之子順利長大成人啊/小公子白白胖胖,長相俊美,兀自無憂無慮地笑著。源氏覺得他與夕霧當年極不相肖。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統的高貴氣質,卻並不十分清秀。看這冀君,卻是面帶微笑,高貴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愛,但總覺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數。這孩子雖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與眾不同,相貌無怨。三公主未明顯看出他像相木,外人更沒留意。惟源氏暗自悲歎:「唉,棺木之命,何其淒苦啊廠遂覺世事無常,難以預料,禁不住流下淚來。想到大慶之日,此舉不祥,便拭去淚痕,吟誦白居易詩句「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歲,便已有遲暮之感,不由傷懷。甚想教導小公子『勿步已後塵,卻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真相呢!」心中不悅,轉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罰我;公主干白遭人譏議,才若不堪言呢!」卻不露聲色。小公子牙牙學語,笑得甚是爛漫無邪,那眼梢口角乖巧無比。旁人不會在意,推源氏覺得這一點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雙親,不知道他們有這孽種孫子,恐正在悲歎柏木絕後了呢。唉,這人一向高傲而沉穩,卻因一念之差自絕了生望!」此刻源氏甚為憐惜,對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淚來。

待眾侍女退下,源氏上前低聲對三公主道:「好好看看這孩子吧!你捨得這可愛的小人兒出家麼?哎!好狠心啊!」這般突然話問,公主羞極無語。源氏遂低吟道:

「誰植蒼蒼巖下松?何言相對探詢人?好難受啊!」三公主俯下身去,不予理睬。源氏頗曉她的心情,不再窮究。但不知她想些什麼,雖未必情感豐富,總不致冷漠至此吧!」又可憐她了。

夕霧仔細琢磨相木瀕臨絕境時那番話。心想:「究竟何事呢?可惜他那時神態不清,隱約其詞。如若清醒些,直言相告,我便心中有底了。唉,真教人遺憾傷心哪!那情形總在他眼前浮動,以致悲傷勝於柏木諸弟。又想到三公主:「她為何突然出家了呢?並無不治之症啊!雖是自願,父親卻又怎會應允?當初紫夫人病至危在旦夕,涕淚懇求出家,父親尚且將她留住。這兩件事恐有些關聯吧?或許是柏木一向暗戀三公主,憂苦之心有所洩逸。柏木為人沉謹,非比常人,別人甚難知其心事。但卻優柔寡斷,情感纏綿脆弱,這就不免出事了。無論戀情多苦,終不應情迷出竅,以致搭上性命。雖然因緣注定,畢竟不讀過於唐突,枉自喪生,亦使別人終生苦惱。」這番思量,連夫人云居雁也不與說,對父親源氏亦未得便稟告。但他總想向父親透露些許柏木的幽隱之言,以窺其反應。

自相木去後,雙親猶傷痛不已,淚無干時。頭七、二七……渾然不知,已急急而去。相水溶弟妹料理超薦功德,佈施供養等一切喪事。左大共紅梅負責佛經、佛像的裝飾佈置。左右人等向大臣請示每個「七」期的誦經事宜。大臣已毫無心思,推答道:「休來問我!我已痛及這般了,還要煩擾我心,豈不讓柏木魂靈不安,超生不得麼?」亦是含糊不清,似欲隨兒去了。

丈夫去得匆忙,一條院的落葉公主未能與其最後訣別,尤為傷心。時光推移,侍從人眾陸續散去,哪毛遂空寂蕭索,惟柏木生前親近之人偶或前來慰問。每見管理鷹和馬的侍從沒了主人,神情沮喪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更添無限感傷。

柏木生前之物猶在。琵琶與琴,昔日常撫,如今卻弦斷塵封,寂寥地擱著。惟有庭前樹木煙寵寒翠;院中群花,依舊含苞吐蕾。眾侍女皆著淡墨色喪服,寂寥苦悶,無聊度日。公主終日悵惘,悲淚時流。

忽一日,隨著高昂的喝道聲,一輛馬車嘎然停於門前。有人哭道:「他們難道不知主人過世了麼?」通報送來,竟是夕霧大將。落葉公主原以為是左大並或宰相,孰料卻是儀表堂堂,高貴威嚴的夕霧,不免有些驚詫。鑒於此人身份高貴,不敢擅循舊例讓侍女應對,便請母夫人前來接見。夕霧於正廳前廂就坐,對她道:「衛門督不幸病故,在下之悲,不遜請親。因於名分,不敢越禮,誰作尋常慰問。但衛門督;臨終遺囑於我,自不敢怠慢。人之壽夭,早晚難測,在下亦屬其例。若得一息尚存,定然忠於所托。所以久不拜訪,實因時值二月,朝廷神事繁忙。倘因私人之悲而寵閉不出,又有違常理。即便忙裡偷閒,匆促間亦難以盡情,反為憾事。前太政大臣痛傷尖子,悲苦不已,父子親情,在所難免。然夫妻情深更勝,推念公主喪夫之情,何其悲慟,心下甚為憂苦。」說時頻頻拭淚。顯見這氣宇軒昂之人,原也柔情萬般。母夫人便咽道:「傷心之事,是無常塵世中慣有的。夫婦訣別之悲,亦尤有其例。我這遲暮之人,還有何奢望?姑且強自慰藉罷了。但年輕人總受不了這意外橫端,其悲慼之狀,好不叫人難過!她竟想立時追隨地下。唉!我這苟且老身,難道還要面對後輩雙亡之慘景麼?你是他知交,自然知道當初我對這門親事不樂意。只因朱雀院心中暗許,又有前太政大臣殷殷懇請,竟使我轉念而勉強應允了。皆道因緣美滿,豈知南柯夢斷!如今好不悔恨。他竟如此壽短,亦大出所料啊!如今看來,若非情況特殊,公主勉強下嫁,決非美事。既非獨身,又失夫婿,進退無路,好不命苦!倒不如真依了她,夫婦共化輕煙飛散,既自免傷痛,亦免受人譏議。此為昏話,終不願毅然遵循。我已悲痛不堪,恰逢大駕光臨,真是感激不盡!君既言有遺囑托於君,那麼他生前似對公主不甚恩愛,實深藏於心,公主亦可聊以慰懷了!」言畢泣淚不止。夕霧一時亦難自禁,過後才道:「他的老成,恐是夭亡之罪魁。近年總見他神色陰鬱,情緒低落。在下曾私下揣摸,時有諫言:『你洞察世情,思慮深遠,但又過於敏感,易致愛美之心衰失,聰穎之氣銳減。』他卻視為無稽之談。唉,且不說這些罷,倒是勸公主節哀要緊。恕我唐突,我甚是同情她的!」他婉言勸慰許久,方告辭離去。

柏木長夕霧五六歲,仍年少,面貌俊美,舉止瀟灑。夕霧則相貌堂堂,頗具男子氣概,面貌清秀貌美亦遠勝常人。眾年輕侍女目送他出門時,亦哀思略減。夕霧見庭前有一艷麗櫻花樹,便想起「今歲應開墨色花」的古歌。但厭其不祥,遂隨口自吟另一古歌:

「歲歲春花群艷放,賞花能事命天看。」繼而賦詩道:

「半面材殘庭前櫻,良辰來時依開放。」他一面走出門去,一面裝作隨意吟誦的樣子。母夫人聽得,立刻和答道:

「今春墮淚柳服穿。花開花落在哪邊介老夫人並非風雅之人,人多稱此更衣為愛趕時尚,頗富才華。夕霧見其和詩如此迅速,亦不由暗讚文思敏捷。

夕霧由一條院出來,逕至前太政大臣邪內。但見柏木諸弟在座,皆請他進客廳。大臣強抑悲痛,與他相見。一向不見老態的大臣,此番亦衰老消瘦了,胡鏡甚長也未及剃,惟懷勝於昔日父母之喪時。岳父這般模樣,令夕霧悲不自禁,掉下淚來,怎麼也隱忍不住。大臣被這相木生前好友感染,眼淚又掉了下來。夕霧略述拜訪一條院之事。談起柏木,便語無休止,大臣眼淚愈發掉個不停,似綿綿春雨之簷漏,衣襟盡濕。夕霧呈上落葉公主母夫人所詠「柳眼」之詩,大臣道:「我已無法視物了!」竭力擦了一陣眼淚,才得以看清。閱詩時一臉沮喪,真叫人難以想像他曾那般精明能幹,氣宇軒昂。這詩原亦平常,惟「穿露瑩」一句意韻深長,使大臣更添傷感。便對夕霧道:「那年秋天,你母逝世,我自認悲傷至極。但婦人所歷範圍狹小,熟識者不多,不管情況如何,總不親自露面。是以這悲傷隱秘,並非處處觸發。男子則不然。相水雖才幹碌碌,但蒙皇上錯愛,晉官加爵。是以仰仗他者漸眾,聞噩耗而各各惋歎。我最為痛心的,非世俗名望與地位,而是他正值俊美元援的身體。唉,何物能解我悲痛啊?」言畢茫然仰望長空。其時暮色慘淡,櫻花欲凋。這景色他今天卻首次見到。遂於夕霧懷紙上寫道:

「未料子先死,老父著喪衣。連綿春雨下,似父哀子泣。」夕霧亦吟道:

「亡人情不知,撒手歸西去,拋卻老雙親,哀子服喪祭。」左大並紅梅也吟道:

「芳春雖未至,嬌花先凋零。悲歎亡人魂,誰人服喪祭。」

柏木的法事莊嚴隆重,調然異於世俗。不僅夕霧大將的夫人云居雁請得高僧,夕霧亦特意筵請,為柏木誦經念佛,場面甚為宏大。自此夕霧頻訪一條院。時至四月,碧空如洗,清爽宜人,樹木蔥綠可愛。一條院卻一片荒寂淒涼,悲歎之聲,目盡夜復。夕霧例行訪問時,見庭中一片青青嫩草,正自萌動。前處的蓬蒿亦長勢繁茂。那「一叢藝芒草」綿綿地蔓延著。柏木生前喜好花草,精心培植,如今這些花木失去護理,自生自滅。夕霧想像日後秋蟲晰鳴之景,淚水又湧了上來。沿著芒草徑緩緩步人,但見簷前垂掛著幅幅伊豫簾,夏日薄紗已代替淡墨帷屏,由簾影望外,甚覺涼爽。透過薄紗簾子,隱約可見幾個身著濃黑上衣的女童,面貌姣好可愛,推衣服令人心有所悸。

侍女們於廊上為夕霧鋪了茵褥,請他就坐,但又覺未免怠慢,便稟告老夫人,請其入室。但老夫人貴體不適,正臥床休息,只得由侍女們暫且陪伴。夕霧欣賞著庭中欣欣向榮的花草樹木,見一柏樹和一楓樹格外翠色慾滴,枝叉相交,分外惹人注目,心生感慨道:「這兩樹梢結為一體,合成連理枝,真是有因緣啊!這便有希望了。」遂輕步向門檻走去,吟道:

「親近既承木神許,結勢應似連理技。疏我於簾外,令人好不喪氣啊!」眾侍女私下推搡,低語道:「此人偷偷摸摸的樣子,亦別有丰采呢?」其時,侍女小少將君傳老夫人答詩

「柏本神魄雖已散,忌容攀折庭前技。君言須檢點,居心若此,鄙薄之至。夕霧一笑,的確如此。後來聞得老夫人正膝行出見,忙整衣相待。老夫人道:「恐因憂傷度回吧,總是落落寡歡。人生如夢,勞君屢次駕顧,感激不盡,是以掙扎相迎。」神情果然十分悲傷。夕霧安慰道:「憂傷本是難免,但沉溺於此,亦自徒然傷神。凡事皆由天命,憂傷亦應有度。」心動中卻想:「曾聞公主生性蝴雅,今遭此慘悲,又招譏評,傷心失意乃情理之中了。」不由細細詢問公主近況。又想:「這公主雖非國色天香,卻亦不至於面目可惜吧?豈能因外貌而嫌棄或荒唐別戀呢?此皆可恥之舉呀!總之,為人最重要的是性情。」又對老夫人道:「叫生若能被視作自家人,則不勝感激了。」此話雖非刻意求愛,卻已暗露心機了。眾侍女見身著常禮服而姿態鮮麗的夕霧,氣宇軒昂矗立於此,竊竊私語道:「其父親高雅而溫厚,柔情萬種,世所無匹,這公子卻威儀堂堂,叫人一見驚歎不已。其相貌委實通異常。」又道:「何不由他自由出入呢?」

右大將籐原保忠夭亡,乃近世之事。此刻夕霧便借「右將軍墓革初青」之詩以慰柏木亡靈。凡人傷逝之感,古今一情,而拍木尤甚:其學識廣博,寬厚仁慈,世人仰慕。是以無論身份高低,還是僚屬侍從人等,無不扼腕歎惜,黯然神傷。皇上尤為思慕,每逢管弦之會,便首先念及柏水,其「惜哉衛門督」一語,竟蜚行一時。源氏的憐惜亦與日俱增。蒸君乃柏木之遺孤,此事誰源氏一人明白,旁人盡皆不知,是以於他並無所謂。時至秋天,黛君已能扶床學步,其惹人憐愛之態難以名狀。源氏亦真心疼愛於他,經常抱他,視作親子。

第三十七章 橫笛

柏木大納言英年早逝,傷悼者甚眾。源氏為人,凡略有聲譽者逝世,雖交遊並不深厚,也皆厚儀相悼。何況他與柏木甚為知心,親密,是以往往觸景傷懷,勾起無限憂歎。柏木週年之忌,源氏為之大辦法事。見蒸君無憂無慮嬉笑玩樂,他甚為憐愛。突生一念,以黃金百兩另替熏君佈施僧道。柏木之父大臣不知內情,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夕霧大將做得許多功德,並親自料理諸法事。週年忌辰,又親赴一條院慰問。父大臣母夫人未曾料到夕霧之情竟厚於柏木諸弟,又見世人對他如此厚愛,更是感激痛惜之極。

二公主年輕嫣居,受人譏諷;三公主又皈依仗.〕,絕塵棄世,諸事皆不遂朱雀院之心。奈何遠離紅塵,只得忍耐自抑,摒卻凡俗之慮。他自三公主出家後,做功課時常推測,三公主此時亦與他一道勤心禮佛。便時寄鴻箋,其言甚為瑣細。

一日,朱雀院於寺旁竹林裡掘得竹筍,又於附近山中掘得野芋,念及公主亦好山鄉風味,便遣人專程送去。並附言道:「山野春日,路失煙霞。因思你心切,故前往掘些,以示我心。但略表寸心耳:

看破紅塵晚,道同淨土生。但此般事業甚為艱辛。」原氏進來時,三公主正揮淚閱信。他見公主身邊放著果盤,正詫異時,卻發現是朱雀院信到。取信一讀,心甚感動。信照舊不詳,有說道:「我有將不久於人世之感,常想見你,又深恐難以如願。」其詩乃僧人素常宣教之辭,別無情趣,但他自思:「朱雀院見我雖為三公主終身所寄,卻那般冷漠,深自擔憂而作此語,理之宜然。想亦甚可憐廠三公主叫人將一套深寶藍色經羅衣服賜於使者,自己詳細覆信。源氏拿起帷屏邊三公主寫廢的信紙,見是兩句筆跡稚氣之詩:

「渴慕棄塵去,辭俗入深山。」源氏道:「你住於此,朱雀院尚不放心。如今你要進山,實在傷心啊!」但此刻三公主並不正眼看他。她短髮低垂,面如孩童,十分可愛。源氏心中湧起無限憐愛,想道:「怎會弄成這等模樣呢?」恐引起慾念,遭佛責怪,便竭力自制。兩人隔帷屏應答,不親近也不疏遠。

小公子蒸君睡醒,從乳母房裡爬出來,小手直扯源氏衣袖,狀極可愛。他身著白羅上衣,外罩一件蔓草紋般紅面紫裡小衫,衣裾甚長,隨意拖曳。衣服都擁到後面,敞著胸。他肌膚嫩白,身材小巧,頗似柳木人像。頭髮油亮似用鴨路汁染過,兼之嘴角紅潤,眉目清朗,一再勾起源氏回憶柏木之情。柏木也遠沒這般艷麗。他亦不肖其母。源氏覺得如此年紀意神情高貴,實屬罕見。較之鏡中自己,毫不遜色。

蒸君學步未久。他爬到盤子邊,胡亂抓起裡面的嫩筍亂扔,或咬一口便棄於一旁。源氏笑道:「好沒規矩啊!快將盤子擱起,別讓他亂來。倘有長舌侍女將此傳出去,倒說這孩子貪嘴呢戶便抱起孩子道:「長相真清秀啊!恐是我不常見幼兒之故,總以為孩子年幼必不曉事,但他卻非如此。這恐怕並不甚好罷。此種人在公主等好孩子中廝混,雙方都有不便。唉,只怕我終無緣見得這些孩子成人!正所謂『百花年年至春放,能否看花意由天』啊戶說時凝視小公子的臉。

眾侍女道:「啊!別說此等不吉利之話!」黛君摸著一支等,咬得涎水四溢。他已出嫩齒,總想咬點什麼。源氏笑道:「咳!又是個非常的情種!」便奪過筍,隨口吟道:

「難忘舊事時仿,翠竹嬌筍怎忍棄?」小公子不急不惱一臉憨笑。他急急從源氏膝頭爬下,到別處爆鬧。

光陰流逝,小公子一日盛一日地漂亮起來,每每讓見者驚詫不已。那件「痛心往事」』似已徹底消失。源氏想:「天命真是不可避啊!那不測之事之能發生,恐也是此人前生注定吧?」其思想已有所改變。他自思這一生不如意之事甚多,這三公主乃自己眾妻妾中唯一身份品貌皆屬上品的,不想竟出了家。以此觀之,則她與柏木之事終是罪無可赦,想想亦實可歎。

夕霧一再憶及相木臨終遺言,終想不透所言何事,便想向父親稟告,並窺其反應。但因其已朦朧清知,所以倒羞於啟齒。他總欲尋找時機,以探明真情,並告訴父親柏木痛悔之狀。

夕霧極掛念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便於一秋日淒清暮色中前往拜訪。落葉公主正漫不經心地彈琴。收拾未妥,侍女們已將夕霧請至其所居南廂中。夕霧附耳聽得侍女膝行入簾,衣衫拖曳於地發出案審聲,聞到縷縷衣香,甚覺幽雅而富有情趣。照例是老夫人出來陪之閒聊。夕霧所居三條院內,人進人出,繁亂喧囂,更有眾小孩嬉戲打鬧,而此處卻格外幽靜,甚得之喜愛,雖近是常有蕭索之感,然終不掩其高雅舒適,庭中花木繁盛,蟲語卿卿。夕霧漫賞此署最,眼前掃過秋日原野。他拉過那把和琴,弦音甚符律調,顯見是經常彈奏。而琴上尚遺奏者在香,使人倍覺溫馨。夕霧自思:「此情此景,若遇無所顧忌之色情男子,必會醜態畢露,臭名遠揚吧!」想畢,便彈起和琴來。柏木生前常彈此琴。夕霧彈起一支富有情趣的短曲,道:「大納吉彈此琴時的美韻妙音定還留於琴中吧?他彈得何等美妙啊!小生不揣冒昧,頗想一聆公主撫此妙音,一他耳福!」老夫人道:「弦斷至今,公主自幼所習樂曲皆忘個無影無蹤。昔日清公主在朱雀院御前演奏各種琴箏之音時,也極賞識我家公主。但時至今日,此人已非彼人,整日恍恍惚惚,愁眉難展,竟視此琴為牽愁引恨之厭物。」夕霧道:「此話誠然,但『感傷亦是無常物』呀!」歎息之餘,將琴推還老夫人。老夫人道:「如此則請你順奏一曲,喚醒我這愁得昏源之雙耳,也可稍辨琴中所遺妙音。」夕霧道:「哪裡!曾聞道:操琴之道,當以夫婦之傳為最佳。願聞公主妙律。」將琴推向簾邊,雖明知公主不會即刻應允,也不強求。

其時明月東昇,浩浩碧空,纖塵不染。雁群成行陣飛嗚,不亂不離。看得公主艷羨不已。又有清風徐來,肌沁意涼,公主感此清幽情趣,取箏輕撫一曲。其婚技雅音擾得夕霧戀意叢生,心緒繁亂。便取過琵琶,以至親至切之音彈奏一曲《想夫》戀人地道:「小生度公主之心妄奏此曲,唐突之處尚望見諒。但公主總得酬我一曲吧。」便隔著簾帷勸請,言辭殷懇之極。公主愈發羞赧,滿懷感慨地沉思。夕霧乃贈詩云:

「窺君含羞無語狀,始知無聲勝有聲。」公主在和琴上彈了該曲末尾幾句,答詩道:

「夜深縱聞琴音苦,不解情意只聽音。」由於深得此中高人悉心傳授,且為同一音調,故和琴音調雖非細膩之屬,她仍奏出淒涼感人之韻味。微彈幾句,夕霧深覺遺憾。他對老夫人道:「今夕小生在諸樂器上所奏心事,幸蒙公主垂聽。秋夜已深,思及故人,不忍相擾過甚,故就此辭別。世間琴調常變,令人心生警懼。小生惟願再來之時,此琴仍同今夜之調!」他含蓄表明其心事,即欲辭去。老夫人道:「今夕韻奏風流,當不致有閒言相譏。惟一宵漫談,盡皆瑣碎,未能欣賞妙手雅韻,而使我延壽,實乃憾事片便另添一橫笛子贈物中。並道:「此笛頗有來歷,不忍其湮沒於此等蓬門陋捨之中。看若於歸途中吹奏,與陣陣蹄聲相呼應,倒也恰悅行人呢?」夕霧恭謝道:「如此妙笛,恐我消受不起!」乃接笛細賞。此乃柏木生前極為喜好之物。記得柏木有言:「此笛所蓄妙音,我未能—一奏出。日後當將其傳與我信賴之人。」往事難湧,又添幾多傷感。便拿起笛,吹了半曲南品調,道:「適才彈和琴以寄懷故人之情,貽笑之處乞望見恕。惟此管名笛,實受之有愧……」言畢起身欲去。老夫人吟詩相贈:

「荒郎露重草情長,又聞當年秋蟲音。」夕霧謝道:

「橫笛殘音如昔聲,哀友淒泣氣絕時!」

回到三條院本邸,房間格子門都已關閉,四處人聲沉寂。夕霧推想有人告知雲居雁,說他與落葉公主過分親見,準是有意於她,雲居雁又惱他深夜不歸,是以此時明知他已回府,卻樣作熟睡。夕霧音調甚美地唱起催馬樂:「刁妹與我入山中……」唱畢恨聲道:「怎都關上了門?如此氣悶!今夜月圓當空,竟無人觀賞!」遂打開格子門,捲上簾子,側臥於窗前,毫不理會雲居雁此時不悅之心。一群稚拙孩子胡亂橫臥,諸侍女也擠臥一塊。夕霧見此雜亂場面,與先時一條院相較,便覺大相逕庭。遂拿起笛來略吹片刻,思道:「自我去後,那邊該不勝寂寥!那張琴大抵仍在彈奏罷!老夫人確是個和琴好手呢……」他又想:「為何柏木不能鍾情於此公主,而表面卻尊重備至呢?這倒令人蹊蹺。世間不幸之事多為聲名遠揚者,皆讓人思之甚美,而見之卻大失所望。如此想來,我們夫妻自助青梅竹馬,多年末生隔閡,親愛無比,例確是難得!難怪她如此矜持驕盛。」

夕霧恍惚入夢,夢見已逝衛門督身著常服,待於身側,正綱詳其笛。夕霧夢中忖道:「其亡魂尚念此笛,故循音而來!」似聞棺木吟道:

「願授笛中精妙音,世代留傳遺子孫。但你並非我所指望留傳之人。」夕霧正欲問個明白,忽被一孩子夢哭驚醒。這孩子哭聲甚厲,乳汁吐得滿褥皆是。故乳母起身視之,人聲嘈切雜亂。雲居雁亦掌燈而來。她將頭髮夾於耳後,抱那小孩坐下,耐心撫之。她近日甚胖,此時,她撩開衣衫,露出腴腳酥乳,給孩子餵奶。這孩子生得極為漂亮。因吮不出乳汁,只是略微含著,稍得撫慰。夕霧走進查問,乃命人以米略撒於地,以去惡夢。一時室內騷亂不堪。夕霧夢裡悲哀也隨之煙消雲散。雲居雁道:『駐子似有不適。你沉溺於新鮮花樣,夜深晚歸還要賞月,以致讓諸鬼怪沿格於門混進趁機發難。」她幽怨相責,含噴嬌斥之態不能引人嫌恨。夕霧笑道:「我哪裡料得鬼怪進來呢!誠然,我若不開格子門,鬼怪也便無路可進。你到底身為孩子之母,考慮周到,話也中肯有理呢!」說明,緊盯雲居雁,瞧得雲居雁羞怯萬分。她道:「罷了,進裡去吧!我有甚好看…」燈光籠罩之下,那嬌羞之態更是楚楚憐人。小公子身體確有不適,徹夜啼哭直至天亮。

夕霧回憶夜夢,料道:「此笛實難處置!本乃相水珍愛之物,我也非接受之人,老夫人卻將它給我,這如何是好?不知柏木亡魂有何感想?生時不是十分關心之物,於臨終之際,倒一時念極,悲傷憐惜,依戀不捨而去。冥冥世界中,那魂靈便永遠牽念著,不得醒悟。如此看來,於這世間,萬物中卻抵過執看了。」他想了一會,便決心叫愛宕寺僧眾操度法事,於柏木生時所信仰之寺院廣施功德。他又想:「老夫人因我與柏水交情篤厚,故將笛特送於我,不如將之贈與佛寺,倒不失為一功德,然恐老夫人掃興。」於是暫擱之,往六條院參見父大臣。

此時源氏正在明石女御處。明石女御所生三皇子年僅三歲,長得頗為俊美。紫夫人甚疼愛他,躬親撫養。三皇子出得室中,對夕霧道:「大將!將皇子抱到那邊去!」他尚不善說話,對自己也用敬語。夕霧笑道:「我怎敢走過簾前呢?豈非不識規矩。你過來吧!」待他走來,便將之抱起。三皇於嚷道:「我掩住你臉,別人不會看見。」於是用衣袖遮住夕霧臉面。夕霧更覺此孩子聰明伶俐,可愛之極。便抱到明石女御處。二皇子與意君亦在那裡摻戲,源氏正笑顏觀賞。夕霧於屋邊放下三皇子。二室子見此,勿自「大將抱我!」三皇子道:「大將是我的廠便扯住夕霧不放。源氏見此,斥道:「不得無禮!大將乃朝廷近衛,你們怎可視為私侍而爭?三皇子也;該讓讓兄長才是!」遂分開兩人。夕霧含笑附和:「二皇子能讓弟弟,實在乖巧。以此年紀,實是聰明非凡呢?」源氏亦笑,感到兩個外孫都甚惹人憐愛。便對夕霧道:「此處頗不像樣,不便請坐,我們往那邊去吧!」欲同去正殿。怎奈兩個小星子纏住夕霧不放,也無法離開。

源氏暗忖:三公主所生蒸君要比皇子長一輩,他們不該同游一起。但又恐三公主疑他心偏,心有所怨。源氏慮及此,放平素將黛君與諸皇子同等撫養。夕霧尚未細詳此母弟。適逢蒸君此刻從簾隙中探頭張望。夕霧撿起一根凋枯花枝向他示意,他便走出。身著一件紫紅便服,皮膚白皙,神彩照人,俊雅秀美更勝諸皇子。其身段豐腴,秀色可人。或是夕霧心有所偏,便對他特別注視。只覺其目光敏銳稍勝柏木,而眼角秀氣與柏木酷似。尤其啟齒含笑之態,竟與柏水無差!或許是他甚思柏水之故吧!他料想父親定已看出,愈想探其口氣。皇子們身為皇帝之子,故顯得氣宇軒昂,高貴不凡,其實也不過世間平常俊秀兒童之類罷。可這餐君,實是出類拔萃,頗具非凡神姿。夕霧權衡道:「啊呀,如我所疑屬實,而拍木父大臣不勝哀傷,甚盼能養柏木遺孤,卻苦於無人來報。而我如今卻知情不報,恐將受神懲罰!」然而他即刻打消此念:「哎呀,哪有這等巧事!」但他仍猶疑不定,百般費解。意君溫馴柔善,甚親夕霧,夕霧頗覺心慰。

源氏引夕霧至紫夫人處,兩人談機融洽和諧,不覺日暮忽至。夕霧乃敘昨日夜訪一條院之事,源氏含笑而聽。講到柏木生前諸多可憐情狀時,源氏頗有同感,便道:「她彈奏《想夫戀》之心情,古代小說中確有先例。可女人向人吐露心中隱衷畢竟不好。此例我聞之甚多。你與柏木友情篤厚,對其夫人關懷備至,此本無可非議。然你應心地清白,切勿心存異念,胡作非為。滋生事端。如此禮善交往,外人知之也會讚譽不止。」夕霧心想:「你倒會說,訓人時心勝堅強,而遇此事你能心無雜誌麼?」表面上仍答:「我豈敢胡作非為?只因頗感人生無常,故而憐她,前往問詢。若突然斷絕往來,反會惹人起疑。至於《想夫戀》之曲,若是公主傾情故意彈出,倒確有輕優之疑。只因琴箏在手,隨意漫彈幾句,與那時情景相融,倒頗具風雅情趣。人間萬事隨情而異,不可—一概之。況公主已非妙齡,我亦不善運情獵色。或是她信任於我,故態度溫婉可親,頗為謙恭。」言及此,夕霧覺機會已到,便略湊近身旁,告之柏木托夢之事。源氏默然不答,沉思一刻,才道:「此笛應托付與我才是。這原是陽成院所用之笛,後傳予式都卿親王,親王也極珍愛。因見相木吹笛音色玉潤珠滑,婉轉悅耳,便於獲花宴會上送與他。老夫人未悉此事前後,故將之送你。」但他暗思:「這笛若要傳與後人,非傳與黛君不可。夕霧乃深思遠慮之人,想必已識破實情。」夕霧察言觀色甚久,顧忌更深,不敢貿然提出相木之事。但他總欲探悉真相,便裝作一無所知而此刻突然想起之狀,問道:「柏木臨終之時,我前往探慰。他將諸事囑托於我,猶言及得罪父親,深覺惶恐憂慮之語,其狀甚是可憐。這竟是何事,我至今仍心存疑慮?不明內情。」說時作出毫不曉情之狀。源氏暗道:「果然如此!」但此事豈可直說?他假裝不解之態,歎道:「我何曾對他有不悅之色,害得他飲恨而去呢?我也不曾記得了。至於那個夢,待我仔細琢磨一下,再告訴於你。女人們慣說『夜不說夢』,今夜不談吧!」夕霧不知父親會對剛才所言,作何感想,心中甚是憂慮。

第三十八章 鈴蟲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條院荷地中蓮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舉行開光典禮。源氏親自操辦此事,一切應用物具均置辦周全備至。裝飾也隨即進行。偉前懸掛著用中國織錦特製的幢幡,式樣新穎,色澤美艷。此乃紫夫人經辦。花盆架上鋪設有用美麗的凸紋織錦所制的花氈,精緻雅巧,色澤華美,是世間稀有珍物。寢台四角的帷簾高撩,內供佛像。後方懸掛一幅曼陀羅圖。佛前設置的銀花瓶,內插嬌艷鮮麗的蓮花。香爐裡焚燒著中國名香「百步香」。中央所供阿彌陀佛及侍立兩側的觀世音菩薩像、大勢至菩薩像,均用白檀木雕就,精刻細鑿以惟妙惟肖。供淨水的器皿也格外精巧。裡面插放青、白、紫等各色手制小蓮花。另有依古代流傳的配製法調配的「荷葉香」,隱隱摻入蜂蜜,焚時與「百步香」香氣合溢,異常滾郁芬芳。六部佛經由六道眾生分寫。源氏親手為公主書寫所用佛經,並附願文。意略為:今生與此結緣,他年當攜手同登極樂淨土。因〈啊彌陀經》,為中國紙所書,質地脆弱,恐因日夜誦讀而易損壞,故特地宣召紙屋院工匠供以最優名紙其用。今春伊始,源氏便全力書寫。源氏筆墨酣暢流利,比打格的金線更為燦爛,能窺其一斑之人,便覺奪目眩眼,實乃罕世珍品。而經的卷軸、被紙更是超凡脫俗,美不能言。經卷置於供佛像的寢台內的几上,此幾為沉香木所製,雕有美麗的花紋。

佛堂佈置裝飾既畢,講師便被邀至,燒香的人也來了。源氏親臨此次法會。他通過三公主所在的西廂時,向裡探望,但見裡面集聚著五六十個嚴妝侍女,顯得擁擠不堪,暑熱難當。有些侍女被擠出,站於北廂廊下。四處置放的香爐香氣流溢,黎郁芬芳之氣瀰漫四處。源氏走近去,叫那些無經驗的侍女道:「焚燒熏香,須以微火,令人不知煙從何處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頂的煙那般濃厚,便大煞風景了。說經講道之時,全體皆須肅靜,認真聽取教義,不要弄出衣衫客車之聲,行動起後均須悄聲靜氣才好。」此時三公主混雜於眾人之中,愈襯得嬌小玲瓏。源氏又道:「小公子在此要吵鬧,抱了他過去吧!」

眾侍女紛紛退至北面掛著簾子的紙隔扇窗旁,周圍頓時清靜了許多。源氏便召來三公主,細心叮囑法會時所須注意的細枝末節,其用心實乃良苦。三公主寧願讓出居家供傳佛像,源氏更是感慨萬分。說道:「未曾料到我倆會同侍佛堂,惟願來世共生極樂淨土,同處一座蓮花,恩愛永世。」說罷,含淚吟道:

「誓求後世共蓮座,此時心悲各流淚。」便取筆蘸滿墨水,將此詩書於公主所用的丁香折扇上。三公主也在扇上寫道:

「縱有同登蓮台意,惟恐君心不此居。」源氏見了,笑道:「如此瞧我不起!」但臉上仍露出一片慨歎的神色來。

參與儀式的照例有許多親王。各處送來的供品琳琅滿目,塞滿佛前。均是諸夫人別出心裁,巧奪天工之作。而佈施七增的法服,均由紫夫人親自籌辦,用經綢紡成格紋狀的袈裟,質地式樣十分講究。深借此行的人無不讚譽此乃人世珍品。其諸多細狀,實難以盡述。

萬事俱備,講師便升座,莊重地陳述了此次法會的意旨。他道:「公主厭倦雍容華貴之生涯,而甘心皈依我佛潛心修行。此志堅貞不移。」語調威嚴鄭重,聽者無不為此淚下沾襟,真不愧為當代學識淵博,口才超凡的得道高僧。

原想當經堂剛落成時於家中私下舉辦此法會,不料皇上及幽居山中的朱雀院亦聞此音訊,均遣人前往,且送來非常隆重豐盛的誦經佈施物品。故排場陡然增大了。六條院所備設施,源氏雖力主從簡,卻仍比平常體面了許多,何況又添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重禮。故傍晚散會之時,眾僧滿載佈施而歸,寺內堆積如山,幾至容納木下。

從此,源氏對三公主更是青睞有加,照拂無微不至。朱雀院昔日曾贈與三公主宮邪作遺產。此際,三公主勸求源氏讓其挪居。她暗忖:「以後終得分離,不如現時分居,更合情誼。」然源氏回道:「分居兩地,不能日夜相處,便太過疏遠,實非我意。誠然是『我命本無常』,但於我在世之時,總望不違我願。」便差良工巧匠大加修繕三條院,務求盡善至美。凡三公主領地內所產之物,及各處任院、牧場等所供之物,擇其貴重的送入三條官庫中珍藏。同時,又添造庫室,凡屬三公主的各種珍寶,朱雀院所贈多種遺產悉數納入庫中,令人嚴管。而三公主與眾傳女以及上下人等的諸多用度和開支,均由源氏擔負,諸事很快便安排周全停當。

時至秋天,為使環境適於尼僧居住,源氏便在三公主長邱的西邊走廊之前,中牆之東一帶造就一片闊地,壘產修了供佛的淨水棚,四周景致頓時幽雅閑靜。於是許多人紛紛倣傚三公主削髮為尼,遁入空門,作了徒弟。對於乳母及老年侍女則隨其自便,推道心堅貞的青年侍女才能追隨三公主左右。三公主削髮之時,眾侍女爭先恐後相跟隨。源氏聞之,勸導她們道:「萬萬使不得!修行需道心堅貞者,稍有不穩,混雜其間,便會影響眾人而流傳浮薄之惡名。」但終有十餘人削髮陪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抓來各類秋蟲,散置於闊地之中。每當薄幕,秋風送爽時,便信步來此賞聽秋蟲鳴唱。實欲藉機來訴情於三公主,令其厭惡之語不計其數。三公主覺得源氏處心積慮,實出意料,心中遂生憎惡之情。於眾人面前,源氏對三公主雖一如往昔,可內心卻因了那樁事而很郁不快,心情也一反常態。三公主早欲與他決絕,放才起心出家為尼。原以為可不再與其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孰料他仍是千方百計尋隙說些令人煩惱之語,使她痛苦難抑。於是她想棄絕塵世,避入深山,但又不宜正式提出。

轉眼到八月十五。此晚,月尚未升,三公主便來到佛堂前,閒望簷前秋景而誦經吟文。她見兩三個青年尼僧正於佛前獻花,供奉淨水杯,汲水,頓覺如此忙碌於塵俗之事,實乃悲哀。偏值此時,源氏來訪,說道:『哈夜秋蟲呢哺,真繁稠啊!」說罷,便語調莊嚴地念起阿彌陽大咒。蟲聲此伏彼起,其中鈴蟲之聲更是清脆鎮骼,猶如風拂搖玲,優雅可聽。源氏道:「昔人曾說秋蟲鳴聲和美,尤以松蟲最為悅耳動聽。為此,秋好皇后曾特地各方搜求,散置院內,然而如今難聽松蟲之聲,可見其壽命甚短,名不符實。它在深溝幽壑或遠荒原野的松林中,縱情放聲鳴,卻無人可賞,真是太過可惜!鈴蟲則不這般,隨處皆嗚,叫人喜愛,實乃體味人意之蟲。」三公主聞此,低聲吟道:

「秋意淒淒雖可厭,鈴蟲音聲卻難棄。」吟時風姿綽約,嫵媚動人。源氏道:「說什麼?秋意淒涼這話,倒出我所料呢!」於是和詩道:

「淘塵棄世臥倦,身發音似鈴蟲鳴。」吟罷取過琴來,撫弄了一段美妙之曲。三公主也停住了數念珠,傾心靜聽琴音。此際皓月當空,源氏悵望遼遠夜空,甚覺皎皎月光清冷淒涼。回想此間悲歡離合,變幻無常之狀,其琴音更見哀婉悲怨,淒絕動人。

且說螢兵部卿親王和夕霧大將攜帶隨從驅車前來六條院,聽賞今夜管弦之會。殊料絲竹之聲不聞,正自納悶,忽聽琴音遙遙傳來,便循音尋到三公主住處。源氏便道:「今夜寂寥鬱悶,無心舉辦絲竹之會。然想聽聽久絕的琴音,故獨自撫琴於此。你們就此賞評吧!」便又安置座位,同賞琴音。宮中原定今夜辦中秋賞月宴會,後又散了,眾人很覺掃興。便紛紛趕到三公主處。於是眾人各顯其能,撫琴弄技,欣賞評論。雅興正濃時,源氏長歎道:「月圓之夕,無論何時,均令人感慨萬端!今宵月光皎潔清幽,尤使人神思遐想。柏木權大納吉英年夭亡,叫人每逢聚會,都懷念不已。少卻此人,便似萬物失去了光澤。此人最能知悉動物情趣,實乃頗具見識之人。只是可惜……」聽了自家所彈琴聲,源氏悲慼難忍,雙淚紛濺,德濕襟袖。他猜想三公主在簾內,必然聽得了這番話,又不由生出怨妒之情。但凡此類家宴,他總是戀念柏木心切,皇上等也對他十分懷念,於是向諸人道:「今夜我們召開個欣賞鈴蟲的宴會,通宵達旦,開懷暢飲吧!」

眾人吃酒剛過三巡,冷泉院便遣人送來信。原來今晚宮中游宴忽地作罷,令人頗感遺憾。故左大共紅梅、式都大輔及其他請人都齊聚冷泉院。聞知夕霧大將等在源氏處。便派使來請。信中附詩道:

「遙迢九重天,綠苔青庭院。圓月秋宵明,不忘故主情。雅興甚濃,不妨同樂?」源氏閱畢來信道:「我混跡仕途,無所羈絆;冷泉院辭位以後,閒居深處,灑脫度日。我未曾常去拜訪,他定然有所不悅。方才來信相邀,實是抱歉之至。」於是立即動身前往。作詩回贈道:

「不改清空皎月影,蓬門秋色難相認。」此詩並非突出之作,只是歷經世態滄桑,撫今追昔,聊抒情懷而已。遂犒賞來使豐盛酒食及物品。

眾人便同赴冷泉院,車輛按官次高低依次排列,隨從人員奔走相擾。琴弦之聲也漸靜息,一干人便一齊出發。源氏、螢兵部親王同乘一車,夕霧、左門衛督、籐宰相等與一千隨從跟隨其後,浩浩蕩蕩雜踏而去。源氏同螢兵部卿親王只穿有常禮服,嫌其太過疏闊,又各添了一件襯飽。月光皎潔,夜空澄碧,天色異常優美。眾少年於車中任意吹笛,簡車輕騎,微行前往參謁冷泉院。若是正式參見,須得先按官位施行禮儀,方可晤談。源氏今夜心惰猶如昔日作臣子之時恭敬來見。冷泉院見其輕騎簡從忽來,驚喜之餘,歡迎倍至。冷泉院正當盛年,容貌端莊,竟愈發酷似源氏。在此風華正茂之時,起心辭位,閒居逸處,令人甚是感動。是夜酬答之詩,無論漢詩或日本詩,用意十分精深玄妙。然所作記錄照例不多,況若錄其片段,反倒有損全貌。故不必贅述。各人吟詩誦文,至天色破曉時方才告辭走散。

翌日,源氏拜訪秋好皇后。兩人傾心吐膽,對講甚多。源氏嚴肅慎重地說道:「我正值閒暇之時,常來探望你亦是正理。雖無要事,然年紀一大,時常便想將往事與你相訴,怎奈出門排場太盛太簡,都不好。故左右為難,以致關係疏遠起來。較我年輕之人,有的先我而去,有的出家遁世。人世如此變幻無常,常令我心灰意冷,沮喪難安。故此奔世出家之念也日益堅定。但求你多多看顧我之後人,免使他們孤苦伶什。此言昔日我對你講過多次吧?望你切記,勿負我托。」秋好皇后答道:「退位以後,反比以前深居宮廷時更難相見,確是意料不及之事,令人遺憾無限。眼見眾人均棄世出家,我亦覺人世可惡。但此志還未向尊前稟告。此身萬事承蒙尊前照顧愛憐,未得其許可,心中亦是茫然不知。」源氏道:「正是如此,昔日你深居宮闊之時,雖歸家時日有限,但時常得見。如今辭歸之後,反失卻借口,不可隨意回家了。人世固然無常,然那些出家之人或是因痛苦,或是不堪塵世牽累,你怎可模仿他們生出修道之心呢?你若出家,世人不解,定會在背後胡亂言語。此事萬不可行廣秋好皇后甚覺源氏未明其心之要義,不免落寞不堪。原來她十分掛念亡母六條妃子死後所遭苦難情狀。不知她墮入了何種殘酷的地獄刑罰之中!其亡後仍要顯靈作怪,自報姓名,以至被人厭惡。源氏雖極力隱瞞此事,但自有饒舌之人,將此話流傳於秋好皇后。她聞知後,痛苦難抑,更覺人世薄倖。她很想知曉母親顯靈的詳情,又不便直問,乃委婉問道:「先前曾隱約聞知先母於陰司罪孽深重,雖未得明證,然亦可推量。作女兒的,一味沉浸於死別悲痛之中,而荒於思慮來世之事。實願精曉佛法之人,得以明示,以拯救亡母於地獄烈火之中。年事愈高,此願彌堅啊!」源氏亦覺此話有理,深為同情,開言道:「陰司重刑,世人難免。然人生猶如浮萍朝露,總難一下割捨塵俗,目連倒是一位能救出其母的聖僧,但無後繼之人。即便你解鐵卸環,皈依佛門,可也遺恨難消。而你不出家,亦可堅定舉辦種種法事,減輕你母罪孽。我雖有志出家,然人世紛壇,隱居修行也是徒勞,只是虛擲光陰而已。倘能遂就出家之願,我願潛心祈求亡母冥福。可惜全是空想啊!」二人共歎世事萬般皆空,均可厭棄拋捨。然終究是難下決心。

源氏昨夜悄然進宮,無人知曉。今日消息傳開,眾多公卿王侯均來拜見請安,隆重護送這准太上皇駕返六條院。源氏想起自身子女:明石女御自幼對其疼愛呵護,如今高居顯位;夕霧大將也身名倡揚,出類拔萃,均能安心樂業的自保其所。而對於冷泉院,源氏感情則更為真摯淳厚,時時掛念。冷泉院也時刻惦念於他。在位時常恨難於相逢,故此早年辭歸,以求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然秋好皇后反倒難於回家了。她同冷泉院同居共樂,遊玩聚宴、管弦之會反較在位時興味濃厚。秋好皇后感到萬事稱心決意,惟有念及亡母在陰司受苦,棄家學道之志方愈加堅定起來。然源氏與冷泉院都不應允,她只得多為母親舉辦種種法事,廣播功德以赦罪孽。秋好皇后雖未出家,然更覺人世無常,時時悲傷不已。於是源氏同秋好皇后商議,即刻同心為六條妃子舉辦法華講經。

第三十九章 夕霧

敦厚誠實的夕霧大將,對一條院的落葉公主終於生了戀情,心中眷念不忘。他於人前只作不忘故人之情,頻頻前往慰問。年長月久,戀慕之情愈深,便心有不甘。老夫人甚是稱許夕霧之誠懇,感激不盡。夕霧當初亦並非心有所圖,其探訪給她清寂的生活諸多安慰。一日,夕霧心想:「倘此刻一反常態,貿然求愛,未免唐突。而竭盡忠誠,公主或能生些情分呢!」但自柏木逝後,公主未曾與夕霧相見。他便欲伺機表白,窺探公主心意。忽逢老夫人生起病來,言為鬼魂作怪,舉家移居比睿山麓小野處的別墅。老夫人早年皈依了一位善作祈告善驅鬼怪的法師。今此人閒閉山中,與世絕離。然小野靠近山麓,可請其下山。夕霧籌辦移居所須車輛人夫。倒是柏木請親兄弟,皆因事務繁忙,生活煩瑣,無暇顧及寡嫂家中之事。長弟左大並紅梅,曾愛戀於公主,一度倉促求愛。遭公主言辭厲絕,之後便無顏再行探訪。惟夕霧賢明大度,仍常常親近公主。

老夫人請眾僧舉行祈禱儀式。夕霧聞知,遂籌辦了各種佈施物品及祈禱所用淨衣,派人頻頻送去。老夫人甚為感激,但因病不能親自回信答謝。眾侍女便道:「若叫尋常人代筆,答謝這高貴之人,未免有失禮節。」遂勸公主因書作答。夕霧見公主筆跡雋秀,寥寥數語,誠摯親切之態畢現。便反覆觀味,愈發不能忘懷。之後,為常睹公主墨跡,便常常與她通信。這般親近,令夫人云居雁心中不快,料想將來必生事端,臉上亦時現不悅之色。夕霧欲親赴小野探問,然心存忌憚,一時未得實行。

時至八月中旬,秋色濃艷。夕霧對公主山居情況甚為關切,渴求一見。於是裝作尋常訪友之狀對雲居雁道:「老夫人病居山中,我想前去相慰,且難得某法師下山,我亦有事相商。」遂帶親信五六人,皆著便服,奔赴小野。山道不甚偏險,亦無怪石磷峋,惟松崎山色美好。然秋色卻嬌艷逼人,與京都富麗豪華之宮解相比,尤富清逸之趣,讓人雅興大增。落葉公主的別墅雖為暫住之處,卻甚是高雅。四周環著低矮的柴垣,亦別有選趣。正廳東面一凸出室內,築有一祈禱壇。北廂住著老夫人,落葉公主居於西廂。起初老夫人道鬼怪多難,不讓公主同行。然公主難捨母親,定要隨其人山。老夫人又恐鬼怪移身,便將居室稍加隔離,與公主房間相隔。因無招待客人之處,待女便將夕霧引至公主簾前,請他稍作等候,隨即通報老夫人。老夫人傳話於侍女:「承蒙遠道駕臨,心中不勝感激。倘老身就此死去,無法報公子大思,今僥倖苟延殘喘。」夕霧答道:「尊駕移居時,小生未能親送,實因家父囑辦要事,故不能相送。又因事務繁多,一時未能拜訪,心中懸掛甚緊。怠慢諸多,甚感愧歉。」

是時落葉公主躲於室中。其居所異常狹窄簡陋。公主坐處離帝不遠,簾外可聞知其動靜。夕霧聽得衣衫寨奉聲,知公主在內,頓覺心施搖蕩。趁侍女傳言之機,與早已熟識的侍女小少將君等人閒話。他道:「我竭誠探訪效勞已三年,你們仍如此冷待於我,令人好不怨恨啊!叫我於簾前就坐,由人代傳話語,含糊其詞,這待遇,還前所未有呢!外人笑我愚輩無比,我亦甚是尷尬。若我於年少爵低,毫無顧慮之時,略領風月之事,倒不會遭此冷遇了。而似我這般忠誠敦厚,長年如斯之人,實為世所罕見。」那神態極為認真。眾侍女已心領神會,私下推操議論道:「若由我們草率作答,實甚不妥!」遂稟告公主:「已這般訴苦,公主再不相見,未免有失禮節。」公主答道:「母親患病不能親自作答,本當我代為。然悉心看護已疲憊不堪,故有所怠慢了。」侍女傳言於夕霧。夕霧道:「公主何出此言?」遂整衣冠,道:「我甚是擔憂老夫人之病,甘願代其受苦。其中緣由,恕我放肆無禮。於老夫人神志清醒,貴體復康之前,公主亦須多加珍重,務望安然無恙。公主只當我牽掛老夫人,卻不知多年來我對她的誠摯之心。好不叫人難過啊!」眾侍女道:「的確如此。」

時值殘陽薄山,暮野蒼藹,山色清幽。迷冥之中,鋼鳴胎噪。牆腳撫子競芳,隨風搖曳,亭亭多姿;庭前秋花繽紛,絢人眼目;水流偏偏,寒浸肌膚;山風呼嘯,淒厲驚魂;松濤翻滾,騰挪迭宕。忽洪鐘貫空,山谷應鳴。此乃晝夜誦經之僧人交接班之時。交接班僧人念湧聲渾然相融,愈發宏壯莊嚴,叩人心弦。夕霧身臨此境,惟覺無限淒涼,感慨萬端。冥思沉沉,更為孤寂。其時法師祈禱誦經之聲甚是莊嚴。忽聞眾侍女相告:老夫人病危。眾人皆聚於病房。原本暫居之所,侍女稀少,此刻公主更為孤寂,推了然獨坐,耽入思緒。一時萬籟寂聲。忽四下夜霧驟起,彌飩窗戶。夕霧認為天賜良機,遂故作驚慌道:「歸路已迷,這叫我怎生是好!」即吟一詩:

「夕霧漫天起,林野增幽致。欲別山家返,歸途已迷失。室內落葉公主答道:

「深山藏茅舍,煙霧含山居,狂客俗夫至,不能相留宿。吟聲甚是幽弱柔婉。夕霧遺思其音貌,喜不自禁,倒真忘卻歸途了。他道:「歸路已斷,這屋內又不便留宿,勢必受逐。我這不請風月之人遭此境況,倒真是進退不得了。」暗示自己不思歸,並含糊其詞表露愛意。他這心思,公主早已知道,惟佯裝不知而已。此刻見他這般訴說,頓生厭惡,愈加緘口不答。夕霧不免歎息,然又尋思這良機不可坐失。他想:『哦這愛戀之人,終得讓她知曉吧。即便是她視我為好色之人,亦顧不得了。」遂召來親信,此人乃右近衛府一將監,剛晉爵五位。夕霧囑咐道:「今夜我留宿於此,有要事與這律師晤談。但此時正忙於祈禱,待初夜功德完畢再與之相見。不可留眾人在此,以免喧嘩。令某某人伺候於此,其餘人等皆去附近栗棲野之莊院,取襪餵馬。於此夜宿,務必謹慎。外人知曉,必非議我輕薄呢!」此話中之意,將監有所悟,便告退離去。於是,夕霧不露聲色對諸侍女道:「如此大霧,甚是罕見,連歸途亦封斷了。我惟有借宿一夜,就讓我宿於帝外吧!等阿閣梨歇息,我便去見他。」

夕霧今夜這番態度,與往日迥然不同,落葉公主甚是擔憂。昔日來訪,從未留宿,亦極為誠懇,不似這般輕薄。若貿然逃往老夫人處,又木成體統。惟無可奈何默然而坐。夕霧佯裝與待文說話,漸次移近簾前。待侍女入內傳言時,悄然尾隨而進。其時彌霧鎖窗,室內甚是幽暗。侍女見夕霧亦入待室來,心下一驚。公主羞愧不堪,忙膝行離去,撞過北面的紙隔扇,已入鄰室,然衣據仍留於外,被夕霧迅速拉住了。紙隔扇因無檢鉤,只得半開半合,落葉公主冷汗如水,羞愧窘迫不已。眾侍女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紙隔扇這邊裝有鎖,然若強自拉開這貴人,實又有損禮遇,惟失色道:「哎呀!這成何體統?大人怎會生此邪念?」夕霧答道:「不必如此驚慌,我只求接近公主而已。我雖卑微,然數年的誠意,想必你們早有所知。」遂將其愛意娓娓道來。然公主惟覺遭此羞辱,心中怨恨委屈,如何聽得此話?卻無言以對。夕霧道:「公主黨若小孩般木念情理!我實甚悲痛難忍,故有此冒失,罪不可卸!但若公主執意已堅,我亦不敢再越半步。我委實柔腸寸斷苦難言啊!公主即或不理此情,目也略知我心意。孰料你卻佯裝不知,這般冷漠待我,我不堪忍耐,如此之舉,實乃無奈啊!即便你將我視作輕薄之人,我亦在所不惜。務望公主明白我這鬱積胸中的愁悶。公主如此薄情,自是令我傷心,然又怎敢肆無忌憚……」他強作鎮靜,一副深情款款之狀。公主一直拉住紙隔扇,但這防禦委實無濟於事。夕霧亦不勉強,惟笑道:「憑此來防備,亦叫人於心不忍啊!」並不任情妄性,足見其溫婉文雅。即便此時,亦與常人天淵有別。

落葉公主著一家常便服,甚是消瘦。由袖部顯見其手臂纖弱無比。或是歷年悲愁所致。衣香醇郁,嬌體美妙可愛,綿綿柔情蘊蓄其中。其。時夜色深沉,秋風瑟瑟。那牆根秋蟲吟唱之聲,山中鹿鳴之聲,瀑布之聲,交融合一,甚是淒清。由尚未關閉的格子窗窺望,但見落日薄山。如此情景,令人觸情落淚。即便心若頑石之人,亦難以成眠。夕霧又道:「似我這般執情如一,忠厚愚誠之人,實為罕見。若淺薄無知之人譏笑我為癡子,便是冷酷無情了。你這聰慧之人,竟如此輕鄙於我,甚難理解。若依此刻仍佯裝無知,亦與那淺薄之人無異。你並非不饒人事吧!」此番傾訴,落葉公主甚覺難堪,無言以答,惟緘默沉思。她想:「他當我是下嫁之人,肆意調戲。叫人好不悲傷。我這苦命之人真是世間少有啊!不如死了吧!」便噪泣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你如此輕狂,叫我怎生見人?」聲音甚為輕柔。她暗自吟道:

「長年憂患淚德袖,今宵更泣名節殘。」不經意中斷斷續續洩露出口。夕霧私下接成詩篇,低聲吟誦。公主甚覺恥辱,痛悔不已。夕霧道:「適才言語輕薄,多有冒犯。」遂微笑著答詩道:

「今宵輕我不添淚,昔日濕袖名早殘。按我的心意做吧I不必疑慮。」於是勸她一同賞月。公主甚為惱怨,誓不願去,怎奈夕霧用力一拉,也由不得自己了。夕霧道:「我深切愛戀你,務請體諒我心,不必猶豫。若未得你應允,我定不,定不……」語氣甚是堅決誠懇。如此訴談,不覺天欲破曉。

其時,朗月照空,萬物被銀。瑩光映入室內,厚厚的曉霧亦無法遮蔽。山莊廂屋甚矮,似覺與室外相通。公主極力迴避面對月亮,其嬌怯之態,嫵媚無比。夕霧不慌不忙略述柏木生前之事,心中卻不免怨恨公主重視拍木勝於自己。公主思忖:「先充雖不及此人官高顯赫,然婚事乃父母之命,名正言順,無可指責。即如此,亦受丈夫冷遇。更況此人,怎可草率相隨?他又非外人,其岳丈便是家翁前太政大臣,若曉此事,不知如何作想。世人譏評暫且罷了,倘父朱雀院聞此,定然傷心不已。念及這諸多親近之人,更覺此事委實煩惱。即便自己堅貞不渝,嚴守操節,又怎奈何得了別人造謠非議?老夫人尚未知曉,甚是愧疚。若聞知,必斥責我不明大義,將是何等痛苦啊廠遂催促夕霧道:「請於天亮前歸去吧!」不再他言。夕霧答道:「公主好薄情!只叫我於無色未明之前離去,就像定情之人踏露而歸,必被朝露取笑!你待我這般冷淡無情,怎知我此時心意?誰知我及早歸去。若我心中烈火難禁,不經意做出種種荒唐事來,那又如何是好呢?」甚是眷念依依,雖公主幾番催促,更不願回去了。但他確非輕怫之人,自覺若太過分,又未免委屈公主。倘受人鄙棄,亦甚感恥辱。倒不如於天未明時,悄然迎霧而歸吧!但此刻卻已是茫然無措了。遂吟詩道:

「夜露重獲原,濃霧濕雙袖。迷茫路途失,阻隔行人歸。我雖抱撼而歸,然你那淚濕之衣袖亦仍不得干。恰是你冷淡我的報應。」公主心想:「照此看來,我定將遭人非議了。但我心中坦然,問心無愧。」愈發疏遠夕霧。遂答詩道:

「君心托野獲,霜露重重多,更教人淚下,五點沾襟衣。此話從何而談!」嬌斥之態嫵媚可愛。夕霧竭力效勞於公主,歷年如一,百般照顧,其忠誠遠非他人可比,而今卻前功盡棄。今日之事,使其貪色之本性得以顯露,公主受驚不說,自己亦覺羞愧不堪。然轉念一想,此番強求未遂,定會落下笑柄吧?於歸途中冥思亂想,心煩意亂。真是滿懷希望而往,遍身朝露而歸。

夕霧從未破曉獨歸,雖覺辛勞,卻又興趣盎然。恐雲居雁驚詫譴責於他,便打算前往六條院東殿花散裡夫人處,不回三條院本鄧。其時晚霧猶瀰漫空中,不知公主此時如何,卻道夕霧進得六條院,眾侍女見,私下議論:「大將由何處拂曉歸家?前所未聞呢!」夕霧稍作歇息,便更換服飾。花散裡夫人即刻由熏香的中國式衣櫃中取出為他準備的新衣,早餐之後,他便去拜見父親。

落葉公主對昨夜那窘境仍驚惶不已,羞恥萬分,甚是惱恨。故對夕霧的來信,不願拆閱。她想:「此種醜事,若讓母親知道了,我還有何顏面?她從未料到會如此。倘有所察覺,或聞知傳言,必怪我久瞞於她,叫我如何是好?不著令侍女如實稟告。她聽了雖然悲痛,但亦怨不得我了。」母女向來親睦和諧,無絲毫芥蒂,落葉公主不願隱瞞於她,雖然以前小說中常有教人欺瞞父母之例。眾侍女議論紛紛:「即便老夫人知曉一二,公主亦不必煞有其事股焦愁不已。如此擔心受累,實甚痛苦。」她們不知實情,頗想看信中究竟何言。然公主仍不肯拆閱。眾傳文心中著急,遂對公主道:「默然棄之,真氣煞人也!便與無知小兒無異,終不合情理。」於是,拆啟來信呈與公主。公主道:「真正氣人!雖只面晤一次,然終為自己疏忽所致。委實不堪忍受他那胡作非為,自私狂妄的行徑,只道我不願看信罷了。」說罷,甚是煩悶地躺下。夕霧之信並非輕薄無禮,推情真意切地寫道:

「魂離神捨覺心空,墜入無情襟袖中。古人道:『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可見我這事例並非前所未有,惟我的靈魂不知飛散何處罷了。」此信甚為冗長,不似尋常定情後次日之慰問書。然究竟如何,話侍女又不便閱知。但見公主神色俱無,亦甚為擔憂。她們想:「這究竟為何?夕霧大將數年來盡心效勞,事無鉅細地關懷公主,叫人不勝感激。然若作為夫婿,反倒有些欠妥,如何是好呢?」公主的親近侍女,無不為她憂慮。

凡遭鬼祟之人,即便病勢危篤,亦有輕緩之時,此間老夫人便有些清醒了。然對公主之事,一無所知。一日,一阿閣梨行畢日中祈禱之後,仍在吟誦陀羅尼。見老夫人精神轉好,甚是欣喜,道:「大日如來不愧為真言家之本尊,貧僧此番潛心祈禱,果真靈驗呢!惡鬼固然厲害,然孽障纏身,豈有不畏之理?」說罷,便厲聲斥罵惡鬼,聲音嘶啞。這律師道行精深,坦蕩豁達,他突地詢問:「那夕霧大將已和落葉公主締結姻緣了嗎?」老夫人答道:「並無此事。他是已逝大納言的知交,多年來不忘大綱言遺囑,每逢有事,便來竭力效勞,殷切照顧。聞知老身此次患疾,特地前來安慰,實是恩重情深。」阿閣梨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諸事豈能瞞過貧僧。今晨貧增來此作後夜功課時,曾見一俊逸男子從西面邊門出來,貧僧因朝霧濃重,未能辨析明白。同行幾位法師均說:『夕霧大將回去了。昨夜他曾遣走車馬,而自身宿夜於此莊。』難怪有使人頭暈的濃重衣香味,原來夕霧大將來此。大將身上常散發出緩郁之香呢!大將本是一位才學淵博之人。自其童年時,貧僧便承奉已故太君囑托,替他舉行祈禱,持續至今。凡有法事,皆由貧僧承辦,故知之甚詳。公主同他締結姻緣,委實不妥。他的正夫人云居雁勢力強盛,況娘家又是朝廷重臣,聲勢煌赫,她已生得七八個小公子,公主恐是壓她不過呢!再說女人孽障纏身,死後墮入地獄烈火者,大抵是犯了此種情慾之罪,故遭此殘酷報應。倘再遭人嫉恨,便會妨礙修行而成為超生成佛的羈絆,故貧增私下不贊同此事。」老夫人回道:「此人向來並無輕薄好色之心。適逢老身病重,便命侍女叫他稍後片刻再行相晤。恐是為此而值宿於此吧?他一向篤誠厚道呢。」她矢口否認了阿閣梨之話,然心中暗地思忖:「或許真有此事,亦未可知。以前也確見他面露好色之相。但此人委實賢明,深恐別人譏評於他,故態度總是嚴肅鄭重,端莊文雅。因此我們也常疏忽於戒備,昨夜他或許見公主身邊人少而趁機鑽了進去吧?」

律師離去後,老夫人便召來小少將君,細問道:「我聽人說有此等事,可否是真?為何不詳訴於我?」小少將君甚覺難堪,但終於將前因後果詳說與她。又告知了今晨大將來信之意與公主內心隱衷。末了又道:「大將僅是將隱藏多年的情捷與公主訴說而已。他自是謹小慎微,天剛破曉,便歸去了。不知世人作何說法。」她只當是某侍女秘告於老夫人,並未料到是法師所說,老夫人聞此,不覺悲從心起,默默流淚不止。小少將君睹此,很是難過。懊悔地想:「我不該實告於她!如此病重之人,真是雪上加霜啊!」便安慰道:『她們是隔簾相晤的呢!」老夫人道:「無論如何,如此輕率冒失地與男人會面,實是不該。即便是清清白白的,但那些法師,多嘴的童侍,背後不知又要怎樣加減言語?她身側之人均不辨事之輕重……」話未說完,已是悲痛欲絕,哽咽難言。她原來期望公主做個氣節高尚的皇女,如今卻結了塵緣,流傳浮薄之名。病中聞知,怎不令她傷心落淚呢?

老夫人噙著淚對小少將君說道:「我時下精神稍好,然亦不想走動。許久未見公主,去喚她過來吧!」小少將君忙回轉公主房中告道:「老夫人那邊有請呢!」公主也甚想見母親,便梳理了一番被淚沾濕的額發,換掉掙破了的單衫。然又不肯即刻過去。她暗想:「侍女們不知對昨夜之事作何想法。母親仍全然不知,日後倘隱約聞曉此事,定責怪於我,叫我有何顏面於世?」於是便躺下對小少將君道:「我好生心傷啊!但求就此而死,反落得一身乾淨。」說時,其腳氣病發作,便叫小少將君按摩了一回。此病每逢她心惰煩亂,憂愁悲傷之時便發作。小少將君說道:「老夫人已約略聞知昨夜之事。今日,她問我甚詳。無奈,只得據實相告,又說了些撫慰她的話。若問及公主,便照我這般相答吧!」但她未曾將老夫人傷心情形告訴公主。公主聽後,覺得果如其所料,甚是悲哀。她一語不發,對枕垂淚。自嫁與柏木以來,時常惹得母親憂慮。如今又添煩惱,便覺此身實無意趣。她料想夕霧不會就此罷休,定會前來糾纏不止,而外間定也是排聞流傳。她前思後慮,心緒更為煩亂,況又無法辨別自己清白,今後惡名傳下去,任人譏議,又是何等羞愧!雖未曾失身於他,尚可聊以自慰,然自己千金之軀,怎可如此輕率與他相晤?實是不該。公主自傷命運賽劣,心中更生無限辛酸。

待得傍晚,老夫人又遣人傳話,並令人打通了兩廂室之間儲藏室的門,以作通道。老夫人雖身染重病,但作為更衣,她也只得依照宮禮恭迎身份高貴的皇女。老夫人言道:「此屋內齷齪,邀你過來,實乃不便。但因幾口不見,如隔三秋,故特別想念於你。況人世無常,今世為母女,下世卻未必能再相廝守。即或仍作母女,忘卻了前生之事,卻也枉然。如此一想,我倆母女之緣實是短暫,過分親見相愛,思來反而令人難過啊!」話畢長吁而泣。公主也百感交集,久久凝視母親,一語不發老夫人很是憐惜她,毫不詢問昨夜之事。不覺天色微暗,侍女們點上燈,送上老夫人親手調製的晚餐,然公主並不想吃。倒是她見老夫人病勢減輕,也略覺欣慰了些。

恰值此時夕霧又遣使送信來。侍女不知內情,送將進來,道:「大將有信,給小少將君。」公主不由又揣惴不安起來。小少將君接了信。老夫人詢問道:「是什麼信呢片原來老夫人確信女兒已失身於大將,正待他今夜重來。見有信到,便料想他不會來了,心中頗為不悅。她說道:「理應答覆此信方好。否則,便不成體統了。世人是很難聽你辯解的。你雖自信清白無事,然又有誰會相信你呢?倒不如似無前一般,若無其事與他通信。置之不理,顯得高傲自大,也有傷情面。」說完,便要看信。小少將君甚感為難,但只得呈與老夫人。只見信中寫道:「昨夜拜謁,公主雖待我冷酷平淡,反令我愈發誠心,倍加眷念了。

泉水清清流山澗,溪流濁濁出山原。若欲保守清白名,縱成淺薄卻枉然。」其它種種甚多,老夫人不能盡閱。此信態度甚是曖昧,語氣似頗多得意,今夜又淡然不再造訪。老夫人看信後頗為不悅。她反覆尋思道:「昔日棺木對公主愛情淺淡,頗使人傷心。但表面上仍十分尊重公主,也聊可慰心,尚令人不稱心呢,而大將態度如此輕浮,更如何是好!若被太政大臣家人聞曉,不知又該作何想法。」又想道:「我權且試探其;心意,看他會出何言!」便不顧心情悲抑,拭去眼淚,勉力振作,執筆代復大將。所書筆致婉曲怪異,好似鳥跡。信中書道:「老身病情深重,公主親來安慰。此間,接閱來信,苦勸公主復答,怎奈其心情抑鬱煩亂,不能提筆作復。老身只得代為回復。

野畔生長女蘿花,名州勝出佳秀人。何故匆匆探花者,一夜留宿野山郊?」僅僅寥寥數語。將信兩端封好,擲於室外。立即側臥躺下,只覺心中痛苦難當。侍女們料想定是鬼魂一時大意,暫未作祟,現下又行侵撓之故。於是驚慌失措,騷亂不安起來。幾位正在祈禱的法師就又開始大聲誦唸經文。眾侍女奉請公主回房,但她自哀薄命多苦,寧願隨母同去,仍一直在旁侍候。

再說夕霧那日晝間從六條院回到家邪,便想:倘今夜再訪小野山莊,恐外人疑信昨夜之事,而實情並非如此。故他只有強忍思戀之情,苦痛勝過往日千倍。夫人云居雁隱隱聞曉夕霧的份情之舉,但她仍作作毫不知情,只是躺於臥室內,與孩子們爆玩打鬧。入夜,小野山在回信至。夕霧一見,字如鳥跡,大異往日。便湊近燈前,捧卷細讀。隔壁房中雲居雁,見有人送信來,便躡手躡腳走到夕霧身後,突然搶過信去。夕霧嚇了一跳,道:「怎能如此呢?這是六條院東院那位繼母之信呀。她今早偶感風寒。我辭別父親出門時,沒去看她,心裡有些牽掛。回家後致信問候,此其回信呀!且細看,有這等情書麼?再則你也太無禮!相處愈久,越小瞧他人,真叫人好生氣憤!你如此橫蠻,縱不為我著想,也不覺難堪?」他歎口氣,便作出毫不顧惜信紙的樣子,要去強搶。雲居雁並不看信,只是握在手中,道:「你對我才是如此呢!」她見夕霧並不張惶失措,心裡倒有些發怵,便放作嬌態如此說道。夕霧笑道:「世人本應彼此善待,此乃世間常理。不過,像我這種丈夫,恐怕難尋第二個呢!凡身份高貴者,倘若以示忠於妻子而對別的女子目不斜硯,必定惹人譏笑!將丈夫死守著,你也不甚體面吧?惟有在眾多婦人中,倍受丈夫寵愛,地位退異常人,這才可叫人敬羨,自己也覺榮耀,諸美好之事才會接履而至。如今叫我似某翁那般為一少女而窮盡一生,亦甚可憐,這於你有甚得意之處?」他鼓舌如簧,總欲騙出那封信來。雲居雁完爾一笑,道:「你要混臉面,倒教導我這老婆子苦撐!近來你變得何等輕薄可厭,真是前所未見,叫我心下好生難受!正所謂『從來不使我心苦。……』啊廠亦怨亦噴,樣子可愛。夕霧道:「你是說『今日突然教我憂』吧,這倒為何?你總未明言,顯得疏遠我之故,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乳母素嫌我穿綠袍,至今仍不正眼看我,總是捕風捉影傳我閒言,欲離間你我。竟因一個全無干係之人,你就醋意大發……」他話雖如此,但念落葉之事將來終需她玉成,便也不十分強求。大輔乳母聞言,十分難堪,再無言語。二人又說東道西,雲居雁將信放好,夕霧也不便強索,神情頹喪而睡。但他仍心神不安,總思尋機取回信來。推測此信系老夫人所書,不知信中所言?他輾轉反思,難以入眠。雲居雁已經睡著,乃從容搜尋其茵褥底下,卻並未找到。為此,心中頗為煩悶。

第二日天明,夕霧醒來,並不當即起床。雲居雁給孩子們吵醒,出至外室。夕霧佯作曉夢初醒,起身滿室搜尋,然終是徒勞。雲居雁見他並木著急,度之並非情書,也就不十分在意。諸男童歡蹦亂跳,女童們則玩偶,稍長者各自習字或讀書。尚有幼子,纏住母親不放。雲居雁便完全忘了所得之信。夕霧則心牽掛著信,全無其它心思。他想早點覆信,但昨夜未曾細讀,若碎然作答,老夫人定會怪其不敬,或疑其信失落。冥思苦想,心緒煩亂。早餐後,夕霧又對夫人道:「昨夜之信,不知說些什麼,你總不給我看,甚是奇怪!我本想前去探看,可是情緒不佳,無法前往,我待覆信。奈何不知其言!」說時神情淡漠,頗不在乎。雲居雁也覺奪這封信甚是無聊,頗覺尷尬,便不再提及,答道:『你只須說前夜於深山中微感風寒,身體不適,無法親往探問,微詞歉疚即可。」夕霧戲道:「罷了,休說這無聊之詞!你視我為尋常風流之輩,自己反而秦慚。眾侍女目睹你在我這不解風月之人面前亂髮醋勁,暗自發笑呢!」又道:「那信究竟藏在何處?」雲居雁並不馬上拿出信來,只和人東拉西扯,躺下稍事休息,不覺夜幕漸垂。

夕霧於鳴鋼聲中醒來,想道:「此際山霧該有多濃厚,實在可憐!今日總該覆信吧/他頗感對他們不起,便情木自禁,取硯研墨,並抬頭遠望,凝思如何回復。倒過頭,忽見雲居雁常坐茵褥微微凸起,上前揭開一瞧,正是那信!閱罷,不覺心中發涼。原來老夫人將他別洞觀景之事誤解。他暗裡叫苦,覺得真是愧對這老太太。昨夜通宵盼信,到此刻仍不見回信!其痛苦之狀可想而知。他愈想愈懊惱。又想:「老夫人抱病在身,仍提筆寫信,可見其內心傷痛之甚。倘今晚仍無音信,她將如何難受!」然現在為時已晚,老夫人病情因此加重也未可知,心裡甚怨雲居雁。他想:「此人委實可惡,沒來由亂藏信……也罷,全是我素日縱容之故。」想來想去,也恨起自己來,意欲一哭為快。他想即刻趕赴小野山莊,又想:「公主恐不會見我。然老夫人又作此斷語,真不知如何是好!事不湊巧,今日恰逢坎日,萬事不宜,即便她們應此好事,日後亦恐生惡果。還得細加斟酌才好。」此人素來認真,故有此念。於是決定先寫回信。信中道:「辱賜翰寶,感激涕零。拜讀之下,喜不自禁。惟『匆匆一夜』之責,不知所緣者何?

野遊迷失深山郊,未結同枕共褥緣。雖作此申言,並無益處。但昨夜未訪,罪無可恕!」於是又寫了一封長信給落葉公主。命人牽出一匹快馬,換.上隨從用的鞍子,遣前晚那個將監送去,又低聲囑咐:「你告與他們:昨夜我在六條院住宿,剛才回來的。」

老夫人得知夕霧與公主私相往來,不勝怨憤。在小野山莊等候夕霧不來,怨憤愈熾,便代公主擬了一封訴恨之書,誰知連回信也沒有了。眼見這一日又黑,不知那夕霧怎生打算。老夫人對他失去信心,傷心已極,肝膽俱裂,已見好轉的病情,又驟然加重。落葉公主並不在意這件事,她只對這男子的膽大妄為而痛恨不已。只是見母親憂急如此,以致生命不測,覺得出乎意料,又覺深蒙恥辱,但苦於自家清白無從申訴,因而更加悶悶不樂。老夫人看了十分傷心,覺得這公主的命運日見悲苦,悲痛滿膺。便對公主道:「事已如此,再呼叨也無用了。雖說萬事皆有宿命,但也因自己的不慎,才致旁人譏評。往事不可追也,今後當謹慎。我雖不足道,但對你的教養卻是悉心盡力的。現在你能通曉百事,明辨是非,無須再勞我憂慮了。但你稚氣猶存,尚乏堅韌,是以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再活幾年。平常臣子之女,身份稍高者,總是一女不事二夫,否則受世人鄙薄。何況以你金技玉葉之身,無緣無故怎可碎然接近男子?先前因了意外之緣,屈你下嫁,這些年來我一直深負其疚。然而這也是你孽線前定之故。自你父皇以下,各皆推贊,而那邊的父大臣亦甚誠懇。我勢單力薄,豈能違逆?惟有俯首聽命而已。不幸此人夭亡,競害你我榮獨身。此皆非你之過,怪不得你。皇天不佑,誰有孤淒度日而已。豈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於人於己皆蒙惡名。雖然,外間譏評,我盡可不理,但只要你們二人結成婚姻,如常人般恩愛度日,我也稍有慰藉,豈料此人又如此寡情薄義呢!」言畢哽咽不止。老夫人只管自己言語,公主有言難辯,只得抽抽咯咯地落淚,其狀甚可憐愛。老夫人一直看著她,又道:「唉,看你生得並無稍遜他人之處,為何落得今日之悲慘命運?」說罷,但覺身體普病難忍。病魔是最善欺凌弱小的。此時老夫人突地氣如游絲,身體慢慢冷卻。律師也手忙腳亂,向佛大許宏願,銳聲誦經禱告。這位法師曾發願要終身隱居山中。此次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佛法不驗,毀壇而去,則臉面盡失,且使怫亦面上無光。於是一。已虔誠祈禱。無須說,公主哀哭不已。

正忙亂時,夕霧大將信使來到。其時老夫人神思恍館,依稀聽得有信送來,料想今夜夕霧又不會來。她尋思道:「不曾想,我女兒竟成世人笑料,真真命苦!而我也因留了一封信而一同被恥笑!」一時羞憤交加,心志全衰,竟含怨而逝。此情此景,怎是尋常「悲」「恨」可比!老夫人昔日常被鬼怪侵擾,又幾番死而復生,僧眾以為此次也如往常,遂依舊誦經祈禱,殊料竟不再醒轉。公主撲在遺骸邊痛哭不止,欲隨之間去。侍女們以人情世事勸她:「人生大限,終極無返,誰也無法抗拒。公主雖眷戀至親,情動天地,但終不可使老太太復生,倒是節哀自強,也可使老太太含笑九泉。」但公主已哭得縮成一團,不省人事。僧眾拆去祈壇,漸次散去,只留幾個僧人陪夜。人死如燈滅,景象不堪淒涼!

各處不知何時聞知此訊,皆前來奔喪。夕霧大將聞知,心下驚急,立即遣使弔問。源氏、前太政大臣,與其他親友都派有人來。山中朱雀院也送來一封言辭懇切之信。公主接到信,方抬起頭。信中說:「聞知令堂病重已久,但她素來如此,本已見慣,以致流失,未曾遣使相慰。如今君遭此憂,誠屬不幸。推念君苦,心有同悲。務望察人情,省無常,自慰要緊。」公主悲傷過度,幾至目不視物,然而還是強自函復。殯葬事宜完全遵照老夫人生前所囑。是日即行出殯,一切喪務皆由老夫人侄兒大和守負責料理。公主好生難捨,乞請容她與母親再多呆一時,但此事無法應允。遂立即出殯。臨出發,夕霧大將來到。

夕霧動身之際曾謂家人:「若不去弔喪,此後事事不順,不利出行。」實則他心知公主悲慼難禁,心下掛念,急欲前往。家人勸之不必著急,然他心意已定,且路途遙遠,故立即動身。只見山莊裡愁雲纏繞,慘霧重重。遺骸陰森可怖,用屏風圍住,以免來客看見。夕霧被請入老夫人起居室西進內室中,大和守含淚相迎。夕霧倚於邊門欄杆上,召侍女前來。眾侍女連日陪淚悲泣,皆神思恍格,但既蒙夕霧親自惠臨,仍頗覺欣慰。小少將君亦前來相陪。夕霧見之,一時只管凝噎。他素來堅強,非輕易彈淚之人,但此情此景,又讓人念及老夫人生前,心下不免感慨萬端。且人生無常,亦非素日傳聞,而是親睹親歷,更添幾許悲痛。好容易平靜下來,便叫少將君轉達公主:「昔聞老夫人有些轉機,心情放鬆,竟致疏忽。大夢復甦也得要些時間,不想速然辭去,快於夢醒,實令我驚駭莫名!」公主心想:「我母辭世,多因此人,雖屬前世命定,這牽線終究可恨。」遂不予理睬。眾侍女同聲道:『加此叫我等如何回復呢?以大將之身份特來相吊,究屬至誠。倘若不答,未免不敬。」公主道:「隨你們推我之心,代為答覆吧!我亦不知如何對答。」言畢竟躺下身去。這倒無法怪她。小少將君便出去回夕霧:「大駕光臨,恰逢公主昏厥,如今已稟過。侍女們已泣不成聲。」夕霧便道:「我也無從安撫她。待我自己心情略定,公主哀思稍解,再來問候。只是老夫人此次碰然仙去,可有緣故?願聞其詳。」小少將君乃將老夫人等夕霧而不到,憂悶而逝約略告知。然後道:「這話似有怨怪大將之意。實因今已動亂神昏,未免言語不當。大將欲知其詳,則待公主悲愁稍解,心情穩定時,再細細稟告。望諒。」夕霧見她神思恍。蹲,欲說之話也覺難以啟齒了。稍後方道:「我也稍覺神志錯亂,只是願你再勸勸公主,即便隻言片語也請她復我一句罷/他不願就此回去。但終因此時人多眼繁,怕被視為輕率,只得恢快辭別。他未曾料到今夜就要下葬,甚覺排場簡單,有失氣度。便召集附近莊園中人,吩咐備細,一應照料,方才離去。葬儀原本簡單,今因夕霧此番協助,忽然隆重起來,送葬人數也增多,所以大和守欣慰之至,對夕霧甚為感激。落葉公主每念及母親即將化作塵埃,心中悲痛難抑,痛哭木止。旁人睹此,覺得雖系母女,卻也不宜過度悲傷。公主如此悲痛,恐傷及身體。於是各人歎惋。大和守對公主道:「此間過於淒慘,非化悲解痛之所,不宜久居。」但公主總望廝守於母親火葬之處,因此執意居留山莊。東面走廊及雜捨中,稍作間隔,做七七功德之增人便宿其中,默誦佛經。西廂喪居裝飾,以供公主守孝。公主便在其中漫度悲淒時光,晃眼便到深秋九月。

其時山風凜凜,樹葉紛落,四周景象蕭瑟,觸目生悲。久居於此,落葉公主的悲歎與眼淚便永無止息。她痛感生死難隨心意,愈覺人世可悲可厭。眾侍女都深有同感而心神錯亂。夕霧大將日日遣使探問,僧人們也常得其種種犒賞,不勝喜慰。夕霧又托信公主,慇勤恤問,並向她訴恨,飽注柔情蜜意。但公主卻置之一隅,木屑一顧。她每想起就是因夕霧那晚荒唐行徑,使病人膏盲的老夫人誤以為他們木已成舟,故含恨而去。此實為老人家超生成佛之罪障,這使公主悲憤懣膺,難以自拔。凡有人提及夕霧,她就痛恨而泣下。因此侍女們也木敢稟告,束手無策。夕霧未收到片言隻字,起初以為是公主哀思纏綿難盡,木能靜心寫信之故,但後來時日甚久,仍舊片字元奇。他想:「縱然大悲也有盡時,如今卻如此漠視我一片真心,豈非無情太盛?」心生幾許怨忿。又想:「倘使我信上盡學孟浪子弟作風花雪月之態,自然令她嫌厭,但我所書卻是與她共哀愁之慰問,她理當心存感激。想當年太君辭世,我心悲苦,前太政大臣卻不見哀意,謂生離死別人世常情,只須在喪葬儀式上克盡孝道即可,何其冷酷無情!六條院父親身為半子卻誠懇之至地辦理喪儀及諸種偉事,給我莫大欣慰。倒不是因他是我父親才如是說。已故衛門督也竭盡哀思,使我自彼時便頗親近他。柏木為人沉穩,對世事思謀周詳,其哀思較常人尤為哀切,實可敬愛。他在寂寞郁仰之時,常作此類回想,聊送日月。

雲居雁不甚清楚夕霧與落葉公主之關係。她從前只知夕霧與老夫人有鴻雁往來,內容還頗詳盡,卻未曾見得落葉公主來信,甚感詫異。這日,夕霧躺著,遙望薄暮清空,陷入沉思。雲居雁讓小兒子送去張小紙條,條上寫著:

「要欲慰君苦,不知君何思;莫是傷生離,亦或歎死別?君心難料,我心甚憂。」夕霧看罷,臉上綻出微笑,想:「她胡亂猜度,以為我在懷念夫人,真覺可笑。」便揮筆復道:

「非為悲生離。亦不歎死刑。惟傷人生世,仿如朝露短。我不過傷感人生無常罷了。」雲居雁看此,明知丈夫心存隱情,心下亦添愁悶。夕霧終究難忘落葉公主,心中掛念,便又往小野山在探問。他本擬極力克制,待七七熱喪後再從容拜訪,但終熬煎不過。他想:「事已至此,這浮名也無須顧忌。只要像常人般地求愛,並終能稱心便是最好。」遂不顧夫人心情如何,亦不找借口。又想:「縱然公主本人依舊冷酷無情,不願親近,但我有老夫人怨我『匆匆一夜留』之信為證,她總無法再自傲清白。」念及此,不由膽粗氣壯。

九月中旬,秋野愈見蕭索,即使是不通情趣之人,亦多少有悲秋之感。山風瑟瑟,枝梢樹葉與葛葉觸風即落,颯颯有聲。風聲落葉聲竟蓋過莊嚴的誦經聲,惟有朗朗佛聲清晰可辨。室內人疏影單。群鹿為寒風所逐,或依籬垣訪惶,或躲入稻未5;頸長鳴,已不懼驅鳥器的聲音。那嘶嘶長鳴,徒添行人悲緒。兼有瀑布轟鳴,更使愁人增怨。誰有革中秋蟲卿卿聲稍較微弱;龍膽於枯草中挺立,似示「惟我獨尊」。眾多露野的花草,本應顯秋季應有景致,但於此時此地,卻觸目難禁淒涼。夕霧照例走至西面邊門,遙望四周景象。他身著慣常禮服。外面露出深色研光襯衣。夕陽毫無遮掩,斜照過來。他甚覺眩目,便不經意地舉了扇子遮光。那優美的姿勢,為眾侍女瞧見,皆道僅有女子才有,恐有些女子尚不會做呢!他裝得和顏悅色,甚可撫慰愁人之狀,指名宣召小少將君。侍女小少將君只得前來,立於距他極近的廊下。他深恐帝內尚有別的侍女,不敢多言,只道:「再近些,別疏遠我呀!千里迢迢,特來此深山,全為了你呀!霧氣又這般濃。」他故意不看她,而向山野方向眺望,又道:「再近些,再近些!」小少將君便將淡黑色帷屏從簾端稍稍撩起,將衣袂拂於一側,坐了下來。她本是大和守之妹,老夫人侄女,親緣甚近,且自小由老夫人撫養,故所穿服飾顏色尤深。她身著黑喪服,外罩一禮施。夕霧又對她道:『老夫人仙去,我亦悲痛不已。公主一字不復,太過無情,我真有些失魂落魄!我自溺苦痛,旁人無從理解,如今我亦木再隱忍了。」又訴了諸多怨言,且提及老夫人臨終前給他的信,言畢哀哭連連。小少將君亦哭得厲害,後止淚答道:『那日夜裡,老夫人盼見大將,可連信都沒回。遂神志昏亂,心生絕望。夜色漸深,她病勢愈重,那鬼魂便收了她命。當年衛門督逝世時,老夫人也曾因極度傷心而屢次昏迷。可見公主悲傷難抑,她便勉強振作,勸慰公主,逐漸得以康復。可如今老夫人去世,卻無人撫慰公主,以致公主神思昏迷,人事不省了。」言時痛思前情,悲歎木絕。言語哽咽斷續。夕霧道:「此言極是。公主確已悲痛欲絕,情緒萎靡。然事已至此,恕我直言:公主日後將何所托靠呢?朱雀院已閉居深山,白鶴為伴。與世隔絕,通信亦甚艱難。尚需你多加勸導,務使公主明白日下所處身境。萬般世事,皆由前生注定。公主雖不欲隨俗,怎堪事與願違!人之一生,欲始終愉悅,須得無生離之恨,死別之悲才行呀!」他一氣說了許多。但小少將君一言不答,只是歎息。」恰聞室外鹿聲又起,哀婉絕鳴。夕霧聽得,便吟起「憐我獨夜眠,泣聲長似此」的古歌。繼而賦詩道:

「萬里遙跋涉,探望野山莊。我如鹿苦嗎,泣淚沾衣裳。」小少將君和道:

「熱淚濕喪服,深秋人意冷。聞得鹿鳴苦,更添哀哭聲。」此詩雖不甚雅,但此情此景,由女子低聲吟唱,夕霧頗覺美妙。他托小少將君向公主傳言。公主讓小少將君作答道:「此際我處世間,恰似置身愁夢,且待此夢稍醒,定當酬謝屢番枉駕之恩。」僅此數語,甚為冷淡。夕霧更是痛感公主無情,抑鬱而去。

回京路上,夕霧悵望夜空。正值十三日,月色瑩潔淒艷,拂照大地。車騎從容駛過小倉山,途經落葉公主一條院私邪。見此處異顯荒寂,西南方院牆已坍塌,院內殿宇歷歷可見。門窗緊閉,寂然無人。惟有皎潔月光閒映池塘。夕霧憶起首年柏木大納言於此舉行管絃樂會時情景,愴然吟道:

「昔日嬌郎今何往?俊身早隨泡影亡!

惜歎秋宵孤寒月,獨掛中空映池塘。」回至本邪,他仍眺望月色,神思逸蕩。眾侍女見他呆傻凝望,皆私設道:「有多落魄啊!往常可木曾有此習氣的。」夫人云居雁亦發了愁,想:「他的心思竟全被勾到那邊了!不知為何?他常歎六條院中妻妾和睦,視諸夫人為典範,而競觀我為不識風情之厭物,實乃可恨!倘我自昔便是眾多妻妾中的一個,則外人早已習慣,我便可悠閒度日。然其父母兄弟諸人皆讚美其乃世間誠摯之男子,皆謂我乃無憂無慮之夫人。殊料平安無事至今,竟忽地生出此等可羞之事!」如此一想,更是鬱塞於懷。是時天將破曉,兩人以背相向,木發一言,卻又各自歎氣不止,握到天明。夕霧不待朝霧散盡,便又一如既往,忙寫信於落葉公主。雲居雁甚是怨恨,卻也不似前日那般抓扯他的信。夕霧的信內容詳實,深情款款,偶爾還擱筆吟詩。吟聲雖微,雲居雁仍是聽到:

「愁如夢深鎖,深秋幾時醒。幽夢纏繞時,方得見卿卿?頗似『瀑布落無聲』了!」信中內容約略如此。封好信,忍不住又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後召僕夫送信。雲居雁頗想知道二人關係之親密程度,便思謀著窺視對方回信。

晌午時分,夕霧方才收到小野的回信。淡紫色信紙甚是大方樸素,乃是小少將君代筆寫就。信中道:「公主仍是執拗不答,並於來信上胡亂塗抹,被我竊來奉上,恕請諒解。」這覆信中果然塞有從去信上撕下的紙片。夕霧暗想公主畢竟看了去信,有此亦感欣慰了。實乃可憐之極。他便將公主亂塗的文字拼湊起來,竟有一道詩:

「愁居深山野,朝夕苦泣悲。淚流知多少,瀑布落無盡。」此外尚東塗西抹些惹人愁思的古歌,筆跡娟秀。夕霧反覆吟詠,悲愁頓起,想:「我平素見別人為風花月夜之事傷心勞神,便覺荒唐庸俗,討人嫌厭。豈知一旦親歷,方知苦痛更甚於斯。怪哉,何以如此?!」他雖竭力收心斂神,然終是徒勞。

六條院源氏對此事亦有所聞。他暗思:「夕霧為人向來沉穩練達,凡事能從容應付,從未受人譏議,一味安閒度日。我為人父也甚覺光彩。想我年輕之時,因沉溺於風月,以致流傳輕薄之名,原以他可補我之不足,殊料偏生此事,損名傷面。對方倘是陌生之人,猶可說也,怎奈她偏是至親!前太政大臣對此如何看待,夕霧當不會不有所顧慮。可見宿命前定,焉能抗避!唉,利弊與否,我皆不能涉足其間。」他甚覺此事有損兩方面顏面,故哀歎不已。他追昔撫今,向紫夫人感歎示意:見落葉公主喪夫,不免憂心自己百年後。紫夫人不由臉紅耳赤,心裡/是不快,心想:「丈夫仙去我還會久留人世麼?婦人立身於世,苦患;1.;多,倘無視悲哀或歡娛情狀,而一味渾噩沉默,豈能享受人世之無限樂趣?況女子全無見識,豈不形同癡傻而有負父母之恩情?倘萬事皆潛伏心底,而似古寓言中的無言太子,豈不乏味之極?縱然可隨己意行事,可如何方能恰到好處?」如此馳神費心一番,卻非為了自身,而只是為了大公主的前程。

夕霧大將前來六條院參謁,源氏知曉其心事。對他言道:「老夫人七七已過。想她自更衣人傳,時光在莫,已三十年了。歲月無常,實甚悲傷。人生所戀歡樂,猶如朝露易逝。我常想剃髮,忘卻世間俗事。然又因故延喘至今,因循度日,實在苦悶啊/夕霧道:「果如所言,即便表面看似無甚留戀之人,其內。心也尚有難言之苦呢!老夫人四十九日中一切佛事皆由大和守一人操辦,甚為淒涼。沒有忠實的庇護者,生前尚可,死後難免悲涼。」源氏道:「想必你已遣使弔慰過朱雀院。那二公主定是悲。勵欲絕吧?據近年偶然見聞,那更衣不可與先前傳聞比擬,竟是位無可挑剔的淑女。眾人都在悼惜她,道『如此之人實乃不該夭壽。』朱雀院也定然震驚,不勝悲傷吧?他對二公主的鍾愛,僅遜於已出家的三公主。想來二公主的品貌也必是少有的。」夕霧道:「二公主品貌如何,木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與性情實在毫無假疵。雖我與其相知甚少,然僅就些許之事,亦足顯其性情之優越出眾。」關於二公主,他只是略略提及,並不詳敘。源氏暗道:「他意向已定,倘再作勸誡,實乃啟討天趣。」便木再談起。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霧一手操辦,遂有種種言論飛傳。前太政大臣聞知,覺得夕霧不致如此誠心,總是公主思慮有欠妥帖。法事舉行之日,棺木諸弟心念舊情,都來弔唁。前太政大臣亦送來隆重禮儀,以誦經佈施之用。供養豐盛,實可與名門望族之家比肩。

且說朱雀院聞知落葉公主欲削髮遁入空門,便勸道:「此事萬萬不可!身為女子,固不宜一身事二夫。但無庇護之少婦出家,更會招致意外惡名,而蒙受罪想,於今生後世不利。我已皈依三寶,三公主亦與青燈古佛為伴,世人皆譏笑我絕後,於我出家之人本無煩憂,但眾人免盲目傚法,終究無甚意趣。本為避塵世瑣雜方入空門,木料仍是塵緣未盡。必得心澄神一,靜思息慮,誠心修悟,方可任情去留。」此番話轉告公主已多次。公主與夕霧之絆聞,他亦有所知,說公主是因此事不諧,才厭棄紅塵。朱雀院頗為心憂,私以為公主公然與夕霧結緣,實乃草率。但又恐說教於她,令其羞愧,實屬可憐。「唉,我何又徒耗心思呢/是以對此事閉口木提。

夕霧大將尋思:「我已唇焦舌爛,至今仍是徒勞。看來不可指望她為我誠心所動了。只是騙說婚事為老夫人生前所許。事屬無奈,只得委屈死者了。如今倘要我一如青年涕泣著糾纏女子,實乃木配了。」便思謀著迎公主回一條院,正式成親。於是擇定黃道吉日,宣大和守前來,吩咐一應事宜。眾人便清理這一度雜草遍生的庭院,並厚施裝飾,其富麗堂皇之狀更勝於往昔。夕霧更是細慮周全,忙得不可開交,凡事必才完美,慢帳、屏風、茵褥等物,亦囑大和守迅速置備。

至吉日,夕霧親往一條宮礎派車遣人前去小野迎親。公主拒不返京。侍女們苦勸,大和守亦道:「公主之意,叫人實難回命。鄙人深知公主之哀,是以事事竭盡綿薄以慰公主。但今大和地方有事,須得歸任親理。然此間一應事宜,無人可繼,又不敢不顧而去。正躊躇時,喜得大將惠顧,竭誠關懷。公主嫌怨此君存心不良,故而不肯屈就,自有理論。然皇女被迫下嫁者,自古歷今,何止一二。世人不容你自行其意,一味執拗,反見幼稚。身為女子而欲獨持己志,獨謀立身而生活安閒者,其例寥寥。終得仗男子之助,其慧質穎材方可一展。左右人等,只管獨善其身,卻不知以此大義曉喻公主!」又說了許多責備眾侍女及小少將君的話。

聽得大和守訓斥,眾侍女都聚攏來,齊勸公主移居。是時公主已身不由己。雖心猶不甘,侍女們仍取來華麗的衣服與她穿戴。滿頭青絲,已長及六尺,髮梢雖因憂患而略疏,然眾侍女仍認為丰采依舊。公主手撫青絲,甚覺如此衰減之容顏,何以以身事人?默思有頃,又躺下身子。眾侍女催促道:「夜色已深,時辰過了!」眾人正喧噪,忽有涼風送來一陣時雨,四周景色頓見悲涼。公主吟詩道:

「寧願乘民隨母去,誓不遂意癡狂人。」因她曾言出家,侍女們便將剪刀諸物藏匿,又嚴加護守。公主心道:「我身何足珍貴,竟使眾人如此守護?我又怎能似孩子般削髮遁走7如此,豈不被世人所笑?」遂斷了出家之念。

山莊上下,諸人忙於遷居。梳子、盒子、櫃子等一應物件都早已包裝,運抵京都。落葉公主見此,哪能獨自留居於此?臨行時淚眼環顧四野,復想當初來時,老夫人病中摩掌她的長髮,然後相扶下車。這景象墓然又入眼簾,不覺悲從中來,淚滿於眶。一向不離左右的老夫人所遺佩刀及經盒,此時也隨同帶走。遂吟詩道:

「物是人卻非,悲情難籍慰。摩李玉梳盒,雙眼淚紛紛。」這經盒乃是老夫人平日慣用的螺鋼盒,用以盛誦經佈施品。公主如今視它為遺物,倍加珍惜,挾盒返京,似傳說之浦島太郎。

到了一條宮邪,但見一切堂皇無比,人進人出,一派喜氣。車在門前停下。公主揭帝,恍館並非重返舊邪,倒似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心下甚僅,一時不肯下車。眾侍女暗怨公主太過稚氣,又不得不傳牙俐齒地多般勸請。夕霧大將嚴然常往之人,暫住東廳的南廂之中。

三條院諸人聞此消息,驚得面面相覷:「怎麼做出這等事來!是何時發生關係的呢?」原來一向沉靜穩重之人,反易突然做出有傷風雅的艷事。他們推測,夕霧與落葉公主發生關係已非一朝一夕,只不過未露痕跡而已。並無一人推想到公主仍是如此堅貞不移。是故他們的一切看法,都太委屈公主了。

鑒於公主尚在服喪,一條院的排場便自然不同於一般喜慶。這樣的開端未免不祥。大家吃過素齋,人聲寂然時,夕霧過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小少將君引他去會公主。小少將君道:「大將倘有長遠之志,當不急在這一朝兩口。公主剛回舊邪,倍添新愁,已僵臥榻上,形同死屍了。我們因勸慰過烈,反惹公主苦上添痛。俗話道:『凡事皆為自己。』我們豈敢冒犯公主!請恕我萬難從命。還是待些時日再來吧/夕霧回道:「真是奇怪啊!我竟未料到公主之;如同小孩般莫名難測。」便又極力分辨,說這是顧慮公主與自己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量世人不致非難。小少將君答道:「萬萬使不得啊!我們正擔心:這回可別再危及身家性命!大家心慌意亂,沒了主張。我懇求你了,千萬不可強詞爭奪理,再做這種不近人情之事啊!」說罷,便合掌禮拜。夕霧道:「想我何曾受過如此冷遇!公主以為我何等樣人,如此蔑視?真叫我好生傷心啊!不過,我何錯之有?倒想叫人評評。」他已惱羞成怒,氣得說不出話來。小少將君想想也覺難堪,微微一笑道:「此種冷遇,大將未受過,實乃你不深請於男女之情。究竟孰是孰非,卻也可讓人評判。」小少將君雖然固執,但又怎能嚴阻夕霧呢?只得由他跟進去。夕霧估摸公主居處,便踏入室內。公主愈發痛恨此人的蠻橫無禮,也不再顧及體面,忙攜一床茵褥,躲入儲藏室,將門從內側鎖上,涼冰冰地躺下便睡。但在這裡能躲幾時呢?眼見侍女們皆私。動側向合流導引自己,她愈想愈是憤恨。夕霧深怨公主冷酷無情,他暗道:「你要抗拒,我偏不罷休。」竟勢在必得地獨臥戶外了。他左右尋思,覺得自己成了隔溪而宿的山鳥。天終於亮了。夕霧自思一味僵持,勢必怨極生仇,倒不如暫忍一下,便在儲藏室外懇求:「即便略露一條門縫也好!」但裡面並不理睬。夕霧吟詩道:

「悲怨填滿腔,殘冬夜苦寒,更逢深谷鎖,巖扉叩不開。如此冷面無情,我已無話可說。」便掩泣而去。

繼母花散裡見夕霧垂頭喪氣轉回六條院,便漫不經心地問道:「據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說,你將H公主迎回了一條院。可有此事?」夕霧從間隔的帷屏縫隙窺見其繼母神態,便答道:「這些人總是少見多怪。老夫人初時態度強硬,拒不應允,但臨終之際,心念公主無依無靠,難免生涯淒苦,終究托我一切照應。此意正合我心,我自然樂於從命。世人總好說三道四。平常瑣事,竟傳得不堪入耳,真正可惱廣忽又笑道:「只是公主本人厭棄紅塵,執意落髮為尼。我正無可奈何呢!既然流言可畏,倒索性由她出家也好,免得再生嫌隙。但既受老夫人臨終之托,自不忍懺逆,所以還是照應著她的生活。若父親來此,務請轉告愚意。我深恐父親見責,怪我一向誠摯,忽又有此不良之念。再者,男女相戀,並非別人的勸諫與各自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後幾句話聲音甚微。花散裡道:「外間傳言,我本不信。然此種事情並非出奇,只可憐你那三條院的夫人,安然自到今天,忽生意外,心裡定然不好受吧?」夕霧回道:「你以為她是溫順的大家閨秀麼?暗地裡卻凶似鬼神。我並非有意疏闊她。恕我無禮。為女子者,終以平心順氣為佳。倘心存嫉恨,出語傷人,則丈夫為平息事端,許會讓她三分,然終有反目之時,勢必永世結冤。她們哪能像春殿那位紫夫人和你老人家這樣地厚道,溫和敦柔,可親可敬呢?」他極力讚美這位繼母。花散裡笑道:「你如此讚我,反使我缺點顯露,有點自愧呢!不過,我也甚感好笑。你父親自己一向好色,卻以為別人不知道。而風聞你一點風流言行,他便大動肝火,又是訓誡,又是憂慮。倒應了『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之說了。」夕霧道:「確實如此。父親常為此事訓誡於我。其實凡事我自會謹慎,也不敢太勞他心神。」說畢,他也覺其父實在好笑。

夕霧前往參謁父親。源氏雖早已聞知他與落葉公主之事,但他想:「我還是佯裝不知為好。」遂默然望著夕霧。見夕霧長得儀表堂堂,丰神秀頤,又正值盛年,精力充沛。不由暗想:「如此標緻人物,女人怎不傾心於他呢?添點風流韻事,鬼神也當緘默其口的。看他渾身朝氣逼人,卻又成熟練達,絕無一絲不通人情世故的幼稚之氣,實在無可挑剔。壯年眠花宿柳,實屬情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只管神思縱橫。

晌午,夕霧回到三條院本郵。剛進門,一群活蹦亂跳的子女便擁上前來,糾纏著媒戲。雲居雁躺臥在帳幕裡,見夕霧進去,也不理睬。夕霧理解她的惱恨,便放作大度地拉開蓋在她身上的衣服。雲居雁恨恨道:「你不是曾說我像鬼麼?何苦又來糾纏我?」夕霧嫁笑道:「你的心眼兒有鬼氣,但你的模樣兒卻可愛,我如何拋捨得下?」他衝口說了這話。雲居雁生氣道:「妄身實不配侍候你這風流俊俏之人,尚望你忘掉我,我任覓一處便可苟活了。多年與你共枕,實浪費你之青春,真是愧疚啊戶說著坐起身來,頰飛紅暈,態極嬌媚。夕霧愈發情思萌動,逗她道:「你生氣倒像個孩子呢,可現在更可愛了。也許還該再凶些才好呢!」雲居雁半嬌半嚷道:「休胡說!像你這種人,還是快快死去吧!我也要死了。見你的面使我懊惱,聞你的聲音使我心煩。我先死了,獨留你在世間,我倒不放心。」說時神態愈見溫馴。夕霧笑笑,道:「你怕我活著,卻與你天各一方;你見不到我面,聽不到我聲,又得到處打聽我消息,是以要我死罷了。但你這話,正顯出我倆情緣之深厚。生死與共,這可是我倆昔日的誓願呢!」他說得一本正經,又嘴乖舌巧地細細撫慰了一回。雲居雁原來天真而溫厚,竟給他一陣甜言蜜語平靜了心情。夕霧甚覺其可憐,然又想:「落葉公主並非天生高傲,執拗成性,但她拒不嫁我,必欲出家,實使人尷尬失望啊廠如此一思量,便覺時下切不可鬆手,心中頓生焦躁。今日天色已暗,恐又不會有回音了。他寂然枯坐,思前慮後。此時雲居雁因兩日未進得水米,便略進了些菜飯。

夕霧對她道:「我對你的愛情始終情深意篤。可你父親對我卻冷酷無禮,使我被人目為愚夫。但我強忍種種惱恨與痛苦,將各處說親的一概轟走。是故世人笑我任性執拗,說即便是女子亦不致如此。真難以想像,那時是如何忍受的,我一向自信沉穩厚實。況你我已有一大群孩子,即便你深惡我,可也不能任清胡來而拋棄我們啊!人世長久,生命苦短。在世之時,我定不會負你的。尚望你通達。」言罷竟嗚咽起來。追昔撫今,雲居雁也不勝感慨,覺得因緣畢竟命定,自己與他真是世間少有的夫婦。夕霧揩拭了眼淚,脫下家常便服,換上一件熏足了香的華貴衣服,裡外調試了一番,便欲離去。雲居雁目送他,面對孤燈,不禁淚如雨下,悲慼地沉吟道:

「宿緣已絕成棄婦,不若披剃遠塵俗!塵世裡真沒法呆了廣夕霧回轉身來答道:「此等想法實乃無聊啊!

「被剃離棄夫君去,癡心枉教世人譏。」其詩倉促而成,並無突出之處。

卻說那落葉公主,一直籠閉於儲藏室裡。眾侍女勸道:「還是出來吧!飲食起居照舊,只須將公主意思向大將說明可也。況且也不能永遠寵居於內,世人知道,不知又要怎樣調說公主呢!」又多方勸導。公主雖覺此話不無道理,但念及此後惡名流播,及內心種種苦痛,皆因這可恨之人而生,因此還是不肯相見。夕霧發惱道:「怎能玩如此不近人情的遊戲。一時牢騷滿腹。眾侍女也替他抱屈,勸他道:「公主曾言:『在此服喪期間,我當心志合一,超度亡母。如他真對我有情,何妨再呆些時日,待我身心恢復健康,再作道理。』她心甚堅決。今大將來得頻繁了,公主深恐外人譏評,故不便及時相見。」夕霧長歎道:「我心明月可鑒,又從無非禮之處,不知何以待我如斯?我只求能與她傾心對訴一回。即便是在起居室接待,也無不可。只要她知我心,苦等永世又如何卜』他再三懇請,叨叨不止。公主讓侍女回道:「外間謠言紛起,使我深陷困厄,不幸之甚,你卻木加體諒,一味強逼!居』心如此險惡,實令人痛恨!」她愈發怨恨夕霧,只想遠避之。夕霧暗忖:「如此操之過急;外人聞知確也不爽。眾侍女恐也臉面無光。」便托小少將君傳言道:「公主之意,樂於遵奉。但夫婦之名尚須維繫。如此名實相修,世所罕見。但倘聽從公主之命,不再相擾,則外人又謂我始亂終棄,越發有損芳名。唉!執拗任性,不請世情,像個孩子,令人好生遺憾!」小少將君也甚覺夕霧言之有理。她見夕霧那般痛苦,便將侍女進出的北門打開,放他進了儲藏室。

公主見夕霧忽地進來,驚得三魂出竅,更恨侍女所為,不免淒然地想:「人心如此難測,日後苦患又將如何煎熬呢?」思前想後,悲痛難抑。而夕霧卻滔滔不絕講出諸多藉口,極為辯解。話語雖意味雋永,情趣動人,但公主置若罔聞,惱恨不已。夕霧也恨恨地道:「你如此小覷我,我實感羞愧。想我一時輕率,行此荒唐之事,今雖痛悔,卻已無可挽回。只是事到如今,公主又如何能保持高節操守?事出無奈,還是屈等吧!人之一生,恨事甚多,情勢所迫,不乏踴身投淵者。公主以我心為深淵,何不投身其中呢?」公主緊裹一件單衣,心中無主,只管悲悲慼戚。其畏縮怯弱之狀,惹人生憐。夕霧暗道:「無奈之極!怎麼這般厭我呢?情至於此,此女之心竟毫不鬆動,實乃鐵石心腸啊!想來姻緣前世命定,有姻無緣強扭亦不甜,始終只有嫌隙罷了。」一念及此,也深悔此事做得太過出格。想那雲居雁,此時必又如坐針氈了。復憶起當初兩情相悅,相敬如賓之狀,情投意合,相互信賴之情,愈發深恨此次自尋煩惱。是以他也不再勉強撫慰公主,只管一旁自怨自文,直至天明。他羞於每日徒勞地往來奔波,決定今日暫住一日。公主見他如此磨纏不走,愈發厭惡疏遠他了。夕霧則一面笑她癡頑,一面又恨她無情。

公主住的這儲藏室,除去藏香的櫃子和櫥子外,難尋它物,設備甚是簡陋。公主便稍稍清理,權且住下。室內光線暗淡,但太陽初升時,幾縷陽光射入,映出公主無雙容姿。公主偶然解下裹頭衣服,清理零亂髮絲時,便隱約窺得苦顏,夕霧不由暗歎果是個人間尤物。而落葉公主見夕霧那放任不羈的們說風姿,甚覺優美,心道:「光夫貌不出眾,卻極自負,有時還嫌我容顏欠美。如今芳顏衰減,這美男子看了,心裡恐是難堪不過吧!」便覺得好生羞恥。她思前慮後,勉力自慰,但終有苦不堪言之感:世人聞知,必然責我罪無可赦。況又身在喪服之中,傷痛之情,何以撫慰?

公主終於走出儲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淚洗,共進早餐。此時喪家裝飾,似嫌不祥,便將做怫事的東室用屏風遮住。東室與正屋之間的帷屏為淡橙色,吉凶咸宜,並不惹眼。又設置了一個兩架的沉香木櫥於,隱含喜慶之意。此皆出於大和守的安排。眾侍女都脫去青藍色喪服,換上不甚鮮艷的橡棠、暗紅或深紫色衣服。綠面枯葉色的圍裙亦換成了淡紫色。宅哪裡待文眾多,諸事皆由大和守親自過問經辦,只略雇了幾人來做些粗活。現在來了如此貴客,即便眾人盡力侍候,但也常是捉襟見肘。於是那些原已辭退的家臣們聞訊,便又紛紛回轉,到事務所聽命。

夕霧無法可想,便佯裝住慣的樣子,當起這宮即的主人來。三條院的雲居雁聞訊,尋思這回情緣終是斷了。但心猶不甘,仍寄一絲希望。轉念又想:「諺云:『誠摯之人一變心,完全判若兩人。』這話不錯。」頓時萬念俱灰,不肯再受丈夫折磨,便藉日趨避凶神,回娘家省親去了時值弘徽殿女御歸省,姐妹相伴,煩憂稍解,便沒了往日的綿綿歸思。

夕霧聽得消息,想道:「她的合性果然浮躁。她父親更是心胸狹窄,缺乏寬宏大量的氣度,恐怕正罵我:『豈有此理!從此不要再見他,也不准再提起他!』而鬧得滿城風雨。」他心下擔憂,便立刻回轉三條院。見女兒和嬰兒都隨母親走了,只留下幾個男孩。他們見父親回來,滿。已高興,少不得親熱一番。有的戀念母親,不免哭著向父親訴苦,要找母親去,使夕霧十分難受。他幾番去信給雲居雁,又派人專程迎接,然而始終沒有回音。他心中氣惱不已,怨怪她怎會如此任性胡來,又深恐前太政大臣責怪,便在薄暮時分親自去接。夕霧打聽得雲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內。便徑直走進一向熟悉的房間裡,卻只有侍女同乳母領著嬰兒在內戲耍。夕霧叫侍女給雲居雁傳言道:「怎可如此將孩子們東拋西捨,自己卻耽在別處閒要呢?年長之人怎能仍同年輕時一樣任情好玩呢?你我雖素來性情不睦,然而姻緣所定,我一直愛戀著你。況尚有一群可愛的孩子!豈能為了些許小事而棄他們不顧?真絕情啊!」措辭嚴厲,十分忿恨。雲居雁叫侍女代答道:『精不必多言。我已容顏衰減,不能得你歡心,況性情亦難改變。尚望你善待無辜孩子,則我。已足矣。」夕霧恨聲道:「答言倒巧妙啊!可究其因,是誰錯呢?也不強逼她回去。便同孩子們滯留此地一夜。他自念此時莫名其妙,兩頭落空,更覺懊惱悲傷。好在孩子們尚能依偎身邊,心裡略微寬慰。然又想起落葉公主恨他是如此根深蒂固,心清又如萬箭穿心,疼痛不已。他想:「世人怎會將戀愛認作風流韻事呢?」便覺此事深可警戒。天色微明,夕霧便又叫人傳話:「如此年長之人,尚如小孩任性,豈不遭世人譏笑?我且依你情緣已絕之說,可幾個孩子卻思念著你,倘你不願帶走,我也自會設法安置的。」如此恐嚇之話,雲居雁不由得擔憂起來:夕霧是個果斷之人,恐真會將孩子們帶入陌生的一條院。夕霧又道:「我恐不便每每專程來探詢幾個女兒,尚懇請你還與我,讓她們同那邊的孩子一道同住,以便看顧。」他甚覺女孩可憐,便告誡她們道:「勿聽母親之言。如此執拗不通情理,實乃可惡!」前太政大臣聽得此事,心念女兒成了世人的笑料,不免悲歎連連。對她言道:「恐他自有想法,何不靜觀其變呢?行事太急,反見輕率。但今既已挑明,也就不可輕易變撤隨他回上。且看他如何行事吧!」便派他的兒子藏人少將送一封信給落葉公主。信中道:

「宿緣憑天命,無日不關心。追昔不堪痛,思今更生憎。你尚不至於忘卻我們吧!」藏人少將懷信徑直走人一條院。眾侍女忙設一蒲團請他就座,卻不知如何應對。落葉公主尤顯難堪,藏人少將是柏木諸弟中相貌最漂亮,姿態最清酒的。他漫不經心地遊目四顧,似又回到了柏木在世時的光景。他便對侍女們道:「我昔日曾常來於此,並不覺疏闊,只是你們早已疏離我了!」不滿之意溢於言表。公主閱畢來信,甚覺難於回復。眾侍女便圍聚過來,力勸道:「公主倘不復,太政大臣還以為我等不明世故呢!況這信我們是萬不可代復的。」眾說紛壇,公主卻早已啜泣不已,暗道:『躺母親在世,定會庇護我疏漏之處的!」久久無法成書。後來好容易淚珠與筆墨齊下,寫道:

「微軀不足道,豈敢承關心。何須追昔痛,憎分亦不必。」僅此數語,隨想隨寫,言猶未盡,便包好遞走。藏人少將與侍女們閒話道:「我乃常來之人,而讓我居於帝外簷下,實覺孤苦無依。目後又結新緣,想來要常來騷擾了。尚望能看昔日微薄之勞,允傳我自由出入,做個人幕之賓吧!」言畢辭謝麗去。

落葉公主自得了太政大臣的信後,對夕霧愈加冷淡。夕霧則日夜惶惑,無所適從。而雲居雁的憂愁苦恨也與日俱增。夕霧的側室籐典傳聞此,想道:「夫人曾以我為不可容赦的情教,孰料現在真來了個難以匹敵的角色。心下憐惜,常去信慰問她道:

「妾身無此緣,設想亦傷悲。時時惜君苦,雙淚透衣襟。」雲居雁雖疑此詩有譏嘲之意,但因正當憂患,寂寞淒苦,展閱來信後想:「連她也抱不平了。」遂復詩云:

「厄難臨他人,我心常悲歎。身遭不幸事,卻憐慰藉難。」籐典詩覺得情真意切,更為同情。

這籐典詩昔年曾與夕霧私通。那時夕霧向雲居雁求愛不成,便移愛於她。後求婚成功,也便將其漸漸遺忘了。即便如此,她們還是生育了十二個子女。籐典詩生育了二公子、五公子和三女公子、六女公子;而雲居雁亦生有公子和女公子各四人,個個都活潑聰穎,可愛宜人。尤其是籐典詩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閑雅,更是出眾。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裡撫育,源氏也常來看顧他們,倍加疼愛。至於夕霧、雲居雁、落葉公主之間的種種糾葛如何了結,實非筆墨可以盡述。

第四十章 法事

自前年那場大病以後,紫夫人的身體便明顯衰弱了。也無特別病症,只是一直萎靡不振。雖然一時並不危及生命,但一直也沒有康復的徵兆,身體每況愈下了。源氏為此很是憂愁。他覺得即使她比自己早死片刻,也將不堪離別之痛。紫夫人尋思道:「世間的榮華已享盡,此生亦心滿意足了。即便即刻死去,也不覺遺憾。只是不能與源氏白頭偕老,辜負了曾立誓願,實甚令人悲歎。為修後世福德,她多次舉辦法事,並懇請源氏讓她出家為尼,於有生之年專心修行,以遂夙願。然而源氏主君執意不肯。源氏也有出家修行之願,見紫夫人如此懇求,便欲乘機一同出家。但念一旦出家,須遠離凡塵俗事,方可相約在極樂之境,同登蓮座,永緒夫婦。然於修行期間,即便同處一山,也必須分居兩個溪谷,不得相見,方可修得正果。如今夫人病體日漸衰弱,已無康復之兆。如果就此分手,讓她離群索居,怎放心得下?如此牽腸掛肚,則未免惑亂道心,有背清秀山水之靈氣。因此躊躇不決。於清心寡慾,毅然遁入空門的諸人眼中,似乎也太多慮了。紫夫人本欲擅自出家,但念此舉未免太過輕率,反而事與願違。因此左右為難,木免對丈夫生出怨恨。她疑是自身孽障深重之故,因此憂慮重重。

紫夫人近年想完成一私願:請僧人書寫《法華經》一千部。此時她急欲了結此願,便於作為她私邪的二條院內舉辦這一盛事。七增的法服,分品級製作。法服的配色、縫工等皆甚考究,非尋常衣服可比。法會的排場,很是宏大莊嚴。這一切紫夫人都沒有正式與源氏主君商量過,因此源氏並未替她具體謀劃。然而紫夫人的計劃甚是周詳,無所不慮。源氏見她竟諳熟佛道之事,便深感此人慧心無限,不由萬般感歎。源氏只從旁參與了些事情。至於樂人、舞人等具體事務,皆由夕霧大將一手操辦。

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后、明石皇后1以及源氏諸夫人,不斷派人送來誦經佈施和供佛物品。僅此數次,已難以計數,加之朝中請人的贈品,因此整個場面盛大,熱鬧元比。誰也猜不准紫夫人見時有了此種宏偉志願,彷彿見世以前便已作了精心設計。當日花鼓裡夫人與明石夫人都來了。紫夫人將南面和東面的門打開,自己設席在正殿西面的庫房內。諸夫人的席位設在北廂,中間隔以屏風。

三月初十日,櫻花繁盛,風和日麗,令人心清氣爽。即便是佛祖所居的極樂淨土,料想也不過如此吧?即使是信仰並非特別深厚之人,一旦身臨此境,其心懷也頓覺清靜。僧眾齊聲朗誦《俄華讚歎》的《樵薪》之歌,聲震梁守。即使平常偶或聞之,也未免動情,何況值此盛會!紫夫人一聽這誦聲,便覺淒涼冷清,萬念俱滅。使即席吟詩一首,並叫三皇聲傳與明石夫人。詩云:

「不惜此身隨物化,煙消灰滅方可哀。」明石夫人讀罷,便即刻作詩回復。她尋思道:「如果答詩中流露憂傷之音,旁人一旦知曉,定會怪我不知趣。」便在詩中說了些勸慰之言:

「今始樵薪供神佛,在世修行無限期。」僧眾通夜誦唱,鼓聲不斷,通宵達旦在嚴之聲與舞樂之喜相濟,頗為壯觀動人。

天色趨明,各種花草樹木在煙霞中沐浴招展,漸漸明晰起來,一派生機盎然之景象。百鳥爭相鳴奏,宛轉似笛。哀樂之情,至此而止。接著《精王》舞曲驟然響起,曲聲由緩轉急,到後來便很是奔放熱烈。許多人興奮得脫下衣抱,拋賜給那些跳舞奏樂的人。請王公中擅長舞樂者,更是加入其中,盡興發揮自己的特長。在座請人,皆情緒飽滿,歡呼之聲驚天動地。紫夫人觸物感懷,自念在世之日已所剩無幾,止不住悲從中來,不忍目睹此熱鬧場景。

次日繼續舉行法會。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紫夫人今日疲憊不堪,難以起身,只躺臥於床。多年來,每逢興會,眾人皆來表演舞樂。人人風采煥發,盡顯高超技藝。而今紫夫人對此情景,覺得是最後一次一了,便仔細傾聽琴笛之聲,將那些平日熟視無睹之物—一打量。在座的幾位同輩夫人更是如此。平日眾人相聚,參加各種游宴盛會,彼此雖懷爭寵鬥妍之心,然表面卻是一團和氣。雖然誰都無法長久於世,然而畢竟只有她一個人最先消離。如此一想,便不勝悲哀。法事完畢,眾人散去,又復歸往日平靜。紫夫人心念此乃訣別,頓覺痛惜無限。便贈詩花散裡道:

「令了此身佛法事,惟盼良緣世世興。」花散裡答詩道:

「縱然法事尋常行,良緣亦能世世結。」法事既畢,便又舉辦誦經與懺法,晝夜不息。如此莊嚴肅穆,實乃少見。但此功德終不奏效,紫夭人的病依然如故,無絲毫起色。於是將做功德列為日常之事,於各山寺不斷舉行。

紫夫人向來怕熱,今夏尤甚,常熱得頭昏腦脹。但她並未感到有特別不適之處,只覺身體日益衰弱而已。別人亦習以為常,並不覺得詫異。眾侍女難以預測將來,只覺前景暗淡,甚是可悲。明石皇后亦甚擔心繼母,便討假歸寧。紫夫人便派人收拾東所,以備皇后居住。且振作精神,準備迎駕。此次歸寧儀式亦同於往日。紫夫人自念即將辭世,她日後境況如何,無法知曉,便對一切皆悲傷不已。皇后臨駕時,隨從一一報上名姓。她便側耳傾聽,何人已至,她皆一清二楚。陪送皇后來此皆為達官顯貴。皇后與繼母久未謀面,此時相見,格外親熱,敘說離別之情不覺倦怠。此刻源氏緩步入內,笑道:『「我真成了離巢之鳥,甚是無聊,不如到那邊去養養神吧片說畢,便踱回自己房間。他見紫夫人神清氣爽,甚是欣慰。紫夫人略帶歉意地對皇后說道:『俄們分居異地,煩你勞步,實甚委屈。我本應前往你處,但實難挪步。」皇后便暫住紫夫人處。明石夫人亦來此,相互說著知心話。紫夫人胸藏萬事,但對身後之事很少談及,只是平靜地談論尋常之事。言簡意賅,卻勝過千言萬語,更見其胸懷萬端感慨。她看看皇后所生子女,說道:「我極想目睹他們立業成家,因此對這老朽之身,終也戀戀不捨啊!」說畢暗自垂淚,哀美異常。明玉皇后見繼母如此哀傷,亦悲泣起來。紫夫人趕緊收淚露笑,亦不再談身後之事,只是叮囑道:「這些待女極為馴服,一直服侍著我,今後無處依靠,甚是可憐。我去後,有勞你好生照拂。」

開始舉行季節誦經,皇后回到暫居之處。眾弟兄中,三皇子生得尤其可愛,常獨自悠閒地於各處散步。紫夫人心緒好些時,便將他喚至面前,悄聲問道:「倘我死了,你仍念我麼?」三皇子回答:「我怎會不想念呢?對外婆最好,勝過皇上皇后呢。倘外婆不見了,我才悲傷呵!」說罷黨流下淚來。紫夫人笑了,淚亦長流,繼而又說道:「你長大了,就住此屋吧!當庭前櫻花紅梅盛開時,你要用心護理。常折幾枝供於佛前。」三星子點頭木止,望著紫夫人那慈祥卻掛滿淚珠的面孔,覺得眼淚要奪眶而出了,便趕緊轉身離去。這三皇子與大公主,是紫夫人嘔心瀝血撫養大的。現在她不能親眼見他們成家立業,怎不悲傷惋惜呢?

秋天緩至,天氣日漸涼爽,紫夫人的精神亦隨之好轉,但仍顯虛弱,稍有不慎,又將發病。秋風雖尚未「染上人身」,但紫夫人卻終日以淚洗面。皇后返宮之日迫近,紫夫人欲留她多住幾日,再見些面,但又難以啟唇。加之皇上又屢派使者前來催促,怎好強留?臨行之日,紫夫人不能前去相送,只得讓皇后屈駕到此來辭別。為此,紫夫人於房中為皇后另設一席,延請入內。紫夫人此時已消瘦不堪,但因此更顯高資優雅之質,容姿更具扭力。青春時代,面容嬌艷,過於嫵媚;而今則多了一種內蘊,勉力陡增。日暮時分,秋風漸起,樹間黃葉不斷隨風飄落。紫夫人倚身矮几,見黃葉隨風逝去,心下傷痛。此時源氏步入,高興地說道:「今日你竟能起身,真讓人高興!皇后在此,你的心情便爽快許多。」紫夫人聽罷,甚是難過,想到自己稍有好轉,源氏主君便這般高興,倘自己一旦離世,源氏主君將是何等悲痛呵?於是悲不自禁,賦詩道:

「青青獲上露,不能長久駐。偶隨風消散,人生本無常。」紫夭人竟將自己比作隨風傾側的花技與稍留即逝的花上露珠,使得源氏大為驚駭,悲拗不已,便答詩道:

「人世若民露,雖消不可惜。運命與君似,同行無先後。」吟畢,淚流滿面,不及指拭。明石是後見此,亦賦詩道:

「世事如秋露,風中易消逝。誰道命生短,僅只草上霜?」此情此景,多讓人留戀呀!紫夫人多希望就此長處千年,永不分散。可惜天不遂願,命非人定,深可哀歎。

紫夫人對皇后突然說道:「請去那邊休息吧!我心緒惡劣,想躺下休息了。雖然如此,亦不能太失禮。」隨即拉攏帷屏,俯身躺下。那痛苦之狀,更勝往日。明石皇后見狀,暗驚紫夫人今日為何這般消損。便握緊其手,望著她暖泣不止。她真若喜獲上的露,不能久長了嗎?昭內上下一片驚慌騷擾。立刻遣人前往各處,命增人誦經祈禱,以驅鬼怪。此前,紫夫人曾有幾次昏厥,後又甦醒。源氏已見慣,此次依然認為是鬼怪一時作祟而已,驅退鬼怪亦就無事了。但上下忙了一夜,仍不奏效,天明時,紫夫人竟溫然長逝了。幸好皇后尚未返宮,得以親自送終。眾人幾乎都不相倩紫夭人就此而去了,皆認為她不應該這般早逝,悲激難忍,恍惚如夢。此時院內已無一人能平心辦事。眾侍女哭得昏天暗地,不知死活。源氏默無聲息,黨似呆癡。

此時,夕霧前來拜謁。源氏勉強召見,對他道:「紫夫人回生無望。但她多年的出家之願,至死都未了卻,委實可憐啊!雖然法師與僧眾,皆紛紛退去,但總還有人留於此吧?現世功德即使無望,但至少亦得讓她於冥途上受到佛力的庇護。你去吩咐他們,即刻為夫人落髮。眾增之中,誰善授戒?」源氏雖竭力振作,但神色,悲勵頹喪,淚落不止。夕霧見此,亦受其感染,不勝悲傷。他低答道:「鬼怪之物,常迷亂人心,使其氣絕。此次恐怕亦不例外。無論如何,出家總為良策。縱然出家一日半夜,亦有功德。現確已身死氣絕,僅此落髮,恐怕不夠。若是死者於冥途上得不到庇護,生者亦難安。乙。不知尊意如何?」夕霧陳述既畢,便按源氏之矚將所需僧眾召攏,—一作了安排。諸種事宜,皆由夕霧料理。

多年來,夕霧雖傾慕紫夫人,卻無非分之想。他只望尋個時機,再見其一面,如昔年朔日那般,並稍許聽聽她的聲音罷了。此願始終縈繞心頭,如今,那盼望已久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便想:「雖紫夫人現已成遺骸,但倘不謀其一面,豈能甘心?欲了卻此願,只有抓住此機會了。」於是便拋棄一切顧慮,淌著淚,佯裝制止眾侍女號哭,大聲喊道:「暫且不要哭,肅靜一下!」乘與父親說話之機,撩開了帷屏的垂布。此時正是黎明,室內光線暗淡,源氏正守護遺體,燈火移得極近。夕霧藉著燈光,將紫夫人瞧得清清楚楚。但見其容貌十分美麗,真乃玉潔冰清,如此死去,委實可惜呵!源氏見其如此窺視,並未阻撓。他說:「你看她模樣!和生前並無兩樣,但卻不能回生了!」便啜泣不已。夕霧眼裡亦淚水盈盈,一片模糊。後來勉強能睜眼見物,便又細觀遺體。不看則罷,這一看更加悲慟難忍,心潮翻滾。他見紫夫人的頭髮隨便被拂著,雖然稠密,卻無半點雜亂,光彩熠熠,華美照人。那燈光異常明亮,將她顏面耀得雪白。此般安詳靜臥,恬適美麗的容貌,勝過昔日塗朱施粉,披紅掛綠。說她十全十美,亦不過譽。夕霧看得出神,竟希望自己即刻死去,將靈魂跟了這女人,永不分離,那才是萬分愜意的事啊!

紫夫人親近的幾個侍女,早已哭得像個淚人,不省人事了。源氏雖亦悲痛得神思昏亂,但仍得強壓哀傷,處理喪葬諸事。如此傷悲之事,他曾遭逢過幾次,但像這般痛徹骨髓的苦味,尚未嘗過。如此傷心,真可謂空前絕後。葬儀於即日舉行。雖依戀難捨,但終不能抱屍度日,這真乃世間最可悲痛之事。送葬的人,紛沓而至擠滿葬場。葬儀之隆盛無法比擬。當遺骸化為煙雲,升入天空之際,源氏悲痛得死去活來,全賴別人攙扶方到得墓地。見者無不動情,連那些陋俗的愚民,亦灑下傷感之淚。他們感歎道:「如此高貴之人,竟亦遭受此般痛苦啊!」來送葬的待女,個個神志不清,恍若夢中,竟有人差點翻落車下。虧有車副照料,方未發生意外之事。源氏曾記得,夕霧母親葵夫人離世那日清晨,雖亦悲痛欲絕,但不至於全無知覺,而今宵卻只能任淚水橫流,一切皆不知曉了。紫夫人十四日逝世,於十五日清晨舉行葬儀。艷陽高昇,原野上的朝露很快便了無痕跡。源氏痛感人生如夢,像朝露一般,愈加萬念俱灰。心念孤苦在世之日,已為數不多,不如抓此時機遂了出家之願。但又深恐世人譏笑他意志脆弱,不堪打擊,便將此念頭暫擱起來。然胸口鬱抑,終難平靜。

於七七四十九日喪忌中,夕霧大將一直閉居二條院,不離家門半步,侍隨源氏左右。他見父親始終陷於悲痛之中,對此深感同情,自己亦悲。勵不已,便千方百計地撫慰他。日暮時分,朔風凜冽。夕霧又記起音年朔風中窺見的面影。而此次,拜觀遺容,競恍若做夢。傷感之情愈發加重,止不住淚如珠滾。他回轉神思,深恐引人懷疑,便連忙捻數念珠,誦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讓眼淚消失於念珠上。隨即吟詩道:

「當年愉窺玉嬌面,憶此常愛秋宵美。今瞻香消玉體寒,迷離曉夢已漸遠。」此時高僧皆被集中於二條院中,除了七七中規定的念佛以外,又加誦《法華經》,以寄哀悼之情。

源氏陷於極度悲哀之中,無論晝夜,皆淚眼模糊,昏沉度日,不曉世事。他細想自己生平,不禁於心中默念道:「我源氏自念相貌非凡,所為~切,皆超常人。然從童稚起,便屢遭罕見痛苦,因此常寄望於佛法指引,度我出家為僧。只因躊躇難決,終於遷延度日,才道此前所未有的苦痛。此後,世間再無甚留戀。從此潛修佛法,定無何障礙。誰知心中悲痛紛亂,深恐難入佛道。」他惴惴不安,便祈禱於佛:「但願佛祖降福,萬勿使我悲。勵過度!」因紫夫人的死,四方皆來弔慰,無論皇上抑或庶民。凡弔慰者皆誠懇殷切,絕木敷衍應酬。但源氏心事煩亂,對此虛榮,視而不見。然他又不肯讓人看出端倪,恐遭人恥笑:說他已至暮年,仍為喪偶而萬念俱灰,隱身佛門。他於矛盾中掙扎,不免更為痛苦。

那生性多情善感的前太政大臣,見此絕世美人化煙而去,不勝痛惜,屢次前來撫慰源氏。昔年葵她離世,不亦是此時候嗎?他一憶起,便心中異常悲傷。他於日暮冥思苦想:「當時悼惜之人,像左大臣及太君等,大都已離世。短命或長壽,簡直沒甚差別。真乃人世滄桑,迅速無比啊!暮色蒼蒼,哀思陣陣,他即刻修書一封,遣兒子藏人少將將信送與源氏。信中感慨頗多,一端附詩道:

「當年傷悲因故侶,此日哀哭何斯人。舊袖今朝猶濕潤,不幸又添熱淚跡。」正值源氏悲傷,此信更讓他百感交集。當年秋天悼亡的情景又歷歷在目,不勝眷戀,眼淚紛紛滾落,亦無心揩拭。便乘此哀思寫了一首答詩:

「舊恨添新愁,悲苦兩無殊。淒淒衰秋至,總是腸斷時。」源氏本想將滿懷哀傷盡傾紙上,深恐前太政大臣讀後會責怪他感情脆弱。所以回信極其平淡,無甚傷感,只是奉上隻言片語:「承蒙慇勤慰問,實不敢當」之類,以示謝意。

葵夫人離世,按它中體例,源氏穿上了黑色喪服,曾有「喪衣色淡」之詩句。紫夫人離世,源氏所穿喪服亦是黑色,只是顏色偏深。世間凡尊榮富貴者,大都倚財仗勢,欺壓他人,因此往往為世人所痛恨。惟有紫夫人待人謙恭,因此人皆敬仰。她的任何舉措,無論何等細微,皆受世人稱頌。應酬各種場面,皆誠懇殷切。因此她離世之後,即便與她無多少往來之人,聽見蟲鳴鳳吼,亦皆淒然落淚。與她有深交的人,其悲更難抑制了。那些多年來貼身伺候與她親近相處的侍女,皆因她的離世而哀歎命苦,更有傷痛難以自己者,斷然削髮為尼,遠離塵世,隱遁深山。秋好皇后亦信函不斷,殷切慰問,表示無限傷痛。曾贈詩道:

「蕭蕭秋色生不喜,淒淒塞草死後嫌。此時方知她為何不喜好秋景了。」此時源氏雖神昏意迷,但此信與詩仍使他激動不已,便反覆誦閱,難以釋手。源氏覺得惟有秋好皇后一人知其苦痛,與他談心,使他減輕傷痛。他捧信思索,內心的哀思才稍有平息。但眼淚仍淌個不止,他便舉袖揩拭,卻屢拭不止。後來好容易止住,方握筆作答:

「君眼俯瞰九重天,我心厭歎世無常。」源氏將信封好,卻又陷入沉思。他近來憂傷過度,神情恍惚無定。為排遣憂傷,便與眾侍女共處室中。他遣走佛堂裡的人,便潛心源經。他曾指望與紫夫人長世廝守,白頭偕老。又怎奈人命難測,倏然覺成永別,叫他怎不抱恨終生呢?此時他渴望自己驀然逝去,靈魂便能與紫夫人相擁,共生於同一蓮座。二人便可相偕永久,諸事不顧,只一心靜修成佛之道。然而又恐遭人恥笑,於進退兩難中更為厭惱憂傷。紫夫人喪期中所有佛事,皆由夕霧料理。源氏只望早日逃離此塵世,便一味「今朝明朝」地計算著,胡亂度日,恍若夢中。明石皇后等人亦對紫夫人,無時無刻不在眷懷之中。

第四十一章 魔法使

冬去春至,萬物復甦。源氏見此春景,心情愈發鬱悶,不減先前傷悲。此刻前去賀歲之人照例不斷。但源氏借口心緒愁煩,只管閒居簾內。惟有螢兵部卿親王來時,才請入室內暢談。命侍者傳詩:

「措花幽容不復有,為何尋訪春光來?」螢兵部卿親王含淚答道:

「覓勝但為愛幽香,非是尋常賞花人。」源氏見螢兵部卿親王款行紅梅樹下,姿態格外高雅,心想:「真能惜香憐工者,非此君莫屬矣!」春花正含苞吐艷,春色宜人,然無處可聞絲竹之樂。可見景況已殊異於昔了。跟隨紫姬多年來的侍女們,依然身裹深黑色喪服,不改悲哀之情。傷悼亡人,永無已時。此間,源氏足不出戶,更無拜訪其他諸夫人的意願,終計淖守於紫夫人居所。侍女們終日隨待,慇勤伺候,也聊可慰情。其中有幾個侍女,昔日雖未受源氏真寵,卻也常蒙其厚待。如今源氏心緒惡劣,孤枕難眠,卻反不與她們親近。紫姬之死,深傷源氏。此間,他俗念全無,勤佛之心深固。每當值宿,無論哪個侍女,皆令其遠離寢台而眠。孤寂難耐之時,也常常與其閒談舊事。但也偶爾回思:昔日所做有始無終之事甚多,常使紫夫人怨恨。至今想來,實在後悔。他想:「無論逢場作戲,或者迫不得已,我為何要如此令她傷心啊?她生性穩重,凡事都考慮周詳,最善於洞悉人心,但並未長久怨恨於我。每遇此類事故,她推有憂慮。其內心不知有多少傷楚啊。」源氏愈想歉意愈濃,愈想愈悔,心中極為難受。某些侍女知其心事,且如今隨待其例,源氏便偶爾與她們敘談心曲。他念及迎娶三公主時,紫夫人雖不露聲色,其內心卻隱藏無限的無奈和失意,那神色是多麼可憐!尤其落雪那時黎明,即娶三公主後第三日,回六條院時,偶於格子門外停留,身覺奇冷。其時風捲雪飛,景象慘烈。紫夫人起身來迎,甚是溫柔和悅。其實她是將浸透淚痕的衣袖隱藏起來,努力裝出無事樣兒罷了。一念及此,源氏悲痛悔恨交織,一宵無眠。茫然不知幾時能再相見:黎明將至,值夜侍女退回自己居室,忽然有人驚叫:「呀,好厚的雪!」源氏聽過,心境忽又回到昔日雪晨。然景似人空,念之傷懷。使賦詩道:

「雖晚浮塵世,仿如春雪飄。無奈歲月逝,聊賴磋跤過。」吟罷更添悲楚。忙起身盥洗,赴佛前誦經以驅心中哀思。侍女們早將炭火備好,遂送至源氏面前。源氏只留貼身待文中納言君與中將君伺候左右。源氏對她們道:「獨抗日久,昨夜寂寥更比尋常。雖我已習慣這孤寂生活,卻仍有諸種瑣事煩身。」言畢不由長歎。他瞧瞧眾侍女,暗想:「如果我也遁入空門,她們必倍感傷悲。唉,實在可憐啊廠聞到源氏那淒婉的誦經念佛聲,即使鐵石心腸,也會愴然淚下,何況這些溫良純善的多情女子!源氏對她們道:『哦此生所喜榮華富貴,他人無法可比。誰料所遭惡運卻勝於他人。想是佛菩薩要我感悟人生無常、世途多艱之理,故賜我此命吧。我深懂此理,卻毫不在乎,因循度日以至如今!到了暮年,尚蒙受如此傷悲之事。我已看清自己命運坎坷,而悟性又鈍拙,如此反覺心靜。今後我已無絲毫牽掛。只是你們幾個,待我親近芳此,叫我如何割捨得下。看來我太無決斷,但又無可奈何!」言畢覺得兩眼濕熱,趕緊舉袖欲拭。但淚珠早已沿袖滾落。眾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惟淚如泉湧。她們無不願永承源氏左右,皆欲向其訴說苦衷,卻終究無言,惟飲泣吞聲而已。

源氏就這樣晝夜憂傷愁歎。每逢孤寂無聊之時,使喚幾個出類拔萃的侍女前來,敘談往事,打發時日。那個名叫中將君的侍女,自幼侍奉源氏及紫夫人,源氏曾私下對她憐愛。但她以為愧對夫人,故總與源氏保持距離。如今夫人不在人世,拋下了這個生前特別疼愛的侍女,源氏見之如見夫人,因此對她格外垂青。這中將君的品貌皆甚優秀,故源氏待她,比其它待女甚是殊厚。凡非親密者,源氏一概不見。就連向來親睦於他的朝中公卿及諸兄弟親王來訪,他也很少接見。他想:「要抑制哀思,恢復鎮靜,與客人見面,晤談最好。但數月沉迷悲淒,今已形容枯槁,精神頹喪,談吐間難免不出乖僻之語,那樣必會惹人議論,遺留談資傳下惡名。外人傳言我『喪妻後心智迷亂,不能見客』雖非善評,但他們只是耳聞,比之親現我之醜態好受得多。」故連夕霧等人來訪,源氏七隻隔簾相會。此間,他竭力鎮靜,忍耐度日。但終不忍絕緣塵世,毅然遁跡山林。他也很少探訪諸夫人。然一入內室,就立刻淚流不止,苦不堪言,不想看任何人一眼。

明石皇后走時特意留下三皇子與父作伴,以驅孤寂。三皇子特別護衛著庭前那株紅梅,說是「外婆吩咐我的」。此言此景無意又觸動了源氏傷心處。及至二月,群花爭妍,偏有一隻管兒飛落那株紅梅樹上,動情鳴轉。源氏看了,情不能禁,獨自吟道:

「幽院春色寂,群芳開無主。黃若渾不顧,依舊鳴新枝。」邊吟邊在庭中徘徊。

源氏總算從二條院回到了六條院本邪。此時春意更濃,庭前景色美如往昔。源氏雖不惜春,然亦無法安寧。凡有所見,無不因之傷情。如今他所嚮往的,惟靜穆深山,其怫意已日漸增濃。嫩黃的律棠已盛開,源氏見之傷懷,不覺流下數行清淚。別處的花,皆這邊一重櫻盛開,那邊八重櫻盛開,這過八重櫻開敗,那邊山櫻始開花;這邊山櫻開過,那邊紫籐尚留春。這六條院則不同。因紫夭人特別精通各種花木的性質花期,於是有意巧妙配置栽植。故各種花期,彼此銜接。庭中遂花香時時有,格外直入。三皇子道:『櫻花開了,我有主意令它長開不敗:在樹的四周掛起帷帳,風就不會吹掉花了。」他為自己的聰明洋洋自得,模樣煞是逗人喜愛。源氏不覺笑道:「從前有個人,願將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晚風。而你的方法比之更有用。」二人朝夕如此德戲,藉以度日。有一次他對三皇子說道:『將與我作伴,我甚是高興,但時間不多了。縱然我能苟活,也難再與你見面了。」言及此處,又禁不住流下淚來。三星子不悅,答道:「如此不吉之言,外公您怎麼與外婆異口同語?」他無言以對,垂下頭來,撫弄衣袖,聊以遮掩眼淚。

源氏倚欄眺望,庭院盡收眼底。但見大多數侍女尚身著深黑色喪服。略幾個改穿了一般顏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往昔那種華麗線綢。再看自己所穿便服,也極簡潔樸素,絕無一絲花紋。環望室內,陳設也很簡單。裡裡外外給人以蕭條之感,源氏遂賦詩道:

「錦簇春院花,故侶親身植。欲將棄捨去,芳園自成荒。」他此時真情流露,悲傷不已。

源氏孤寂難耐,便想去尼姑三公主那裡散散心。他將三皇子也帶去了,由侍女抱著。三星子到得那裡,便同蒸君一起追玩戲耍,興奮異常。此前那惜花心情已丟得無影無蹤,終究還是借懂孩童。恰逢三公主在怫前誦經。這女子脫離紅塵之初,並非因為著破塵世,深悟佛理。而今卻能靜居幽所,一心事佛,斷絕一切俗念,永生與佛為伴。源氏頓生羨慕之心。他想:「我的道心意不及一個淺薄女子,真叫人慚愧。」頓覺臉上發燒。夕陽映照著佛前所供之花,景色格外美麗。源氏便對三公主說道:「愛春者已逝,園中花皆因之失色!惟這佛前供花依然雅麗。」又道:「紫夫人屋前那株校棠花,姿態優美,世間難以尋覓。花朵也大得悅目!津棠的品質雖高尚不足,但那濃艷色調實在可取。種花者已去,而春渾然不覺,讓那花開得比昔日更加茂盛。唉,真是有意刁弄人啊!」三公主脫口念出兩句古歌:「谷裡無甲子,春來總不知。」源氏暗自思忖:「可回答之言多的是,何必如此掃興?不禁回想紫夫人在世時:「她自幼起,凡使我不快之事,絕不會做。她能見機行事,敏捷應付一切事故。其態度、言語與氣質,高雅而又頗富風趣。」源氏生性易傷懷落淚,一念及此,不禁湧出淚來,好生酸楚。

夕陽去,暮色起,四周景物清幽宜人。源氏即刻告退,出門徑往明石夫人處。久不相晤,忽然光臨,明石夫人深感詫異。但接待時仍落落大方。源氏頗為欣喜,覺得明石夫人終究秀於眾人。但較之紫夭人,意趣尚為欠缺。紫夫人的面影又明晰眼前,源氏頓生戀眷,倍加傷懷。自忖此種痛苦何時才能擺脫。他想既來之則安之,於是同明石夫人閒聊往事道:「鍾愛一人,確是痛事!我自幼便悟得這點,故一直用心留意,不使自己在許多事上太過於執著。往昔我被放逐時,思慮再三,總覺活著無絲毫意思,倒不如了卻此生或者遁入窮荒山林。這也木是什麼難事。誰料竟滯留於世,以致募年。人生將盡,仍為種種本事所困擾,苟喘延活至今。唉,我竟然如此不堅,真是慚愧之極!」他敘說的悲情並不特指一事,明石夫人洞悉其心,覺得這在清理之中,因此同情之心頓生,便答道:「即使是微不足道之人,心中也會有許多牽掛。何況你如此尊貴,怎能對塵世無絲毫留戀呢?匆匆脫離塵世,勢必被世人譏為草率。請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一切還需慎重考慮。一旦遁世,佛意承堅,決難退轉,此理當蒙明察。試看舊例:有的人因受刺激,或者因事不遂願便生厭紅塵,倉促出家。但這終非明智之舉。主君既然立意修怫,就得從長計議。眼下皇子尚幼,待確保儲君之位後出家,方可專心修道。那樣我等也皆喜心贊善了。」她這席話合情合理,甚是妥帖。然而源氏答道:『加此周全思慮,勢必帶來更多痛苦。倒不如輕率一些好。」便向明石夫人聊起諸種可悲舊事。其中說道:「籐壺母后逝世那歲之春,我一見櫻花顏色,就想起古歌:『山櫻若是多情種,今歲應開墨色花。』這是由於我自幼熟習她那古今絕艷之姿,故她一去之後,我便悲痛更勝他人。可見傷悲之心,並木一定要同逝者有特別的關係。紫夫人猝然捨我而去,令我無限悲痛,哀思難忘。並非只因夫婦死別而悲傷,更多的是由於她從小到大,皆我養育,朝夕相伴,直至暮年。突然先我而去,才令我悼死念己,無限悲痛。凡一切極富才情修為,且幽默風趣,於各方面皆令人銘記者,死後受人哀悼便特別深。」二人相敘甚是投機,不覺已至夜深。照理,如此深夜,該留宿於此才是,僅源氏終究辭歸。明石夫人私下甚為不滿,源氏也自覺奇怪。

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潛心誦經。直至子夜,終於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墊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與明石夫人,內有詩:

「灘住虛渺無常世,攜淚泣歸夜半寒。」明正夫人對源氏昨晚失禮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於悲傷過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憐。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計較。答詩道:

「秧田春水自涸後,無跡覓尋水中花。源氏仔細讀了,尤覺明石夫人的詩筆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厭惡此人,常以之為恥。後因看重其穩重可信,雙方遂得以互諒。但紫夫人並不與她深交,只以雅愛之態與之往來。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難耐時,便去明石夫人處敘談一番,以遣心中鬱悶。但已絕不再親見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裡夫人派人給源氏主君送來夏裝,並附詩:

「今朝始著初夏裝,復增憂悲懷春逝?」源氏答詩:

「蟬羽夏衣今始換,蛻去春衫愁更添。」賀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說道:「今日觀賞祭典,必定人皆歡欣。」自猜諸寺院繁華鬧熱景況。稍後又道:「侍女請人必不勝孤寂,你們還是回家規祭吧。」這時,中將君恰在東邊一屋內小睡。源氏走將進去,只見其體態嬌小玲瓏,惹人憐愛。中將君一下驚醒,忙起身相迎,雙頰頓時微紅,急以抽遮面,卻更顯嬌艷。她鬢髮略蓬,一頭青絲長垂。身著米黃色裙子與營草色單衫,上罩深黑色喪服,整個穿著大方得體,顯得格外優美。她的圍裙與唐裝皆脫於邊上,忽見源氏進來,急欲取來穿上。源氏忽見一枝葵花置於其例,遂將花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問道:「此花何名?我已記不得了。」中將君以詩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淨水浮萍生。」吟時臉似羞花,嬌美可愛。源氏見了,急以詩相報:

「嬌花玉柳縱全拋,惟愛葵花情來了。」源氏之意:終不捨得拋的,惟中將君一人耳。

梅雨時節,更無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難熬之時,明晃晃的月亮竟自雲間破露出來,真乃少見景象。這時夕霧大將前來參謁。園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輕風拂過,香氣四處飄逸,芬芳撲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變杜鵑聲」忽然,天色驟變,亮月被這,烏雲堆厚。隨即一陣急風,伴大雨傾盆,燈籠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並不慌張,倒生出幾分情致,遂低吟「蕭蕭暗雨打窗聲」之詩。此句雖然並不特別出色,但與眼前景況相宜,吟誦起來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獨自聞鵑不忍聽,聽時惹我起悲情。」「願君飛傍姐兒宅,我欲與之共賞音」。吟畢,源氏對夕霧道:「獨處一屋,似乎甚為平常,誰料孤寂難耐。但若慣此境況,日後遁跡山林,則可一心修佛了。」說罷又向屋裡喊道:「諸侍女肚子餓了,快取些果物來!此刻喚男僕極為費事,你們快速去拿吧!」這時,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願向「天際凝眸」夕霧見其癡迷悲傷神態,委實可憐,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縱然遁跡山林,修道怕也不專吧!」遂又想:「這也難怪他,連我當初只是隱約覷其面影,便牽掛至今,更何況父親與她朝夕相處如此長呢?」遂向父親請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誰料週年忌辰已漸漸迫近。怎樣舉辦法事,父親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無須鋪排過甚,照常例即可。那張她精心所制極樂世界曼陽羅圖,要供奉於忌辰日的法會中。手寫的與請人所寫佛經不少,那僧都詳知夫人遺志,尚該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張而行。」夕霧說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計慮周妥,後世便無須多慮。無奈她離世過早,且無一可承遺念者,實甚遺憾。」源氏答道:「其他幾位夫人,福壽雙全,但子女甚少,這恰是我命不濟之故。但在你這一代,人丁可興旺了。」近來源氏感情更為脆弱,無論何事,一經提起,便悲痛難堪。夕霧深知其心,故不再對他多聊舊事。恰在此刻,剛才盼待的那只杜鵑在遠處啼鳴起來,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話舊,緣何啼作舊時聲?」啼聲淒切哀婉,讓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詩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侶愁未了。杜鵑啼泣山中來,血德錦羽悲難消。」一字一淚吟誦完畢,凝望天際愈加失神。夕霧亦吟詩道:

「杜宇通連幽冥府,別語離言托君傳。橘樹繁生故鄉地,芬芳花開遍舊園。」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紛紛對吟起來,無論詩句優劣,皆頗富情致。夕霧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親。源氏獨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後他便時來陪宿。夕霧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處他豈能走近?如今卻由他隨意出入。撫今思昔,委實不勝感慨。

天氣漸熱起來。源氏尋得一涼爽之地,安設一座,便獨坐沉思起來。忽見池中蓮花盛開,蓮葉上露珠點點,頓想起「悲無盡兮淚如何,人身之淚何其多」的古歌,一時悵然若失,恍若跌入夢中,直至日暮時分。鳴蟬四起,格外熱鬧。夕陽之下霍麥花鮮美可愛。如此景致,一人獨賞終是索然寡味,遂吟詩道:

「夏日孤寂苦,長天悲泣哀。鳴蟬苦知意,放聲啼相伴。」此時流螢亂飛,不覺低確產前又賦詩:

「流螢思長夜,晚間發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條院內毫無管弦之聲。源氏整日枯坐,癡迷沉沉,也無一侍女去看牛郎織女星相會鵲橋。天幕未啟,源氏實難人睡,便獨自起身,打開邊門,自走廊門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閃,遂步至廊上,賦詩述懷:

「牽牛織女鵲橋會,何須我去徒操心?惟見閒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淚痕。」夏逝秋至,風聲變得愈發淒厲起來。法事舉辦在即,自八月初始,眾皆奔忙起來。源氏以憶舊度日,終於挨至紫姬週年忌辰。源氏暗歎:「怕日後惟有如此消磨歲月了。」法事正日,院內人皆吃素齋,那曼陀羅圖便於今日供請。源氏照例做夜課。中將君端來一盆水,請他淨手。源氏見其扇上題有一首詩,遂取來過目:

「無盡戀慕情,終年淚如雨。誰言忌辰滿,悲哀已全消?」看罷,想了想,便在後面添詩一首:

殘身漸無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淚,如溢萬頃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見園中菊花上覆著棉絮,便吟詩道:

「懷昔共護東籬菊,哀今秋露濕單衣。」

到了十月,陰雨連綿,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於舊時。帳望暮色,蒼涼無比,不覺獨自低吟「十月年年時雨降,何嘗如此濕青衫?」這時雁聲鳴空,但見群雁振翅,飛渡而去。不禁心下羨慕,久久仰望,吟出詩句:

「幽夢何曾見,虛渺遊魂飄。翱翔魔法使,引我覓行道。」此時,源氏感情異常脆弱,事無大小輕重,皆令他觸景傷懷,思念亡人,無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歲月。

至十一月豐明節,宮中舉行五節舞會。滿朝文武歡呼雀躍,自不待言。夕霧大將的兩公子被選為殿上童子,入宮時先來六條院參謁源氏。兩人年齡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們由兩個母舅頭中將與藏人少將陪同而來,皆著白地青色花鳥紋樣小忌衣,映襯下風姿更為瀟灑清秀。源氏見其天真模樣,頓然憶起年少時邂逅的築紫五節舞姬。於是賦詩道:

「豐明筵宴今日盛,群臣進殿紛然忙。我身獨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渾然忘。

今年終於隱忍,暫留塵世。但出家之期已經迫近,心緒不免更加忙亂。他思慮遁世前應有所安排,便尋出各種物品,按等級分贈各傳文,聊為留念。他雖不明示此舉真意,但其貼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來。故歲暮之時,院內格外靜寂,籠罩著悲傷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時,積年情書突現眼前。覺得倘若遺留後世,教人看見甚為不妥,而毀棄又覺可惜,躊躇一陣,終究決定取出焚了為是。忽見須磨流放時所收情書中,紫夫人的信,專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雖事已遙遠。但至今筆墨猶新,這實可為「千年遺念」。忽又念及一旦脫離紅塵,便不能再見之,逐令兩三個親信侍女,將其即刻毀棄於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跡,見了總有無限感慨。何況紫夫人遺墨,源氏一看,便兩眼發花,不能視物,字跡也難以辨認,眼淚竟打濕了信紙。他怕侍女們看了笑話,自感羞愧,便將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詩道:

「舊侶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戀煎我懷。發售傷睹遺世跡,愁心復添悵歎深。」侍女們雖未將信展開來看,但從源氏那癡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遺墨,因此皆悲傷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時,儘管兩人近居,但寫來的信卻是如此淒婉。至今重見,更感悲痛,淚落如雨,竟無法控制。但念悲傷過甚,深恐別人嘲笑他女兒心腸,故不細看。卻於一封長信末尾留下一詩:

「人去枉然存遺跡,不若隨主同化煙。」遂令侍女將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舉行三天佛名會。源氏已認定此乃紅塵中本次了,故一聞鑽館錫杖聲,感慨之情更盛於往常。眾僧不斷向佛祈禱,保佑主人長壽。源氏只覺悲傷,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間大雪翻飛,地上積雪已厚極。導師退出之時,源氏召其進來,敬上酒杯,以表謝意。禮儀隆重比昔,賞賜特別豐厚。此導師一生服務朝廷,且時常出入六條院,故源氏從小便熟。今已滿頭銀絲,源氏甚覺可憐。諸親王及公卿,依舊到六條院參與佛名會。園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鮮妍可愛。按理該有管弦之樂的,但源氏一聞琴笛之聲,便有嗚咽之感,悲不自勝,故取消管弦,推吟誦了一些適時詩歌便了。哦,差點志言!源氏向導師敬酒時,曾奉贈一詩:

「戲命日將盡,再見春景難。梅花合雪放,但插鬢髮邊。」導師答詩云:

「祝君壽無疆,春花年年賞。歎我發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眾人皆吟詩助賀,彼此酬唱,各具特色。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氣色姿容俱佳,一層艷麗之光,更甚於往年。那老僧見了,禁不住流下幾行濁淚。

已近歲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見三皇於東奔西走,喊著:「什麼聲音最響?我要驅鬼。」那姿態令人格外喜愛。源氏想:「我遁跡後,便再無緣見此人倫之趣!」觸景生悲,竟又難以自禁,於是賦詩道:

「亂心時抱恨,怎曉日月經?今朝年華盡,殘命亦將隕。」賦詩畢,他叮囑家人:「元旦招待來客,應隆重比昔,贈送諸親王及大臣的禮品,以及賞賜其他人的福物,皆要盡量豐厚才是。

第四十二章 雲隱

依據小說中故事情節的發展,該章應寫源氏之死,但此章卻只有題名而無正文,因此也沒有述及源氏死去的時間。作者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書中前面部分已描述了許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夫人之死,描寫得尤為沉痛。如果再續寫主人公源氏之死,身為女性的作者本人恐是沒法忍受那種悲苦的。因此僅以題名「雲隱」向讀者暗示,讓讀者自己去想像。

第四十三章 句是子

光源氏逝世,其光輝幾乎無人承繼,儘管他子孫眾多。若將退位的冷泉院算在其中,又未免有所褻污今上所生三皇子與黛君,同在六條院長大,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均氣度不凡,堪稱美男子。但若較之源氏,卻遜色不少。與尋常人相比,自是迥然不同。無k高貴,優雅端莊,世人無不頂禮膜拜,其聲譽竟盛於源氏當年,聲勢愈發不可比及。三皇子仍居於紫夫人故居二條院,因其由紫夫人悉心撫育長大。大皇子為太子,尤為高貴,皇上及明石皇后自是關注有餘。然對三皇子,卻最為寵愛,希望他留居宮中。無奈三皇子眷戀舊居,不願離開。三皇子行過冠禮後,人稱兵部卿親王。大公主居於紫夫人六條院故居東南院的東殿,其室內擺設修飾一襲舊例,可見她對已故外祖母念念不忘。二皇子娶了夕霧右大臣二女公子為妻,居於梅壺院,常離宮至六條院東南院的正殿休息。此二是子為候補太子,德高望重,名領世間。夕霧右大臣諸女中,大女公子已為太子妃,位尊無上。明石是後曾表示按次配對,世人亦這般料想。然旬皇子認為男女婚嫁,若非真心愛戀,終不妥當。夕霧右大臣亦想:「不必如此吧?」故不願三女公子配與三皇子。但若三星子前來求婚,也無話可說。其六個女兒,為略富美名而又恃才傲物的諸親王公卿所仰慕。

話說源氏逝世之後,諸夫人皆悲悲切切退出六條院,各自遷於預定住處。花鼓裡夫人遷入二條院東院,此為源氏分與她的遺產。朱雀院所分的三條宮邸,為尼增三公主居所。明石皇后則常居宮中。至此,六條院內人口頓減,甚是冷清。夕霧右大臣頗有感觸:「據我所知,從古至今,主人生前悉心竭慮所造之宏偉宅院,一旦離世,即棄而荒廢。人生如此滄桑,實甚慘不忍睹!有生之年,我定當恢復六條院舊貌,務使門庭若市。」遂將一條院落葉公主請入六條院,居於花散裡故居東北院。如此安排之後,便隔日輪流住宿於六條院與三條院,每處十五日。雲居雁與落葉公主亦就平分秋色,相安無事。

昔日源氏所造二條院,精美無比。六條院為後來所造,更為富麗堂皇,世稱瓊樓玉宇。如今看來,諸院落皆為明石夫人子孫建造。明石皇后悉心照護眾皇子皇孫。夕霧右大臣亦竭誠奉養父親諸位夫人,一律遵循父親生前舊制,視若親母。但夕霧仍不無遺憾:「倘紫夫人猶在,我當終生們奉!可她卻就此離去,未曾看到我的心意。好不遺憾啊!」念及此事,便惋歎不已。

但凡世事,皆如燈滅一般。每一舉動,無不使人萬念俱灰,平添愁怨。舉世仰慕的源氏,亦無例外。源氏之死,六條院內自是無限傷悲。諸夭人及皇子、皇女更難以言述。風姿優美的紫夫人也已深深印在人們心中。此後,無不萬般想念。正如春花盛期短,聲價更增高一般。

秦君由三公主所生,源氏曾托付於冷泉院,冷泉院便尤為關心黃君。無親生子女的秋好皇后甚是孤寂,故對餐君亦由衷喜愛,惟望老來有靠。蒸君子冷泉院中行過冠禮。十四歲就當了侍從,秋天升任右近中將。不久接連陞官,冷泉上皇御賜晉爵四位,身份倍增。又賜居御殿近旁的房室,並親自指揮佈置裝飾。一應侍女、童女及僕從,皆品貌優秀。種種排場,其豪華竟勝於皇女居處。凡冷泉院和皇后身邊容貌端莊的傳女,亦極力調與蒸君。已故太政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惟生一皇女,冷泉院寵愛萬分。然對黛君的優遇,毫不遜於此皇女。皇后更是寵愛有加,竟奉為上賓,百般優待。務望他舒適安閒,留戀這冷泉院。外人對此,實覺甚為過分。如今,袁君之母三公主潛心修佛,每月定時念佛,每年舉行兩次法華八講。逢遇時節,便舉辦各種法事,以此度送沉寂的歲月。黛君覺母親甚為可憐,非常思念,亦時常省親三條院,倒反若父母一般庇護三公主。但冷泉院和今上常召喚他。皇太子及其諸弟也與他親密無間,以致少有閒暇,心中十分痛苦,恨不能身份為二。幼時隱約聞知出生之事,長大後亦懷疑不已,卻無從深知,甚是煩躁。倘含糊其詞於母親面前,她必痛心疾首,於己亦不安。惟憂慮不止:「到底是何緣故呵?令我糊塗於世。我若有善巧太子自釋疑慮的悟力,才好呢?他常冥思苦想,有時竟毫無知覺,喃喃自語。曾賦詩道:「此身堪悲苦,親去無影蹤。獨自抱疑慮,有誰可相詢?」目是無人能答。因此常胡思亂想,獨自傷心,如患病一般痛楚異常,反覆尋思:「母親當年花容月貌,為何毅然改扮尼裝,遁入空門呢?難道真若幼時所聞:遭意外而憤世出家麼?這等大事,竟無一絲消息?定有隱衷而無人告訴我吧。」又想:「女人修佛有五障,且悟力薄弱,要深曉佛道往生極樂,恐非易事。母親雖朝夕潛心修行,實亦未必如願呢。我須得助其遂志,免卻後世煩惱。」又推想那已逝之人,想必亦是畏罪含恨而死的吧。惟願有生之年能與生父相識,於冠禮亦無心舉行了。然又無法違背常規。行冠之後,更為世人稱道,聲名顯赫了。但他推沉思默想,毫不在意於世事榮華。

今上與尼僧三公主兄妹情深,自是倍加關照蒸君,亦甚覺其可憐。素君與諸皇子皆生於六條院,自小親近,因此明石皇后將他視如親子,不曾改變。源氏生前曾歎息道:「我最為遺憾的是,不能看這晚年之子長大成人,實甚痛心啊!」明玉皇后每每念及,便愈加關懷備至。夕霧右大臣亦悉心竭力撫育黛君,勝於自己的親生子。

昔日,桐壺帝尤為寵愛源氏,故源氏「光君」之稱盛傳於世,由此遭眾人妒忌,加之其母勢單力薄,故處境甚艱。幸而源氏精話世事,巧妙圓滑,深藏不露。終於世局動盪,天下大亂之時平安度險,換而不捨勤修後世。又寬善待人,故得以安然度世。如今這黃君,雖年幼,卻早已揚名於世,且心高志遠。可見前世宿緣深重,非凡胎俗骨,競若菩薩顯世。然其相貌並非甚優,亦無甚驚歎之處,惟神態優雅無比,令人自慚形穢。其心境深送,又與常人天壤之別。特別那一股體香,竟非世間所有。最為奇怪的是:只有其稍稍一動,那香氣便隨風飄送,百步之外亦能聞得。但凡高貴若此之人,必精心修飾,竭力裝扮。爭艷競美,以弓世人讚譽。燕君卻並非如此,反因其奇異體香無從隱藏而煩惱厭惡。其衣亦向來不加黛香,但各種名香藏於諸衣櫃中,混同其固有的香氣,便濃得難以描述。甚至那庭前梅花,稍稍與其衣袖接觸,便芬芳無比。春雨沐浴花樹,水滴沾浸人衣服,歷久猶有餘香。秋野中無主的「籐挎」,芬芳難郁,但一經他接觸,便香消氣散,為另一異香代替。無論何種花,只要經他採摘,那花香便尤為濃郁。

匈親王對黃君這奇異的香氣甚為嫉妒。每日專注於配製香料,將衣服素透。春日賞花時,希望衣浸梅香,兀自躲於梅花園。至秋日,他對耶毫無香氣,世人所愛的女郎花,與小牡鹿所視為妻子的帶露昆花,則置之不理。而對那經霜菊花,衰敗蘭草,不值一賞的地榆,只為含香,即便枯敗不堪,亦愛不釋手。如此煞費苦心,全為一個「香」字。世人遂議論:「這句親王愛香成癌,太過風流了吧。」而昔日源氏在世之時,萬事皆求平淡。

對這親王,蒸君亦時常探訪。每每管弦之會,兩人吹笛技藝各領風騷,難分高下,彼此傾慕又暗自競爭,情趣相投。世人對此亦議論不已。竟稱為「匈兵部卿、意中將」。凡有待嫁之女的高官顯貴,昏欲前來攀親。旬兵部卿親王便從中挑選幾個,打探其品性容貌,然甚為優秀的頗難找得。聞知冷泉院之大公主品貌優越,其母弘徽殿女御身份高貴,秉性風雅。旬親王遂想:「倘大公主能許配於我,倒甚為美滿呢!」公主身邊的幾個侍女,一有機會,便告之公主詳情,以致他愈發難以忍耐戀慕之情了。

黃中將於婚姻之事卻全無思慮。他深感世俗生活索然無味,認為草草愛上~女子,實為作繭自縛。與其如此,不如迴避為好。因此從未幹那把人非議的色情之事。然或因難覓如意之人而故作姿態,亦不得而知。十九歲上便受任為三位宰相,仍兼中將之職。原極受冷泉院及秋好皇后厚愛,又位及人臣,愈加尊貴無上。因念念不忘身世疑慮,常常鬱悶愁苦,沉默寡言,更無心思尋花問柳。眾人交口稱讚。

冷泉院之大公主,令旬兵部卿親王數年來魂牽夢繞。蒸中將與大公主同處一院,朝夕相處,便對她的情狀頗為瞭解,知其品貌高雅優美。遂常暗自思量:「若能娶她為妻,此生就心滿意足了。」冷泉院雖極寵愛黛中將,尋常之事亦任其隨心所欲。但對大公主住處,卻甚為戒備。這亦屬情理中事。袁中將亦不刻意親近,深恐引起事端。他想:「倘生意外,無人能逃脫干係。」袁中將自小便甚可愛,叫人心動,常因一兩句戲語,便令諸多女子傾情於他,風月露水之事自是頗多。但他並不切意追尋,仍深有忌諱。這含糊不表,模稜兩可的態度反急煞了對方。真心愛他的女子深為他的冷淡痛苦。諸人都為能常見他,而上三條院做尼僧三公主之侍女,心念這亦勝於斷絕關係,姑且忍受寂寞。蒸中將倒是性情溫柔,儀表亦委實漂亮。這些女子便回復一日,樂於受騙。

夕霧右大臣原想將二位女公子各許配與匈皇子與蒸君。但蒸中將曾道:「我須於母親有生之年朝夕侍奉。」因而暫消此念。囂中將與女兒血綠太近,原亦為他所顧慮,然又找不出更為稱心的,甚是煩惱。六女公子為傳妾籐典詩所生,其相貌品性皆無僅可指,遠勝正夫人云居雁所生諸女。推因其母身份低微,眾人並不看重,不勝委屈。夕霧甚感憐惜。恰逢一條院落葉公主膝下孤寂,夕霧便將這六女公子迎歸一條院為義女。夕霧尋思:「且佯裝無意,伺一恰當機會,讓黛中將和匈兵部親王與此女相見。這兩人皆極有眼力,定然賞識於她。」遂叫六女公子學習時尚之事,培養風流逸趣,以期男子傾慕,卻不嚴格教育。

按慣例,正月十八為宮中賽射之日。諸親王中成人者皆赴會。夕霧於六條院籌備還饗,甚為隆重,明石皇后所生請是子,皆氣度不凡,俊秀高雅。尤以包兵部卿王出類拔萃。惟有四皇子常陸親王,相貌遠遜於其他諸皇子,許是其母為更衣之故。賽射結束,左近衛方依然獲勝,結束亦早於往年。事皆,夕霧左大將便與旬兵部卿親王、常陸親王及明石是後所生五皇子,同車前往六條院。宰相中將黛君因賽射失敗,欲默然離宮。夕霧拉住他道:「可否送請親皇赴六條院?」夕霧之子衛門督、權中納言、右大井,及眾公卿皆勸他同去。於六條院,路程頗長,遂分班乘車。其時小雪飄舞,暮色清艷無比。伴隨悠揚的笛聲,車子駛入六條院。如此極樂之境,何處能覓?

還饗設於正殿南廂內。獲勝一方的中少將仍朝南坐。諸親王及公卿作陪朝北坐,宴會開始。值興酣之時,將監們便起身表演《求子》舞,長袖翩翩。其時梅花盛開,近旁幾株梅花被袖風扇動,香溢四座。混融素中將那奇異的體香,愈發沁人心脾。眾侍女隔簾窺視蒸中將,議論道:「看不清相貌如何,這天太暗了。然這香氣卻令人沉醉。」眾人聞著香,皆交口稱讚。夕霧右大臣亦認為冀中將非同一般,今日之相貌儀態尤為優美。見他仍默然坐著,便道:「右中將,不可閒坐啊!你也唱一段吧!」冀中將便甚為美妙地唱了一段「大國的神座上」,歌道:八少女,我的八少女!八少女,呀!八少女,呀!站在大國的神座上!站呀,八少女!站呀,八少女!」

第四十四章 紅梅

當時的按察大納言,即已辭世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已放衛門督柏木的長弟紅梅。此人天資聰穎,稟賦極高,且具優雅的性情。後來漸漸長大,官位陞遷,前程無可限量,厚蒙至恩,華貴元比。這紅梅大綱言前後共娶了兩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辭世,眼下的這位為後任太政大臣播黑之女,即從前捨不下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最初,她的外祖父或部卿親王將她嫁給螢兵部卿親王。其人逝世後,便與紅梅有了私情。日久情深,紅梅最後竟不避譏嘲,公開納她為繼室了。紅梅的前妻僅有二女,並無一子,她總感膝下寂寥。於是向神佛祈禱,終讓繼室真木柱為他生得一個兒子。真木柱先有一女,乃與前夫螢兵部卿親王所生,現不離前後,以作先夫遺念。

紅梅大納言對眾子女一視同仁,盡皆寵愛。有幾個生性有疵的侍女,彼此常生齦齲。所幸真木柱夫人生性爽朗,胸懷寬廣,善於周旋調解。縱然有損自己利益的事,也自行寬慰。並不計較。因此矛盾並不尖銳,日子也還平安。三位女公子年齡相若,漸漸成人,皆已舉行了著裳儀式。大納言特別建造了幾所七架寬闊的宅院。大女公子住南廳,二女公子住西廳,而東廳則由螢兵部卿親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常人以為,螢兵部卿親王這位女公子沒了生父,必多苦痛。殊不知她從父親和祖父那裡獲得甚多遺產,故其居所內擺設裝飾與日常生活,皆十分高貴優雅,境況極佳。

紅梅大納言悉心撫養三位女公子.美譽傳播出去,便有不少人慕名來訪,相約婚姻。甚至連皇上和皇太子都曾有過暗示。紅梅尋思:「今上有明石皇后獨蒙聖寵,無人能與之齊肩。但若甘。已做個低級宮人,進宮又有何益?皇太子又為夕霧右大臣家的女御獨佔,恐亦難與之爭寵。但就此畏縮,怕送才德俱佳的女兒入宮,豈不辜負其天生麗質麼?」如此一想,他便下了護心,將大女公子許給了皇太子。大女公子其時妙齡十七八歲,花容月貌,十分可愛。

二女公子之貌更加出眾,其嬌艷優雅更勝其姐,簡直是個絕世麗人。紅梅大納言想:「此女若嫁與常人,委實可惜。將她嫁給旬兵部卿親王,倒很般配。」旬皇子見到真木柱所生的小公子時,常招呼他一同玩耍。這小公子十分聰明靈穎,其眉梢額角他蘊著無窮富貴之氣,一次旬皇子對他說道:「你回去轉告你父親說:我並不滿足於只看見你這個弟弟呢。」小公子便回去如實稟告了。紅梅大納言一聽,便知自己的願望即將實現。對人說:「與其讓一個才德兼優的女子入宮去屈居人下,倒不如嫁給這位旬皇子。這位皇子那麼瀟灑!我若能實現願望,得他為女婿,尚可延年益壽呢。」但目前得先準備大女公子出嫁之事。他私下禱告著:「但願春日明神保佑我,讓我女兒成為皇后。如此。則先父太政大臣的遺恨可慰,亡靈可安了。」便滿懷希望送大女公子入宮做了太子妃。世人皆道:皇太子對這位妃子寵愛有加。因大女公子對宮中生活不熟,便由繼母真木柱夫人伴她入宮。真木柱盡。已盡責,無微不至地照料她。

大女公子入了宮,南廳一時空閒,大納言邪內頓冷清。特別是西廳的二女公子,突然失去了一向親密的姐姐,更是倍感孤寂。住在東廳的女公子雖與其他兩位姐姐異父異母,但非常親暱,不分彼此。晚上三人常常抵足而眠,白天則在一起學習各種藝事。吹彈歌舞,東廳的女公子十分內行,其他兩位女公子將她視若師傅一般。只是這位東廳女公子生性靦腆,連對母親也很少正面相視,真有些可笑。但是她的品貌並不比前面兩位女公子遜色,且那嫵媚之狀還略勝一籌。紅梅大納言想:「我整日只為自己的女兒操勞,對這位女公子卻不在意,真有些對她不住。」便對她母親真木柱說道:「三女兒的婚事,你如有了主意,就及時告知我,我待她一定要象親生女兒一般。」真木柱答道:「這事我還未曾想過,總之不能輕率行事。最終如何,也得聽由天命了。只要我在世,必全力照料她,但我去之後,她就可憐了。我為此而常常擔心。不過到時她或可出家為尼,安度餘生,也不致落人譏笑了。」說著流下淚來。接著又談到這女公子性情如何賢淑。紅梅大納言對這三個女兒向來皆一視同仁,並無親疏之分,但至今還未曾見過一眼這東廳女公子,很想親見其貌。他常抱怨:「她怎地老是避著我,真無趣!」他總想找個機會,乘人不備時偷看,但終究連側影都未曾見得。一日他隔簾對女公子道:「你母親不在家,我代她來照顧你。你對我如此生分,很叫我難過呢。」女公子在帝內稍作答解,聲音溫婉動聽,推想其相貌又是何等美麗,惹人憐愛。大納言常常自豪於女兒比別人優秀,這時聽見東廳女子的聲音便想:「我那兩位恐怕趕不上她吧?可見天下大了,也未必美妙。我原以為我那兩個女兒已無與倫比了,豈知此女比她們更強。」他這樣一想,更想見到東廳公主了。便對她說道:「近幾月來,由於繁忙,絲絃也久不曾聽了。你西廳的二姐正潛心學琵琶,恐欲有所造詣吧。但琵琶這樂器,倘僅學得一鱗半爪,其音便很難聽。如你覺她能夠學好,請費心指導她一下。我並未專習何種樂器,但過去得意之時,參加了不少管絃樂會。因此緣故,對於何種樂器的演奏,皆能鑒別高下優劣。你儘管本曾公開演奏過,但每次聞得你彈奏琵琶,總覺頗似昔年之音。已故六條院大人的真傳,僅夕霧右大臣一人承得。源中納言1與旬兵部卿親王,是天賜才人,凡事盡可與古人媲美,尤其熱衷於音樂。然其撥音的手法稍柔弱,尚不如右大臣。據我所聞,惟有你的琵琶之聲很與他相似。琵琶之道,左手按弦必得嫻熟,方抵佳境。女子按弦,所撥之音獨具嬌氣;便更富情趣的。你彈一曲,讓我欣賞一下吧。取琵琶來!」一般的傳女部不迴避他,卻有幾個身份高貴且年齡最小的詩文,生怕被他看見,一聽見招呼便往內室迴避。大納言很有些氣惱道:「連侍女都疏遠我了,好沒意思啊廠

其時小公子正欲進宮去,同行前先來參見父親。但見他週身值宿打扮,童發下垂,反比紹成總角的正式打扮漂亮可愛了。大綱言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便叫他帶口信給麗景殿的女兒:「你代我向大姐請安,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晚不便入宮。」又笑道:「練練笛子再去吧。皇上常召你到御前演奏,你如今的水平,恐不稱心呢!」便要小公子吹雙調。小公子吹得竟比往日好。大納言高興地說:「你進步很大了,此皆賴於常在此與人合奏。此刻便與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簾內的女公子。女公子推脫不得,只好勉強撥弦,彈了一曲。大納言合著樂拍,吹起了低沉而嫻熟的口哨聲。抬頭見東邊廊簷近旁一株紅梅,正開得鮮艷,便道:『值前此花獨惹人愛呢。旬兵部卿親王今日在宮中,何不送他一枝呢?可知『梅花香色好,惟汝是知音」啊!」又說:「唉,光源氏作近衛大將時,我已是像你這般年紀一個童子,常隨侍他身側。那時情景,總讓人神往。如今這位旬兵部卿親王,也是眾口稱讚的顯赫人物,品貌皆佳,恐因一向崇敬光源氏之故吧,我總覺他遠不及光源氏。儘管與他的關係並木十分密切,然而一想起來便很悲傷。可以想見和他關係親密的人,被遺棄於這茫茫凡塵之中,更是悲痛欲絕了吧。」大納言一下便沉入往事之中,心境有些愴然,剛才的興味也頓然消減。他情不自禁,叫人折了一枝紅梅,交與小公子送入宮去,說道:「只有此親王可寄托我對光源氏的眷戀之情了。昔日釋迎牟尼圓寂之後,其弟子阿難尊者身上靈光顯現,有修為的法師皆疑心他乃釋達復活。如今我為表達懷舊之情,也只有打擾這位親王了。」便吟詩奉贈,詩云:

「涼風惠通國梅意,盼持早芬入園鳴。」他將詩寫在一張紅紙上,夾於小公子的懷紙裡,催他即刻送去。小公子對匈皇子向來親近,遂欣然入宮了。匈皇子自明石皇后上房中退出後,正要回到自己住處。許多殿上人送他出來,小公子也在其中。匈皇子見了,問道:「昨日為何走得那麼早?今日又是何時進來的?」小公幹脆生生地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後來想起又十分後悔,今日我聞知你還在這兒便趕來了。」匈皇子道:「不僅宮中,我那二條院也有好玩的。我希望你常來,那裡還聚了許多小伴呢。」眾人見匈是子只與他一人說話,不便走近,稍候便各自散去了。此時四處幽寂,句是子又對小公子道:「皇太子以往常常召喚你的,為何現在不同了呢?你大姐太沒意思,竟與你爭寵。」小公子答道:「老叫我進去,煩死我了。但是常到您這裡來,……」他不再說下去。匈皇子道:「你姐姐根本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原是可以諒解的,但總叫我心下難受。你家東廳那位姐姐,昔日與我同為皇族。你暗裡替我問她:「她愛我麼?」小公子見時機已到,便呈上紅梅與詩。句是子愉悅地想道:「倘因我求愛而得答詩,那才妙不可言呢。」細細賞玩,愛不釋手。這枝紅梅果然可愛,那枝條的姿態、花房的模樣,以及香氣與顏色,皆非尋常花枝。他說道:「園中開著的紅梅,除了顏色艷麗外,香氣總不及白梅。惟有這枝紅梅不同尋常,竟然色香俱全。」旬皇子素喜梅花,此時心清又極佳,更讚不絕口了。之後又對小公子道:「今夜值宿,就住我這裡吧。」拉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小公子便沒去參見是太子。旬皇子身上有股無與倫比的濃郁香氣,小公子甚為歡喜,與他躺生一起,倍感他可親可愛。勾皇子問他:「此花的主人怎不去侍奉皇太產?」小公子道:「我不知道。聽父親說:要她去侍奉知心之人。」匈皇月曾聞得紅梅大納言有意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而他的所思卻是東廳女公子。只是答詩中此意不便明言,故於農田小公子回府時,他便隨意作了答詩,叫他帶回,其詩云:「梅香若為早鴛愛,誠謝東風通信來。」又囑托他道:「此後別再煩惱他老人家了,你私下轉達東廳那位姐姐即可。」

其後,小公子對東廳姐姐倍加重視,比以往更親近了。以這無邪孩童看來,覺得東廳姐姐的言談舉止優雅穩重,性情和藹可親,但願她能嫁得個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給皇太子,盡享人間富貴。只這東廳姐姐卻深閉閨圍,無人過問。他深為不滿,覺得東廳姐姐可憐。他想:她總得嫁給這位句皇子吧,是以他樂於給皇子送梅花去。只是這封信是答詩,只能交與父親。紅梅大納言看了詩,說道:「此話實乃無聊!這句皇子太貪女色了,知道我們煩厭他這品性,因此在夕霧右大臣和我們面前裝得一本正經,豈不可笑。罕有的輕薄之徒,倒極力做誠實之狀,恐反教人鄙視吧。」他覆信一封,又派小公子帶入宮去,內有詩道:

「君袖苦盼國梅親,更染奇香增盛名。過於風流了,望君見諒。」句是子見他如此認真,想道:「看來他真想將二女公子嫁與我了。」心下有些激動。便答詩道:

「宿層花叢尋芳艷,色迷卻恐世人言。」此答詩毫無誠意,紅梅大綱言看了,心中不免生氣。

後來真水柱夫人自宮中回來,言及宮中情況,告訴大綱言道:「前日小公子宮中值宿,次晨到東宮來,渾身香氣異常濃烈。眾人都以為他自來如此,皇太子卻說:『昨晚你一定在匈兵部卿親王身邊睡覺吧,難怪不來我這兒呢。』他竟吃了酷,真好笑呢。他有回信麼?看不出他有什麼心思。」紅梅大納言答道:「信是有的。這皇於特別喜愛梅花,那天紅梅開得正鮮艷,他獨自欣賞,甚覺可惜。我便順意折了一枝,叫小公於去呈送皇子。此人的衣香確乎異常,連宮女們都自愧不如。還有那源中納言,身上也自有一股奇香,世無所匹。不知他前世如何修煉,以致今世得此善報,好不叫人艷羨。雖同為花,那梅花出類拔萃,香氣也格外可愛。匈皇子性喜梅花,它乎此事也。」他以花作比作旬皇子。

東廳女公子逐漸長大,更加聰慧,凡所見所聞,領悟甚快。然而對於婚嫁大事,卻未曾慮及。世間男子,想必皆有攀龍附鳳之心,擇有權有勢之家,千方百計求婚。放那兩位女公子處甚為熱鬧。而這位東廳文公子門前冷落,閨門常閉。旬皇子聞知,認為時機已到,便鄭重考慮向東廳女公子求婚。他常叫朱小公子,悄悄地要他送信。但大納言總想著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因此常窺察旬皇子動向,期望他動了念頭前來求婚。真木柱夫人看他情狀,覺得難為情,便說道:「大納言差矣,旬皇子之意並不在二女公子,你費這些心思終是枉然。」東廳女公子對匈是子的信隻字不復。但旬皇子愈發追求得緊。真木柱夫人常常自思:「有什麼不好呢?匈皇子品貌俱佳,我倒很希望他作我女婿,日後必是幸福。」但東廳女公子以為匈皇子過於貪色,私情甚多。他對八親王家的女公子,愛得也很深摯,常不顧路途險遠,前去與她幽會。此四處牽扯之人,絕對靠不著的。因此,這門親事決不輕易允許,她決心拒絕他。但真水柱夫人覺得如此會使匈皇子難堪,有時竟背了女兒,偷偷地寫回信與他。

第四十五章 竹河

卻說源氏一族以外的後任太政大臣播黑家,還有幾個侍女在人世。這些侍女善於說長道短,常常不發問,便自會滔滔不絕說出些源氏家族的故事來,與紫夫人的侍女們所說略有出入。據她們道:「關於源氏子孫的傳說,有些並不確切。許是老侍女們年歲太大,頭腦糊塗,記憶不清而弄錯了吧。」到底誰是誰非,難以定奪。

已故髯黑太政大臣和玉髦尚待,生有三男二女。鏡黑大臣竭力教養,指望他們日後出類拔萃。孰料無公不濟,累黑大臣卻因操心過度,溫然長辭了。遭此突變,五望夫人一時束手無策。原本打算及早送女兒入宮,也只好延擱。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脈內遭此惡運,門庭日漸冷落。玉囊尚待的近親中頗有權勢顯赫者無奈親戚身份高貴,往來並不親密。且已故望黑大臣生性孤僻,不善言談,與人交往甚淺。或許是此緣故,玉望夫人竟沒有一個知心朋友。惟六條院源氏主君始終視玉置若親生女兒,臨終時特地於遺囑中寫明,玉鬢所得遺產僅次於秋好皇后。夕霧右大臣亦甚是關心玉望,每逢有事,必來探訪,其親近反勝於嫡親姐妹。

玉望夫人對三位公子的前程並不十分擔心。三位公子皆已行過冠禮,正值曉事年齡。雖因亡故而有些孤苦無助,但也會理所當然逐級晉陞。倒是兩位女公子令玉望夫人憂慮。鏡黑大臣生前,今上也曾示意,望他送女兒入宮。並時時屈指計算年月,推想女兒已出落成人,催他早日實行,但玉鬢夫人私下認為:「明石皇后深受寵幸,位尊無上。倘女兒入宮,定然位居其下,埋沒於嬪妃之中,庸庸碌碌列於未席。戰戰兢兢,察色行事,永無出頭之日,毫無意思。眼看我女兒仰人鼻息,屈居下位,我如何心甘?」如此思前想後,舉棋不定。冷泉院也一心想得玉髦之女,竟將往事重提,對玉髦當年的無情仍感怨恨,說道:「昔日尚且這般,如今年事漸高,形容醜陋,自是更遭人唾棄。儘管如此,我還是請你將我視作你女兒的可靠保護人,將她托付與我吧。」他固執地請求。玉童心想:『叫我怎生是好?我這命運真是多劫難啊!他定是將我看作了冷酷無情女子,好不難堪。如今到了這般年紀,索性將女兒嫁與他,以釋前嫌吧。」但又猶豫不決。

兩位女公子相貌姣美,世稱美人,傾慕之人不計其數。夕霧右大臣家請公子中的藏人少將,乃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品貌兼優,官爵顯於其他兄弟,尤為父母寵愛,亦誠懇地求婚於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從親緣關係而言,其與王慧的關係密不可分3因此他與弟兄們常出人錢黑大臣脈內,玉望夫人亦甚疼愛他們。這藏人少將也與侍女們混得很熟,常向她們傾訴自己對大女公子的傾慕。眾侍女便常在玉霎夫人身邊極口讚揚藏人少將。玉髦夫人甚感煩亂,但又覺得他很可憐。其母雲居雁夫人也不時寫信給玉望夫人。殷切請求。父親夕霧大臣亦曾道:「如今他官位雖低,但看在我們面上請答應他吧。」但玉髦夫人早已決定:大女公子決不嫁臣下,必須入宮。至於二女公子,若藏人少將官位稍高,門當戶對時,許嫁與他亦未嘗不可c藏人少將則固執地堅持:倘五望不許婚,便將女公子強行搶走。玉髦夫人對這門親事雖不甚反對,但恐於正式許諾之前發生醜事,盛傳於世,遭人譏議,敗壞門風。遂再三告誡傳遞信件的侍女們:「你們務必謹慎,以免有所閃失。」侍女們從此忐忑不安,甚感為難。

再說六條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三公主所生的蒸君,冷泉院視如親子一般疼愛,封為四位侍從。其時蒸君年僅十四五歲,天真爛漫,但心靈卻早熟,深請人事。加之儀表堂堂,足見前程遠大。玉望尚待有;已招他為婿。尚待的鄰宅與三公主的三條院相距甚近。因此每逢礎內舉辦管弦之會,眾公子便常邀請黃君前來共樂。盛聞尚侍邸內美人之名,青年男子無不心馳神往,皆身著錦衣繡袍,風度翩翩。若論相貌,則首推藏人少將最為秀美;論品性、風度,則這四位待從最為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總而言之,無人能與此二人媲美。人們均因黃君為原氏之子,格外看重他。許是源於此因,甚盛名眾口皆碑。青年侍女更是讚不絕口。五望尚待也極為疼愛,常與他親切閒話。她道:「你父親當年氣宇軒昂,其俊逸之姿令人至今難以忘懷。你頗具父親遺姿,每次見到,便能聊以自慰」。夕霧大臣位高權重,若無特別機會,亦難見上一面。」因此,她視黃君如親兄弟,蒸君亦當她為長姐,不時探訪。蒸君品行端莊,舉止穩重,絕非輕薄男子。侍候兩位女公子的青年侍女們見他婚事不見眉目,都非常著急,甚感遺憾。他們常與他開玩笑,令黃君煩惱萬分。

不覺已值次年正月初一。玉髦尚待的異母兄弟紅梅大綱言、籐中納言來尚待郵賀年。這紅梅大納言即昔日唱《高砂》的童子。籐中納吉為已故貨黑太政大臣前委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夕霧右大臣帶著六位公子也來了。右大臣氣宇軒昂,舉止灑脫。六位公子亦皆眉清目秀,且早年得志,意氣風發。世人均道這一家至善至美。惟藏人少將,雖特別受父母恩寵,卻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如往年一樣,夕霧有大臣與玉鬢尚侍隔帷而談。夕霧右大臣說道:「如今這把年紀,除了宮,便無心走動。常思前來叩訪,共敘往日情誼,卻總因無甚要事,才能如願。尊處若逢有事,悉請吩咐諸小兒辦理。小弟早已交待波等忠心效勞,不得怠慢。」玉望尚侍答道:「寒門道此惡變,勢力衰微,今已微不足道。承蒙照拂依舊,愈發令我緬懷先人,唸唸難忘。」接著便將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宮之事略述一二,說道:「家勢衰微,入宮恐受冷落,徒增煩惱。因此甚是憂慮,進退難決。」夕霧答道:「曾聞今上宣示此意,不知確否。冷泉院雖已退位,似乎聲威亦有所減,然容貌俊美,無人可及。雖年事稍高,卻如少年一般,風度翩翩。倘舍下有女可差,必應召人院。可惜無一人夠得上姿容秀美的諸宮眷之列。但不知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是否已稟明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昔日亦曾有意將女兒送人宮,終因顧忌此人,未曾如願。」玉望說道:「弘激殿女御也曾勸我,道近來頗感孤寂,願與冷泉院悉心照顧我女,以遣寂寞云云。竟使我有些動心了。」

告辭玉累尚侍,眾人即赴三條院向三公主賀歲。與朱雀院、六條院源氏有舊情或其它關係的人,均不曾將這尼僧公主忘記,齊來賀年。滾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將、右中共、籐侍從等,皆陪伴夕霧大臣同往。一時錦冠華蓋簇集,氣勢頗為龐大莊嚴!

時至日暮,四位待從蒸君也來向玉望尚待賀年。白晝雲集於此的眾多顯貴公子,皆儀表堂堂,無暇可擊。然這四位侍從的到來,令眾人盡皆遜色。好激動的侍女們七嘴八舌道:「終究是這位公子與眾不同啊廣「來作我家小姐夫婚,倒是地造天設般匹配!」這蒸君的確溫文爾雅,風姿可愛。尤其是行動舉止間,身上所散發的股股香氣,令人陶醉。即或是大家閨秀,只要略曉情趣,亦定會注目凝視秀君,讚歎不已。其時玉髦尚待正在念佛堂裡,聞知黃君前來賀年,吩咐侍女道:「快請公子!」黃君自東階人佛堂,於門口簾前坐下。佛堂窗前幾株小梅樹,正含苞欲放。早春的營啼尚欠婉轉。眾侍女百般挑逗蒸君,希望這美男子於這美景中更為風流飄逸。孰料黃君卻兀自緘默無語,一本正經,頗令她們失望。內有一身份高貴名叫宰相君的侍女詠詩一首奉贈。詩道:

「小梅吐新蕊,更添嬌艷色。手折芬芳枝,妍姿不勝看。」如此才思敏捷,脫口成章,黃君甚感欽佩,便答詩道:

「小梅吐新蕊,遙望似殘柯。未知嬌艷色,深藏花心裡。如若不信,請觸我袖。」便與她們汗起了玩笑。眾侍女齊聲道:「的確『色妍香更濃』啊!」眾傳文此時興致勃勃,肆意嘻笑起來,倒真想上前拉其衣袖逗趣。恰逢王慧尚待從佛堂裡膝行出來,見此情狀,輕聲罵道:「你們真是放肆,連如此溫順的老實人也不放過,不害臊嗎廣黛君聽罷,暗想:「我為老實人,豈不令我委屈嗎?」尚待幼子籐侍從無須往各處賀年,因其還不曾上殿任職,此刻正閒居家中。他捧出兩個嫩沉香木盤,盛上果物茶水,招待黛君。尚待想道:「夕霧右大臣愈上年紀,愈與父親肖似。蒸君雖不肖似父親,但那溫文爾雅、沉著穩重的風度倒具源氏主君當年神韻,恍如主君在世。」回首往事,甚是傷懷。秦君人去而香氣仍維繞於室,令眾侍女羨歎不止。

四位侍從蒸君自被稱為老實人後,心中終覺委屈,頗不甘心。正月二十過後,正值梅花盛開。為讓尚待改變看法,在眾侍女面前一展風流,乃特赴尚待府邪造訪籐侍從。進入中門,但見一穿著與他相似的男子站在那裡。這人見蒸君走來,慌忙躲避,不想卻被黛君拉住。一看,卻是常躊躇於此的藏人少將。他想:「此人許是被正殿西邊的琵琶、琴箏聲所迷戀吧。為情所困真痛苦啊!而強欲求愛,更是罪孽深重!」片刻琴聲停止。袁君便對藏人少將道:「請你在前指引吧!我對此很陌生。」兩人遂攜手唱著催馬樂偵技產同行,逕直向西面廊前的紅梅樹走去。尊君身上香氣四溢,勝於花香,侍女們早已聞得,忙打開邊門,用和琴含著《梅枝》的歌聲,彈出美妙和諧的音樂來。尊君心想和琴為女子所用,不宜彈《梅枝》這呂調樂曲,而她們卻彈得如此純熟。興之所致,二人又將此曲從頭唱了一遍。侍女們使用琵琶來伴奏,其技藝亦甚精湛。蒸君覺得此地確為風流之處,足令人心曠神怡。於是放縱情懷。與侍女們調情說笑起來。玉髦尚侍亦叫人送來一張和琴。蒸君和藏人少將彼此謙著。尚待便傳言熏君:「你的斥音酷似先父,這我早已聞知,趁今宵罵聲引誘琴聲,不妨彈奏一曲吧。」蒸君心想:「尚待盛情邀請,若我怯場怕羞,未免有失禮遇。」於是勉強彈奏了一曲。玉霎尚待聽來,琴聲果然優美無比。源氏雖為玉髦尚侍的義父,但生前父女不常見面,而今源氏辭世多年,玉器尚待常常觸景生情,睹物思人。今日素君的琴聲,自是令她更為感傷。她道:「蒸君相貌堂堂,肖似已故柏木大納言。連這琴聲,亦與大納言有同工之妙。」說罷淚流不止。近日她極易傷感流淚,許是年事漸高之故吧。藏人少將亦唱了一曲「瓜鵬綿綿」,歌聲甚為美妙。座上無老人呼叨煩擾,諸公子便無所顧忌,相互勸誘,盡興而歡。主人籐侍從與其父髯黑大臣極為肖似,不甚擅長歌樂彈奏,誰知舉杯勸酒。眾人便慫恿他:『你也須盡興唱個祝詞啊?」他便附和著眾人唱催馬樂《竹河》。歌聲雖顯幼稚,卻亦甚美妙。其時簾內送來一杯酒。黃君道:「聽說酒醉吐露真言,神思不清,言語錯亂。倘若飲醉,叫我如何是好?」便不再接受酒杯。帶內又送出一套女子的褂子和禮服,尊香撲鼻,乃臨時應酬,贈與黛君的賞品。董君甚是不解,問道:「這又為何?」便將賞品推與籐侍從,起身告辭。籐侍從忙拉住蔡君,將衣衫交還給他。表君道:「『水驛』酒3我已飲過。夜色已深,恕不奉陪!」說畢便逃也似的回家了。再說藏人少將見勇君隨意出入此地而頗受喜愛,頓覺自慚形穢,心中不免怨恨,口上亦就洩露出來。吟詩道:

「眾皆賞贊清惜花,我獨迷戀藹藹夜。」吟罷,長歎一聲,便欲回去。帝內一侍女即答詩道:

「皆因時地生雅興,不惟梅香悅春心。」

翌日,四位待從素君特遣使者送信與籐侍從。信中道:「昨夜因不勝酒力,舉止有失檢點,讓諸君見笑了。」他意欲玉髦尚待知曉,便在信中用了許多假名。並於一端附詩道:

「吟得《竹河》章末句,料君知悉我深心叩」籐侍從即將信呈送正殿,與母親一起看。玉望尚待看罷信,讚道:「字跡好不瀟灑啊!小小年紀便已這般靈慧,足見前世造化深厚。雖幼時喪父,母親出家為尼,失卻父母疼愛撫育,卻出落得如此出眾,真是蒼天庇佑啊廣言下之意,乃指責兒子文筆拙劣,遠不及蒸君。這籐侍從的回信,文筆確實幼稚,信中道:「昨夜你喝了酒就走,如經過水驛一般,大家皆感奇怪呢。

歌罷《竹河》良宵水,詢君何故匆匆歸戶自此,尊君就以拜訪籐侍從為名,頻頻出入於玉霎尚侍家,並將愛慕女公子之意隱約吐露。那藏人少將的怨恨亦不無道理,尚侍哪裡的人的確喜歡蒸君。甚至尚未成人的籐侍從,亦與黛君要好,形影不離。

轉眼到了三月,春光九限美好。玉髦尚待邪內,一些櫻花正爭奇鬥妍,一些已開始凋謝,微風拂來,漫天落英繽紛。春日晝長人靜,閒寂無聊,欣賞春累倒也無妨。兩位女公子在侍女們簇擁下款款移步入院,賞花玩景。兩位女公子正值豆宏年華,出落得花容月貌,端在煙雅。大女公子容顏姣艷,氣質高雅,顯現帝后丰姿。身著表白裡紅的褂子、核棠色罩衫,明艷入時,甚是華麗照人。那無限嬌媚,由衣裙上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其風韻令見者無不自慚形穢,望塵莫及。二女公子也木相上下,身著淡紅梅色褂,外罩表白裡紅衫,秀髮柔美動人,似柳絲扶風。眾人私下品評道:二女公子亭亭玉立的秀姿,清秀脫俗的容貌,溫雅煙淑的性情,略勝大女公子一籌;然又遠不及其姐姿色艷麗。二人相映絕倫,益彰無僅。一日,姐妹二人弈棋取樂。初光鬢影,互相輝映,好一幅動人的風景。幼弟籐侍從作見證人,侍坐近旁。兩兄長窺探一下簾內,說道:「侍從真好福氣,也作見證人了!」隨即毫無忌憚地坐了下來。女公子身邊的侍女均不由自主調整姿勢。長兄左近中將歎道:「宮中瑣事繁多,不能像侍從這般伴隨姐妹,令人抱憾!」次兄右中井也說道:「聽差宮中,不敢分心。無暇照料家裡,望姐妹見諒。」兩姐妹聽兄長們如此客氣,便停止弈棋,甚感難堪,滿面嬌羞,那情狀令人憐愛無比。左近中將又道:「每逢出人宮中,我便常想若父親在世,我們該多好啊!」話不曾道完。早已淚眼源隴。這左近中將年約二十七八,時刻牽掛妹妹前程,用心細微,未忘父親遺願。

庭園中百花爭艷,欣欣向榮,櫻花尤為艷麗。兩位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與欣賞,讚道:「如此艷麗,何花能與之媲美?」長兄左近中將憶起昔日情景,慨然道:「幼時,你們二人常爭奪此花樹,一個道『這花是我的!』一個道『這花是我的』!父親裁決道:『這花歸姐姐。』母親卻道:『這花應屬妹妹。』我聞後,雖沒哭鬧,但卻很是傷心。」略停片刻,又傷感道:「櫻花已老。追憶逝水流年,請人先我而去,此身哀愁何其多!」如此時而感歎,時而嫁笑,倒也頗有閒情逸致。原來這左近中將最近當了女婿,像如今這般從容盤桓,甚是難得。今日為櫻花所動情,因此耽待較久。玉髦尚待雖早為人母,且子女均長大成人,但容顏依舊,昔日風韻猶存,別有~番動人丰姿。時至今日,冷泉院想必仍在愛慕玉髦容姿。回首往事,難以忘懷,故竭誠盼望大女公子入待。對於大女公子入待冷泉院一事,左近中將並不十分贊同,說道:「此事終非長久之計,凡事都講和諧。冷泉院容貌俊麗,舉世無雙,自是令人仰慕,然已退位,非值盛時。就是那琴笛之曲調、花之顏色、鳥之鳴聲,亦講究合乎時宜,方能悅人耳目。故不如當太子妃為妙。」玉髦答道:「這也未必。皇太子身旁,早有高貴之人今寵,位尊無比,恐非我們力所能及。倘勉強播合,必不能稱心順意」終為世人恥笑,務必三思。若你父在世,雖不知命運如何,但總有所助,亦不會如此尷尬!」說到此處,眾人甚是傷感。左近中將等人離去後,兩女公子繼續棄棋。二人以櫻花為賭物,說道:「凡三棄二勝者,櫻花歸其所有。」其時日薄西山,暮色幽暗,便將棋局移至簷前。眾侍女高捲簾子,皆盼望自家女公子領先。

恰逢此刻,那藏人少將來籐侍從室中訪晤。籐侍從送兩位兄長回府,四周寂靜無人,廊上門皆敞開。藏人少將便走近門邊向內院窺視。天賜良機,只見一群侍女正簇擁著兩位女公子下棋。這時天漸昏暗,視物不清。藏人少將細細分辨,始知那著表白裡紅褂子的乃大女公子。此真謂「謝後好將紀念留」的顏色,確實艷麗無限。藏人少將尋思:如此國色天姿,倘為他人之妻,實在令人惋惜。夕陽返照,侍女們姿態萬千,風情萬種,令人迷戀。賽棋終見分曉:右方的二女公子贏了。身側眾侍女便歡呼雀躍起來。有人笑著高喊:「還木快奏樂助興!」還有人興致盎然道:「這櫻花如今歸二小姐了廣藏人少將不明她們爭議何事,惟覺眾人言語婉轉動聽,極欲參與其間。但見女子們無拘無束,談笑風生,深恐貿然闖入會使她們手足無措,只得無奈地獨自歸去。此後藏人少將常悄然徘徊於此,祈願上蒼再賜良機。

自這日始,兩女公子每日以奪櫻花為戲。一日黃昏,東風驟起,吹落櫻花滿地,令人憐惜不已。敗者大女公子因景賦詩道:

「此櫻縱非我所有,風虐亦替花擔憂。」大女公子的侍女宰相君幫助女主人,續吟道:

「繽紛花落開未久,不足珍此無常物。」右方的二女公子也賦詩唱和:

「本是尋常風花落,意氣不平輸此櫻。」二女公子身側侍女大輔君接著吟道:

「多情落花意屬我,碾作泥塵亦彌珍。」贏方女童趁興走下庭院,倘祥櫻花樹下,拾集了許多落花,吟詩道:

「殘英縱落伴風塵,亦須拾集珍我物。」對方侍女不甘示弱,也以詩格酬:

「欲得長保櫻花盛,只恨蔽風無巨袖。」你們太小氣吧!」她貶斥贏方侍女。

如此閒情逸致,不覺歲月磋路遠逝。卻說玉望尚待心中掛念女兒前程,日夜茶飯不香。冷泉院日日來信。弘徽殿女御致函敦促:「你們舉棋不定,誠心疏遠我麼?上皇以為是我嫉妒,在其間作梗。令人實在不快!答應與否,清早定奪。」措辭情真意切。玉望尚待尋思:「這定是前世宿緣了!對方如此真心,實難令人推卻!」遂決定送大女公於人冷泉院。妝直服飾諸物,先前早已置齊。只是侍女用品,須即刻籌辦。舉府上下,一片忙碌。

藏人少將聞此消息,肝腸欲斷,遂泣訴於其母雲居雁夫人。雲居雁也無可奈何,不得已向玉望尚待寫信:「修書奉讀,只因木肖之子癡情慾死,請勿怪罪。倘若體恤下情,務請置腹以語,聊慰其癡心。」其言淒楚,感人肺腑。玉髦痛苦不堪,惟有哀歎。終於覆信:「此事由來已久,心中猶豫難決,近因冷泉上是催促甚緊,言辭懇摯,使我心神線亂,惟有遵命而行。令郎既然如此癡心,望其勿躁靜候,上蒼難負有情人。」玉鬢竊自計慮:待大女公子太冷泉院後,即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她有顧慮:兩女同時出嫁,未免過分觸目。何況藏人少將眼下位卑官低。但藏人少將卻難移愛於二女公於。自那日薄暮偷窺大女公子花容月貌之後,頻頻眷戀情影。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如今遭此挫傷,日夜只聞其悲歎。

藏人少將深知大局已定,但覺心中苦悶,總想藉機牢騷一番,遂去訪晤籐侍從。恰逢籐侍從正拜讀蒸君來信,見藏人少將闖入,正欲藏信,孰料藏人少將早猜出是蒸君來信,急牽信手中。籐侍從心想:倘若堅決不與,他必疑心有事相瞞。遂任其拿去。信裡並無要事,推慨歎世事艱難,微露怨恨罷了。內有一詩:

「日月無情空虛過,又逢殘春人斷腸。」藏人少將閱畢,想:「原來此人這般悠閒,連慨歎怨恨也如此斯文。我品性太急,招人恥笑,受人冷落,大概也因這暴躁脾氣吧。」胸中愈發憂鬱,無心與籐侍從續談,欲去同熟悉的侍女中將擺談。但想擺談也是徒費心思,政只有哀歎。籐侍從道:「我欲回信黃君,始不奉陪。」遂持信去與母親相商。藏人少將遇此情狀,心中極為不快,凡欲發作。可見癡情男人的心思了!

藏人少將來至中將室中,滿腔怨恨,難以自抑。侍女中將見其為情所困,深怕言語差錯,便閃爍其詞,答語含糊。藏人少將談及那日黃昏偷窺賽棋之事,說道:「如能與她再謀一面,即使者夢中一樣隱約,也死而無憾了!哎,日後我將如何度日啊?恐怕與你這般促膝談心之機也不多了!『可哀之事亦可愛』,言之有理啊!」語甚懇摯哀怨。侍女中將頗受感動,深覺憐惜,卻慰之無計。夫人欲將二女公子許配與他,以慰其癡,但他心中只有大女公子。中將猜想他必是因為那天黃昏目睹了大女公子天姿國色,才如此癡狂。這雖合情理,然而她仍埋怨道:「你偷窺之事倘叫夫人獲悉,她必以為你行為卑鄙而嫌棄你。我已不再同情你,你真令人失望啊廠藏人少將答道:「世間一切,我已無所謂了。推那日大女公子求勝,好令我抱憾。倘若當時作設法帶我進去,我只須使個眼神,定叫大小姐穩操勝券。唉/於是吟道:

「我身無名甚嗟歎,何故剛強不饒人?」中將笑吟:

「棋局憑力判輸贏,好勝爭強徒勞心。」藏人少將依然心中有恨,又賦詩道:

「尊君執掌我生死,盼待援引困厄身。」藏人少將哀樂反覆,嗟歎不已。直至東方破曉,方憂傷辭歸。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更衣節。夕霧右大臣家諸公子皆人宮賀節,惟藏人少將鬱鬱寡歡,神情恍憾,蟄伏不去。母親雲居雁老淚縱橫,甚是同情。右大臣也說道:「當初我恐冷泉上是不快,又妄以為五望尚侍不會應允,故每次謀面皆未提出求婚,真令人後悔莫及。倘我親口提出,她必定答允。」藏人少將照舊寫信訴恨於玉髦尚待。這回贈詩道:

「殘春猶窺花月貌,濃夏徘徊綠樹蔭。」此刻,幾個身份較高的侍女,皆族擁於玉髦尚侍前,向她敘述眾多求婚者失望後的種種苦狀。侍女中將道:「藏人少將言『尊君執掌我生死』之語,顯見並非空言,真可憐啊!」尚侍亦覺此人可憐。由於夕霧右大臣與少將生母亦曾有意,藏人少將又甚為癡情。因此尚待決定,無論如何,也須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卻又以為藏人少將妨礙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確無理。何況滾黑大臣生前早作預定:大女公子決不與臣下結髮同機,無論此人如何位高權重。如今人冷泉院,尚嫌前程有限,愧對其夫遺願。侍女在此時送進藏人少將信函,實在不合時宜。中將遂回復一詩:

「悵對青空沉思久,方知君心在嬌花。」眾侍女看完詩,皆道:「他已癡狂這般,何必再拿他開心呢?」然而中將怕改寫麻煩,也就作罷。

大女公子定於四月初九日人冷泉院。夕霧右大臣也特遣眾多車輛與聽差前去供用。雲居雁夫人雖與異母姐姐玉望尚待曾有怨恨,關係略為相流,但慮及年來因少將之事與她頻頻通信,眼下突然絕交,情理難通,也遭世人恥笑。遂贈送了豐厚的華麗女裝,作為眾侍女的犒賞。並附信道:「妹因小兒藏人少將精神恍館,疲於照理,不能前來相助,特以致歉!而姐卻吝賜示,頗疏遠小妹矣。」此信措辭穩重,而牢裡行間暗呈不平之意。玉髦尚待閱後實感抱歉。夕霧右大臣去信道:「弟本應親來恭賀,無奈恰逢忌日,難如心願,甚感歉疚!今特遣小兒前來,以供驅使。望任意差遣,勿加顧慮為幸!」他派原少將及兵衛佐二子前去。

紅梅大綱言也派遣清侍女及車輛前往聽差候用。其夫人即已故毅黑太政大臣前妻之女真木柱,與玉髦尚侍關係非同一般o但真水柱夫人卻無動於衷,誰有其胞弟籐中納言親往,與兩個異母兄弟即玉望之子左近中將及右中非共同幫辦諸多雜事。他們回思父親在世之日,無不萬端感慨。

藏人少將又寫信與侍女中將,傾述失戀之苦。信中說道:「我大限已至,悲痛至極。惟望能得大小姐一語:哦憐惜你。』或可苟延殘喘,暫留於世。」中將呈信與大女公子。適逢姐妹二人正依依話別,相顧無話凝噎。昔日兩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鄰居東西兩室,中間開一界門,尚嫌疏隔甚遠。如今卻勞燕分飛,怎堪離愁別痛?今日大女公子穿著格外考究,容顏風資高貴異人。回想父親在世之日關懷其前程所言,依戀不已。正值此際,侍女送來藏人少將來信。她取來讀過,暗自尋思:「這少將父母健在,家勢顯赫,當為幸福之人,緣何這般悲觀,言這等無聊話語?」她深覺詫異。又慮及『太限已至」,不知是真是假,遂於此信紙一端寫道:

「『憐惜』非比尋常言,總可無由向人語?只對『大限已至』之語,稍有理解。」便對侍女中將說道:「你按此意回復罷。」孰料中將意將原信送了去。藏人少將一見大女公子手筆,欣喜之情勝獲至寶。又想到大女公子已信他信中所言「命限今日」,激動不已,熱淚流淌無盡。遂又立刻模仿古歌『雌人喪名節」的語調,寄詩訴怨:

「人生死難尋,不能盼君憐。君若願啟唇對我言聲『憐愛』,我即刻剜清而亡。」大女公子閱畢,想:『順厭之極,竟來如此覆信!定是中將不曾將詩另行抄寫。便將來詩退回。」她心中頗覺煩悶,就此緘默不言。

隨大女公子人冷泉院的侍女及女童,皆裝扮得光彩照人且合乎禮儀。入院儀式,與人宮大同小異。大女公子先去參見弘徽殿女御。玉髦尚待親送女兒人院,便與女御敘談。直至夜深,大女公子方才人冷泉院寢宮。秋好皇后與弘徽殿女御均已入宮多年,昔日風韻已隨年老俱衰。而大女公子正值青春年華o花容月貌,雪膚玉體。冷泉院見了,安有不憐愛之理?因而大女公子大受寵幸。榮貴元及。冷泉院退位後形同人臣,安閒自在,生活更為幸福。他竭誠希望玉望尚待能暫住院中,但尚待卻立刻歸去。冷泉院甚覺遺憾,惆悵不已。

冷泉院極為痛愛源侍從黛君,常召他近身,恰似昔年桐壺帝疼愛年幼的光源氏一般。故黃君對院內后妃皆甚親近,常自由出入。蒸君對新入院的大女公子,表面上雖然照例親近,但私下卻在猜度:不知她對我有何想法。一日黃昏,四境清幽,秦君偕同籐侍從一道人院。見大女公子居室近處的五葉松上藏花纏繞,開得嬌艷欲滴,二人遂於池邊席苔而坐,共同觀賞。尊君不願明言對其姐的失戀,惟閃爍訴其情場失意之苦。賦詩道:

「昔日如若爭攀折,籐花甚勝蒼松色。」籐侍從見黛君欣賞籐花時神情愁苦,對其失戀之苦倍加同情。遂賦詩向他暗示:此次大姐入院,她並不贊成。其詩道:

「籐花雖是我故親,無奈未能助君攀。」籐侍從本性忠厚,甚替熏君抱屈。其實黛君本人對大女公子並不癡迷,但求婚不成,總覺有些惆悵。至於藏人少將,卻是痛徹心扉,苦樂無常,幾乎失去理智,做出越軌行為來。在向大女公子求婚請人中,有的已移愛於二女公子。玉髦尚待深恐雲居雁懷恨於她,擬將二女公子許配與她的小兒,也曾將此意暗示於少將。但藏人少將自大女公子嫁後,便不曾來訪。昔日,藏人少將偕同兄弟常出入於冷泉院,親親睦睦。然而自大女公子入院後,他便極少涉足冷泉院了。偶爾出現在殿上,也是因事務而無法避開。每逢如此,即覺寡然無味,便迅即逃離冷泉院。

今上素來知瞌播黑太政大臣生前悉心力主大女公子入宮,今見玉髦將她送人冷泉院,頗感詫異。便宣召女公子長兄左近中將上殿,探詢其由。左近中將報之其母道:「皇上動怒了。我早已言及;此舉有失偏頗,必令眾人失望。但謂母親一向見解獨到,自有主張,故不便從中阻撓。但如今皇上見怪,為自身計,深為前程憂慮!」左近中將滿臉不悅,深怪母親此事欠妥。尚待答道:「有何辦法呢?」我也不欲這般匆匆裁定。無奈冷泉院頻頻執意懇求,言語頗令人感動。我想:也罷,靠山無足,即使人宮,也必受人欺凌,倒不如在冷泉院自在安樂,故我便應允了冷泉院。如今你們皆謂此事欠妥,當初為何木直言勸阻呢?至今卻來怨怪我辦事不力!甚至夕霧右大臣也怨我行事乖謬。唉,個中苦味誰能解?再者,這樁姻緣,怕是前生注定罷!」她從容而談,並不以此為錯。左近中將道:「前世因緣非凡眼所能瞧見。皇上向我們要人,我們豈能回答『此人與陛下無緣』麼?母親擔憂明石皇后嫉妒妹妹,難道院內的弘徽殿女御會坦誠相處,善罷甘休?母親預期女御會疼愛妹妹,誠能如此嗎?勿須多言,且看將來事實。但細細思慮,宮中雖有明石皇后,不是尚有其他妃嬪麼?侍奉主上,只要與同輩親善和睦,自古以來均謂此乃莫大的幸事。如今與弘徽殿女御相處,倘若稍有觸犯,她必厭嫌而弓睞誹謗中傷,露願於世人。那時你將後悔莫及了。」他們各持已見,王慧尚待苦不堪言。

其實冷泉院甚是寵幸大女公子,二人感情日日濃厚。這年七月,新星妃懷孕,嬌羞病態更楚楚動人。可見當初青年公子紛紛為之傾倒,確不為過。這般沉魚落雁之姿,誰能止了貪色之念呢?冷泉院時常為新皇妃舉辦管絃樂會,並召蒸君參加。故而蒸君得以經常聆聽新星妃的琴聲。春日曾與董君。及藏人少將的《梅枝》歌聲彈和琴的侍女中將,也被召入一起演奏。尊君聞此和琴聲,憶及舊事,極為感慨。

第二年正月,宮中舉辦男踏歌會。當時殿上王孫公子濟濟一堂,其中擅長音樂者不少。故踏歌人盡擇其中校校者,令源侍從蒸君作右方領唱。藏人少將也為樂隊成員。當晚正值農曆十四,天空清朗無雲,一輪圓月懸掛空中,遍灑清輝。男踏歌人退出宮後,即趕往冷泉院。弘徽殿女御與新星妃亦在冷泉上是近旁置席相陪。公卿及諸親王皆躬逢盛會。其時,除卻夕霧右大臣家族與致仕太政大臣o家族外,很難再覓如此輝耀於世的顯赫家族了。男踏歌人皆深覺冷泉院之宮中更富情致,故而愈演愈有興致。藏人少將猜想新皇妃定在帝內觀賞,不由得。已猿意馬。踏歌人頭插棉制假花,雖無香味,然而在各具情態的表演者頭上亦生出許多情趣。歌聲優雅,舞態完美,幾乎無可挑剔。藏人少將回思去年春宵唱著《竹河》,舞近階前時的情形,禁木住悲從中來,淚盈於眶,幾乎失態。踏歌人從這裡再去秋好是後宮中。冷泉院亦赴皇后宮中觀賞。夜色愈深,月色愈明。昭月當空,亮如白晝。藏人少將踏著節拍,心念皇妃此刻必在瞧他,不禁心醉神迷,飄飄欲仙。在座諸人不斷向踏歌人敬酒。少將頗覺專在敬他一人,因而極不自在。

源侍從黃君四處奔忙,通宵歌舞,甚是疲乏。剛躺下身子歇息,便聞冷泉院遣人來召。他道:「我甚是疲乏,正欲稍歇呢。」無奈只得勉強起身,來至御前。冷泉院向他詢問宮中踏歌情狀,又說道:「領唱一向由年長並有經驗者擔任。你這般年輕,卻被選任,反比往年更好呢!你真前途無量!」言語中對他甚是疼愛。冷泉院隨口唱起《萬春樂聲向新皇妃那邊去了。蒸君相伴同行。各侍女的娘家皆有人來觀賞踏歌會,女客甚是不少,一片繁華氣象。蒸君暫在走廊門口歇息。與熟識侍女閒聊。他道:「昨夜月光明亮太過,反叫人不好意思。藏人少將被照得兩目發眩,實則並非月光之故。以前他在宮中時可從未如此。」瞭解內情的侍女聽了,無不格外同情藏人少將。又有人讚蒸君道:「你實乃『春夜何妨暗』o啊!昨夜月光輝映,愈顯出你艷麗姿態呢。眾人皆如此評說。」簾內的侍女於是吟詩云:

「吟唱《竹河》夜,是否叫君憶?縱無苦戀情,亦含關切心。」侍女作此詩並未有言外之意,然而蔡君聽了禁不住潸然淚下。到此時他才醒悟,先前對大女公子的戀情竟那般深厚。便答詩:

「竹河湛湛水,夢隨流波去。方曉人生世,苦辛不勝多。」眾侍女皆覺熏君那惆悵滿懷的神情甚是可憐。他總令人憐愛,並非他似別人那般易將失戀的苦痛寫於臉上,而是他那高尚的人品。他說道:「再多青恐怕失禮。告辭了。」正起身欲走,冷泉院卻叫住了他:「到這邊來!」勇君雖悵然若失且心中頗不定靜,但仍去了那邊。冷泉院對他說道:「曾聽得夕霧右大臣說:『已逝六條院主往年常於踏歌會完畢後第二日舉辦女子音樂演奏會,極具情趣。而今,不論做什麼,幾乎沒有人能承繼六條院的傳統習俗。當年的六條院,擅長音樂的女子很多,即便是一次小聚會,也辦得有聲有色,情趣盎然。」說起當年,冷泉院不禁顯出無限留戀之情,便命樂人調整好絃樂器具。他自己彈和琴,新皇妃彈箏,秦君彈琵琶,三人共同演奏了催馬樂《此殿》等樂曲。熏君聽罷新皇妃彈箏,覺得她的演奏技藝比未入冷泉院時愈發精湛。那爪音彈得十分時,歌與曲皆悠揚婉轉,悅耳動聽。他心馳神往,歎道:「唉!此人真可謂才貌雙全,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啊!可想而知,她的容貌也定比先前嬌艷了吧。」他對她仍不能割斷情思。這種相聚時機一多,自然慢慢接近」彼此之間更加熟悉。他雖強烈抑制自己的情感,但一有機會,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訴說內心的痛苦。這於新皇妃心中產生怎樣的感覺,則無法知曉。

新皇妃於四月裡生下一女。雖然冷泉院未曾準備舉行盛大慶祝會,但群臣知道冷泉院必定很高興,皆前來賀喜。從夕霧右大臣開始,便有很多致送產湯賀禮的。玉望尚待尤其疼愛這剛出生的外孫女,抱於懷中,不肯放下。因冷泉院連續遣使前來催促,希望早日見到小皇女。故只得將小星女送回宮中。那時小星女剛滿五十日。冷泉院先前只有一位皇女,為弘徽殿女御所生。如今見這小皇女生得甚是漂亮,便特別溺愛她,新皇妃也愈加受到寵愛。弘徽殿女御的侍女為此很是不平,說道:「怎能這樣呢?」願來兩方侍女常發生一些不必要的糾葛,而兩位女主人倒並不輕易鬥氣。由此觀之,玉髦也覺得長兄左近中將的話果然很有道理。她想:「長此下去,如何了得?萬一我女兒遭受虐待,豈不被世人恥笑?是上如今固然十分寵愛她,但秋好是後與弘徽殿女御皆長年侍奉於左右,若她們不能互相親近,找的大女公子豈不要受氣嗎?」且有人亦將今上因心情不好而數次對人發脾氣之事告知於她。繼而她又想道:「我索性將二女公子也送人宮中。進後宮甚是麻煩,就讓她作個女官,司理公務吧。」便向朝廷奏請讓二女公子代任自己的尚待職位。尚待乃朝廷要職,玉髦早就有心辭職,一直未得朝廷准許。但對已故滾黑太政大臣的遺願不能不有所顧慮,朝廷便援引古文先例,准許了她的請求。眾人皆認為二女公子當尚待乃命運使然,因為她母親前年有此辭職請求,卻未獲准許。

玉髦竊喜一旦如此,女兒便可長安宮中了。然而她又深感對不起藏人少將。她母親雲居雁曾鄭重來信相求,將二女公子嫁與藏人少將。玉望亦曾覆信透露有此意願。如今突改初衷,雲居雁定會責怪。為此她心情煩躁,坐立不安。便遣次子將此解釋於夕霧右大臣,表明並無他意。右中共替母親傳話道:「上皇降旨,欲招次女入宮。眾人見我家人進宮入院,皆認為受此皇恩,萬分榮耀。真叫我們毫無辦法。」夕霧答道:「聽聞今上因你家諸事,心甚不悅,這也難怪。如今二女公子作了尚待,若不及時入宮,實乃不敬。還望盡早決斷為是。」此時玉髦又去探望明石皇后,獲其許可,方送二女公子入宮。她想:「倘夫君在世,女兒也不會落得這般。」思之甚覺淒涼。今上久慕大女公子美貌,如今卻無從獲得。今又只得一個尚侍,心中頗不如意。不過這二女公子卻是風姿綽約,舉止優雅,尚待之職正可勝任。玉童心願即遂,便思隱身佛門。眾公子告勸阻道:「目前舍妹仍需照顧,母親即便為尼,亦難潛心修持。且待她們地穩位尊,再無牽掛時,母親再遂此願吧。」玉髦夫人便暫擱此念。此後她便時常微行入宮,探望女兒。

冷泉院愛戀玉望之情,至今仍未消退。故而即便有要事,玉髦夫人亦不進院。但她想起昔日斷櫃他的求愛,甚覺過意不去,至今仍歉疚於懷。因此,她才將大女公子送人冷泉院,儘管眾人皆不讚許她如此做,她仍一意孤行。她對此事亦常疑惑,又不便將心中疑慮傾述於新皇妃,因此便未去看望皇妃。新皇妃對母親頓生怨恨。她想:「我自小受父專愛,而母親則無處不偏袒妹妹,即便爭搶櫻花樹此等小事,亦總說我的不是。至今,母親仍不喜歡我。」冷泉院對玉囊夫人的冷淡,亦懷怪怨,常有憤慨之語。他親熱地對新皇妃說道:「你母親將你扔給我這老朽後,便不再理睬。這本屬常理,也難怪。」於是倍加寵愛新皇妃。

時過數載,這是妃又喜得貴子。多年來,後宮中其他請妃從未生有男兒,而今皇妃卻出乎意料地生了皇子,世人皆以此為殊緣,不勝歡喜。冷泉院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溺愛這位小皇於。但冷泉院亦有遺憾:此事偏偏發生在萬事皆減色的退位之後。倘出現於在位之時,該是何等風光啊!弘徽殿女御原本仗著所生大公主,獨享專寵。而今這新皇妃卻連生俊美皇女皇子,冷泉院對她更是前所未有地看重,集寵愛於她一人。弘徽殿女御不覺動了嫉妒之。乙。便常常藉故生事,攪得各處不安。女御與皇妃之間隔閡加厚。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只要是首先進入五地位正當之人,無論出身怎樣,即便無甚關係亦應特別看重。所以冷泉院內上下,處處偏袒身份高貴、入詩年久的弘徽殿女御而斥責新皇妃。放而新皇妃的兩位哥哥振振有詞地對母親說道:「你看怎麼樣呢?我們的話沒錯吧。」玉髦夫人聽了極為煩惱,頗為女兒的處境擔憂。歎息道:「像我女兒這般痛苦生涯的人,人間定然極少。咳,命中注定無法最幸福的女人,萬萬不能有人官當妃嬪的念頭啊!

且說著日那些戀慕玉望夫人的大女公子的人,後來皆陞官晉爵,其中可當東床者大有人在。那位被稱為源侍從的黃君,當年尚是個黃口小童,如今已是宰相中將,與匈皇子齊名,即所謂「匈親王、囊中將」是也。他確實生得老成持重,文靜優雅。諸多親王、大臣皆意招他為婚,但他一概回絕,至今尚了然一身。玉望夫人時常說道:「此人當時年幼不知事體,不想長大黨如此聰慧俊美。」還有那位藏人少將,如今已是三位中將,聲名顯赫。玉髦夫人身邊幾個多嘴饒舌的侍女亦悄聲議論:「此人小時候長相亦很俊秀呢。」又說:『大女公子與其入官受辱,倒不如當初嫁給他好呢。」玉髦夭人聽此議論,心中甚是難過。至今這中將仍戀慕大女公子,其情絲毫不減當年。他一直怨怪玉髦夫人太過冷漠戈情,以致他對自己的妻子竹河左大臣家的女公子,不生~點愛意。他紙上寫的,心中念的,皆是『凍路盡頭常陸帶」之歌。大女公子身為冷泉院是妃,卻異常抑鬱,常藝假歸寧。玉髦夫人看到她生活得如此不稱心,亦覺後悔。那二女公子入宮作了尚待,卻很快樂幸福。人皆稱她深明事理,甚可敬愛。

竹河左大臣辭世後,夕霧右大臣陞遷左大臣,紅梅大納言身兼左大將與右大臣二職。其餘諸人,均有陞遷:黃中將升任中納音;三位中將升為宰相。其時,為陞官晉爵而慶賀的,除了他們這一家族外,再沒有誰有如此榮耀。

蒸中納言登門拜訪工望夫人以答謝祝賀之禮,於正殿前拜舞。玉婆夭人見他後,說道:「如此寒門陋捨,承蒙不棄,君之盛情將銘刻於心。見到你則使我憶起六條院主君在世時的往事,實難忘懷。」聲音溫婉優雅,悅耳動聽。蒸君想道:「她真是永臊青春啊!難怪冷泉院對她的愛慕無法斷絕。如此看來日後定要生出什麼事呢。」便回答道:「陞官晉爵乃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小弟今fJ乃是專程前來拜訪。大姐說『不棄其陋』,想必是怨我平日怠慢之罪了?」玉望夫人道:「今乃你喜慶之日,本不該訴說怨恨。但你特來造訪,機緣難得。且此等瑣碎傷心之事,不宜書傳,只可面談。因此我只有照直說了:我那入院的女兒,今處境艱難,如在火炕,兄難容身。當初因有弘徽殿女御與秋好皇后的照拂,尚能安身度日。但如今兩人怨恨她無禮奪寵,處處令她難堪。她不堪忍受,只得忍痛拋下皇子皇女,歸寧在家,以期安心度日。因此流言蜚語頓起,上皇深感不悅。你倘有時機,萬望向上皇多多美言。昔日仰賴諸方蔭庇而斷然入院時,請人尚能和睦共處,坦誠相待,誰知今日卻反目成仇。可恨我當時思慮單純,草草行事。如今後悔莫及也。」說罷長歎不已。黛君答道:「據我看,你們太過憂慮了。入宮招嫉,乃亙古之事。那已退讓的冷泉院,只求閒居靜處,凡事皆不願鋪排張揚。因此後宮請人皆望悠閒自在地安度歲月。只是諸位后妃之間,難免勾心鬥角。而這與旁人何干呢?但於當事人來說,難免心懷怨恨。常因瑣碎細事而妒火叢生,這原是妃嬪們慣有的習病當初送女入院時,這點細小糾紛是應該考慮到的呀!只要日後和氣處事,凡事忍耐,便無甚事事憂慮了。此種事情,我們男子怎好顧問呢?」玉髦夫人笑道:「我本想向你訴苦,豈知卻枉費心機,竟被你駁得啞口無言了。」她的語氣輕快而有風趣,不像母親關心女兒那般認真。勇君想道:「她的女兒受其熏染,亦定然具此風度吧。我那般愛戀宇治八親王的大女兒,也不過是欣賞她的這種風度。」此時二女公子歸寧在家。黛君知道兩女公子俱在,甚是激動,惟其定鬧呆無事,或許正藏於簾後輸窺他吧遂感覺不好意思起來,便努力做出一副斯文的樣子。玉髦夫人看了,想道:「此人卻像我女婿呢。」

玉曾夫人味宅東邊是紅梅大臣邪宅。陞官後的右大臣今日大宴賓客,前來慶賀之人絡繹不絕。紅梅右大臣想起正月間夕霧左大臣於宮中賽射後,於六條院舉行「還饗」以及角力後舉辦饗宴,旬兵部卿親王皆在場。便遣使去請他,以為今日盛會助興增輝。但旬兵部卿親王印末駕臨。紅梅右大臣一心想將悉心養育的女兒許配與他,但不知他為何一向對此並不在意。黃君已長大成人,且品貌愈發端莊高潔,事事皆勝他人。因此在紅梅右大臣與真木柱夫人眼中,他方是理想的女婿。玉囊夫人與紅梅右大臣乃是毗鄰。玉髦夫人見紅梅右大臣家門庭若市,車馬如流,喝道開路之聲盈盈入耳。便憶起昔日羈黑大臣在世時自家繁盛氣象,而今日卻如此蕭寂,落寞寂寥之感湧上心頭。她說:「螢兵部卿親王屍骨未寒,這紅梅大臣便與真木柱如膠似漆。世人對他們皆嗤之以鼻,罵他們厚顏無恥。沒料到他們兩人的愛情卻經久不衰。這一對夫婦生活倒也讓人艷羨。世事實難預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夕霧左大臣家的宰相中將於大饗宴後的第二日黃昏時也前來拜訪玉望夫人。他知道大女公子乞假在家,愛慕之情愈發濃烈。對夫人說道:「承蒙朝廷垂青,賜封官爵。但此事卻絲毫不能令我振奮。只因我心事未了,年復一年份心抑鬱,情結於中,竟無法覓得片刻慰藉的良方。」說罷,故意以手拭淚。此人年方二十七八,正當鼎盛之年,英姿勃發。玉曾夫人聽後,搖頭歎息:「這些貴族子弟真不像話!世界廣闊,任他們馳騁,而他們卻拿此不當~回事,只管在風月場上消磨歲月。我家太政大臣倘若在世,我的幾個兒子恐怕也會沉溺於其中,不思進取。」她的兩個兒子雖升任為右兵衛督和右大養,但都未能升任宰相,為此夫人心中恢決不樂。就年齡而論,她那已住頭中將的三兒子籐侍從也算是陞遷得快的了,然而總不及其他公子早達。玉莫夫人為此焦慮。

第四十六章 橋姬

卻說有位眾人早已忘記了的老年親王。其母也出身名門望族。他幼時本有望作皇太子,只因後來宮廷糾紛突起,使他遭到厄運,最終落得一無所成。其九族親戚後援之人,悲憤之餘,皆藉故出家為僧。這是子在官場與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對她的厚望,而今落得這般困頓,常常於悲痛憂傷中度日。然而夫妻恩愛,彼此信賴,使他們得以相依為命地活下來。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結婚多年,尚無子女。親王常歎道:「這寂寥的生涯中,倘能有個可愛的孩子,倒能添一點情趣。」天遂人願,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親王夫婦寵愛有加,盡心竭力地撫育。不久夫人又懷上身孕。眾人祈願此次生個男兒,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產後調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漸嚴重,最後竟命歸黃泉。親王遭此喪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離此嬌妻,如今留我一人於世,撫育這兩個女孩,不獨痛苦良多,便是外間聞得,因身份關係,也有傷體面。」便想乘此機會,了卻出家夙願。然而兩女孩孤苦無依,豈能忍心丟下她們,因此躊躇之中,又過了許多朝朝暮暮。其間兩女公子日漸長大。出落得美麗可愛。親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覺地度送歲月。

兩女公子中,侍女們不喜歡二女公子,她們憤憤地說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盡心照管她。但夫人彌留之時,昏迷中尚念念不忘這孩子,對親王也只留下一句遺言:「惟願疼愛這可憐的孩子!」親王認為:這孩子雖命定生於不祥之時,但畢竟是我的孩子。況且夫人又是如此疼愛,彌留之際還掛念於她,囑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愛這二女公子。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麗動人,幾乎讓人疑心此是異兆。大女公子嫻靜優雅,舉止大方,其高貴氣度是她妹妹難以企及的。在親王眼中,兩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樣地疼愛。然而世道艱難,諸事皆不如意、年復一年,家道終見衰落。僕從諸人見已再無興旺,便逐漸散步ˍ二女公子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親王在悲痛忙亂中,所請乳母又不如意願,不久便辭去。其時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親王親自撫育成長。

親王的宮哪本來寬敞富麗。其池塘、假山等,猶有昔年之貌。然而終是日見荒涼了。親王寂寥之時,便到此悵然遠眺。家臣中已沒了幹練之人。庭院無人照料,雜草叢生,日見豐茂。屋簷下的羊齒植物四處蔓延,長勢正佳四時花木:春之櫻花,秋之紅葉往昔與心愛的人一起玩賞,甚慰郁懷。而今卻孤獨一身,惟有寄懷於家中佛堂內的裝飾,早晚誦經禮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牽累,不能償我夙願。此屬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豈能違天續絃,一如俗人呢?於是一年一年越發超塵脫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來,即使偶有戲言,也不作續絃之想。別人勸導道:「固執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無限,但時目既久,哀思自會漸漸消失,何不暫棄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讓生活重新開始呢?也好使這荒涼的宮邪,重現生機。」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又屢屢前來作媒。但親王絲毫不為所動。

親王每日除了誦經念佛,全副心思都在兩個女公子身上,常與她們戲要逗樂。看著她們日漸長大,便教她們彈琴、下棋、寫詩、作畫。在各種活動中細細體察她們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靜端莊,思慮深遠。二女公子則天真大方,嬌羞之態惹人憐愛。兩人各有其美。春日裡,雲淡風清,親王見塘中水鳥諧游和鳴之狀,念及夫人,歎息不已,便教兩女公子練琴。這兩個惹人憐愛的孩子,彈出的琴音甚為美妙。親王甚為感動,噙淚賦詩道:

「比翼水鳥相依偎,雄影獨憐雌侶離。」真叫人傷心啊!」吟罷舉袖拭淚。這位親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來修行辛勞,體態略顯消瘦,倒反見卓然優雅了。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著便服,其無羈縛之態亦極俊美,令見者暗自歎羨。大女公於神態從容地移過硯台,在上面隨意寫畫著。親王遞過一張紙道:「寫於此處吧。硯台上不宜書寫。」大女公子靦腆地寫了一首詩:

「慈父恩深育成長,雛鳥命對失母親。」雖非特別佳作,但那時讀來倒亦令人動情。從筆跡可見其前途無量,但這詩寫得稍有些費力。親王對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隨便寫點吧?」妹妹年紀更小,思忖良久才寫道:

「倘無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這樣如流水一般地逝去。雖略顯清苦寂寥,卻也親情融融。在親王的悉心撫育下,兩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親王更將她們視為掌上明珠。他經常手執經卷,一邊念誦,一邊教女兒唱歌。他教大女兒學彈琵琶,二女兒學彈古箏。她們年紀尚幼,卻常練習合奏,彈來音節和諧,美妙悅耳。

八親王的父親桐壺帝和母親女御都早已仙逝,沒有顯貴之人撫育,故從小未能深研學問;至於立身處世之道,就更無從學得了。這位親王是貴人中至為嬌生慣養的,頗類女流。是以那些祖傳財業與外祖父大臣給他的遺產,雖樣樣齊備,不計其數,卻皆損耗殆盡。只是還殘留了一些珍貴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結識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無聊。便從宮中召來那些最擅管弦的樂師,和他們整日沉浸於研習管弦之樂的閒情逸趣之中。從小到大,天長日久,便培養了卓越的音樂才能。

他是源氏的異母弟,稱作八皇子。當初,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陰謀憑自己的威勢,廢冷泉而立他為太子。經過一番爭鬥,終究沒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擠。後來,源氏一派權勢漸盛,這八皇子就愈發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近幾年來,他已變成一個高僧,到如今則棄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間,八皇子的宮邸突遭火災。遇此天災人禍,心情更加頹廢。京中沒有適當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錯的山莊,逐舉家遷入。雖已拋卻塵事,但每念及此後兩地永隔,終難免黯然神傷。這宇治山莊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魚梁。在此靜心禮佛,目是木太適宜,然亦無可奈何。雖有春花秋葉與青山碧水聊慰愁懷,但八親王遷來之後,整日哀歎,頹唐之狀尤勝於前。時時想起死去的愛妻,道:「囚閉在這深山之中,遠離紅塵,再沒有故人相依了!」曾賦詩云:

「斯人化煙盡作塵,何須莫然留殘身?」回首往事,便覺餘生再無趣味了。

這處所被重重山巒隔絕,遠離京都,並無一人前來訪問。除了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態怪誕、庸俗不堪的山農、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見得其他人偶爾出入山莊。八親王心中的愁思,像縈繞在山巔的朝霧,暮去朝來,永無消散之日。其時,這宇治山中恰住著一位道行高深的圖梨。這閣梨博學多識,佛門聲譽亦高,但難得被召進宮中參與佛事,便一直在這山中過著閒適的生活。八親王所居山莊與閣梨住處較近,他在閒寂的生涯中研習佛道,常就經文中的疑難之處向閣梨請教。圖梨也尊敬八親王,常來拜訪他。他對八親王近來所習佛經作了精到詳盡的闡釋。八親王更感這人生的短暫與無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談話:「我心已經登上蓬台,升入了極樂世界,安住在高潔絕塵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這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終不忍迥然出家。」

這閣梨對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習經文。有一次入京,順道赴院拜見,冷泉院像往常一樣正在誦讀應習的佛經,便就疑難之處請他賜教。閣梨借此機會提及八親王,說道:「八親王對內典深有造詣,實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蒼讓他降生人世,恐是專為前世佛緣吧!他奔絕塵世,一心禮佛,對佛道的虔誠絕木亞於有德高僧。」冷泉院說:「他仍未出家麼?此間一些年輕人,呼他『在俗聖增』。真是可欽可歎之人呢!」當時宰相中將蒸君也在旁伺候,聽得這些談論,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嘗不是把這人世間的炎涼事態看了個透?!正為虛擲光陰,浪度時日而悔惜。雖有心誦經習佛,只是不敢將心跡公示於眾。」又想人親王雖身處俗世而心為聖增,不知其內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細心聆聽閣梨的話。周梨又說:「出家之願,八親王早已有之。聞得他難下決心之緣由,先為繁務羈縛,而今則為了兩個失去母親的女兒。他正為此而愁慮滿懷呢。」這阿閻梨對音樂亦頗喜愛,又道:「再說,那兩個女公子的琴箏彈奏技藝也頗為卓越,那琴箏合奏的優美旋律和著宇治河的波聲,妙不可」言,恐能與那飄離天宮瑤池的仙樂媲美呢!」對閣梨這如古風一般的讚歎,冷泉院報以微笑,說道:「生長在這等聖僧之家的兩位女公子,似應木請俗務,豈料竟獨擅音樂,實在難得。親王既為不忍拋捨她們而憂煩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長地留在這世上,不妨交託與我吧!。這冷泉院是桐壺院第十皇子,乃八親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將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條院主這事,很想這兩位女公子能做他的遊伴。黃君則沒有這種心思,他想看一看八親王靜心修佛的情狀,故而思謀著要前去拜訪。

阿閣梨歸山時,蒸君囑他說:「我必當入山相訪,向八親王請教佛法。請法師為我通報一下吧。」冷泉院遺使人山,向八親王傳言:「聞得山居之不盡雅趣,深為喜慰。」又贈詩道:

「厭棄塵俗慕深山,層雲阻隔失君顏。」

阿閣梨領著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訪八親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來造訪這僻靜清寂的山莊,也是罕見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御使來到,真令人驚羨不已。眾人都非常歡迎,八親王還拿出當地的美味異撰款待貴賓。八親王的答詩為:

「身離塵俗心未安,暫居宇治試修撣。」詩中在佛道修行方面的措辭甚是謙遜。因此冷泉院看了八親王的答詩思忖道:「八親王還掛念著塵世呢!」覺得他甚是可憐。阿閣梨將中將蒸君心向佛門之事告訴八親王,說道:「蒸中將曾對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學得經文教義。只為公私繁務所羈,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無甚祈求,為了盡心禮佛,雖深鎖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終是決心難下。今聞皇叔已深入佛門,大智大慧,心甚傾慕,定當前來請教。』他請我代言,誠懇之態溢於言表。」人親王答道:「大凡看破紅塵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禍患,覺得在這世上再無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萬會立志以奪門為歸宿。今黛中將正當盛年,凡事稱意,並無何等憾疚之事,卻自小一心向佛,以為後世修福,真乃難得之事。像我這樣的人,命定當罹難而厭世,則極易受佛導引,自然能遂靜修之願。然又恐殘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終結,以致前塵後世均無著落,深可歎惋。故中將欲請教於我,叫我如何敢當?我當以先悟之佛反視之耳。」此後兩人書信不斷,蒸君便親來相訪。

黃君看過八親王的居處,覺得眼前所見比耳聞的情形更為清寒貧陋,他生活的一切環境,皆與他想像中的草庵一樣簡陋不堪。既為山鄉,總有與人的悠閒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勝景。但此地水波之聲太響,令人心煩意亂。晚間風聲淒絕驚心,難以安寢。學道之人居於此,倒可借此蕩盡俗念。但小姐們在此度日,豈能忍受?袁君臆測她們定然少有勝間一般女子的那種溫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們的房間以一道紙門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門窺探,著明白她們究竟生得何等模樣;黃君雖亦偶有此意,但他總是立刻予以摒除:「捨棄俗念,遁入佛門,本是我來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輕薄女色,浪蕩不軌的言行,豈不違逆初衷,虛此一行?」他很同情八親王的艱難生活,誠懇地致以慰問。來得多了,便發現八親王正如他所預料,是個鎖居深山,潛心修佛的優婆塞1他對於經文教義,解釋得精到詳盡,卻不作高深之狀。聖僧模樣的人和才學極高的法師,世間並不少見。但那些超然離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極少閒暇,又很清高,故難於向他們請教。反之,平庸之輩則往往形容粗鄙,言語枯燥,毫無風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嚴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晝公事纏身,沒有閒暇,夜闌人靜之時,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學之人進入內室,於機畔共論佛法。若與那種鄙陋淺俗的佛弟子交談,定然索然乏味。只有這位八親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愛。同是闡釋佛經教義,但深入淺出,聽來易懂。他對於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極之境,但高貴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較常人深刻。尊君漸漸和他成為知交,每次相見,總思常伺身側。有時太過忙碌,多時未能登門,心中甚是思念。

蒸君如此尊敬八親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書相存問。多年來,八親王在世間一直默默無聞,門庭冷落,此時就常有人進出了。每逢節日,冷泉院皆備精美的贈品。蒸君也每逢佳節,必表敬意。有時以玩賞之具相送,有時以實用之物相贈。如此往來,至今已三年I。

這年秋末,八親王舉辦每年四季皆有的念偉會。此時宇治河邊魚樑上水波聲很是晴響,不得片刻安寧,故念佛會只能移往阿閣梨所居山寺佛常堂舉行,會期定為七日。親王離家後,山莊裡惟剩下兩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們每日除了閒坐靜思之外,再無其它事幹。此間中將黃君已多時未訪山莊,甚是想念親王,便於某日深夜伴殘月清輝動身,依舊悄然出門,也不多帶隨從,便服入山。八親王的山莊位於宇治河這邊岸上,不須舟楫渡河,騎馬便可抵達。馬蹄漸入深山,草木愈發深茂,雲霧迷眼,幾乎難辨路徑。樹葉上晶瑩露珠隨山風狂灑四野。暮秋晚間,本就略帶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濕透,便覺寒范肌膚了。此種經歷於蒸君並不多得,故其一面淒涼難禁,一面又興趣盎然。遂吟詩道:

「風吹木葉露易逝,無端淚落更難收。」又恐驚動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隨從謹慎行走,不可發出聲響。穿過柴籬,渡流水溫偏之淺澗,皆悄然而行,踏濕了的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氣無法隱藏,隨風四散揚溢。山家睡醒者皆頗為驚異;未覺有誰打此經過,異香從何而至?

將近字治山莊,忽聞琴聲入耳,卻不知所奏何曲,惟覺其調甚淒婉悲涼。蒸君想道:「早聞八親王素喜奏樂,卻一直未能親聞。今日逢此機會,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莊,靜心賞聽:此乃琵琶之聲,黃鐘曲調。雖為世間常曲,恐因環境之故,加之彈者心境淒涼,故樂音人耳,甚感異常。其反撥之聲清脆悅耳。又間有淒婉雅然之箏聲,斷續奏的,頗有妙趣。蒙君意欲駐足悉心欣賞,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氣早被人發覺。一巡夜男子走了過來,對蒸君道:「親王恰閉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報。」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豈可前去打擾?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歸確有掃興。煩請告知小姐,推得小姐為我道聲『可憐』,我便無憾了。」這醜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讓侍女傳告。」言畢轉身欲走。袁君急將他喚住:「且慢!我早聞你家小姐彈琴技藝卓絕,今日天賜良機,可否找一隱藏處所容我藏身靜賞?冒昧前去打擾,她們勢必皆停止彈奏,豈不可惜。」黃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極感動,肅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無人之時方願彈琴。若遇京中人來,即使是卑微僕役,她們亦靜寂無聲。大約是親王本不願更多世俗之人知曉我家兩位小姐,故不讓其拋頭露面。此乃他親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雖隱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曉你家有兩個絕色美人。」接著又道:「領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證實她們確否麗於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這可麻煩了!我做了這不知深淺之事,日後親王知曉,定要罵我。」兩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籬環繞,間隔森嚴。這巡夜人遂引灤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隨從則被邀至西邊廓上,也由這人招待。

蒸君將女公子住處的竹籬門推開一隙,悄然向內探望,只見幾個傳女正婢嬪立於高卷的簾前,眺望夜霧中的迷濛淡月。簷前一瘦弱女童,身著舊衣,似乎不堪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幾個侍女,神情與那女童並無兩樣。室內一人,只在往後微露一點身影,面前橫陳一把琵琶,手裡正把玩那個撥子。朦朧淡月忽然明朗起來,這人道:「『不用扇子,用撥子亦能喚出月亮來。」說著舉頭望月,那姿容甚是嬌艷。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體偏於一張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撥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卻言招月亮,可讓我迷惑了。」那笑顏天真優雅勝於前者。前者道:「雖未能招回落日,但這撥子與月亮真有緣呢。」兩人隨意鬧雅談笑,極為親暱,那神態同世人所傳言迥然不同,惹人憐愛。意君心想:「先前聽年輕侍女講讀古代小說,書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隱絕色美人之類故事。當初以為不過是編書人胡編亂造而已,不想今日親見,果有此類風韻幽雅的好去處。」他的心思此刻全繫於此兩位女公子身上。此時夜霧籠罩,無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夠再明亮些。正在此時,隱約聽見有人小聲道:「戶外有人偷看。」那簾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內室。然而並不驚慌,仍是從容不迫,悄無聲息地躲避裡面,衣衫的級拳之音未曾聽見。溫柔嫵媚之態。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歎其風流高雅。

他躡手躡腳地離開竹籬,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車來接。又對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無線會見親王。卻有幸聆聽小姐琴聲,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無遺憾。煩你通報小姐,容我略訴頂霜踏露而來之苦。」值宿人馬上進去通報。兩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會暗中竊聽,深恐適才逸居閒處之狀已被他看到,不覺十分害羞。回想當時確有不同尋常的香氣幽幽飄來,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覺,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覺羞愧無顏。秦君在外不見傳信侍女前來領見,又念凡事都該機智隨俗,不應墨守陳規。且夜霧正濃,便徑直走到剛才女公子居室簾前坐下。幾個侍女慌亂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緊張地送出一個蒲團。黃君啟齒道:「叫我坐於帝外,難免太不客氣了。若非我真心誠意,怎麼會不顧山路崎嶇而來探訪?此禮太不相稱。我每次來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難道不能體察我的心嗎?」說時態度頗嚴肅。請青年待女中竟無人善對。大家羞慚之極,恨不能遁地而去。這實在太不像話了!這時,便有人到裡面去叫已經睡了的老詩文。但她起床也費了不少時候。久久沒有回音,彷彿故意讓人難堪。正無計可施之時,大女公子說道:「我等不通禮節,難以出來以禮相待,乞請恕罪。」聲音優雅溫柔,輕微得難以聽見。表君道:「以我淺見,明知人之苦心卻假裝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態。大小姐亦如此對我,實在令人遺憾。親王大智大慧,得以徹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親王身邊,久蒙熏染,料想對世間萬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難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請毋視我為平常紈褲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熱誠撮和。但我立志向道,決不動搖。此種故事,小姐定有耳聞。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鬧居無聊之時,能與卿等共度些須時光。你們在這山鄉抑鬱苦悶之際,亦可隨時召我,我當立即赴會。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極,竟不能作答。此時老侍女已經出來,乃前去應對。

這老侍女心直口快,開口就嚷:「啊呀,真是罪過啊1竟讓大人坐在這裡!應該讓大人到簾內未坐才是啊。你們年輕人真是不識高下啊!」她嘶啞著聲音毫不留情地責備侍女們,兩女公子都感到極不自在。只聽她對蒸君說道:「真是貴客啊!我家親王寡居獨處,頗為冷清。連應該來訪之人,也都不肯賞臉到這山鄉,愈來愈覺疏遠了。難得中將大人一片真心,誠懇相問,我們這些下人也不勝感激呢!小姐們內心對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輕人面薄,所以對你招待不周。」她無所顧慮地信口而言,令小姐們頗難為情。但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語大方。於是蒸君答道:「正感尷尬,你如此說,我甚感欣幸。有你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無所擔憂了。」侍女們在帳屏後邊窺看,只見他倚柱而立,漸漸明亮的曙光照見他身著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濕。一股世間罕有的異香從他身上飄溢開來,令人驚異之極。這時老侍女帶著哭腔對他道:「我害怕話多獲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語,將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頗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尋一良機,向你如實細稟。我確經念佛時,一向將這心事作為祈願之一。大概是神佛終被感動,使我今日有此機會,實在是慶幸之至。然而還未開口,眼淚已經盈滿雙眼,無法開口了。」她渾身顫慄,不勝悲傷。黃君見此情狀,尋思老年人易感動流淚。但這老娘不同尋常的悲傷,卻使他非常詫異。便對她道:「我前來探訪,已有多次。只因沒有遇到似你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總是踩著露濕的山路,打濕了衣裳敗興而歸。幸喜今日遇到你!請將你想說的話盡情向我傾訴吧。」老侍女道:「此種良機,恐怕很難再有。我已這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一命嗚呼,不能再見到你。今日與你一敘,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間曾有我這個老姐。我聞知在三條宮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從已經死去,昔日與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辭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詩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對當年叫做紅梅大綱言的兄長柏木衛門督之死,有一種傳說?想起柏木衛門督逝世,彷彿剛過去不久。那時如此悲傷,流了那麼多眼淚,使人感覺至今還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過得真快,轉眼您已經長大成人,恍若夢中。這位已故的權大綱言的乳母,是我並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於權大納吉身側,對其甚是瞭解。我雖身份低微,但他常將埋藏於心中的話向我訴說。後來病勢危急,大限將到時,又召找到病床前,囑咐我數句遺言。其中有些話確實應該告知於你。但我今天只能說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機會再—一告訴你。這些侍女們竊竊私語,定在怨我話多,這也難免。」她於是打住了話頭。

黛君聞此,猶如聽到一陣夢話,十分驚異。但這是他向來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個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雜,不便探問。況且猛然聽人訴說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無趣了。於是便道:「你所說的我不大清楚。但既為往事,我也十分感動。日後倘有機會我一定要請你詳細地告訴我。霧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朧,小姐們見了恐會怪我輕薄,因此不便久留,不勝遺憾。」說罷,便告辭而去。此時遙遙傳來八親王所居山寺的鐘聲,裊裊不絕,濃霧仍到處瀰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雲重重隔」。「峰上白雲多」之句,覺得往此深山野處實在是可悲可歎。袁君頗同情這兩位女公子,猜想她們閉居於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無聊,愁思無限。便吟詩道:

「供尾山景濃霧鎖,晨晚欲還歸途迷。真淒涼啊!」吟罷頻頻回顧,躊躇不忍離去。其俊逸風采,即使見多識廣的京中人見了,也將歎為觀止,何況山鄉侍女?她們想轉達小姐答詩,卻羞澀難以啟齒。大女公子只得親啟來唇,低聲吟道:

「層雲疊蟑秋霧繞,此時更難覓歸道。」吟罷輕聲歎息,頗為動人,周圍一帶雖然無甚景致,然而蒸君卻不勝留戀,難以離去。天色漸明,他終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見了面,欲說之事反倒少了。不過此時大家還不甚相熟,互相交談極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後,再向她訴說。不過她們將我作尋常男子對待,如此不明事禮,實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進值宿人為他特備的西廂中,坐在那兒邏想遙望。此處正好能夠望見宇治川魚梁,只見許多人都站於魚樑上,不知在幹些什麼。隨從當中有知漁業的人道:「漁樑上捕冰魚的漁人好多啊!可是冰魚很久都不游到灘邊,他們都很掃興呢。」黛君想道:「他們在簡陋的小舟中略裝些柴,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無定。但仔細想來,世間有誰不和這小舟一樣漂泊呢?我並不泛舟,而住在瓊樓玉宇之中,卻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來筆硯,賦詩一首贈予女公子。詩云:

「泛舟淺水灘,濕潤雙衫袖。知悉橋姬心,青衫雙淚透。想必愁緒萬端吧。」寫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氣徹骨,值宿人凍得渾身起疙瘩,拿著詩走了進去。大女公子想到這答詩用的稿箋,須是特別貧香,才不失體面。又想此時答詩,須得神速,便立刻提筆寫道:

「宇治千帆過,守神愁滿川。朝夕水溶袖,可憐早朽爛。真乃『似覺身浮淚海中』4筆跡秀麗整潔,秦君看罷,覺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馳神往。但聞隨從在外叫:「京中車到了。」蒸君對值宿人道:「待親王回府之後,我定當前來拜訪。」便將被霧打濕的衣服脫下,送與這值宿人,換上從京中帶來的便服,登車往京城奔去。

黃君回京之後,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話,心中無法平靜。而當憶起兩位女公子時,那美麗的容顏便又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要棄卻紅塵,畢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道之心便有所動搖。他給女公子寫了一封信,不用求愛的情書口氣,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箋,選了一枝精緻的筆,用鮮麗的墨汁寫道:「昨夜冒昧拜訪,你們一定很怪我的無禮吧?然而行跡匆匆,未能盡達心曲,不勝遺憾,今後再拜訪時,尚望你們應允我昨夜的請求,容我在帝前晤談,勿須顧慮才好。令尊入山寺禮佛,功德圓滿,我已探悉其歸期。屆時定將前往,以慰霧夜拜訪未遇之憾。」文筆流暢。他派一左近將監特送此信,囑道:「你將信拿去交與那個老侍女。」他又想起那個值宿人受凍的模樣,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裝了許多食物,一併給值宿人帶去。次日,黃君又派人去八親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凍,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親王住寺多日,對僧眾也應有佈施才是。因此準備了許多絹綿,道使奉贈。送到時,適逢八親王功德圓滿,即將歸家。便將絹、綿、賀裟、衣服等物分贈給修行僧眾,每人一套。全寺僧眾無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贈的華麗便抱。這袍子用上等白線製成,柔軟舒適,帶有莫名的異香。然而這個山裡人哪曾穿過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極不相稱,遇見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侷促不安。這袍子穿於身上,稍一行動則香氣四散,使得他不敢隨意走動。因此心中十分懊惱,便想除去這種惹人取笑的討厭香氣。然而此乃貴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脫?

蒸君奉讀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覺得清麗悅目,措詞懇切坦率,不禁深為讚賞。大女公子的侍女們告知八親王:「素中將有信給大小姐」。八親王看罷信,說道:「此信沒有什麼。你們若將它視為情書,那就錯了。這位中將和尋常青年男子相異。他心地坦蕩無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隱約地向他透露過身後有所囑托,所以他才這般關。心。」八親王親自寫信致謝,信中有「蒙贈種種珍品,山中巖屋幾乎難容」等語。黛君便欲近期再訪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對我說『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長得非常漂亮,倒別有一番風韻。』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將情狀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讓他心中不得安寧。」便於一個閑靜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處。照便閒語一番,復提起宇治八親王的話,詳細講述那天拂曉時分窺見兩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聽了十分興奮。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繼續繪聲繪色描述,藉以打動其心。三皇子聽後,恨恨地說:「那麼她給你的回信,你為何不也給我看看呢?換作我,早就給你看了。」蒸君答道:「豈敢!你收到了那麼多女子的信,連隻言片語也不曾讓我知曉呢!總之,這兩位小姐,非我這種門外漢所能獨佔,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貴,你去合適嗎?世間只有地位低微之人,為了獵取美色,才可無所顧忌的拈花惹草。像這種偏僻之地被埋沒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這種看得順眼的女子,默默地閒居於荒郊陋捨,只有在山鄉地方才會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纔所說的那兩個女子,生長於超然世俗的聖僧般人家。我向來以為她們毫無風韻,未曾將她們放在眼中。別人談起時我亦不屑一聽。哪知她們與我想像中的竟完全不一樣。倘若那月光中沒有看錯,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理的美人。無論品貌和姿態,都無可挑剔,真可說是個夢中佳人。」三皇子聽得心生羨慕。他想:「蒸君這人對於尋常女子向來不甚動心。如今他卻極力讚美,可知這兩個女子一定是超凡脫俗之人。」心中對她們產生了無限愛戀。他勸蒸君:「勞你再去細心看看如何?」他對自己行動不能自如而十分厭煩。蒸君見此心裡暗覺好笑,答道:「不好,這種事情可不能幹!我已發下誓願,對凡塵之事,永不關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場作戲之事我也斷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約束,那就有違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氣啊!就像一個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幾時。」事實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詩文隱約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這件事,心中又感傷,因此即便美人在側,或者聞知某家女兒長得漂亮,他也全然聽不過去。

轉眼十月到了,黛君於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訪問。從者皆道:「近來魚樑上景致正好,不妨順便去看看。」黃君說:「何必呢!人生無常,跟冰魚o相差不多。魚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風景一概無心瀏覽。他乘坐一輛輕便的竹簾車,身著厚綢常禮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樸素裝扮。八親王誠心迎接,以山鄉式的筵席來款待他。黛君也覺得別有一番風趣。暮色已至,他們將燈火移近,共同研讀最近所習的經文。並邀阿閣梨下山,為之講解教義。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風,水波所捲起的嘩嘩聲以及秋風掃落葉之聲,使這裡甚為淒厲可怕。袁君徹夜未眠。他惦量著天將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曉聽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為感人等話題,對八親王道:「〔次拜訪,在破曉濃霧籠罩之時,模糊聽得幾聲悠揚的琴音妙律,卻未能滿足耳福,甚覺遺憾。」八親王答道:「我已戒除聲色,從前所學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過琴,說道:「要我彈琴,甚不相稱。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來。」便命取琵琶來,功黛君彈奏。黃君遂彈起琵琶,與八親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聽到的,好像不是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獨一無二,所以聲音特別美妙吧。」興致減退,便無意再彈。八親王道:『你這話可就差了!能使你讚賞的技法,怎麼會傳到這山野小地呢?你的誇獎未免過分罷。」他一邊說,一邊彈起七絃琴來。那聲賽哀婉怨淒,如泣如訴,透入肺腑。此種淒涼的感覺大概是由這山中松風引起的吧。八親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狀,只彈了較為熟悉且韻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彈了。他說:「我家裡也有人彈箏,不知何時學會的。我偶爾也曾聽到,似覺彈者稍有體會,但我從來不曾指點。不過是隨意撫彈罷了,木成體統,只能和水波之聲相應。尚無腔調可言,彈奏的聲音定不會使你滿意。」便對裡面的女公於道:「彈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們不過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聽見,這已使我們羞愧之極,哪裡還敢在著前獻醜呢!」說罷便躲進裡面,不肯彈奏。父親多次勸說,她們一概回絕。袁君十分失望。八親王心裡想:「把兩個女兒教養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覺無顏,便對餐君道:「我在此教養兩女,沒有讓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為數不多,朝夕難料。而這兩女尚年幼,我很是擔。心她們將來生活流離,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難以安然往生極樂。」他說得十分懇切。蔡君深為感動,答道:「我雖不能勝任保護之人,但您可視我為親信。只要我還活於此世上,則斷不會辜負你的囑托。」八親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這樣,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謝過!」

天將破曉,八親王即上佛堂做早課。蒸君便叫來那老侍女共君問話。這老侍女是侍奉兩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態度高雅,善於應對,絲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極大納吉日夜焦慮,以致於臥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傷心,淚流不止。蒸君想道:「這些舊事,即便與自己無關,聽了也讓人感慨不已。何況這是我多年以來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禱,希望明示當年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竟使母親削髮為尼。定是長期向種祈禱而得佛力依護之故,才有緣聽到這夢一般可悲可歎的往事。」他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下來。後來說道:「然像你一樣知道當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還有。但不知這種讓人驚異又覺可恥的事,其他人會不會傳播出去?事隔多年,我還從未聽說過呢。」並君答道:「這些事只有小侍從和我知道,找們從未向人說過。我雖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卻蒙權大納吉厚愛,有幸隨時侍奉左右。故此間詳情,我們都知道。權大納吉胸中十分苦悶之時,只是偶爾叫我們兩人傳送書信。關於此事,我實在不敢多言,尚望見諒。權大納吉彌留之際,對我也略有遺言。我這微賤之身,實不能擔此重托。因此時常念及,思考用什麼辦法才能向您轉述遺言。每誦經念怫,也常以此事為願。而今果然應驗。可見這世〔佛菩薩畢竟還是有的,真是謝天謝地。此外我手中還保存有一樣東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沒有辦法了,不如燒了它。找身難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難免不落入別人手中。故一直很擔心。後來見您常到親王家來,我想定有時機,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氣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機會。這便是命呀!」一邊哭一邊告訴蒸君他誕生時的詳細情況。」又說:「權大納言逝世之後,我母親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傷心,身著兩重喪服,日夜憂愁悲歎。此時恰有一個對我暗用心機之人,花言巧語將我騙去,帶著我到西海盡頭o的住地去了,與京中全然斷絕音訊。後來這人死於住地。我離開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這裡的親王是我父親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來依附於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與我要好,當去投奔她。然而又覺無顏,終於未去見她,遂變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從何時去了。昔年妙齡之人,今大都辭世。我這條老命如今還苟活於世,其實十分可憐,偏偏又不死,徒留於世。」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大亮。黛君道:「不說也罷!這些往事一時也說不完。以後找個不必防人聽見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吧。我彷彿記得:那個小侍從是在我五六歲時心病突發而死的。我若沒有見到你,則將身負重罪,了此一生!」並君拿出一隻小小的袋子來,袋內裝著一大疊已經發霉的信件。她將袋子交給黃君,說道:「請您看罷就將它燒燬吧。當時權大納言對我說:『我已經沒有指望了。』便將這些信全部整理起來,交付與我。我原想再見小詩從時交與她,托她代為轉交,卻想不到她卻永遠地離去了。我非常悲傷,不僅因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為了不辜負權大納言之托。」表君裝作沒事樣的接過信,藏人懷裡。他想:「這種老婆子,會不會將這件事當作奇聞傳揚出去呢?」頗不放心。但這老侍女再三發誓,說「決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覺得或許不會,心中猶疑不安。早餐時蒸君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準備告辭。乃對八親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宮中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須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沒有空閒。待我將諸事辦妥,且山中紅葉還未凋零之時,定再前來拜訪。」八親王欣然應道:「如此賞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裝信的袋子。只見這袋子是用中國的浮紋統做成的,上端繡著一個「上」字。袋口用細帶束著,打給處貼著一張小封條,寫著柏木的名字。黃君在啟封時惴惴不安。打開袋子一看,裡面裝著各種顏色的信紙,是三公主給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親筆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將至。以後即便比這更簡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隨意寫給你。然而對你的愛戀,卻愈發深刻!想起你已削髮為尼,悲痛無比……」其信很長,寫滿了五六張陸奧紙。字跡奇怪,猶如烏跡,並附詩云:

「吉今辭塵俗,披剃著級衣。我欲永世別,孤魂更悲淒。」最後又寫道:「喜訊亦已知曉。知此予幸蒙庇護,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機,偷生巖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觀亦解意。」寫到這裡,筆跡零亂不堪,似乎又寫不下去了。信封上寫道:「侍從君啟」。這只袋子幾乎被蟲蝕殆盡。那信件十分陳舊,霉氣難聞,然而字跡卻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寫的一樣。文句也很順暢,值得細讀。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說,這樣隱密的東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類事情,怕世間少有吧。」他暗自垂淚,愈發悲傷。本打算今日入宮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鬱,未曾前往,便去拜見母親。只見三公主神情專注,正一心一意地唸經。看見他來,好像略覺不便,便藏過經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這些秘密呢!」只好將此事深埋心底,獨自悲歎連連。

第四十七章 柯根

二月二十日前後,匈兵部卿親王親赴初做進香。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如願。此次決然前行,多半是因為途中可在宇治泊宿。有人道:「宇治」與「憂世」同音,此行不祥。但句是子卻不理會,認為此乃無稽之談。此次進香聲勢浩大,隨行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是高官貴族,殿上人更不必言了。整個朝廷幾乎是傾巢而出了。六條院主源氏傳下來一處御賜山莊,現已歸屬夕霧右大臣,位於宇治河岸邊,別墅內部異常寬敞,景致優美。故將此處定為匈皇子前往進香與途中宿泊之處。因臨時發生不祥之事,夕霧右大臣聽奉陰陽師的勸告不便親迎旬皇於,便派人向他致歉。旬皇子。動中稍感不快,但聽說由蒸中將前來迎候,隨即高興起來。如此自己便可以托他向八親王那邊傳遞音信,所以反而感到稱心。想是句是子嫌夕霧右大臣向來過於嚴肅,與他親近不得。夕霧的兒子在大並、侍從宰相、權中將、頭少將、藏人兵衛佐等一同前來。

旬皇子是今上和明石是後最為寵愛的人,世人也都特別看重。尤其在六條院中,因為他是由紫夫人撫養成人的,所以上下請人皆視他為主君。今日在宇治山莊迎候他,特別為他準備了一桌山鄉風味的盛筵,真是別具一格!又捧出各種棋類玩物來,讓旬皇子盡興玩了一日。匈皇子很少外出旅行,覺得有些疲憊,深盼能在這山莊多閒見日。他休息了一會之後,到了晚上,便命人奏樂,以資消遣。

在這遠離塵囂的宇治山莊裡,夜闌人靜。那宇治冰冷的波濤聲,應和著這邊奏出的管弦絲竹之音,甚是悅耳。彼岸的八親王,與這裡僅一水之隔。絃樂之音隨風而至,聽來一十分清晰。於是,這樂曲聲便勾起了他對如煙往事的回憶,不禁自言道:「這笛音真是婉轉清幽!可惜不知是誰吹的。從前我聽過六條院源氏吹奏橫笛,覺得他吹出的笛音極富情趣,很是動人。但聽現在這笛聲,使人覺得有些做作,很像是源氏的妻舅致仕太政大臣那族人的笛聲。」又自語道:「我早已脫離了這種生活,與世隔絕,寄身佛門,欲忘身外之事,已有多年,恍惚地度著歲月。那逝去的日子早已和我絕緣。想起來真沒意思啊!」此時他便想起了兩位女兒的身世處境來,很為她們擔憂。心想:「難道就讓她們終身籠閉在這山裡麼?」又思忖道:「遲早要出嫁,不如許給蒸中將罷。但又擔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於輕薄之人,也決不能做我的女婿。」想到這些,便心亂如麻。加之此處沉悶寂寞,短促的春霄似是難捱的冬夜。至於匈是子在歡樂的旅途中,一覺醒來,早已無明,恐怕只嫌春夜太短呢!匈皇子覺得遊興未盡,便欲於此逗留幾日。

正值仲春,此間碧空如洗,春雲暖暖。櫻花有的已經開始飄零,有的正在爭芳吐艷。河邊風拂弱柳,倒影映入水中,顯得優雅脫俗。這在難得見鄉村野景的京中人眼中,實在新奇,使人留戀不捨。蒸君不願錯失良機,意欲探訪八親王。為避人耳目,便欲獨自駕舟前往,卻又擔心有輕率之嫌。正在躊躇之際,八親王來信了。信中有詩道:

「山風吹送神笛韻,遙聞雲霄仙樂聲。中間隔有滔滔浪,無緣逢見嬌嬌君。」那草書字體瀟灑,很是美觀。旬皇子對八親王早就心嚮往之,聽說是他的來信,便來了興致,對董君說:「這回信就讓我來代寫吧!」便提筆寫道:

汀洲白浪重疊多,恰將兩岸相分隔。好風吹自宇治川,殷切惠通音訊來。」

冀中將決定即刻前去拜訪八親王。他又邀集幾個有絲竹之好的人同行。一路吹奏《酣醉樂》,乘船直往彼岸。八親王的山在依山傍水,而臨水這一方又築著石階迴廊;沿石階可到達水面,極富山鄉情趣。眾人皆棄舟登陸,拾級而上,覺此山莊頗有意思。室內光景也不同於別處:竹簾屏風帶著山鄉特色,異常樸素典雅;各陳設佈置,也都別具一格。今日因為有遠客光臨,裡裡外外一塵樂《櫻人》改彈為壹越調,音色盡皆優美元比。眾人都想借此聽聽主人八親王操他擅長的七絃琴。但八親王卻只管彈箏,時而有意無意地和客人們合奏。眾人大概是從未聽過他彈箏吧,似覺他的箏音精妙優美,都為之動情。八親王安排了頗富風情的山鄉式筵席招待來客。更有出人意料的是:有許多出身並不低微的王孫貴族。例如資歷很老的四位王族之類的人,個個穿戴整齊,奉進酒。想必是預先顧念到八親王家招待這班貴賓缺乏人物,盛宴帶有古風的鄉土方式。來客之中,不乏有私下同情住在這山鄉的女公子的孤寂生涯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對岸的句皇子,因他的身份地位,不能隨意行動,竟感到異常苦悶。他覺得這機會難得,忍耐不住,便命人扔到一技美麗的櫻花,差一個容貌姣好的殿上童子,連花帶信送去。信中寫道:

「櫻花紛綻處,留連遊人戀。折擷花枝好,插鬢效君率。我正是『為愛春郊宿一宵』。」意思大抵如此。兩位女公子竟不知該如何回復,無所適從,心甚煩亂。那老侍女道:「這般倉碎,如若認真細看,便延誤回信,這樣反而不好。」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執筆寫道:

「遊客賞春山,偶立土垣前。貪念春花好,故采楊鬢邊。你不是『特地訪春郊』吧!」筆法很是自然美觀。此時音樂從隔川兩莊院中響起來,遙相呼應。江風來回吹拂,彷彿有意傳情,令人甚覺音樂悠揚悅耳。

皇上派紅梅籐大納言前來迎接句是子返宮。勾皇子無奈,只想另覓機會重遊。於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返回京都。貴族公子盡皆遊興未盡,一路依依不捨,頻頻回首。此時櫻花盛開,群芳爭妍,春色無限美好。眾人乘著這一路春光,即興吟詩、和歌。為避煩瑣,不再—一舉出。

旬皇子在宇治時心緒不寧,和兩位女公子通信也未盡心意,;動中甚是不甘。因此回京以後,不用黃君從中傳信,使經常寫信使人直接送往宇治。八親王看了他的信,對侍女們道:「這信還得回復。但不能當情書回,我想這皇子定然生性風流,聽說這裡有兩個小姐,便心生好奇,寫了這些信來開玩笑吧!」他勸女兒回信,二女公子便依父親之意回了信。大女公子是個矜持穩重的人,對於情場艷事,她是決不去關心過問的。八親王偏居山鄉,苦度孤寂的歲月,常常怨恨時光難逝,心中愁緒日漸堆積。兩位女公子年齡日漸增大,如今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這不但沒有給八親王帶來快樂,反倒更增添了許多愁苦和牽掛。他常想:「倒不如長得醜些,那麼埋沒在這山鄉里也不覺得可惜,我心中也就沒有這麼難受。」為此,他心中甚是苦惱。此時大女公子二十五歲,二女公子二十三歲。

八親王坎坷一生,對塵世已無眷念。惟有每日虔心唸經誦佛,以求通往西方極樂世界。唯一令他牽腸掛肚的是兩個可憐的女兒。因此他的隨從都替他擔心,他們推想:即使八親王道心堅強無比,但到了臨終時想到兩個女兒,正念定會混亂不堪,從而影響到來世。八親王心中早有打算:一旦有一個稍為合適的人,不失我面子,且真心愛我女兒,即使不甚稱。已如意,我也可以將女兒嫁給他。可眼下還沒有見到這樣的人,只有幾個浪蕩輕薄兒,偶然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只是憑一樹興趣,便寫來求愛信。他們是不把我這沒落親王看在眼裡,故意來戲弄的。八親王最痛恨這些人,一向毫不理會。只有那位旬皇子,始終真心愛慕追求,不到手決不死心,這想必是宿世因緣了。

這一年秋天,宰相中將餐君升任中納吉,在朝廷的聲望越發顯赫了,可是他依然愁緒滿腹。他多年來一直小蝦疑慮:自己的身世憲競如何?如今瞭解實情之後,反倒生出更多的愁苦來。想到他的生父因憂懼而死,便決心代父修行佛道,希望借此減輕他的罪孽。蒸君很可憐那個老齊君,常在私下照顧他。

素君想起很久不見八親王,便動身前往宇治。此時正值初秋七月。京城裡還看不出些許秋意,但一到音羽山附近,便覺秋風習習了。相尾山一帶的樹木已經略見斑駁的紅印。山林深處,景色美麗而新奇。素君此次來訪八親王比往常更受歡迎。他向蒸君傾訴了很多心裡話,向他囑托道:「我死之後,請你在閒時,常來看看我這兩個女兒,請勿忘記了她們。」蒸君忙答道:「以前您早已囑咐過我,侄兒已記掛在心,決不懈怠。侄兒對俗世已無甚留戀,一生無所追求。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講都如同浮雲,毫無意義。儘管如此,所托之事只要我尚有生息,便將牢記於心。懇請皇叔放心。」八親王感到無限欣慰。夜色漸深,月出中天,似覺遠山都近了。八親王專心念了一會經之後,便和蒸君閒談。他淒然道:「現今世間不知怎樣了。以前於宮中,每當此月明如晝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樂,我也常常參與其間。那時,宮中把所有彈奏技藝高的人聚集起來,參與合奏。但此種演奏韻味不足,倒不及幾個技藝純熟的女御、侍女的隨意彈奏。她們在清靜的明月之夜奏出悠揚悅耳的樂曲,那琴聲特別動人心魄,耐人尋味。她們在內心裡雖不大和睦,但從不在表面上顯露出來。外表雖然纖弱,卻能扣人心扉。正因為如此,佛才說女子有深重的罪孽。就父母愛子的辛勞而言,男子是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個輕薄之人,即使是命運所迫,無可更改,為父母者還是要為她傷心。」他說的是平常人之事,但他自己哪裡又不懷著此種心情呢?尊君推究他的內心,便很是問情地。答道:「侄兒確已不再留戀世俗之事。自身也毫無一門精通的技藝。惟有聽賞音樂一事,卻實在難於捨棄。所以那位釋迦牟尼的弟子迎葉尊者,聞琴聲而忘威儀,翩翩起舞。」他以前聽到女公子們一兩聲琴聲,常覺不能展足,希望能再聽到。八親王想必是知道了他的心巴,便欲用女兒的琴聲作為他們互相親近的開端,所以親自走進女公子室中,懇切地勸她們彈。大女公子取過箏來,只略彈數聲便啞無聲息了。此時萬籟俱寂,室內甚為肅靜。天空氣色與四周光景都很動人。尊君心馳神往,頗有與女公子們隨意演奏之意。然而女公子們不願與他合奏,大約是有所顧忌吧。八親王道:「我現在讓你們熟悉一下,以後你們好自為之吧!」他準備上佛堂做功課去,臨走前吟道:

「人離草庵去,日後荒蕪時。盼君勤惠顧,不負我此言。今日與君相見,恐是此生最後一次了。只因心中感傷,難於隱忍,對你說了許多有失體統的話。」說罷潸然淚下。蒸君答道:

「我自長結契,顧拂此草庵。終身慇勤護,不敢負君言。且待宮中相樸節會之後,定當前來叩訪。」

上次那個老侍女棄君不問自語,蒸君一直記於心中。待八親王上佛堂會後,便將她喚來,要她繼續敘述上次未曾說完的話題。月亮即將沒入山中,清光直瀉入室。帝內人影窈窕,隱約可見,兩位女公子便退入內室。她們見蒸君並非世間尋常的好色之徒,說起話來斯斯文文,有條不紊,有時便也適當對答幾句。勇君心中想起句皇子迫不及待地想會見這兩位女公子。而八親王如此誠懇地自願將女兒許給我,我卻並不急於得到,便覺得自己畢竟與別人不同。他想:「其實我並不是有意疏遠這兩位小姐。我和她們如此互相逼問,在春花秋月之時,又可以向她們盡吐哀愁之情與風月之趣,從而博得她們深切的同感。像這樣的女子,如果我將她們讓與了別人,也太可惜了!」他心中已將女公子據為己有了。

黛君子夜時分告辭返京。他一想起八親王憂愁苦悶,擔心死期將至之態,深覺可憐,便打算在朝廷公務忙過之後再去造訪。旬兵部卿親王打算今年秋天赴寧治看紅葉,正為尋找適當機會而冥思苦他木斷地遣使送請書去。但二女公子認為他不是真心求愛,但也並不討厭他,惟將此信看作無關緊要的四時應酬之文,也不時回信給他。

深秋時分,人親王心情愈發惡劣了。他欲照!回遷居到阿閣梨那清靜的山寺中去,以便專心念佛誦經。便將身後之事囑咐兩個女兒:「世事無常,生離死別,在所難免。如果你們另有可以慰情之人,也許他可以消減你們的死別之悲。但你們兩人到現在也沒有能代替我的保護人,把你們孤苦伶什地棄在世間,我實甚痛心!雖然如此,但倘被這一點世俗情愛所阻,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墮輪迴苦海之中,也太不值了。我與你們同生在世之時,就早已著破紅塵,絕不計較身後之事。然而我總希望你們不光顧念我一人,同時顧念你們已故母親的顏面,切勿有輕薄的慾念。如若沒有深綠,萬不可輕信人言而離此山莊。須知你們兩人的身份,異於普通女子,要有在此山鄉終此一生的準備。只要主意堅定,目能安度歲月,尤其是女子,如能有耐性閉門索居,免得身受世人非議,弄得臭名昭著,實為上策。」兩位女公子不曾考慮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只覺得父親一旦不在了,自己是片刻也不能生存下去的。此時聽了父親這般傷心的遺訓,悲傷欲絕。八親王心中,早已摒棄一切俗世塵念,只是多年來和這兩個女兒相依為命,因此也不忍突然別去,但在女兒更是肝腸欲斷,實在可憐。

人山便在明日,八親王便到山莊各處巡行察看。這本來是一所簡陋樸素的住宅,他暫在這裡棲身度日而已。但念自己死後,兩個女兒又怎麼能夠長久籠閉在此處呢?他一面暗自流淚,一面唸經,實在令人感動。他把幾個年齡較長的情女喚上前來,囑咐道:「你們要好好服侍兩位小姐,讓我放心離去。大凡出身本來低微卑賤、在世默默無聞的人,子孫衰微也是不足奇怪的。但在像我們這等出身的人家,別人如何看待雖可不顧,但倘過分衰敗,實在對不起祖宗,叫人萬分困苦。寂寞地安度時日,悄守家規,不墜家聲,則外間名聲可保,自己也問心無愧。如此,則意義實在非同小可。世間榮華富貴,終不能令人如意稱心。故切不可草率從事,讓兩位小姐委身與品行不端之人。」他準備趁大色未明之時入山,臨行前又走進女公子室中,淒然適:「我死之後,你們切勿過分悲傷。應該往開處想,常常玩玩琴箏。如意稱心之事,世間少有,故在此切不可執迷不悟。」說罷轉身而去,猶自頻頻回首。八親王人山之後,兩位女公子更覺百無聊賴,她們朝夕相伴,片刻不離,談道:「倘我們兩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度目呢?人世之事,不論現在將來,都是禍福無常,變幻不定的。萬一分別了,如何是好廣她們時悲時喜。不管遊戲玩耍或做事,都同心協力,互相慰勉度日。

八親王原定今日圓滿歸來。兩位女公子望眼欲穿,盼望他及早返家。直到日暮,山中使者來了,傳達八親王的話道:「今早身體不好,不能返家。想是受了風寒,正在設法治療。但不知何故,內心似比往日更為惶恐,又怕不能與你們再見了。」兩女公子心中大驚,但憲競如何又不得而知,自是心急。連忙將父親的衣服添加上很厚的棉絮,交使者趕快送去。二三日後,也不見八親王下山。兩位女公子遣使去探問病狀,八親王叫人口頭傳話,說「並無特別重症,只是有些不適。倘若略有好轉,即刻抱病下山。」阿閣梨日夜守護,對八親王說道:「這病表面看來無甚緊要,但或許是大限已到。切勿為女公子之事憂慮!凡人命由天定,故不須放心不下。」同時逐漸開導他捨棄一切世俗雜念,又諫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八月二十日天色淒涼異常。兩女公子心中記掛父親的病,心中猶如蒙著濃霧,晝夜不散。一彎殘月破雲而出,照得水面明鏡般澄亮。女公子命人打開向著山寺的板窗,對著那邊凝望。不久山寺傳出隱隱的鐘聲,可知天色已明。此時山上派人來了,其人啼啼哭哭道:「親王已於夜半時分亡故。」日來兩女公子時刻惦記父親,不斷探聽父親病況如何。此時突然聞此噩耗,驚惶之餘,竟致不省人事。女公子傷心欲絕,欲哭無淚,想是早已哭干了,只管俯身在地。死別之事,倘是親眼目睹,則無甚遺憾,此乃世之常情。但兩位女公子不得見最後一面,因此倍覺悲傷。以前她們心中常想:如果父親亡故,她們便不能在世上生存。故醒來便悲輸號泣,只想一同隨父親去了。然而人壽長短自有定數,畢竟強求不得。阿間梨早受人親王囑托,故身後應有法事,都由他一手承辦。兩女公子要求道:「亡父遺容,我等欲見一下。」阿閣梨只是答覆遭:「現在豈可再見?親王在世之時,就早已言本不再與女公子見面。如今亡故,更不必說了。你們應該斷了此種念頭,務求適應此種心境。」女公子又探詢父親在山時的種種情狀,但這阿閣梨道。已堅強,不屑回答此種瑣碎之事。八親王很早就深懷出家之志,只因兩女兒無人照護,難忍離去,故生前一直和她們朝夕相依。終受其羈絆,一生始終木離塵俗。如今死別,則先死者的悲哀和後死者的眷念,都是無可奈何的了。

噩耗傳來,中納言董君扼腕痛惜不已。人已別去,心中未盡之言不得而發。如今歷歷回思人勝無常之態,不禁失聲痛哭,淚如雨下。他想:「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之時,記得他曾對我道:『今日與君相見,恐是此生最後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別人敏感,慣說人生無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聽了此話也沒有放在心上。豈知不多幾日竟真成永訣!」他反覆思量,回首往事,感到追悔莫及,不勝悲傷。便即刻遣使赴阿閣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在弔唁慰問。山莊中的光景好不淒涼,弔客惟有蒸君,竟無別人。兩位女公子雖感心煩意亂,此刻也被熏君感動。死別雖為世間常有,但在身當其事者看來,卻無法不深感悲痛。何況兩位女公子自此孤苦,無人相慰,傷心更是無以復加。蒸君深感同情,推想親王故後應做種種功德,便準備許多供養物品,送交阿閣梨山寺,山在方面,他也送去許多佈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辦理,關懷備至。

兩女公子彷彿墮入永無天明的長夜中,轉眼已是九月。山野景色淒涼,一片枯黃,加之秋雨集靠,使人不覺黯然淚下,木葉爭相墮地之聲,溫濕流水聲,眼淚如瀑布般簌簌而下之聲,諸聲合而為一,淒婉哀感。兩女公子就在其中憂愁度日。眾侍女都很為她們擔心,生怕如此下去,將不久於人世,便不勝苦勞多方勸慰小姐。山莊裡也請有僧人在家念佛超度亡靈。八親王舊居的房中,供著一尊佛像,作為亡人的遺念。七七中鬧居守孝的人,平日出入此間時,都在佛前虔誠念誦。

匈兵部卿親王也屢次遣使送信來弔慰。但兩女公子沒有心清回答此種來信!匈親王不見回信,想道:「她們對餐中納言並不如此。這明明是有意疏遠找了。」。心中不免怨恨起來。他原擬在紅葉茂盛之時赴宇治遊玩,賞葉賦詩。如今八親王已逝世,未使前往逍遙取樂,心中甚覺掃興。八親王斷七過了。包親王想道:「凡事總須適可而止。兩女公子的喪父之哀,如今想必淡然了吧?」便在一個秋雨集本的傍晚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有一詩:

「草露似清淚,日暮閒愁苦。鹿鳴秋山寒,寂處意何如?對此滿溫秋雨、淒涼暮色而無動於衷,未免也太不解趣了。值此時節,郊原的野草日漸枯黃,也可使人萬般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罷信對妹妹道:「我確是不大識情趣的,已幾次不回他的信了。還是你寫吧。」她照例勸二女公子來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隨父親,卻於世上苟安偷生,哪有心思寫信!想不到哀愁苦恨,直至今日。」又不禁借然淚下,模糊不能見物,便推開筆硯,說道:『哦亦只能勉強起坐,無力動筆。誰言悲哀有限呢?我的憂傷苦恨是沒有了時的。」說罷悲泣不已。大女公子也覺得她很可憐。匈親王的使者是黃昏稍過到達這裡的。大女公子使人對他道:「天色已晚,木如在此留宿,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從命。主人吩咐今晚務必返回。」便急著要走。大女公子頗感為難。雖然她自己心情並未恢復,但覺得心急不能讓使者空走了之,只得寫一首詩:

「熱淚迷雙眼,濃霧鎖荒山。雞鹿牆外苦,泣人室內哀。」詩是寫在一張灰色紙上的。時值暗夜信筆所致,墨色濃淡不分,也就談不上寫得美觀了。只得信筆揮灑,加上包封,即刻交付使者帶回去了。

此時風雨欲來,道路陰森可怕。但旬親王的使者有命於身,只管趕路。即便經過陰森可怕的小竹叢時,也不停轡駐足,而是快馬加鞭,不一會就到達官邸。匈親王見他渾身濕透,便重重犒賞他。隨即拆開信來一看,此信筆跡與往日不同,似覺更為老成熟練。兩種字體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匈親王反覆細看揣摩,也不得而知,連覺也不睡了。侍女們都很疲倦,在一邊竊竊私議:「說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覺。現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還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們大約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霧還未散,匈親王便起身,又寫信到宇治。信中有詩:

「霧裡失卻覓朋道,淒悲鹿鳴殊異常。我也和你們一樣的哭泣悲傷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過分親切了,不便回信。我等過去全靠父親一人蔭庇,幸得太平無事,平安度日。父親死後,我們能活到現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後一旦發生意外,略微輕率從事,則年來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靈,亦將不得安寧。」因此對於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點差錯,便不答覆此信。其實她們並非視旬親王為尋常之人。他那瀟灑飄逸的筆跡和精妙恰當的措辭,確是不易多得的。不過她們雖然愛他的信,卻認為這男子高貴多情,自己實在難以高攀。因此她們想:「何必回信呢?但願於山鄉度此餘生吧!」只有對蒸中納言,因為來信態度非常誠懇,故這邊回信也不疏懶。雙方書信往來頻繁。八親王斷七之後,黛君親自前來探訪,兩女公子正在東室一間較低的房間裡守孝。袁君走近房間,讓老侍女並君進去報信。兩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發、光彩照人而自己愁雲密佈,暗淡無光,頓覺侷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導真誠說道:「對我請勿閉口不言。應像親王在世那樣互相親信,彼此晤談。對於花言巧語的風情行為我是不習慣的。叫人傳言,使我言語難以達意。」大女公於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殘喘,直至今日,實屬意料之事。然而惡夢永無醒期,心中迷亂不已。仰望日月光輝,也會不知不覺地感到羞恥。故連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說道:「你們這樣也太過分了。居喪恭謹,確是出於一片深情。至於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貪求歡暢而出去欣賞,就不算罪過。你們如此待我,令我甚為尷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狀正需要我來安慰呢!」侍女們說:「確實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無可比擬。承蒙設法安慰,美意實在不錯啊廣雖然只經過幾句淡然的談話,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漸平靜起來,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沒想熏君此次探訪只為對父親的舊交情而來,如此不憚跋山涉水之勞苦,遠道來訪,好意實在木淺。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問她們的哀思,又敘述對八親王的誓約,語言非常懇切。燕君說話時並不趾高氣揚,故大女公子也不欲過於嚴肅。然而一想到今天和這不相識的男子親口交談,並且今後不得不仰仗他照顧,追昔撫今,竟感光比傷心失意。她只是輕言細語地敷衍了一兩句話。他從黑色帷屏的隙間窺見大女公於神色淒苦,萎靡不振,便覺得她實在可憐。想像她孤居山鄉寂寞之狀,又憶起那年黎明時分窺見其姿色時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詩道:「昔日嫩青蔥,已變枯黃色。料得居喪時,椎體獨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熱淚浸喪服,已成紅淵獲。孤單身影了,安居無尋處。正是『喪服破綻垂線縷……」因悲傷過度,末了數字競輕不可聞。吟罷,便退回內室去。黃君此時不便強留她,但競猶未盡,只覺惆悵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個老侍女並君又出人意外地不問自言。她對黛君講了許多昔日今時可悲的故事。雖然她面容蒼老,但因她親見又詳悉那樁可驚可悲之事,故餐君並不討厭,親切地與她講話。對她說道:「我在孩提時代,先父深感人生於世禍福無常,虛幻可悲。故後來年齡漸增,長大成人後,對於爵祿富貴,全然不感興趣。惟嚮往如親王那樣閒居靜修的生涯。如今眼見親王亦辭世而去,愈覺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脫離此無常之世,遁入空門,以修來世。只因親王這兩位遺眷孤苦無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說這話,也許太無禮了。但我一定不負親王遺囑,只要我尚存一息,自會不辭辛勞,竭力照顧她們。雖然如此,但自從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舊事跟我說了後,對這塵世愈發不眷念了,只欲早日離去。」他邊說邊哭。並君哭得更加厲害,竟好久說不出話來。蒸君的相貌竟與柏木相差無幾。並君看了,便憶起了陳年舊事,因此更加悲傷,便咽難語,只管吞聲飲泣。這老侍女的母親便是柏木大納言的乳母。她的父親是兩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遠國,回京之時,兩女公子的母親也已木在人世。與柏水大納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親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雖木高資顯耀,且慣當宮女。但八親王認為她為知書達理之人,便教她服侍兩位女公子。至於柏木的秘密,即便對多年來朝夕相處的兩女公子,也不曾有絲毫洩露。但囂中納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問自說,乃世間常例。這並君不會輕易地向一般人說出,但一向對這兩位含羞性順的女公子無話不談,也許已經說過了。便覺可恥可恨。他不肯放棄親近她們的企圖,多半是為了不讓旁人知曉的緣故吧!

八親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準備即刻回京。他回想:「八親王對我說『今日與君相見,恐是今生最後一次了』,我當時認為決不可能如此,誰知不幸給他言中了。那時是秋天,現在也是秋天,曾幾何R月,而親王已撒手歸去,人生實在變幻無常啊!」八親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樣愛好裝飾,故山莊中一切皆甚簡樸,然而卻清潔雅致,處處饒有山鄉情趣。現在常有法師出入,各處用帷屏隔開,誦經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著。阿閣梨向兩女公子啟請:「所有佛像等物,請移供於山寺中。」蒸君聽了這話,設想這些法師也將要離去,此後這山莊中人跡不至,留於此處的人不知將何等淒涼!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隨從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車,適有鳴雁飛渡大宇,便賦詩道:

「愁心苦勝漫天霧,哀雁似嗚世無常。」

董君與匈親王會面時,總是首先提到宇治的兩位女公子。包親王以為現在八親王已謝世,可以無所顧忌了,便不斷寫信給兩女公子。但兩女公子不為所動,隻字不復。她們想:「匈親王以風流聞名於世。他一定將我們視為風流韻事之人。這人跡罕至的淒涼山在寫出去的回信,在他看來手筆何等幼稚啊廣她們心懷顧忌,所以不肯給他回信。她們相與感歎道:「唉!日子真是百般無聊啊!原知人生如夢,卻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從天而降,令我們辭不及防。我們日常聽聞人世無常的事例,也都確信無疑。然而只不過是茫然地想起人生總有一死,不過早遲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歲月,一向無憂無慮,平安無事地過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無保障,即使聽到風聲,亦覺淒厲可怕;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出人門庭,呼喚問訊,亦覺心驚肉跳。可憂可怕之事實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兩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淚盈眶。不覺已到歲暮。

此時飛雪飄零,四處風聲鶴晚。兩女公子似覺這山居生涯現在才正式開始。有幾個侍女勸兩女公於振作精神,說道:「唉,這晦氣的年頭已到盡頭了。小姐快收起悲傷,高高興興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話雖容易,做起來甚難啊!」八親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當時山上也常有法師等來訪。阿閣梨掛念兩位女公子,有時也派人前來問候。他自己卻不便親到,因現在八親王已不在了。山莊裡人影日漸稀少,兩女公子知道這原是預料中事,也不免感到無限悵們和悲傷。八親王木在後,有些出身卑賤的山農野老,有時也來這山莊裡來探望女公子。眾傳女難得見到這種人,都驚奇地看著他們。時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實,送到山莊裡來。阿閣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師送來木炭等物,並致詞道:「多年以來,每逢歲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斷絕,於心有所不忍,故照舊例,務請賞收。」兩女公子便想起:過去每逢歲暮,此間亦必送供阿閣梨棉衣,以備他閉居山寺時御寒。法師偕童子辭了山莊,在極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隱忽現。兩女公子滿眼含淚目送他們。相與言道:「如果父親尚在,即使父親削髮為僧,如此往來之人也自然會很多。我們也不會這般寂寞,也不會不得見父親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詩道:

「人亡路寂無人行,悵問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復重積。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時天空又下雪了,使她們羨慕不已。

黛中納言想起新年裡各種雜事頗多,沒有閒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來探訪兩女公子。路上積雪甚深,不見行人,蒸中納言卻不惜資體,冒雪人山探訪。兩女公子不勝感激,因此待他甚為親切,命侍女特為他設一雅潔座位,又命將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缽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眾侍女回想起親王生前對餐君非常歡迎,便想一同共話舊事。大女公子總覺得和他會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對方見怪,只得勉強出來會面。雖然不十分隨和,但言語比從前多了,也很得體,態度溫文爾雅。囊中納言意猶未盡,覺得仍不夠親切。轉念又想道:「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畢竟還是能改變的。」便對大女公子說道:「包親王甚是怪我呢。也許是我在談話中順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對我的懇切遺言之故。或者是由於此人十分敏感,善於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幾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這實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來游手治,是由我引導的,故我未便斷然拒絕。不知小姐為何對他如此冷淡?世人都傳言句親王好色,其實全是誤會。此人並非輕薄之人。我只聞有些女子聽了他的幾句戲言,便輕率地委身於他。他內心卻輕視此種女子,便不再理睬她們。恐怕謠傳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間有這樣一種男子,凡事因緣而定。處世灑脫不拘,一味遷就別人,缺乏主見。即使遇有不稱心如意之處,亦認為此乃命中注定,無可奈何。嫁給這樣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龍田};!的濁水一般惡名遠揚。以前的愛情消失得全無蹤跡。此種事例並不少見。但旬親王絕不是此種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稱他的心,與他趣味相投的人,他決不輕易拋棄,木會做始亂終棄之事。他的性情,我最為熟悉不過了。如果你認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結緣。那時我將東奔西走,不辭勞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說得甚是真誠。大女公子知他所說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長姐代父母的身份作答便可。但她反覆思量,終覺難以答覆。後來美爾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復呢?戀慕之言講得過多,這更使我難於作答了。」措詞溫婉,姿態甚是動人。蒸君又道:「但請大小姐以長姐之心,體諒我的一片至誠之意。適才我之所並不是關於大小姐自身的事。匈親王所屬意的,似乎是二小姐。聽說他曾有信來,隱約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寫給誰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給他?」大女公子見他如此探問,想道:「幸而至今沒有寫過信給旬親王。如若當時衝動,給他覆信,雖然無傷大雅,但蒸君說這般話,定會教我無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筆寫一首詩送給他。詩道:「君獨踏雪歷冰山,更無他人傳書柬。」董君看了詩說道:「如此鄭重聲明,反而顯得生疏了。」便答詩道:「雪川停摻覓佳侶,我當先授他人前。如若這樣,我便可盡力效勞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話,心中快快不樂,默不作答。蒸君覺得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莊的淑女,雖沒有神聖不可剛剛的模樣,但卻也不像時髦青年女子那樣嬌艷風騷。他推量其人的模樣,覺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該如此。因此他木時尋機在言語中隱約表示愛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卻無動於衷。蒸君自討沒趣,便轉變話題,一本正經地繼續談論往昔的舊事。

隨從人催促動身:「雪夜行路實在不易啊廠董君只得準備回家。他又對大女公子道:「我四處察看,覺得這山莊實在過於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極少,像山家一般清靜。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將不勝榮幸。」侍女們聽到這話,便笑逐顏開,都覺得能夠這樣甚好。小女公子看見這等光景,想道:「這太不成話了!姐姐定不會聽他的!」侍女們拿出果物來招待熏君,陳設頗豐。又拿出豐盛的酒餚來犒勞隨行從人。以前因蒙熏君賞賜一件香氣醒郁的便袍而聞名的那個值宿人,現在滿面虯鬚,面目難看,令人感到不快。黃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喚呢,便喚他來前,問道:「近來怎樣?親王故世之後,你報傷心吧!」那人淚充滿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無依,全仰仗親王一人的庇護,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無親王這樣的『大樹』可依靠了。」他的相貌變得更加醜陋不堪。蒸君叫他將八親王生前供佛的房門打開,走進去一看,只見到處蒙積塵土,只有佛前的裝飾依舊顏色未改。八親王誦經念佛時所坐的床已收拾起來,不見影跡了。他回想當年曾與親王約定:如若自己出家,當以親王為師。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賢人亡。」吟罷將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們窺看他的姿態,心中讚歎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讓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隨從人便去那裡,取些草料來襪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見許多村夫牧子在隨從人的帶領下來了,想道:『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此事啊廠只說是為探訪老侍立異君來的。又吩咐並君,叫她好好照顧兩女公子,然後動身回京。

冬去看來,目光明麗,河流也都解凍了。兩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傷。勵,不知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圖梨的山寺裡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顏菜來,並說是融雪之後在山澤中採摘的。侍女們便拿來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們道:「山鄉自有特色,見草木榮枯而知歲月遞變,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但兩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興呢廣大女公子便吟詩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見籐定喜春來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長深雪清,欲獻親人何處尋?」兩人只是用此等吟和來消磨漫長時歲月。

每逢時氣節令,黃中納吉和匈親王皆有來信。但多半為冗談,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記。見櫻花盛開,匈親王便憶起去春詠「插鬢效村蜜」之詩贈女公子的往事。曾與他同游手治的公子哥兒們也都讚不絕口,說道:「八親王的山莊真有意思,只可惜無緣再訪。」匈親王聽了便賦詩贈兩女公子,以示不勝戀慕之情。詩曰:

「去歲幸訪仙塵居,絢爛櫻花耀眼明。今春當折繁花枝,常香鬢邊伴我身。」兩女公子見他寫得揚揚得意。覺得很生氣,欲置之不理。但此時她們又寂寞無事,且來信十分精美,便勉強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詩道:

「櫻花自經黑墨染,孤影深鎖隔霄漢。今春欲析花枝者,何處能導迷離身?」她照舊毫不留情地拒絕。包親王每次收到的回信總是那樣冷淡,心中甚覺懊喪,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這般地責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覺得旬親王可笑,便裝作兩女公子的全權保護人模樣應對他。每次覺察到匈親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誡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旬親王自己心裡也痛楚這一點,回答道:「我心中還沒有稱心如意之人,產生浮薄之心在所難免啊!」夕霧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與匈親王,但句親王拒絕了,左大臣十分不滿。匈親王私下對人說道:「血緣太近。何況左大臣嚴於律人,別人小有過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難的。」為此遲遲不允。

這一年三條宮邸遭火災,成為灰燼。尼僧三公主便遷居六條院。蒸君為此相助忙忙碌碌,許久不赴宇治了。謹嚴之人的心情,自與普通人相異,最能忍耐持久。他雖然心中早已將大女公子視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許的期間,決不作輕率唐突的行為。他只管信守人親王的遺囑而竭誠照顧兩女公子,希望他的誠心能被兩女公子理解。

這年夏天,天氣炎熱無比,勝過往年。蒸君料想11吐必然涼爽,便動身赴宇治避暑。趁涼爽,早晨從京中啟程,到達宇治時已是中午了。此時正值烈日當空,陽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親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開,便入內休息。此時兩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廳的佛堂裡,她們覺得離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準備回自己房間去。她們雖然悄悄地行動,但因相去甚近,這邊自然會聽到聲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見西堂與正廳之間所設紙門的一端,在裝鎖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紙門的屏風拉開,從孔中窺探。豈知那邊有一架帷屏,正好擋住了視線。董君心甚懊喪,正想退回。此時,一陣風來,簾子向外吹了起來。但聞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見呢!把帷屏推出去擋住簾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辦法!」心中很高興,再向孔中窺視,但見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簾子旁。和這紙門相對的一邊的紙門開著,她們正從開著的紙門走向那邊的房間去。尊君首先看見一人走出來,從帷屏的垂布隙間向外窺視。佛堂外面尊君的隨從人等正在閒步納涼。她身著一件深灰色單衫,繫著一條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營單色一襯托,顯得鮮艷奪目,十分美觀。這也許與穿的人的體態有關吧!她的吊帶隨意地掛在肩上,手持念珠,隱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條,綽約多姿。長長的頭髮垂在背後,比衣裾略高,發端一絲不亂,香軟濃艷,非常美麗。黃君只望見她的側影,覺得異常可愛。他此時覺得這個女公子的艷麗、溫柔、優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隱約窺見的明石是後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讚歎不已。後來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說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窺得見呢!」可見此人用心精細,謹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愛。她的頭面和垂發似較前者高雅。幾個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立著屏風,將客人擋住了,木會被窺見的。」後來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們被他窺見了,真難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這樣看來那風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樣,她身穿黑色夾衫,但溫柔嫵媚的姿態更勝,令人不勝憐愛。她的頭髮末端略疏,大約稍有脫落,著上了顏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絡級齊齊整整,非常美麗。她一手拿著一冊寫在紫色紙上的經文,手指比前一人纖細,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為了何事,站著的那位女公子也來到門口,跺腳向這邊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覺嬌媚可愛。

第四十八章 總角

且說山莊內正忙著置備八親王週年忌辰。多年聽慣的春風,今秋更顯淒涼。求神拜佛諸事,皆由燕中納言和阿圖梨操辦。兩個女公子則應侍女等的建議,幹些瑣碎之事。例如縫製佈施僧眾的法服、裝飾經卷等。但也顯得心力不濟,愁苦不堪。幸有素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這週年忌辰不至於太過冷清!意中納言親赴寧治,為兩女公子除眼之事,略表慰問之意。阿圖梨也來了。兩女公子此刻邊編製香幾四角的流蘇,邊誦念「如此無聊歲月經」等古歌,不時言語。掛在帷屏上的布員露出一條窄縫,尊君由此窺見絡子,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便吟唱古歌「欲把淚珠粒粒穿」之句。又尋思道:伊勢守家女公子作此歌時,也心同此情吧。簾內兩女公子聽了趣味盎然,但又羞於開口應答。她們想道:「紀貫之所詠『心地非由紗線織』一歌,為了一時的生離,便愁思綿綿,何況死別呢?古歌之善於抒情可見一斑。」黛君正撰寫願文,敘述經卷與佛像供養的旨趣,便信筆題詩一首:

「契結連理緣,似總角盤盤。百轉紅絲統,同心共永遠。」寫好後差人送入簾內。大女公子一見,還是老一套,興味索然,但還是奉答:

「流蘇女淚脆,點點不可穿。紅絲縱有情,永無結緣期。」吟罷想起「永遠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緒綿綿,隱隱作恨。

董君遭受這般冷遇,羞愧難當,便暫將此事拋開,只與大女公子認真地商談旬親王與二女公子之事。他說道:「旬親王在戀愛方面常常操之過急,即便心中不甚滿意,一旦說出,也決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計探詢尊意。你心中有何顧慮,為何如此斥絕呢?男婚女嫁之事,您並非一無所知,但一直對人置之不理,枉費我真情一片。今天無論如何,請你明白給予我答覆。」他說得一本正經。大女公子答道:「正因為你用心真誠之故,我才不惜拋頭露面,與你相處。可您連這點都不明白,可見你心中尚有淺薄的念頭。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則此處荒寂之境,自會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識,對此也無可奈何。先父在世之時,此事應該如何,彼事應該如何,對我等也有囑咐。但是您所說的婚姻之事,卻隻字未提。或許先父之意,要我們斷絕塵念,以度餘生吧!故實難以答覆您的垂詢。只是妹妹如此年輕,便隱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過,但願她不要一意孤行,執迷不悟。命當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說罷慨然長歎,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實足憐惜。尊君設想:她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長輩那樣處理妹妹的婚事,不能答覆也在情理之中。便喚來那老侍女共君,與之商談。對她說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親王病危之際,自知死期將至,便托付我照顧兩女公子,我點頭答應。未曾料到兩女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處置,不知何故?我顧慮重重。你一定也聽到過:我生性古怪,對世俗男女之事萬元興致。恐是前世因緣,我對大小姐一片誠心,此事已傳揚開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親王遺志,讓我與大小姐公開結為夫婦。此雖屬奢望,但世間也不乏此類先例啊?」接著又說道:「匈親王與二小姐之事,我向大小姐提過。但大小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為何如此?」他說時愁容滿面。並君心中想道:「倒真是兩對好夫妻……」但她並非一般愚昧無知的侍女,嘴上唯唯諾諾,阿談奉承。只是答道:「恐怕這兩位小姐性情乖劣,異於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們這些詩文,就是親王在世,誰又曾蒙蔭庇?眾人覺得前程無望,紛紛借口散去,那些故朋舊友,也都不願長久呆下去。何況現在親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她們便都牢騷滿腹。有人說道:『親王看重門第,凡不是門當戶對的親事,皆認為委屈。陳規未棄,故兩位小姐的親事至今未定。如今親王已逝,她們孤獨無靠,應該隨機應變,靈活處理。倘有人對此說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無論怎樣的人,總要有個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葉為食的苦行頭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門下修行。』她們胡言亂語,常常使得這兩位小姐心中不得安寧。然而她們意志堅定,大小姐只是。已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隨俗事人。您常常不辭勞苦,前來訪問,如此數年不斷。兩位小姐心下感激,也願與您親近,凡事與你商議。如果您對二小姐有意,大小姐定會應允的。匈親王書信頻頻,但她們覺得此人並不真誠。」蒸君答道:「我既然蒙親工遺托,自當悉心照顧二位小姐。其中任何一位小姐與我結緣,都在情理之中。大小姐關心備至,我受寵若驚。然而我雖已絕塵緣,心之所愛,仍難割捨。要我移情別戀,實乃強人所難。我對大小姐一片深情,豈能隨意改變?傾心相談人世異常,盡陳心中之事。我沒有要好的弟兄,寂寞難耐。在這世間觸景生情,或喜或憂,無由傾吐,只能隱藏心中。實在沉悶難捱,故願與大小姐真誠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姐姐,卻未便用秒屑之事隨意打攪她。三條院的公主雖然年紀尚輕,卻與我以母子相稱,亦不便過分親近。至於其他女子,因地位懸殊,也不便於接近。放心中異常孤寂,只是沉悶度日。談情說愛之事,我從未輕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風流,放雖對大小姐傾慕已久,但也羞於啟齒,只在心中憂慮怨恨不已,一點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覺得過於呆板了。至於匈親王與二小姐之事,我真心相請,為何以為我存心不良?」老侍女聽了這番話,心想二位小姐落到如此境地,卻蒙二人如此愛戀,這實乃難得之事啊!她一心希望促成這兩件類事。但是兩位小姐一本正經,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沒敢勸說。黃君欲在此留宿,便與女公子隨意交談,直至夕陽西下。

蒸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雖不明說,但大女公子卻能覺察出來,。動中甚是為難。只是勉為其難,隨意應付他。然而勇君並非不通情理,故大女公子也不過分冷淡,總算接見了他。她叫人將自己所居的佛堂與熏君所居的客間之間的門打開,在佛前點一盞燈,並在簾子處添加一個屏風。又叫人到客間裡點燈。但親君不想點燈,他說道:「我心中很悶,也顧不到禮節了,光線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女們拿出許多果物來請他品嚐,又準備豐盛的酒餚來款待傳從。侍女們紛紛遠離二人所居之處,聚於廊下等處。二人便悄聲談起話來。大女公子木甚隨和,卻甚嫵媚動人。言語之聲,嬌脆欲滴,讓黃君牽腸掛肚,心如火燎。他若有所思道:「僅此障礙,便阻礙了我們的來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鎮靜,一味奢談世間悲喜事,皆極富趣味。大女公子早已告訴侍女,叫她們留於帝內。但詩女們想:「煙除B如此疏遠他?」便皆退出,靠於各處打盹,佛前也無人挑燈點火。大女公子十分難堪,低聲呼喚侍女,可是哪裡有人應聲。她對黛君說道:『哦心緒煩亂,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後,再與你交談!」便起身回內室去。董君隨即道:「我經歷深山遠道而來,更是疲乏。如此與你交談,便可教我忘掉勞頓。你果真如此,教我怎辦?」他便將屏風挪開一個縫隙,鑽進佛堂裡來。大女公子半個身子已入內室,卻被蒸君從後面一把拉住了。大女公子惱懼不已,吼道:「這便是你所謂『毫無隔閡』嗎?真是荒唐之至廠那嬌噴之態很是意人憐愛。黃君答道:「我這毫無隔閡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說『荒唐』,是害怕我非禮吧?我絕無此念。我可在佛前發誓,你還怕什麼?外人也許不信,但我確實與眾不同。」藉著幽暗的光線,他撩起她額前的頭髮,只見她容貌嬌美元比,實在是無僅可指。他想:「在如此荒郊僻野,盡可肆無忌憚。如果來訪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該如何是好?」回思自己過去優柔寡斷,不覺為之一驚。又見到她傷心落淚的模樣,頓生憐憫,他想:「切不可操之過急,待她心情好些再說。」他覺得自己使她受此驚嚇,心中不忍,便低聲下氣地安慰她。但大女公子咬牙切齒地對他說道:「原來如此居心叵測。我身著喪服,而你毫木顧忌,一味闖進來,此是何等卑鄙!我一個弱女子遭此侮辱,這悲哀何以自慰?」她不曾料到會被熏君看到枯瘦的喪服,十分尷尬,心中懊惱不已。蒸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恥於開口。你以身穿喪服為借口,故意疏遠我。但你若能體貼我多年一片誠心,便不會如此拘於形式了吧。」便從那天東方欲曉、殘月猶控之時聽琴的情景開始,敘述多年來對大女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女公子聽了羞愧不已,她尋思道:「他外表如此老實,原來卻心環鬼胎!」熏君將身旁的短帷屏拉過來,遮住佛像,暫時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撲鼻。庭中芒草的香氣也讓人如癡如醉。此人道。已至誠,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來。他想:「如今她在喪期,我無禮相擾,實屬不該,而且有違初衷。待喪滿之後,她的心情會緩和些吧。」他盡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緒趨於平靜。萬世悲秋,而今亦此;何況於此山中,風聲和籬間的蟲聲,皆使人聽了悲從中來。袁君談論人世無常之事,大女公子也偶爾作答,其姿態端在美妙。打瞌睡的侍女們料定兩人已經結緣,都各自歸寢。大女公子憶起父親的遺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實在難以預料。」便覺無事不悲,黯然淚下,如宇治J!【的水流瀉不止。

不覺天邊破曉。隨從人等已起床,傳來說話聲,以及馬的嘶鳴聲。秦君便想起了過去聽說的有關旅宿的諸種情狀,頓時趣味盎然。紙門上映著晨光。他推開紙門,與大女公子一起向遠處眺望。大女公子也緩緩膝行出來。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簷前羊齒植物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兩人相視,都覺對方甚是艷麗。董君說道:『俄只願與你如此相處,一道賞花雙目,共話人世之無常,除此別無他求。」他說時態度非常謙和,令大女公子恐懼之心稍減,答道:『「這樣面對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著一個帷屏,那才能更加隨心所欲地談話。」天色漸明,聽見近處群鳥出巢奮翅之聲,山寺晨鐘之聲也依稀可聞。大女公子覺得同這男子同處一室,羞愧難當,便勸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見了實在不好。」黛君答道:「如此冒著朝露歸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實有其事。至今以後,我們份作夫婦模樣,而內裡有別,保持清白,我決無非份之想。你倘不體諒我這般心意,那也太無情了!」他並不告辭歸去。大女公子覺得如此廝坐,實在尷尬,心中甚是著急。便對他說道:「以後遵言便是,但今早請你聽我一言。」說話時顯得狼狽之極。熏君答道:「唉,如此破曉別離,令人好生難過!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別,出戶訪惶路途迷』!」說罷嗟歎不已。此時依稀聽到某處雞鳴,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詩道:

「荒野雞鳴聲聲悲,拂曉雲霞絲絲情。」大女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聞鳥脆鳴,俗世煩憂訪愁身。」蒸君送她回到內室,自己從昨夜進來的紙門裡回去,躺於床上,卻無法入睡。他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離別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這幾年來心緒定會不得安寧。」

大女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眾侍女如何看待昨夜之事。她也不能入眠,尋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擺佈。身邊的人會作惡多端,花樣翻新,從中作祟、說不定哪天禍從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並非惡人,言談舉止也不算過分。父親在世之時,也是如此看法,還說此人可托付終身。但我自願落黨獨身。妹妹比我年輕貌美,就此空自理沒,也實在可惜。倘能嫁個如意郎君,也不枉此生。這兩人之事,我一定盡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卻難以顧及此人倘是平常男子,多年來對我關懷備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許。可是此人氣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卻步。就讓我孤身度此餘生吧。」她左思右想,不由得暖泣起來。心情抑鬱,無可排解,便走進二女公子臥室,在她身旁睡下了。二女公子獨自躺著,聽見眾侍女嘰嘰咕咕,異於平常,心中好生納悶。此時見姐姐進來睡在她身旁,驚喜之餘,連忙拿衣服來替她蓋上。忽然聞到一種濃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姐姐從蒸君身上帶來的。她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處理的那件衣服,沒有想到侍女們耳語的確不假。她覺得姐姐很是可憐,便一言不發,佯裝人睡。

黃君將並君喚來,千叮萬囑,又細心寫了封信與大女公子,方才啟程回京。大女公子想道:「昨日戲作總角之歌與黃中納吉,妹妹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他『相隔約尋丈』而面晤吧?」甚覺羞愧難當,只是借口「心緒不佳」籠閉於房中,整日神情頹喪。眾侍女說道:「眼見週年忌辰將至,那些零星瑣屑之事,僅有大小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時她又病了。」正編製香幾上流蘇的二女公子說道:「我尚未做過流蘇上的飾花呢。」非讓大女公子做不可。此時房內光線晦暗,無人能見,大女公子只好起來,與她一起做。

大女公子接到黛中納言遣人送來的信」她卻道:「我今日身體欠安。」讓侍女們代她回復。眾侍女皆埋怨道:「叫人代筆不可吧?那多失禮!且顯得小氣。」週年忌辰已過,喪服均除去了。兩位女公子當初認定,父親去後無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淒苦。想至此處,不覺痛哭流涕,教人於心不忍。一年來大女公子皆著黑色喪服,如今改換成淡墨色衣服,儀姿更顯雅致。二女公子正當芬芳年華,更是國色天香。她正梳洗秀髮。大女公子忙來幫她。細瞧妹妹的姣好容顏,竟使她忘卻了世間冷暖。她想:「若能遂我私願,將妹妹嫁與那人,他不會不答應吧療此事她心有定數,不覺會意笑了。除了這位姐姐,二女公子別無其他保護人。大女公子對她悉心照顧,情同父母。

餐中納言亦於心中思量:「往日大女公子裡著喪服,故不便答應我如今喪期將滿……」他如饑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來宇治訪晤。他欲同往常一樣直接見她。眾侍女傳達了他的心意,大女公子卻說道:「我心情極壞,身體不適……」雖一再懇求,仍不肯與他見面。董君說道:「這般無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寫了封信讓轉變與她。大女公子回復道:「眼下忌期雖滿,初除喪服,悲傷猶存。心緒煩亂,不便晤談。」蒸君亦不好多說,將那年老侍女兵君將召來,叮囑了一番。此處侍女們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餐中納言一人。她們皆私下議論道:「若能遂我們心願,將小姐配與此如意郎君,移居常人艷羨的京都,肯定享福不減呢。」眾人一併設法,欲將黛君帶至女公子房中。大女公子本不借此事,她僅想道:「他這般親近那年老侍女,她一定向著他,誰知安何盡心?古書中常談及,女子失節作惡,往往並非一己之念,大都由傳文教唆的。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他用心誠摯,何不將妹妹許配與他。就他的性情,即便女子容貌尋常,一旦結緣,也不會慢她,何況妹妹的容顏姣美,人見人愛。他許是相中了妹妹,不便開口吧。」但她又以為不須先告知二女公子,自己卻獨自主張,實在罪過。推己及人,方覺對她不住。她與妹妹閒談一陣後便說道:「父親遺願,乃指望我們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輕率嫁人,不然必遭份人譏笑。父親在世之時,我們未能讓他脫離凡塵,擾攪了他的清靜,罪孽深重!臨終遺言,應不違背才是。我們孤居獨處,並不痛苦。然而眾侍女時常抱怨我們,認為過分乖張,甚是討厭。對你的去處,亦應思慮:你不應如我一般孤居獨處,讓年華付之流水,你不覺可悲可歎嗎?你應如世間平常女子,配個如意郎君,那我這孤苦的姐姐亦覺安心,顏面有光了。」二女公子聞得此言,甚是不悅。怪怨姐姐何出此念,便答道:「父親遺願,並非要姐一人孤身終老啊?他深恐我無見識,受外人輕辱,對我疼愛甚深,姐你哪能及呢?為你不再孤寂,我願朝暮相伴,不再分離。」她甚是同情姐姐。大女公子亦覺內疚,只得說道:「我心思煩亂,皆因眾侍女時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語了。

殘陽西斜,黛君並無歸意,大女公子頗為憂慮。並君進入室內轉告尊君心意,並為他鳴不平,且說不應怨恨他的。大女公子默然無語。一味嗟歎。她想:「此生此世托付於何人呢?若父親在世,倒可言聽計從,許配何等樣人,皆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會遭人嘲諷。可惜此間眾傳文,自恃年紀稍長,以為聰穎,不厭其煩,以各類身份及理由來勸說。然終為奴僕,道理偏頗,怎可聽信?」眾侍女雖再三勸說,但大女公子毫不動情,惟覺煩厭。二女公子平素雖無話不談,但對於男女私情更漠不關心,悠閒自得。故無必要與她商議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牆,沉思默想。眾傳女皆進來勸她:『大小姐還是脫去這淡墨色衣服,換上往常衣裝吧。」她們欲於此日促成此事,大女公子甚是狼狽。倘他們真有心撮合,還有何難處呢?於此狹陋的小山莊。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錦,何處可藏身」啊!

尊君本欲暗暗勸勉她,讓外人不曾知覺,此等好事便順理成章。故他並不虛及由眾侍女出面,僅讓人對大女公子傳言:「小姐若真不允,此生關係至此吧。」但並君與幾位老婆子暗中摔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舉雖出於關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淺,惹得大女公子極為嫌恨。大女公子對進來的共君道:「我父尚於人世時,多年中常稱道蒸中納吉善心體恤。如今父親離世,他仍一如既往,蒙他鼎力相助。此番情誼,終生難忘。可沒料及他有如此心願,對我傾訴戀情,我常含怨申訴,甚覺難過啊!我倘為隨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豈有不接受?可我已絕塵緣,發誓終生不嫁,所以不勝痛苦。倒是妹妹年華虛擲,令人惋惜。的確,從長計議,這孤寂生涯對妹妹不合適。倘他對父仍念舊情。要他將妹視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願付出一切。望你轉述我此番心意。」她面帶羞色一吐為快。並君頗為憐憫,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小姐有此心意,曾周詳地對他談及。可他說道:『要我陡轉此念,本不可能。再說兵部卿親王對二小姐傾慕已久,應由他們二人結緣,我當助一臂之力。』此亦為情理中事。縱是父母均在,苦心養育的千金小姐,二人若能結此良緣,亦難能可貴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勢憂人。我常慮及二位女公子,不覺悲傷。人心難測,他回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樁婚事到底完美。小姐不違父命,本屆當然。但親王之慮,乃因恐無人匹配。他曾數次談及:『若黛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歸宿,便可安心了,實在可喜可賀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女,或資或賤,婚姻不如意者,並木鮮見。此事極為尋常,誰會譏笑?那尊中納吉身份與人品,十分出眾。如此赤誠前來求婚,豈可斷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遺訓皓首佛道?難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麼?」她喋喋不休訴說了一通。大女公子惟感氣惱,臥而不語。

二女公子見姐姐神情沮喪,頗覺心酸,依然與她同床共寢。大女公於深恐並君等人將尊君引進室內,可這間小屋別無他處可藏匿。由於大尚熱,她便將自己那件柔軟的外衣給妹妹蓋上。離開一段,於距妹稍遠的地方躺下來。並君將大女公子所言轉告黛君,他便想道:「她為何這般討厭俗世?定是自幼於聖僧般的父親身旁,早就對人世無常有所徹悟吧。」愈發覺得此女與己性情相類,倒以為她有些平易近人了。他對非君說道:「照此看來,今後連隔帷亦不可相談了。不過,僅此一回,煩你將我帶到她住所去吧。」並君亦有此念,便招呼眾侍女早些安息,與幾位知情的老婆子並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風,甚覺淒厲,本不牢實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聲。並君便以這些聲響為掩護,悄悄將蒸君引到兩位女公子臥室中。她覺得兩女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她又想:「她們向來如此,我怎好勸她們今夜分室安寢呢?好在餐中納言與大小姐早已認識,不會弄錯。」大女公子總不能入眠,忽聽到腳步聲,起身欲逃。她想起妹妹尚在癡心酣睡,覺得放心不下,可又無別的辦法。心甚難過。欲將她喚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她渾身瑟縮,於一旁偷窺。室內燈光晦暗,但見蒸君身著襯衣,極其熟悉,撩起帷屏,鑽了進來。大女公子想:「妹妹實在可憐!怎樣才好呢?」見陋壁旁立有一屏風,她只得躲到屏風背後。她想:「上午我勸她嫁與此人,她還怨我。此時又放他送來,日後一定對我怨恨吧。」心裡甚覺痛苦,回首往事,皆因無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河,存活於世。飽受世間痛苦。與父訣別之日,目送他上山時傍晚那淒涼景致,歷歷如在眼前,交集於胸。

黛君見僅有一人躺著,料定是養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來。細細一看,卻是二女公子。兩位女公子相貌頗似,但妹妹略顯嬌美。他見二女公子惶惶不安,知道她不知底細,甚覺愧疚。轉念一想,大女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實對他不住。他想:「若二女公子嫁與他,我實在割捨不下。然而違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女公子相信我對她的戀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緣難逃,、對二女公於亦產生此番情意,並不羞恥。她們畢竟是姊妹呀。」他按捺住心中激情,將她視作大女公子,溫柔可親地同二女公子言語,直到東方既白。

眾老婆子聞到室內話音,知道此事終無所成,驚詫問道:「二女公子何處去了?這就怪了。」聽見床上臥著的正是二女公子的聲音,一時眾人盡皆糊塗。一人道:「此事甚是躁蹺,其間必有原因。」另一容貌醜陋的老婆子,張嘴咧齒說道:「每逢見到這意中納言,便覺臉上皺紋皆少了,甚覺光彩。如此端莊的如意郎君,大女公子為何要退避三舍?或許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說道:「喂,不可胡言亂語!哪有何鬼魂附體!定是我家有兩位女公子自幼遠離塵囂,對婚姻大事,無人引導,因而有所顧慮。待日後習慣了,自會明白的。」還有人說道:「但願大小姐早開心鎖,好好待他!」她們說說笑笑,逗鬧一陣後便睡了,一時酣聲雷動。

秋宵苦短,情意綿綿,不覺天已大亮。尊君目睹眼前佳人,豈能滿足?後又對她說道:「接受我這份情意吧,你不應如你姐那般冷若冰霜!」與她約好了後會時期,便悄然退了出去。他覺得似剛從夢裡醒來,甚是驚奇。可那薄情人此時心緒如何?他欲上前弄個明白,便又屏住氣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間躺下來。

並君來到小姐房間,問道:「奇怪,二女公子現在何處?」二女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難當,給縮那裡,心中茫然無知。想起昨日晝間姐姐所言,心中猶甚抱怨。此時,陽光撒滿房間,大女公子從屏風後爬出,那睏倦狼狽樣,甚如蟋蟀。她深知妹妹心中氣惱,頗為不安,可又說什麼才好呢?她想道:「妹妹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後定要有所防範了。」心中憋悶得慌。

並君又來到黃君處。黛君便將大女公子何等固執。終不肯見面等詳情訴說與她。並君亦怨大女公子太無禮不識大體,氣得頭昏眼花,對黛君頗為同情。尊君對她說道:「往日大小姐待我冷漠,我以為她不理解,故未計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自慰。而今夜此事太丟臉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親王臨終時顧及兩位女公子,一再叮囑我好好照顧。因體諒他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對兩位女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小姐冷若冰霜,倒讓我銘記於心,永世難忘。匈親王前來求婚。我想大女公子主意已決,既是婚配,定要許一身份高貴之人。我真無趣,如今職低位薄,拒絕我亦屬當然,日後再無顏面來見了。此番愚行,望不與外人道吧!」他牢騷滿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養君等人皆低聲說道:「如此雙方皆無好處呀!」大女公子亦想:「到底為何啊?倘他將妹妹拋棄,又怎樣才好?」她甚是憂慮,不覺悲苦異常,怪怨眾侍女不解人意自以為是,正沉思默想時,燕君派人送了信來。此次來信,她比住目更是欣喜,但又覺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楓葉。這楓葉一半為青,如不知秋景尚濃,另一半卻呈深紅。信中附詩道:

「異色同染一枝楓,花神可識誰更濃?」詩中僅此兩句,對昨夜之事隻字未提,全無恨意,大女公子見後想道:「照此看,他有意敷衍塞責,草率而歸了。」心中惴惴不安。眾侍女催促道:「還是快覆信吧!」大女公子欲讓妹妹寫,又羞於啟齒;自己又難以著筆。猶豫了片刻,才寫道:

「縱難悉曉花神意,紅楓色深勝青楓」她泰然自若,信手寫來,筆跡頗見功底。蒸君見後,方覺欲與之一刀兩斷,到底割捨不下。他想:「大女公子一再說,『她與我情同手足,我願為她付出一切』,我尚未答應她,定是她懷怨於心,故作出昨夜此舉吧。我未將她好意存放於心,若對二女公子亦如此冷漠,她定恨我薄情寡義。那我的初願更難成遂了。且那傳話的年老詩女,亦將視我為薄情郎。總之,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捨卻凡塵,可又難斷慾念,已足貽笑天下。再說此舉與世間常人無異,去纏綿一薄情女子,更為世人譏笑我如『無棚一小舟』了。」他輾轉反倒,直至天明。此時殘月西墜,曉色清悠,他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親王。

且說三條宮邸自遭了火災,蒸君便移居六條院。他與匈親王相隔甚近,故可時常造訪。旬親王亦覺此舉甚是方便。院內清靜幽雅,頗得餐君喜歡。庭中花木爭奇鬥妍,別有一番情趣。他中月影清澈,猶如畫中一般。恰如旬親王所料,蒸君早已經起身。聞得香氣撲鼻,便知是尊君來了。他忙穿戴整齊,出門迎候。蒸君於台上坐定。匈親王本將他延請至屋內,便也坐於走廊邊欄杆上,二人一起縱談世事。匈親王談及宇治兩位女公子,對蒸君不肯代勞,甚是埋怨。秦君想著:「豈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轉念又想:「倘我助他將二女公子說定,我的事不就順理成章了麼?」遂改變了初衷,與他談得甚是投機,二人一併高議得手主意。黎明時分,山霧漸起。天光迷濛,月影婆婆,樹蔭幽幽,別有一番韻致。匈親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鄉,對黃君道:「近日內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帶上我啊?」袁君擔憂出現意外,甚覺為難,又不好多說。覺得很為難。匈親王戲贈詩道:

「花開荒野何須攔,君心獨佔女郎花。」蒸君答道:

「秋霧深鎖女郎花,護花使者賞翠華。她怎可隨便見得外人呢?」他故意惹激旬親王生氣。匈親王憂憤說道:「怎是個煤謀不休的人?」熏君暗想:「此人素來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女公子底細,倘她形貌醜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溫柔可愛,那我說來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無缺。可大女公子費盡心思,潛心安排,欲將其妹薦與我,我若辜負此美意,未免太無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別戀,我萬不可從命啊!既如此且先將二女公子讓與匈親王吧。不然旬親王與二女公子皆要嫌恨我。」他心想就如此行事,對旬親王的指責,他僅一笑了之。私下計議,匈親王不得知,總埋怨他不大度,實在可笑。黛君對他說道:「女公子心生煩惱,皆因你們舉止輕浮,也怪不得她們啊廠那口氣,宛如女公子父母那般嚴厲。旬親王只得唯唯諾諾答道:「其實我對她的戀慕全出自肺腑,請觀我後效吧。」袁君說道:「時至如今,兩位女公子全無應允之意。要我從中促成,確有些難辦。」二人便仔細商討訪晤宇治的法子。

八月二十六為彼岸會圓滿之日,此田宜於婚嫁,黃君欲擬悄悄將旬親王帶往宇治。本來旬親王的母親明石是後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為她得知,那定會出事。可他渴慕已久,執意要去。黛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確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對岸夕霧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兩人便悄悄回至黛君在院,讓旬親王下車在此等候,袁君一人先到八親王山莊。此處只有那值宿員腳踢左右,不會讓人生疑,眾人一定不知實情。山莊裡眾人得知黛中納言寫到,紛紛出來迎候,兩位女公子聞知蒸君又來了,心裡甚是擔憂。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轉戀妹妹,我倒可寬慰了。」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愛慕姐姐至深,不會對她再動心思。自那夜邂逅,對姐已存戒心,亦木若往常那般親近了。往日熏君所有言語。皆由侍女送傳。「今日怎樣才好呢?」眾侍女也左右為難。

夜色漸近,蒸君便派了一人用馬將旬親王接來。又喚來並君,對她說道:「我尚有一言講與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實不好再去見她。可又不可隱而不言,望你能代勞。再有,今夜至夜深時,仍將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語之懇切,實出一般。並君心想不論哪一位女公子,能夠成全此事皆可,便進去向大女公子傳達了黛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餘,心也踏實了許多,便將那晚他進來的紙門關好,準備隔門與她晤談。蒸君夜深,匆匆趕至。見她不開門,只好說道:「將門開一下吧,我僅有一語相告。若聲音太大,別人聽見不好。外面好悶啊!」大女公於不肯開門,答道:「如此言語,別人也不易聽見。」可她又想:「許是他真轉戀妹妹了,無意隱瞞,故與我一敘。這又有何關係,我與他並非不曾相識,不要太過分了吧!還是讓他在夜色未深之時趁早見到妹妹吧。」便將紙門拉開一道縫,探出頭去。豈料黛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將她拉出,深切訴說相思之苦。大女公子甚覺後悔,狼狽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廣然則只得好言相勸,望他早去見妹妹。難得一片苦心。

遵尊君指點,匈親王來到尊君上次進入的門外,將扇子拍了兩下,並君以為黃君到了,便出來引導他。匈親王料想她熟練此道,不由暗自竊笑,逕直跟她進入二女公子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曉,正敷衍開導蒸君,要他早些到妹妹處呢。更君不由好笑又憐憫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會埋怨我一輩子,會讓我無可謝罪。」便對她道:「此番旬親王偕我同來,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共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兩手空空,不受世人恥笑嗎?」大女公了聞聽此言,頗覺費解,不由一怔,說道:「沒想到你有這番心思,數次欺哄我們,你真可恨!」她痛苦異常,不覺兩眼昏黑。勇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氣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這還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傾慕旬親王,他身高位顯。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違呀!匈親王鍾情於令妹,我甚是為你難過。如今我願難遂,尚孤身一人,實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卻宿線,靜下心來想想嗎?此紙門的的阻隔有何用處,誰會相信我們的清白?旬親王亦不會體會到今夜我這般苦悶吧?」瞧他那樣兒,欲將拉破紙門闖入室內似的。大女公子木勝痛苦,轉念一想,還得設法騙他回去,讓他鎮靜下來。便對他說道:「你所言宿緣,豈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覺『前路茫茫悲墮淚』,心裡一片茫然。我對你說什麼才好呢?真如惡夢方醒啊!倘後人言過其辭,添鹽加醋,如古書中一般,定將我視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木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費心思,設法來為難我吧。今日我倘能度過此關,待日後心緒稍好,定當與你敘談。此刻我已心煩意亂,苦不堪言,極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話痛徹心扉。意君見她言真意切,態度嚴正,頓覺有些愧疚,隱隱憐憫起她來。便對她道:「尊貴的小姐啊,我該怎樣說你方能體諒我,親近我呢?「找皆因順從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難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說道:「不然,我們就隔門而談吧。望你對我親近些。」便鬆開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隨即退入室內,隔開一段距離。蒸君甚覺她好可憐,便說道:「隨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輾轉難眠。室外川水轟鳴,不時驚醒放風淒涼。他甚覺身似山鳥,漫漫長夜,何時達旦?

山寺晨鐘報曉。黃君估計旬親王正酣眠入夢,心裡不由有些妒恨,便咳兩聲意欲催他起來。此種行徑實出無聊。他吟道:

「引人窺住勝,反迷自身途。

愁苦訴無人,微嘉獨歸路。」世間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當和妾意。自述入勝途,勿恨別人阻。」其聲低婉,依稀可聞,袁君依依不捨。說道:「如此嚴實相隔,真悶死我了!」又說了些怨恨的話。天已微明,匈親王從室內出來,動作溫雅,衣香縷縷。他本存偷香竊玉之心而精心打扮過。並君見此陌生的句親王出來,滿臉迷惑,甚是驚訝,她一想黛君決不會為難兩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曉色猶晦之際迅速回京。匈親王方覺此歸程比來時遠了許多。想到日後往來不便,木免憂心忡忡。想起古歌「豈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裡十分煩悶。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趕回六條院,將車驅至廊下。從這輛侍女所用的竹車中下來。兩責人頗感新奇,忙躲入室內,相視而笑。蒸君對匈親王說道:「此番效勞,你當如何謝我?」想到自己給他攤卻兩手空空,木免遺憾,但亦不好多說什麼。包親王一到家。即刻傳書至宇治,以表慰問。

再說宇治山莊中,兩位公子如夢方醒,心亂如麻。二女公子對姐姐此番擺佈,且樣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懶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末曾先向她言明,故難料昨夜會發生此等意外。惟覺對她不起,對她的怨恨亦屬當然。眾侍女皆進來問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長姐兩眼渾渾,不能言語。眾侍女皆頗感意外。大女公子將旬親王來信拆開,欲交給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著,不肯起來。信使急著返回。催促道:「時候不早了。」見匈親王信中詩道:

「遙迢尋侶披露露,豈可視為等閒愛。」意韻流暢得體,一氣書成,字體十分秀麗。大女公子尋思:「此人倒也風流惆擾,日後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對待才是,可不知日後如何了。」她覺得代作此復,有些不妥,便悉心勸導她,要她親復。且將一件紫花那使都色女裝褂子及一條三重裙賞給信使。那使者」不知詳情,覺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給隨從。這使者並非公差,乃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旬親王不欲讓外人得知,故派他前來。猜想那犒貴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時頗不痛快。

此夜旬親王赴宇治,仍欲清蒸君引導。而蒸君說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見我,隨即得去。」沒有答應他。旬親王想:「定是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讓他失望,亦不再勉強。宇治那大女公子想:「此事至此,豈能因此親事違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時軟了下來。此山莊環境雖較陋樸,但為迎候新婿,照山鄉風俗,亦佈置得井然有序,亮麗堂皇。想起句親王遠涉來此,出自誠心,實令人欣喜。此間心緒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則悵然若失,任人妝扮,深紅衣衫上淚跡斑斑。賢明的姐姐僅有默默陪淚,對她說道:「我亦不可長留於世,日夜思慮,皆為你托付終身之事。眾年老侍女成日於耳邊蝶蝶勸慰,皆言此樁婚姻美滿。我想年老之人見多識廣,此番言語也是在理的。可閱歷淺薄的我,時時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負重,悲憤煩惱是未曾料到的。許是世人所謂的『宿願難避』吧!我處境甚是艱難。等你心情稍寧,再將此事緣由盡皆告知於你。切勿怨我!否則是遭罪的。」她撫磨著妹妹的秀髮,說出了此番話。二女公子緘默木語,她深知姐姐為她從長計議乃一片苦心,她能夠理解。然而她思緒萬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遺棄,為世人譏評,負姐姐厚望,那有多傷心啊!

昨夜旬親王倉碎進入,確讓二女公子一時惶然無措。此時他方覺她的容顏是如此姣艷;再說今夜她已是溫馴的新娘,不由愛之彌深。一想起相隔遙遠往來不便,心中甚覺難過,便心懷摯誠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聽進,毫不動情。無論何等嬌貴的千金,即使與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觸,見慣男子行為的人,初次與男子相處,亦不會如此羞赧難堪。可這位二女公子,並非受家中推崇及寵愛,僅因身居山鄉,性情不喜見人而退縮。如今忽與男人相處,推覺驚羞。她生怕自己一副鄉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難言,膽戰心驚。然而她才貌雙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眾侍女稟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應請眾人吃餅。」大女公子亦覺儀式應該體面宏大些,便欲親為料理。可她實在不知應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長輩身份,出面籌劃此類事,惟恐外人譏笑。不覺滿面紅暈,模樣頗為可愛。她儀態優雅,品性仁慈和藹,地道一副大姐柔腸。

意中納言遣人送了信來。信中道:「擬欲昨夜造訪,皆因旅途勞頓,未能前來,實在遺憾。今宵事本應前來相幫,但因前夜敗宿,偶染風寒,心境不佳,故徘徊木定。」以陸奧紙為信箋,縱筆疾書,毫無風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賀禮,皆為各類織物均未曾縫製。卷疊成套置於衣櫃內,遣使送與並君,作侍女衣料。數量並不多。許是他母親三公主處的成品。一些未經練染的絹續。塞於盒底,上面是送與兩位女公子的衣服,質料精美。循古風,於單衣袖上題詩一首:

「縱君不言同裝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詩暗含威脅。大女公子見了,憶起自己與妹妹皆為他親見過,甚覺羞愧,為此信如何回復,費盡了心思。此時信使已去,便將復詩交與一笨拙的下僕帶回。其詩道:

「纏綿貪枕生平惡,靈犀通情方可容。」由於心清煩躁,故此詩平淡寡趣。熏君閱後,倒覺言出真情,對她倍加憐愛。

當晚旬親王正在宮中,見早退無望。心急如焚,嗟歎不已,明石皇后對他說道:「至今你雖尚為獨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萬事皆不可任性行事,父皇亦曾告誡過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邪。匈親王聽得此言,頗為不快,轉身回至值宿室,便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信寫好後仍覺氣惱,此刻,黃中納言來了。此人與宇治宿線不淺,故他見後甚感喜悅。對他說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無主意了。」說罷歎息連連。冀中納吉欲試探一下他對二女公子的態度便對他說道:「多日不進宮,若今晚不留於宮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適才我於侍女堂中聞得你母后的訓斥。我悄悄帶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牽連吧?我臉色皆變了。」包親王答道:「母后以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責備。反讓我行動不便。」他為身為皇子而自慚形穢。素中納吉見他如此言語,甚覺可憐。便對他說道:「你受責備理所當然。今晚罪過,由我承擔,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裡』,雖有些惹人注目,但誰有騎馬去了。你看如何?」此時暮雷沉沉,即將入夜。匈親王別無良策,只得騎馬出門。蒸君對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於此處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宮中。

囊中納言人內拜謁明石是後。皇后對他說道「旬皇子呢?他又出門去了?此種行徑成何體統!若為皇上得知,又將以為是我縱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紅顏不衰,越顯嬌媚c袁中納言暗想:「大公主一定與母后一樣貌美吧。倘能與她親近。聽聽她那嬌音,該多好啊廣他不覺神往,繼而又想:「凡世間重情之人,對不應盯戀之人遙寄相思,方發生若即若離等此種關係。如我這般性情古怪的人,絕無僅有了。一旦清有所鍾,相思之苦莫可言狀。」皇后身邊眾侍女,個個性情溫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艷卓絕,惹人傾慕的。而餐中納言主意既定,從未動心,對她們態度甚是遭嚴,其中也有眉目傳情,矯揉造作之輩。可皇后殿內乃高雅之地,故眾侍女亦得貌似穩重。世間本人心殊異,其間不乏春情萌動而露了馬腳的。蒸中納言看後,覺得人心百態,有可愛的,有可憐的。起居坐臥,皆顯人世奇態。

再說黛中納言隆重的賀儀送到宇治山莊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見旬親王駕臨,僅收得他一封來信。大女公子暗想:「原來如此!」甚是傷心。直至夜半,秋風淒厲,飄來陣陣芬芳的衣香,才見匈親王起到。他雄姿英發,山莊裡眾人無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為他的此番誠意感動至深,對他也有了些脈脈溫情。她天生麗質。風華正茂。此夜濃妝艷飾,更為迷人。匈親王曾目睹過形形色色佳麗,亦覺此人實在卓爾不群,容顏對以至儀姿,近看越顯標緻。山莊眾年老傳婦皆興奮得合不上口,滿臉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緣是命中注定吧!」她們竊竊私議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絕黛中納吉求婚,實在不該。眾侍女皆已年長色衰,人老珠黃,她們身著燕君所贈統緞製成的衣衫,顯得不倫不類。大女公子看著她們,想道:「一味塗脂抹粉,孤芳自賞呢!我雖已過盛年,容顏日漸消瘦,尚木至於那般老醜。自覺眉目清秀,該不是有意袒護自己吧?」她心情侶郁,悶悶不樂躺下了。繼而又想:「如此下去,歲月不饒人,我也會因姿色衰逝而與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這般無常!」她仔細看了看自己那纖纖細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匈親王回思今夜出門的艱辛,想到日後往來不便,不由悲從中來。便把母后所言俱告於二女公子,又說道:「我雖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對你有絲毫雜念,今夜便不會義無反顧來見你了。我甚是擔心你不能體諒我,今晚方毅然前來。今後怕是不能常相廝守,故我考慮再三,將你接入京中。」他言辭十分誠懇。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後不能常聚,世人傳言此人輕薄,恐真有其事了。」她心情鬱悶,憶及人世滄桑,不覺心灰意冷。

不覺天明。匈親王打開側門,攜二女公子至窗前一併觀賞晨景。此時曉霧瀰漫,更添景致。霧中舟楫穿梭,依稀可見其後捲起的如雪浪花,真一處好住所啊2極富情趣的句親王興味盎然。陽光從山端穿透濃霧照來,更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匈親王想:「人們稱道的國色大香,恐不過如此吧!因袒護胞妹,我認為大公主無可企及,原來並非如此。」他欲細緻入微欣賞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猶未盡。水聲淙淙,宇治橋古樸蒼然依稀可見。濃霧漸逝,兩岸更是淒清荒諒。匈親王說道:「如此荒寂安可久留廣說罷內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聽了羞愧難當。匈親王英姿颯爽,眉清目秀。他又當面山盟海誓,願此生此世患難與共。二女公子喜結良緣,頗感意外,覺得他較之那嚴正的袁中納言更為可親。她細細尋思:「餐中納言性情古怪,舉止嚴肅,令人望而生畏。而這句親王,於相識之前,認為他更加嚴峻,故一封簡單來信,也不敢欣然作答,豈知一旦相識,便依戀難捨。連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勾親王隨從咳嗽聲不斷,催促返駕。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煩意亂,向二女公子一再囑托:今後若因意外而不能前來相聚,勿需疑心。臨別贈詩道:

「綿綿無絕情,艷顏如橋神。孤眠中宵慕,紅淚沾錦裝。」他徘徊不前,歸留難定。二女公子答詩道:

「姻緣永無斷,今宵誓旦旦。恩愛情永摯,長如宇川。」她滿懷憂傷面呈難色,匈親王倍加憐愛。二女公子滿懷少女的溫情,目送朝陽中雄姿英發遠去的情郎,暗暗貪賞他那遺下的衣香,好一派風流心境啊!匈親王因今日走得較晚,眾侍女瞧見他那威儀,均讚不絕口。說他定是身份高貴,丰姿這般優雅,那中納言雖亦使艷,卻過於嚴正。

別行途中旬親王一心區念二女公子離別時那憂傷的嬌容,竟想調轉馬頭,馳回山莊。然恐為世人笑話,只得隱忍歸京。日後欲再次暗中前來拜訪,實在艱難了。回京之後,他每日寫信與宇治的女公子。宇治眾人背信任他對愛情的誠摯。而久不前來,大女公子不免為妹妹擔心,她想:「我自己雖無此間悲愁,卻反而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為憂傷,故表面上作作鎮靜自若,私下卻在堅定自己獨身之志。她想:『擔願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素中納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來,此尚是他這媒人之過,甚覺歉疚。便屢屢前去拜訪匈親王,欲探他的心思。見他飽嘗相思之苦,便知此線定能長久,也安下心來。九月十日前後,山鄉秋風瑟瑟,一片淒涼。一日黃昏,天色昏暗,雲層驟集,山雨欲來。旬親王心緒甚是惡劣,獨自枯坐,心思早已飛到了宇治,而又不能決定。冀中納言深知此時他之所思,便前來訪問。他吟著古歌「初秋風雨暴,山裡復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匈親王即刻轉悲為喜,竭力勸服蒸君一同前往。二人於是照例同乘一車。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們一路所談,儘是宇治兩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時分,風雨淋淋,四野更顯蕭索。山雨浸濕衣衫,農香更為濃郁,人間哪有此等香啊!山莊眾人見二人淒風苦雨突然駕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鬱積於心的疑慮瞬息蕩然無存,大家笑容滿面,忙沒筵布座。先前於京中帶來侍奉二女公子的幾位京中差女,素來瞧不起此等孤寂山莊,今日見貴客臨門,亦頗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見到旬親王光臨,亦喜不自勝。然見那多事的黛君亦在,不覺可恥,隱隱生厭。但她將黛中納吉鎮定自若的氣度與匈親王相比,方覺囊中納言到底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嬌客臨駕,山鄉雖較簡陋,然款待卻甚隆重。蒸中納言猶似主人,則將已視為主人,不拘禮節應付。然僅將他帶至暫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內室,他甚覺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覺得有些不好,便與地隔屏晤談。餐中納言滿懷怨憤說道:「一貫這般疏離我,真是『戲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對他的品性瞭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歷盡憂患,愈覺結婚乃一大苦事,終身不許之願更為堅定。她想:「眼下他雖較可憐,倘嫁給他,將來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聖潔的友誼為好。」她的主意更堅決了。餐中納言向她問及旬親王的情況大女公子雖未直言,但從其言語,知她心有所慮。黃中納言甚覺遺憾,便將旬親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盤托出。大女公子見言辭也較先前真摯。便說道:「待今日過去,他已o緒平靜時,再詳告不遲吧!」其態度倒有些和緩,但並未打開屏門。黃中納言想道:「此刻若將屏門強行拉開,她定會痛恨我。斷定她不會另有所愛而輕易鍾情。」他素來沉穩,而此刻的滿腔激情,亦得隱忍下去。只怪怨她道:「如此隔門而談,總覺無趣,我極鬱悶。能如上次那般晤談嗎?」大女公子答道:「我較往日更『推懷深可恥』了。擔心令你生厭。我心有所慮,自己亦不知為哪般。」說時一陣嘻笑。囊中納言覺得甚是親近,說道:「如此拖延下去,後果當會如何呢廣說罷連連歎息。他又如山烏般孤宿至天明

旬親王未曾料到黛中納言是獨宿。對二女公子說道:『索中納言被視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羨慕呢廠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與姐姐到底怎樣了?旬親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機會。想到即刻又要離去,心中十分留戀。但兩位女公子怎能體會到他的心思呢?她們一味悲歎:「此段姻緣是好是壞?日後定會遭人恥笑嗎?」戀愛的確勞神苦。心啊!

旬親王本欲暗中將二女公子遷至京中,但又苦於無合適的居所。六條院被夕霧左大臣控制著。他費盡心思,欲將第六女公子嫁與旬親王,匈親王卻不予理睬。為此左大臣耿耿於懷,常刻薄地譏諷他輕浮淺薄,還在皇上與皇后面前訴苦。故旬親王消將這既無聲望、又無勢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為夫人,則顧慮之事甚多。若將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對待,叫她於官中當差,這倒不難。但旬親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夢想:父皇退位之後,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為皇太子,那時二女公於充當女御也便順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則這美好的夢想未能變成現實,因此痛苦不堪。

為了體體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餐中納吉將今春遭了火災的三條宮邸重新修建。他想:「旬親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卻只能膽戰心驚地私會,眾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憐了。我居為巨下,畢竟少了許多束縛。倒不如乾脆將他們私通之事啟稟皇后和皇上。那時旬親王雖然一時遭人品頭論足。但是從長計議,為二女公子著想,暫時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從容相聚,實乃痛苦啊!我定要讓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親王夫人。」他並木格外掩飾這企圖。至更衣節,又想:「恐怕只有我還關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將準備遷居三條宮即所用的帳慢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們先用。又吩咐乳母等專為宇治的眾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裝,同時送去。

黃中納言想起宇治的魚梁此時風景獨好,便於十月初勸請勿親王前去觀賞紅葉。他們僅帶幾個貼身隨從及殿上親信,打算作小規模旅行。然呈子的威勢極盛,這事自然廣為人知。左大臣夕霧之公子宰相中將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但其中僚屬很多,而高級官員惟這宰相中將與黛中納言二人。

於是黛中納言給宇治的女公子寫信,其中說道「……須至貴處泊宿,請作好準備。前年一起看花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訪山莊亦將一同前來。請切勿拋頭露面。……」信中所敘甚詳。宇治山莊便忙碌準備換上新的帷簾,打掃四處,清除巖上腐葉,除去塘中蔓草。蒸中納言派人送來不少美味的果品與飯餚,又遣送幾名相稱雜役。兩女公子頗覺內疚,但只得權當命中注定,於是接受了恩惠而靜待貴客臨門。

匈親王的遊船伴著船中奏出的美妙音樂,在宇治川中連巡。山莊眾詩文聞得這優美的樂曲皆站在靠河邊的長廊.上向著河中觀望。但見紅葉飾於船頂,麗如錦銹。依稀可辨船上的擺設,裝飾,然不能看到匈親王本人。眾人想不到私人出遊時也這般盛況空前。對皇子的奉承異常慇勤。眾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風光真是不錯,嫁得這樣權勢高顯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終身無悔。」覽中賦詩,所以有幾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準備遊覽時賦詩。黃昏停舟泊岸時,一面奏樂,一面賦詩。眾人頭插或深或淡的紅葉,共奏《海仙樂》之曲。人人喜形於色。獨有句親王懷著「何故人稱近江海」之情。他。動中牽掛山莊中的二女公子,鬱鬱懷恨的情狀,便對一切都無甚興味。大家各自擬題,互相賦詩吟誦。蒸中納言告知旬親王,欲待大家稍為靜息之時,造訪山莊,不料此時,宰相中將的哥哥衛門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帶了一大批隨從人員,聲勢浩大地前來護駕。皇子離都出遊,是一件大事,雖是微行,消息也會不勝而走,傳請世人。再說此次旬親王只帶得很少的侍從,突然啟程。明石皇后聞之驚詫不已,便忙吩咐衛門督帶了大批殿上人隨來。匈皇子和表中納言皆暗暗叫苦,這情形好令人尷尬掃興。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舉懷邀明月,狂歌亂舞直至天明。

接著,京中派中宮大夫帶許多殿上人前來迎旬親王回宮,他還欲在此遊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惱怒,真不想回京。便寫了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詳實地敘述感想,並無抒發之情。二女公子誰想旬皇子人事稠雜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堅信:似她這般地位寒微之人,與尊貴的皇子結緣,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遙居兩地,闊別多時,苦思苦守,她很正常;今喜見命駕前來,孰料過門不入,只在附近尋歡作樂。這使得二女公子頗為惱怒。匈親王更是鬱鬱寡歡,傷心憂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魚,陳列於深淺不一的紅葉上,請直上觀賞。眾人皆競相稱讚。旬親王雖與眾人一起遊玩。但他此時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腸,憂愁憂思,哪有這般雅興啊!不時茫然地悵望天空。遠遠望見八親王山莊中的樹梢,以及樹上纏繞有的常春籐的顏色。在匈皇子看來,也都極具意味,倍顯優美。此刻不覺頓生淒涼。熏中納言也極為後悔,先前寫信告知她們,事情反而無味。同行諸公子,去年春天與匈親王一起游過宇治,此時又想起了八親王邪內美麗的櫻花,說起八親王死後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聞旬親王與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也有人一無所知的。總之,天下這事,即便發生在這種荒山僻處,世人也會知曉。諸公子眾口一詞,說道:「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聖,又彈得一手好箏,此皆八親王在世之時,朝夕盡心教導之故。」宰相中將賦詩:

「昔日春芳窺兩櫻,秋來零落寂廖情。」袁中納言與八親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詩特為袁中納言而吟。囂中納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葉紅,山櫻榮枯世無常。」衛門督接過吟道:

「紅葉驕陽山鄉好,秋去遊人何以賞?」中宮大夫也吟道:

「好景煙消無人賞,多情籐葛繞巖陰。」他年紀最長,吟罷此詩已老淚縱橫,或許是想起了八親王少年時的盛況吧。旬親王亦賦詩:

「蕭瑟秋天山居寂,松風應恤莫勁吹療方一吟罷,淚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當真對宇治女公子纏綿鍾情。失此相見機會,難怪他如此傷心啊!」此行規模盛大,伴者甚眾,所以不便上山莊造訪。眾人回味昨夜所賦佳句,加以吟誦,其中用和歌詠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種酣酒狂舞時即興之詩,哪裡會得佳作?略舉一二,也可見一斑。

匈親王船上開路唱道之聲漸至消逝,宇治山莊的人一聞知,便知他不會再來,眾人皆悵然失望。眾侍女原本忙碌準備,迎接貴客,此時也皆失望洩氣。大女公子甚為憂傷,她想道:「此人的心容易變更,似鴨路草之色,真如他人所言『男人無真言』。這裡的幾個下僕,一起談論古代故事,說起男人對於自己所不愛之人,也言語動聽。但我一直認為,那些修養不高、品格低下之輩,才會如此言而無信;身份高貴的男人則大相逕庭了,他們以名譽為重,言行走極為謹慎,不致膽大妄為。如今看來這也是不對的。父親在世時,曾聞此人風流浮薄性情,所以才末答應與他結緣。素中納言屢次誇說此人風流多情,不想還是讓他作了妹婿,平添得這許多憂愁,真是太沒意思了!他對我妹妹薄情義,輕視於人,意中納言定知此事,不知他怎樣看待呢?此處雖無其他外人,但侍女們對此事都嗤之以鼻,的確太可恥了!」她思來想去心亂加麻,煩惱之極。二女公子呢,則因旬親王先前一時信誓旦旦,所以對他深信不疑。她想道:「他決不會完全變心的。身當其位,行不由己,也是情理之中。」雖然以此自慰,然久不相逢,必然也生出些怨恨。他難得至此,卻過門不入,實在令人寒心。二女公子倍覺傷心痛苦。大女公子目睹妹妹神色如此痛苦難堪,想道:「倘妹妹與其他人一樣,別墅豪華,地位高貴,匈親王可能就不會如此了。」由此愈覺得妹妹可憐。她想:「若我長生於世,恐怕遭建也會與妹妹差不多吧。餐中納言大獻慇勤。不過是為了動我心。我雖一再借口推托,然而也有限度,哪能永遠如此呢?再說這裡的侍女皆不曉利害,只顧竭盡全力勸我與他合好。雖然我甚感厭惡,也恐有朝一日難以倖免,或許父親預知有此種事情,所以他再三告誡我獨善終身。恐怕命中注定我們命薄,孤苦無依吧。倘再遇不淑,被人恥笑,讓逝去的父母也不心安啊!但願我能逃避此種折磨,早登仙途,免得餘生罪孽深重。」她不勝悲苦,每口茶飯不思,只是一味憂慮自己死後山莊中的情狀,不免朝夕悲歎。她看見二女公子,心中頗為傷心,想道:「若我也棄了這妹妹而去,叫她孤苦無依,將何以打發時日呢?曾朝夕目睹她那花容月貌,亦為她高興,曾費盡心機撫育,希望她高雅賢慧,前程無量。如今身許高貴的皇子,但其人薄情寡義,讓她貽笑於人。叫她今後有何面目安身處世,與人同享幸福呢!」她思緒不斷,越覺自己姐妹二人不屑一提,空活人世,念之不勝悲切。

回京之後,匈親王原擬再次微行暗赴宇治。卻不料夕霧左大臣的兒子衛門督到宮中揭發.「旬皇子偷赴山鄉,與宇治八親王家女兒私通。世人都在竊竊私議他的浮薄呢。」明石是後聽得,心尤惴惴。皇上對此甚感不快,他說道:「讓他無拘無束地位於私味之中,實在不是好事。」從此嚴加看管,要他常住於它中。

夕霧左大臣欲將六女公子許配與匈親王,匈親王不從。經雙方家人議定,迫他娶六女公子。囂中納吉聞之,心急如焚,竟不知所指。他獨自尋思道:「此種結果,皆因我一人釀成。當初我念念不忘八親王臨終苦情,見二女公子美貌薄命,不忍見她們玉理沙土,斷送幸福前程,才身堪照料是任。我當時鐘心的是大小姐,而她姐有違我願,將二小姐讓與我。其時旬親王有意於二人,懇切要求促成此事,我便將二小姐介紹給了句親王。現在回想起來,若我當時兼得兩位小姐,也無人怪罪於我的,真是悔之晚矣!」旬親王則時刻想念著二女公子,戀戀關懷宇治山莊,心中更是痛苦。明石皇后常對他說道:「你若有中意之人,便叫她前來,與他人一般共享榮華尊貴。皇上對你關懷備至,而你卻行為輕優,遭世人泥責,我亦為你惋惜。」

一日,霍雨集罪,閒寂無聊,旬皇子來到大公主房中。此時大公主身邊侍女稀少,她正在神情專注地靜觀圖畫。旬皇子便與她隔帷而語。他認為這位姐姐貌美出眾,無人可比。她品性高雅,博學多才,容顏嬌美,性情溫和,數年不曾見得第二人。冷泉院的公主,教養甚好,名聲極佳,頗討人喜歡。雖然心中傾慕,卻從未言及。然而他今日看到大公主,便想:「山莊裡那個人,與我姐姐相比,其高雅優美決不遜色。」一想起二女公子,傾慕不已。為慰藉他苦悶憂鬱之心,他隨意拿起身邊散放的畫幅來欣賞。盡皆種種美好女子,及所戀男子之屋。畫家傾心描摹的人生百態,總使他時時想起宇治山莊。他一時興致大增,便向大公主索得數幅,欲相贈與宇治的二女公子。其中有描繪五中將教其妹彈琴的畫,《伊勢物語》詩歌:

嫩草美如玉,應有人來摘。我雖無此分,私心甚可惜。題上「應有人來摘」之詩,勾皇子看了,心中似有所感。他稍近帷屏,向裡面大公主低聲說道:「親兄親妹,古來不避。你為何對我這般疏遠。」大公主不知此話因何畫而起。匈親王便將那畫塞進帷屏的隱縫。公主埋頭看畫,頭髮飄灑於地,散落於犀外。匈皇子從帷屏後窺其容貌,覺得姐姐美麗無比。遂想:「倘非近親……」難於隱忍,便賦詩:

「隔簾偷窺如玉草,迎風弄姿亂和心。」眾侍女怕旬皇子難為倩,都避於一旁。大公主想道:「不詠別的詩,偏言此奇言怪語呢?」便不再答理他。匈皇子知道姐姐說得也是,在五中將那個吟「何須顧慮多」的妹妹也太輕怫了,令人可惡。這大公主與匈皇子二人,乃紫夫人視如心肝潛心撫育的。眾多的皇室子女中,他們也最為親近,明石皇后對大公主關懷備至,概不使用稍有缺憾的侍女。所以大公主身邊侍女,不少身份高貴。勾皇子喜拈花惹草,見容姿不錯的侍女,便與其打情罵俏。但他時刻想念宇治的二女公子,多日不通音信。

卻說那宇治兩女公子日日盼待旬親王到來。她們覺得此別甚久,猜想旬皇子終將她們忘卻,心中不由悲傷。正此時,董中納言聞知大女公子患病,前來探望。大女公子的病並不嚴重,便借此謝絕他。餐中納言說道:「驚悉玉體有恙,故遠道前來探看,還讓我接近病床。」他掛念心切,求之甚懇。眾侍女只得帶他至大女公子便寢之室的帝邊。大女公子心中厭煩,苦不堪言,但也並不生氣,坐起身來與他答話。袁中納言與她解釋那日旬親王過門不久之故,說明非他本意。最後勸她道:「務請寬心靜待,切勿悲傷怨恨。」大女公子言道:「其實妹妹對他並非怨恨在心。推已故父親生前屢次告誡,如今不免有些傷感罷了。」說完似有淚下。餐中納言心生同情,自己也很過意不去,便說道:「世間豈有易事,不可草率呀!君等閱歷甚淺,或固執己見,在所難免,以致空自怨恨。務必沉著鎮靜!我確信此事周全無憂。」想想自己對他人之事如此關懷,也覺得納悶。

每至夜間,大女公子病情便會加重些。今夜生客至此,二女公子替她擔心。眾傳文便對中納言說道:「請中納吉照例去那邊坐坐。」冀中納言回道:「今日我是擔心大小姐的病,才冒著風險專程來訪。你們趕我出去,還有什麼清理可言。除我之外,誰能如此?」他便出去與老侍女共君商談,吩咐立即舉辦祈禱。大女公子感到不快,想到自己情願早逝,也無祈禱之必要。但若辜負美意斷然拒絕,又有何感情可言?她到底想長壽,想起來亦甚可憐。第二日,蒸中納言再次前來問道:「小姐今天病情如何?可否像往日一樣與我會談?」眾侍女轉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回話道:「染病兒回,今日異常痛苦。袁中納言如此要求,就請他進來吧。」章中納言不知大女公子病情如何,心中頗為擔憂。見她今日態度異常懇切,反而於心不安。便靠近病床,對她傾心相談良久。大女公子說道:「病魔纏身,痛苦木能作答,待他日再敘。」其聲哀細衰弱,素中納言傷心絕望,無限悲歎,雖然擔心不已,但他終不能如此停留,只得打道回京。臨行時說道:「此地安可久留?還不如借療養之故,適居他處為好吧戶又叮囑阿閣梨盡心祈禱,再辭別回京。

正巧,冀中納言隨從中有一人,不知何時與山莊裡一侍女結緣。男的對女的談道:「匈親王不能微行出遊,是被皇上軟禁閉居宮中了。又聘得左大臣家六女公子為妻室。因女家早有此意,故一拍即合,準備年內舉行婚禮。匈親王對此親事索然無味,雖是閉居宮中,還是浮薄如初。皇上與皇后一再訓誡,他拒木聽從。我們主人中納言呢,畢竟與眾不同,他性格乖僻,遭人討厭。只有到這裡來,他才得到你們的敬重。外人都說這種深情真是難得呢!」這侍女聽後,又轉告她的同伴:「他如此言之。」大女公子聞知,更是心灰意冷。她想道:「他初愛妹妹,只是在未有高貴妻室時逢場作戲罷了。只因顧慮黛中納言對他的薄情寡義大加斥責,才佯裝多情。妹妹與此人緣份已盡了。」如此一想,她神思恍煉,只覺得自己無處置身,也顧不得責怪他人的薄情了,便倒身躺下。她身心本已衰弱。此刻更想早日而去。身邊雖無可以客氣的外人,但自覺無顏以對,痛苦不堪。便對侍女之言充耳不聞,獨自安寢。二女公子也陪伴在旁,由於「愁悶時」而瞌睡難禁。她的姿態極為優美:以時代枕,昏昏而睡。雲鬢重枕,甚為迷人。大女公子向她凝視片刻,歷歷回想起父親的遺訓,不覺悲從中來。她反覆思量:「父親生前無罪,定不至於墮入地獄。他撇下我們這兩個苦命的女兒,連夢也不曾托,請迎接找到父親所在的地方去吧!」

天近黃昏時,陰沉沉,雨淒淒,北風呼號,落葉飄零。大女公子躺於床上,浮想翩翩,神情優雅無比。她身著白衫,秀髮光艷,雖久不梳理,但紋絲不亂。久病以來,臉色微微蒼白,卻更顯清麗動人,須得那情趣之人來欣賞這楚楚哀愁之態。狂亂的風聲驚醒了晝疫的二女公子,她坐起身來。但見像棠色與淡紫色的衣衫絢麗異常。她面呈暈紅,嬌艷無憂,對姐姐說道:「我適才夢中見得父親,他愁容滿面,正在此四周環顧。」大女公子聞之又是悲傷,說道:「父親逝去,常欲夢中相見,卻從未夢得。」於是兩人面對而哭。大女公子想:「近來我對父親日夜思念,或許他的靈魂就在此處,也不得而知。我極欲伴了他去,但罪孽深重,不知行否。」竟在計慮後事了。她渴求中國古代的返魂香,希望與父親靈魂相見。

天色既暮,匈親王派人送得信來。悲傷難耐之時,也可得些許慰藉。但二女公子並未立刻拆信。大女公子言道:「待心情平靜之後,坦率回他吧!此人雖輕怫,但亦有可賴之處。只要他還戀舊情,偶有書信敷衍,別的人就不敢圖謀不軌了!若沒有了他,我又仙去,怕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來此糾纏呢。」二女公子說道:「姐姐欲棄我而去,太無情了吧!」她不禁掩面而泣。大女公子說道:「父親去後,我便再無存世之念。只因命中注定,才苟活至今。我隱忍於世,無非為你之故。」命人拿燈拆看旬親王的信。信中陳述極詳,內有詩道:

「朝朝仰望長空同,何緣陰雨添愁濃?」襲用古歌「何曾如此濕青衫」之意,無甚新意。包親王勉強湊成此詩的。大女公子更是恨他了。然而旬親王美貌超群。風流涕灑,二女公子對他夢系魂牽。一別多時,竟頗為懷念。她有些動心了:他曾如此信誓旦旦,該不會就此斷絕吧。匈親王的使者催索回信時,經眾侍女勸請,二女公子答詩一首與他:

「震雪飄零寂山秋,長空悵望添愁雲。」正值十月,故詩中作如此說。已有一個多月不到宇治了,旬親王心中焦急如燎。他夜夜尋思去宇治的辦法,無奈故障重重,真是談何容易啊!今年的五節舞會來得早,宮中諸事喧嘩擾攘,忙得不可開交。匈親王並非誠心不去,但還是未能前去造訪。推想那山莊中人定是望眼欲穿。他雖然有時在宮中也與眾侍女調笑,但對二女公子總是牽掛於懷。左大臣家那門親事呢,明石皇后勸他道:「你到底該有個有名份的妻室。你倘另有所愛,也可迎娶入宮,理當優遇。」匈親王拒絕道:「此事不可草率,容我仔細考慮之後再說。」他是真心不願讓二女公子遭此不公厄運。宇治山莊中卻無人曉知他這片忠心,徒令悲傷與日俱增。熏中納言也覺得旬親王浮薄變心若此,未曾遇料,真心地為二女公子惋惜,從此再也不想訪晤旬親王了。但他對山莊中的女公子仍關懷如初,所以一再前去。

十一月裡,蒸中納言聽說大女公子病情好轉。因事務纏身,五六日未前去慰過問。如今忽然想起,不知近況如何,心中頗為掛念。便拋開公務,前往山莊。他一再囑托舉行祈禱儀式,直至病癒。現在病勢稍愈,已請阿閣梨返山,此時山莊更是人聲寥寥。老詩女兵君出來,向蒸中納言稟告大女公子病狀。她說道:「不知大小姐是什麼重大病症,但見她終日鬱鬱悲痛,不思茶飯。本來異常柔弱,最近又因句親王一事。愈是愁腸百結,連果物也不吃了。長此下去,也難以挽轉了。我等苦賤若此,反而長生於世,看得這種逆事,束手無策,恨不得早她而去。」言猶未盡,已泣不成聲。此請讓人無話可說。蒸中納言說道:「何不早與我說起?近日冷泉院及宮中,百事纏身,已多日不曾探望,心中甚為牽掛。」他便依舊被帶到以前那個房間裡,坐於大女公子枕邊。可是她似乎已不能出聲,靜臥無語。蒸中納言異常生氣,說道:『叫。姐病勢沉重若此,卻無人與我通報,真是大意!我雖百般掛念,也是徒勞。」便又將阿閣梨及許多有名的僧人請回,第二日在山莊開始了祈禱誦經儀式。又召集不少傳臣前來照料。一時又是喧嘩擾捷,熱鬧非凡。這場景使侍女全然除去了舊日憂愁,都覺得又有希望了。

天色既晚,眾傳文對黛中納言道:「請那邊稍坐。」便延請他吃些泡飯等物。但餐中納言道:「須讓我在身邊侍候才好。」此時南廂已備好僧眾座位。東面靠近大女公子病床處,設一屏風,讓蒸中納言人座。二女公子覺得與董中納言相隔太近,面帶愧色。但眾侍女認為此人與大小姐有不解之緣,對他十分親近。祈禱儀式自初夜開始,由十二個嗓音悅耳的僧人湧念《法華經》。所以聲如宏鐘,氣勢莊嚴。南廂內燈火通明,病室則一片黑暗。囊中納言撩起帷屏垂布,膝行入內。但見兩三個老傳女在旁侍候。二女公子見黛中納言進來,即刻迴避了,故室內人跡寥寥。大女公子躺在那裡面容樵懷。蒸中納言對她道:「為何你一語不發?」便握著她的手要她說話。大女公子嬌喘微微,哽咽道:「我口不堪言。與你相別多日,心中非常念叨你。擔心我如此仙去,不勝悲苦。」熏納言道:「沒來看你,讓你如此渴盼!」說罷號肉不已。大女公子略黨頭上發熱。餐中納言道:「你造了什麼孽,遭此報應?恐怕是有負於人,因而身患此病罷。」他湊近大女公子耳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大女公子羞愧,煩躁不安,以袖飾臉。她的身體日見衰弱,僅一息尚存。餐中納言想道:「倘她就此死去,叫我怎能心安!」似覺膽肝俱斷。乃隔簾對二女公子道:「二小姐每日如此看護,實在辛苦。今夜你就放心休息,讓我略效犬馬之勞吧!」二女公子起初放心不下,但念及個中緣由。便稍稍遠退。餐中納言緊挨大女公子坐下,慇勤照料。大女公子羞澀不安。她想:「我同他竟有這等宿緣/她回想此人溫柔敦厚,十分穩重,遠非旬親王可比。她頗擔心自己在黛中納言記憶中是一性格怪異、冷若冰霜之人,因此就有些親近他。餐中納言徹夜坐於其例,指使眾侍女,勸病人服場藥。但大女公子一概拒絕了。熏中納言想道:「病已至此,安可久於人世?」他心中顧慮重重。

唸經誦經之聲徹夜不絕,頗為莊嚴響亮。阿閣梨也通宵誦經,不時打個小吃。此時也醒來,開始吟誦陀羅尼經。他雖年邁音枯,但因功德深厚,其誦經聲仍壯如宏鐘。他向黛中納言探詢:「小姐病情怎樣?」隨即提及八親王舊事,不覺海然淚下。他道:「八親王之靈不知何在?據貧僧推測,定然早人極樂。但前幾日幸逢夢中見其仍世俗衣著,對我言他早已絕斷紅塵,惟因心繫兩女,不免心煩意亂。所以尚不能往生極樂,十分遺憾。他想我助他一臂之力,往生極樂。他這話頗為明白。貧僧一時不知怎辦。推竭我所能,邀五六位在我寺中修行的僧人為之勤法禮佛。後又叫他們辦『常不輕』禮拜。」蒸中納言聽其如此,感激涕零。大女公子聞知自己妨礙了父親往生極樂,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因此不勝悲哀幾至昏厥。她病中想道:「但願於父親尚往生之前,我就隨他而去,共生冥界。」阿閣梨言簡意賅,說罷就又去修行了。舉行「常不輕」禮拜的五六個僧人在附近各莊來往巡視,不覺已至京都。此時曉風凜冽,他們便回到阿閣梨做功德之處,至山莊正門即作揖叩頭,吟誦倡語,其聲之莊嚴,非同一般。唱至此回向經文的末句,眾人感動不已。黃中納言本是信奉道佛之人,更為此景所感。二女公子時時牽掛姐姐,便來到後面的帷屏旁邊探著。蒸中納言聞此聲息,即刻嚴肅端坐,對她道:「二小姐覺得這『常不輕』聲音怎樣?雖非正大法事。但也頗為嚴正。」便賦詩道:

「減冬晨霜覆沙州,悲鳥哀鳴動我愁。」他用口語湧此詩句。二女公子看見這人與她的負心漢酷似,可以觀為同一人,然而還是沒有直接附和,便語並君傳言:

「悲鳥哀鳴翔霜晨,可曉萬愁纏騷人。」這老侍女哪裡配當二女公子的代言人,但答詩也還不錯。

囊中納言回想:「對於詩歌贈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來十分精細,待人亦甚溫和誠懇。倘若此次真的永訣,可叫我如何承受!」便憂懼滿懷。他念及阿閣梨夢見八親王之事,料相八親王在天之靈對兩女公子的苦況定有所掛念,便於八親王生前所住的山寺裡舉辦法事。並派當差前往各處寺院,為大女公子祈禱。京中事務只得閒置一邊。祭告神明,除穢去惡,所有法事,皆—一做到。做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癒,才會十分靈驗。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政法事徒然無效。她想:「我還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蒸中納言這般親近,難免有人嫌疑,我亦無法疏離他了。倘結此線,又擔心他不能久長,反倒貽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當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愛情長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結果如何,都絕不更改。但對餐中納言羞於啟齒,便對二女公於道:「我近來病情日重,此生無望。聽說出家修行,功德無量,猶可祛病益壽。你去請阿閣梨替我授戒吧。」眾侍女一聽此言,個個涕淚交零,道:「豈有此埋!中納言大人聞知會作何感想?」她們皆覺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黛中納言啟齒。大女公子悵然若失。

蒸中納言久居宇治山莊中,此消息不勝而走,不少人前來寬慰。平日出人他哪內的人與親近的家臣,見中納言對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禱。眾人都為蒸中納吉歎息。袁中納吉驀然想起此日為豐明節,思家之。已頓起。北風呼嘯,雪花飄飄。要是在京中天氣斷不會如此寒冷,他便憂傷起來。他想:「我同她難道緣份已盡?真命苦啊!但又對她無從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復,讓我面對她溫柔的身姿,訴說心中戀慕。」他靜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過去。於是吟道:

「漠漠陰雲封深山,淒淒愁心度日難。」山陣裡有餐中納言在此,大家頗覺放心。

黃中納言依舊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簾而坐。寒風襲來,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裡間。好幾個侍女也都走開了。囊中納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邊。涕淚漣漣地道:「小姐資體如何?我已無計可施了!可連你的聲音也不能聽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棄我而去,真讓我傷心絕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卻知覺,然而尚能舉袖掩面,氣若游絲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與你言語罷。此刻我簡直受不了!實在遺憾!」黃中納言禁不住淚如泉湧。忽念不該哭泣。然悲痛難耐,竟號啕大哭。他想:「我對她前世定有孽債,竟對她如此癡情。為之用盡心機,卻換來生離死別!」他又向病人端機,見其容顏更加端莊優雅,愈發惹人憐愛。她的手腕纖細,體質虛弱。然而艷色未減,肌膚溫潤白皙。身穿綿軟的白色衣衫,攤開繡被而橫臥,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髮垂枕,光彩可鑒,煞是好看。意中納言看罷暗想:「不知結局如何?難道真的捨我而去?」便覺惋惜不盡。面對大女公子那天然風韻壓群芳的病美人姿態,囊中納言凝視良久,不覺浮想聯翩,道:「倘你捨我而去,我也無意再活。倘無意要我留此世間,我一定歸隱深山,與世隔絕。惟不放心令妹獨立於世。孤苦伶河,無人照料。」他欲以這話來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語。大女公子將遮臉的衣袖略微挪開,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視作無情,已沒什麼辦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請求:對於道下的妹妹,請你愛她如我。當初你若不違我言,如今我也不致於為她擔心而死難瞑目。僅因此事,尚戀當世。」黃中納言答道:『戲不也一樣命苦麼?除你之外,別無所鍾,故未曾聽從你的勸告。如今追悔無窮,頗為內疚。令妹之事,盡可放心。」他以此話安慰她。此時大女公子病情漸重,苦痛難耐。冀中納言便召阿閣梨等人病室親自面對病人舉行諸種祈禱。他自己也虔誠地祈求佛依。

許是佛菩薩特意要袁中納言厭離此世,因而遭此厄運吧。眼見著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閉上了雙眼,踏上了黃泉之路。唉,人死如燈滅!囂中納言束手無策,惟捶胸頓足,號啕大哭,也全不顧旁人恥笑了。二女公子見姐姐棄她仙去,亦放聲大哭,嚷著要隨姐姐同去,黨暈倒在尚有餘溫的屍首旁,不省人事。幾個傳文慌忙將她拉開,扶往別處。餐中納言想:「該不會是作夢吧?」便舉燈細看。但見衣袖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麗,不減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讓這遺體永存於世,像蟬殼一般,常常能見。臨終法事時,人們為她梳頭,芳香四溢,氣息如同生前。蒸中納吉想到:「總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減輕對她的思戀。倘佛菩薩誠;D勸我厭離人世,定請助我發現可怕、可厭之處才是!」他如此向佛祈願。然而悲傷更盛,難以排遣。他橫下心:「就硬著心腸,送她去火葬吧!」於是黛君強忍悲痛勉為大小姐送葬。儀式寂寥,煙火稀少。黃中納言極度悲傷悵們地返歸宇治山莊。

七七期間,宇治山莊賓客盈門,毫無淒涼之感。只是二女公於害怕他人流言蜚語,頗感羞辱。唯歎自身命薄,晝夜悲傷,整日昏昏欲睡。匈親王屢屢遣使探問。惟大女公子素來認為此人乃負心漢而結識此人,是一段惡姻緣,故至死也怨恨不已。囊中納言想借此憂愁潦倒之際出家以遂宿願。然而又慮三條宮邸中的母親悲傷,亦掛念二女公子孤獨無助。思之再三,不覺心如亂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遺言,善待她的妹妹。她雖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豈能移情於她?但與其讓她孤苦無依,木如將她當作一個玩伴,時常面晤,亦可略略慰藉一下我對她之姐的懷念。」他決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隱居,獨自深居簡出,不勝愁苦。世人聞悉,皆很同情,為之黯然淚下。自宮中開始,各方皆紛紛前來弔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掃供奉,無不豐盛。然因名分限制,表中納言不便著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幾個貼身詩文,自然一律深黑喪服於身。蒸中納言偶然見此,吟道:

「未看喪衣祭亡君,血淚征然德襟袖。」他淚水浸透了那淡紅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悵哀思的神態,於淒涼中不失為一種床灑。眾傳文從簾隙偷見,相互議論:「大小姐英年早逝,著實令人悲哀。這位蒸中納吉大人我們皆認識,今後逐漸疏遠,真讓人覺得惋惜!不曾料到他與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雙方卻無緣交會!」說罷都很傷。乙。章中納言對二女公子道:「我將視小姐為令姐遺念,以後我要多與小姐晤談。小姐有事但請吩咐。望勿生疏迴避為幸。」二女公子頗感不幸,倍覺羞辱,不願與之晤談。囊中納吉頗有感觸,想道:「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愛之輩,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質高潔。但略遜令姐的含蓄柔順。」

整日雪花飄飄,索中納言也心緒不佳,終日鬱悶寡歡。向晚雪止。十二月的月亮,高懸於萬里清空,頗讓人生厭。他捲起簾子,遙望明月,又「敬枕」而聽遠處山寺中「今日又空還』的朦朧鐘聲。即是賦詩道:「難堪久居無常世,欲伴落月同西沉。」此時北風呼嘯,正欲叫人關上板窗,忽見冰面如鏡,倒映著四周的山峰。月光清麗迷人,夜色美不勝收。餐中納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條富鄰高雅亮麗,但無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與她相攜共賞。」他左思右想,柔腸寸斷,又吟詩道:「欲覓死藥踏雪刀,免受相思斷腸苦。」他甚望遇到那叫半個偶的鬼,便可以求法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黃中納言喚眾侍女到他面前,對其言語良久。儀態之優雅,語調之從容,韻味之悠長,令眾侍女大飽眼福。年輕者慕其美貌幾至神思恍格,年老者深為大女公子哀歎。一老侍女告道:「大小姐病情嚴重,是因旬親王格外冷淡,又慮二小姐被世人貽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間實情,只是獨自飲恨。其間,她茶飯不思,連果物也未曾進一點,身體日趨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對諸事不操心,其實心機頗深,無論何事皆經深思熟慮。她甚憂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該違背親王大人的遺誡。」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時常說的話,眾人皆涕淚交零。冀中納言自責:「全賴我一時糊塗,竟使大女公子無故逢此煩憂。」他恨不得時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轉念一想,覺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潛心誦經念佛,欲徹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闌人靜,寒風凜冽,雪花飄飄,整個山莊不勝淒涼。此時忽聞門外人馬嘈雜之聲。眾人皆驚:「如此嚴寒之夜,有誰踏雪而來?」但見句親王身著勁裝,渾身濕透,極尷尬地走了進來。蒸中納言聞知是匈親王,便迴避了。

旬親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喪期未滿,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狀,便冒著風雪,夜半趕往宇治。這誠意足償他前嫌之惡,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見。她想姐姐就是為他而命歸泉壤。姐姐尚未看見此人回心轉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過自新,亦無濟於事。眾侍女都來勸其不該如此。二女公子方答應隔屏晤談。匈親王向她訴說近來怠慢之故,似滔淚江水。二女公子面無表情地聽他訴說,旬親王看見二小姐也氣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勝內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責斥於不顧,拚著性命來的。故苦苦哀求:「請將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終沒有與他晤面。意中納言見此,喚來幾個解事的侍女,對她們道:「旬親王有違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懷恨不足為怪。但罰之有度,休要過分。匈親王從未受過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親自叫侍女去勸說二女公子。二女公子聞之,覺得連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難當了。便不予理睬。旬親王道:「如此冷淡,實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廢了。」他連連歎息,空度時光。此際夜色淒淒,陰風慘慘。他獨自躺著,哀歎不已,雖是作繭自縛,但也很可憐。二女公子便又隔屏與之應對。匈親王向諸佛菩薩在嚴立誓,保證終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開河了。」反覺得厭煩。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別傷離時略有不同。看到匈親王那可憐的模樣,心還是軟了下來,便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聽了一會,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絕音訊,將來怎可為憑證。」匈親王倒更加悲憤不已,答道:

「將來時短變無常,今情誓不負心。」世間變化無常,請你不要將我推向自責的深淵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異常難受……」便退入內室去。旬親王也顧不得旁人閒話,悲歎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確也有道理。但太讓人丟臉了,令人淚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該多麼悲憤啊!」他思緒良久,覺得二女公子甚為可憐。

囂中納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諸侍女亦如此視之。並為他安排膳食。匈親王也覺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蒼白清瘦,目光呆滯。旬親王很可憐他,鄭重相慰。大女公子死況,雖言之無益,但蒸中納言很想告知旬親王。卻覺得悲不堪言。又恐旬親王恥笑他一片癡情所以別無他事可言。意中納言每日飲淚。久之,面目已非,但卻清秀有加。匈親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兒身。我定生戀慕。」如此邪念,他頗為憂心忡忡,欲於在適當之時將二女公子遷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對他冷若冰霜。倘母后聞知,定對他無益。他很擔心,決定時日即返。臨別是他對二女公子言語良久。二女公子也覺不宜過分冷淡他,想答他幾句,然終未釋懷,難於啟齒。

已至歲暮,宇治山莊一片蕭瑟淒清,連日晦暗,風雨肆虐,積雪難融。黃中納言終日沉思,悵然若失,如入夢境。大女公子斷七之日,大辦法事,場面頗為體面。匈親王也吊儀隆重,佈施頗多。袁中納言不得已,最後一個離開此地,以洩愁歎。其他親戚朋友,對他久居此地皆責怪不已。如今斷七已過,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狀。他住在此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此後離去,此間肯定更加淒涼,因此眾侍女都很傷心。她們憶及大女公子逝世時的驚呼痛哭,覺得如今雖寧猶苦。她們齊道:「『先前每逢興會,他常惠然來訪,此番久居於此,日日親睹尊顏,仰承鼻息,似覺他溫柔多情更勝往常。事無鉅細,都蒙他悉心關照。可現在就分別了!」眾侍女皆淚流滿面。

匈親王遣使送信與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人山面晤,但苦於身受羈絆,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處,想將你遷至京都。萬事俱備。」原來,明石皇后聞悉旬皇子與二女公子之事,料想素中納言對大女公子這般痛悼,可見其妹定非等閒之輩,才使得旬皇子如此傾心。因此可憐旬皇子,便偷偷告訴他:「可教二女公子遷居二條院,得以朝夕相見。」匈親王擔。心母后故設此計,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後能與二女公子朝夕相處,欣喜若狂。因此傳書與二女公子。囊中納言聞知,想道:「我營造三條宮哪,本想給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來居,以作替代。」思念舊情,不覺悵然。至於旬親王之疑,他認為全無道理,斷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處還有何人呢?」

第四十九章 早蕨

有古歌云:「葉密叢林深,目光仍射來」,故此宇治山莊雖荒落偏遠,卻也能見得春光。然二女公子又哪有賞玩春光的閒心!每日但覺恍若如夢,於昏昏沉沉中度過。自父親亡故,姐妹二人便相依為命,情親意合,日日賞花聽鳥,共度春夏秋冬。其間也吟詩作賦,弄墨彈琴,聊度時光。可如今唯一的親人亦失去了,可喜可悲之事再無人得以傾訴。凡事只有沉悶於胸,黯然垂淚。著年喪父,固然令人萬分悲痛,但於悲痛之餘尚有姐姐可以依賴。如今於然於世。思前想後,竟不知日後該如何計謀。故此,二女公子一直心亂如麻,神志迷糊,以致晝夜難辨。一日,阿閣梨派人送信來,於信中言道:「歲時更新,不知近況如何?其間祈禱照常,不敢懈怠,此乃特為小姐祈求福德!」隨函送上一隻裝著藏和問荊的精緻籃子,並附言道:「此毅與問荊,乃諸童子專為供養貧僧而來得,皆為初生時鮮之物。」並附一詩道:

「今歲供膳采新康,年年不忘舊情深。此意請告與小姐。」筆跡甚是粗劣,且所附詩歌,有意寫字字分離。二女公子料想阿閣梨吟詠此詩定頗費了些心思。於她眼中,此詩意義深切,較之那些言而不實、譁眾取寵之人的詩作,實乃動人。她禁不住粉淚盈盈,便命侍女代為答詩:

「分摘山度與誰賞,深慨物是人卻非。」並命犒賞使者。二女公子儘管近來歷經種種悲傷磨難,玉容也稍覺清瘦了些,原本青春嬌美、姿色秀艷的她,卻因此愈添了無限可愛,酷似她已故的姐姐。回想昔日兩人,俱呈其美,各蘊風騷,倒未覺得肖似。如今忽得一見,竟令人懷疑她已故的姐姐又返魂人世。眾侍女驚異地看著這二女公子,想道:「中納言大人為了時時可見大小姐,竟想永留她的遺骸。既然二人如此酷似,何不娶了二小姐,以卻日夜思念之苦,以彌傷痛之心?」她們皆覺得遺憾。幸而蒸中納言邸內常有人來宇治,故兩處情況便隨時相通。據說餐中納言因傷心過度,竟致神思恍惚,雖是新年佳節,兩眼也常紅腫。二女公子聞之,想見此人對姐姐如此恩愛,便愈加深了對他的同情。

旬親王因身份關係,不便隨意來往宇治,因此決定迎二女公子移居京都。正月二十日於宮中舉行內實。餐中納言滿懷惆悵,又無人可傾訴,心動中苦悶不堪。幾番繁忙過去後,一便去旬親王宮中訪晤。正值暮色蒼蒼,匈親王獨坐窗前,惆悵鬱結,偶爾撥弄琴弦,品賞他心愛的紅梅芳香。蒸中納言於低處取紅梅一枝,步入室內,那芳香甚是難郁。旬親王雅興突至,贈詩一首:

「含苞米放香已佳,料得采者心如花。」蒸中納言答道:

「賞花焉存插花願,因遭猜疑故折取。」你不可胡言亂語!」兩人如此調笑,可見交情頗深。談至近況,匈親王首先問詢宇治山莊之事:「不知大女公子故後情況可好?」囊中納言便向旬親王細訴幾月來因失去大女公子,而所受的情感磨難與無窮淒苦。又訴說他時時觸景生情,回想起大女公子的音容笑貌;其間喜憂哀樂表現得淋漓盡致。秉性多情且易流淚的句親王,即便為別人之事,傷心之淚也會將衣袖浸透。董中納言此番話,自然令他淚流不止,同情之心溢於言表。

天色忽然間暗淡了許多,似乎知曉人心。春寒料峭,酷似冬天,到夜裡,蕭蕭寒風刮個不停,連屋裡點著的燈也被風吹熄了。雖說:「春夜何妨暗」,然仍不很自在,兩人皆不願就此結束交談。直至深夜,那無窮無盡的衷曲仍未及暢敘。匈親王聞知餐中納言與大女公子恩愛無比,便道:「你們深厚的愛情並非僅為你所言的如此吧?」他懷疑囊中納言尚有不肯傾吐的隱情,欲探詢出來。這實乃委屈袁中納吉了。然旬親王乃知情識趣之人,他除了對餐君的不幸與愁苦心境深表同情外,且以能言善辯之辭勸導蒸君,直至董君將久積胸中而無處傾訴的愁苦一吐為快,哀愁散盡。包親王再與他商量二女公子遷居京都之事,袁中納言道:「誠能如此,甚是可喜!否則彼此傷悲,我亦深恐不安。非我難以忘懷之人,不得遺愛,除了此文,還有誰人?故有關此女的基本生活,我作為其保護人。但不知是否被人饒舌耳。」便將大女公子生前將其妹托他照拂之意,與旬親王作了些簡單的說明。但關於似「巖徽森林內郭公」的那一夜當面共談之事,則隱秘心中。惟於心裡尋思:「我痛徹思念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的遺愛又僅此一人,我正應像旬親王一樣庇護於她。」秦君對二女公子缺乏關懷很是內疚。繼而他又想道:「如今悔恨莫及。若常生此念,斷會生出愁情,恐將發生於己於人皆無利的荒謬戀情,多愚蠢啊!」便斷了此念。但又想道:「但她遷居京都後,實能照顧她的,恐惟有我了。」於是便協助句親王準備遷居。

宇治山莊裡人人皆喜笑顏開,忙著準備遷居。於各處選了些年輕貌美、聰明伶俐的侍女們,準備帶往京城使喚。惟有二女公子想到今後遷居京都,這「伏郵邑」「荒蕪甚可惜」心中頗覺難過,整日不停愁歎。然她又想到:若辜負他的善意而長期閉居於此荒僻山莊,實無意趣,何況旬親王時時來信訴怨:「如此分居兩地,情緣必將斷絕。不知小姐意欲如何?」這話不無道理。二女公子心思煩亂,憂鬱寡歡,竟不知如何才是。遷居日期擇定於二月初旬。眼看日子逼近,二小姐又苦戀起這荒僻山莊及其花草樹木,畢竟於此生活多年,想到將遷至遙遠的京都,自己便如拋捨了峰頂春霞而遠去的鴻雁而所往之處又非永久的住家,倒似旅舍,豈不失卻體面而遭人恥笑?因此顧慮重重,滿腹煩悶,每口皆憂心忡忡。姐姐喪期既滿,本應除去喪服,至於原舉行技楔,然又頗覺薄情。她常常向人如是說道:「我幼年喪母,已記不得母親音容,不生戀念。姐姐便是母親,我當穿深黑喪服才是。」然而喪禮中沒有此等規定,而她對姐姐感情極深,故此深感遺憾,悲。勵不已。此時,冀中納言又特派車輛、前驅人員及陰陽博士前來宇治,以備拔楔之用。並贈詩道:

「日月明晦相無常,悲歡離合憑緣定。昔日方制喪祭服,今朝又披綵衣身。」真個將各式綵衣送到,還有遷居時犒賞眾人的禮品。雖不甚隆重,但按各人身份,思慮周至異常,倒也稱得上豐厚。眾侍女對二女公子言道:「餐中納言大人信而有義,不忘舊情,誠懇之心委實令人感動,世間情同手足的親兄長恐怕也難比吧?」幾個老年侍女對風花雪月已無興致,惟感受此重賞,頗有些受寵若驚,真心感激。年輕侍女相互說道:「昔日二小姐常得與之幽見,往後相隔天涯,怕難見了。孰知二小姐的牽掛又是何等悠長呢?」

餐中納言自己於二女公子喬遷前一日清晨來到宇治,照例被服侍於那客室裡休想。他獨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與我恩愛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歷歷憶起大女公子的音容舉止。又想道:「她雖未對我山盟海誓,但並無厭我之心,這般溫情有禮。僅因自己性情刁鑽古怪,以致遺愁留恨,不得長相廝守。」袁中納言思前慮後,頗覺悲哀。忽然記起此間紙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於此處偷窺,使移步近看。惟團裡間簾子遮掩,不能窺望。室內眾待女因懷念大女公子,皆正吞聲飲泣。二女公子更是淚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著,毫無心思慮及明日喬遷之事。餐中納言托侍女向其傳言:「數月未曾造訪,其間憂怨愁苦,實難言語,此日謹向小姐略陳一二,稍安寸心。萬望小姐節哀!冒昧求見,請勿拒我為幸。若否,我定如異鄉遊魂,痛苦難堪。」二女公子頗覺為難,答道:「我並非有意讓他傷心。惟因我心情惡劣,深恐神思錯亂,應對失禮,實甚擔心。」侍女們眾口不一勸說道:「恐傷大人好意。」於是在裡間紙隔扇旁側與之晤談。

囊中納言言談舉止,風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慚形穢。數日不見,越發英姿煥發,瀟灑倜儻,與眾人迥異。二女公子見之,頓時又憶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來,越發悲傷。黃中納言對她道:「我對令姐的懷念,一言難盡。惟此日乃喬遷之喜,自該忌諱。」便避談大女公子。接著說道:「即日不久,我將遷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論及親近,有『不避夜半與破曉』之諺。小姐若有用我時,請隨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於世,定當竭誠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間人心叵測,此言不會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實不敢妄自斷言。」二女公子答道:「離此故居,我實在於心不忍。雖說你將遷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時我心緒雜亂,冒犯之處,還望見諒。」她說時情真意切,柔情萬種,儀態楚楚動人,與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納言想道:「這全怪我當初優柔寡斷,錯失良機,致使此人為他人所得。」縱然後悔萬千,然已遲矣。便閉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裝早已遺忘,泰然處之。

堂前幾樹紅梅,芳香彌醇,顏色艷麗,甚為可愛。黃營也不忍即刻離去,頻頻啼唯。何況兩人談話時對「春猶昔日春」的愁歎,此刻淒切異常。春風入室,梅花馨香與貴客在香雖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憶起姐姐在世時,為打發寂寞淒苦之日,安慰憂傷無奈之心,常常隨姐賞玩紅梅。睹景思人,實乃不堪追慕。遂吟詩道:

「山風淒厲愁煞人,香艷依故未見君。」吟聲隱約,詞句斷續。蒸中納言甚覺親切,當即奉答一絕:

「曾傍嬌梅客依舊,只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淚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無其事之姿,悄悄拭淚。催告道:「尚待遷京之後,另行造訪,再作效勞。」言罷起身辭別。

意中納言傳令眾侍女為二女公子遷居之事籌備。又派那個髯鬚滿面的值宿人等留守山莊,並命凡鄰近宇治山莊,且於自己莊園謀生的人須常來山莊照料。將餘下的一切大小事務皆安排得分外詳盡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兩位小姐時至今日,不期如此長壽,委實令人厭惡!務請眾人權當我已死去。」並君看破紅塵,已削髮為尼。冀中納言懇求再三,定要與她相見。且覺其可憐,便與她親切敘舊,後來感慨道:「今後我還常來此處,恐無人可以談心,你能不嫌棄山莊,實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話不曾完,已潸然淚下。並君答道:「長命如『越恨越繁榮』,實在惱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這朽身於世,塵世之事何等擾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將滿腹騷怨訴之於黛中納言。但黛中納言只是好言慰藉。並君雖已年老,但風韻猶存。且削髮後額際變樣,平添一絲嫵媚,另顯一種優雅。蒸中納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設想當初若是其出家,或許不會如此早逝。雖為尼姑,也可一起談佛論道,長廂廝守。他多方尋思,竟覺這老尼子也讓人生出羨慕,遂拉開帷屏,與之細細敘談,並君的言談舉止也自然悅人,足見你昔年高貴身份,遺跡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對蒸中納言賦詩道:

「老淚不干如)11水,惟念投身隨君去。殘生何須苦貪戀,悲淒更添恥無極。」囊中納言對她言道:「捨身赴死,並非超脫,此罪孽更為深重。自然而死或許可到極樂淨土,但捨身自殺則沉入地獄深層,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間萬事皆空才好。」便和詩一首:

「淚流縱如流水,任妝身死隨嬌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綿綿悲愁無絕期。此恨何時方是盡頭呢t,」他的悲傷無窮無盡,此時也無心返京,悵然若失地敢於沉思。不覺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旬親王猜疑而自討沒趣。於是動身返京。

秀君剛走,並君便將餐中納言的思慮傳於二女公子,心緒愈發悲哀難耐。侍女們則個個歡天喜地,心情激動,忙於縫製衣飾。幾個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卻自身丑容,刻意裝扮。如此一來,並君更顯作碎了。她便賦詩訴愁:

「眾皆盛妝赴帝都,惟余淚濕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觸動,答道:

「身如浮萍風飄絮,淚滿襟袖何異君?此次赴京,自知並非久留。若有變故,當立時還鄉,永不捨棄此居。則你我尚有相見之時。但想到即將離你而去,讓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難捨。你雖委身佛門,也不必深居簡出;閒暇之餘,還望稍念著我,請多多來京。」此番話情意綿綿。還將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紀念的器物,皆留於山莊,便於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對她道:「我見對姐姐的深切懷念甚於他人,可知你們二人前世因緣極為濃厚,便覺你親切倍增。」並君聞聽此言,愈發眷戀不捨,競如孩童般號啕大哭,不可抑制,一任淚如泉湧。

山莊各處已掃除得一塵不染,一切收拾便當。車輛首停靠於簷下,頗具氣勢。前來迎接的官員,人數眾多,均官至四位、五位。匈親王本欲親來,但恐過於講究排場,反有諸多不便,遂私下迎娶。他只得於宮中焦躁地等待。蒸中納言也派了諸多人員前來迎接。此次迎娶,主要由旬親王操辦。但具體細節,則概由黛中納言調度,安排十分周到。不覺暮色蒼茫,室內眾侍女及室外奉迎人員皆催促動身。二女公子心緒絛亂,此去前途禍福難料,惟覺不勝傷感。與二女公子同車的侍女大輔君吟詩道:

「人世欣逢喜事至,幸未留守宇治川。」吟時滿面含笑。二女公子聞後想道:「樂不思歸,竟與老尼心境大木一樣啊!」一絲不快湧上心間。另一侍女吟詩道:

「難忘當年死別情,榮幸今朝樂未央。」二女公子想道:「此二人皆住山莊多年,對姐姐亦極忠誠。豈知時過境遷,情隨景變,她們早已不記得姐姐。唉!人情冷暖,世事炎涼,委實讓人寒心啊!」只得默默無語。

自宇治入京,路途迢迢,山道崎嶇。二女公子見此光景,想起往昔旬親王極少來宇治,自己便怨其薄情。此日方知旅途艱辛,頓生幾分諒解。初七夜,一輪鉤月懸浮蒼穹,清光皎皎,四周雲蒸霞蔚。二女公子素米遠行,對此番美是反生出無端愁苦,獨吟道:

「東嶺簷月出,厭世又入山。」

境遇更變,前途難卜,她又平添些許焦慮與不安。回思流年歲月,又何苦為此煩憂?若時光倒流,復至昔日才好。

日暮時分抵達二條院。二女公子從未見過這般華麗壯觀的宮殿,不免眼花繚亂。車輛駛入「三軒四軒」之中。匈親王已急不可耐,快步走近車旁,挽扶二女公子下車。殿內早已裝飾得煥然一新,設備齊全。甚至眾侍女的居室,也顯然是經旬親王親自盡心佈置,真乃盡善盡美。世人起初不知旬親王對二女公子寵幸如何,見此場景,方知其間情深意切。眾人皆驚歎不已。羨慕其福。近日三條宮邸正在修建,素中納言原定本月二十日後喬遷入內,遂每日前去督察工事。三條宮邸距二條院很近。章中納言甚是關心二女公子遷居情況,此日便在三條宮邸等至深夜。派赴宇治參加迎娶的人員一到,便向他稟覆了詳情。蒸中納吉聞知句親王對二女公子的憐愛,歡喜異常。卻又痛惜自己錯失良機,哀怨頓生。只得孤寂復詠「但願流水能倒退」又吟詩道:

「縱無雲雨同柬枕,也曾促膝通宵談。」可見愛之愈深,恨之愈切。

夕霧左大臣原本於本月內嫁六女公子與匈親王。如今句親王卻迎娶了二女公子。以為是「先下手為強」,瞧不起六女公子,心中甚是不快。匈親王聞此,甚覺歉疚,便常常寫信問候。六女公子嫁裳婚奮早已置辦齊全,隆重盛大,世人皆歎。若此時延期,恐將遭人恥笑,故定於二十日後如期舉行。左大臣想起:「餐中納言乃同族之人與之攀親雖失體面,然此人倘為別人愛婿,委實可惜,不如將六女公子嫁與他。近日他暗自鍾愛的大小姐已死,正孤寂悲傷呢!」遂托一可靠之人,探詢餐中納言的意見。袁中納言答道:「我心早已隨人死去,世事這般無常,我頓悟人生可惡可厭。不願再染指此類事情,萬萬不可再提。」他表示全然無意於婚事。在大臣聞知,恨恨道:「如此不識抬舉!我低顏自薦竟也遭拒絕!」兩人乃手足之親。然黛中納言人品高貴,令人敬畏,卻又無可奈何。

又逢春暖花開。蒸中納言遙望二條院中櫻花燦爛,不由記起無主的宇治山莊,獨自吟誦「任意落風前」意興未足,遂來二條院拜訪匈親王。近來包親王常住此處,與二女公子情意綿綿。表中納言見之,頓覺「此乃像樣。」然不知何故,心間湧上一絲酸澀,甚感怪異。儘管如此,他且真心為二女公子的歸宿慶幸。勾親王與黛君推心置腹談東論西。傍晚時分,匈親王要入宮去。命人配備車輛,諸多隨從人等皆為此忙碌。蒸中納言便告辭旬親王,逕直來到二女公子住處。

二女公子較先前居山莊時遇然不同,深居帝內心情舒暢。冀中納言從簾影裡窺得一小女童,遂叫其通報二女公子。帝內立即便送出一坐墊來。有一侍女,大約是知道內情之人,前來傳達二女公子的答話。章中納言道:「相距甚近,本應朝夕相見。但無事而常來造訪,相見密切,恐將遭人嫌疑,連累小姐。故造巡不前。真乃時過境遷。春日曾望庭院樹木,感慨甚深啊/聲色悲切,深可憐憫。二女公子想道:「實在可惜!老姐姐尚在,住於三條宅邸中,我們便可隨時往來。每逢佳節,共同觀花賞月,時日亦,可多些樂趣。她追憶往昔,覺得如今雖遷京都,與昔日長久閉居山在相比,倒更孤苦悲傷。實乃遺憾之至!眾侍女也皆來勸請:「此中納言大人,小姐萬不可像普通人那般怠慢。他過去赤膽忠心,小姐想來不會沒有覺察。如今正是對其表示謝意的時候呢!」但二女公子深感不用侍女傳言而貿然前去面晤,畢竟有傷風雅。此刻,恰逢旬親王因欲出門,來向二女公子辭別。他衣著華麗,英姿颯爽。望見袁中納吉坐於簾外,便對二女公子說道:「為何對他如此疏遠,讓他坐於此處?他長期以來對你關懷備至,我最初深恐他對你不懷好意。然而那是小人之慮,你應請之入內,與其敘舊問安吧!」接著又改口說道:「誠然,對其過分隨意不拘,亦非所望。此人心底裡難免無可疑之處。」二女公子見其贅言甚多,頗生厭意。心中想道:「此人往昔對我們情摯深切,倒是不應怠慢於他。」他也曾道:「將其視作亡姐的替身而親近他。我也願向他表示此番心跡。」然則旬親王時常胡作猜忌,論東道西,尤使她痛苦不已。

第五十章 寄生

且說當年那位籐壺女御,乃已故左大臣的第三女。今上當太子時,她即被選入宮中為太子妃,因此今上對她萬般寵愛。但她最終仍未被立為皇后,因她生育少,僅生得一位皇女,人稱二公主。後來明石女御入宮,為皇上生了一群皇子,因此便被冊立為正宮,籐壺女御自此被明石女御壓倒,自恨命薄,常悲傷不已。為補此遺憾,她企盼女兒富貴榮達,以此聊慰寸心。故更加不遺餘力地調教二公主。

這二公主倒也心善貌美,頗得今上疼愛。而明石皇后對己所生公主自幼寵愛有加,故世人皆以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實際並非如此。女御父親左大臣在世時位尊權貴,頗富威望,至今餘勢尚存。故女御生活一直很豐裕,自眾侍女服飾乃至四時行樂等諸般事務,無不周到氣派,新穎高雅。二公主十四歲時,行將著裳。為此,從春日開始,上上下下皆棄了其它事務,致力於這儀式的準備。而一切有關這儀式的細枝末節,皆別出心裁,須盡善盡美。祖傳寶物此時正好排上用場,故四處接納,盡心裝飾。正值忙碌之時,籐壺女御突然不幸於夏回身染瘟疾,一病不起,黨撒手西去!此乃禍福無常之事,今上亦徒自長歎悲痛。女御在世時為人溫順大度,慈祥可親,故殿上人無不惋惜,背痛心道:「宮中少此女御,今後將難免寂寞啊!」連地位並不甚高的眾女官,也無不思悼她;何況二公主年紀尚小,更是痛徹心肺,念念不忘。今上聞悉,心裡也不好受,愈發憐愛她。便於七七四十九日喪忌過後,暗暗將她接回宮中,並且每日前去探問。二公主身著孝服,表情憂鬱,如此倒使她另具一番風味。她性情溫婉,較其母更沉穩持重,今上看了甚是欣慰。然而使今上憂慮的是:她母親娘家無權勢顯赫的母舅為其母的代替人,而大藏卿與修理大夫,又與其母同父異母。這兩人在殿上既沒地位,又沒威望。這樣的人若作二公主保護人,那真還不如沒有保護人好呢。今上越想越覺得她可憐,便時常親自照顧她,為她頗費心思。

御苑中的菊花經霜後色澤更艷,且正當時令。天色黯淡,落下一陣時雨。今上牽掛二公主,便到她房中,與其閒聊。二公主應對從容不迫,毫無稚氣。今上益發覺得她非常可人。不由得想:「這樣一個可人兒,世間不會無人愛戀她吧!」便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他的父親朱雀院將女兒三公主下嫁於六條院源氏大人之事來:「當初有人譏笑,說皇女下嫁臣子,有失風度,不如讓她獨身等語。但現在看來,那源中納言人品俊逸超群,三公主的一切全憑這兒子照顧,昔日聲望並無一絲衰減,依然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起初若不下嫁源氏,難說她如今會有如此好聲望,說不定早遭他人貶資呢。」良思頗久,拿定主意要趁自己在位時為二公主把選駙馬:就以朱雀院選定源氏的辦法做吧!更何況這駙馬除了蒸中納言別無更好人選。他時常思慮:「此人與皇女,正是很般配的一對呢。他雖然已有傾心之人2但想來不會怠慢我女,做出有損富紳的事來。他最終也要娶個正夫人才是,何不趁他未曾定親以前向他暗示一下吧。」

今上與二公主用心對奕,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且飄起了菲菲細雨,平添一段情致。菊花傍著暮色,更添一份艷麗。今上看了,召來傳臣,問:「此刻殿上有何人在?」侍臣奏道:「有中務親王、上野親王、中納言源氏朝臣在此恭候。」今上道:「傳中納言朝臣到此。」表中納言便領命而來。他確實具有被單獨召見的資格:人未到香氣已到,其他一切姿態皆有別於眾人。今上對他道:「今日淫雨罪案,較平日更為悠閒。卻不便舉行歌舞宴會,甚是寂寞。消閒解悶,下棋最為適宜,愛卿意下如何?」隨命取出棋盤,叫蒸中納言上前與己對養。餐中納言常蒙今上寵召身邊,已習以為常,以為今日也同尋常一般,便不甚在意。今上對他道:「我今有一難得賭品,是輕易不肯給人的,但給你我並不感到可惜。」餐中納言聞此,亦沒去細想,只是唯命是從而已。未下幾盤棋,今上倒是三次輸了兩次。不由長歎:「好惱人!真是心中有事,萬事皆不順!」又道:「今日先『許折一枝春。」』童中納言並不言語,立刻走下信手折得一枝皎艷菊花,賦詩奏道:

「橋菊若出尋常地,不妨折取任情意。」語意甚為含蓄。今上答:

「園菊早材經寒霜,惟餘香色留人間。」今上多次向他委婉示意。黃中納言儘管是直承旨意,但因他歷來性乖僻,所以並不立刻應允。心想:「我可不願任人擺佈!別人曾多次將一些可愛的女子說與我,我皆婉言謝絕。如今倘若當了駙馬,豈不是做了和尚又還了俗。」這想法實在怪誕。他明知有鍾情於二公主而求不得之人,心中卻思:「若是皇后生的,那才好呢。」這想法有些增越!

夕霧左大臣隱約聞悉此事。他原意將六女公子嫁與冀中納言。他料想:「即便黛中納言不願即刻應允,但只要心意誠懇,他定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豈料突然節外生枝,生此意外,他心中頗為惱恨。隨即轉念一想:「旬親兵部卿親王對我女兒雖非真心實意,然而也時常寄些風情十足之信與她,從未間斷。即便是他一時興起,但也總算前世有緣,日子一長,定然不會不愛她的。若嫁與出身抵賤之人,儘管『情深濃濃水難漏』,但畢竟無甚顏面,難遂我心。」繼而又怨道:「如今世風日下,人情菲薄,女兒之事實在使人煩心。皇帝尚且要訪求女婿,更何況做臣下的!青春苦短,真讓人為女兒擔心呢。」此話對今上暗含譏諷。於是他就慎重托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與匈親王之事,多次向她要求,明石皇后頗感厭煩,對匈親王道:「真讓人傷心啊!左大臣多年來誠心招你人贅,你卻推倭再三,實在無情之極。做皇子的,運勢好壞皆由外威的威望勢力而定。今上時常提及,欲讓位於你哥哥。那時你便有機會當皇太子了。若為臣下,然正夫人既定,則不能分心再娶。即便如此,如夕霧左大臣那樣忠貞專一之人,也有兩位夫人,她們不也是相處得融融洽洽嗎?何況是你!若能遂我宿願而位及太子,則多娶幾房夫人,又有何妨?」這一席話不同平常,說得非常懇切細緻,而且頗顯豪壯。匈親王心中早有此意,當然不會視此番說教為荒唐言論而拒之門外。他推慮:當了夕霧快婿,幽居在他那循規蹈矩的宅哪裡,不能隨心所欲去尋歡作樂,倒是件很痛苦的事。但又想到如此為準他,確實不該,心思便日漸鬆弛下來。但旬親王本是好色輕狂之徒,對按察大納言紅梅家女公子的戀情仍藕斷絲連。每逢櫻花繽紛時,尚常去信敘;但在他眼裡,身邊的每位女公子無非如花般惹人喜愛。這一年便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次年,二公主喪服期完。因此議婚之事提上了日程。有人向蒸中納言進言:「你怎能如此愚笨不開竅呢?是上甚中意於你,只要你略表心意,今上定會立刻將女兒嫁與你。」黛中納吉忖度:過分冷落,充耳不聞,也太怠慢無禮了。於是每有機會,即委婉表示願結秦晉之好。今上哪能不睬!熏中納言聞悉今上業已擇定良辰吉日。他自己也默察出今上意圖。但心中仍念念不忘早夭的宇治大女公子,不勝悲傷。他想:「真不幸之極!如此情深之人,卻為何卻無緣結為夫婦?」追思往昔,更覺愁腸百結,悲從中來。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平平之人,只要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會傾心於她。真想能得到昔日漢武帝那種返魂香,讓我們再廝守一次該有多好啊!」他並不企盼與高貴的二公主的結婚佳期快快來到。

夕霧左大臣正忙於準備六女公子與匈親王之婚事。日子定於八月內。二條院的二女公子聞之,哀歎道:「果如我所料!怎麼會平安無事呢?我早已知曉:如我這般卑微之人,難免遭遇不幸,惹人譏笑。早聞此人草率輕薄,不值依托。但稍經接觸後,倒也看不出他有何好押無情之舉,更何況曾對我誓言在先。今後他若有新歡而突然疏遠於我,叫我如何忍受得了這口悶氣呢?即使不願和我一刀兩斷,但痛苦之事必定不少。此生命苦,恐怕不得不回山中了。」她覺得被人拋棄,回去遭人恥笑有失體面,比終身不嫁老死山中更沒面子。先前不顧父親臨終遺囑而率自離開山莊自食惡果,今日始覺羞愧難當!她想:「已故姐姐隨意不拘,彷彿無甚主見:但她心底意志堅如磐石,真了不起!難怪意中納言至今對他念念不忘,整日哀傷歎惋。倘若姐姐未死而與之結為連理,是否也會遭此不幸呢?奈何她思慮甚遠,決不受他誘惑,甚至寧願削髮為尼,研習佛事,也不願嫁與非她所愛之人。若她尚健在,定為尼姑無疑。如今想起,姐姐是多麼堅決啊!倘若父親與姐姐黃泉有知,定會責我太不慎重。」她既悲又愧。然而事已如此,抱怨也無益;只得含淚忍之,假裝不知六女公子之事,匈親王近來對二女公子柔情蜜意更勝殘常,無論朝起夜寢,皆纏綿悱惻與她交談。又與她相約: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

時至五月,二女公子覺身體不適,意生起病來,其實並無異常病痛,推飲食減少,精神不振,終日臥床不起。匈親王尚不曾見過此狀,故不知究裡,以為是炎夏酷熱之故,但心中甚為納悶。有時也隨便問道:「你到底怎麼了?你這病狀仿若已有身孕呢。」二女公子羞恥難言,只是佯作沒事,也無侍女多嘴從旁透露,故句親王無法確定她是否業已懷孕。八月裡,二女公子從別處得知旬親王與六女公子的婚期。旬親王本想告知二女公子,只因怕說出來自討沒趣,又對她不起,所以一直不曾告訴她。故此刻二女公子甚惱她蒙已於鼓裡。這結婚豈是能遮掩之事?世人皆知,唯獨不告知她具體日期,叫她怎不生恨?自從二女公子搬到二條院後,非特殊情況,旬親王概不在外夜宿,更不用說其他各處了!如今,另有新歡而久不回來,叫二女公子如何忍受孤枕難眠之苦呢?為此,他時常有意到宮中值危,欲使二女公子習慣獨宿。但二女公子更覺得他虛偽無情,因此更加怨恨。

蒸中納言聞知此事,對二女公子深表同情。他想:「包親王乃輕薄之徒,虛偽易變,今後勢必喜新厭舊。左大臣家位尊權顯,倘若不顧其結髮之義,強行不准親王時常回來,那從來不慣獨宿的二女公子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呢?她日後定會以淚洗面,長夜難堪,真可憐呢。唉,我這人何等無用啊?怎麼當初拱手便將她讓與匈親王呢?我自從傾心於已故大女公子後,超然脫俗而清雅高潔之心也已變得混飩不堪,只因為她失本性。我一味想到:若在她心許之前強要成事,則有違我當初神交本意,所以只一心盼她對我略生好感,襟懷大度地待我,然後再漸次深交。誰知她對我又恨又愛,猶豫不決,卻以『妹妹即是我身』為由,叫我移情於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以此自慰。我怨恨不已,惟思使其計謀難逞,便急忙將二女公子拱手讓與匈親王。由於為情所困而迷失心志,竟引導旬親王到宇治玉成了此事。如今反思:當初太沒主見啊!此刻後悔也遲了!匈親王若能稍許憶起當時之景,也許會怕我知道此事而有所顧慮,然而眼下絕木會言及當時情況了。可見沉溺於聲色、意志不堅者,不僅使女子委屈,朋友也大受其累。他必然會做出輕佻之舉。」他心中十分痛恨句親王。蒸中納言生性用情專一,故對別人的這種行為深惡痛絕。他又想:「自從那人辭世之後,皇上欲招我為公主之婚,我也不覺得有何欣喜。只願娶得二女公子,此情日增。只因她與死者有血緣關係做我不能忘卻。這二人的手足之情特別濃厚。大女公子臨終托我:『我所遺妹妹,望你能誠摯相待。九泉之下,我也會感激不盡的。』又遭:「我一生別無遺憾。只是你不曾聽我安排娶得我妹,故對這世間尚難放心。』大女公子若泉下有知今日之事,定恨我更甚。」自從放棄了那人,他準備夜孤枕獨眠,常被細微風聲驚醒。追思往昔,虛及二女公子將來,只覺人生無常,實無情趣。

秦君在極端無聊之時也偶與眾侍女排演一段風流韻事,有時召她們侍於身側,這些侍女中,不乏嫵媚啊娜之人,但無一能使他動心,再有些身份並不低於宇治山莊兩女子的,只因世易時移,家道中落,生活清苦無著,而不得不在這三條院官邸供職,但餐中納言堅貞自律,從不染指她們。因他深恐自己一時不慎再墜情網,而導致自己出家之時,六根未盡,牽連太多,難以修得正果。然而如今卻為了宇治女公子而痛苦不堪,他自認怪僻。某晚。因念及此事,通夜難眠。但見縷縷曉霧瀰漫籬內,花卉爭艷,丰姿綽約。朝顏盛開,更令人爽心說目。古歌云:「花艷天明時,零落疏忽間,欲明世態相,請君現朝顏。」此花極似無常人世,令人看了不免感慨萬端。他昨夜不曾關緊格子窗,臥床略躺天便亮了。故此花開時,他一眼即能望見,於是喚來侍臣,道:「今日我欲往北院4,替我安排車子,不必太鋪排。」待臣回奏:「親王昨日入宮值宿去了,恐不在二條院內。」中納言道:「親王雖不在家,但夫人抱病在身,前去探望也無不可。今日乃人宮之日,我定在日高之前趕回。」便打點行裝。出門時,信步下階,小立於花草中,雖非故作風流惆悅之姿態,卻給人以玉樹臨風滿峻高雅之感。隨傳諸人不免相形見細。他欲采朝顏花,便輕提錦袖,拉過花蔓。露珠紛紛搖曳而下。遂獨吟道:

「晚露猶未消,朝顏已慘淡。瞬間曇花顯,不足惹人憐。

何等無奈啊!」便隨手摘了幾朵。對女郎花則「視而不見,逕自去了」。

晨熹漸曉,蒸中納言於曉霧,晨光穿梭之時來到二條院。室中皆為女子,仍沉醉於夢鄉之中。他想:「此時敲門或高聲咳嗽以醒眾人,似有失禮節。今日來得過早了。」便召喚隨從人於中門探望一下。隨從回來稟道:「格子窗業已拉開,裡面似有響動。可能侍女們已在打掃準備了。」意中納言便下得車來,藉著晨霧罩身,輕輕移步入內。眾侍女以為是旬親王夜訪情婦歸來。待聞得那種夾著特殊香氣的霧氣飄進來時,才知是意中納言。幾個妙齡侍女遂對他放肆評價起來:「這中納言大人果然生得乖巧,只是過於正經,令人生畏。」但她們毫不驚慌,從容自老送出坐墊來,甚是禮貌周到。童中納言道:「我有幸坐於此,且承蒙被當作客人相待,不勝欣慰。但如此疏遠我於帝外,我終覺鬱抑,今後不敢再來造訪了。」侍女問道:「然則大人意欲如何?請賜教。」熏中納言道:「我本常客,當到北面幽靜之處才好。但憑主人作主,不敢生怨。」說罷倚門而立。眾侍女便齊勸二女公子:「小姐當出去親身接待才是。」意中納言本非威武氣昂之人,加之近來更添斯文。因此二女公子覺得如今與他直接應對,已無多少羞澀之感,故也較自然隨便了。蒸中納言見二女公子神色有異,面帶病容,便問:「近來貴體無恙吧?」二女公子並不確切作答,只是神情比往常更顯慢郁。蒸中納言很憐憫她,便像兄長般細緻教導她諸多人情世故,並加以多方安慰。二女公子的聲音酷似其姐,使得黛中納言甚為驚訝,幾乎要以為她便是大女公子,若非慮及外人非議,素中納言便要掀開簾子,走進去仔細看看她那憂鬱容顏。他此時忽地悟到:真正無憂無慮者,這世上怕尚無吧!便對二女公子道:「我本相信,我雖不能如別人那般盡享榮華,卻盡可了無憂慮地度此一生。只因心遭魔祟,乃遭此恨事,再加之自己生性愚笨,終日苦恨追悔,心緒繁亂。真無聊啊!他人因陞官發財而憂愁,理所當然;而我的憂傷比起他們來卻是罪孽啊!」說著,將剛才所摘朝顏花置於扇上觀賞。其花瓣色彩漸漸變紅,更顯艷麗。遂將花塞入簾內,贈二女公子詩道:

「欲將君身比朝顏,但因與露宿緣深。』,這並非他故意作,只因那朝露倚花,並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覺得情趣盎然。那花是帶露而枯的。遂詩道:

「嬌花凋謝露未盡,殘露淒涼惹人悲。尚有何倚靠呢?」香舌吞吐,吟聲輕微,斷斷續續。這情態也酷似大女公子,越發使黛中納言傷痛不已了。

他對二女公子說道:「秋色淒涼,平添傷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見一派「庭空籬倒」,荒涼蕭瑟之狀。觸景生情,悲傷難禁。憶著六條院先父亡故之後,無論其最後二三年間所居的峻峨院,抑或本哪六條院,目之所及,無不感慨戀懷,或淚濺草木皆甚,或揮淚隨風而逝。大凡在先父身邊曾供過職的女子,無論高下,皆甚重情義。原來聚居在院內的諸夭人,漸次出家了,至於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憤難抑。她們或遠赴山鄉,或當了田舍人,但訪俊輾轉不知所歸者尤眾。然而等到宅院盡皆荒蕪、舊事淡忘之後,反又好了:夕霧左大臣遷人六條院,明石皇后所生眾多皇子也來居住,恢復了昔日繁華。無論多沉痛的悲哀,歲月皆會自去洗滌銷融它。可見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雖追敘前事,但那時我年事尚幼,喪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訣別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夢魔,永無醒時。同是人生無常之悲,但此次悲傷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擔。動後世之事呢。」說罷淚不自抑,可見其深情款款。即使並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見此悲痛之狀,也不免深為所動,保況二女公子自有傷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悼亡姊。今日聞得意中納言之言,傷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淚。隔著簾子,二人相對而泣。

後來二女公子說道:「古人有『塵世繁華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鄉之時,並未特意區分塵世與山鄉之別,空過了許多年華。如今雖常思重返山鄉悠閒度日,但一直未償意願。並君這位老尼倒深可羨慕呢!本月二十過後乃亡父三週年忌辰,我頗欲再回宇治去,聽聽那山鄉廟宇的鐘聲。今欲懇請你悄悄帶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童中納言答道:「你欲探視舊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險路遙,跋涉艱辛,雖行動輕捷之男子,也倍覺艱難。是以我雖心中常常掛念,卻終是難得一行。親王忌辰,其一應佛事我已托阿圖梨辦理。至於這山莊,我看仍將其贈與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無窮感慨,徒增悲傷,且捐與寺院尚可抵罪積德。此僅為在下拙見,如小姐另有高見,則身當謹遵奉行,請小姐儘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無顧慮的吩咐而已。」他又講了種種家常實際事務。二女公子聞得蒙中納言已承辦了佛事,自思應當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藉此重返宇治,從而永閉深山,盡其一生,意中納言從她言詞中窺得此意,便勸道:「小姐當靜下心來,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昇,諸侍女漸漸集攏來,黃中納言深恐滯留太久,讓人猜疑,便準備回去。他道:「無論到何處,我總坐在帝外,今日報不暢意。雖然,今後仍當再來拜訪。」言畢起身告辭。他深知旬親王性情,怕他日後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門或間來訪,是何居心。就召了此處家臣長官右京大夫前來,對他說道:「我以為親王昨夜回府來了,故此登門相訪,豈知他並未歸家,很是遺憾。此刻我將入宮,或可在宮中見到。」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來了。」意中納言道:「那麼我傍晚再來吧。」說罷辭別而去。

黛中納言每見了二女公子模樣,總要後悔當初未遂大女公子意願,娶了此人,其後悔之念日漸沉重。轉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後悔呢?」自從大女公子死後,他一直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親三公主年紀尚輕,性情風貌仍是樂觀豁達。但她也注意到了兒子這般情狀,很為他擔心,對他說道:「『我身世壽元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無意趣,不過徒增苦痛與罪孽罷了。」慧中納吉惶惑愧疚,心知對不住母親,便極力在母親面前裝得樂觀悠閒,彷彿已盡摒哀思。

夕霧左大臣將六條院內東殿裝飾得燦爛輝煌,一片華貴,一切佈置妥善完美,寺等旬親王太贅。十六日,明月漸高昇,而旬親王那裡尚無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旬親王本不甚樂意,難道竟不願來了麼?」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聽消息。使者回來報告:「親王於今日傍晚自宮中退出,去二條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條院有情人,心裡難受,自思倘他今夜不來,我豈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發兒子頭中將到二條院去迎接,贈詩一首:

「月清華照台階,中宵何不見君來?」旬親王不想讓二女公子親見他今夜入贅之狀,怕她見了心中難過。所以原定從官中直赴六條院,再寫封信與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見信後不知是怎樣的傷心,於是又潛回二條院來。他見二女公子臉帶淚珠,如雨後梨花,姿色誘人,越發割捨不下,知道她心中難受,便千盟萬誓溫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賞月色。其時頭中將正好趕到。

二女公子近來愁思萬千,然而竭力隱忍,面上裝得甚是平靜。因此頭中將來到時,她聞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內心實甚痛苦。匈親王聞悉頭中將來到,心念六女公子終亦甚為可憐,便要前往,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個人『莫對月明』。我此時也心煩意亂,實難奉侍。」他覺得這時彼此相對,甚傷心,便自蔭蔽處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遠去,雖極力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淚來,心中深有『妹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覺詫異「嫉妒之心,原來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難料啊!」又想:「我姐妹兩人自幼孤苦,全賴那遺棄了塵世的父親撫養成人,習慣了山鄉漫長的孤寂歲月,只當人生本就這樣的寂寞淒苦,豈知世間原有如此痛徹心脾的憂患。後歷經了父親與姐姐的永別之悲,遂無意再滯留塵世,只是無意不遂我願,竟至苟活至今。新近遷來京都,無人料到競參與責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夠長久,只想夫妻團圓,平安度日而已。時至今日,不想竟發生了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倆的緣份從此將盡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到底不是象父親和姐姐那樣與我永訣,雖日後對我冷淡,卻終得不時一見。但今夜如此狠心離開我,使我痛感前塵後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難以自抑。這多麼痛苦啊!不過只要活下去,或許自會……」她終於轉過念頭,自我安慰。然而悲從中來,輾轉冥思,一夜無眠。平日所得松風徐來,較之荒僻的宇治山莊,甚閑雅、寧靜,極可喜愛。但二女公子今夜再無此感,只覺擾人心緒,更甚於柯葉。遂吟詩道:

「蕭蕭松風剝秋山,何故無情送愁來?」如此看來,昔日富有宇治山莊的那種哀感,似已忘卻。幾個老年詩女勸說道:「小姐回裡屋去吧,老望著月亮是不吉的。唉!怎麼連果物也不吃點兒呢?從前大小姐就不吃東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擔心啊!」青年侍女無不歎息:『業間煩惱真多啊!」又私下議論:「唉,怎麼能這樣對待夫人呢!總不至於就此拋棄了吧。從前愛情那麼深摯難道說拋就拋了麼?」二女公子聽了,心裡更覺難過,轉而一想:「我堅持不開一言,且靜觀他怎樣處置吧。」或許她不願別人議論,要自己一人獨藏了這份怨恨吧。明瞭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冀中納音大人情真意切,當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運奇怪啊!」

匈親王雖深覺有負於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貪色,又想盡力討得新人歡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話真地欠思慮啊!胸中並不負疚,甚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終是掩不住虛偽呀!向來不請世故凡俗,固亦可愛,卻也很難為我。請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償青雲之志,我對你的情愛必遠勝他人,這點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輕易洩露,你且靜養身體,以待良機吧。」

恰在此時,去六條院送信的使者回來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無顧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處正門前。他的身體幾乎被大量的犒賞品與服裝湮沒了,眾侍女一看便知是送慰問信的使者回來了。二女公子暗想:「是何時寫那慰問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匈親王雖然並不強行想將此事隱瞞,但覺終不宜過分公開,讓二女公子難堪,放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機些,雖甚痛苦難堪,卻也無奈,只得命侍女取將過來,也想:「既如此,倒應盡力讓她相信對她全無隱瞞才好。」遂當二女公子面將信撕開。看時,卻是六女公子的義母落葉公主代筆的,心中稍寬慰。雖是代筆,在這裡看仍很尷尬。信中寫道:「越陽代筆,甚覺失禮,但因小女情緒欠佳,不能親筆相謝,只得代為作復:

「無情朝露摧殘甚,女郎花枯減芳顏。」其書氣品高雅,文筆優美。但旬親王道:「此詩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煩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卻未料碎生意外!」其實,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尋常百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會同情她。但旬親王卻不能與常人相比。故此事之發生,亦在清理之中。世人皆以為,眾星子中,唯這位旬親王地位特殊,有望冊立太子,即使多娶幾位夫人,也不為過。因此他娶六女公子,並無人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優遇與寵幸,人皆以為實甚幸運。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撥了獨專其厚寵,如今忽寵愛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勢之愁歎了。從前,她讀古代小說或聽人傳說,常奇怪為何女子為了男子的愛被人分享,便大感傷痛。如今輪到自己時,才恍然醒悟:此痛確乎非比尋常啊!此時旬親王待二女公子的態度比往常更加溫柔懇摯,對她說道:「你一點東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將上好果品送至她面前,又吩咐手藝高超的廚師,特為她烹出美食佳餚,勸她進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點也不想吃,匈親王歎道:「這可難辦了!』火時天色漸暗,時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風沁涼,暮色幽瞑,其景致亦甚可愛。他本性灑脫,此時更心曠神治。但愁悶積胸的二女公子對此卻是長夜無興,蕭風呼嘯悲不勝收。但聞蟬鳴之聲,便勾起對宇治山莊之懷戀,遂吟詩道:

「蟬鳴依舊草山野,衰秋惹人恨重疊。」今夜旬親王於天剛落下夜幕時便急赴六條院。二女公子只聽得一片喝道之聲隨風而逝,修覺『相比漁人釣浦多」,對自己的嫉妒也生厭惡。她躺臥著,思前想後,追憶那句親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諸種情狀,意覺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懷孕難料結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紙,我或將死於難產亦不得而知。雖性命不足惜,但死畢竟是令人悲痛的。況如此而死,罪深孽重……

「她想到利害處,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體不適,眾皆入宮探問。但皇后只是微受風寒,並無重疾,故而夕霧不久便退出。他邀章中納言共駕離宮。是夜儀式,夕霧欲辦得輝宏氣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袁君參與此會時,頗感過意不去,但黛君在眾親百眷中,與他血緣又最近,況黛君頗為精通儀式佈置等諸事,堪稱高手,故而便招請他前來。意君今日尤其賣力,提前便抵至六條院。他並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懷抱,只管與左大臣一道盡心盡力料理諸事務。左大臣甚感不快。旬親王於日暮後方抵至六條院。在正殿南廂的東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擺開,諸種器具珍貴堂皇。又設二桌小席,上擺盛三朝餅的雕花腳盤子,式樣新穎別緻。全部擺設高雅講究,實難贅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說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請新郎就席。匈親王正與六女公子調戲取樂,並不即刻出來,先出來的是雲居雁夫人的兄弟左衛門督及籐宰相。片刻後,新郎方來到,言談舉止風流無比。主人頭中將向旬親王敬酒,慇勤勸菜。董君亦殷切勸酒,匈親王只是對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與黛君說過「左大臣家規嚴厲刻板」,且認此親事實不相稱之故而對尊君微笑不止吧,然黛君似乎並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鄭重其事地四處招呼眾人。東廳的旬親王所帶隨從亦受到蔡君犒賞,其中大多為位尊權高之人:賞賜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裝及一件長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賞賜三重裙腰裝飾各不相同的唐裝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賞賜統綢長褂及裙等。犒賞品按其規定,在數量上似覺菲薄,便在配色及質料上精心選材,細緻加工,務求完美。對親王的貼身侍衛及諸舍人,犒賞物品最為豐盛眾人難及。此等盛隆熱鬧景致,原是人人百看不厭的,此種情狀,古文小說早有描述,大約亦不過如此吧?此處所列,恐怕尚太膚淺呢。

幾個地位稍低的素君隨從,看此盛況後,回到三條宮邪不斷歎息道:「我們這主人覺此般迂腐憨厚,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處啊?」黃君聽到他們於中門旁大發牢騷後,並未言語,只覺可笑。此時夜已很深,他們睡意股俄,見句親王的隨從人等趾高氣揚地酒足飯飽後躺於一處休息,羨慕不已。蒸君步入室內,躺著想道:「當這新女婿多過意不去啊!本是直系親眷,卻變法般神氣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於輝煌燭火下舉杯交歡,匈親王倒對付得頭頭是道,不失禮貌呢。」他欽佩句親王舉態優雅得體。又想:「他的確很好,我倘有此愛女,亦寧願嫁與他,而不送入宮中。世人皆願招句親王為婿,然眾人又道:『源中納言更好呢。』此話已為世人說慣。可見世人對我亦很欽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頗有點自鳴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將二公主下嫁於我,倘真個如此,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榮幸之極了。」有此想法,可見他還是有意的。他反覆思量,不能入眠,便走進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餐君憐受。他在此直睡至無明。其實即便睡到日高當頭,亦不會遭人非議,而他卻很張惶,即刻起身。這侍女頗為不快,吟詩道:

「偷結良緣越禁關,留傳惡名憂情斷。」蒸中納言甚覺對她不住,便無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關河水面淺,不絕深淵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況說「水面淺」呢!這侍女越發難過了。他打開邊門,軟聲說道:「我近來夜不能寐,覺得長夜難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覺悲苦至極。因此心中很不寧靜,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弋飄蕩的天空,並不是效仿風流人物。」如此推諉一番,便出門而去了。他不愛對女子說柔情蜜意的話,然而她們仍不視他為無情之人,這或許是他俊俏風流,吸引人的緣故吧。他們即使偶爾能聽聽他的聲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滿足了。或是因此緣故吧,許多女子為了逐這可憐的心願,而寧願屈身到三條宮耶夫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當侍女。隨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親王於晝間細看六女公子容顏,甚覺艷美,對她越發深愛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瓏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髮,冰雪肌膚,耀眼生輝,見者無不為之動容。總之,全身無一處瑕疵,譽為『准人」實不為過。芳齡有約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發育完全,身體豐盈圓潤,正似怒放的花朵。父親悉心調教,關懷備至,故品性亦甚高潔。難怪父母視若掌上明珠。但就嬌媚與溫柔而論,卻不及二條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與親王面晤時,雖亦害羞,但並不一味垂眉低首,處處顯露出才藝雙全與敏達幹練。她那些侍女、女童,無不容顏出眾,穿戴獨具匠心,其美觀令人驚異。此次婚儀,其隆盛勝過了雲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宮當太子妃,或許是為了顯示旬親王的聲望與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這以後,匈親王不能隨意前往二條院。因身份高貴之故,晝間只能於六條院南部昔日慣居之地度日,不便隨意出門。夜間要伴隨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條院。故而二女公子時常望眼欲穿,亦不見其來。她想:「這本乃預料中事,但想不到斷絕如此迅捷。能怪誰呢?只怪當初主意不堅,高攀了貴人。」萬般思量,只覺當時草率出走山莊,實乃南柯一夢,今已悔之不及,不勝悲傷。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尋個機會,返還宇治,雖不與他斷絕,但亦可暫慰我苦衷呵!只要不與之結怨,便無紡大礙。」她思慮再三,終於鼓起勇氣,誠懇地給黃中納言寫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勞為亡父舉辦法事,阿閻梨已詳述於我,若你忘卻舊情,不誠摯追念,其在天之靈將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勝感激。倘遇機緣,定當面謝。」寫於陸奧紙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隨意直書。然亦清秀可愛。童中納言為已故八親王三週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謝。雖隻言片語,卻情真意摯。二女公子對意中納言來信作復,向來顧慮重重,不敢暢懷傾述。此次卻親為致書,並且提及「面謝」,袁中納言看罷如受其恩寵,心情為之振奮。他推想定是旬親王貪新棄舊,使二女公子孤寂難耐,對她甚為憐憫。此信雖言詞直率,全無風趣,餐中納言卻再三細閱,推敲思量,不忍釋手。他覆信說道:「來信拜讀,一切均悉。前日親王三週年忌辰,小生以聖僧之虔誠,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竊以為此舉甚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獨自前往了,來書讚我『不忘舊誼』未免對小生情緣不解,甚為張恨。余容面陳,惶恐拜復。」他將此信直率地寫於一張堅實的白紙上。

翌日向晚,由於意中納言思戀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轉濃,便來到二條院,故今日打扮更為精心。他將衣服黛得香氣異常濃烈。那把慣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輕握手中。全身華麗雅致,香氣芬芳無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時常憶起當年發生在宇治山莊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離奇古怪,令人難以釋懷,那時她才真正瞭解到他的品性正派無邪。於是在她心中才出現了那個怪念頭:「即便草率嫁與此人,亦是不錯的。」她已不再是錯懂少兒,將那該死的句親王與之一比,倏覺天淵之別。但思昔日常與地隔物相會,甚覺歉然,深恐被他視作不解風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將其請人簾內,只在簾前設一帷屏,自己坐於裡間稍遠處與他相談。意中納言恭敬地說道:「今雖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面晤,欣喜倍至,當應即刻叩訪。但聽聞昨日親王來府,顧忌頗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謝賜坐簾內,只隔帷屏,想見小生多年癡情,終為你理解,真乃難得啊!」二女公子仍舊心慌惱羞,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週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盡,若像往昔般掩埋於心,則連細微謝忱亦難報答,實甚歉愧,故而……」她說話時態度謙恭,聲音柔如玉綸之音。但其身體逐漸退縮,因而言語斷續不接,聲音隱隱約約。黃中納言焦急不堪,對她說道:「恕我冒昧,小姐與我相隔太遠了!我正想暢懷頌述,並聆聽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覺相距太遠,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納言聽其走近,心如免撞,臉紅耳熱,然片刻便鎮靜如常,佯裝若無其事。他想起句親王對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義指責,並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勸了一陣。二女公子雖滿懷怨恨,但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便緘口不語,只向他表示「不怨處世難……」之意,用隻言片語合開話題,然後委婉懇求他帶她前往宇治。

黛中納言答道:「依我之見,此事實難效勞。你必須先據實地告知親王,征其指示,方為善舉。否則,稍有閃失,親王怪罪下來,小姐必難承受。親王一旦同意,則迎送諸等事情,小生自應全力擔負,豈敢怠慢!小生為人向來秉正無私,迥異尋常男子,親王對此最為深知。」他口上說得沒事,其實無時不悔恨自己為何將二女公子輕易讓與親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詠「但願時光能倒流」,而將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將此意含蓄地吐露給二女公子,談說間,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覺得如此久留他於帝內實乃不妥,便對他道:「罷了,今日我心緒煩亂,且待略微好轉,再謹聆指教吧。」說道便朝內室走去。章中納言萬分懊惱,急說道:「也罷,但小姐準備幾時動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氣。」他以此討好她。二女公子暫且止步,答道:「本月已過大半,延至下月初吧。只須微行前往,不必鄭重地求人准許。」黃中納言聞其聲音,甚覺清脆悅耳,便更熱烈地回憶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熾火上升,實難忍耐。竟探身進入簾內,將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來他居心叵測,真厭惡啊!」她一言不發,只是本能地往後退縮。蒸君則拉著她的衣袖,順勢將剩在帝外的半個身子也挪進簾內,並且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說道:「我還記得,小姐曾說『沒人看見是無妨的』,我怕聽錯,便進來問一下,請不要避開我!你這態度多教人傷心啊!」說時滿含怨恨之情。她無意回答,只覺荒唐恥辱,怒火攻心,差點暈厥。最後強行鎮靜下來,說道:「你真用心險惡啊!這成什麼樣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罵他,幾乎哭出來,董中納言覺得此話不無道理,頗感愧疚,但仍強行分辯:「此舉不會遭人責難。可記得當年曾有一夜與你如此對晤?當年你姐姐也應允我親近你而你卻視為無禮,你也太不識大體了。我無絲毫色情之心,你盡可放心。」他說時理直氣壯,頗有幾分冤枉受屈的樣子,只因他近日時常追悔舊事,心動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面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跡,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無離去的樣子。對此,她一籌莫展,只覺得這種人比那素不相識的人更為可惡,難以對付,推吞聲飲泣,蒸中納言對她說道:「你太孩子氣了,何必呢?」他舉目凝視二女公子,那嬌美憐愛之態,無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當年夜間所見更趨豐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動將其讓與外面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牽夢繞,追悔莫及,怨氣難消,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二小姐身邊侍女見一男人鑽進簾來,不知何事,便急忙走過來瞧。見是黛中納言,知他是常來探望關懷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別事來訪,便佯裝不知,退到外面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憐了。黃中納言對當年的失誤,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時鎮靜不下來。然昔日一夜面晤,尚且規矩無比,坐懷不亂,今日定不會越禮胡來。但此種事情,無須贅述。黃中納言深感此行徒然無益,不勝懊恨,若外人看了還有失體面。思慮再三,終告辭而去。

袁中納吉已意亂情迷,只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曉。他唯恐狼狽之相被人看到,遭來譏恥,心中煩亂不堪。這亦是為二女公子名譽著想。他聽聞二女公子身體不適是因懷孕而起,今日看來並非傳言,否則為何在身上束那條腰帶呢?餐中納言亦覺可憐,所以才不忍恣肆任為,他想:「這般懊喪悔恨,只怨我屢失良機,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會幹的;況且憑一時衝動而偷得片刻歡樂,勢必提心吊膽,心無寧日。份請求歡,實在是勞神費力,亦為女方平添憂患。」然而他這種理智的想法終抑制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時刻浮於眼前,那優雅的舉止,風流嫻雅的面影,使他神魂顛倒。他立志非將她弄到手方能罷休,此心實甚叵測,但卻無法擺脫,因此一切事情皆拋置腦後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讓我陪她趕赴宇治,這正是機會呢。只恐句親王那關不好過,況偷偷出走畢竟有失體面,怎樣方可不受世人非議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願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開,他便慌忙不迭地寫信與二女公子。照例表面是華麗.高雅的文章,附詩一首:

「懊恨空歸繁露道,秋客依舊似當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憂』。嗚呼,我已無言可陳。」二女公子極不願回復,又深恐失禮,引眾侍女詫怪,因此反覆思量,最終是寥寥幾字打發了事:「來信拜悉。心緒木佳,未能詳復為歉。」蒸中納言折閱覆信,韓覺言少情淡,大掃興致,只一味癡迷地回想著她的面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達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對黛中納言雖堅持痛斥,但也並不異常厭惡他,態度不卑不亢,從容文靜,婉轉溫和,終於東推西躲,巧妙地將其走。蒸中納言此刻回想她那嬌媚生恨模樣,既嫉恨,又傷感,愁悶不堪。他想:「此人較前更為優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親王遺棄,我倒願意接納她,即便不能公然結為夫妻,卻可暗中偷歡,況我本無伴侶,對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只管幻想此等美夢,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面仁義正直,原是另有所圖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惡的,並非他特別。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難忍,但並不如此次這般痛苦,教人愁腸百結,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語所能表達。他一聽見人道:「匈親王今日又來二條院了。」便幕然忘卻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後援人,頓時醋意橫生,心若刀割。

旬親王久不曾回二條院,亦感過意不去,這日忽然回來,二女公子亦覺驚詫,幽怨頓生,但她覺得事已至此,故而對他仍溫存親熱,無絲毫疏遠之舉。她懇托黃中納言帶她回宇治山莊,他卻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覺世態炎涼,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真是紅顏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只要『命末消』,那便聽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溫柔和悅,專心專意招待旬親王,親王愈發神癡魂迷,只得以百般溫愛來表達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漸漸凸出,身上束著的那腰帶已膨大起來,樣子甚是可憐。對於懷孕的人,旬親王未曾細看過,甚感奇異。他久住嚴肅刻板的六條院,實覺礙手礙腳,一朝回到二條院自哪,但覺一切皆隨心所欲,甚是愜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萬語不盡。二女公子聽罷心想:「天下男子為討女子歡心,無一不是伶牙俐齒的。」便憶起昨夜那放縱妄為之人的模樣來。她想:「數年來認為此人舉止穩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畢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來,眼前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覺得旬親王的話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納言:「哎呀,趁勢闖入我簾內,實在是可惡之極!他言與我姐姐關係清白,實屬難得。然終須謹慎為好。」遂更為防範餐中納吉了。然今後句親王不在家期間,頗令人擔憂,可又難以啟齒。此次二女公子慇勤溫柔招待旬親王,遠勝於往日,親王心中愈發憐愛無比。忽聞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納言體香。因其體香奇異獨特,顯然非他莫屬。況這親王深諸男女情愛之事。因此心生疑慮,便盤問二女公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又默察她的氣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卻無言以答,心中只是痛苦不已。旬親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會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惱。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將所有衣服換掉。哪知這香氣竟然附著於身,好生奇怪。匈親王對她道:「香氣如此濃重,足見你與他已親密無間。」又說了許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發有口難辨,惟覺無地自容。匈親王又道:「我這般深切關懷你,你卻『我先遺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門風之舉,實乃下賤之人所為。我與你又不曾經年闊別,為何你竟移情別戀?這委實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污穢痛恨之言頗多,不再贅述。二女公子只是默默流淚不已。旬親王越發妒恨,吟詩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纏我身悵舊情。」被他如此辱罵,二女公子卻無言辯解,只說道:「何來此事」!便和詩道:

「同券共枕結長誼,離散豈憑細微因?」

吟罷嚶嚶啜泣,那模樣越發楚楚動人,叫人憐愛萬分。匈親王想:「就因她這模樣,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淚來,倒真是個風流情種。這二女公子實甚清秀嬌媚,令人憐愛,即使犯了重大過失,也無人忍心冷待於她。故而不久,匈親王心中妒火便漸漸消失,且已寬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親王與二女公子舒暢睡至日上三畢,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親王時常出入那富麗堂皇的六條院邸,對由高麗、后土舶來的色彩繽紛的經羅綢緞早已司空見慣。如今看到自哪裝飾,雖極尋常,且侍女穿著亦儉樸,卻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著柔軟淡紫色衫,外罩暗紅面子藍男子褂,甚是隨意。那姿態與全身簇新、雍容華貴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溫柔嫵媚之姿,自是令親王無限深愛,往常圓潤豐滿的面龐,近日稍稍清減,愈發白嫩嬌艷,高貴雅致。這句親王早就不甚擔心:二女公子容貌出眾,倘外族男子有幸聞其聲,窺其貌,必心放前動,戀慕於她,遂常常佯裝毫不經意,暗中卻細心觀察。他時常尋查二女公子身邊的小櫥與小櫃,企望能找出些證據來。然而除了簡短的片言數紙外,總是一無所獲。他仍覺奇怪,常猜疑黛中納言與她的關係不止於此。因此今日發現這香氣而妒恨,亦屬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納言丰姿俊逸,但凡稍解風情的女子,必然一見鍾情,如何能斷然拒絕呢?且這兩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戀幕了。」不由更加傷心,怨恨,妒嫉。對二女公子無論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這一天閉門不出,只寫了兩三封信送往六條院。幾個老年待女私下譏議道:「才分別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來這多話呢!」

且說句親王一直籠居二條院,黃中納言聞知此事後,很為二女公子擔心。他懊喪地想:「真糊塗啊!此舉何等愚魯惡劣!我本是她娘家後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推量旬親王無論怎樣寵幸六女公子,亦絕不會遺棄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慶幸。他又記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陳舊不堪,於是走到三公主那裡,問道:「母親這裡可有現成女裝?給我幾套,正有用處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裝即將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備。倘急用,便叫他們趕製吧。」冀中納言道:「無須母親費神,並非急用,只須現成的即可。」遂命裁縫所的詩女拿出幾套現成女裝及幾件時髦褂子,又取了些純色統絹。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講究的紅色研光絹,此外又添了許多白續,這全是袁中納言自己常備用的,同時,送上一條做女裙所用的腰帶,他在帶上系詩一首:

「心情羅帶附他人,何故纏懷徒訴恨?」囊中納言遣使將所辦衣物送交詩文大輔君。這年長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轉述蒸中納言的話:「所奉衣物,系匆忙置辦,實不足觀,望受為處理。」而贈二女公子的衣料,盡量不顯眼地裝在盒子裡,但包裝卻甚精緻。大輔君沒將所贈衣物拿與二女公子過目。只因此種饋贈乃經常之事,眾人早日以為常,故不須謙讓推辭,因而大輔君處置此事亦就輕車熟路,不久便分送完畢。貼身侍女,服飾原本考究。而那下級侍女,此時穿上所賜白色央衫與平時的粗衣陋服比起來,雖不華麗,倒也清爽利索。

的確,對二女公子而言,能長久地關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無他人!匈親王原也深寵二女公子,對其關照亦甚周全。然這位皇子長居深宮,養尊處優,不識世間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瑣屑之事呢?他度慣風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濕指呢。與之比較,像董君那樣為鍾情之人而處處用心,一枝一葉皆照顧到,實甚難得。故而乳母等人時常譏諷旬親王:「要他照顧那是白費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幾個女童衣衫襤褸,頗覺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華廈反倒寒橫丟醜了。」恰值六條院左大臣家豪華鋪排世人皆知,旬親王的隨從人見此盛狀,怎不見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悶,時常哀歎。餐中納言很會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歡心,若對交情淺薄者,送這些瑣雜之物,定然失禮。但對二女公子而言,並非輕侮失禮,反倒有利。如送她奢華昂貴之物,定遭世人非議。素中納言顧慮及此,便只送些現成衣服。隨後他又命人縫製了各式華麗衣服、禮服,連同許多續羅絹紗一併送去。這位中納言亦長於錦秀富貴中,但他心性驕矜,目空一切,是個出類超群之人,他養尊處優倒也不次於匈親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親王宇治山莊的衰敗光景後、大為震驚,始知失勢之人,前後生涯竟這般懸殊,委實可憐。於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間諸種情況,常常寄與深切的憐憫。此經驗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納言力求驅除邪念,胸懷坦蕩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難隨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寫與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詳細動情,時時流露出難於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債纏身,驅之不去,哀歎不止。遂想:「若是素無往來之人,倒可罵他癡狂無賴。了斷此事。可他不同別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賴。何能忽然決絕?如此反遭別人猜疑,而引出無數風波。我並非寡情薄義,不知感激他的誠摯與厚愛。但倘要我為此敞心開懷待他,我委實顧慮重重。唉,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後,心迷意亂。如今,能與她訴說衷腸者,幾無一人,那幾個從宇治山鄉帶回的老侍女,雖一向熟悉,但除相敘往事,便無甚可談!更不說傾述衷腸。因而便激起了對已故姐姐的懷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這種心呢?」念此,不勝悲傷。旬親王的薄倖固然可悲,但冀中納言的行為令她痛苦勞神。

黃中納言難耐相思之苦,便托故於某日暮色蒼茫之時到二條院拜問。二女公子知其來意,忙叫人送出坐墊,並傳言:「今日心緒欠佳,不便晤談,尚清諒解。」章中納言聽罷,好不傷懷,淚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見了有失風度,便竭力忍耐,勉強答道:「患病之時,陌路僧人尚可住於近旁呢。權『當我為醫師,許我進簾來吧,如此傳言答話,豈不意趣全失。」眾侍女見他神情悲傷可憐,想起那夜闖入簾內之事,便對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實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簾子,恭請他進入守夜僧人所居廂屋內。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惱恨,但侍女話已出口,只得憂。已滿懷地稍稍膝行而前,與他相晤。二女公子話語不多,且聲音異常低微。餐中納言聽罷,驀然記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這般,甚覺不祥,悲傷頓湧,遂覺眼前漆黑。一時竟難吐片語。他痛恨二女公子離他太遠,便探手人簾,將帷屏推開稍許,順勢挪身進去。二女公子芳心大驚,但又奈何不得,只好喚來貼身侍女少將君,顫聲說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黃中納言聽後,說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將愈發疼痛呢。」他長歎一聲,坐端了身體,他甚是討厭這詩女,擾他好事,心中異常焦躁不安。繼而又說道:「為何身體如此不濟?據懷孕之人說,起初身體確實不適,不久便會康復。可你如此長久不適,是何故?恐是你太過年輕,不堪擔憂吧。」二女公子不勝羞愧,低聲答道:「胸痛之病,由來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據說患上此病便很難長命呢。」蒸中納言想起世間無人可「青松千年壽」,不由對她亦憂憐。便不顧身前詩女,將自昔以來對二女公子的戀慕之情傾述殆盡,但措詞文雅纖巧,其意含蓄,無一輕慢粗俗之語。旁人只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卻能心領神會。故少將君聽了,覺得此人深可嘉許。

蒸中納言常常睹物思人,無時或忘大女公子,故對她說道:「我自小厭恨塵世,常願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線未盡,我雖屢受你姐冷遇,但對她卻情債難斷。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漸消逝了。為慰衷情,排遣很郁哀思,我亦想尋幾個女子,睹其姿容。然卻無一女子可令我傾心。經過苦思煎熬,我確認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動心了。因而倘有人視我為輕薄貪色之輩,我定覺萬般恥辱。今若對你有半點邪念,我當羞愧而死。然僅如晤談,常將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並且彼此解懷傾談,誰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來端正秉直,天地可鑒,世間無人可挑瑕疵,你為何不信任我呢?」他滿腹怨言,喂雞含淚說了一通。二女公子軟語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會不顧旁人猜忌而這般親切地招待你呢?多年來蒙你厚愛,多方照拂,我深感無以為謝。故一直將你看作信賴之人,要不怎麼會主動致信與你呢?」黃中納言道:「你何時主動過?我沒一點印象呀,你的話多讓人動心啊!大約為赴寧治山鄉,才寫信召喚我吧?這多有煩你信賴,我豈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滿懷怨恨。但因旁邊有人,不便任情傾洩。他凝眸遠眺窗外,但見喜色漸深,已近傍晚,夜央調脈,清晰可辨。庭中假山只剩一團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難分。而帝內蒸中納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著急,仍是悄然不動地倚柱而坐。並低聲吟誦古歌「人世戀情原有限……」,繼而說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無音鄉』呵。至少,在宇治山鄉,即便不特建寺院,亦當依故人顏面繪影雕像,作為佛像,禮拜誦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願,令我感動!不過提起雕像,教人聯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過的偶像,反覺對不起亡姐了。至於畫像呢,世間一些畫師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闊綽而定美醜的,所以也並不很放心。」餐中納言道:「好極!這雕匠與畫師,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傳聞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難辨真偽。但願有此等神工。」轉來繞去,總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這般悲傷,顯見其情刻骨銘心。

二女公子對他甚為憐憫,將身子移近稍許,柔聲說道:「說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只是羞於啟口。」她說時態度隨和親切了許多。意中納言心中甚喜,忙問道:「何事?儘管說吧!」同時將手伸進帷屏內,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覺厭惡,但又不敢聲張。因她正想法制止他,以便能與他解懷暢談。而且一旦聲張起來,近旁侍女看了說不定又會弄出許多絆聞來。因此佯裝無事,遂說道:「今夏京都不知從何處來了個多年生死不明的人,聲言要來探望我。我推想這個人同我定有關係,然又從未謀面,見面難免不回鈍。不久果然來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驚詫,我覺得她甚是可親。你常說我有似姐姐,其實據侍女們說,我們雖是同胞姐妹,但相異之處頗多。這人與姐姐毫無干係,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無法分辨。」意中納言聽了,幾疑是夢。他說道:「一定有緣,才會如此酷似。但為何不曾聽說過呢?」二女公子歎道:「有何緣分,我亦不明白。父親在世時,時常擔心離世後,留下的女兒將孤苦無依,四外飄零。只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種事情,被人盛傳開去,更將受人羞辱了。」素中納言從這話中約略推知:這個女子想是八親王私通婦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撫育長大的。那句說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話牽動了他的神經,便忙個迭地追問:「只有這幾句話,使我不甚明瞭。你既然說了,就請詳告於我吧。」二女公子終覺難為情,不肯詳敘,只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尋她,我可將住處告知於你。至於其它情況,我亦弄不清楚。說得太細,亦無甚趣味了,倒掃作興致。」意中納言道:「為尋愛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當捨命赴之。我對此人雖無戀慕,但與其這樣朝思暮想,憂傷無限,還不如去尋得其蹤。倘能勝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之本尊,有何不可?務望詳細指點才是。」

H女公子見她要求如此堅決,說道:「這如何是好呢?父親在世時尚不承認她,我卻多嘴繞舌,而將其洩露。但我只是聽你說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動,才不覺得說出這個人來。」遂告訴他:「此人長居於偏遠鄉間。她母親見其可憐,便督促她與我信函交往。我不便棄之不顧,亦時常覆信於她。哪知她卻親自來訪我了。恐是燈光映襯之故吧,但見其人渾身週遭無不天然得體,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預料。她的母親正為她的前程而擔憂。若能蒙你照拂,將其供奉為宇治山鄉的本尊佛菩薩,真是她終身幸福呀。恐怕這只是做夢吧。」袁中納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面雖說得親切,且有頭有尾,其實厭惡我哆喀,只是設法打發我。因此他甚感不悅。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覺眷戀,亦只得隱忍不發。遂又想:「她雖痛恨我那不應有的戀情,但卻未當眾羞辱我,可見她頗能體諒我呢。」念此,心情開朗了許多。此時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面前失去體統,便趁黛君不在意時悄然退入內室。囊中納吉前後尋思,亦覺二女公子退避不無道理。然心潮激盪,無法鎮靜;怨恨痛惜,交錯奔湧,攪得他方寸大亂,眼淚差點奔湧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為,於人於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辭而出,愁歎連聲,甚為淒慘。

他於途中尋思:「我只管這般愁恨,將來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讓我稱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譏評呢?」恐是對戀愛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總是無由地為自己又為他人思慮未可預料之事,常常通宵達旦。他想:「她說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實,總須親見一面才好,那人母親身份低賤,且家勢衰微,想必求愛不難。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煩了。」故而對這女子並不十分思慕。

蒸中納言困於心事,宇治八親王舊宅久未拜訪,似覺亡人面影日漸模糊,不勝悲傷,便於九月末來到山莊。但見山中秋風蕭瑟,木葉凋落,一片慘淡。與這山莊相伴的,只有那落葉秋風與宇治江水,難覓人蹤。到處顯出荒涼、破敗的景象。黃中納言一見便黯然傷悲。他召來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紙隔扇門口,立於深青色帷屏後,合道:「恕我不敬!只因年長色衰,醜陋不堪,無顏見得人呢。」便只隱身帷屏後,不出來。袁中納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無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來敘!日解憂。不覺間,又過了許多時光,真乃歲月飛度啊!」說時滿眼噙淚,並君更是淚如串珠。他繼而又說道:「回想起來,去歲此時,大小姐正為二小姐的終身大事操心忙碌,豈料她……,唉,真是悲傷時時有,秋風催人愁啊!當初大小姐擔心的事,果然出現了,聽聞二小姐與匈親王的婚姻確實不大美滿呢,細想起來,真是變化莫測啊!不過無論怎樣,只要存活在世,總會否極泰來的。只是大小姐懷此憂慮而死,我總覺對她不起。想來實甚悲痛。匈親王又娶了六女公子,這乃世間常有之事,他絕無疏遠二小姐之』乙。說來說去,最可悲的正是那個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難逃的,只是先後不同而已,但死總是一件殘酷而悲傷的事。」說罷喚泣不已。

意中納言遣人請來阿閣梨,將舉辦大女公子週年忌辰的佛事托付與他。遂又對他說道:「但想,我時常來此,由於觸景生情,不免悲從中來,然則這是毫無益處的。因此想拆毀這山莊,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遲早要造,不如早日動工。」便將建造圖樣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色畫出來,與之商談。阿閣梨大加稱讚,說此乃無量功德。冀中納言又道:「當年人親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他兩個女兒,所以才未能如願。而今是匈親王夫人的產業,我本不該隨意處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過分顯露,莫如將其拆毀,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覺如何?」阿閣梨道:「無論怎樣,此事皆乃慈善之舉。據說以前曾有一人,傷痛兒子死去,把屍體包好掛於頸上多年。後感化於佛法,便捨棄屍裹,潛心向佛,終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這山莊,便生悲傷,委實有礙修行。若能易為寺院,則對後世有勸修教化之功,理應早日動工,即刻召清風水博士,選定吉日動工。再特選幾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導。而其他諸多細節,則按照佛門定規佈置即可。」黃中納言便將諸種事宜規定佈置下來。遂召集附近領地人員,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須遵照阿閣梨指示。」此時,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莊。

意中納言想:這恐是最後一次見此山莊了。便趁尚能見物,向各處巡視了一番。但見各處佛像皆已遷入寺中,只剩下井君所用器具。見那器具陳舊簡陋,便想起她那孤寂貧困的一生,甚覺可憐!不知今後如何度日,意中納言便對她說道:「這哪宅應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給二小姐,可遣人來此,妥為辦理。」又叮囑她諸種細事,倘是別人,這般老朽醜陋,恐怕蒸中納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睞有加。但對此人卻異乎尋常,餐中納言不但許她睡於近旁,還與她敘舊談心。因窮無他人,盡可放心說話,故弄君也無顧忌地談到了餐中納言的生父相木之事。她道:「你父彌留之際,是多麼渴望見你一面啊!可那時你尚在裙褓中呢,當時情狀我仍記憶猶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見你陞官晉爵之日,定是當年殷切服侍你父才得此善報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這苦命之身,卻朽而不死,見到了諸多逆事,甚覺恥恨。二小姐屢次對我道:『怎不常來京中走動呢?只管幽居,想是疏遠我吧!』然我老邁無能,除唸經誦佛外,實不想煩擾別人。」便不厭其倦地敘述大女公子生前的生性特點,性情愛好乃至諸多軼聞趣事。雖FI齒不清,卻也說得有模有樣,蒸中納言聽後,設想大女公子待人像孩子般不善言語,而性情卻溫文爾雅。念此,眷念之憎愛分明越發強烈,想道:「二女公子比她姐姐更具風情,但他對於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遠。只有對我大為同情,願與我永結情誼。」他將兩女公子的性行如此衡比了一番。

黃中納言在談話之中有意提起二女公子所說的那個酷肖大女公子的人。並君答道:』此女諸多情況,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聽人傳言而已。據說已故八親王尚未遷居山莊之前,夫人病故。而親王難耐寂寞,不久便與一個叫中將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品貌倒還端正,但親王與她交往短暫,故知者甚少。後來這詩文生下一女。親王也知這事,然因嫌其煩累,遂與她斷絕往來。但又痛懺深悔,便皈依佛法,過著青燈古佛的僧侶生活。中將君失去憑恃,只得辭職而去,後來聽說嫁給了一個陸奧守,跟夫赴陸奧任地去了。事隔幾年,中將君返京,輾轉央人向親王示意:女兒已出落得可愛,一切皆平安無恙。親王聽了卻十分冷漠,不肯收留她。中將君不勝懊恨。其夫後來又當了常陸介,便又跟隨赴任去了。此後沓無音信,殊不知今春這位小姐意尋到了二小姐。這小姐恐有二十歲了吧。不久前她母親曾來信,說『小姐長得風姿綽約,但怪可憐的』等語。」黃中納言聽了她的細緻說明,想道:「由此看來,二女公子說她酷肖其姐,倒不會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見』!」念此,歐見之心愈發急切,便對非君說道:「此女只要略似大小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尋得。八親王雖不認她,但畢竟是有血統親緣的人。」並君道:「中將君是已故親王夫人的侄女,與我是姑表姐妹關係。她當時在八親王府邪供職,我居於外地,所以與她不曾深交。前些時大輔君從京中來信,說這位小姐將到親王墳上祭掃,希我能好生看顧。但她一直未來。你既然有意,等她到時我定將尊意告知於她。」天即放亮,熬中納言準備回京。昨日黃昏時分京中送來許多絹帛等物,於是他便將所送之物分贈予阿閣梨與並看。令中諸法師及養君的僕役,也皆有布匹等賞賜。此地確實蒼涼寂寞,貧瘠不堪。但因餐中納言時常探訪,賞賜諸物於她,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穩,可以從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風呼嘯,殘葉亂飛,一片淒慘暗淡。餐中納言看到這般光景,不勝悲涼。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籐仍頑強地纏在虯枝盤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著。蒸中納吉命人從其中摘取一些紅葉,擬送與二女公子。獨自吟詩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絕旅居孤。」

並君回道:

「朽木獨守寄生處,重訪荒居悲獨宿。」此詩雖古風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風趣,蒸中納言覺尚可慰情。

匈親王閒暇在家,此時,囊中納言遣人送來了紅葉。侍女竟毫不顧忌地送了進去,說道:「這是南邵所送。」二女公子以為又是談情論愛之信,心中頗感木安,但又不能隱瞞,一時急得手足無措。匈親王寓意頗深地說道:「多好看的紅葉啊!」便取過來看,但見信中寫道:「尊處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趕赴宇治山鄉,山中蕭疏慘淡,徒增無限傷心。至於詳情,容他日面敘。山莊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阿圖梨照辦。曾蒙玉諾,方敢易建在屋,其它諸事,吩咐並君即可。」勾親王看罷說道:「此信寫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他知我在此吧。」意中納言可能確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女公子見信中並無別意,正暗自慶幸,殊不知旬親王卻說出此等譏諷的話來。旬親王只得笑道:「你覆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轉身子向著別處。二女公子不便再撒嬌做作,便執筆寫道:「聞君探訪山鄉,令人欣羨!將山莊改建佛殿,實乃功德之舉。日後我修佛參禪之時,不必另覓它處,倒可省心也,而舊居亦不致日漸荒蕪。承你多方看照,費心盡力,乃區區之言不敢言謝矣。」照此回信看來,兩人交誼極為普通,無可厚非。但旬親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寬容大度,而內心卻是疑慮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堅強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風壓腰,搖搖欲墜。此景雖極尋常,但時值晚風蕭瑟,亦足勾人情思。匈親王吟詩道:

「幼芒頻頻承玉露,哪能不報滋潤情、』他身穿平日慣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彈奏。琵琶聲合著黃鐘調,哀愁淒慘,真是個珠落玉盤,清音迴腸蕩氣。二女公子原本酷愛音樂,聞此音,心中怨恨頓消,輕倚茶几,從小帳屏旁邊稍稍探頭張望,那姿態更是嫵媚動人,答詩道:

「輕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調零惹人悲。並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罷渭然淚下,然終覺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匈親王揣摩其心境,也著實可憐。但總是氣度狹小,難以冰釋。他想:「她鬱悶之態尚且讓人憐愛,更何況情緒佳時呢?惟恐那人是不會輕易棄之吧?」頓時爐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經霜,故沒全然盛開變紫,用心栽培之菊。變紫之期反倒更遲,偏有一枝已呈紫色,異常美麗。匈親王隨興將其摘來,口吟古詩:「不是花中偏愛菊」。並對二女公子說道:「從前有一親王,傍晚正賞菊吟詩之時,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當世萬事淺陋,委實令人感歎至深。」遂停止彈奏,推開琵琶。二女公子甚感遺憾,道:『識怕是人心淺薄,而不致研習罷了。流傳的秘技怎會輕易變更呢?」她似乎想聽聽那早已生疏的婦熟古法,因此句親王道:「一人彈奏實在單調,你來與我合奏如何廣遂命侍女取箏來,讓二女公子彈奏。二女公子說道:「先前我也曾練過,但大都早已忘卻,恐有辱視聽,不敢獻醜。」她心存顧慮,未觸箏琴。旬親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實太絕情了!我近來所送到之人,雖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卻細瑣之事也不曾對我隱瞞。但凡女子,總須柔順乖巧才好,那位黛中納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認為麼?你對此君不是極為信任、親睦麼?」他喚怨起來,極其認真。二女公子無計可施,只得操起箏來,玉指輕動。絃線已鬆,故此次所彈為南呂調,推聽箏音清朗悅耳。匈親王唱催馬樂《伊勢海》以和,嗓音罌銘豪邁。眾侍女躲於一旁竊聽,紛紛笑逐顏開。幾位老侍女暗自議論:「親王另有鍾愛,原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妻四妾亦不為過,小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鄉時,豈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聲言要重返山鄉,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嘮叨不休,年輕的持女皆來制止:「靜些!」

勾親王為教二女公子彈琴,便在二條院逗留了幾日。以時日不好等為由托辭不去六條院,六條院裡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許怨恨。此日夕霧左大臣下朝之後,親!傷二條院。匈親王聞後,心裡嘀咕:「為何大張旗鼓親臨此處呢?』隧前去正殿裡迎接。夕霧道:「只因事疏無聊,況且久未來此拜問。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閒談了些二條院的;回事後,遂攜同匈親王回六條院去了。隨行人中有夕霧的幾位公子和幾位官中顯貴。華蓋雲集,氣勢煌赫。二條院人見之,自覺無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穢。眾侍女皆來窺看左大臣,有人評道:「這位大臣倒生得氣度軒昂!他的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過尚無一人可及父親。真個俊美男子!」但也有人譏議道:「夕霧左大臣如此身份煉赫,竟也親自前來接婿,未免太失體統。」二女公子想著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與這聲赫煌勢之人相提並論,惟覺相形見細,心緒更為悲傷。竊思:「與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閒居山鄉,或能免受精神之根郁呢!』不知不覺間,是年已告終。

時至正月底,二女公子產期迫近,身體愈發不爽。匈親王本曾見識此類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覺無計可施,遂又增添幾處寺院舉辦安產得事。明石皇后聞之,也派人前來慰問。二女公子同旬親王已婚三年,其間誰有句親王曾鍾愛過她,常人並不注重,豈料明石是後也來探問呢?眾人吃驚,也倣傚前來。蒸中納言也常替二女公子擔驚,卻只能適度問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時常憂愁歎息,猜慮後果如何。也只得暗自舉辦安產祈禱。

二公主的著裳儀式恰在此時舉行,朝廷上下無不為此事忙碌。一切預備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統籌,故二公主雖無外威作後援。然著裳儀式的排場倒也體面堂皇。她母親籐壺女御生前曾預先替她備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宮中工匠新制諸多用具,幾個國守也從外地進貢種種稀世物品。這儀式真是盛況空前,豪華無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著裳儀式後即招囊中納言為駙馬。照例男方也應有所準備。然而餐中納言仍是脾氣古怪,全未將此事放心上,他只為二女公子生產之事憂心。

二月初,宮中舉行臨時任官儀式,餐中納言榮升為權大納言,且兼右大將之職。因紅梅右大臣辭去了所兼的左大將之職,先前的右大將被提為左大將。於是,黃君幾日來便四處忙碌於拜客賀喜,旬親正處也必須前去。旬親王為了二女公子,正位於二條院,蒸大將遂來此處。匈親王聞之,煞是驚異,說道:「此處有諸多僧人在作安產祈禱,應酬實在不便。」無奈,只得換上常禮服,儀容整齊地下階答拜。兩人舉止都很雅致。蒸大將啟請旬親王:「是夜特設饗宴犒賞衛府的官員同僚,萬望大駕光臨寒宅。」因二女公子患病,旬親王正猶豫不決。此饗宴完全依照夕霧左大臣先前的排場,於六條院舉行。誰見達官顯貴,王公貴族,皇子王孫,夫人,公主雲集殿上,喧囂嘈雜,那熱鬧場面不比當日為夕霧升職舉辦的饗宴遜色。旬親王終於也前來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應酬一下,便又匆匆離去。六女公子聞之,說道:「太失禮了,這成何體統呢?」這並非針對女公子身份低微而發,惟因左大臣聲勢煌赫,此女素來驕傲成性,頤指氣使慣了,養成唯我獨尊的秉性。

旬親王近段時間的奔忙和操心總算沒付之東流,次日晨,二女公子終於平安分娩,生下一男嬰,眾人皆喜悅萬分,黃大將於陞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為答謝他昨夜出席饗宴,又兼慶賀他喜得貴子,便立刻親到二條院,站著相詢了一會。因旬親王閉居於此,故前來賀喜的人甚多,前來送禮噓寒問暖,第三日祝賀時,照例惟有句親王家內私人參與。待到第五日晚,秦大將照世間常規贈送了屯食五十客、賭棋用的錢、盛於碗中之飯。另贈二女公子的是疊層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嬰兒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這些禮物並未特別裝飾,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細打量,件件精緻異常,方見黛大將用心著實良苦。此外,對匈親王與眾侍女也各有賜送,儘是件件華貴,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別為之舉行慶賀儀式,前來參加儀式的人個個身份高貴,官位顯赫,賀禮豐厚。今上聞知旬親王生得兒子,說道:「匈星子初次為父,我豈有不賀之禮!」遂御賜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霧左大臣的祝儀,夕霧對二女公子雖不甚好感,但礙於匈親王情面,也只得勉強派諸公子前來道喜。此時二條院內喜氣洋洋,一片祥和富貴之氣。數月以來,二女公子心情憂鬱,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連日喜慶,滿面紅光,心情也為之愉悅振奮,蒸大將想:「二女公子已為人;母,今後勢必更加疏遠於我。而句親王勢必對其寵愛更深。」心中甚是遺憾懊惱。但想到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覺幾分欣慰。

且說二月二十日過去,為籐壺公主舉行著裳儀式。次日黛大將即將入贅,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開。但一些喜好饒舌的人譏評道:「天下皆知,高貴無比的皇女,招贅一臣下為女婿,實在有辱體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決定將公主許嫁黛大將,也不應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稟性,凡事一旦決定,務必立即實行。今上既招蒸大將為駙馬,則對其寵幸,提耀乃理所當然之事。為帝王女婿之人,從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卻迫不及待地招贅臣下為婿,倒使人頗費思量。故夕霧左大臣對落葉公主道:「索大將如今聖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見之緣。六條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將出家之日,方才娶得黛大將之母三公主呢!更何況我呢?我能在劫難之中蒙你厚愛,實乃三生有幸。」落葉公主覺得確是如此,故羞怯緘口不言。

新婚三日之夜,今上就將二公主的舅父大藏卿以及自她母親死後向來照顧她的諸人,均提升封贈為家臣。又私下隆重犒賞戴大將的前驅、隨身庫副、舍人等。如此瑣事,均照尋常辦理。此後,意大將每回宿於二公主房中,香艷尋歡,自不必說。但他心中,對那宇治大女公子仍是牽掛不已。他白天回轉私邸,閒來無事,惟有沉思冥想,入夜便有氣無力地赴籐壺院。日子一長,此種勞心費力之事,他甚覺勞累,便計劃將二公主接至私哪來。母親三公主聞之,甚是高興,便將自己所住正殿讓與二公主。董大將答道:「母親好意,兒臣心領。實不敢當!』便於西面新築殿宇,造一廊道通向佛堂,意欲請母親遷居西面。東所前年遭火災之後,經重新修建,更顯富麗堂皇,軒敞宜人,此次只須稍加修飾,詳添設備。蒸大將如此盤算,今上也有所聞。他想:「婚後未久,便毫無顧慮地移居私邪,是否妥當?」然而,雖為帝皇,而愛子之心,人皆一般。於是遣使送信給三公主,所談幾乎全為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將三公主鄭重托付今上看顧。故三公主雖已出家為尼,但威望不減,萬事皆似先前。無論何事,若三公主請奏,今上無不准許。由此可知,聖眷情深。秦大將身受兩位顯赫之人的前護,應榮幸之致了吧?可他心中仍是鬱鬱寡歡,動輒沉思冥想。惟為宇治建造佛寺之事操心,盼望早日落成。

秦大將掐算二女公子已快產滿五十日,便盡心準備慶賀之餅。連盛食物的箱籠盤盒也親自設計,全用優質名貴的材料製作。他招請了眾多工匠,讓其各顯身手,用黃金、白銀、沉香、紫檀等造出種種珍品來。他自己照例挑選匈親王不在家的一日,親赴二條院造訪二女公子。二條院裡的人覺得其模樣較先前更加神氣風雅。二女公子想:「如今他已娶了二公主,總不至於再似先前那般色迷心竅,擾我不休吧。」便放心地出來與之會面。豈知他依然衷情未改,見面便傷心落淚,道:「此次婚事非我所願,乃人力使然。可見世事難測啊/遂訴說其愁思。二女公子對他道:「哎呀,你這話好沒來由,倘被人聽去定會洩漏呢!」但又想:「此人如今官運亨通,財色雙收,然而仍毫無快慰之色,此乃思戀故人之故,真乃情癡也。」頓覺他甚是可憐,確信他實在不同一般,又可惜姐姐早逝。倘若在世,豈不美妙?但轉而又想:「姐姐縱然在世而嫁與他,難保不會同樣遭其冷遇,豈不同為苦命?唉,家貧地微之人,實難找得如意之人啊廠如此想來,更覺姐姐決心不改而以此長終,實乃高明之舉。

董大將懇求見到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很覺羞澀,但她想:「如今何必拒絕呢?此人誰有意亂情迷一事可惱。除此又怎可拒絕?」她自己並未作答,只令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給他看。小公子生得體健膚淨,聲音清亮,很呀欲言,時時露笑,不愧為將門之子。董大將見了艷羨不已,極願是自己兒子。可見他仍六根未淨,尚戀塵世。不由想道:「大女公子生前倘與我做了夫妻,恐怕也早已有如此可愛的公子,豈不甚好?」至於新娶的二公主,他倒不企望早生貴子,其心情真是古怪。袁大將見二女公子肯將如此嬌小的新生兒讓與他看,不免又生出許多遺想來,便愈發親切地和她談話。不覺日色已著。促膝長談恐有不便,心中很是不快,只得連聲歎氣告辭而去。他出去後,便有幾位饒舌的侍女談論:「此人留下的衣香好馨香啊!真如古歌『折得梅花香滿袖』,黃營亦會飛來呢?」

經宮中推算:夏天赴三條宮邪去的方向不吉,便決定四月初,未交立夏前,將二公主遷至三條宮邪。遷居前一日,皇上特赴籐壺院,親臨籐花實,為眾人辭送。南廂房一律珠簾高卷,正中設為御座。此公宴因由皇上舉辦,饗宴均由宮中御廚操持,故王侯公卿及殿上人等鹹來參與。如夕霧左大臣、按察大納言、已故望黑大臣之子籐中納言及其弟左兵衛督等。親王中三皇子及其弟常陸親王亦趕了來。殿上人座位設於南庭籐花下。受召前來的樂隊,早已候於涼殿東面,只管吩咐便可笠鼓齊鳴。薄暮降臨,樂人吹奏雙調,殿上管絃樂會正式開始。二公主命人取來諸種管絃樂器,眾公卿自夕霧左大臣起,—一奉獻於御前。蒸大將呈上已故六條院主親筆書寫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兩卷琴譜,並插有一枝五葉松。夕霧左大臣接過,轉獻御前。各類樂器大都為朱雀院遺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夕霧夢中得柏木囑托而轉贈與尊君的那支笛。皇上對此笛曾讚不絕口,認為音域寬廣、音質優美,絕無僅有。黃大將想:「錯過今日機會,何時更有良機呢?」便取了出來。於是夕霧左大臣奏撫琴,三皇子彈琵琶,此外分賜諸人,開始演奏。蒸大將那婉轉悠揚的笛聲,今日更顯情趣。殿上人中,善歌的幾位也都盡展歌喉,一顯風采。二公主命取來點心,盛於四隻沉香木製的食盒裡,放在紫檀木製的高腳木盤上,紫籐色襯布,繡有籐花折枝,深淺有致,銀白酒器、琉璃杯瓶,皆出自左兵衛督之手。皇上賜酒,夕霧左大臣受賜已多,不好再接受,便將此林轉讓與尊大將。黃大將不得推卸,勉強接過了,唱了聲警跑。聲音儀態化美適中,與眾不同。蓋因他今日躊躇滿志,方精神倍增吧。他將酒傾入另一瓷杯,懷藏天子所賜酒杯一飲而盡,遂下階起舞謝恩,舞姿翩然,優雅異常。那些地位顯貴的眾親王大臣幸蒙天子賜酒,皆引以為榮,何況蒸大將以駙馬身份受此思典呢?實為世間奇聞。素來尊卑次序不可更改,他拜舞之後只得退歸末座,手旁人眼中均覺委屈了他。

按察大綱言心中好不嫉恨,暗怨自身命薄,不能得此殊榮。原來,他曾暗戀二公主的母親籐壺女御。女御入宮後,他還不死心,常傳情達意於她。後來見二公主生得標緻,便向女御示意,希能永結連理。但女御始終未將此意轉告皇上,故按察大納言很是不滿,惡意譏諷道:「蒸大將人品果真不錯!但皇上乃堂堂一國之主,豈有失威儀屈尊一小小女婿呢?讓其恣意出入九重門內、御座之旁,甚至舉辦饗宴,真是有失體統啊」!他雖存怨恨,然又欲目睹此番盛宴,故亦前來出席,心中無時不想貶損秦大將。

此時殿上紅燭高照,眾人奉獻視歌。上文台呈獻歌稿之人,個個難掩心中興奮,然而諸多詩歌皆為附庸風雅之作,並無多大意趣。眾位顯貴王侯,所詠詩歌也都艷麗輕薄,無甚特別之處。意大將步下庭折取籐花,奉獻是上飾冠時所詠之歌云:

「舉袖攀折紫籐花,奉贈君王添冕飾。」詩中得意神采,實出一般,不覺令人生厭。皇上答詩道:

「籐花嬌妍萬年盛,今朝貪戀看不足。」另有兩首,不知出自何人:

「味為君皇折此花,紫雲猶遜冕飾明。」

「深苑移植紫籐花,香飄九重不尋常。」後一管,恐為那生氣的技察大納言所詠。諸多詩歌,高雅之作不多,故毋須—一表述。

暮色漸深,管絃樂聲更增妙趣,蒸大將放聲高歌催馬樂《安名尊》,音韻悠長,格外美妙。按察大納言亦盡展昔年歌喉,神氣百般地與蒸大將合唱。夕霧大臣尚未成年的七公子,亦k台吹簽助興,皇上特賜他御衣一襲。夕霧左大臣忙下階拜舞謝恩。直至天色微明。皇上方乘興歸駕,犒賞物品,品種繁多,公卿及親王等由是上頒賜;殿上人及樂人則由二公主賞賜。

是夜二公主從古中遷至三條院,皇上身邊眾侍女皆前來護送。二公主乘坐有庇的輦車行進在前,後面跟著三輛無庇絲飾車,二十六輛擯榔毛車,二輛竹輿車,隨從侍女三十人,女童僕役八人。燕大將亦親率十二輛車來迎。其儀式盛大華美,無與倫比。犒賞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皆精美元比。

遷居之後,燕大將方於私宅中細觀那二女公子容貌。見她儀姿絕世,身材纖巧。甚覺自己命運不錯,心中頗感舒暢,欲借之將那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忘記。然而終是枉然。他想:『說番相思之苦,恐今生今世再無可慰藉了。須來世成佛後,弄清此段痛苦因緣為何所報,方可忘懷吧。」於是專注於宇治山莊改造佛寺之事。

賀茂祭二十幾日後一天,戴大將到了宇治。他察看了佛寺的施工進程,作了應有指示,思忖倘若不去探望那老尼姑,恐對她木起,便往她居處行人;行個多久,忽見一輛素樸的女車,由眾多東國武士護衛著,後跟著一些僕從,正從字治橋駛來,頗具威勢。意大將看了想道:「恐是鄉下來的吧。」便走進新建的山莊。令人驚詫的是那輛車也向山莊駛來。眾人不由議論紛紛,意大將制止了他們,派人去詢問:『庫中為何人?」一位濃重方言回音的男子答道:「前常陸守大人家浮舟小姐,赴初做過香歸來,錯過宿頭,到此借宿一宵,願能討個方便。」黛大將聽了,忽想起往日二女公子與並君的話。心想:「這不是那酷肖大女公子的人嗎戶忙喝隨從人等退避一側,又遣人去說道:「請你們小姐進來吧。北面已有客人借宿,南面尚且空著。」黃大將及隨從人等衣著極為簡便,並不顯得堂皇,但從神色舉止看出絕非尋常人家退避一旁以示謙讓。那女車駛入哪內,停於走廊西端。由於為新建山莊,設備甚不完備。董大將進入室內,脫去罩袍以免發出聲響,僅穿便抱及裙子,從南北兩室間隔著的紙門上由縫隙往外偷窺。

車中人並末即刻下車,先派人向老尼並君探問:「聽說有位貴人住於此地,不知為誰?」適才素大將聞知是此人後,便預先告誡眾人:「決不可告訴她我住於此地介敵眾侍女已會意,答道:「請小姐放心下車吧,此處原有一客人,但未住於此。」同乘的一青年侍女先從車上下來,將車上簾子撩起。此人毫無鄉人俗氣。又一年紀稍長的侍女下車,對車中人道:「請快下車吧。」車中人答道:「此處似乎有人偷看我呢。」聲音甚是微弱文雅。那年紀稍長的侍女,極老練地說道:「您總這般小心翼翼,此處關門閉戶,哪有人看見呢?」車中人方挪動腳步,小心用扇子遮住臉,走下車來,此人身量苗條小巧,極富雅致。意大將一見便憶起大女公子來,心頭不由撲撲亂跳。車子較高,兩侍女很輕巧便跨了下來,可她卻頗覺困難,往四下看了看,好久才下得車來。匆匆膝行至室內去了。她身著深紅色褂子,外罩暗紅面藍裡子的常禮服及淺綠色小禮服。她室中立著一個四尺高的屏風阻隔著。但蒸大將躲在高處,所以看得清清楚楚。這位浮舟小姐疑心隔壁有人窺看,便將臉向著裡邊,斜倚在那裡,二侍女毫無倦色,仍相互言談:「小姐今日實在累了!不津川嘩的渡船,二月水淺很平穩,如此漲水天渡河,實在危險呢!但較之我們東國,又算得了什麼呢?」小姐緘默無語,一味躺著。她那豐腴的手臂微露,甚是可愛。她哪裡像身份低微的常陸守之女,倒如一顯貴的千金,意大將站得久了,不覺有些腰痛,但惟恐被人察覺,有失面子,只得動也不動地立著,忽聽那侍女驚訝地說道:「啊呀!何處傳來如此美妙的香氣?我尚未聞過呢,怕那老尼姑在黛香吧,」那年老侍女隨即附和道:「果然,此種香氣真好聞呢!京裡人畢竟時尚風雅。我們夫人算是調香名手了吧?但亦未調出過此等香料啊!那老尼生活雖較簡樸,服飾倒挺講究,儘管全是灰青色,但式樣頗好看呢。」她如此盛讚並君。此時那邊廊下走進一女童,說道:「請吃些果點吧。」便接連送來幾盤食物。侍女將果品送至小姐身邊,說道:「請小姐吃點吧。」但她動也未動。二侍女便各自拿起栗子,喀喻喀蹦嚼起來。燕大將極不願聽此噪音,便欲離開,後退幾步。又念及那人,於是又忙前去偷看。自明石是後起,身份高貴,品性溫良,姿色艷麗的女子黛大將見得甚多,然而很難牽動他的心思,眾人皆認為他太過近紛。然而此次,此女子雖無可人之處,他卻貪看得不忍離去,好怪瘤的心理啊!

老尼共君心想,得前去訪訪戴大將,便欲走過去。黃大將眾隨從忙敏捷地掩飾道:「大人身體稍覺不適,此刻正在歇息呢!」並君想:「他往常不是曾說欲找尋此人嗎?今日定是想乘此機會與她會晤,正在坐等日暮吧。」她哪知黛大將此時的行為呢?蒸大將領地莊園中人,循例送了些盒裝的食品來。並君亦得一份,便欲請東國來的客人共享,權作招待。遂作了番修飾,來到客人房中,那老侍女見她裝束整潔乾淨,相貌亦端正清秀。不由得暗暗稱讚。並君說道:「我料小姐昨日會到,盼了一夜不見蹤影。為何今日才來呢?」那年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因旅途勞累,昨日在木津苦想了一夜。今日清晨亦耽誤了些時辰,所以來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艱難地坐起來,見立了個老尼姑,頗難為情,便將股轉向一側。黃大將這邊正好瞧個正著。她眉目清秀,俊發飄灑,確實端莊典雅。已故大女公子的容貌他雖木曾仔細端詳,但一睹此人,竟覺格外肖似,憶及前塵,不禁淌下淚來,小姐正與共君答話,聲音輕柔,極像旬親王夫人。燕大將想道:「唉,如此可愛的人!世上竟有這等事,而我卻一概不知,實在不該,如此酷肖大女公子,即便地位低下,我亦會相思的,何況她雖不蒙八親王認領,到底是他親生女兒啊!』切!此一想,頓覺格外可親可愛。又想:「倘我能即刻行至她身邊,對她說聲:『原來你尚在人世啊!』有多好啊!玄宗皇帝當年要方上尋覓到蓬萊仙島,僅取得了些初鋼回來。然而畢竟可慰其心。她雖非大女公子本人,可如此肖似,亦可撫慰我心。」許是我與她宿緣深厚吧。老尼姑略微談了些,便要告辭。她明知那兩侍女聞到的衣香是燕大將在近處窺看留下的。但不好說明,便默默退下出去。

天色漸晚,意大將方穿好衣服,離開洞隙。將共君喚到那紙隔扇邊,向她詢問一些情況。他道:「我真有福份,不想在此見到那女子,托你的事呢!」她回道:「自大人囑咐後,我便靜觀機會,卻遲遲未得。小姐將赴初徽進香,恰好路經此地,我方有機會見面。當時我便將大人的心意隱約告知了她母親。她母親道:『讓她代大女公子,怕有些擔當不起吧。』那時我亦聞知大人剛被招選為駙馬,不便提及此事,故未及時轉達於你。本月小姐進香回來,歸途中到此借宿,乃因念及舊情,否則未必肯前來。此次因她母親有事未能同行,僅小姐一人出門,所以我不便告訴她大人在此。」素大將道:「我亦不願讓鄉人見我此身打扮,故告誡隨從千萬不可胡言。但極難保眾下人不洩漏出去。如今我該怎樣才好?小姐一人前來,倒容易應付。你可向她傳言暗示:『我二人不期而遇,定是前世宿緣。」』並君笑道:「倒沒聽說,你這宿緣何時結成的呀?」繼而又遭:「我這就給她傳言去。」說著回去了,戴大將自吟道:

「好鳥脆鳴似舊識,遙途披荊尋故身。」並君便到浮舟室中傳言去了。

第五十一章 東亭

黛大將雖欲尋訪常陸守養女,向她求愛,卻又怕遭世人非議,說他過於輕率,有失穩重。故也不敢直接寫信與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屢次向浮舟的母親中將君轉達他的愛慕之心。而這母親呢,卻認為燕大將終不會真心愛戀她女兒,只覺得承蒙這位貴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榮幸罷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當今紅極一時的人物,我女兒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猶豫。

這常陸守身邊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後妻也生了位小姐,兩人很是疼愛。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個。常陸守對這些子女,個個悉心撫育,疼愛異常,卻獨對後妻帶來這個浮舟不甚關心,視同外人。為此,夫人常為此而怨恨常陸守無情。她日夜不寧地為女兒婚事操勞,推望她嫁得一個好夫君,榮華富貴,從此揚眉吐氣。加之浮舟天生麗質,聰慧無比,其他姐妹斷不能及,作母親的又怎甘心將她與別的女兒等同看待?是故母親很可憐她,屢屢為她抱屈。

聞知常陸守有許多女兒,當地貴公子紛紛來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選得如意夫婿,並完成婚嫁了。中將君眼下關心的,便是為自己帶來的這個女兒擇一掛婿。她為浮舟朝夕照料,疼愛備至。常陸守乃公卿之家出身,眾親屬皆身份高貴。因此其家財甚為豐厚,生活極其奢華。宇捨輝煌,衣食華貴。唯獨在風雅方面不盡人意。他性情異常粗暴,頗有田舍野夫習氣。恐因自小埋沒於那遠離京都的東國之故,慣說土語,發音也極含混。對於有權勢的豪門大戶,他頗生畏怯,常是敬而遠之。萬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請琴笛之道而專擅弓箭。雖為尋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財力雄厚,所以集聚了當地所有優秀的年輕女子來當侍女。她們一個個裝飾華麗。平日裡,她們或是合唱幾支簡易的曲子,或是講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時,做些簡單粗俗的遊戲。

傾慕浮舟的資家子弟們,聞得她家繁華之狀,相與議論:「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愛吧。」他們將她描繪成一個美人,夢寐以求。其中有個叫左近少將的,年僅二十二三,性情溫和,才學之豐富,有口皆碑。但也許他裝束打扮太過素樸的原因吧,幾個與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繼疏遠。如今他極為誠摯地來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親想道:「此人當為眾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見識豐富,品行高潔,又性情溫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資公子雖多,但對於一地方官的女兒,即便是美貌無比,恐怕也不會來求婚的。浮舟之母對左近少將極是看重。凡他寄來的情書,都交與浮舟,並伺機勸她寫些富有情味的回信。這母親便自作主張選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陸守不關心我這女兒,我卻要極力提拔她。憑她的美貌,日後決不會受人怠慢的。」她與左近少將商定,於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著準備妝查。連細微瑣屑的玩具,也都極盡精緻。泥金畫,螺鋼嵌,凡精美玲攏之物,她皆收藏起來,留與浮舟;卻將些粗劣物品交與常陸守,對他道:「這可是精緻物品。」常陸守不辨優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購來,只管往親生女兒房裡堆放,多得連行走都不便了。又從宮中內教訪聘了老師來教女兒學習琴與琵琶。每教會一曲,他不論站坐,皆向教師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禮品來大肆犒賞教師。禮物之多,皆快把教師湮沒了。有時教習絢麗的大曲,於暮色幽暗之時,師生合奏。常陸守聽了,感動得直掉淚,又胡亂地評賞一番。」浮舟的母親稍有些鑒賞能力,看到這種形狀,覺得粗俗不堪,並不附和著讚賞。丈夫總是怨恨她道:「你藐視我的女兒!」

那左近少將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來催促:「既然親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親覺得:要她單獨提前籌備,尚有困難,而且她還不知對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當媒人來到時,她對他道:「我對這女兒的婚事尚有憂慮。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慮。少將職高位顯,既蒙他青睞,自當遵命,是以訂了婚約。但浮舟早年喪父,靠我撫育成人。我素來擔心教養不嚴,日後被人恥笑。其他女兒皆有父親教養,一切由他作主,不須我費心。只是這浮舟,若我突遭無常,她恐就無依無靠,不堪設想。素聞少將通情達理,是故盡拋前慮,將女兒許配與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對方突然變心,讓我們遭人譏嘲,那時豈不可悲?」

這媒人到了左近少將處,將常陸守夫人的話如實轉達。少將變了臉色,對他說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呢!雖同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聞知她乃前夫所生,勢必輕看了她。我於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沒有打聽清楚,豈可向我謊報廣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況,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職,稍知內情,我才向他們傳達廣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眾多女兒中最受寵愛的,便以為她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誰料他家會養著別人的女兒呢?且我又不便過問。我只聽說:浮舟品貌兼優,她母親極盡寵愛,盡心教養,惟願她日後嫁個德才兼備的好夫婿。那時您來問我:『誰可以替我向常陸守家提親?』我自思與他家尚有些關係,便答應替您作媒。您說我謊報,豈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辯,竟說了這一番話來。左近少將也不相讓,說道:「你以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麼?不過是近來這種事多了,常人並不計較,只須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將前夫所生之女視同親生,外人亦當以為我只是貪他財產。源少納言和贊歧守神采飛揚地出入他家,獨我一點也得不到常陸守的眷顧,實在大傷體面。」媒人到底鄙俗謅媚之徒,深恐這門親事不成,自己在兩方皆沒趣,便放低聲調對少將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陸守的女兒,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雖然年紀尚輕,我倒可為你撮合。這位小姐人稱『公主』,深得常陸守疼愛呢。」左近少將說道:「呀!回掉了當初追求的從而要求另換一個,這恐不甚妥當吧!不過,我向他家求婚,原是為了這位常陸守之聲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並非僅在於一個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眾,其實易如反掌。家境清貧而酷好風雅之人,最終總是窮窘落魂,為世人所不齒。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閒,受點譏評也無關緊要。你不妨去試試吧,若是常陸守許可這門親事,倒也未嘗不可。」

這媒人的妹妹於常陸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職,先前少將給浮舟的情書,皆由她傳送。其實媒人又何曾見過常陸守。這日他冒然闖到常陸守府上,求下人通報說有要事相商。常陸守聞報,淡然道:「我好像聽人說起過此人,他來過不止一次。可今日我並未喚他,卻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將之托而來。」於是常陸守同意見他。他便對常陸守—一道來:「前不久,少將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諾,約定本月內完婚。可正當佳期已定,大禮將成時,有人勸少將道:』這位小姐雖確為夫人所生,卻非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若你這資公子結了這門親,外人會譏笑你攀附常陸守呢。大凡貴公子給地方官作女婿,總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愛他如親子,一應事務,皆替他撐持。如今你娶了常陸守的養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禮遇,反倒受他怠慢。這又何苦來著?』勸的人~多,使得少將頗犯躊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於大人的顯赫聲威與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卻沒想到這小姐並非親生。是故他對我道:『人道他家還有許多年輕小姐,如蒙不棄,任許一人,便當大慰平生。你就為我探探口風吧。」

常陸守道:「我對少將此事所知不詳。其實對這個女兒,我本當將其與其他女兒一視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雖欲—一照顧周全,終究力不從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將此女視作外人,漠不關心。於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將求婚之事,我略有耳聞。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勝榮幸。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在諸多女兒中,最為我所疼愛。此前雖有幾人來作媒,但我皆因慮及當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親過早,反招煩擾,因而一概拒絕。我晝夜思慮,原是想為她找個穩重可靠夫婿。講起這位少將,我年輕時曾在他老太爺大將大人麾下驅馳,那時我拜見這位少將,覺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欽慕,情願為他效勞。惜乎日後遠赴外地任職,時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顧,正遂我願,不勝欣喜。所可慮者,改了少將無日之約,恐夫人心生怨恨,卻當如何?」這番話極為詳盡周到。媒人見大事已諧,喜不自勝,回道:「此事不須掛懷。少將只求您一人允諾。他曾言:『只要是親生父母所疼愛者,即便年歲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強追隨,形同館媚,則非我所願。』這位少將人品高貴,聲望極佳。雖為青年貴公子,卻深解世故人情,了無奢靡放浪之習氣。其領地莊園,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雖不甚豐厚,但自有優裕的家世,遠非尋常暴富之輩可比。此人來年即可晉爵四位。這次將升任天皇侍從長。此話乃聖上金口所言。聖上曾道:『此人才幹非凡,無疵可責,怎地至今尚無妻室?須得盡早擇定岳丈為援助之人。稍待幾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榮貴。』一切政務,皆由少將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機敏,故能勝此重任。如此人才,世無其匹,如今主動上門求婚,大人可要從速定奪。眼下去少將府上提親之人甚多,倘大人猶豫不決,難保他不在別處走親了。我專程登門,實乃全為大人作想。」這些話本是信口胡謅。但素來鄙俗淺薄的常陸守卻聽得滿面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無干係。既有我在世,必當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頭上我也樂意,卻怎會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顧到底,我的所有寶物和各處領地莊園,悉數歸於此女,別人休想相爭。我家子女雖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愛。只要少將一心一意愛她,我寧可為他謀求高位而傾盡我所有珍珠寶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後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緣無論對少將還是小女,皆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聽得常陸守如此滿意,自是歡喜異常,並不告訴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辭,逕自回少將礎內去了。

媒人甚感常陸守這一番話懇摯中聽,便如實轉告左近少將。少將覺得有些鄙俗,不過並不嫌厭,只管饒有興趣地聽著。聽到:「傾家蕩產去謀取大臣之位」的大話,覺得言之過甚,有傷體面,是以聽畢反而躊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熱衷於我與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約,深恐有人非議我為反覆無常、不懂情趣的小人,這卻如何是好?」媒人則道:「這無關緊要。如今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寵愛,由夫人悉心撫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許嫁浮舟小姐與你,不過因她為眾姊妹中年紀最長者而已。」少將自思:『決人最為關懷者,乃是這浮舟,如今我忽有變更,恐不妥吧?」但轉而又想道:「為人終當以自身前途為第一。為此也只得隨她去怨總,隨世人去譏議了。」這左近少將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變更之後,也不更換結婚日期,便於原定的那日晚上與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話說那常陸守夫人不動聲色地忙著一應準備。她要侍女們一律更換新裝,將房間裝飾~新;又將浮舟打扮得更加美麗動人,令人覺得雖是少將君這等身份之人,也終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裡為她傷心:「我這女兒好可憐啊!倘她父親當年容留了她,親自撫育她長大,則雖她父親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將之所求。可現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貴,外人對她全不看重。知悉實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親王不肯容留而輕視她。仔細想來,著實可悲!」又想:「時至今日,乃無可挽回。畢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這少將之出身、人品還好,又如此誠懇求婚,倒也腳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婦人們更易輕信,因此大上其當。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動中很是興奮,一刻也閒不住,不斷東奔西走地忙碌。常陸守走進來,滔滔不絕地對她大講一通:「你真是淺薄無理之人,竟瞞了我,要將戀慕我女兒的人奪走!你以為你那位親王家的高貴小姐,就必為貴公子們所追求麼?其實不然!他們反倒喜歡我們這等低賤人家的女兒呢!可憐你費盡心機,人家卻全不動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當然只能說:『悉聽尊便』了。」常陸守鄙俗暴躁,哪管對方怎樣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驚得半日無語,痛感世態悲涼,厄禍不斷,眼淚奪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內。她來到浮舟房中,一看見浮舟天生麗質,楚楚動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賜給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對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淺薄!我自知對女兒皆要同等看待,卻尤其關心這孩子的姻緣前程,常思為了她有個好夫婿,情願捨此殘生。豈知如今這位少將競嫌她無父,捨棄了她這長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豈有此理2這可悲之事,我向來不忍目睹耳聞它發生於近親遠朋之中。常陸守卻以為極光彩,一口應承,大肆播揚。這對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決不參言語。這幾日,我得離開這兒,暫住別處。」一時悲聲連連。那乳母也甚氣忿,很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實也無甚可惜,恐毀了這門婚事,對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禍呢!以少將之卑鄙心地,未必真會賞識小姐的天生麗質。我家小姐的夫婿應當是德才懼善,通情達理的。上次我隱約窺得章大將的儀容、風度,真是英武無匹,足以令見者延壽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顧了天意,將小姐嫁與他呢。」夫人歎道:「唉,這等事,休要夢想了。人皆道這位蒸大將所求甚高,不但尋常女子他決不求娶,就連夕霧左大將、紅梅按察大納言、晴嶺式部親王等人的千金,都給他謝絕了,最後終與最受皇上寵愛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來,要怎樣才貌超群、完美無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讓小姐到蒸大將的母親三公主處做事,使她能常常與大將見面。只是,三條院雖好,與人爭寵畢竟是沒趣的。人皆以為匈親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觀之,欲得夫婿體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專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親王何等風流儒雅,卻對我全無情意,很令我傷心;而這常陸守呢,雖淺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慮專一,向無二心,是以我終得平安度日。有時他脾氣暴躁,不通情理,確也可厭。雖極盡榮貴,偶爾爭吵,過後也便平安無事了。皇族公卿,極盡榮貴,身份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強進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雖是如此,我總要拚力為她尋個稱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陸守正為次女的婚事忙碌著,他對夫人道:「你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暫時借與我吧。帳幕等物,這裡也是新制的,但一時來不及換到那邊去,索性就用這邊的房間吧。」他就來到浮舟的住處,忽兒站起,忽兒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導下人裝飾居間。浮舟的房舍裝飾,原本極美觀雅致。他卻別出心裁,這裡那裡地胡亂擺些屏風;又塞進兩個櫥櫃,弄得不倫不類。他對自己的佈置頗有些得意。夫人看著難受,但因決定不再參言,也便只作不見。於是浮舟只得遷至北所。常陸守對夫人道:「同是你親生女兒,何以親疏迥異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罷,世間並不乏沒有母親的女兒呢!」白天,常陸守就同乳母替女兒打扮裝飾。這女子約十五六歲,矮胖圓肥,頭髮極美,長短與禮服一般,容貌也還過得去。常陸守萬般珍愛地撫摩著那長髮,說道:「其實未必非得嫁給這個企圖另娶別人的男子。不過這位少將身份高貴,品行優秀,又有蓋世才華,深得皇上賞識,想招他為婿的人家甚多,讓給別人太可惜了!」他真是個傻瓜,受媒人蒙騙卻不知曉,講出此話。左近少將對媒人的話深信不疑,知道常陸守慇勤著此,覺得萬事俱備,便於約定之日晚上人贅來了。

但浮舟的母親與乳母覺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們住在家裡,很是乏味。母親便書一信與匈親王夫人,信中言道:「無故打擾,實甚冒昧,故而許久不敢寫信給你。現今,小女浮舟須暫遷居處,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靜之室可蒙賜住,實乃大幸之事。我淺陋薄識,一手撫育此女,頗多不周之處,亦甚覺痛苦,惟君可賴仰仗了。」這是一封含淚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動。她暗思:「父親在世時不願認這個女兒。現在父親和姐姐都已故去,僅我在世,是否應該認她為妹呢?倘我對其飄浮流離、困苦無助之狀佯作不知,置之不顧,於情於理實是不通。況並無特殊緣故而姐妹分散,對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猶豫末決。浮舟之母亦曾訴苦於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故大輔君亦勸道:「中將君此信定有難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復,讓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尋常之事。切不可疏離冷淡於他。」於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囑,豈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間頗為僻靜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設施太過簡陋,如不嫌棄,即請遷居於此!」中將君閱信後,欣喜無限,擬帶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認識此位異母姐,這次婚變反倒賜了她這個機會,故甚是欣慰。

常陸守誠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將,卻不知如何方可辦得風光體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東國土產的劣絹,犒賞侍從。又端出大量食物來,擺得滿處都是,大聲叫眾人來吃。眾僕從皆認為這招待甚是闊氣!少將亦覺攀這門親實乃英明之舉。夫人覺得此時離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於是強忍著暫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觀常陸守所為。常陸守東奔西走,忙於安排:這裡作新婿的起居室,那裡作侍從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寬,但前妻女婿源少納言佔居了東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讓與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裡。夫人覺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請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無貴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顧二女公子並未承認此妹,定要浮舟送過去住。隨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兩三個待女,住在西廂朝北的一處僻靜屋子裡。中將君亦相隨前往,並特地問候了二女公子。儘管長年渺絕音訊,不過畢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與她們相會時也甚為大方。常陸守夫人覺得二女公子實在是高貴之人,見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羨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親。推身份卑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與其他姐妹同列,故處處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對今日強來親近甚感無趣。此時二條院極為冷清,無人拜訪,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兩三日。此次方得以從容觀賞此處景致。

一日,匈親王歸府。常陸守夫人早想睹其風采,便透過縫隙窺視,但見匈親王容貌清秀無比,猶如一枝初搞的櫻花。其面前跪著幾個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這些殿上人,也一個個風采俊逸,容光煥發。較她那依托終身卻又頗為粗俗的丈夫常陸守更見優秀高雅。眾多家臣依次向他匯報種種事務。又有許多她不相識的青年五位官員,立於其側。她那作宮中御使的繼子式部丞兼藏人,亦來參拜。她見到匈親王如此權勢顯赫,神色莊嚴令人生畏之狀,不禁想道:「這般風華絕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貴無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這個人雖身份高貴,但定對愛情浮薄不專,二女公子也難得快樂。如今一想,這臆想未免太為淺薄了。以旬親王此種風采,誰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織女般一年與他相會一次,也是幸福無比啊。」此時句王親正抱了小公子逗樂,二女公子隔帷屏坐著。匈親王掀開帷屏,與她柔聲談話。兩人均姿貌清麗,實乃天賜一對壁人!再憶起已故人親王的寒酸模樣,真有天壤之別。不久旬親王起身進帳,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們一起玩耍。此時,又有眾多人前來請安,匈親王皆以心緒不佳予以拒絕。他一直睡到傍晚時分。飲食也於此處進用。母夫人看到這般光景,心想:「此處萬事高貴軒昂,異乎尋常。看了這般盛景,便覺家裡雖奢華,卻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淺薄。僅有浮舟,即便匹配這等著貴之人,也毫無遜色之處。常陸守一心想憑豐厚的財力把幾個親生女兒捧得皇后一般高,雖她們同為我所生,可與浮舟相比,實是相差甚遠。如此思量,今後對浮舟的前程,也須抱遠大之望才好。」她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地計量著將來之事。

包親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體不爽,今日我須進宮請安。」便忙著準備服飾。母夫人又想看個仔細,便再從隙縫中窺視。但見身著華麗大禮服的旬親王,愈發顯得高貴不俗,更為俊美優雅了,其尊貴氣度,實在無與倫比。但見他仍捨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樂。後來用過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從室中早有許多人在等候,見他出來,紛紛上前,向他報告事情。其中一人,雖經過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面貌很瑣,毫不足觀。他身著常禮服,腰懸佩刀,至旬親王眼前,更覺相形見細,萎頹萬分。此時,有兩個侍女竊聲譏評,一個道:「他便是常陸守的新婿左近少將呀!原本是娶住在此處浮舟小姐的,後來他說不娶得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便不肯用心愛護,意改娶了一個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隨浮舟小姐同來之人不談此事;卻是常陸守之人在私下談論呢。」她們未曾料到,這些議論皆被俘舟的母親聽了去,她聽得此般議論,不禁生出許多氣恨來。為昔日將少將那樣看重而悔恨不已,認為他不過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時小公子跪膝出來,自簾子一端朝外張望。匈親王瞥見了,便轉過身去,走至簾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后身體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見好轉,今夜就得在宮中伺候。如今與你暫別一夜就牽掛不已,真難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門而去。母夫人窺得其容姿,只覺光彩照人,百看不厭,甚為驚羨。匈親王出去之後,這裡頓覺失去了生氣。

常陸守夫人走進二女公子房中,對旬親王百般讚譽。二女公子覺得她有些鄉下習氣,微笑著由她講去。她說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時,您才剛出世呢!親王與身側之人皆為你的前途擔憂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鄉野地亦能順利長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實在令人萬分惋惜!」說到此處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淚來,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陣悲傷飲泣,道:「人生無常,難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猶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親,連面貌亦未曾知便棄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別的悲哀。我推十分傷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懷。黃大將為她萬分悲傷,千般慰藉也無濟於事,足見其人情深意摯,令我愈加悲痛憐惜。」中將君道:「素大將作了駙馬,皇上對他恩寵有加,舉世無例。想來他定是洋洋自得,躊躇滿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這也難說。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運,更會遭人譏議恥笑,實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這黛大將對她卻是異乎尋常地不能相忘,父親逝去後,他也萬般操心,熱情關懷超薦功德之事。」她倆談得甚是親熱。

中將君又說道:「我萬沒想到他托共君老尼傳言,要將浮舟接去當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贍養。這雖不過是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當,但亦甚是感激其摯誠關切之情。」她談到為浮舟百般操心焦慮時,竟又抽噎淚下了。她想到外間早有傳聞左近少將背負浮舟之事,也便約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卻不甚詳。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時日。我惟擔心我故後,她若遭逢不測之災,以致顛沛流離,那才真是悲慘之事。我常為此憂心忡忡,時常想到不如讓她剃度出家,隱居山寺,誦經念佛,從此棄絕宿緣吧。」二女公子道:「你的處境實甚艱難,卻也無奈。似我們這種孤兒,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閉世,畢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決心遵照父親遺囑,離棄塵世,卻也遭逢此種變故,於塵世隨俗沉浮。何況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則,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將君覺此番話頗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將君雖然已過中年,但畢竟出身高貴之家,氣度也甚為優雅。惟身體十分肥胖,卻甚合「常陸守夫人」之稱。她道:「已故人親王簿情寡義,不認浮舟這個女兒,令她失盡臉面,備受冷遇。如今與你相敘暢言,也便消釋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對二女公子傾談過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談及陸奧處浮島的美景。她道:「築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謂『惟我一身多憂患』,沒人理會我的苦處。直至今日才得以盡訴衷情。我極想長久留住於你身邊,無奈家中眾多孩子,定大聲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長久躲於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淪落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願讓浮舟得與我相同命運,故想將她托付與您,一切聽您處置,我概不過問。」二女公子聽了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艷美,品格優秀,幾乎無僅可擊。她那靦腆嬌羞之態,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純真,卻又頗具涵養。即使遇見二女公子身邊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覺得,浮舟說話的情態委實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個求姐姐雕像的人來看看的心思。

正這時,侍女來報:「燕大將來了!」便安設帷屏,準備迎客。中將君道:「好,讓我也拜見一下這個難以窺見之人吧!人皆道這位大將俊美無比。不過我想,總不及旬親王吧。」二女公子貼身侍女道:「依我們看,可真說不准誰比誰好呢。」二女公子道:「兩人在一塊之時,匈親王自顯遜色。若是單獨看時,便難辨優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時常令別人失色,真討厭呢!」眾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們親王自是不會輸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總蓋不倒親王。」外面傳報:大將已經下車。但聞前驅氣勢雄壯的喝斥之聲。董大將並未即刻入內。等了很久,眾人才見他緩步而入。浮舟的母親乍眼初看,並不覺得如何艷麗。待仔細端詳時,才覺他確是高貴清麗,優雅無比。她不禁自慚形穢起來,只覺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頭髮,盡量表現出一種端在斯文的模樣來。戴大將所帶隨從甚多,大概是剛退宮出來。他對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后身體欠佳,我即進宮請安。諸是子均未在旁側,皇后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親王侍奉,直至此時。今晨旬親王根遲才入宮。我料想大約是你捨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擔答道:「承蒙代為照顧,此種深摯情意實令人感激!」董大將大概是覷得親王今夜在宮中值宿,故乘此機會特來拜訪。跟尋常一樣,他與二女公子交談甚是親切,總會談論到對敵人難以忘懷。又說世事無常,愈加令人厭惡。措詞較為含糊,隱隱愁情,溢於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過了如此久,他居然仍這樣眷戀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懷姐姐,大約是因他先前曾說過對她摯愛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敘說著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傷淒涼。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盡。但她只對許多怨恨自己無情之話感厭,又很是擔憂,為打消他的慾念,她便隱約告訴了他那個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狀,道:「此人正悄悄住於此處。」意大將一聽,自然來了興致,很有些心馳神往。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願,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煩,那便反猥褻了名J;!勝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終是未曾虔誠求道修行!」說完便嗤嗤地笑起來。浮舟的母親一旁偷聽得此話,也覺得好笑。燕大將說道:「既如此,便請你轉致我的心意吧。你這般推薦,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說時不覺淚下沾襟。遂吟詩道:

「替得故人長相處,可作撫物去相思。為掩飾本意,照舊用戲德的口吻來說。」二女公子回道:

「撫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長伴誰可信?你真是『眾手均來拉』的紙幣呢!若是這樣,使真是我的過錯了:我是不該向你提到她,這會有害於她的。」意大將道:「豈不聞『給當到淺灘』麼?只是此生彷彿泡影,渺茫飄浮,你投進河中的『撫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將仍是不願離開,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厭惡,勸道:「今夜請你早些離去吧!否則在此借住的客人會生疑的。」蒸大將道:「那麼,便請你轉言與客人,說這實是我長年之願,決非逢場作戲之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請風情,遇事猶疑心怯,實甚可笑呢。」叮囑了一番,方才歸去。

母夫人對黛大將衷心讚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說起此人時,便勸我將浮舟許配與他。我卻以為荒誕不經,概不理她。現睹其絕世風姿,覺得即便是隔有銀河,一年只逢一次,亦願將女兒嫁與這摧探奪目的牽牛星。我這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嫁給尋常人也太委屈了。只因於東國常見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將看作個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時孤陋寡聞。凡黛大將所傳過的羅漢松木柱與坐過的褥墊,皆留有美妙醉人的餘香,如此說別人還道是隨意誇張呢。對於他的品貌,時常見到他的侍女們,也總是交口稱讚不已。有的道:「佛經中說,在種種殊勝功德之中,以香氣芬芳為最,佛神這般說真是不無道理。在《藥王品》經中,說得更為詳細,言有一種香氣叫做『牛頭旅植』,是從毛孔裡發出的。名稱雖甚可怕,然定有此物,這蒸大將便是明證,可見佛家真不說證言呢。想必,這意大將自小便勤於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積了多少功德呢。」這樣的讚譽不絕於耳,聽得浮舟的母親也止不住滿面帶笑。

二女公子向中將君悄聲轉述了黛大將之言,說道:「黃大將心意專程,絕不易改變決定了的事情。只是眼下他剛被招為駙馬,情境確是不利。但你與其讓她出家為尼,還不如試著把她許嫁與他吧。」中將君道:「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凌,不遭憂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閉居於『不聞飛鳥聲』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見意大將的神采,連我這般年紀之人也為之心動,覺得即使依附於他身側,作個奴僕也是莫大幸福。更況年輕女子,定甚是傾慕於他。但我這女兒『身既不足數』會不會成為憂患的禍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後世亦要飽受牽累。如此看來,這孩子實甚可憐。無論如何,請您為她作決定,千萬不要棄之不顧。」二女公子為難地歎道:「從以往來看,意大將情深意摯,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後怎樣,誰能預料呢?」說完便不再言語了。

翌日拂曉,常陸守派車子來接夫人。並捎來一封信,言語似頗憤激,還有些威逼之語。夫人噙淚懇請二女公子道:「以後,萬事須托付與您了。這孩子還得寄居尊府一些時日。現在,我仍未決斷讓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樣。在這期間,還望你不要棄捨她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實令我惶恐不安。」浮舟從未離過母親,心中頗為難受。幸好這二條院的景致優雅,加之得以親近這位異母姐,心中亦甚覺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車子方始開出,恰遇旬親王從宮中回來。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從官中出來,所以只乘輕裝車輛,未用平時排場。常陸守夫人與他相遇,連忙退避一側。匈親王的車子到了廊下。他下車後望見那輛車,問道:「此為何人?天末明便駕車離去了。」他見車子如此偷偷急駛,便根據自身經驗來猜測,認為是剛從情婦家中出來的,這想法委實荒唐。常陸守夫人隨從忙道:「是常陸守的貴夫人回去。」匈親王的幾個年輕侍從諷笑道:「聲稱『貴夫人』?真神氣呀!」眾人均哄笑起來。常陸守夫人聽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覺悲從中來。正因她一心牽掛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貴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與一個身份卑微的丈夫,她不知會怎樣悲苦不堪呢。

旬親王進屋之後向二女公子詢問:「那個叫常陸守夫人的,與此有何來往麼?天濛濛亮之時便匆匆駛車出去,那幾個隨從還神氣十足呢。」說時帶著疑慮的口氣。二女公子聽後覺得難受,答道:「此人是大輔君年輕時的朋友,又非什麼足以稱道的人物,你何必驚詫怪異呢!你只是狐疑滿腹,說這些難聞之話。『但請勿誣蔑』吧!」說時轉了身去,姿影嬌美異常。此夜句親王徹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間,已到東方露白。直到眾人前來請安,他才走出室來。明石皇后身體原本並無大礙,今已康復了。因此眾人皆感欣慰。夕霧左大臣家眾公子便賽棋、掩韻作樂。

日色將暮,匈親王走進二女公子住室。此時二女公子正在洗髮,侍女們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內顯得清靜而空蕩。匈親王召一個女幼童傳話與二女公子:『戲來時你卻要洗髮,讓人好不氣惱,你有意讓我孤寂無聊麼?」二女公子聽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來答話:「夫人向來都是趁大人出外時洗髮。但近來因身體很是疲勞,已是許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內又另無吉日。況九月、十月皆不宜洗髮,故只得在今日洗。」言語中,很是抱歉。其時,侍女們均在那邊照顧仍在睡覺的小公子。匈親王倍覺無聊,便一個人四處閉走。忽然看見那邊西屋內有個陌生的女童,料想此處住有新來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過紙隔扇的縫隙,他朝裡張望了一下,見離紙隔扇一尺左右設置了一扇屏風,屏風一端掛著帷屏。通過帷屏上一條揭起的簾布,便看見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來,裡面襯著紫花色的艷麗衣衫,外面罩著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疊的屏風相隔,從這裡窺視,裡面的人並未發覺。他猜想: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開那紙隔扇,悄悄地走進廊內去了,果然沒人察覺。此處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爭奇鬥艷,燦若彩錦。環地一帶的假石亦饒有情趣。浮舟正於窗前躺著觀賞景致,旬親王又拉開了些本已開著的紙隔扇,向屏風那端窺視。浮舟以為是常來此處的持女,萬沒料到是匈親王。便起身坐著,那姿態曼妙無比。匈親王本就貪戀女色,此時哪肯錯過此等良機,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關上了適才拉開的紙隔扇,在紙隔扇與屏風之間坐了下來。浮舟見此,驚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臉面,緩緩回眸四顧,那神態更是嬌媚異樣,匈親王便忽然抓住了她舉扇的手。問道:「你是誰?請將姓名相告與我!」浮舟恐懼萬分,戰戰兢兢。匈親王將臉朝向屏風,遮住臉不教她看見,行動詭秘異常,故浮舟以為是新近熱切找尋她的秦大將;又聞得一陣異香,愈發認定是黛大將無疑了,不禁倍覺羞恥,卻又不知該怎麼辦。乳母聽得裡面響聲異常。頗感驚奇,便將那邊屏風拉開,走了出來,問道:「怎會這樣?好奇怪/親王卻置若罔聞,毫無忌憚。儘管此舉荒唐無聊,他卻是巧舌如簧,依然談論不休,不覺天色已深,旬親王仍追問道:「你究竟是誰?若不相答,我便不鬆手。』俄畢,便毫無顧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親王在此,驚詫結舌,講不出一句話來。

二女公子那邊已點起了燈籠,侍女們叫道:「夫人頭髮已洗好,立刻便出來。」此時,除了起居室,別處的格子窗已經一扇扇關上了。浮舟之堂距離正屋稍遠,原本屋中放了幾組屏風,各種物件也雜亂地堆置了一處。自浮舟來後,這裡便將一面的紙隔扇打開,以便與正屋相通。大輔君有個在此處作侍女的女兒,名叫右近,這會兒正依次一扇一扇地關著窗子,向這邊漸漸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還沒上燈呢,早早地關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發慌!」便重新打開了格子廖。匈親王聽見她的聲音,稍有些狼狽。乳母。動中雖愈為著急,但她原是個能幹精明而坦率無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這邊出了怪事,我弄得辦法全無,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說:「究竟何事呀?」便摸索著走過來,見浮舟身側躺著一個穿襯衣的男子,又聞得陣陣郁香,便明白是旬親王又犯了風流痛。但她推測浮舟定不會從他。便說道:「啊呀,這太不像話了!叫我怎麼說才好呢?趕快去那邊,將此事報告夫人吧。」說完就匆匆去了。這邊的侍女都覺得讓夫人知曉此事,畢竟太過分了。而旬親王卻並不在意,只是想:「這位罕見的美人到底是誰呢?聽右近的語氣,似乎並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覺奇怪,便追問不休,越發對浮舟糾纏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面上雖無憤怒之色,可心中卻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親王似有察覺,遂以溫言軟語安慰她。

右近對二女公子說道:「親王這般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憐,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聞知定會怨怪:此行為未免太輕率荒淫!她臨走一再言說托付與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覺愧對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難逃脫,何況浮舟。卻不知他是如何發現浮舟在此。」她不勝懊惱,竟致不能言語。石近與侍女少將君相與議論:「今日王公大人來者甚眾,親王在正殿陪其遊戲。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內室總是甚晚。所以我們皆放心休息去了。誰料他今日回來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厲害,她始終守護於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著親王,幾欲將其趕將出去呢?」

恰在此刻,宮中有人來報:「明石皇后今日黃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頗重。」右近悄然對少將君說道:「竟在此時生起病來,真不巧啊!我去傳達吧。」少將君道:「免了吧,此時傳達,徒費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惱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緊,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聞知,遂尋思:「倘若旬親王的好色成痺傳出去,怎麼了得?誰還敢帶女眷來此呢?」其時右近已將明石皇后病勢報與匈親王,她雖誇大其詞,匈親王卻聲色如故,問道:「來者誰?莫要恐嚇我。」右近如實回答:「皇后傳臣平重經。」匈親王依然不捨浮舟,視旁人為無,躺在浮舟身邊紋絲不動。右近無奈只得將使者叫至這西室前,探問情況,方才使者的傳言人也跟來了。使者報道:「中務親王早已入宮探視。中宮大夫方才動身,小人路遇其車駕。」匈親王也知道皇后常突然發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會遭世人指責。」只得依依不捨向浮舟道下諸多瘋話,約定後會之期,方才離去。

浮舟仿若噩夢末醒,汗流浹背地躺著,良久不能言語。乳母替她打扇,說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決不可大意。他已知曉你居於此,日後定會糾纏不休,這決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後怕!他雖貴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體統。無論優劣,總得另擇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騙辱,小姐名譽必毀,因此我擺出一臉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對我厭惡之極,狠命擰我的手。他如此求愛,與粗俗人無異,實在荒唐之極。如今我們家,常陸守與夫人鬧得甚為厲害!常陸守曾言:『你惟照顧那一個,竟全然將我女兒棄之不管。新女婿進門那日,你卻躲將別處,成何體統!』常陸守聲勢洶洶,僕人們皆感難聽,無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將使壞,此人實在可惡。若不是他,哪來如此事端與爭吵。多年來,家中雖也有一些口角,但皆無傷大雅,還算和睦。」她邊說邊歎氣,而浮舟卻一句也聽不進,仍然沉浸於遭逢侮辱的悲傷之中。她甚是擔憂:不知二女公子對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傷痛,競俯伏著嚶嚶吸泣起來。乳母頗為憐憫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傷心!無母之人,無人疼愛,那才可悲呢。無父而遭人輕視,本謂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繼母憎惡,不若無父更好。總之,母親定會替你謀慮,你要振作起來。況且尚有初嫩的觀世音菩薩憐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長途跋涉去進香,任何菩薩皆會念你心誠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輕蔑你者驚愧不已,我家小姐豈會恥笑於世人呢?」她說得頗為樂觀。

匈親王匆忙出門。大約貪近便,不走正門而從此處出去,故其說話聲清晰傳人浮舟房中。匈親王吟詠著古歌經過此處,聲音雖格外優美,浮舟聽了卻不禁生厭。替換之馬已牽了出來。匈親王僅帶十餘個值宿人員,進宮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裝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后玉體欠安,親王進宮慰問,今晚留宿宮中。我大約因洗髮受涼,身體也欠佳,難以人睡。請你過來敘敘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緒甚壞,異常痛苦,想早些休息,萬望諒解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問:「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覺格外煩悶苦痛。」少將君暗向右近遞了個眼色,並說道:「夫人心中必定頗為難受!」只因浮舟殊比別人,故而夫人格外關愛她。夫人想:「匈親王如此作為,實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傾慕她的蒸大將倘若聞知此事,必然會視她為輕浮女子而蔑視她。親王本性荒淫無恥,有時會將毫無根據之事說得異常難聽;有時碰到確有幾分荒唐之事,卻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將不同,他嘴雖不言,卻私下怨恨,實乃善於隱忍而修養頗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謀其面,今日見了,覺其性情與姿容著實叫人憐愛,不忍拋捨。人生一世難免會遭受諸多艱辛,的確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來,身世不幸,並不比浮舟好;然而,終究未曾狼狽丟魂,可謂尚有顏面了。如今,倘若意大將再不來百般糾纏,徹底滅了意念,那我便再無可憂慮之事了。」夫人頭髮濃密,一時半刻於不了,起居甚為不便。她身著白衣,顯得頗為婀娜。

浮舟因心情極壞,不願去會二女公子;乳母卻竭力勸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訪晤便是。至於右近等人,我會將實情詳細告之,你不必擔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紙隔扇前,叫道:「請右近姐姐出來,有話奉告!」右近出來。乳母對她說道:「我家小姐剛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驚嚇,以致身體發燒,心情也痛苦至極,好叫人可憐阿。煩你帶她去夫人處,讓她回回神兒。小姐自身清白,卻蒙此羞辱,實在冤屈!倘若對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憐浮舟小姐絲毫不懂。」說罷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處。麥憤之極的浮舟心裡雖極不情願,但由於生性柔順。卻也未強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額發被淚沾濕,她便背燈而坐,以求掩飾。二女公子身邊眾侍女向來以為其主姿容當為世間最美,而今見了浮舟,也覺其容貌並不亞於二女公子,確是美若仙子。其時右近與少將君在浮舟近側,她要躲也無處可藏。兩人不禁看得癡了,想道:「親王倘若看上此人,將無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厭舊,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過呢。」

二女公子與浮舟親切交談,對她說道:「在這裡你千萬別有所顧慮,無論何事請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後,我始終懷念她,至今仍悲憤難抑。我身多苦恨,於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見你,便覺你與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頓覺親近,頗為欣慰。這世上,我再無親人,你若如姐姐一樣愛我,我便終身欣慰了。」然而浮舟驚魂未定,又猶存鄉野都氣,一時竟不曉如何回答才是。她僅如此言道:「多年來常歎與姐姐遠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見,心中喜慰不已。」說時聲音嬌嫩無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畫冊來,令右近誦讀畫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賞。浮舟與二女公子相對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賞畫。二女公子端詳其燈光所映姿容,覺得毫無挑剔之處,的確完美無假。特別是那額角眉梢溢滿秀氣,竟與姐姐無異。她瞅著浮舟,只顧思念姐姐,更光看畫心思了。她不能不驚歎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與父親如此酷似。家中幾個老女僕曾議論過: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長得如母。凡面容相似之人,見了』總覺格外親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親與姐姐,禁不住海然淚下。又想道:「姐姐舉止端莊,高貴無比,且又親切慈愛,令人覺得極為溫柔優雅。而浮舟呢,大約舉止尚顯稚氣,諸事皆還拘束之故吧,於艷麗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穩一些,嫁與黛大將倒也當之無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慮著。

賞畢畫冊二人又隨意敘談,直至東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於其側,與她聊起父親在世之事,以及數年來蟄居宇治山莊之情狀,雖不完整,卻也漫聊極多。浮舟追思亡父,只恨與父從未謀面,不勝悲傷。一知曉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實情究竟怎樣呢?這位小姐,夫人雖特別憐愛,但今已被玷污,憐愛也枉然,真可憐啊!」右近答道:「不,這事子烏虛有。那乳母牽住我的手,讓我仔細擺談事情經歷,聽她說來確無此事。親王出門時,不也吟唱著『相逢猶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說不準,也許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過昨夜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詳,不像出過事。」她們悄然議論這事,無不憐憫浮舟。

乳母向二條院借得輛車子,趕至常陸守家去找夫人,將前日之事詳細作了稟報。夫人聞之驚痛,只覺肝腸寸斷。她著急不已,料想眾侍女定已議論得沸沸揚揚,輕視其女了。更令人擔憂的是,那親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這種事,沒有女人不爭風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針氈,愈發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於當日黃昏趕至二條院。恰逢句親王在外,免卻尷尬。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將此幼稚無知的孩子托付與您,本來不必擔心。哪想總是心牽兩端,寢食不寧,家裡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於答道:「浮舟聰明曉事。你不放心,慌慌張張道出如許話來,反令我好生慚愧。」言畢嫣然而笑。常陸守夫人見其神色安穩沉靜,因心懷鬼胎,更顯得侷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時竟不能回答。稍後答道:「能侍奉小姐於此,可償了多年的心願。傳至外邊也有個好名聲,確乃顏面得很。然而……終究尚有所顧慮。終不如讓其閉居荒山修道,倒最是無慮。」一言及此,竟流下淚來。二女公子也甚覺同情,遂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憂心。我對她甚是看重,事無大小我自會很好照料她。……此處雖有個舉止放肆之人,常會弄出些荒唐事來。幸而眾人皆深曉其性,防範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會出事的。不知你對我作何看法?」常陸守夫人忙道:「不不,我決非對你不放心。已故八親王恐失顏面,不願認她這個女兒,這也罷了。但我與您原是極有血脈淵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將浮舟托付於您。」這話說得極為誠摯。末了又道:「明後日,乃浮舟特別禁忌日子,我得領她去幽靜之所避避災星。以後我再來看您吧。」言畢,便欲攜浮舟離去。二女公於大感唐突,心中雖納悶,但也不好挽留。常陸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嚇壞了,心緒不定,匆匆歸去。

常陸守夭人曾於三條地方建了一所玲瓏小宅,聊作避災之所。屋子本就簡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陳設皆不完備。她領浮舟到此,對她說道:「唉,我因你竟遭眾多憂煩。在此諸事皆不稱心,活下去何益?倘若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賤,生活困苦,我也願尋一僻處度此餘生……那位夫人,本不願認你作妹,我們去親近她,若是惹出事來,豈不恥笑於世。唉,人世真無趣呵!此處房屋雖陋,但無人知曉,你便委屈一下,暫且避居於此吧。我會盡快為你善謀良策。」她囑咐已畢,便欲歸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覺心寒。她確是十分可憐,然母親更比她苦,將女兒禁閉於此,她覺得太委屈了她,實在有些於。已不忍。她一直願女兒順利長大,遂人心願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為世人輕蔑,心下擔憂不已。這母親並非不明事理,惟易動怒,且稍略剛愎自用。其實讓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為那樣會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倆從來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隨,而今突然被迫分開,相與揪心難受。母親囑咐道:「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處,你須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喚。值宿人員雖皆已吩咐過,可我仍是擔心!若常陸守未生氣催促,我決不願拋下你,我心裡真如刀絞一般呵!」母女灑淚惜別。

常陸守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將,忙得不辨東西。他責怪夫人不肯誠心幫他,有失顏面。夫人氣惱地想:「若非此人,哪會有這些事端。」她那寶貝女兒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輕蔑這少將。她回想前些日子這快婿於旬親王面前,那卑瑣姿態令人難以相信。所以更不將他看在眼裡,何嘗有奉之為東床嬌客之念,簡直是恥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見其日常起居模樣呢。」遂於某日白晝,她乘少將閒居中,走至其居室邊上,自門隙向裡偷窺。但見他身穿柔軟白續上衣,內樹鮮艷的淡紅梅色衫子,正坐於窗前欣賞庭中花木。她頗覺此人模樣清秀,瞧不出一絲拙劣。那女兒年紀尚幼,全無心思靠於身側。她回想句親王與二女公子並坐時姿態,以為這對夫妻匹配遜色。少將與左右造侍女談笑戲玩。夫人細細觀看,但見他大有隨意不拘的超脫之態,先前在二條院那副奴顏全無蹤跡,彷彿有兩個少將。恰值此刻忽聞少將說道:「兵部卿親王家的獲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種。同為花,在他家卻開得艷麗無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親王正出門,終不曾折得。那時他尚吟唱著『褪色獲花猶堪惜』之歌。確欲讓年輕女子睹睹他那風采呢!」言畢,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詩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風雅,裝模作樣。想幾日前在匈親王跟前那醜態,真令人不堪忍受,誰知他所吟為何詩。」然細察其此刻儀態,又覺他並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華,遂令侍女傳話,贈以詩道:

「嬌貴小挎高籬護,綠葉逢霜何變色嚴少將微覺愧對於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宮城,此心怎會憐別花聲望能拜見尊顏,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獲知浮舟乃人親王之女,便更願浮舟能榮貴如二女公子。於是秦大將的音容笑貌漸漸顯於眼前。她想:「旬親王與黛大將皆俊美無異,但此人於我印象極壞,他居然闖入浮舟內室,做出輕狂舉動。如此肆無忌憚,實在可惡。而意大將卻舉止得體,他雖戀慕浮舟,卻未冒昧啟齒,面若無事。如此謹慎沉重品性,著實難得。連我也甚悅意。何況年輕女子!哪有不傾心的?少將這類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恥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擔憂,左思右想,殫精竭慮為她謀劃良策,然實施起來則極為不易。她以為:「燕大將已慣熟高貴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優於浮舟者,怕也難激起其慾望。據我經歷,人的氣質品貌,與其出身大有關係。比如我的子女,凡與常陸守所生的,便不如八親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將,在常陸守哪內品貌超群,然同匈親王相較則相形見細。萬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將已娶當今皇上愛女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無是處吧廣這般猜測,不覺萬念俱灰,甚為悵然若失。

居於三條院內的浮舟孤寂,整日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為俗類。只覺無一絲生趣。出入此處者皆為操上話的東國人。她閉居於這粗陋乏味的屋子裡,甚覺鬱悶。偶爾憶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膽包天的闖入者音容,此刻也湧上心頭。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麼,至今惟記得不少溫婉情話。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殘留鼻前;那可怕情節皆已憶起。一日,其母遣人送來一信,殷切慰問,掛念殊深。浮舟念及母親用心良苦,而己卻屢遭不幸,不覺淌下數行傷心淚。母親信中寫道:「我兒獨處異地孤寂不慣,實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覆:「請母親切勿掛懷,女兒已習慣且覺得此處安心。贈詩道:

惟求永無塵世苦,此身欣悅遠離愁。」此詩尚帶稚氣,母親看了不覺淚流不止,想這女兒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無所,的確可憐無限。答以詩云:

「惟求福泰臨兒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種率直之詩相與贈答,聊以慰藉。

且說章大將每當秋色濃郁之際,常夜夜輾轉難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時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觀看,一見宇治山中紅葉,便生出久別重逢的激情來。原先山莊易成新屋,鱗次林比,十分豪華氣派。回想所拆山莊,乃已故八親王所建,一味古樸幽雅,猶如高僧居所,心中頓生依戀之情,遂覺眼前新屋似有難饒之過。感慨之情濃深比昔。原來山中設備,並非一律,一部分莊嚴大度,另一部分纖麗精緻,適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編屏風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處則新制山鄉風味器什,格外優美且富情趣。秦大將坐於池邊岩石上留戀觀賞,一時不忍離去,即景賦詩:

「綠水盈池景依舊,故侶清影不見留。」他擦去淚水,逕自去探望老尼並君。那老尼陡見蒸大將光臨,大為感動,好一陣悲喜交加,強忍許久才沒掉下淚來。章大將於門邊隔簾而坐,只將簾子一角捲起,與老尼敘話。並君隱身帷屏後作答。意大將隨意談及浮舟:「傳聞浮舟小姐已來至旬親王家。但我卻不便向她開口,尚煩您傳達吧。」並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來,提及她們如此東躲西藏,全為了避凶。那信中寫道:『眼下藏身於偏陋之所,實可哀傳。倘若宇治與京城不遠,頗欲寄居貴處,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難行,來往實在艱辛。」』蒸大將道:「眾皆不敢走這山路,惟我不憚煩累,頻頻跋涉而來。此宿線實在不淺!思之令人無限動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淚來。又道:『話然,煩您修書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並君答道:「傳達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復赴京都,實難從命。況且二條院我尚未去過呢。」黃大將言道:「派人送信,萬萬不可!老傳將出去,豈不有失顏面。哪怕愛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時制宜,下山赴京麼?雖有犯清規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種無量功德呵!」並君說道:「遺憾,俄身不積濟人德』呀!進京去為此事,洩露出去,怕要遺笑於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將則再三堅決強請:「無論如何得勞你走一趟,這機會難得,後日我派車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決不使您為難。」說著滿臉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實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轉念又想:「黃大將平時也是規矩之人,從未有過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蓋不會與我為難吧。」於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決,我便去吧。其閉居之所離資哪甚近,尚煩您先去一信,否則,外人必謂我自作聰明,既已遁入空門,尚要做紅塵月下老,豈不有失體統。」意大將說道:「寫信不難,惟恐讓人譏議,以為『素大將愛上了常陸守之女』。何況那常陸守乃粗暴之人。」並君不禁笑起來,頗覺此人可笑可憐。垂暮時分,秦大將辭歸。臨走,他採了一束花草,又折數枚紅葉配在一起,準備送與二公主。他對二公主一向親近,只因是是女,才不過分親暱。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愛。對其母尼僧三公主也關心周至。故黛大將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他深蒙聖恩,又榮為駙馬,卻私下移愛他人,也自覺內疚。

轉眼約期已至。黃大將遣一貼心僕人,隨輛牛車去宇治接並君。他對那僕人道:「到莊園挑個忠厚者任護衛。」並君先已應允進京,此刻雖極不樂意,也只得乘車出發。她瀏覽山中美景,想起種種古詩,感慨不已。不久車子抵達浮舟所居三條院。此處確實冷僻,不見行人。並君甚是放心,令車子駛進院內,叫引路人傳言:「老尼並君奉黛大將之命前來拜訪。」隨即,一個曾伴赴徽進香的年輕侍女出來迎接,扶了養君下車。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覺寂寞難耐。忽聞並君來到,興奮不已,當即叫人將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著共君,想著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種親近感。並君開口道:「自從那日見過小姐,暗自仰慕,無時敢忘。只因出家之人與世事斷絕,所以你在二條院二小姐處時我也沒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將囑托再三,感其熱心,無奈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與乳母前日曾在二條院窺過黃大將丰姿,私下甚為美之。且又親聞其言:無時敢忘自己,故而倍覺感激。卻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來探望。

剛入夜,便聞輕輕敲門聲,聲稱來自宇治。並君料想乃黛大將之使者,遂令人開門。只見一車悄然入內。她正納悶,忽有人來報:「是特來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報名號印不是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主。並君遂膝行至門口接見。此刻天空正飄細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已諳熟之奇香,始知來者乃黛大將。如此責人神秘出現,而此地毫無準備,四處亂成一團,眾人手足無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將讓非君傳言:『哦推欲借此僻靜處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聞言,一陣慌亂,不知如何對答。乳母急切勸她:「他專程而來,豈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陸守哪內告知夫人吧。距此處很近的。」並君即道:「無須如此緊張。年輕人之間相互敘談也並無大礙,何況大將生性溫柔敦厚而又行事嚴謹。倘小姐不許,他決不會有輕狂行為。」此時雨勢略猛,天已全黑,忽聞值宿下人操東國方言報道:「東南邊的圍牆已塌損,甚不安全。這位客人的車子不要停在那兒,快些進來吧,要關大門了。」燕大將不慣那東國語調,甚覺刺耳難聞。於是吟唱著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荒野誰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風的簷下坐下。吟詩道:

「東亭門閉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輕拂身上雨點,身上那濃郁芬芳隨風飄散,直襲諸東國鄉人鼻孔,令其驚訝不已。

此時已絕無理由推脫,只得在南廂設一客座,延請戴大將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將拉門關上,只留一條隙縫。素大將見了不悅,說道:「造這門的木匠好可惡!我此身尚未曾坐於此類門外呢。」不知為何,他竟拉開門徑直走了進去。他並不言及願她替代大女公子,僅說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後,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難以忘記,定是前世宿緣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麗無比,章大將甚覺滿意,對她憐愛異常。

不覺便至破曉時分。外臨大路,但聞叫賣之聲嘈鬧不絕。黛大將聞聲想:黎明時分,那些商人頭頂貨物叫賣,模樣必定旮怪。於如此蓬門草舍中過夜,於他尚是首次,故覺得別有意趣。後聞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喚隨從車伕,將車子趕至這邊門口來,自己徑直抱了浮舟上車。事發猝然,眾人皆驚詫不已,慌亂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這可如何是好?」眾皆十分著急。並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勸慰眾人:「大將自有主張,諸位不必多慮。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節氣。」原來今日十三。並君又對意大將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會獲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然來去,未免不周。」意大將覺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後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邊,若無人引導,甚為不便。」他強要並君同去。又道:「須得再派個侍女去才是。」遂擇了浮舟一名叫侍從的侍女,與異君同去。而乳母及異君所帶女童,皆留在此處。她們皆不知所措。

人們初料這車將駛往附近某處,誰知卻徑直朝宇治駛去。調換之牛皆已備於途中、經川原,駛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從悄悄窺視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氣質驚呆,不由得傾慕起來,哪裡還慮及世人將對此作何評價。浮舟則因事出意料,驚嚇得神志不醒,兀自儲伏車中。燕大將見了忙溫婉致意:「是車太顛簸,作頗感不適麼?」說著便將她摟抱起來,擁於懷裡。此時旭日光輝從車前輕羅女袍上透射進來,車內鮮亮無比,老尼導君頗覺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讓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長生此世,蒙此意外變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卻要強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終使愁容顯露,淚溢不已。侍從見了甚是不悅,暗想:「這婆子真可惡!今日小姐新婚,車中帶個尼姑本已不吉,卻尚要愁眉苦臉,抽抽泣泣做甚?」她頗覺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實侍從哪知兵君心事,惟謂老太婆愛哭罷了。

董大將覺得浮舟委實可愛。但沿途觀賞秋景,懷舊之情頓生。入山愈深,傷感愈深,恍惚問如同沉浮霧中。他斜靠車壁冥思不已,長袖露於車外,重疊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霧潤濕後,淡藍色衣袖襯著浮舟的紅色衣袖,色彩鮮艷生動。車下急坡時,方始發現,遂將衣袖收進。他不覺隨吟一詩:

「曉霧瀰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舊戀。」這詩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淚水濕透了衣袖。侍從愈發詫異,覺得老尼模樣真叫人難堪,一路上興高采烈,怎麼平生了這等怪事!章大將聽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聲,自己也陪著落淚。卻又可憐浮舟,怕她看了傷。乙,便對她道:「多年來我屢次經過此路,是故今日忽生舊地重臨之感,不免有些傷懷。你還是起來看看這山中景致吧。這山谷很幽深呢?」使扶她起來。浮舟無奈,只得勉強撐起,將扇子遮了臉,羞澀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莊而過於沉重,稍有差異。冀大將覺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爛漫如孩童,卻又不乏深遠周全之思慮。是故他對亡人真是「戀情充塞夫地裡,欲避相思無處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莊。戴大將想:「可憐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來到吧。我今日這些荒唐舉止,歸根究底,皆因為她呀!」下車後,黃大將欲讓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開了。浮舟在車中時,念及母親對他如何掛念,悲歎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與她深情密語,甚覺欣慰,遂欲下車。老尼姑命將車停於走廊邊,方才下車。燕大將見了,想道:「此處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勞你如此思慮周至!」附近在園中人聞知黛大將駕臨,爭相前來拜見。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辦理。沿途荊棘滿目。此刻進得山莊,頓覺天地開朗,環境清幽。新修房屋設計合理,臨窗尚可觀賞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覺幾回來的積悶一掃而光。但~念及自己結局難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將忙寄信與京中母親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內部裝飾尚未完結。前日曾命我前來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趕來了。近來心緒不寧,加之這幾日乃出行忌日,便想藉機在此帶成兩日,事後即刻回京。」

燕大將閒居於家,姿態比出門時更為雍容。進得室中,令浮舟自覺寒顫,可室中無處躲藏,惟有悄然坐著。她的服飾歷來皆由乳母精心備辦,無不力求華美艷麗,卻難免仍帶些鄉村土氣。意大將見此不覺憶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舊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發格外漂亮,髮梢甚為艷麗悅人。章大將看了,覺得美比二公主之發。他思慮其前途:我怎樣安置她呢?立刻將其收為妻室送入三條宮礎,顯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議,有損聲譽。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捨得?唉!左右為難,不如將她暫隱於這山莊之內。但如此,我又不能與她長相廝守,太令人難以忍受了。」他甚是傳愛浮舟,溫和誠摯地與她擺談,直至日暮。其間也談及已故八親王。歷敘舊事,興趣橫生。但浮舟總是小心謹慎,甚為羞澀,使得黛大將大為掃興。然而他又尋思:「這雖有些缺憾,但小心謹慎卻也不壞。日後我當逐漸教養。相反,沾染些村俗惡趣,品質不純,言行粗俗,那才真讓人遺憾萬分,更別說當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終於轉憂為樂。

素大將取出山莊中的七絃琴與箏來,料想浮舟對此道必一竅不通,甚覺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懷。自人親王去世,蒸大將已久不於此奏樂,今日重敘舊懷,自覺極富佳趣。正乘興撥弦,心癡神迷之時,月亮清幽露臉了。他回想八親王總將琴聲奏得十分悠揚婉轉,猶如溫濕流泉一般潤澤身心,全無鋒芒畢露之處。於是對浮舟說道:「若你幼時與你父親、大姐一起生活於此,必會受到許多餐陶。想當初人親王氣度何等非凡,連我也覺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麼老住在那窮鄉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從側面瞧去,肌膚潔白如玉,額發低垂如畫,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將感動不已,更欲勤心教她絲竹之事,令她切合身份。遂問道:「這七絃琴你能彈麼?你生長東國,吾妻琴總會彈吧?」浮舟答曰:「我連大和詞也知之甚少,何況大和琴。」蒸大將沒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頓覺其才情不錯,更覺得置之於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覺日後相思之苦。由此可見,他對浮舟可是真心愛戀。他推開七絃琴,口中吟誦古詩:「班女閨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舉聲。」那侍從雖生長於只知彎弓射箭之東國,聞此吟聲也覺得格外美妙,讚歎不已。可知她們見識也太淺了,並不懂得那詩中真意,只不過是歎賞吟聲的優美罷了。黃大將想道:「有那麼多好詩,我為何選那些不太吉利的詩句?」此時,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來果物。一隻盒蓋呈上,幾種果物置放其間,下面墊了紅葉與常春籐。果物旁邊有一紙條,月色之下見上面塗有一詩。袁大將睜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細,像急於想吃果物。老尼姑賦詩道:

「瑟秋雖剝細草色,昔年月華依清麗。」乃古風書體。黃大將看了,往事頓湧上心頭,感到既羞愧,又為之悲傷不已,也吟詩道:

「碧山綠水依故地,糖月新臨香閨人。」也並非什麼答詩,仍叫侍從傳給了老尼共君。

第五十二章 浮舟

卻說自數月前一薄暮時分與浮舟偶然相見後,匈親王便一直牽掛於心,不能將她忘記。此女子雖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莊秀麗,令人心動,確實世間少有。匈親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與浮舟見面時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覺得甚是後悔,終不滿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來,怪她為得些許之事,竟心生嫉妒,將此女隱藏,實在太無情義。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將此女來歷如實相告。但她轉而想道:「董大將雖不會將浮舟當作正式妻房,但對她情意深厚,才將其隱藏起來。我若一時把持不住,將此洩露,匈親王豈能就此罷休?他那不軌之心我早已識逐,即使我身邊侍女,幾句戲語惹他動心,他也定然不會放過,不管她於何處他都會追上去。何況浮舟這樣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獲得,定會做出不雅的事來。但他從別處深得,那就不知如何了。雖然這對黛大將和浮舟告極不利,然此人一貫如此,我無力阻止。但總不能輕舉妄動,一旦惹出事端來,我這作姐姐的,自然更覺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雖她心頭惴惴不安,卻未吐露半點,只像一般懷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鬱鬱不樂而已。並不拿其它理由來搪塞旬親王。

此時黃大將則顯得異常從容,他在那裡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憐憫。但自己是高貴之身,行動每每不便,須尋得適時的機會,方可與她相見敘話。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覺痛苦難耐。轉而一想:「不久我便會將她迎接進京,共度良田,目前暫時讓她居於宇治,好作為我入山時的話伴。到時我將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時日,與她從容舒心敘談。將此僻靜之處作她住處,讓她漸漸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對我的攻潔。如此穩妥行事,實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則必然招至諸多言論:『如此突然?』『誰家女子?』『何時成功的?』等等。這又與當年到宇治學道的初志相違。倘被二女公子知曉,更會怨我捨棄舊地,忘卻舊情,實非我願。」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戀情,同時又作迂闊的計劃。他已在浮舟進京後的住處,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諸事纏身,難得閒暇。但他仍一如繼往照顧二女公子,絕無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覺詫異。二女公子此時已漸通事理人情,袁大將如此待她,便深覺此人的確不忘舊情,自己是他戀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關照,這真是世間少見的多情之人,因此異常感動。袁大將年事漸長,人品與聲望更是無與倫比。而旬親王對她的愛戀,則常顯示出許多淡薄寡情之處,為此她常自哀歎:「我真是命運多患呵!只恨當初未聽姐姐安排與燕大將成親,結果嫁得個薄情無義之人。」然欲與尊大將會面,又實非易事。宇治時代的景況,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女公子心中顧慮,恐不明瞭內情的人會說:「尋常百姓,平日不忘舊誼,親睦往還,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貴之人,為何也輕易與人來往不顧規矩呢?」何況旬親王對她與黛大將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懼怕,只得與黛大將疏遠。董大將卻對她親睦如常,永不變心。旬親王浮薄不拘,常有讓她羞辱難堪的舉動。幸而小公子逐漸長大,異常可愛。匈親王想到這可愛的兒子,便對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將她視作真心相愛的夫人,待她寵愛有加,甚於六女公子。二女公子的憂患由此也日漸減少,得以靜心度日。

過了正月初一,匈親王來到二條院。小公子新年之際又增一歲。一個晝日,小公子與匈親王正在玩耍。便見一年幼女童慢慢行來,手拿一個大信封,以綠色浸染色紙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結掛了個小須籠,此外還有一封未經裝飾的立文式書信。她正欲將這些東西送交二女公子。匈親王不免奇怪,問她道:「這東西是從何而來?」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將這些東西交與大輔君。因一時找不到,便要我轉交。我想以往宇治那邊送來的東西都要給夫人看,便拿到這裡來了。』他說時氣喘吁吁。繼而又抿嘴笑著說道:「這須籠上塗有彩色,是金屬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旬親王微微一笑,伸手討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賞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將信交給大輔君吧。」說時臉色變紅。匈親王想道:「可能是黛大將送與她的信,卻放意說是大輔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義,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將信取了過來。不過他還是有些顧慮:若真是意大將給她的,豈不當面使她難堪。便對她道:「我拆來看看,不會怨我吧?」Th女公子說:「這怎麼行呢?侍女間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麼?」說時鎮靜自如並無異色。匈親王說:「既然這樣,那我擔拆無妨了。倒想見見女人之間的信是什麼樣兒的?」他將那封信拆開,但見筆跡稚嫩,信中言道:「闊別時久,不覺已是歲歷雲暮之時。山居荒落沉寂,峰頂雲霧鎖蔽,真不知京華在何處也。」信紙一端又附記:「粗陋之物,還望小公子曬納。」此信寫得並不出色,看不出書者何人。匈親王疑惑不解,便將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開了。此信也是女子筆跡,上面言道:「新歲又至,府上定是安然無事,資體也必康泰萬福。此地山色秀麗,侍奉慇勤周到,但終不適於閨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覺不妥,小姐若在此間長時煩悶枯坐,必傷及身體,倒不如至貴處走動,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經可恥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輕易前往,言之讓人愁歎。這卯擔o一柄,是小姐特意贈送小公子之物,務請親王不在時代為贈奉。」此外寫了許多悲傷愁歎的話,也不顧新年忌諱。匈親王覺得此信怪異,便反覆細看,詢問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誰寫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於宇治山莊中一侍女的女兒所寫,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邊。」勾親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兒所為。見信上提及所謂可恥之事,恍然覺得此女子似曾相識。再他細看那卯極,竟是異常的精緻,顯然是寂寞無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隻人造的山橘,附有詩云:

「幼松前程無限量,敬祝福壽伴賢郎。」此詩並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戀念的那女子所詠,匈親王便覺得十分觸目了,他對二女公子說道:「你立即與她覆信,不然太沒禮貌了。此類信無甚秘密,你不必生氣。好,我去那邊了。」匈親王離開後,二女公子對少將君悄悄怪怨道:「這事壞了,東西交到這小孩子手裡,你們竟然都不知道?」少將君說道:「我們若是看見,便不會讓她送去親王那兒。這小孩呆頭呆腦,全不會說話,以後長大了不中用的。」不斷埋怨這女童。二女公子說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長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薦的,連旬親王也很喜歡她。

匈親王滿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聽說黛大將常去宇治,不時偷偷在那裡泊宿。借口紀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貴之人,怎麼會於偏遠山莊隨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這樣一個女子在那呢!」他憶起一個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詩文的大內記,於意大將邵內常出入,便召喚他來。大內記即刻趕到。匈親王吩咐他將做掩韻遊戲時所用詩集選出,堆積於一邊的書架上,便趁機問道:「右大將近日還常到宇治去麼?聽說山莊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內記回答道:「佛寺確實在嚴堂皇。但聽說一所非常講究的念佛堂也在計劃建造中呢。去秋以來,右大將前往宇治更加頻繁。他的僕役們曾私下告訴:『大將在宇治藏有一個女子,卻不是一般的情婦。附近在園裡的人皆都受大將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將棚內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淺,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獨寂寞。』去年底我聽她們說的。」匈親王聽得極其認真,追問道:「他們沒說起這女子麼?聽說他去那裡訪問那老尼姑的。」大內記說道:「老尼姑住於廊坊內,那女子則住於剛建成的正殿,裡面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錯呢!」旬親王便說道:「此事真是頗費思量,耐人尋味!但不知他那女子是怎樣一個人,如此煞費苦心作何打算?此人畢竟與普通人不同。聽得夕霧左大臣等批評他,說他學道之心太切,時時前往山寺,甚至夜裡也泊宿山莊,實在輕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門,哪裡為了什麼佛道,其實是掛念戀人舊居之地!可萬沒料到,尚有如此之圖。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卻幹出如此勾當。」便對此事甚感興趣。這大內記是蒸大將一親信家臣的女婿,敵黛大將的隱事他全知道。匈親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須得去認證一下才行。蒸大將如此費心隱藏,想必此人定非尋常女子。但不知為何與我家夫人如此親近。夫人與蒸大將一齊隱藏這女子,真讓我嫉妒難忍!」從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競射和二十一日內宴之後,匈親王便悠閒無事。地方官任免期間,人皆盡力鑽營,卻與匈親王無關。他所慮的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訪一趟。而大內記陞官心切,從早到晚不斷向句親王討好獻媚。這正合旬親王心意,便親切地對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險阻,萬死不辭為我辦事麼?」大內記忙唯諾從命。旬親王便說道:「此事說來慚愧,實不相瞞,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與我曾有一面之緣。後來忽然銷聲匿跡,據說是右大將尋了,將她藏了起來,不知是否屬實,我想證明一下是否乃從前那女子。此事為隱秘之事,不敢倡揚,萬望能辦妥。」大內記一聽,便知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雖崎嶇難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發,亥子時即可到達。只要破曉動身返回。除了隨從人員,不會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邊詳情如何。」旬親王道:「你的主意雖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曉定會非難於我,至於路途遠近、生疏與否我倒不曾顧慮!」他自己雖前思後慮,認為實不可行,但心猶有不甘。於是選定以前曾陪他去過的大內記以及他乳母的兒子共兩三人作隨從。又派大內記打聽得今明兩口黃大將不會赴宇治。在即將出發的時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從前他和秦大將和睦友好,連去宇治都是黃大將導引的。而如今卻隱秘前往,實乃有愧於他。昔日情景歷歷在目,然這位京中從不微服騎馬出門的貴人,如今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膽量,身著粗布衣服騎馬在崎嶇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該有多好!唉,今日若一無所獲,實乃掃興……」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馳狂奔,黃昏時分,匈親王一行人終於到達宇治。於是大內記便找來一個熟悉內情的黃大將的家臣,探明情況,便避開值夜人住所,竄到西圍葦垣處,拆毀了鑽進去。這地方他未曾來過,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無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進去。見正殿南面發出燈光,接著輕微的談話聲傳出,他忙退回來,向旬親王報告:「她們還沒有歇息,你可以放心進去。」便替他帶路。匈親王走進裡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見格子窗有隙縫。但掛在那裡的伊豫簾子簌簌作響,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屋子雖是新造且很講究,卻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縫尚未補好。侍女們當然不會料到有人來偷看,故而並未及時修補。匈親王向內窺視,但見帷屏的垂佈局撩,燈火閃亮,有三四個侍女正在認真地縫紉,一個相貌端莊的女童正在援線。匈親王細緻打量這女童,似覺相識,但又疑心或許看錯。又見昔日曾見過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裡。浮舟正半枕半臥,凝視燈火。但見她額發低垂,彎眉秀眼,高貴優雅,酷似二女公子。這時右近一面折疊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兩天是回不來的。昨日京中來的使者說:『地方官任期一過,也就是大約在二月初一吧,大將就會來這裡的。』不知大將給小姐的信中如何說。」浮舟臉上愁容滿佈,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湊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對面的侍女道:「小姐去進香,只要寫信告知大將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進完香,不去常陸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這裡。這裡雖寂寞,倒也安逸自在,盡可悠閒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應在此等候,大將不久便會來接小姐進京,那時再從容前去探訪常陸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為何如此急迫動往進香,須知世間萬事急不得呢?」右近說:「為何不勸阻乳母呢?人年紀一長,思慮往往不周呢。」她們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匈親王記起昔日邂逅浮舟時,確有一個很厭煩的老婆子,總覺好像是在夢中見過。侍女們信口胡談些不堪入耳的話。有一人說道:「二條院的句親王夫人真好福氣!六條院左大臣儘管權勢顯赫,侍女婿也異常優厚,然而自二條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後,親王對她比六條院那位夫人更為重視。可能是因她身邊沒有像這乳母那樣愛管閒事吧,所以夫人可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們這裡,只要大將誠心寵愛我家小姐,癡心不變,那麼我家小姐也會有如此福份的。」浮舟聽到此便欠身道:「你們怎可如此說話,談論二條院夫人,倘被知曉,實難為情!」匈親王一聽這話,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麼親緣關係,不然模樣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將兩人細緻比較。覺得在優雅高貴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勝一籌;此女卻五官清麗端莊,嬌艷可愛。依旬親王的瘠性,凡他魂思夢想之人,一旦得見,縱使其有不足之處,也不肯輕易放過,何況浮舟容貌並不遜色。他便生出了佔為己有的慾念。暗忖:「她似乎要遠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還能再見到她麼?倘今夜就能擁她入懷,實乃美妙呢!」他此時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窺視。

但聽右近說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餘的明日縫吧。常陸夫人雖急,也不會一早就派車來的。」便將針線收起,掛好帷屏,橫臥著打起瞌睡來。浮舟也緩緩地走進內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轉了一轉,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們個個倦容滿面,一會兒都相繼睡去了。旬親王見此情景,甚覺無計可施。只好輕輕地敲打格子門。右近猛然驚醒道:「何人?」旬親王便咳嗽兩聲示意。右近覺出這聲音是責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將連夜返回,便起身準備開門。匈親王在門外輕聲道:「將門打開吧!」右近驚喜地道:「萬沒料到大人竟會在深夜趕回來呢?」匈親王便順口道:「從大藏大輔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趕了回來,不想在路上耽誤,故而遲未,請快開門吧。」聲音輕微,右近分辨不出,以為真是燕大將,便開了門。匈親王進了門,又低聲說道:「我於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狽,還是不要將燈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嚇人啊!」她戰戰兢兢地將燈火移開。勾親王叮囑她:「萬不可讓人知道我已回來,如此難堪之相實難見人呢?他裝模作樣,竭力模仿意大將的言行,竟混進內室去了。右近聽見他如此說,很是擔心,便伏在暗處窺視。但見他裝束整齊華麗,衣香之濃烈不遜於黛大將。匈親王走近浮舟身邊,脫下衣服,裝作很熟悉的樣子躺了下來。右近便說:「還是到原來住過的房裡去吧。」匈親王一言不發,右近只得給他送來裊枕,喚醒那些睡在屋裡的持女,令她們迴避。侍女們素來不招待隨從人員,所以她們毫不懷疑。有一個竟自作聰明地道:「如此夜深還特地趕來,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還不知道他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靜些,靜些!」眾侍女便不再言語,重新睡去。浮舟發覺身邊躺的不是董大將,頓時驚惶萬狀,六神無主。但旬親王默不作聲,只管肆無忌憚地行為。浮舟倘是起初便覺察出真相,多少總會想些法子拒絕的。可現在弄得她無法可施,恍如夢裡一般。匈親王漸漸軟聲細語訴說上次不得相親之恨及別後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邊之人是匈親王后,頓覺羞愧難當,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萬狀,嗚咽不止。匈親王想起日後無法和她再會面,也悲傷起來,陪著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隨從便來請勿親王動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匈親王卻賴著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離開,再來談何容易。心裡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尋我,今天我須留此。有道是『生前歡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別過,真要使我『為戀殉身』了!」便喚右近前來對她說道:「我雖不體諒人!但今日我決計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隨從讓他們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來吧!再叫家臣時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蹤,便回答說『微行赴山寺進香了』,要巧妙應對才是。」右近聽他如此表白,真是又驚又惱。她後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釀成如此大禍。懊恨之際她又想:『箏已如此,吵鬧也是徒勞,倒使旬親王有失顏面。那日在二條院他對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這可能是前世因緣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誰的。」她如此自慰便寬下心來,答道:「今天京中有車來迎接小姐呢。不知親王對此有何主張?你倆既有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緣,我等也無話可說。但今日確實不巧,萬望親王冷靜思慮,暫時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話,伺機再來如何?」她說得儘管有理有據,但親王仍堅持道:「我傾慕小姐已多時,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於世人如何責怪,我一概不懂,不顧一切來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來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為由拒絕了吧。這事萬萬不能張揚,尚望你等為我二人作想,體諒我的苦心。」由此可見匈親王癡迷浮舟,實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對催促動身的隨從人員說道:「親王如此行事,實有失皇子身份,你們何不竭力勸阻?他昨夜之舉,實乃荒唐至極,你們作為隨從,黨稀里糊徐地為之前導。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將如何是好?」大內讓心知此事實已糟糕,只好啞口無言地倒立一邊思慮。右近又大聲問道:「哪一位叫時方?親王吩咐他如此」時方笑答:「被你如此罵一通,我早已嚇壞,即使親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實不相瞞:親王如此行徑,我們也以為恥,可大家不得不拼著性命來,你們這裡的值宿人員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趕快走。」說罷,一溜煙去了。右近苦苦思慮:如何方能瞞過眾人耳目呢。此時眾侍女都已起身出來。右近便神秘地說道:「大將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來時非常隱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們不得將此事告知外人,就連換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眾侍女驚訝不已,說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帶荒涼沉寂。也許這次大將是悄然路過那兒,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來真叫人丟魂啊!」右近忙說:「輕聲些,千萬不可走漏風聲,讓僕役們聽到可就遭了。」她騙過了眾傳文,而內心卻焦躁不安:倘使大將的使臣忽地來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誠地禱告:「初做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今日平安吧!」

太陽高掛之時,格子窗一律打開,右近細心地服侍浮舟。正廳的簾子全都掛下,貼上「禁忌」的字條。常陸守夫人屈躬來迎,準備騙她說「小姐昨夜夢見不祥」,不能出來會面。而盥洗水也僅送來一份。旬親王甚覺木周,對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慣了黛大將斯文模樣,現在看到旬親王如此焦灼難捱,便暗忖:世間所謂情種,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又念及此身命運多鐘,要是此事洩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譏議!倘被姐姐知曉,更將如何是好?幸好旬親王並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屢屢探問:「我數次懇求你告知姓名,你卻緘口不答,教人好氣啊!無論你出身何等低賤,我總會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見告。」但浮舟總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別的事情,她都溫順地—一作答。因此句親王百般憐愛她。

晌午時分,常陸守夫人差遣來迎的車才到達。總共二輛車,七八騎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眾多操著東國土話的粗陋男子相隨。眾侍女極度討厭,紛紛將他們趕進那邊的屋子裡去。右近心下思量:「這如何是好?若騙他們說蒸大將在此,而以餐大將那種身份顯赫高貴的人離京,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思來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寫了一信給常陸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進香。加之昨日夜夢不祥,今日領齋戒。出行之日適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鑒諒。」隨即將此信交付來人,請他們用罷酒飯,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並君:「今日禁忌,小姐暫不赴石山進香。」

往常浮舟無事便悵望雲山,無聊度日,常覺歲月難挨。而今天旬親王深恐薄暮之時便要離浮舟而去,也視寸陰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動心不已,頓覺今日時光難留。匈親王伴傳浮舟,長久端詳她容貌,覺得處處生輝,實無僅疵,真所謂「相看終日厭時無」。其實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華正盛,美艷嬌小的六女公子來,更是遜色得多。只因旬親王愛她人癡,方才視她為絕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認為燕大將之美無人出其右,而今日看這位旬親王,頓覺他的俊俏瀟灑更在董大將之上。匈親王取過筆硯來,隨意書寫。他那精彩的戲筆,優美的繪畫,使得浮舟傾心不已。畫畢,他溫柔地對浮舟道:「如果我們不能隨時相聚,你便看看這畫吧!」畫中繪的是一對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著畫說:「但願我倆永遠如此。」說罷淚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詩道:

「縱結千載盟警深,亦悲此世命無定。我如此推想,委實不祥。倘我今後盡力而不能與你廝守一起,定會戀你而死的。起初你對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來尋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聽罷,也悲從中來,便用那蘸了墨的筆寫道:

「壽命無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匈親王看畢暗道:「倘我心亦變化無常,實乃可歎了。」便更覺浮舟憐愛無比,笑問道:「可曾有人對你變心麼?」便細細探問黃大將起初送她來此的情由,浮舟頗覺羞愧,答道:「我不願說,你何必定要盤問呢?」半嬌半嗔,更是可愛至極,匈親王心念此事遲早定會知曉,便不再詢問。

夜幕下垂之時,赴京的使者左衛門大夫時方趕回來,對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來探問親王行蹤,他說皇后非常著急,說道:『左大臣亦生氣了。親王私自外出,實乃草率之舉,亦難保無意外之事。一旦皇上聞曉,我們必獲罪無疑。』我對人說:『親王只是到東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著時方又埋怨道:「女子實乃罪孽深重!害得我們這些隨從也不得安生,還逼得我說謊。」右近言道:「你說女子是高僧,妙極!這點功德足可消除你說謊的罪過了!你家親王性情實在古怪,怎麼會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預先知道他來,我們定會設法阻止他呢。誰知他鬼祟而來,叫我們怎生是好?」說完便進去向句親王轉達了時方的話。旬親王早已料到此種情形,便對浮舟說道:「我困於身份行動不便,極為痛苦,希望作一個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暫時也好。其實對於這類事,我從不會為其所縛,只是蒸大將若聞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親戚,親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該是多麼難堪呀!又有何顏面呢?我還念到:世人有『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之說,惟恐黛大將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貞。所以我想帶你離開此是非之地,挪居到與世隔絕的別處去。」匈親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準備返京,然而他的靈魂似已被攝人浮舟的懷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親王的咳嗽聲不斷。匈親王緊握浮舟的手來到進門口,依戀難捨,吟詩道:

「生離悲苦未曾識,別路淒迷淚眼昏。」浮舟亦黯然神傷,答吟道:

「別離曉淚盈衫袖,微明難留行人駐。」天色尚暮,山風鶴喚,濃霜滿道,寒氣徹骨。旬親王身在馬上,心屬浮舟,』此時縱有千般不捨,萬般留戀,但當著如此多隨從人員,亦不便逗留過久,只得鬱鬱寡歡地隨了大家,悲痛欲絕離開了宇治。為防不測,大內記道定和左衛門大夫時方,一直步行在旬親王左右兩旁,直到險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馬去。馬蹄踏碎薄冰發出淒涼的碎裂聲。為何幾次戀情都離不開這條山路呢?匈親王總覺得與這山鄉似有因緣。

匈親王回到二條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將浮舟隱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徑直回到自己那房間躺下了。然而心亂如麻,難以入睡。匈親王漸漸消下氣來,便緩步來到二女公於房中。見二女公子安詳端莊地坐著,姿態矜持高雅,比他癡戀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氣質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戀起浮舟來。頓覺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轉帳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進來。他便說道:「我心緒惡劣,似覺壽命將盡,實甚可悲,我誠心愛你,但一旦捨你而去,你必會變心的。因那人對體傾慕已久,不達目的不會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語,竟也說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說法呢?倘洩漏而被那人知曉,定會怨怪我詆毀他,我身多憂患;你隨意一句,我便心傷落淚呢。」便背轉身子。匈親王又認真地說道:「倘我真個恨你,你將作何感想?我對你總算寵愛倍至了,連外人都怨怪我過分地寵愛你呢!但於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這就算是前世命定,無可奈何。但你即使這樣,又為何處處隱瞞於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療此時他又想起了自己與浮舟的前世因緣,終於尋著了她,不覺掉下淚來。二女公子見他如此大動真情,頓覺十分驚詫:他又聽了什麼謠傳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當初是受那人擺佈而輕率與他成婚的,因此他處處疑心我和那人關係曖昧。那人與我毫無親緣關係,而我卻信任他,受他的關照,確為我的過失。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後,痛苦不堪,神情哀憐淒楚。其實旬親王是尋口實來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是在懷疑她與董大將的曖昧關係,而說如此氣話。她就猜想有人造謠。由於不明實情,她見了句親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時,明石皇后從官中派人送來信。旬親王大驚,忙臉帶怒容轉回自己室中。但見皇后信上寫道:「昨日未曾見你入宮,皇上牽掛不已。若是身體安康,望即刻入宮,時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為他擔憂,自感慚愧。然而心緒委實不快,是日終於沒有人宮。而不少貴族官僚趁機前來拜訪,但都被他一律擋駕於外。他獨身枯坐簾內,莫思了一天。

向晚時分,意大將突然來訪。旬親王說道:「請裡面坐。」便親切地和他對訴起來。莫大將言道:「聽說你身體不適,皇后很擔心呢。現在可好些?」匈親王一見黛大將,便覺胸中撲騰不止,連話也不敢多說。他暗忖:「此人倒像個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將如此可愛人兒藏於荒僻之地,讓她苦待,而自己卻無牽無掛悠閒自得。』躺在平時,即使逢到蠅頭小事,他只要看見黃大將故作誠實時,定會訕笑譏諷,並當面揭穿他。至於在山中藏著女人這樣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緘口不言,顯得痛苦難堪之極。而蒸大將卻對此毫無知曉,關切地勸慰他:「你神色不好,萬望多加注意才是!當心傷風著涼呵。」他懇切地慰問了一番,便告辭而去。匈親王獨自尋思:「此人風度灑脫,令人看了自感形穢。山中那女子若將我與他作一番比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慮,始終摒棄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頭。

再說宇治山莊中,因為不再赴石山進香,眾人清閒起來,便感寂寞無聊。勾親王卻眷戀宇治,書信一封,將相思之情盡傾紙上,遣專人送往。為免洩密,便選了那不知內情的時方大夫的家臣作為信使。右近對周圍的人說道:「此人乃是她從前的舊相識,最近做了黛大將的隨從,常互相往還。諸事全憑右近說謊欺瞞。轉眼正月匆匆而過。旬親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訪,但覺長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無限煩惱,終日愁歎不止。而蒸大將稍有閒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誦經,佈施物品,日落時分方悄然來到浮舟房中。他雖然是微行,然打扮並不素樸,頭戴烏帽,身穿常利服,模樣異常清秀。緩步踱入室中,風度優雅,令人見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對於他。那個非禮相犯的人又浮現於腦際,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覺痛苦不堪。她想:「匈親王信中曾說:『我自與你相識以來,頓感以前所有相識之女都可厭。』聽聞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裡。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將,不知心中將是何種感受?」她越想越覺痛苦,後來又思道:「這董大將委實是品貌兼備,態度含蓄,舉止溫文爾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釋時,亦言語不多。他從不濫用油思』、『悲傷』等語,只是巧妙表達久別相思之苦。但這比那種甜言蜜語,聲淚俱下的訴說更加使人感動,這一點正是他異於常人的日常特性。至於風流優艷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講到忠厚可依、恆久不變之心,則遠勝於那人。我這回意外地對那人發生了愛慕之情,倘被大將知曉,怎生了得!那人癡癲發狂地想我,我竟對他生憐愛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舉呵!倘大將以此視我為淫蕩之人而遭其遺棄,那我就孤苦淒清以至抱憾終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緒滿懷。黛大將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態,想道:「多日不見,她倒長大了許多,深諳人情世故了。也許是常在這偏遠孤寂之地,憂愁過甚造成的吧!」便頓生憐憫之心,比以往更加體貼呵護了,遂說道:「我特意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條宮味甚近且臨水,又熱鬧,還可時常觀賞櫻花呢。我想春天即可遷入,那時我們再不會有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親王於昨日信中,也說早為我備好一個清靜如意之地。意大將尚蒙在鼓裡,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實可憐。無論怎樣,我豈能棄了大將而追隨旬親王呢?」匈親王的面影又浮於眼前,但覺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將忙安撫道:「千萬不要如此悲傷,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樂。你心情如此不快,難道有人向你說了我什麼不是?你萬萬不可聽人挑唆,我若對你有二心。怎會不顧一切遠途勞頓來看望你呢?」此時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軒窗,舉首望月,各自無語,陷入沉思。男的追憶大女公子,不勝傷逝之情;女的思慮目後,更添憂患,哀歎自身命薄,二人各懷苦衷。夜霧籠罩著遠山,訂中的寒鵲,於增脫夜色中更顯英姿。宇治長橋隱約可見,河吐柴船穿梭往來。此番美是於別處確實難以見到,故莫大將尤為珍愛,每每因景憶昔,歷歷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並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終得一聚,實是可喜可慰的。何況這浮舟較之大女公子,毫不遜色。且漸通人情世故,熟習京都生活,舉止態度極為雅樸。黃大將覺得她更比往日嫵媚了。但浮舟憂慮滿懷,眼淚不覺奪眶而出。蒸大將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贈詩道:

「千春無患永結契,此緣長似宇治橋。今日你應知我一片誠心了吧。」浮舟答道:

「斷石疊砌宇治橋,難憑此語結千春。」此次黛大將與浮舟更是纏綿,依依難捨。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別人非議,不免顧慮重重。又想到長聚之日不遠,何必貪一時之歡呢?便打定主意,於拂曉時分啟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誘人模樣,對她的思念更勝於往日。

轉眼便至二月初十,旬親王與黛大將皆出席了宮中舉辦的詩會。會上所奏曲調甚合時令。旬親王一首催馬樂「梅枝」,優美的嗓音頗令眾人折服。他各方面皆出色,僅是耽於女色,不免令人遺憾。適逢天忽降大雪,風勢異常猛烈,音樂演奏只得停止。眾人回到匈親王值宿室,用過酒飯,隨意歇息。意大將甚想與人暢談,便步出簷前,星光下隱約可見積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隨風飄散,頗有古歌所謂「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閒誦古歌「繡床鋪只袖……今宵盼待勞」,語調高雅,態度瀟灑,確令眾人歎慕不已。匈親王方欲就榻安寢,忽聞吟誦之聲,怪他「可吟之歌甚多,為何特選此首!」心中甚為不悅。暗想:「如此看來,他與浮舟那女子關係確不一般。我以為她『鋪只袖』『獨寢』而『盼待』的,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拋卻了如此鍾愛她的一男子,轉而熱切戀慕我,究出何因?」他對黃大將醋意甚濃。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銀白。眾人將昨日所賦詩作—一呈交,請皇上賞評。正當鼎盛年華的句親王站立御前,優美的風姿尤為出眾。蒸大將雖僅稍長二三歲,卻顯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種儀表已為大家首肯。世人皆極力讚譽,說他身為駙馬當之無愧。且他學問及政見方面,皆很優秀。詩歌被誦完畢,眾人紛紛從御前退出。並皆讚賞句親王所作的詩歌,更有人高聲吟誦。而旬親王並非喜形於色,他奇怪為何他們有此番閒情來吟詩作樂。他對詩歌絲毫無趣,心思早飛到了浮舟那兒。

匈親王得知黛大將亦在思念浮舟,越發放心不下。他便極力策劃,於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莊。京中積雪已漸消融,僅有殘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積雪愈厚。羊腸場道境蜒於深雪裡,不露痕跡。如此險峻難行的道路,眾人從本行過,驚惶中竟想哭出來。引路人道定,身為大內記兼式部少卿,皆為高貴的官職,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於倒護駕,那模樣甚是好笑。

宇治處雖已聞知親王今日前來,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眾人也未在意。豈知半夜時分,右近得報,說旬親王駕到。浮舟獲悉,對親王此番誠意,亦感動不已。右近近日常為此尷尬局面不勝煩惱,此時見親王竟半夜踏雪而來,不覺為之心動,所有顧慮一掃而光。事已至此,總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從的侍女,她亦為浮舟的親信,且知情達理。同她商量:「此事極其難辦!願你能與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設法將旬親王引入室內。他衣服早已濕透,香氣沁人心脾,兩人不由擔心。以為這香氣與尊大將的相似,便可以矇混過去。

匈親王心有所慮: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長住山莊,又怕人多嘴雜,走漏消息,故事先囑時方提前出發,在對岸落實一處房屋,以便與浮舟同去那裡。時方佈置妥當後,於夜深趕至山在報知旬親王。親王隨即動身。右近被從夢中喚醒,不知親王要帶小姐去何處,不免驚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幫忙,渾身顫抖不止。匈親王一言不發,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從同去,自己留守此處。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見的那種冒險伶什的小舟。當劃向對岸時,浮舟似覺如箭離弦,遙赴東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只是緊緊抱住旬親王,匈親王頓覺她更為溫柔可愛。此時夜空殘月斜照,水面明淨如鏡。舟於報前面小島名為橘島。便將小舟停下,欣賞夜景。整個小島如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面為四季常綠的橘樹覆蓋。匈親王指了指橘樹對浮舟道:「你看它們,雖較平常只是一般,但有千年不變的綠葉。」便吟詩道:

「輕舟橘島結長契,宛如綠樹永深青。」浮舟亦覺此番風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變,浮舟疊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與可愛的人兒交相輝映,旬親王覺得此詩別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駛至對岸。下船時,旬親王不忍將浮舟讓與別人抱,便親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別人攙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這般厚愛?」此房屋本為時方叔父因幡守的一處別莊,建築甚為簡陋,且尚未完工。故陳設極不周全,竹編屏風等器物,全是匈親王見也未見過的粗貨,防風亦不能。牆根積雪尚未融盡,此時天色晦暗,眼見又將下雪了。

不久太陽露出了臉,簷前晶瑩剔透的冰柱,發出奇異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輝映下,容顏顯得更是艷麗多姿。匈親王身著便服,行走十分輕捷。浮舟僅穿著微薄的睡衣,體態嬌小玲瓏,此時丰姿更使。當她覺察此身裝扮,姿意不拘躺於一美男子懷中,不覺羞澀無比。但卻不可躲藏。她身著五件白色家常內衣,袖口及衣據流露出的嬌艷,倒較五色絢麗的盛妝更美。旬親王凝視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種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於二位夫人身上從未見過。侍從亦顯丰姿綽約,楚楚動人,正立待於倒。浮舟想起此種行徑,不僅為右近得知,如今侍從亦全看在眼裡,頗覺難為情。匈親王對侍從道:「你是何人?萬不可將我名字告訴外人啊?」別莊管理人將時方視作主人,熱切款待。時方與匈親王的居處僅隔一扇拉門,他甚覺得意。管理人對他亦很客氣,答話低聲下氣。時方見他不識親王僅認主人,不由好笑,但並不向他言明。又叮囑他道:「陰陽師占卜,我近幾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處避凶。你萬萬不能讓外人靠近。」於是匈親王與浮舟毫無顧忌縱情歡娛了一天。可旬親王忽又想到蒸大將若來此處,浮舟定與他如此吧?不由爐火在胸。他便將餐大將如何寵幸二公主的事俱告於她,而絕口不談意大將吟誦古歌「繡床鋪只袖」深戀她的事。其居心叵測,可見一斑。時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進來。旬親王戲笑她道:「尊貴的客人,這下人差使是你幹的嗎?」侍從本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傾慕時方大夫,與他傾心晤談,直至日暮。匈親王眺望隔岸宇治山莊,那裡有浮舟居所。但見積雪斑駁,雲霞掩映處透出幾枝樹梢,遠處雪山屏立,夕陽斜照,如明鏡般熠熠發光。他便將昨夜途中險境—一講與她。有意誇大,駭人聽聞,遂吟詩道:

「雪川深封馬蹄跡,冰清隔斷歸車道。險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卻失君衫袖。」又取來粗劣的筆硯,信手戲書古歌「山城木幡裡,原有馬可通」之句。浮舟亦於紙上題詩一首:

「漫天風狂飛舞雪,猶能凝凍作寒冰。只惜我身兩無著,瞬息消促失蹤影。」寫畢又信手徐掉。旬親王見到「兩無著」三字,甚感不悅。浮舟料到傷了他的心,不免慌張,抬手將紙撕碎。匈親王的丰姿本來令她傾慕,此時更深深感動了她。旬親王又對她千般訴說,儀態優雅不能言盡。

匈親王臨行時對京中人說僅出外避凶兩口,此間便與浮舟從容縱歡,別無他慮。二人耳鬢廝磨,情愛漸深。右近留於宇治山莊,為給浮舟送各類衣物,只得編造借口。次日,浮舟將凌亂的秀髮作了番整飾,換上顏色搭配得當的深紫色及紅梅色衣裝,風姿更顯綽約,惹人憐愛。那侍從亦脫去昨日舊衣,穿了件華美照人的新裝,愈加顯得漂亮。旬親王又戲將此新裝給浮舟套上,將臉盆給她。心想:「若將她送與大公主當侍女,定受寵愛。大公主身邊雖有眾多出身高貴的侍女,但卻無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縱情媒戲,其動作放肆令人臉紅。匈親王摟了浮舟反覆行願,定要私下帶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間,決不與黃大將相見。』提舟甚覺困窘,一言不發,竟淌下淚來,匈親王見她如此模樣,心想:「我在她面前,竟不能將那人忘懷!」不勝憂傷。此夜,他愛恨交織,時哭時訴,直至黎明。天幕剛啟,便將浮舟帶回宇治山莊,他仍親自抱她上船,柔聲說道:「你所關切的那人,對你總木會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誠心?」浮舟想來亦是,點了點頭。匈親王心下方安,更覺她親柔。右近打開邊門,讓他們進來。旬親王留戀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別,心中空空,似猶未盡歡。

匈親王回到二條院。他甚感困頓,茶飯不思。不過幾日,面色憔悴,身體清瘦,模樣大變。皇上以下眾親故,憂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來探視,一時絡繹不絕,給浮舟去的信,亦不能盡詳。宇治山在那個不受歡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顧女兒分娩,此時已返回莊來。浮舟對她心存忌憚,展閱旬親王的來信亦需謹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將照拂,能將她迎人京中。她母親亦以此為榮,此事雖未公開,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則浮舟入京已為時不遠。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莊。浮舟初願如此,故覺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熱癡迷的句親王,總是浮於眼際,他那哀婉的訴說時時撞擊著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閉上眼,他那儀姿神態便歷歷如在面前,令她十分恐慌。

連日淫雨。匈親王再度進山的願望化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難熬。想起「慈親束我如蠶繭,」他歎恨此身束縛太多。好讓他作難!他便書了封長信給浮舟,內有詩道:

「凝望山居雲藹阻,陰空長空悲我心。」雖是信筆寫就,卻筆法雋秀,頗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長長情書亦是纏綿悱惻,怎不叫她倍加戀慕呢?然而憶起初識的意大將,覺得他到底修養深厚,人品卓著。或許因他是最初使她經歷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視吧。但一想:「倘我那曖昧之事為他得知,定會疏遠我,那我將如何是好?母親正急著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變故,她定會傷心的。而此位專注的旬親王,素聞他品性輕薄,眼下雖甚親近,日後待我如何,卻難以預料。即使愛我如初,將我隱匿於京中,長期視為測室,我又如何對得起親姐姐呢?況且此等事不可能隱瞞下去。記得在二條院那天黃昏,不經意為他撞見,後來雖藏於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尋到。何況呆子往來人眾的京裡,即便隱匿,終會為黛大將知曉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過失。為此而遭大將遺棄,委實痛惜!」她正對匈親王來信凝神遐思之際,意大將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將兩封信同時展看,兩相對照太難為情。便仍躺著閱句親王的信。侍從對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終見新棄舊了。」此話盡在不言中。侍從說道:「並不奇怪呀!大將雖儀表不凡,但旬親王風度更為優雅,那放蕩不羈的形態,更顯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這番愛憐,決不肯呆子此地。必設法到皇后處當個宮女,以便時常見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淺薄。如大將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論相貌,單地那性情及儀態,便讓人艷羨。小姐與親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說將來如何了結呢?」二人信口而談。右近有了待從分擔心思,撒謊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將來信中道:「不見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賜書,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題詩道:

「愁苦疊滿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漲江川,遙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於往日了!」此信寫於一方白紙上,立文式裝封。筆跡雖不甚工整,卻頗見書法功底,旬親王將信箋折得極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勸道:「此時無人得見,先給親王覆信吧。」浮舟頗為羞澀地說道:「今日還是不回為好吧!」她遲疑許久,方提筆寫了一詩:

「浮舟憂患居宇治,斯鄉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時展看旬親王所繪之畫,卻常常對畫飲泣。她思慮再三,總覺與匈親王之間不會長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將而與匈親王絕斷,甚是可悲。便賦詩復旬親王道:

「浮萍飄絮身難留,欲化雲雨向山峰。但願『沒人白雲裡』吧!」旬親王閱畢此詩,不禁失聲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愛我啊!」浮舟那憂鬱的神情便一直浮現於眼前。那平日威儀的黛大將,從容地展讀浮舟的復書,不由歎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讓我心痛啊!」更覺她惹人憐愛。浮舟不由答詩道:

「連綿知心雨,傾降無休止。不顧水位漫,襟袖亦愁鬱。」他反覆吟誦,不忍釋手。

一日餐大將與二公主閒談,順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對你不住,故一直隱埋於心。實話相告:早年我心繫一女子,寄養於外。她閒居於荒僻之地,生活甚是淒苦。我難忘舊情,擬欲將她接至京中來住。我性情自昔有異於常人,不慣尋常家居生活,常想棄世獨立。而自與公主結緣後,便末存拋捨塵世之念了。連一區區女子亦讓我忘情,怎可捨棄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為此等事心懷嫉恨呢?」戴大將道:「只怕有人於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說我的不是。為了一個女子,遭致資罰,不值得吧!」

蒸大將欲讓浮舟住進那處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議,說他原來專為小夫人修建的。故隱秘地派人裝修屋子。承辦此事之人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為尊大將的親信。豈知什信乃大內記道定岳父,此秘密便輾轉傳至旬親王耳中去了。道定對匈親王道:「繪屏風的眾畫師,皆為親信的家臣。所有設備極其講究。」匈親王聞得此話,愈發著急起來。他突然憶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遠方國守之妻,即將隨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面。他便囑托此國守:「我有一極其隱密的女子,需托付於你處,一切勿告知外人。」國守不知此女身份,頗有些為難。但此事乃旬親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親王安置好了此處隱匿所,方稍稍寬下心來。國守定於三月底趕赴任地,他便準備那天前去接浮舟。並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將一切佈置妥當.你等萬勿洩漏此事。」他未便親自前往宇治。此時右近傳信來告:「那個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萬不可親自來接。」

黃大將將迎接浮舟之日定於四月初十。浮舟不願「隨波處處行」,她暗想:「我命運為何這般奇特,將來是好是壞,實難預料啊廠她心亂如麻,決定前往母親處住些時日,以便得以充分考慮。但因常陸守家少將之妻產期臨近,正誦經祈禱,喧嚷不絕。即便去了,亦不能與母親同赴石山進香。常陸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門迎接,對她說道:「大將已送來了不少衣料,萬事總須辦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辦得全然不像樣呢。」她興致頗高說東道西。浮舟聽後,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讓外人恥笑,母親與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親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來,說『你即便匿跡層雲裡,我亦要找到,願與你同去。望盡快安下心來,與我去隱居吧。』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緒煩亂。母親見她臉色青白,日漸消瘦,甚是驚駭,問她:「你今日態度反常,臉色為何這般難看?」乳母答道:「小姐近來玉體一直欠佳,茶飯不思,愁眉緊鎖。」常陸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體?說是有喜不可能,石山進香是為了淨身啊?」浮舟聽得此言,異常難過,忙將頭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當空。浮舟回想那夜於對岸見到殘月時的光景,眼淚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實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將老尼並君叫來,三人共敘往事。並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讚她修養功夫頗深,一切應有之事,考慮得井井有條。豈知她卻青春夭逝了。又說道:「倘大小姐在世,定與二小姐一樣,作了高貴夫人,與你常相交往。你使木會再受孤寂之苦,幸福無比了。」常陸守夫人暗想:「浮舟本與她們是親姐妹呢。一旦宿運亨通,心隨人願,一定不會遜色於她們。」便對非君說:「我多年為她操勞,直到如今方稍許放心。日後她遷至京都,我們便不會常來此地了,故今天相聚於此,大家隨意談些舊事吧!」並君道:「我等出家之人,總以為常來小姐處不吉利,故末時常得見。如今她將遙遷至京都,我倒有些戀戀難捨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將,不僅身份高貴,品性亦甚高雅寬厚,實乃世人少有。僅憑他找尋小姐那番苦心,足見其誠心至深了。我早已對你提及過,沒錯吧!」常陸守夫人道:「日後雖難以預料,但如今大將確實一往情深,摯愛著她。還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勞。承蒙旬親王夫人愛憐,我們亦當感謝。僅因偶然變故,幾乎讓她流離失所,實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親王貪戀女色,甚是討厭。他家那幾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輔姐之女右近對我道:『親王雖較賢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讓人嫌恨。倘為夫人得知,還要怪怨我們輕狂,實在真想不通。」』常陸守夫人道:「唉,想來實叫人後怕。黃大將更有皇上的女兒為妻。但好在浮舟與公主關係不甚親密。今後不論好壞如何,僅得聽天由命了。苦再次見到匈親王,發生有辱顏面的事,那時木管我有多麼悲傷,恐也難.見到我的浮舟了!」浮舟聽了二人的談話,頓覺肝膽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乾淨。若那醜聞傳出,我還有何臉面留存於世?」此時在外宇治川水洶湧澎湃,其聲淒厲悲切。常陸守夫人歎道:「如此駭人的水聲,我尚未聽到過,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將怎捨得讓浮舟呆子此處呢?」她不免暗自欣喜。於是眾人又談及自古以來這河水造成的災難。一侍女道:「前不久,此處一船夫的小孫子,划船時不慎便掉進河裡淹死了!這條河裡淹死的人向來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樣被河水沖走。雖會引得不少人悲傷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暫的。而我若存活於此世鬧出醜聞來,必定遭人輕視和恥笑,這種痛苦才永無休止啊!」如此想來,千般恥辱,萬般愁悵,一死則可全部消除。然轉念一想,又甚覺悲傷。她想起母親對她的百般牽掛與擔憂,更是心如刀絞。母親見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異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個地方,替她祈禱健康。還須祭祖神佛,進行技楔。」她們萬沒料到她正企圖「拔換洗手川」4徒然於那邊忙碌操心。母親又對乳母道:「看來侍女少了些,還須找幾位。剛來的不宜帶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子,儘管寬厚仁愛,若發生爭寵之事,一樣會導致兩邊侍女亦發生糾葛。鑒於此,你須慎重選擇,萬勿大意。」她極為周全地料理著,又道:「不知那邊產婦何等情況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極度憂傷,今日一別,恐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便央求道:「望母親帶女兒回去暫住幾回吧,女兒心境惡劣,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她依依難捨。母親答道:「我同樣捨不得你,只是那邊極為嘈雜。你眾侍女去了那兒,地方狹窄得很,縫紉之類極不方便。別害怕!即便你至遼遠的『武生國府』,我亦會設法來看你。我身份卑微,處處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憐呀!」說罷淚流滿面。

秦大將今天探得音訊。他悉聽浮舟玉體欠佳。甚為掛念,故寫信來探問。他在信中說道:「本欲親臨宇治,傾述相思之苦,無奈萬事纏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願。你進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親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復,今日又寫了信來,其中道:「你為何猶豫不定?我甚是擔憂你『隨風飄泊去』,六神無主了。」信仍較長。兩家使者常於此相逢,且曾會過面,故彼此熟識。今日二人又湊到了一起。黃大將的隨從問道:「你老兄為何常來此地呀?」旬親王的使者答道:「我特來拜訪一位朋友的。」燕大將的隨從道:「訪問朋友,豈須親自帶上情書5來麼?何必隱瞞實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實不相瞞,本是出雲權守時方的,要我轉交與此處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隨從見他說話前後矛盾,頗覺奇怪。欲於此處弄個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將的隨從頗有心計,人了京都,遣身邊一童子悄悄跟著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來報道:「他到匈親王家中,將信交給了式部少輔。」匈親王的使者卻很蠢笨,不知行蹤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將的隨從看出底細,實甚惋惜。那隨從回至三條院,正逢大將出門,他便叫一家臣轉交回信。當日明石皇后返六條院省親,故蒸大將穿著官飽前往迎候,前驅極少。那隨從將回信交付與家臣時,低聲說道:「我遇見一樁怪事,欲查明底細,故此時方回來。」袁大將隱約聽見,從車中出來時便向隨從問道:「何等怪事?」隨從覺此處不便講,便默默站立於一側。戴大將知其必有緣由,亦不再追問,乘車而去了。

近來明石皇后甚感不適,倒無特別重病。眾皇儲及公卿大夫紛紛前往探視,一時殿內極為嘈雜。大內記道定擔任內務部政務,因公事繁忙,來得較遲。他正設法將宇治的覆信呈交給旬親王。匈親王來到侍女值事房,將他喚至門口,急著拿到信。恰逢章大將從裡面來,瞥見他躲在房裡讀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尋常的情書吧!」好奇心頓起,他便躲在那兒窺視。匈親王一時顧不了其他,雙手展開粉紅色信紙,甚是專注。此時夕霧左大臣亦正好出來,將經過傳文值事房。袁大將即刻走出紙隔扇門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來了。匈親王隨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頭往屋內探望,匈親王大驚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帶作掩飾。左大臣對他道:「皇后此病雖長時不會復發,但仍讓人擔心。你即刻派人去將比睿山住持增請來吧,我須即刻回去一下。」說罷匆匆離去了。夜半時分,眾人方從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旬親王當先,帶了眾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將走在最後,想起臨出門前那隨從的神情,總覺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驅至庭前點燈之機,將他喚來問:「你有何要事相告?隨從答道:「今日清晨小人於宇治山莊,見出雲機守時方朝臣家一男僕,手持一封結於櫻花枝上的紫色信件,從西面進門中交與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試探,但那男僕答話卻前後不符,顯見是在編造。小人甚覺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隨,後見他走至兵部卿親王府上,將信交與了式部少鋪道定朝臣。」董大將甚是詫異,忙問:「那回信是什麼樣子的?」隨從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從其他門裡送出的。據那童子報告說信封為紅色,格外考究。」董大將便立即想起方才旬親王那般專注展讀的那信,不正是紅色的麼?這隨從黨如此細心,以後定當重用。但因近旁耳目眾多,不便再細問。於歸途中想道:「旬親王實在有能耐,如此僻遠的地方都被他搜尋到了、他又是如何獲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愛上了她?看來我當初以為將她安置在荒僻山鄉就萬無一失,確是太單純幼稚了。照理,倘這女子與我毫不相干,你愛戀她倒也無妨。但你我從小就親同骨肉,我曾想盡辦法為你牽線帶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地待我呢?思想起來,實甚痛心!多年來,我雖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軌半步,關係清白,足見我心何等誠摯穩重。況我對二女公子的愛戀,亦並非始於今日,而是相識已久。只因我識大體,顧後果,所以我未逾越規矩。如今看來,實在是遷蠢之極。近日旬親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極為雜亂,不知他是如何靜心寫信的呢?想必已開始往來了吧。對相戀的人來說,宇治這條路,委實遙遠。原來句親王失蹤,並非生了什麼病,而是為浮舟心煩意亂。回想昔日地戀愛二女公子時,因不能去宇治的憂愁苦悶之狀,真叫人難受。」他追憶著往事,頓時明白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無定了。凡事心中瞭然,甚是傷懷。又想:「世間最難揣測的,莫如人心了!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溫婉擁靜,孰料亦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與匈親王倒蠻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爭須讓與匈親王。轉而又想:「真叫我與她斷絕往來,實甚難捨。當初若我是想納她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斷。然事實並非如此,索性讓她作情人,任由她吧。」這般反覆思量,實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惡她,棄她不顧,則旬親王定將她佔為己有。但旬親王決非憐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厭舊送與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婦,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將來也落此下場,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終究割捨不下。為欲獲悉實情,寫了封信與她。遂趁無人在旁之時,召喚那個隨從來前,問道:「近來道定朝臣仍與仲信家的女兒常相往來麼?」隨從答道:「是。」又問:「那經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說起的那個男僕麼?……那邊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詳情,竟欲求愛於她呢。」圓他長歎一聲,又再三叮嚀道:「務必將信快些送到,萬不可被人發現,否則會壞大事的。」隨從遵命,心想:「難怪少輸道定常打探大將的動靜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來是有根據的。」但他不敢說出片言隻語。大將也不多問,不欲讓僕人們知道實情。宇治那邊,見意大將的使者來得比往日更加頻繁,不免憂慮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數語: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趙末松渾不覺。惹人恥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對此信頗感疑慮,心中頓生優懼。難以下筆覆信:若表示明白詩意而作答,實難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說是言辭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頗。思之再三,便將那信原樣折好,在上面批注幾字:「此信恐系錯送,故特退還。今日身體欠安,亦難奉復隻字。」意大將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機敏。」菀爾一笑,對她並不介意。

意大將信中的隱約其詞,令浮舟心中優懼更深。她想:「荒唐羞恥的事情終難避免啊!」其時右近走過來,說道:「為何要退回大將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辭怪僻,甚難通曉,許是誤送,故而退回。」原來右近覺此事奇怪,將信交付使者時已偷看過了,這做法實在不好。但她卻佯裝不知,說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將似乎已有所察覺了,這事令大家都難過!」浮舟聽罷,頓時臉腮潮紅,窘困不堪,無言以答。她萬想不到右近已偷閱了信件,還以為另有知情人告之於她。但又不便細問,心想:「這些知情的侍女將怎樣看待我,委實令人羞恥啊!雖說是我自身造成,但我這命也實在太苦了呵!」她憂慮不堪,便躺臥下來。

右近和待從閒談起來。右近道:「我有一個姐姐,在常陸國時有兩個男子追隨她。人世間這種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這兩個男子皆深切愛戀我姐姐,難分高下,我姐姐無法選擇,終日不得安寧。有一次她對後一個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個便嫉妒心起,不顧一切將後一個殺了,自己亦放棄了我姐姐。真可惜國府裡損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兇手呢,儘管也為國守府優秀的家臣,但犯了這種過失,如何能繼續任用?遂被驅逐出境。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牽累被請出了國守府,去東國作了民婦。至今母親想起來還悲慟不已。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這樣說看似不吉祥,但無論身份高下,在這種事情上是萬萬不能糊塗的,否則後果難以設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會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須得確定一方才是。匈親王比蒸大將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隨他亦無不可,了卻這般憂愁苦悶。影響了身體也是無助於事的。夫人如此精心關照小姐,我母親又一心準備遷居,盼望秦大將來迎接。孰料旬親王竟然先下手,這事愈發糾纏不清了!」侍從道:「快別說這嚇人的話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運安排的。老實說,匈親王那種熱誠懇切,實在令人感動不已。董大將雖急欲迎娶,但小姐不會傾向他吧?據我看來,倒是暫時躲避蒸大將,追隨俊俏多情的句親王為好」。她早對旬親王傾心艷羨,此刻便竭力誇耀他。但右近道:「我看,還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觀世音菩薩:不管追隨哪一個,務請我們太平無事。黃大將領地內各莊院的辦事人,均為粗魯蠻橫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們一族的。凡在這山城國和大和國境內,大將領地各處莊院裡的人,都是這裡的那個內捨產的親戚。右近大夫乃大將女婿,大將任命他當總管,授權他辦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貴的人定然不會做出粗魯的事情來。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經常輪流地在這裡守夜,難免不會發生意外的禍事。像那日夜裡渡河之事,至今猶有餘悸!親王甚是謹慎從事,木帶任何隨從,衣著也簡單質樸。若讓這幫不明事理的人發現了,後果實難料想呵!」聽得她們如此說,浮舟便想:「如我不傾心於匈親王,她們怎會這麼說呢?真教人羞辱慚愧!究其實,我心中並不思慕他們。只因旬親王那焦灼萬狀的模樣,令我驚詫恍如做夢,不由稍稍留意於他。斷然沒想過就此疏遠久蒙照拂的黛大將。未曾料到會弄到這種地步。正如右近所說,弄出禍事來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說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見呀!」說罷便將身子俯伏著,悲傷啜泣。這兩位深知內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們是為了寬慰你才這樣說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煩憂之事,也泰然處之,談笑自如。自發生親王之事後,你便憂傷煩惱,怎不叫我們擔憂呢?」她們皆心煩意亂,絞盡腦汁想辦法。惟那乳母興致甚高忙著準備遷居入京之事。她見浮舟愁眉不展,便將新來的幾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喚至浮舟身邊,勸她道:『十姐看看這些可愛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著鬱悶不語,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說罷一聲歎息。

再說意大將對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覆,不覺匆匆已過數目。一日,那威勢十足的內舍人突然來到山莊。果如右近所說,此人年老而橫變粗魯,聲音嘶啞,說話時語調與常人不同。他叫人傳言:「叫侍女來聽話。」右近便出來接見。他道:「大將宣召我進京接事,遲至今日方回。大將吩咐頗多,其中一事特別關照。大將說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擔當警衛,不再另派京中人來。但聞近來有來歷不明的男子與侍女往來。大將對此頗為氣惱,責罵我太不謹慎,這等事是守夜人應及時查明的,怎能絲毫不知呢?但我不曾聞知,便稟告大將:『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擔任守夜之事,的確於此事毫無知曉。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干,令其輪流守夜,不得有絲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發生,我豈有不知之理呢?』大將道:『日後務必謹慎小心,若發生非常之事,必嚴懲不貸!』不知大將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聽得此番話,比聽到貓頭鷹叫更覺恐怖,答不出一句話來。她回屋傳達了內舍人的話,歎道:「聽他所說,與我所預料的不差毫釐!定是大將已探得消息,不然為何一封信都不來呢?』浮L母依稀聽得這些話,甚是高興,道:「大將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盜賊出沒無常,值宿人亦不如過去認真,大多是散漫慣了的下司,連巡夜也省卻了。」

如今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歎道:「此身惡運果真就要來到!」又念及匈親王來信頻問「何日可以相逢」,及訴說「繚亂似松咨」的心情,愈發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讓我如何選擇呀!不管我追隨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發生。思來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結此事。昔日不也曾有這樣的例子嗎?兩位男子同樣傾情於一位女子,那女子處於兩難之間,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來,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與其留於世上遭受罕見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卻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親定然悲傷不已。但尚有許多子女須她照顧,日久自當忘懷。若我苟活於世,因此事而惹人恥笑,則母親勢必更感羞辱傷悲。」浮舟一向天真爛漫,質樸坦率,而又溫婉柔順。但因從小缺乏高深教養,涵養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無主,欲尋短見。她想銷毀舊信,以免留下把柄讓人恥笑。但並不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次毀滅,而是逐漸處理,或用燈火燒燬,或撕碎了丟入水中。不知實情的侍女,以為小姐在作遷京之前的準備,整理舊物。遂有待從勸解:叫、姐不必這般!這些真摯的情書,若不欲別人知曉,盡可掩藏箱底,閒暇時再取出來看,亦甚愜意呢。每封情書,各具情趣,信箋又如此高雅,況滿紙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話語。此番盡皆毀滅,委實可惜。」浮舟答道:「何來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這些信在世間,是不利於親王的。而大將知道了,亦定會怪我不知廉恥,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傷,忽然憶起佛經中的一句話:背親離世,罪孽尤重。又猶豫不決起來。

不覺三月二十已過。旬親王約定的那個日子即將來臨。旬親王與浮舟的信上道:「我定當於那日夜間親自來接你。務清早作準備,謹慎行事,萬不可洩漏消息,勿使僕從窺破,請勿擔憂。」浮舟卻想道:「親王雖微服前來,但這裡必防衛森嚴,沒有機會相見了,叫人好不悲哀啊!無法相見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歸了。」親王的面容又浮現於眼前,揮之不去。她終於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顏面,放聲大哭起來。在近忙勸解道:『哎呀,小姐!千萬別這樣,會被人家窺破呢。已經有人懷疑了。只管悲傷有何益,快給他覆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須恐懼。你這般嬌小的身體,即便要飛行,親王亦能將你帶走。」浮舟稍稍鎮靜一下,拭淚答道:「你們均以為我傾心於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們儘管說吧。但我向來覺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執蠻橫之人,確定了我是愛慕他的。我若斷然不理,不知會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運多外!」遂將旬親王的信棄之不復。

再說包親王不見浮舟回信,暗自揣測道:「她為何好終不肯答應,連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將的勸誘,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難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終認為:「她定是傾心於我的,只是受了侍女們的挑唆,才移情別戀的。」頓覺「戀情充塞天空裡」,實在無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莊在望,但見籬垣外面,警衛森嚴,氣氛大異於往日。便有人連連盤問:「來者報名。」旬親王慌忙退回,派一個諳熟此地情況的僕人前往,這僕人也受到盤問。顯見這情形的確不同於往回了。僕人甚感尷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親自遞交。」』便指出右近的一個女僕的名字,叫她出來接函受話。女僕傳言於右近,右近也頗為難,只叫她回復:「今夜實在不行,敬請諒解!」僕人問匈親王回復了此話。旬親王心想:「為何突然如此疏遠我?」他無法忍受,遂對時方道:「你過去找侍從吧,總得想個辦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時方機靈,胡言亂語敷衍了一番,得以進去找到侍從。侍從道:「我也感到詫異。不知蒸大將為何突然下令,加強了夜間警衛。小姐也為此憂慮不堪,尤其擔心親王受到屈辱。今日親王果然遇到麻煩,這以後的事更難辦了。不如暫且忍耐,待親王選定來迎日期,我們暗自做好準備,通知你們,大事便成了。」又叮囑他匆將乳母驚醒,行事需小心謹慎。時方答道:「親王來此,委實不易,看他樣子,不見小姐是不會罷休的。我若無功而回,定要遭他責罵。不如我們同去向他說明情況吧。」便催侍從一同前去。」侍從道:「這也太蠻橫了廠兩人爭執不休,不覺夜色加深。

其時旬親王騎著馬,站在稍遠的地方。幾匹村犬,跑出來向他狂吠,聲音甚是粗劣,令人心驚肉跳。隨從人等不免擔心:「親王身邊並無多的人,又如此輕簡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將如何是好?」時方催促侍從:「快些,快些!」侍從終爭執不過,跟著來了。侍從將長髮收拾在脅下,發端掛在前面,那容姿甚為可愛。時方勸她乘馬,她決然不肯。時方只好捧著她的長裾,做她的跟班。又將自己的木展給她穿上,自己穿了同來的僕人那雙粗劣的木屐。行至旬親王面前,便將詳情報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談話也不甚方便。遂尋了一所草舍,於其牆陰下雜草繁茂的地方,鋪上一塊鞍疑,匈親王便坐在上面。匈親王暗想:「我這樣子真是狼狽啊!果真要毀滅在情場中了,不知今後將何以為人?」頓時淚流不止。那模樣令心軟的侍從愈發悲傷。這句親王相貌、姿態都極為優美,就是那可怕的敵人所變的惡鬼,見了他亦於心不忍,此時句親王略微平靜了一下,十分可憐地問侍從:「為何連說一句話都不行?」怎會驟然加強戒備呢?許是有人在熏大將面前詆毀我?」侍從便將詳情告訴他,說道:「一.巨決定來迎日期,務望準備妥善。親王這般拋卻尊嚴,屢次屈駕,我們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設法遂你所願。」旬親王自覺這樣子狼狽,亦就不怪怨浮舟那邊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隨從人等便驅趕它們。哈喝聲被守夜人聽到了,便拉動弓弦,響聲令人膽寒。但聞一男子怪聲怪氣地叫喊:「火燭小心!」旬親王驚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駕歸京,心中的悲傷難以言喻,便對待從吟道:

「山重道折白雲隔,飲泣歸身無泊處。你也早點回去吧。』動侍從歸去。匈親王依然容姿俊美,風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濕,農香隨風飄散,美妙無比。侍從拜別親王,含淚返回山莊。

卻說右近將謝絕句親王訪問之事告訴了浮舟。浮舟聽罷,愈發心慌意亂,惟躺著不動。恰巧侍從回來,將詳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無法言語。一時淚如泉湧,濕透了枕頭。她不願讓侍女們猜忌,便竭力隱忍。翌日清晨,已是兩眼紅腫,羞於見人,只好躺在床上遲遲不起。好一陣才悄悄披衣起來,吟誦經文。惟願以此消減罪孽。又取出旬親王那日為她作的畫來看,眼前便浮現出他作畫時的優美姿態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險前來,卻不能相敘一言。想來直教人悲痛萬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將,「他苦心孤詣,想盡一切辦法欲迎我入京。長久廝守。突聞我死耗,定會悲痛欲絕,委實愧對他啊!我死之後,也難逃世人非議,實甚可恥。然若苟活於世,被人指責為輕薄女子,予以嘲笑辱罵,勢必令黛大將更為難受,倒不如死了好。」於是獨自吟詩道:

「不惜棄捨憂患身,死後但愁留惡名。」此時對母親也百般依戀起來。連那相貌醜陋的弟妹們,也有些難捨。又想起旬親王夫人二女公於……離世之時,方覺留戀之人甚多啊!眾侍女興致頗高準備大將迎接事宜。縫衣染帛,忙忙碌碌,談笑風生,推浮舟無動於衷。一到晚上,她就想著怎樣不為人知地走出家門,從容赴死。為此整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耗散了元氣。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覺得自己已瀕臨絕期,比待宰的羔羊更為淒涼。

旬親王寫來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但浮舟現在已心如止水,無心思再寫一封信,惟附一首詩:

「身消塵世骨不存,墳瑩無有哭誰身?」交與使者帶回。她想讓秦大將也知道她赴死的決心。但轉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遲早會相互說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舉。必不能使人知道我這決定,我獨自去吧。』除決定不告訴意大將。

母親從京中寫來一信。信中說道:「昨夜我做了一夢,見你精神不振,樣子甚是難看,便為你誦經祈禱。今日白晝打瞌睡之時,又復得一夢,見你遭遇不祥之事。驚醒後即刻教信與你。萬望諸事小心謹慎,切勿大意。你所居處甚為荒僻。黃大將頻頻赴訪,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氣,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體愈見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惡夢,實極為擔心。原想即刻前來看你,又逢你妹產期臨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時常疾病纏擾,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願前來。望你也誦經祈禱,請求保佑吧!」並附有各種佈施物品及致僧侶的請托書。浮舟想道:「我命已絕,母親卻絲毫不知,這番關懷之語,委實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來寺院之機,寫回信與母親。提起筆來,方覺心中千言萬語難以傾訴,終於一句也末能寫出,只賦了一首小詩:

「惟盼重結來生緣,何須惜戀如夢生。」寺中誦經的鐘聲隨風飄來,浮舟躺在床上靜聽鐘聲,又賦一詩:

「幽咽余鍾添人愁,南柯夢斷報慈親。」她將此詩寫於寺中取來的誦經卷數記錄單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將記錄單仍舊繫在那枝條上。乳母說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夢。看須吩咐守夜人謹慎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聞得此話,頓時悲痛欲絕,淚又湧出。乳母又道:「不吃東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湯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勸,百般照顧。浮舟想道:「這乳母自以為清健,實已年老體衰,我去之後,她又安身何處呢?」她甚為擔心,覺得乳母很可憐。便想含糊其詞告訴她赴死的決心。但未及張口,淚已流出。她惟恐別人生疑,看出破綻,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對她說道:「人過於憂愁,靈魂會飄蕩出去。小姐近來兀自憂愁,難怪夫人要做噩夢了。須早作決定,跟隨哪一方,然後聽天由命。」說罷歎息不已。浮舟默然無語,靜靜地躺著,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臉面。

第五十三章 浮游

卻說第二日清晨,宇治山莊眾人發現浮舟失蹤,頓時驚恐慌亂,奔走相尋,然而總不見蹤影。這情形酷似小說中關於千金小姐被劫後的種種描述。恰值此時,京中母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來問詢,使者道:「我雞鳴時便動身出發了。」面對此狀,上至乳母,下至侍女,無不手腳無措,慌作一團,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實情的乳母及眾人只是驚擾惶惑,而明知內情的有近和持從,從浮舟昨日的愁苦狀,斷定其已捨身赴水,不敢張揚。右近暖泣著打開母夫人來信,見信中寫道:「許是太掛牽你之故,我昨夜無法安寧,夢中也不能將你看清。且時常惡夢纏繞,使得今日心緒甚為煩亂,老惦念著你。近BM大將即將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來我處。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後定。」右近又將昨夜浮舟回復母親的信打開來看,讀了那兩首詩,不由嚎哭起來,她暗想:「果如所料,詩中之愈多麼令人傷心啊!下此決心,為何不讓我知道呢?她與我兩小無猜,萬事都推心置腹,絕不隱瞞,為何在赴死之時卻無聲無息遺棄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她竟似一個孩童般呼天搶地哭訴著。浮舟平素憂愁苦悶,她早已習以為常,然萬料不到一向柔順的小姐會走上絕路。右近思緒煩亂,悲痛驚駭不已;而平時自作聰明的乳母,今天亦早被駭得呆若木雞,嘴裡只知念著:「這怎生是好!這怎生是好!」

再說句親王獲得浮舟答詩,深覺其詩意一語雙關,異於往常,不由暗忖:「她原本傾心於我,恐是她疑我變心,故逃往別處,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呢?』馳憂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飛奔到山莊,見處處皆號哭不已,不由手足無措,不知將信交與何人。忙亂中只得向一女僕探問,女僕悲慼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驚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個個皆六神無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匈親王派去的人並未得悉內情,聽此訊息,驚駭不已,慌得一溜煙返回報告。匈親王恍如置身夢中,驚詫萬分地想:「我並未聽說她患重病啊?只知道她近日倡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並無此種跡象,且用筆精巧極致甚過往常。」他疑慮難釋,忙喚來時方要他前去查詢實情。時方答道:「恐是意大將已經聽到什麼風聲,故嚴斥夜人須盡職,近來僕役們出入都要仔細攔阻盤問。我悄無適當藉口,若忽赴宇治山莊,被大將知悉,恐定懷疑。況且那邊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嘩擾攘,出入的人很多。」匈親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無論如何,總木該不聞木問,漠然視之吧!必須設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僕人傳聞恐會有誤。」時方見主人懇求,甚覺不好違命,便在傍晚時分動身前往。

時方一路疾行,很快到達宇治山莊。此時雨勢已弱,但因山路崎嶇,他只得穿簡便服裝,形如僕人。走進山莊,聽見許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當舉行葬禮。」時方一聽嚇呆了。懇求和右近會面,但右近不肯見他,只是傳話道:「時下我心境愴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駕光臨不能起而相迎,甚為抱歉。」時方懇切地說道:「倘我不能探明情況,如何回去覆命呢?還是請那位侍從姐姐出來見我一見吧。」侍從R得出來,對他道:「人生禍福,實難預料啊!小姐恐也未曾想到。請將實情稟覆親王,忽遭不幸,眾人已惶惑無措,悲痛難耐。且待稍許平靜之後,再詳告小姐景況。況眼下正值喪期,須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滿,大夫方可再來。」說罷吸泣不止。內室中也是哭聲嘈雜。其中大概是乳母在嚷:「小姐啊!快些回來呀!你去了哪裡?屍骨亦未見,實令人心傷啊!往日朝夕相見,尚嫌不夠親近呢!我日夜企盼小姐交運納福,為此我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小姐忽地棄我而去。鬼神不敢奪我的小姐。如此可憐之人,帝釋天也會讓她還魂。奪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論人鬼,都快快將她還與我們!至少也讓我們看看她的遺骸啊!」她悲痛欲絕地數落。時方聽得屍骨不見,甚覺奇怪,便對侍者說道:「尚望你能告我實情。可否有人藏了她?我代親王來瞭解實情。倘未明曉實情或回報不符,而日後真相顯露,親王豈不怪罪於我?親王木信會發生此事,故專派我來,不論何種情由,尚須據實報。親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女色之事,在中國古朝廷倒是屢見不鮮,可如我們親王那般情深義重之人,實難尋覓呢!」侍從暗想:「這使者倒也口舌伶俐,令人親切。倘我隱瞞,日後終會被揭破。」思慮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小姐,如果有其事,我們又何必這般悲痛呢?我家小姐近來鬱悶愁緒,表大將便說了幾句,其母和這乳母便忙乎著準備讓她挪居到黛大將處。而至於匈親王與小姐之事,絕未向外人洩露過,她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異常惡劣,孰料她卻自赴絕路。為此,眾人號肉不已。」這話雖不詳盡,事實總算大概略知。時方仍是難於置信,說道:『識言片語難敘詳盡,且待親王親來造訪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當?小姐與親王的姻緣,倘現在被世人知曉,倒亦光榮。然此事一向隱秘,惟如此,方不負死者遺願。」眾人皆盡力遮掩這忽發的橫死,故侍從怕時方久留會露出破綻,便力勸時方離去,時方亦知趣地告辭而去。

正當傾盆大雨之時,母夫人匆匆從京中趕來,其悲苦之狀無法言語。只聽她哭訴道:「你若於我眼前死去,縱然我悲痛萬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卻屍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匈親王與浮舟戀情瓜葛,母夫人渾然不知,故並未料到其會投水自盡,推測大多是鬼怪妖狐此類東西作祟,她想起在小說中有不少這類記載。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終於想起二公主:或許她身邊有心懷叵測的乳母,聞得浮舟將被戴大將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與僕人狼狽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處,愈發懷疑僕人,問道:「新近有無陌生的僕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沒有。此地偏僻荒涼,新來的人都不習慣,總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日僕從,亦辭職不幹。」山莊侍者已屈指可數,寥寥無幾了。情者等回想小姐近幾日神情,記得她淚流滿面地說「我真想死了」。再看她平素留存硯台底下所寫之詩,多是些「憂患多時身可捨,卻愁死後惡名留」等憂鬱悲觀詩,更確信她已投水。凝眸眺望宇治水,聽那水聲洶湧澎湃,頓感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與恐懼。便和右近商議:「種種跡象表明,小姐確已投水自盡。倘我們一味狐疑,而使眾多關心此事的人未得確切答覆,實是不妥。況小姐與匈親王秘密之舉,並非其真心自願。即使其母現已知曉此事,也無可厚非,況對方並非令人作嘔的等閒之輩。我們與其讓她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她袒露事情真相,否則待被發現之時,誰擔當得起?只要眾人盡力隱諱,想必定會掩瞞世人耳目的。」兩人便將事情悄悄告訴了夫人,說時泣不成聲,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淚如泉湧,傷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兒定是葬身在那無情的惡浪中了!」悲痛之極,恨不得自己也隨之赴水。後來對右近說道:「還是派人到水裡打撈吧,至少總得將遺骸找回,方可殯葬。」右近答道:「此時再去撈,恐蹤跡早已全無,J;!水奔騰定已衝到大海去了。況此刻作此無用之舉,定遭世人譏嘲張揚,實是難聽啊!」母夫人思前想後,悲情鬱積於臉,實在無法排遣。於是命右近與侍從二人推一輛車子到浮舟房間門口,將她平日所銷褥墊、身邊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換下來的衣服諸物,盡皆裝入車中。邀來乳母家做和尚的兒子,阿閣梨與其弟子、老法師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應邀而來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裝搬運遺骸,齊心協力將車子拉了出去。母夫人和乳母悲痛萬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時那內舍人帶了他女婿右近大夭瞞珊而至。說道:「要行殯葬,務須先向大將稟明,擇定吉日,慎重舉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緣故,不敢過分張揚,只得草率從事了。」於是將車驅往對面山腳一處平地,禁令外人靠攏,僅讓幾個知道實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極為簡單。對於此等簡陋儀式,鄉村那些極為迷信的人皆譏評道:「這葬式可真怪呢!規定的禮節尚未完備,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為。」又有人道:「聽說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簡單呢。」此外種種譏評令人不安。右近想道:「鄉村之人尚有此種譏評,若不加警惕,一旦洩露風聲,使黃大將知悉葬儀並無小姐屍骸,勢必會猜疑對方隱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後,定會疑惑另有人隱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緣,故今世處處受責人憐愛,倘死後被猜測為下賤之人帶走,實乃冤屈於她。」於是她甚為焦慮,細緻察看山莊中所有僕役,對於在當目混亂中凡窺破實情的人,她使反覆叮囑不可洩露;而對於不知實情者,她則絕口不提此事,戒備得天衣無縫。兩人互相告道:「待過些日,便將小姐尋死真相如實告訴大將和親王,讓他們早些知道真情,以削減憂傷。但是目下切不可洩漏,否則便有負死者。」這兩人負疚甚深,故極力隱瞞。

再說因母夫人尼僧王公主患病,董大將此時正在石山佛寺潛心祈禱。雖遠離京城,然對宇治思念甚切。宇治捨生之事,亦並無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見秦大將未派使者前來弔唁,甚覺顏面無光時,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將此死訊稟報於大將。燕大將大為詫異,束手無策。只得派他最為親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弔唁。浮舟死後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達宇治。仲信傳達大將的話:「我聞知噩耗,本想立刻親自前來。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禱。功德期早有規定,以致未能如願。昨夜殯葬之事,理應先來通知,鄭重擇定日期辦理此事。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後,喪事的繁簡,縱使為徒勞,然此乃人生最後大事,你等如此簡便,競連鄉人也大加譏評,實乃有失顏面。」眾侍女聽了使者此話,均只得推說悲傷過度,以致有此簡慢之舉,除此便再無解釋。

黃大將聽了件信回報,憶起往事亦悲痛欲絕。他想道:「我為何要將浮舟放在宇治這可惡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會遭此意外變故,原以為她可以安閒度日,沒想到卻仍受人騷擾,實乃我的罪過啊廣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責不已。然於母夫人患病期間,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實乃不祥,於是下山返京。但他並不進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傳言:「我一親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為避不祥,暫免進房。」便寵閉室中,大歎命運無常之事。追憶浮舟生前容姿,實是俊美可人,愈發悲傷戀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時,我未珍惜其愛,而空過歲月,如今人去樓空,後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戀情上頗多苦痛,因此本想立誌異於眾人,做個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測風雲,一直隨俗沉浮,大約佛菩薩為此責備吧?或許是佛菩薩想讓人去虔心求道,想出這個隱去慈悲之色而讓人受苦的辦法吧2」於是悉心研習佛道。

匈親王似乎更加悲傷。浮舟死訊傳來,他頓時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體。眾人驚恐萬狀,以為鬼怪作祟,忙為他驅鬼提怪,忙碌一團。直至他的眼淚逐漸哭干,心情才略微鎮靜下來,想起浮舟生前模樣,愈添思慕傷感之情。他對於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無故紅腫了兩眼,怎好叫人看見,便巧妙設法隱蔽,然悲傷之情仍溢於聲色。一些人見了便道:「親王如此傷心為了何事?瞧那愁腸寸斷的樣兒!」匈親王悲痛然惻之事終於傳到黛大將那裡,表大將想道:「如此看來真如我所料,浮舟與他並非僅僅一般的通信關係。唉似浮舟這樣溫情美麗的人,只要一見,豈有不惹得他神魂顛倒的。幸虧她去了,否則不知會做出怎樣過分的事來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狀便減輕了許多。

眾人聽說句親王患病,便紛紛前來看望,絡繹不絕。此時黃大將想:「他為一個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閉居哀悼,若不前去慰問,實足乖戾。」便親往探訪。此時,章大將正為剛逝世的式部卿親王服喪,身著淡墨色喪服。色彩倒很相稱,但他心中只當為浮舟服喪。他面龐瘦削,卻更顯出幾分清峻。其餘問病之人聽見親大將來,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靜可人之時,匈親王見意大將來此,頗覺尷尬。未曾開言,早已淚眼源俄,不能自抑。好容易鎮靜下來,說道:「我其實並無大礙,惟感歎人世變化無常,以致憂傷成疾而已,眾人皆認為須慎重為是,父皇和母后也為此坐臥不安,我實乃有愧/淚如泉湧,他想避人注意,欲舉袖揩拭,但淚珠已紛紛落下。他甚覺羞愧,但轉念一想,前大將未必會知曉這眼淚是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兒女罷了!便覺可恥。但黛大將想道:「他果然是為浮舟悲痛憂傷呢!他二人不知何時有這關係的?數月以來,他不是常嗤笑我是個大傻瓜嗎?」當他這樣想時,對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頓時消逝無形。匈親王窺視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無情!只要胸中有憐憫之心者,即使不為生離死別悲苦,也會為空中飛鳥的鳴叫而愁苦的。我今無端這般傷心流淚,若地察覺我之心事,也會因同情而落淚的。只不過他對人世變化莫測之事領略已深,故能泰然處之而無動於衷。」於是便以為此人實可欽佩,將他喻作美人曾經倚靠過的「青松枝」。他想像蒸大將與浮舟相晤之情,頓覺此人實可作死者的遺念。

兩人閒聊一會後,勇大將想了想覺得不應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閃隱諱,便決定坦然陳述,說道:「往著我倆皆無話不談,經常推心置腹一吐為快。而後我有幸入了官場,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從容敘談的機會。無事不敢隨意造訪,今日告訴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莊中見到的那位紅顏薄命的大女公於,有一個與她同一血統的人,居於隱蔽之所。我聞曉後,便常去照拂她。但我當時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議,便將她暫時安頓在宇治的荒僻山莊。我並非常去看望,而她彷彿也並非惟我是從。倘我祝她如正夫人般高貴,便絕不會如此待她。但我無此用心。而她的模樣,也並無缺陷。故而細心冷愛。誰知近日碎然死去,使我倍感命運多患,人生無常,因此甚為傷懷。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說畢,不禁借然淚下。他甚覺如此落淚,有失體面,便覺愧疚,可淚如泉湧,一時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頗為難堪。匈親王疑惑地想:「他這態度大異尋常,恐是已知曉內情。若如此真乃遺憾!」但仍裝作不知,說道:「此事真是可悲,我昨日也隱約聞知一二。本想差人問候,打聽詳情,但又傳出足下決不欲讓更多人知道此事,因此消卻此念。」他故作冷漠狀,然而悲痛鬱結於胸,故而言語甚少。冀大將說道:「只因她與我有這般關係,故我想將其推薦與你,大概你已見過了吧?她不是到過你府上麼?」這話心照不宣。遂又說道:「你尚染病在身,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無關緊要的浴事,恐太厭煩,恕我冒昧。請善自保重陽!」之後便告辭而去。途中,黃大將思忖;「他的思念何等深沉!浮舟不幸薄命,然命中注定便為高貴之人。這句親王乃今上最為寵愛的皇於,無論容貌、儀態、談吐,皆異常優秀,無與倫比。其夫人亦非尋常人,各方面皆堪稱賢淑高貴之典型。但他卻撇之而鍾情於這浮舟。現在世人舉辦祈禱,誦經、祭祖、拔楔,大肆騷擾,忙亂不堪,其實皆因旬親王痛悼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亦算高貴之人,夫人為當今皇家公主。我痛悼此女,哪點不及匈親王呢?如今一旦念起她,悲傷便難以自禁!話雖如此,這等悲傷確也實在蠢笨不可效仿的。」他強壓哀情,但仍思前想後,心迷意亂。便獨自吟誦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詩,隨身俯臥在那裡。想起浮舟那極為簡單的葬儀,深恐她的姐姐二女公子聞知後悲哀難過,覺得委實對人不起,深感不安。他想:「她的母親身份卑微。此種人家大多迷信:凡有兄弟之人死後葬禮必須從簡,草率了事,浮舟亦即如此。」思此,心中愈發難受。關於宇治諸多細況,他多有不悉,故而他欲親赴宇治,探詢浮舟死時情狀。但他又不便長留宇治,倘去之即回,又未達目的。心中不免矛盾,一陣心煩。

日月如梭,四月又到。一日傍晚,燕大將乍然想起:「倘浮舟木死,今日不正是她遷京之日麼?」此番思量,又生悲涼。庭前花橘簇擁,香氣四溢。杜鵑飛過。兩聲啼鳴。素大將獨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詩,仍感心中鬱結未能傾吐。此日旬親王正好來到北院戴大將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送去,並賦詩繫於枝上:

「君心有意惜杜宇,亦自吞聲暗飲泣。」

匈親王因見二女公子模樣與浮舟極為相像,萬分感慨。當夫婦二人於靜坐默思時,蒸大將所贈花束及信送到,旬親王閱畢頗覺有趣,便答詩道:

「橘花芬芬懷故人,杜鵑知情緩啼聲。多啼令人心煩。」匈親王與浮舟之事,二女公子早已知曉。她想:「我的兩位姐妹皆這般短壽,一定與她們所慮太多,過於憂愁悲傷有關。看來因我少有憂患,才得以延喘至今吧!然人世無常,我也不知能苟活多久。」念此,愈發傷心。匈親王鑒於她已略知一二,倘再瞞她下去,已不忍心,便將往昔之事稍加整理,—一告之。二女公子道:「你總是瞞著我,使我又氣又恨。」兩人悲喜交加,神情激動。因對方乃死者姐姐,故而敘聊亦更為親切。那邊六條院內,萬事皆奢華鋪張。此次因旬親王患病而舉辦祈禱,亦大肆忙碌。關切之人甚多。岳父夕霧左大臣及諸舅兄弟無時不在旁守侍,煩亂不堪。這二條院卻異常清靜,匈親王甚覺舒暢。

旬親王推量:浮舟究竟因何而突然尋死?竟像是一場夢。他鬱鬱不快,便造時方等人,去宇治迎回右近。住在宇治的浮舟母親,心魂俱被女兒牽去,一聽到宇治川水嗚咽,便欲跳水而去。那憂傷悲愁無時可解,痛苦不堪,只得回京去了。因此,右近只有幾個僧人作伴,異常岑寂無聊。正在此時,時方等人奉命而來。先前警備森嚴的通口,如今卻無人阻攔。時方回想前事,歎道:「真遺憾啊!親王末次抵此卻被擋駕,不讓人內?頓生同情之心。遠在京中的親王卻因這不足道的戀情而愁緒萬般,覺得甚是無聊。但見此光景,又憶起昔日好幾夜風塵僕僕趕來的情狀,以及旬親王與浮舟相擁乘船的情致,覺得其人丰姿綽約,柔美動人。回首往事,眾人頹喪不振,感憾萬千。右近一見時方,便便咽不止,這原屬常理。時方說道:「匈親王再三吩咐我,專程遣我來此。」右近復道:「正值熱喪,我怎好離開去見親王呢?別人看了亦將詫怪,我不無顧慮。即便去見,恐怕亦難稟報清楚,親王又怎難確悉詳情呢?且待四十九日喪忌完畢後,我尋個借口『我要出門一下』,這才像樣。倘我能意外地存活著,只要心境稍好之時,哪怕親王不來傳我,我也要親去向他述說這噩夢般的種種經歷。」她今日磨蹭著不肯起身。時方也哭著:「我們都是些不知內情的人,對親王與小姐的關係並不詳悉,但目睹親王對她的忠愛,覺得大可不必急切親近你們,將來侍奉你們之日甚多。如今出現這等傷心事,我們此刻的心境亦極願與你們親近些。」繼而又道:「親王辦事向來細緻周到,此次還專派來車輛。倘空車回去,定使他大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讓另一位侍從代作入京見親王如何戶存近便喚來侍從說道:『那麼煩你走一趟吧。」侍從答道:「我言語笨拙,且喪服在身,親王府即會不禁忌?」時方說:「府中正為親王患病而祈禱,確有諸種禁忌,然對服喪之人似乎並不禁忌?」況親王與小姐宿緣如此深厚,他亦應服喪。喪忌之日已所剩木多,只得勞駕你了。」這侍從一直傾慕親王的使美滿灑。她正愁浮舟死後見不著親王了,今日卻有此良機,不禁暗喜,便聽從安排,隨車入京去了。她身著黑色喪服,更增添幾分高雅氣質,清秀俊美。因她已沒有主人,不必穿裳也未將裳染成淺墨色。此日便叫隨從帶了一條淺紫色的,以便參見親王時繫上。她不禁感慨:倘小姐在世,此日進京須微服暗行,小心謹慎。對於親王與浮舟之間的戀事,她萬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淚不止,直至親王府中,眼淚也未曾幹過。

匈親王聽說浮舟的情從來府,頓添傷感。總覺此事欠妥,便未告訴二女公子。親王來到正殿,於顧前迎接待從。她一下車,便急切詢問浮舟臨終前的一言一行。侍從便細述了小姐此間是如何傷感萬端,哀聲歎氣的,還有那一夜是如何淒慘哭泣等等。她說道:「小姐整日枯坐沉思,對事皆無心思。雖滿腹心事,卻從不向人流露,只是悶於心中。因此,她連一句遺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舉動,實未料及。」她的詳細敘述,使親王愈發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她何不隨波逐流,順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舉,又懊悔當時沒守候於她身旁,否則將她攔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齒晚了,念此,心裡錐刺般疼痛。此時侍從亦說:「我們亦痛悔沒有深究她為何燒掉書信,實甚大意呵!」如此對答,直至天明。侍從又將浮舟寫在誦經卷數記錄單上的詩讀給他聽,那是浮舟答覆母親的絕命詩。親王素來不曾注意過這持女,此時亦覺甚可愛,對她說道:「你今後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願意麼廣侍者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喪忌之後再說。」匈親王說:「但望如願,盼你再來。」此刻,他連這侍從亦難離捨了。破曉時分,侍從告辭,旬親王賞賜她本為浮舟置辦的根箱與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賞賜持從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從一些與其身份相稱的東西。侍從未料到此行受賞,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將所有賞物帶回,又恐同輩猜疑而帶來麻煩。她甚是為難,但又不便拒絕,於是只得全帶回。回到山莊,與右近悄悄地打開來看。每逢寂寞難耐之時,看到這許多新穎精緻、巧妙可愛的東西,不禁睹物思人,愈發悲泣。「衣服如此華麗,於喪忌之日如何隱藏呢廣兩人相與愁歎。

十分傷感的素大將也異常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因而親自趕往宇治探詢。一路上盡思往事:「當初我為何要訪問八親王呢?後來竟操心起全家,連對這個棄女也如此關心。我只是傾慕法師的道行高深方來此,原本打算向這先輩請教佛法,為後世修身積福。不想竟事與願違,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這般懲罰吧?」到得山莊,他喚來右近說道:「此間情狀,我聞知甚少。真是傷心之至!七七喪忌日行將結束,我本該喪忌過後再來,但實難忍耐,故此時趕來,小姐究意患了何病,竟如此摔死?」右近思忖道:「小姐技水之事,並君等皆知曉。大將遲早也會聞知。我倘瞞了他,將來再有別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對他直說。」至於浮舟與句親王的戀情,右近曾費盡心思地隱瞞,並早有準備:倘面對意大將,應該如何如何說。然今日當真面對他那異常嚴肅的表情,想好的話竟皆忘掉了。她只得語天倫次地敘說了浮舟失蹤前後的情況。戴大將聽了,不勝驚詫,一時無話可說。他想道:「此種事情絕不會發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從不輕意開口,完全是個溫順柔弱的女子,怎會有如此烈舉?定是侍女為蒙蔽我而如此捏造?」他疑心浮舟被旬親王藏了起來,愈加頓燥不安。但旬親王痛悼之時,卻無佯裝之相。再認真觀察眾侍女,個個傷心痛哭,並無虛假的跡象。眾人聞知黛大將到此,皆悲痛不已,齊聲號哭。戴大將聞之,問道:「難道只有小姐一人失蹤嗎?還有無其他人?請將當時細況告知於我!小姐決不會因我一時冷淡而背棄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總覺嚼蹺。」石近覺得董大將甚為可憐,又見其猜疑,甚覺為難,便對他說道:「我家小姐出生貧寒,生長窮鄉,大人當早有所聞,最近又居這荒寂山莊。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爾降臨可以短暫解憂。她一直盼著早些去京,以便安樂地守候於大人身邊。此願雖不出口,但心中卻時刻念著。當聞知此願即將了遂,我們皆為之欣喜慶幸,並紛紛為喬遷作準備。那位常陸守夫人因即將了遂多年夙願,更是滿心歡喜,日夜籌劃喬遷之事。豈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讓人費解的信。守夜人也來傳言,說有放肆之侍女出人,必須嚴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夫不曉事理,便胡亂猜測,頓時謠言四起。而此後又久無大人音信。故而小姐深為失望,日夜哀歎自身命苦,便生了絕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竭心盡力,為求女兒福運雙至,不落於人。小姐卻覺得貪妄此種幸福,定遭世人譏笑,愈發傷心。故陷入悲觀,只顧整日愁歎。另外,恐怕別無死因。即使被鬼怪隱藏,總不會一點不留痕跡吧?」說完已淚盈雙眼,悲拗起來。蕉大將再無可懷疑,頓生悲痛。他說道:「我身不由己,任何舉動皆受人注目。每逢思幕她時,總是想道:迎她來京之日術會太久了,那時便光明正大地與我長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時日。她疑心我冷淡她,而其實是她先棄捨我。教我好不痛心啊!還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處無外人,說說無妨,這便是匈親王一事。他與小姐交往究竟始於幾時?我知他很擅長討女兒家歡心,我想小姐亦是被他所感,而又深恨不能與之長相廝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詳情必須實說,再不可隱瞞!」右近一驚:「看來他全知曉了!」深感遺憾,答道:「這傷心之事,原來大人早有所聞?我是與小姐寸步不離的……」她略加恩索,又道:「大人定然知曉,小姐曾在親王夫人那裡小住幾日。殊料一日親王竟闖進了小姐室內。終因我們一番嚴詞痛斥而退出。小姐心懷恐懼,便遷居到三條那地方。此後親王無蹤可尋,亦便罷手。但後來不知親王從何處探得消息,不斷遣人送信至此。算來那正當二月間。然小姐卻置之不理。我多勸她:『倘一直如此,倒顯得小姐沒有禮貌,不通情理。』於是小姐才做一二次答覆。除此外,並無他事發生。」素大將聽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說這些,我若太過深究,那反倒不好。」於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視旬親王,對他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躊躇難決,痛苦不堪。她本就善良柔弱,難以決斷此事,恰又臨宇治川畔,怎不起這等差念呢?倘我不將她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憂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盡的『深谷』?看來,這宇治川水太為可恨!」他近來常奔走於這崎嶇山路,皆為了那可憐的大女公子與這浮舟啊!他一想起,便悲痛難忍。連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他,不願再聽了。遂又想:「二女公子最初將此人視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時,恐怕便是不祥之兆。總之,此人的死全在於我的粗心。」他思來想去,覺得這母親也實在可憐,自己身份低微,使女兒的後事也如此草率,不勝遺憾。右近的詳細報道,使他想到:「有這樣一位出類拔萃的女兒,卻不幸夭逝,作母親的該是何等悲傷啊!」浮舟與匈親王的戀情,她母親未必知曉。她定會誤認我背信變卦,才使女兒尋此短見的,也許此時她正怨恨我呢。」頓感歉疚不安。

浮舟未死在家裡,此屋本無不祥之氣。但意大將見隨從皆在面前,不便人屋,故命人搬下駕車轅的台,放在邊川外當作凳子。但又覺不甚雅觀,便走到林蔭下,於青苔密佈之處坐下休息。念想從此將永不再來此地,心中頓生淒涼。四下環顧,獨自吟詩:

「亦當長辭故人宅,何人憑和比患居?」阿間梨今已榮登律師之位。燕大將便召之人莊,要他為浮舟舉辦法事,並叫他將僧侶人數增加。他覺得只有這樣舉辦法事,才可消減因自己造成的罪障。他還詳細安排了每隔七日的誦經供養。天色已暗,意大將即將返京,心中思量再三:「倘浮舟在世,我今夜定會與之歡聚,不再返歸。」他召來共君。棄君卻派人代答道:「此身實甚不祥,為此整日愁歎,神思愈益衰弱昏迷,惟有悵然奄臥,此身再無用處。」她既不肯出來,蒸大將也不願進去見她,便上道返府。一路上仍悔恨交加,何不早將浮舟迎人京中呢?那宇治川的水聲,刺得他心如刀絞。他暗自歎惜:「竟連屍身也見不到了,此種死別真可憐可悲呵!她是隨波逐流了呢?還是沉入了水底?」哀歎不止,無法勸慰。

時值常陸守邪內正為祈禱女兒安產而舉辦法事,浮舟母親想到自己到過喪家,身蒙不祥之氣,所以返京後便未去常陸守翩,而暫時寄居於三條那所簡陋屋子裡。哀思無法排解,且又牽掛那臨產的女兒,後來聞知順利分娩方放心,但因身染不吉之氣,不便去看望女兒,終日只得昏噩度日。正在此時,素大將悄悄派人送來一信,母夫人悲喜交加,拆閱來信,見信中寫道:「夫人忽遭不幸,本應前來致吊,然因心煩意亂,淚眼昏花,且夫人亦愛子情深,不勝悲痛,故未前來造次,待。心緒稍寧時,再登門叩問,歲月易逝,人世易變,愁恨難消。痛感世事無常,更覺愁恨難消。我苟活於世,還望夫人看在你愛女的份上,以我為遺念,隨時枉顧為幸!」此信言辭委婉懇切,送信使者便是那個大藏大夫仲信。表大將又命件信捎話道:「只因我做事太過遲緩,以致未能及時將愛女迎接入京,夫人可否會怨我呢?事情已是如此,尚望木再深究其責,自今後,凡事我當盡力為夫人效勞。敬請夫人放心,浮舟的兄弟若有人仕之志,我定當鼎力相助!」夫人認為子女之喪毋需過分忌避,因此堅持請信使人內休想。自己揮淚作書道:「承蒙你細心看顧,方使我身處逆境尚能延殘端。小女長期愁眉不展,使我痛感自身出自低微之罪過。聞知你要迎她入京,我亦為她從此可脫離苦境而高興。殊料又遭如此厄運,讓人一聽到那「宇治」二字,便覺膽戰心驚,哀傷不已。今蒙賜書問候,慇勤撫慰,竊喜壽命可延。倘得倖存於世,還得仰仗鼎力相助。只因淚眼昏花,未能恭敬回復為歉。」照例,應送使者禮品,但此時不甚適合。若不送則又覺欠妥。便取了一條準備送與蔡大將的斑紋犀角帶與一把精美佩刀,一併裝入袋中放於車上,對仲信說:「此物乃死者遺念。』便以此贈送。使者回府後,蒸大將見了所贈物品,說道:「實在不必如此。」使者報道:「那常陸守夫人親自接見,咦嚥著感激不盡。她說:『家裡小兒也得到大將如此關照,我們身份低微,真是羞愧難當。我當不使外人知道何種關係,將所有不肖之子道赴尊哪,服侍恩人以示感激。」蒸大將想道:「與這些人家雖然關係並不密切。但天皇的後宮中,也不是無地方官的女兒的。若因宿世姻緣而蒙皇上寵愛,世人也不至於議論吧。況且普通臣下,娶貧賤人家的女兒或婦人為妻,也非罕見之事。外間傳言我與一個地方守吏女兒來往,然而我最初便未打算娶她為正妻,因此不能算作我行為上的污點。我只是看在那已故的女兒面上,照顧她的家人,以及撫慰悲痛的母親。」

常陸守來三條那屋子裡找夫人。他勃然大怒,站著對她嚷道:『做著生孩子的女兒不管,竟躲於此逍遙!」只因夫人從未將浮舟的事情告知他。而在他心中,浮舟早已落入困境。夫人原打算在浮舟被黃大將拉入京中後,方將此喜事報與丈夫。誰曾料到此災運之事發生,因此再無必要隱瞞下去。便抽泣著將實情懼告與他,且取了餐大特的信與他看。常陸守本是一起炎附勢之人,見了此信大為詫異,反覆玩味,歎息道:「這孩子放棄了如此莫大的幸福,真不識好歹!我亦為大將家臣,經常在他府中出入,卻從未被他召見過。他實在是少有的顯貴尊嚴之人呵!由他關照我兒,我們全家算走好運了!」頓時喜上眉梢,夫人則痛惜女兒,只知掩面恢泣。常陸守也不禁落下淚來。其實,倘浮舟尚在人世,恐常陸守的兒子還得不到意大將的關懷。僅因他而使浮舟喪命,心覺愧疚,方走此下策安慰其母,哪管世人譏評。

章大將為浮舟舉辦七七法事。心下卻又疑心她是否真已死去。但念及無論死活,舉辦法事總是積功德的事,因此便囑律師於宇治寺中秘密隆重做道場。照他的吩咐,六十位法師所贈佈施品皆格外豐厚。浮舟的母親亦來此,加做了諸種佛事。旬親王將黃金盛裝於白銀壺中送至右近處算是供養她的。他深恐外人生疑,不便公開舖張法事,不知內由的人紛紛猜疑:「給一位侍女的供養為何如此豐厚?」蒸大將亦派遣了大批親信前來寺裡辦事。眾人大惑不解:「奇怪!此女子究為何等樣人,法事黨辦得這般隆重?」不久常陸守也來了,他毫不拘謹,竟似主人,眾人更覺納悶。近來常陸守因女婿少將喜得貴子,大辦賀筵。甚是忙碌。家中珍寶應有盡有,近又收藏了唐土與新羅諸秀珍品。然而限於身份,故甚不足觀。此次法事雖是隱秘舉辦,然而排場異常體面。常陸守見後,心想:「可惜浮舟無幸於世,否則她日後福份之高貴將無可比擬。」包親王夫人也送來諸種物品佈施,又命設筵宴請七憎。皇上也略聞蒸大將曾有一鍾情女子。猜想他懷愛至濃,為不讓二公主得知,竟一度藏匿於宇治山莊,亦為他惋惜。意大將與旬親王二人一直為浮舟之死悲傷。旬親王清火熾盛,忽然失去戀人,更是痛心疾首。但他原來輕薄成性,為轉移情緒,又不斷與別的女子糾纏起來,秦大將卻心負愧疚,雖盡力關照浮舟家族,仍難消解心中愁悶。

再說明石是後為叔父式部卿親王服輕喪,喪期未滿尚居於六條院。此位便由旬親王之兄二皇子代任,由於位尊,不能常來參謁母后,旬親王心緒欠佳,百無聊賴,便常同母后帶來的姐姐大公主閒玩,藉以消愁。大公主的眾侍女一個比一個嫵媚,匈親王因未能仔細欣賞而頗覺遺憾。燕大將亦為之動心,情不由已暗戀上一位,便是大公主身邊的小宰相君。她穿姿絕美,令人心馳神往,品性亦極為優越。她對琴與琵琶,尤其獨到精深,一彈一撥,都美妙動人,寫信或講話,亦極富情趣。旬親王往日亦曾動此念,欲奪人所愛據為己有。但小宰相君卻說道:「我可不像別人那般屈從他!」她那矜持莊重的態度,頗得秦大將讚賞,感歎此人的確與眾不同。而小宰相君亦察覺大將內心痛楚,不忍見到,便附詩勸慰,詩曰:

「雖悉君心苦,憐惜不由人。但因身份微,豈可吐微忱。讓我代她死了吧。」此詩附於一張雅致的信箋上。淒清之夜,正值思緒惆悵,此詩如此慰貼,熏大將深為感動,便答詩道:

「遍歷無常事,何曾顯隱憂?無人曉此苦,惟君知我愁。」為答謝她此番好意,便步入她房間,說道:「正值無限憂傷,我喜得你贈詩分外欣慰。」黃大將本出身高貴,素來矜莊持重,舉止文雅,不肯隨意出人於侍女之室。而小宰相君身居陋室,即為宮中所謂「局」的小屋。對秦大將的突然降臨,她一時手足無措。幸而她一向不卑不亢,有理有節應對自如,更令蒸大將戀慕。便想:「此人竟比我所愛的那人更優雅些呢!為何於此處當宮女呢?若作了我的詩妾,終日守在我身邊就好了。」他暗暗將此念埋於心裡。

時至蓮花盛妍,明石皇后舉辦法華人講,先為亡父六條院主,再為義母紫夫人。各自擇定日期,供養經佛。法會異常在嚴宏大,講第五卷那日,儀式格外隆重,有幸前來六條院觀賞之人,皆為眾侍女遠近親故。第五天朝座講第八講,功德圓滿。法事期間殿內暫作了佛堂裝飾,如今須恢復原狀,放北廂中紙隔扇得全部打開,以便僕役佈置整飾。便將大公主暫移居至西面廊房。因聽講過度疲憊,眾侍女皆回自己房裡休息去了,大公主身邊僅有幾個侍女侍候。此日,袁大將欲與一位退出的法師商談要事,便換了便抱來釣殿尋找。後來僧眾全部退出,素大將便坐於池塘旁納涼。此時園中人影甚少,那位小宰相君正與同伴們於附近一帷屏圍隔成的休息室暫歇。表大將屏息靜聽到寨奉的衣衫聲,猜想小宰相君定在其中。便從紙隔扇隙縫裡窺探,但見裡面不似普通侍女房間,佈置優雅清爽。從參差的帷屏隙間望去,室內一清二楚。有三位侍女與一女童,正將冰塊盛於蓋子中,喧嚷著將它割開來。她們未穿禮服,亦未穿窗汗衫,一幅放任不拘的模樣。黃大將未曾想到此處便是大公主的居處。忽覺眼睛一亮,一位身著白羅衫的女子,美貌絕倫,正微露笑唇,閒視著喧嘩弄冰的眾位侍女。她正是大公主。此日酷熱難當,濃密的頭髮略微向前挽起,丰姿綽約美妙。蒸大將想:「我所見的美人不少,卻無如此美麗的。」相形見細,近旁的眾侍女,個個黯然失色,形同樹樁了。他略微定神,仔細觀看。只見一持女,身著黃色生絹單衫,外綴淡紫色裙子,纖手握扇,打扮得格外整齊。她對弄冰的人說道:「你們如此費力,反而更熱了!倒不如放下看看吧。」她微微笑著,眉目傳神,嬌羞動人。蒸大將一聽那聲音便怦然心跳,那侍女正是她朝思暮盼的小宰相君。眾侍女費了好大力,方得將冰割碎,一人手持一塊。一倍女頗為放肆地將那冰塊置於頭頂又直貼胸乳之間」。小宰相君便用紙包了一塊,送至大公主跟前。大公主伸出那雙纖細嬌嫩的玉手,在包冰的紙上指拭了一下,說道:「我不要拿,水滴下來真討厭。」秦大將隱約聽得她那聲音,亦覺無限欣喜。他想:「我是在她小時候才見過的,那時我僅是個蒙昧無知的頑童,但偏偏卻能驚悟她那美好動人的模樣。後來我再也未能見到她了,亦未曾聽過有關她的事。多年後於今日卻有緣與她相見,怕是神佛的賞賜吧?會不會又如從前,成為某種憂患的起因呢?」他惴惴不安,呆呆癡癡立於那兒通思。一女僕正於北面乘涼,忽然想起打開的紙隔扇未曾關上,若有人前來偷窺,自己又要遭斥責,忙慌張跑過來。見一不曾認識的穿便袍的男子站著。她心中惶恐,亦顧不得讓外人瞧見,沿著迴廊匆匆奔來。黃大將想:「我此種行徑實有些不雅,萬不能被人發現。」便轉身離去,躲藏起來。那女僕極為擔心:「如何得了!帷屏都未這好,從此處望進去一覽無餘!那官人怕是左大臣家的公子吧?陌生人還定不會到此的。若被人知曉,必嚴加追究是何人打開紙隔扇的?幸而他穿著絲綢單衣與裙子,走動時末發出聲音。裡間的人該不會知道吧?」黃大將想:「若不是遇見宇治,我道心一定堅定了。如今倒成了百苦交煎的俗夫!若當初早些出家,則已安居深山,悠閒自得了。」思前慮後,不覺心緒煩亂。又想:「我長年來不是一直渴望見到大公主嗎?如今得見,卻反增痛苦。這真是無聊。」

董大將回至三條院,次日晨起身特早。細看夫人二公主的容貌,嬌美動人。但他想:「二公主的美貌雖不亞於其姐,但細微處畢竟有許多差別。大公主端莊高雅,光艷照人,實在美不可言!但也許是我的成見,或因時地不同吧。」便對二公主說道:「如此大熱天氣,你另換件薄衫穿上吧。女子在飾定要及時更新,方可顯出季節情趣。」又吩咐侍女道:「到皇后那邊去,叫大或為公主縫件輕羅單衫。」眾侍女便猜想:「定是大將欲將公主打扮起來,他好欣賞她的美姿。」眾人均很興奮。素大將仍舊去佛堂誦經,之後回室休想。他午時來到二公主房裡,見侍女已取回輕羅單衫掛在帷屏上了。便對二公主道:「你可穿上這羅衫了,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半透明的著裝也許不好,眼下是在家裡呵?」又親手替她換衣,裙子為紅色,也如昨日大公主所穿。二公主秀髮極其濃艷,長長垂下來,她的美貌確實並不比大公主差。應該說各有所長吧。他又叫人拿些冰來,讓詩文割破一塊送與二公主。此番模仿,自己也覺好笑。他想:『他人皆喜歡將所愛之人寫入畫中,通過看畫以慰其情,她雖不是大公主,然而是其妹,更好替我慰情吧戶轉而又想:「若昨日我亦能如此刻一樣參與其間,忽意欣賞大公主……如此想來,不禁長歎一聲。便問二公主:「你近些時日可曾給大公主去信了廣二公主搖搖頭說:「在宮中往往應父皇之命,我才寫。後來,父皇未說,我便未寫了。」黃大將說道:「僅因你下嫁給了臣子,大公主才不再與你通信,甚是遺憾。你可去拜見母后,訴說此事,且說你怨恨她。」二公主答道:「怨恨?這萬萬使不得了。我不去。」冀大將道:「那就如此,便說大姐常因我是臣下,頗為輕視,因此我也不願給她寫信了。」

此日轉瞬即逝。次日清晨,袁大將照例前往參見皇后,旬親王一同來到。今日他身著丁香汁染的深色輕羅單衣,外署深紫色便抱,打扮俊逸,神情清爽。其相貌之美,不亞於大公主o他膚色白皙,眉目清秀,且較先前略微清瘦,異常動人。此貌似大公主之人,竟使黛大將頓生愛戀。他想:「萬萬不可!」迫使自己鎮靜下來。惟覺比往日未見大公主前更為痛苦了。匈親王命人拿了些畫。送與大公主。木久,他也去了大公主處。

燕大將十分恭順地與明石皇后交談佛經內容,後又談到六條院主及紫夫人在世時些許瑣事。末了見到那些選送大公主後遺留的圖畫,便說道:「二公主近日悶悶不樂,可憐得很呢!僅因她辭別九重,下嫁於臣子。那大公主亦不再與她通信,皆因她身份有別,故嫌隙於大公主。望將此類畫順便送去一些,本可由我帶去,深恐不甚珍貴了。」明石皇后說道:「這就怪了,她怎會有此種想法呢?往常她姐妹二人同在宮中,當能書信來往,如今相隔甚遠,相互問訊便少了些。你且告知她,不要顧慮太多,我會規勸大公主。」篇大將道:「二公主怎可冒昧去信呢?她雖不是你的親生,但我與你有姐弟之誼。若你能看在此份上給以青睞,實在令人欣慰。況且她們平素慣於書信往來,如今忽然見棄,實甚遺憾。」他說此番話,實非好心,但明石皇后哪能意料得到。

辭別明石皇后,秦大將欲前去探望那晚曾入其室的小宰相君,藉以看看前日窺探過的那間廊房。便步過正殿,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走去。此處侍女戒備森嚴。董大將儀貌堂堂,風流深灑走近廊前,見夕霧左大臣家請公子正與眾侍女談話,便於邊門前坐下,說道:「此處我常來走動,卻很少見到諸位,我常感覺像老了似的。往後我定常來親近親近。你們不會嫌我不合適宜吧?」說罷便瞟了瞟幾位侄子。一侍女說道:「從今日開始練習,定會返老還童的。」眾人信口談笑,倒也風趣。可見殿內極為優雅,頗富情味。他並無特別之事要來此處,僅與侍女們說些閒話罷了。但他頗感愜意,於是坐了很久。

大公主來到母后處。母后問道:「黃大將曾到你那裡去過嗎廣大公主的侍女大綱言君忙答道:「董大將僅來找過小宰相君。」母后道:「他一向嚴肅,怎會找特女談話呢?倘不是個伶俐的女子,富有心計,心裡早為他看透了。小宰相君倒可放心。」她與黛大將雖是姐弟,但素來便較客氣,因此要侍女們亦不可對他太隨便了。大納言君又說道:「小宰相君深得蒸大將喜歡,常到她閨房去敘談至深夜,恐二人關係實出一般吧?而小宰相君對匈親王卻很無情,說他待人輕薄,連信亦未給他回。」說罷笑起來。明石皇后亦跟著笑了,說道:「小宰相君確實聰明,匈親王的浮薄本性未瞞過他。他那品性應好好改一改,說來令人遺憾,不須說侍女們的譏笑了。」大納言君又道:「我還聽得一件怪事呢:最近藏大將那個死了的女子,原是旬親王夫人的妹妹。或許不是同母所生吧。還有一前常陸守之妻,據說為此女叔母或母親,不知到底怎麼回事。此女子住於宇治,匈親王與她私通。戴大將聞訊,準備立刻迎她入京,並添派守夜人,嚴加戒備。旬親王又悄悄前去,未能進門,僅於馬上與一侍女談了片刻便回來了,此女子亦深戀旬親王,一日卻忽然失蹤了。聽乳母說她捨身赴水了,眾人哭得甚是傷心呢。」明石皇后聽後暗暗吃驚,說道:「真是荒唐!此等話是亂說得的麼?如此奇聞,世間自有人傳言。為何不曾聽得黛大將談及?他僅歎息人世無常,甚是惋惜宇治人親王家個個薄命。』大納言君亦說道:「娘娘聽我說:下僕所言雖不足信,但我亦曾聽得,此言乃一於宇治當差的女童道出。那天她到小宰相君娘家,千真萬確談過此事。她還道:叫。姐之死千萬不可洩漏出去。此事發生得太離奇,定要有所隱諱。』許是宇治那邊並未將詳情懼告於蒸大將吧?」明石是後甚為焦慮,說道:「你且去告知那女童,萬不可再講與外人!匈親王品性放浪,定遭身敗名裂啊!」。

不久大公主果真寫信與二公主了。蒸大將見了,頗覺手筆優秀,心中甚是欣喜,竟後悔未能早些促成她們通信,錯過了欣賞手筆的機會!明石皇后亦將眾多上等圖畫贈與二公主。而餐大將亦暗暗弄到了好些精品,遣人送與大公主。其中有幅《芹川大將物語》中的情景:遠君戀慕大公主,秋後一黃昏,難耐相思之苦,便走進大公主室中。畫筆極為美妙。戴大將看後,頗覺遠君便是自己的寫照,便想:「我那大公主若能如畫中的大公主那般愛我,有多好啊!」不由感慨自己命苦,一時感慨萬千,賦詩道:

「蘆獲凝露秋風拂,只恨蒼蒼長募苦。」他本想在那幅美妙的畫上題寫此詩一併送與大公主,卻又顧慮若有吐露,必將惹來諸多麻煩,還是將種種慾念封存心中為好。一番柔腸寸斷,思慮訪煌之後,淒然懷念起死去的宇治大女公子,想道:「倘她仍活著,我斷然不會對別的女子有半點非份之想,即便皇上下旨以公主相賜,我也決不應允。況且是上是明達之人,聞知我已另有鍾愛,絕不會嫁公主於我的。哎!還是這序治橋姬』,害得我何等憂傷煩惱!」這般愁思苦想後,又想想那句親王夫人,不禁愛恨交加。自己真是愚蠢透頂,當初竟讓給了他!後悔已晚矣。如此痛悔一番,眼前又浮現出突然死去的浮舟,覺得她極為幼稚無知,不曉世事,輕率喪生,也實在愚笨。但憶起右近描述浮舟憂愁苦悶的情形,及聞知大將變志後又愧疚不已,時常悲傷飲泣的模樣,又甚是憐憫。心想:「我原本就無意正式娶她為妻的,只將她當作忠貞可愛的情人而已。如今看來,怨不得旬親王,亦怪不得浮舟,而是我辦事不周所致。」他時時這般冥思苦想自纏自繞。

蒸大將慣常氣度安閒,舉止端詳,但對於戀愛之事,也時常身心交困。何況那輕薄之人句親王,自浮舟死後,整目哀怨,無人慰藉。也沒有一人可以當作浮舟的遺念而訴說哀情。惟其夫人二女公子,偶爾歎息一聲「浮舟可憐」。然而她與浮舟是異母妹,最近才見面相識,並非從小一起長大,兩人感情不甚深。那句親王也不便在妻子面前隨意說浮舟如何美麗可愛可憐。再說自宇治山莊的侍女們確認浮舟技水自盡後,便相繼離散歸家了,最後眷戀舊情留守在那裡的,只有乳母及右近、侍從三人。侍從與浮舟不甚親近,但也暫且留下陪伴乳母和右近。先前,在這偏僻之處,惟有宇治川的水聲可以帶來一點希望,聊以自慰,而如今這水,竟也讓人覺得淒涼可怕了。最後侍從也離開宇治,住在京都一頗為簡陋的地方。匈親王思念死去的浮舟,便打算接待從到二條院,遣人找到她道:『林到二條院來當差,如何?」然這侍從顧慮二條院與舊主人浮舟的複雜關係,為免非議傳耳,便婉言謝絕了句親王的好意,表示願去明石皇后那邊作侍女。匈親王道:「這樣也好。你在那邊,私下我也可差使你。」侍從思想進入宮中,便不再孤獨寂寞了,遂找人說情,當了明石皇后的宮女。別的宮女雖覺侍從出身低微,但見其相貌周正,人品亦好,自然不再鄙視她,相處和睦。蒸大將也常來這裡,每每見到,侍從便無限感傷。她曾聽人說,皇后那邊有許多高貴的千金小姐,就像小說中描寫的一樣。如今她留心察看,愈發覺得沒有哪一個比得上舊主人浮舟。

話說式部卿親王的前妻留下個女兒。親王今春一死,現在的親王夫人因是後母,對這女兒便極感厭惡。這後母有個叫右馬頭的兄長,此人不足掛齒,卻私下看中了這個女兒。這荒唐的後母競委屈女兒,硬將她嫁與其兄。明石皇后聞之,也甚為惋惜,說道:「這女子真命苦呵!昔日她父親何等疼愛她,如今卻落得任人糟蹋的地步。」這女兒日夜愁歎。作詩!哥哥便道:「皇后既然如此憐惜……」最近已送妹妹進宮,與大公主作伴尤為合適。因此眾人皆很尊敬她。但身份另有規定,便為她取名宮君,但除一條侍女用的短裙外,不穿侍女服飾,實甚委屈於她。匈親王聞知後,心想:「眼下相貌可與浮舟相比的,怕是只有這宮君了。她畢竟是八親王兄弟之女。」於是愛慕之心又生,時刻都想看見她。蒸大將聞知宮君作了宮女,想道:「真是豈有此理!前不久她父親曾想讓她成為太子妃,也曾表示欲嫁與我,世事難料啊!遭遇意外,為免受譏評,倒是投身水底為好。」甚是同情宮君。

明石皇后居於六條院之後,與宮中相比,眾侍女均認為更加敞亮,更富情趣,甚是舒適。因此跟來許多侍女,往日的空房也住滿了人,連迴廊與廚房等處,也擠得滿滿的,倒也十分快活自在。夕霧左大臣的威勢與當年源氏相比,毫不遜色,萬事皆至善至美,以接待皇后。源氏家族較先前更為繁榮,排場也愈加闊綽新穎。若是匈親王依然風流好色,則皇后居住六條院期間,恐怕會惹出諸多風月之事來,幸而近期他頗為安份,以致眾人均以為他改掉劣習。孰料自看上富君,他那老毛病便又犯了,又不安份起來。

秋日漸涼,明石皇后打算回宮。年輕侍女們卻依戀不捨,紛紛向皇后請求:「正值迷人金秋。紅葉正艷,不可錯過呢!」於是日日臨水賞月,管弦妙曲繞耳,那場面熱鬧非凡,勝似往常。匈親王最擅長音樂,便時時彈奏幾曲。其容貌跌麗,雖朝夕見慣,仍覺若初開之花。蒸大將則來往甚少,因其儀表威嚴。眾侍女告望而生畏。兩人同來參見皇后之時,侍從由屏後窺望,心想:「這兩人,都為我家小姐所愛慕。倘小姐在世,該享受多好的榮福啊!卻突然之間尋了短見,真是太可惜了!」她絕口不提宇治發生的事,裝作不知,心裡卻痛惜不已。旬親王要向母后稟告官中之事,黃大將便告退。侍從想道:「切勿讓他發現我。小姐週年忌辰尚未滿,我卻離開了宇治,他定會怪罪的。」遂躲避起來。

在東面的走廊邊,意大將看見許多侍女正在開著的門口低聲談話。便對她們道:「你們應該知道我是最可親近之人。我雖為男子,卻比女人值得信賴,也能教與你們須知之事。我的心情,你們定會慢慢知曉的,所以我很高興。」眾侍女皆緘默不語。就中有一侍女名叫並姐,年事較長,頗話世故,答道:「對於並不親密之人,總是不便親近的。不過並非都是如此,比如我,便不是那可以隨意見你的親近之人。但我們這些身為侍女的,若裝著怕羞躲避你,未免太可笑了吧!」黛大將道:「你如此斷言,在我面前不怕羞,我倒覺得真是遺憾了。」他向裡面望望,但見一旁堆著脫下的唐裝,想必正縱情弄筆。硯台蓋裡盛著些瑣碎的小花枝,看來是供玩耍的。帷屏後面躲著幾個侍女,還有幾個轉過身往門外張望,盡皆發譬高盤,烏黑美麗。蒸大將順手移過筆墨,題詩一首:

「燦爛女郎花,宿臥花陰下。冰心如玉潔,不留好色名。為何如此擔心呢?」便遞給了紙隔扇後面坐著的那個侍女,她是背向著他的,並不轉過身來,誰從容不迫地振筆疾書道:

「名艷女郎花,堅貞守情志。不似尋常草,任由染露跡。」其手筆雖不甚工整,卻自有一番趣味,頗有可觀之處。他不認識此人,料想是正欲上皇后殿,被他擋了路,暫時躲避於此的。並姐也看了秦大將的詩,說道:「這口氣像老翁,可謂斬釘截鐵,沒有趣味!」便贈詩道:

「艷艷女郎花,適值茂盛開。試宿花陰下,君情移不移?之後便可確定好色與否。」冀大將答詩道:

「承君留我宿,一夜自當伴。即是閒花草,此志亦不變。」並姐看罷道:「何故侮辱我們?我是說在別的荒郊原野吉野宿,並非我們欲留你。」袁大將只好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侍女們倒希望他再往下說。然他準備離去,說道:「我這般擋住你們,未免征性。你們走吧,我不再攔你們了。看你們今日躲躲閃閃的,想必另有緣由吧廣說罷起身告辭。有幾個侍女想道:「他以為我們都與並姐一樣木怕羞,真正冤枉人了!」

黃大將倚著東面的欄杆眺望庭院,欣賞夕陽中次弟競芳的秋花,心中卻甚是傷感,不由低聲吟詠白居易的詩句來:

「大抵四時心總苦,就中腸斷是秋天。」忽聞有女子衣衫曳動之聲,顯見是剛才背身吟詩之人。她穿過正殿,向前走去。其時句親王走過來,問侍女們:「適才過去那人是誰?」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的情女中將君。」戴大將想道:「這侍女亦太貿然了,豈能隨意告訴心存非份之念的男子!」他深感遺憾。但見侍女皆親近於匈親王,又頓生妒意。心想:「『許是匈親王神情威嚴,那些侍女才不得不如此。我多晦氣,為匈親王狂戀,只有暗自妒恨,吃盡苦頭。這些侍女中,定有他所傾心愛戀的品貌出眾的女子。我何不設法誘惑此女,奪取過來,讓他也嘗嘗我現在的滋味?我敢斷定,真正聰慧的女子,決不會拒絕我的。但這種侍女又有幾人呢?只有想想那二女公子了。她常嫌旬親王的行為不合本分,又擔心我和她的戀情被世人知曉枉加譏評,只能隱秘,然而始終不曾放棄對我的愛戀。能有如此見識,堪稱世所罕見的賢女。然而這些侍女,與我向來生疏,能否有這種人是無從得知了。近日寂寞無聊,夜不能寐。何不也幹一些風流韻事呢?」他這想法,亦有失身份。

於是黃大將又如前日愉窺一樣,特意去了大公主的西廊,這純屬無聊。晚上大公主到明石皇后那裡去了,侍女們皆隨意聚在廊前,閒談觀月,甚是愜意。中有一侍女正在彈箏,琴技煙熟,爪音悅耳。燕大將悄然無聲地走近,竟無人知曉,但聞:「為何『故故』狀奏得如此美妙?」眾人大為詫異,夫不及將揭起的簾子放下,一人起身答道:「氣調』相似的兄弟不在此地廣辨其聲音,知此人便是中將君。章大將亦引用《遊仙窟》中典故戲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得知大公主不在,他已毫無興致。問道:「公主總是常去那邊,這歸省期間她還做何事呢?」侍女答道:「公主無論在何地都毋需做事,惟尋常度日罷了。」章大將想到大公主那高貴的身份,止不住一聲歎息。為免被人怪詫,只得強忍情緒,接過侍女的和琴,未及調弦,便一陣彈撥。倒也合律合調,琴聲與這秋天的景像甚為相宜,真是絕妙動人。忽然琴聲嘎然而止,沉迷其間的侍女皆大為歎息。此刻董大將心事沉重,正尋思道:「我母親與大公主的身體相當,唯一不同乃大公主為皇后所生。但受父帝的寵愛卻完全一樣。為何大公主尤為優越呢?許是皇后出生之地明石浦乃風水寶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為妻,已是莫大幸運,然若兼得大公主,那真是完滿之至!」這亦未免太狂妄了。

再說那已故式部卿親王之女官君,在公主西殿那裡也有她自己的房間,其時諸多年輕侍女皆在那裡賞月。燕大將歎道:「唉,可憐!此人與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統呢。」回想當年式部卿親王曾有心將此女許配與他,或許有些緣份,遂向那裡走去。只見兩三個身著值宿制服,相貌姣好的女童在外面閒步。一見黛大將過來,忙避退室內,其嬌羞之態甚為可愛。但蒸大將卻不以為然。他向南行至一角,有意咳嗽幾聲,便走出一年事稍長的侍女來。曹大將說道:「宮君的遭遇實令人同情,我欲向她表達,卻又怕這些常用之言給人虛假應酬之感,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覓新詞』呢。」那倍女並無去通報官君之意,自作聰明道:「我家小姐雖遭此不幸,然想起親王生前的寵愛,又蒙大人的深切同情,她將不勝欣慰。」黃大將聽罷這泛泛的應酬,甚為掃興,心中頓生厭感,說道:「宮君與我也算兄妹,具有同族之誼,如今遭此曲折,我理應關懷備至。今後無論何事,但請囑咐,定當樂為效勞。若像今日叫人傳言,避捨三分,豈不是有意推卻我麼?」侍女也覺得有些失利,便竭力勸說它君接待。宮君於帝內答道:「如今我孤苦無依,『蒼松亦已非故人』了。承蒙念惜往日情誼,不勝感激。」此為親口對答,非侍女傳言,其聲甚是嬌嫩,極蘊優雅之趣。蒸大將想道:「她若為此處一普通宮女,倒是很有趣味。可惜身為親王家的女公子,今境遇改變,不得已而與人直接通話。」頗生憐惜之情。又猜想她定然美貌無比,很想見上一面。忽念旬親王為此女苦思勞心,暗中好笑。卻又唱歎世間稱心如意的女子實甚罕見。他想:「身份高資優越的親王,培育出品貌優秀的大家閨秀,不算稀奇。最稀奇的,還是成長於宇治山鄉八親王之家的美人。此處荒涼偏僻,且家道枯寂如高僧。連那眾人皆視為命苦志弱的浮舟,與其面晤時,亦覺優雅清麗,可愛無比片由此顯見他時刻牽掛著字治一族。不覺暮色蒼茫,她們的不幸因緣歷歷浮現眼前,令他傷感萬分。忽見諸多雅螃忽明忽暗地東飛西竄,便賦詩道:

「眼見釁游不能取。忽顯忽逝去不知。世事亦皆如這坤妮一般『似有亦如無」』吧?

第五十四章 習字

話說比睿山橫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師。他那八十餘歲的老母和約五十歲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們就許下了心願,如今要到初嫩的觀世音菩薩那裡去還願。於是法師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門生阿閣梨同行。母親和妹妹在初懶做了功德佛事後,歸途中母親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尋得一戶熟識的人家,便在那兒借宿暫住。然而,老尼姑年邁體弱,病勢總不見好轉,眾人因而擔憂不已,只得派人到橫川告知法帥。此時法師正閉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山。但想到母親風燭殘年,萬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於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雖然人老終免一死,但慣例不可廢。因此,法師便和幾個弟子為祈禱而緊張地忙亂起來。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說道:「我們即去吉野御岳進香,近日正在齋戒。如今這樣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呢?」他深o人死在他家,沖了齋戒。法師也覺得實是對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嫌這地方骯髒狹窄,很想帶老母回家去。無奈此時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猛憶起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財產,那兒的守院人和他是舊識,到那裡去,不會不給人情的。於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兩日。使者很快回來報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瀕進香去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古怪的看家老頭。這老頭告訴他們:「你們要任,就請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著。遲了,恐怕常來進香的人住了。」法師一聽,甚是高興,說道:「這樣甚好。那屋子雖是皇家的,但並沒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錯的。」便決定親去看現一番。因為平素常有人來投宿,那老頭也習慣了接待客人,所以雖然設備簡單,卻也料理得很是整潔。

法師及其隨從到了宇治院,環顧四處,只覺荒涼陰森,倍覺恐怖。於是催促幾位法師趕忙吟經湧文,攘災驅邪。陪同去初徽進香的阿閣梨與同行僧人,想明白此地是怎樣一個所在,便點起一盞燈,叫一個下級僧侶擎著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房後面荒僻之處行去。到得那裡,只見林茂木豐,翁郁之中透出陰森,不覺一陣涼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見地上一團白色之物,並不十分分明。眾人好奇,便將燈撥亮一些,走近細看,好像是一個活物呆坐著。一僧人說:「大概是狐狸精的化身吧?可惡的東西,要它顯出原形來!」便再走近一點。另一僧人說:「喂,不要走近去,怕是個妖怪呢。」於是就舉起降伏妖魔的印來,眼睛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眾人驚悸不已,幸好都是禿頭的和尚,否則真會毛髮直立呢。倒是擎著燈火的那和尚毫無懼意,遠直逼攏了去。只見那東西長髮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平的大樹根上飲聲抽泣。眾人驚訝不已,說:「這倒是奇了,還是去請法師來看看吧。」連忙去見法師並把所見情況告訴了他。法師也覺稀奇,道:「狐狸精變作人形,往昔只聽說而已,倒從未見過。」說罷,便召來四五個隨從,同他前去看個究竟。到了那裡,見那物仍如僧人剛才所言之狀,並無什麼變化。不覺疑惑起來,但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邊守候。希望天亮時,能看個分明,看看那東西究竟是妖還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動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語。過了好一陣子,他似乎看清,說道:「這是個女人,並非什麼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難之事,過去問問她把廣一個僧人疑惑地說:「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會到這院子裡來呢,恐怕也是被什麼妖怪騙了,帶到這裡來的。這對病人怕是不吉利吧。」於是法師便吩咐那個看家老頭來問個究竟。寂夜中人回音沖蕩,更增恐怖。那老頭好不容易歪歪地從屋裡出來了,僧人問他道:「這兒是否住有年輕女子?」便將那指給他看。老頭答道:「這是狐狸精在作怪,這林子裡常鬧妖怪。前年秋天,住在這裡的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這裡來找,哪知那精怪卻不慌不忙,像無事一般呢?」僧人問:「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沒有死,照樣活著。那精怪倒不會傷人的,只不過嚇嚇人,逗人玩罷了。」他毫不經意地說,彷彿這事已習以為常,不必大驚小怪。眾僧說道:「如此說來,眼前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結果吧?還得仔細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燈的僧人走近去詢問。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還是鬼?聞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處,你能隱瞞得了麼?還不快快如實說來!」良久不見動靜,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臉,也哭得更加厲害了。僧人又道:「喂!可惡的東西!看你能隱藏到哪裡去!」他極想弄清她的面貌。忽又想到這不定是從前在比睿山文殊樓中所見的那個面目猙獰的女鬼,不免躊躇起來。但眾人都看著他,便逞強去剝她的衣服。那女人頓時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僧人道:「無論如何,世間不會有這等怪事。」定要看個明白。此時天不作美,忽地下起雨來;來勢異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讓她獨自呆在雨中,肯定活不了。還是將她挪到牆腳下去吧。」法師這時也開口說道:「我看她實是一個真正的人。若是這樣,眼看一個活著的女子扔棄在此,而不救助,實乃罪過。便是地中魚、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盡力相救,恐也是不對的。生命短暫,所以應當萬分珍惜。緩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呢?無論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遺棄,或者被人誘騙,總是不幸的。這樣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現在先給她飲些熱湯,看是否能救。倘若盡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無法的。」便吩咐把這女子抱進裡面去。徒弟中有人異議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內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進這非人非怪的東西去,豈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說道:「姑且不論她是否是鬼怪化身,現在畢竟是一個活人,豈能見死不救,而住她死於大雨之下,到底殘忍了些啊。」眾說紛紜,法師也顧不得許多,只讓那女子躺在一個僻靜隱蔽處,以免那些僕役看見,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遷到宇治院暫住,不料下車的時候病勢更轉惡劣,眾人憂慮不堪,不免又忙亂奔走了一回。法師等到母親病勢稍緩,便問徒弟道:「那女子現在如何?」徒弟回道:「還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氣迷住了。」法師的妹妹聽見了,忙問是怎麼一回事?法師便細緻地將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聽了,頓時哭泣起來,說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個夢呢。是怎樣的一個人?快讓我看看去。」徒弟道:「就在這東面邊門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見那女子被孤零零地拋在那裡,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細地看了一回。但見那女子年輕美貌,身穿一件白線衫子,下著一條紅裙。雖然衣衫凌亂,濕痕斑斑,但依舊香氣悠悠。妹尼僧細細端詳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說道:「這是我的女兒呀,是我日夜悲悼思念的女兒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這女子抱進室內去。那些特女未曾見過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並不害怕,便無所顧忌地把她抱了進去。那女子雖然衰弱已極,卻還能勉強睜開眼來。妹尼僧對她說道:「你說話呀,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一個人來到此地?」但她似乎沒有知覺。妹尼僧便拿了湯來,親手餵她。可是仍是氣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語。妹尼憎想:「可憐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的悲傷麼?於是喚來阿閣梨,吩咐道:「這個人恐怕不行了。請你快快替她祈禱吧。」「我早就說過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費心機呢?」阿圖梨不以為然,但終是未能拗過尼僧,不得不向諸神誦般若心經,又作祈禱,法師也走過來探視,問道:「怎麼樣了?她究竟是被什麼東西作祟呢?」眾人見那女人仍是毫無反應,昏昏如故,不免又紛紛議論起來:「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沒想到我們被這種不祥之事糾纏於此,實在晦氣。然而這女子看來是個身份高貴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拋棄在這裡。唉,這真叫人為難呢」妹尼僧連忙阻止他們,說道:「小聲些!不要叫人聽見。否則會再籌來麻煩呢。」她很是憐愛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力盡心地照料守護她,對她竟比對患病的老母更細心體貼呢。這女子雖然來歷不明,但她那美麗、淒楚的樣子,也獲得了眾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紛紛倣傚尼僧,悉心呵護,希望她活過來。這女子有時也睜開眼睛來,但那眼淚只是淌個不住。妹尼僧看了,對她說道:「唉,真傷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薩引導你來代替我已失去的愛女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傷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緣。你總得對我說幾句話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即使能活過來,也是毫無用處的廢人了,徒給你增添負擔。我實在有愧,請你還是把我扔進這條河裡去吧。」聲音輕若游絲,尼僧好不容易才聽清楚。見她如此說,不由更加悲傷地說道:「你好不容易說話了,我正高興呢。想不到你說出這等難聽的話來,為什麼要說如此淒絕的話呢?我怎麼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麼原因來到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閉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剛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傷殘才如此絕望麼?於是細心察看,見並無異狀,心中頓又生疑:難道真是出來誘惑人心的精怪麼?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閉居了兩天,整日替母尼僧和這個女子吟經湧文,祈禱平安。然而,眾人見仍無好轉,心中疑慮更甚。附近鄉人之中,有幾個曾在法師處當過差,聽說法師在此,便趕來訴!日問候。言談中提及道:「原嫁與意大將的八親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們幾個也去幫辦喪事,因此未能及時前來拜謁,尚望見諒。」眾人聽了,甚是詫異。妹尼僧暗想:「這樣說來,這女子莫不是那女公子的靈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懼頓生。眾侍女也道:「昨日晚上我們都望見火光,可能是火葬吧。儀式似乎並不隆重呢。」鄉人答道:「是啊,他們有意辦得簡單,不願過分鋪排張揚。」幾個鄉人因剛辦過喪事,唯恐身上不潔,所以未進內室,只在外面交談幾句就離去了。傳女們說:「董大將愛上八親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剛才所說的女公子又是誰呢?董大將已經娶了二公主,決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吧。」

過了幾日,法師母親病已痊癒,同時方向木利的時期也已過去。眾人覺得久留在這荒僻之地實在枯燥乏味,便準備回家。侍女們說:「那女子還非常衰弱,怎麼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擔心啊!」但只得備了兩輛車,派兩個尼憎在老人坐的車子裡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車子裡,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車子緩走慢行,並不時停下來給那女子喂湯服藥。她們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遙遠,眾人歸家心切,便兼程趕路,深夜時分,總算抵達了家門。僧都照料母親,妹尼僧照料這個不明來歷的女子,都從車上抱下來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時有發作,然而經過一路長途顛簸,免不了又發病幾日。法師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親痊癒,才又依舊上山修道。

法師深恐外人知道他帶了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回來,對他不利。所以凡是未親見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訴,即便知道的,也是嚴加告誡。妹尼俗也嚴禁大家外傳,她深愛這個女子,生怕有人來尋了會。她常想,如此一個嬌貴的女公子怎會落魄潦倒在這鄉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進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後母之類的人偷偷地拋棄在那裡的。儘管猜疑種種,然而終無法明確。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點恢復健康。但是數日來仍是昏昏噩噩,全無生氣。到最後她也不得不懷疑,或許這女子再無生望了。雖是這樣認為,但仍是盡心盡力地看顧。於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夢對人宣講,並請以前曾為這女子祈禱的阿閣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1以祈平安。

妹尼僧繼續悉心照料這女子,不覺過了四五個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見好轉。她萬分苦惱,只得長書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師求救。信中說道:「我想請兄長下山來。救救這女子,既然時至今日她尚未斷氣,想必不會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糾纏住她的緣故。尚望兄長慈悲為懷,普渡眾生!若要你入京,當然不便,但到我這山居來總是無妨的吧。」言詞情真意切,頗使人動情。法師回書道:「此事確實奇怪,此女性命能持續至今,實乃我佛佑她,倘若當日棄之不管,實乃我佛恥辱,罪過不淺啊!此次與她邂逅,定是緣分至此吧。我定會前來竭力救助。如果救助無效,只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師很快就下山來了。妹尼憎高興得再三拜謝,並把那女子數月以來的情狀—一相告。她說:「病得這樣長久的人,沒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減,容貌未變,顯得清秀動人。我時常認為她馬上就要嚥氣了,可一晃數月,仍然活著。」法師聽了,不由感慨道:「我最初找到她時,就覺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讓我再去看一看吧。」便過去細緻端詳,說道:「這容顏確實狀若天仙,若非前世積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為某些過錯,而遭此災厄吧。不知你聽到了什麼消息?」妹尼僧說:「沒有,一點也不曾聽到。總之,這人是初懶的觀世音菩薩賜給我的。」法師說:「大概是某種因緣,才使菩薩垂憐於你,恩賜你這樣一個女子。要不是這樣,怎能有此好福份呢?」他認為此事奇特,便開始替她降魔驅邪,祈佛保佑。

這法師長年隱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喚,也不願前去。不想現在為一個女子卻輕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曉,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眾人顧及到這些,因此禱告進行得更為隱秘。他對眾徒弟說:「務請大家不要聲揚,我雖然屢次違犯佛門清規,但決不捨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錯。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實在難逃此難,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們說道:「若有小人亂造謠言,實是褻瀆我佛,麥道天譴。」於是法師立下種種誓言,說:『「此次祈禱若不見效,死不罷休!」便通夜祈禱,直至天明,方才把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後叫它說出來:是何種妖魔?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闊梨來合力祈禱。於是幾個月來絕不顯露的鬼魂,終於被制服了。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聲叫道:「本來我是不會到這裡來被你們制服的。只是我過去在世之時,也是一個一貫堅持修行的法師。只因我是飲恨而去的,故而久久彷徨於幽冥之路,無法超生。這期間我住在宇治山莊,前年已制死了一人。現在這個女子是自己要棄世。她終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厭倦了塵世,方才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沒有想到竟有菩薩護衛著她,使我沒能遂願,而最後反被你這法師制服了。現在我就走吧!」法師便問:「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大約是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說出幾個字來。

果然,鬼魂去後,這女子的神智頓然清醒了。便睜眼看看周圍,見大都是衰老醜陋的僧人,並不認識,彷彿自己不知不覺中到了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常悲傷。她努力回憶,但是連自己住在那裡、叫什麼名字也不大記得清楚,更不用說清晰鮮明的過去。她只記得一點,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盡。但現在來到了什麼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漸漸地記起來:「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覺得自己命運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們熟睡後,悄悄偷出房門。那時夜風淒厲,猛烈異常。我孤身獨行,更覺毛骨悚然,嚇得分不出前後左右,只管沿著廊簷走下去。黑夜迷離,方向難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後退,我便絕望不已,喊道:『我堅決要離開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請你們快來把我吃掉吧!』一陣恍館後,便看見一個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過來,對我說道:『來。到我那裡去吧!』我彷彿覺得他抱起了我,心想這大約是匈親王吧。我漸漸迷糊昏沉起來,只覺得這男子把我放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見了。沒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難,便十分悲傷,哭個不住。哭著哭著就昏死過去,便什麼也記不起了。現在聽這裡的人說,我在這裡已經過了許多日子。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醜態豈不全被他們看到了?」她感到難為情極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終於復甦,並且又弄出許多事來,於是黯然神傷,情緒更加消沉,不僅不吃東西竟連湯藥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見她如此決意,急得淚流滿面,對她說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現在熱度已退盡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興呢。不想你卻又如此。」說罷,竟嚶嚶啜泣起來。於是她更加悉心地守護著她,其他人也因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憐愛。這女子心中雖然仍想求死,但見眾人如此情深,便逐漸進食,有時還能坐起來。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緣故,只是面龐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興不已,時常默默祝願她早日康復。有一天她忽然對妹尼僧要求道:「請允許我削髮為尼吧。否則我就不願活在人間了。」妹尼僧說:「你這般容貌秀麗的女子,怎麼捨得讓你當尼姑去過青燈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過,只得把她頭上的秀髮略微剪掉幾根,算給她受了五成。但這女子心中並不滿意,只是她性情溫順,不便強求,只得將就如此。法師見那女子已無異狀,便對妹尼僧說:「看來她的身體已無大礙,只需以後加強調養,求其身心痊癒即可。」說罷,告辭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這樣一個美麗異常的女子,恍如做夢一般,心中一面感謝菩薩恩賜,一面甜滋滋地親自替她梳頭。病中全然不顧頭髮,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著。然而一絲不亂,現在解散開來,依然亮麗柔順。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們看著嬌美艷麗的浮舟,只覺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隨時都會飄飛起來。她們對她說道:「你為什麼如此悶悶不樂呢?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你,你為什麼總是不肯親近我們呢?你究竟是誰?家住哪裡?為什麼來到了這個地方?」她們定要問她。她以此為恥,不便如實相告,只得掩飾說:「大約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從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我曾經想奪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簷前沉思。有天晚上,一個人突然從庭前的大樹背後走出來將我引走了。我只記得這些。此外,連我是誰也記不起來了。」她說時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歎惜。後來又說道:「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我還在人世,否則,會有許多麻煩的。」說完就嗚咽起來。妹尼僧也覺過分盤問,會使她更傷心,便不再問了。妹尼僧疼愛這女子,甚於竹取翁疼愛赫映姬。因此時常提心吊膽,怕她遁去,消逝無蹤。

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個品質十分可貴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對這女兒她十分疼愛。夫死之後,她招贅了一位貴公子為婿,全心動照顧他們,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兒又死了。她悲痛欲絕,便削髮為尼,遁入空門,從此隱居在這山鄉之中。每逢寂寞無聊之時,常常憶起女兒。憂傷悲歎,總想找一個酷似女兒之人,作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遺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到了這女子。其模樣姿態不僅像,而且比她的女兒更優越許多呢。她雖然疑心是在做夢,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這妹尼僧雖已年屆五十,卻依然眉目清秀,風韻猶存。舉止態度也頗為文雅。她們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從前所居的宇治山鄉好得多。房屋建造別緻,庭前樹木前郁蔥蘢,處處花草艷麗動人,水聲淙淙,自是情趣無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麗,天空清幽,令人感慨萬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許多青年女子依著當地農家姑娘的習慣,高聲歌唱,歡笑自如。驅鳥板2的鳴聲別有趣味。這使得浮舟回憶起當年住在常陸國時的情景。這地方比夕霧左大臣家落葉公主的母親所居的山鄉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樹翁郁,山風襲來,松濤陣陣,似有千軍萬馬隱藏其中。細聽,又覺無限淒涼。浮舟整日閒著,只是誦經念佛,寂然度日。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個名叫少將的小尼僧合奏音樂。妹尼僧彈琴,小尼則彈琵琶。妹尼僧對浮舟說:「你也該來玩玩音樂,沒事時這樣玩玩也好。」浮舟暗想:「我從小命苦,從未有過撫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風雅之事,實在可憐!」她每次看見這些年事已長的婦人吹蕭鼓瑟,玩弄絲竹以遣寂寞,總是不勝感慨,覺得自己此身實在可憐,枉來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憐自歎。於是在寫字的時候止不住吟詩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願,誰知柵欄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憂傷。慮及今後度日無方,更覺悲從中來。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總是吟詠唱和,回憶昔日,講述種種故事。但浮舟無以應對,只是獨自沉思。又寫詩道:

「風塵流落子然身,親朋未知不相詢。」她常常想:「我已離家多時,不知母親和乳母怎樣了?恐怕她們早以為我沒在人世了。那她們是何等的悲傷和絕望啊!可她們哪裡知道我還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現在的痛苦和寂寞呢?從前那些左右人等,木知又在哪裡呢?」

妙齡女子要隔絕紅塵,真正經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裡,原本是不容易的。因此常住在這裡的,除了七八個年紀很大的老尼外,幾乎再沒其它人了。她們那些住在別處或在京中服役的兒女孫輩們,便常常到這裡來訪問,浮舟擔心:「這些常來訪問的人中,如果誰將我還活著的消息傳到與我有關的人那裡,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做了不軌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豈木把我當作世間骯髒下流的女子麼?那將是多麼羞辱啊!」因此她從不和這些來訪者相見。她總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兩個侍女,一個名侍從,一個名可莫姬的,時常倍伴左右。這二人無論容貌性情,都比不上她以前所見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難耐,感慨萬端。想起自己從前詠的詩句「但得遠離浮世苦」,彷彿這裡便是遠離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這裡。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對這裡的一切人隱瞞有關她的詳情。

再說妹尼僧從前的女婿,現已升任中將。由於他弟弟拜了法師為師,此時正跟著法師隱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時常途經小野去看望他。這一天中將順路探訪,聽見喝道開路之聲,浮舟遠遠望見一個相貌威武的男子走進山莊來,便回想起從前黛大將悄悄到宇治山莊來訪時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這小野山莊雖然是個十分荒僻處所,但主人卻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潔。中將帶了一群服裝各異的青年侍從,走進這院子裡來,侍婦請他在南面就坐。中將便坐在那裡細賞園中那開得鮮艷燦爛的霍麥花、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歲年紀,看上去卻持重老成,通曉世故。妹尼僧立在紙隔扇旁邊。末開口便先哭了起來。好一陣才說:「雖然光陰逝如流水,過去往事也愈來愈遠了。但賢婿仍能記著舊日情誼,至今還遠道來看望,實在令人感動至深。恐怕這又是緣份吧。」中將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無時不在懷想。只因岳母住地遠隔喧囂塵世,所以不敢常來打擾岳母清靜。我弟修道山中,實使人羨慕。但每次進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懇請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訪。這次臨行,謝絕了請人,方敢來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說:「你說羨慕入山修道,實是沿襲了時下流行之說。若能不忘昔日之誼,不沉溺於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盡了。」便用泡飯等物招待隨從人等,請中將吃的是蓮子之類的東西。中將也因這是從前常住的地方,也並不覺得陌生。忽然降下陣雨,中將一時無法走了,只得留下來與岳母從容敘談。

妹尼僧見女婿如此賢順,不由想道:「我的女兒已死多年,悲傷也沒有用了。倒是這樣一個品貌俱佳的女婿,到頭來還得成了別人家的人,真是遺憾。」她私心甚是疼愛這女婿,所以便毫無隱藏地把心中所虛和盤托出來。那浮舟此時見妹尼僧與中將談興甚濃,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憶起過去來。她穿一襲毫無光彩的尋常白衫子。在她看來,樣子必定是醜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荊權的浮舟,更顯得天生麗質,超凡脫俗。妹尼僧身邊的傳女說:「那新來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將大人來訪,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緣呢?如今,一個是家中無婦,一個是小姑獨處,不如中將大人娶了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呢。」浮舟聽見她們這樣說,大驚道:「哎呀,不行!我在這世間活下來,如果再作了人妻,豈不又要徒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卻此事。」

妹尼僧回內室歇息去了。中將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知是過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將君。便喚她過來,對她說道:「我想從前那些侍女恐都離去,故不便來訪。你是否會責備我薄情寡義呢?」尼僧少將君是個親信的侍女,便回憶往事,對中將說了許多悲傷的話。中將忽又問道:「剛才我經過走廊時,適逢大風將簾子掀起,偶然看見一個長髮披垂,模樣非同尋常的人。我正納悶出家人的居處怎會有這等的人物?能否告訴我此人是誰呢?」少將君知他已經看見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給他仔細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動心不已。」她心中思忖著,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後,夙夜思念不已,難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了這個人,與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從容見上一面吧。」中將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瞭是怎樣的一個人兒,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覺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將君探問詳情,但少將君始終不肯實情相告。她只是說:「以後自然會明白的。』衝將也不便追問,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正在這時,隨從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將便告辭而去。經過園中時,折了一枝女郎花,獨立庭前,有意無意地吟道:「銷衣修道處,何用女郎花?……」

中將離去後,幾個老尼俗相互稱讚道:「他顧慮到『人世多謠言』,到底是個正派人。」妹尼俗也說道:「這個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穩重,確實難得!我遲早也要招婿,還是像過去一樣招了他吧。他雖和籐中納言家女公子結了婚,但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親那裡的。」於是對浮舟說:「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願說與我,不免令人擔憂啊!我近年沉浸在喪女的悲痛中,直到你來到我面前,方才淡忘了愛女,世上那些原本關懷你的人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淡忘你的,那能長久不忘呢?」浮舟聽了這話,悲悲慼戚,嗚咽起來,含淚答道:「我對媽媽那敢隱瞞半點呢?只因經歷了這一番特別遭遇,便覺世事如夢。我彷彿已身處陌生世界,竟記不得人世間曾有照拂過自己的可親之人,眼下恐只有媽媽一人了。」她說時半嬌半泣,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將辭別小野,便上山拜訪法師。法師認為貴客臨門,便叫人誦經禮佛,彈弦奏管,徹夜之談,天明方散。中將和那當禪師的弟弟更是無話不及,閒話中說道:「此次途徑小野,曾到草庵訪問,心中不勝感慨。想不到削髮被級,遁入空門之人,猶有如此風雅情懷,真是難得的啊!」後來又頗有些神往地說:「我在那兒有一個發現呢,偶然間,我窺見一長髮披垂的美麗女子,身材決非等閒侍女。如此美貌女子,住在那種地方可不適宜呢。整日與尼僧經佛相處,坐看回升日落,臥聽木魚清音,這實在是很可惜的。」禪師答道:「聽說這女子是她們今春赴初做進香時偶爾得到的。至於詳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將卻感歎道:「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身世怎樣,想必是心受創傷而看破紅塵。因而棄世隱身在如此荒涼僻靜之處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說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將下山返京。道經小野,他道:「過門不入實有無禮之嫌。」便又進草庵拜訪。妹尼僧和眾傳女見中將再來,仍是熱情接待。雖然眾人今日服飾一新,風韻猶存,可妹尼僧卻是愁容滿面。談話之中,中將趁機問道:「聽說有一女子在這裡,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廣妹尼僧很有些為難,但又想到中將一定已經發現了那女子,不告訴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說:「自女亡後,悲痛難抑,不想最近偶然得養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卻不知這女子有什麼傷心之事,一直鬱悶憂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還活在世間,所以只想躲藏在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無法找到。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中將說道:「哪敢懷著輕浮之心,忍受深山跋涉之苦來造訪。實乃將其比擬為亡妻而加以懷念,並無非分之想,怎麼可以把我當作外人而加以拒絕呢?她究竟為了什麼事而毫不眷戀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與他一見。臨走時,在便箋上寫下一首詩道:

「艷艷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雖迢迢人,設防也護君。」叫少將君送與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這詩,便勸浮舟:「此人溫文爾雅,修養甚好,用不著顧忌,還是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願,托辭說道:「我的字可丟人現眼了,恐有辱人家法眼,哪敢復詩呢?」妹尼僧說道:「這樣做可失禮得很呢!』無奈中只得代她寫道:「剛才我曾對你說過:此女厭惡人世,實非尋常女子。

「厭世惡俗女郎花,移根生長草庵下。誓不相隨別人意,憂思亂我愁無涯。」中將想到這畢竟是初次相見,不復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後,中將時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問候,又恐冒犯佳人,只得作罷。思念不斷,常常神思恍館。於是中將在八月十日過後,按捺不住,便趁進山獵鳥之機,又去小野草庵尋訪了一回。仍舊呼喚小尼僧少將君傳話進去:「自從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緒不得安寧—…·」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應對的,便代答道:「可能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爐吧。」中將進屋坐定,向妹尼憎詢問道:「前日聽說此女子有滿腹傷悲之事,可否見告,讓我知道得詳細些?我也常常感到萬事不能稱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門,怎奈雙親不允,以致身陷俗世,心情鬱結,愁悶不堪,很想與傷。動飲恨之人互吐胸中積悶呢!」妹尼僧見中將對浮舟的愛慕之心溢於言表。便似母親樣惋惜地說道:「你所尋之人,此女倒是合適。可惜她厭棄紅塵,無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門。如此妙齡少女,心意如灰,出家之後結局實堪憂慮啊!」說罷,走進內室,勸導浮舟:「你這樣冷淡待人,實乃失禮吧。對禮尚往來之事,你還是略微應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蓮花,浮舟還是冷淡地答道:「我對如何待人接物一點也不懂得,完全是個不中用的人了。」說罷就躺臥下來。久候不見回音,中將催問:「怎麼沒有回音?太無情了!『約會在秋天』這話定然是騙我的。」他十分苦悶怨恨,便又吟道:

「國念佳人候,草庵尋芳姿。重露濕衣襟,愁歎徒停摻。」妹尼僧聽見了,對浮舟說道:「你聽見麼?他有多淒苦,你總該回復他一次吧!」她力勸浮舟和唱。但浮舟實在不願作戀情詩。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後就要常來求和詩,這樣豈不自尋煩惱,因此一直緘口不語。雖覺掃興,但又無計可施。這妹尼僧年輕時原是個風流人物,今雖已老,情思猶存,就代答一詩道:

「造途赴秋郊,雙驛披寒露。濕霧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詩將使你難堪了。」

簾內眾侍女,見浮舟如此固執,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覺二人十分可憐。便力勸道:「今日中將特意來訪,你謹慎地應酬他幾句,恐無妨大礙吧廠她們想打動浮舟。這些女子雖已落髮為尼,與青燈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斂,有時蹈襲時俗,唱些粗劣艷歌。因此浮舟深恐她們放進那男子來。她倒身橫臥著想:「我命定是個苦惱中人,又不幸苟延殘喘,將來會淪落到何種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遺忘我。」此時中將傷心欲絕,一忽兒吹笛,一忽兒獨吟「鹿鳴悽慼」;;後來恨恨地說道:「我是懷念故人才來此探望,卻未料遭如此冷落。看來已找不到撫慰我心之人了。可知這裡也並非『無憂山路』廣說罷欲動身回府。他原想:「若是過分沉潤女色,當然不成體統。我只不過是偶見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罷了。既然她拒我於千里之外,比深閨佳人還更躲避人,那還有什麼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說道:「何不在此欣賞『良宵花月』5中將沒精打采地答道:「我心連些許慰藉都不能尋到,還有什麼值得欣賞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將那美妙動聽的笛聲來,便贈詩曰:

「望月月已近山邊,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潔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她作了這首直率的詩,便對中將說道:「這是我家小姐所詠。」中將見詩知意,又興奮起來,答詩曰:

「蒙君誠摯留我宿,擬將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窺香閻閣,不枉此行苦艱辛。」

再說中將笛聲悠揚動情,逗引得八十多歲的母尼僧也從屋裡走了出來。她大約沒認出中將是何人,放並無顧忌。只是聲音顫抖,咳嗽連連地同其閒談往事。她興致勃勃地對女兒說:「我們來彈琴應和,那麼?就彈七絃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無限!侍女們,拿七絃琴來!」中將在帝外推想這是那母尼僧。他想:「這樣年老的人活到今天實在不易?她的外孫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夢,人世無常啊!」便在笛上用盤涉調吹出一個美妙的樂曲。曲罷說道:「如何?現在清彈七絃琴吧?」妹尼僧本來是個頗愛風流的人,謙虛道:「我的琴怕彈得不入調,你的笛聲可是美妙無比呢!」說罷便彈。由於彈七絃琴的人日趨減少,倏然聽來,更顯得新穎動聽。琴笛聲與松風隱約應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來。那老尼僧愈加感動,深夜仍毫無倦意,只管坐著聽賞。一曲剛畢,她說:「我年輕時也曾彈過和琴。但恐現在彈法已變,所以我家那法師阻止我說道:『母親年事已高,琴藝不佳,還是應以念佛養生為樂事,操持此等!日技,實乃無聊呢!」所以不便再彈,但私下裡我還保存一張極好的和琴呢。」見她技癢難耐,大有躍躍一試之態。中將竊笑不已,笑道:「法師阻止你,太沒道理了!那極樂淨土之中,菩薩們也演奏音樂,天人也表演舞,都是很莊嚴的。這怎會有礙修行呢?今夜定要一聽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給他這麼一說,頓時興致高漲,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來!」說時咳嗽不止。眾人雖覺難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後,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撥弄曲調,也不配合剛才笛聲的調子。別的樂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為眾人是要單獨欣賞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覆彈奏幾句奇怪的古風曲調。中將假意讚道:「彈得真好呵,我從未聽到這樣悅耳的歌調。」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將說的。便自得地說道:「現今的年輕人可不喜歡這種音樂呢。數月前來到這裡的那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蠻漂亮。然而一點不懂得這種風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間裡,實在無聊。」妹尼僧見她竟在中將面前非笑浮舟,很覺尷尬。老尼僧盡興之後,中將便告辭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聲悠揚,遙遙傳到小野草庵中,聞者無不感動,竟輾轉反側,長夜難眠了。

翌日,中將派人送信來說:「昨晚因為思念故人,戀慕新人,心緒煩亂,難以久待,只得匆匆歸去。未忘舊情歡,難求新良朋。放聲通宵哭,萬頃愁更苦。尚望小姐能諒解我之苦心,否則,豈敢失之禮儀。」妹尼俗讀了來信,淒然流淚,回信道:

「聞君王笛音,慕記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熱淚橫。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風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將覺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觀,看罷就丟在一旁了。

自此以後,中將的情書猶如凋零之秋葉綿綿而來,很使浮舟厭煩,她認為天下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對眾人說:「還是讓我出家吧,此等念頭方能快快斷絕。」於是只一心念佛誦經,想早日斬斷種種塵緣。她一個妙齡女子,全無青春情趣。使妹尼俗等人懷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賽雪,實在惹人喜愛,常使妹尼俗不自覺地原諒她的一切缺陷,仍時時看護著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獲至寶,欣喜異常。

轉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進香還願。多年來,她思念亡女,痛徹心肺。不想菩薩賜福還她一個酷似女兒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謝還願。於是便對浮舟說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這一路偏僻,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雖說天下菩薩相同,但初做那兒更加顯靈,有很多例子足以說明呢。」她力勸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從前母親與乳母也常常帶我到初徽進香。然而並無應驗,連求死也不能如願,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難。如今跟著這些不熟識的人前去,有何意義呢廣她心中害怕,不願同往,但表面上並不怎麼堅持,只是答道:「我總覺心緒不好。如此遠程,恐只會徒增煩惱,因此顧慮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強,見浮舟的習字紙中夾著一首詩:

「孤身多沉浮,在世渾如夢。意不赴古川,復看二青村。」便戲言道:「你提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見』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觸動,不由得一驚,臉上頓時出現一抹紅暈,更使那面容嬌美無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詩曰:

「不識雙杉根,理應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輕裝前往,但拗不過眾人,只得留下能幹的尼僧少將和另一個叫左衛門的年長侍女來陪伴浮舟,帶領眾人出發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後,落寞地返回室內。想道:「我身世飄零,孤身在此除了依靠她外,別無他法。現在這人已經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閒愁難遣之時,中將派人送信來了。尼僧少將將信遞給浮舟說道:「小姐拆開看看吧!」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這以後,更加避著人,寂然獨坐,沉思不語。少將深恐她悶出病來,便說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連我也覺痛心。我們來下棋吧?」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雖如此說,然有意一試。少將便把棋盤取來。她自認為棋藝比浮舟高超,便讓浮舟先下。豈料浮舟棋藝不俗,不禁暗暗驚訝。於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邊下邊說道:「要是師父回來看見小姐的棋藝如此高明才高興呢!師父也是棋類高手。聽說她兄長早年酷愛下棋,以棋聖大德自比。有一次對我們師父說:『我雖不以棋道聞名於世,恐你的棋藝略遜於我吧。』兩人便拉開棋盤,結果法師輸了二子。如此看來,師父的棋比棋聖大德還高明呢!真了不起啊!」浮舟見她說得興致勃勃,年歲又老,再加上額發又不好看,感覺玩這種高雅的東西實不協調,頓覺厭煩,後悔今天自找麻煩開了先例。於是又勉強下了幾步,便以身體不適為借口,罷棋休息了。少將道:「小姐也應常找些有趣之事,調節一下,排遣孤寂。這樣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適呢!」秋夜風聲鶴唳,淒厲無比,浮舟百感叢生,獨吟道:

「秋宵悲苦雖不解,泣淚自傷冥思時。」

不覺中皓月升空,天色更顯清麗。中將便趁此美景親來造訪。浮舟慌忙避進內室,無以應對。少將不由抱怨道:「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來造訪,與你說幾句,於你又有什麼玷污呢?」浮舟見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闖了進來,更加擔心。她想推說出門去了,然而又覺得中將定是探聽實在方才來此。無奈,只得沉默不應。中將沒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氣沖天,恨恨說道:「我並不希望聽見小姐親口說話的聲音,惟願她能接近我些,聽聽我的傾訴,能相互指教罷了。」儘管他說得口乾舌燥,浮舟仍無任何答覆,中將氣憤不過,叫道:「真氣死我也!住在如此優美雅致之地,卻不識人間情趣。如此冷酷無情,難道是鐵石心腸?」隨即賦詩曰:

「山野淒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將見浮舟如此執拗,便責備道:「眼下師父遠行,人情世故,惟你應酬了,你這樣不置可否,也太無禮了!」浮舟無奈,只得低吟:

日月虛度不知憂,誤教尊君作愁人。」少將將此詩傳告中將,中將深為感動,卻又口氣不滿地對少將說道:「你們怎不多多開導她,請她稍稍走出來些呢?」少將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進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從未涉足過的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將大感意外,只得出來向中將如實相告。中將說道:「凡閉居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經歷過坎坷,遭逢過苦難,可她並非不識人情世趣之人,何以待我如冰?也許她在戀愛上經歷過苦痛吧?究竟她為什麼如此消沉厭世?尚望實情相告。」他懇切地探問著。但少將哪敢將真情說與他,只得敷衍道:「這是師父應該撫養的人。多年來疏遠了,上次赴初做進香時忽然相遇,便相隨了回來。」

浮舟無奈之下走進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尋隙躺了下來,卻怎麼也難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後鼾聲如雷。前面睡著的兩個年紀很大的尼僧,鼾聲之響絲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聽越怕,彷彿隨時都會被這鼾聲、這黑夜吞噬。她雖然並不憐惜生命,但因向來膽小,猶如赴水的人怕走獨木橋而折回來一樣o,心中不勝惶惑。女童可莫姬雖然隨她來了,可這時一聽中將在說那些動情的話,便身不由己跑了過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見她來,只歎是個不可靠的使女,中將無奈,只得起身回府去了。少將等都譏評浮舟:「如此膽小畏縮,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張漂亮的臉兒呢廣眾人終於紛紛睡覺了。

大約夜半時分,老尼僧咳嗽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浮舟,十分驚異,以手加額而視,叫道:「奇怪,你是誰呀?」聲音尖厲陰惻,目光緊逼,讓人不寒而慄。浮舟見她身披黑衣,燈光映襯臉色,更顯蒼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從前我在宇治山莊被鬼怪捉去時,因失去知覺,並不害怕。如今卻不知此鬼要將我如何對付了。回思從前種種痛苦,心情頓亂,偏又逢如此可厭可怕之事,命運何其悲苦!然而若我真個死去,也許會遇到比這更加可怕的厲鬼呢!」她夜不成眠,滿腦子都是舊日之事,尤覺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從未謀面的父親,一向只在遠東常陸國虛度歲月。後來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個姐姐,正高興從此有了依靠。哪知節外生枝,同她斷絕了交往。黛大將和我走了終身,本以為我這苦命人漸漸又有了好日子,豈知又發生了可恨之事,斷送了一切。回想起來,我當時因迷信他那『橘島常青樹』所喻與我『結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這般境地。這句親王實在可惡!意大將起初對我有些冷淡,而後來卻又愛我忠貞不貳。種種情緣,實在值得戀慕。若我還在人世的消息為他得知,多無地自容呵!只要我活著,也許還能從旁窺見他昔日的風采吧。我為什麼有這樣的念頭!這真是罪孽啊。」她就這樣神思遠近,直歎秋夜難明,好容易聽到雄雞報曉,幻想著聽到母親說話的情景不由暗自高興。天放大明時,她情緒又莫明地惡劣得厲害。直到這時可莫姬仍未回來,她便照樣躺著。幾個打鼾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們或是要粥,或是要別的什麼,嚷個不停。她們對浮舟說:「你也來吃一點吧。」說著,送到她身邊來。浮舟見她們伺候如此笨拙,使委婉地拒絕了,但她們仍要堅持。正僵持不下,好幾個低級僧人自山上來,報:「僧都今天下山。」這裡的尼僧甚覺奇怪,問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宮中舉行祈禱,因法師未去,沒有見效。所以昨天兩次遣使來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師只得今天親下山去。」那僧人神氣活現地說。浮舟忽然想道:「法師來得正好,我不如大膽求他,讓他了我出家之願。眼下草庵人少,正是天賜良機呢?」她就告訴老尼僧:「我心緒不佳,想趁法師下山之便,讓他給我落發受戒。請老人家代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裡,稀里糊塗答應了。浮舟便回轉房內,將發端稍稍解開,她撫摸著頭髮,想到再不能以現在模樣見到母親,不覺悲從中來。也許是生病的原因,她的頭髮略有脫落,然而仍然濃密柔長,好像黑亮的緞子。她淚眼汪汪獨自吟唱「我母預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時分,法師方來到小野草庵。侍女們早已灑掃齊整,便請他在南面屋子就坐。但見許多光頭和尚走來走去,亂哄哄一片。法師來到老尼僧室中,詢問道:「母親一向可好?妹妹到初瀕進香去了麼?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還在這兒呢葉母尼僧答道:「仍在這兒呢。她只說心情惡劣,正想請你給她剃度受戒呢。』掛師便走到浮舟房間門口,問道:『十姐在此麼?」說著,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雖覺難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認真應答。法師對她說道:「我們能意外相逢,定有些緣份,故我虔誠地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書相問,所以也不知你怎麼樣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淺拙,生活在此,尚能習慣否?」浮舟答道:「多謝法師好意,我原本決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殘喘至今,實在傷心。承蒙眾人照應,我雖愚笨,也知應真謝盛情。但我不想與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門,還望增都垂憐,幫我一了夙願。雖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尋常女子也。」法師見她說得如此傷心,勸說道:「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何必要決心出家呢?許多人出家時,自覺道心甚堅,但是天長日久,卻後悔木迭。這其中尤以女子為甚,但那時已經晚了。千萬要慎重決定啊?」浮舟啼哭著請求:『哦從小命運多樹。母親等也曾說過:『不如讓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態之後,更是厭惡世俗生活,一心只想為來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來常覺精神恍機還望法師明苦心。」法師想:「真是令人難解啊,這樣一個聰慧美麗的妙齡女子,居然毫不眷戀塵世生活。回想我為她攘解時驅逐的那妖魔,也聲稱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來她實在與佛道有緣。當初,若不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殞了。凡曾遭鬼怪所纏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後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對她道:「不管為什麼,只要一心向著佛門,總是諸佛菩薩所讚美的。我身為僧人,豈能反對。只是授戒之事,須得謹慎從事。我今夜須赴一品公主處,明日在宮中舉行祈禱,七天期滿回轉之後,再替你落發投戒吧。」浮舟想,那時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攔,那就晚了。她擔憂此事,定要當即舉行受戒諸事。於是再三請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後病勢越重,再受戒也覺遺憾了。且喜今日拜見,正是難逢之機啊!』怯師是個慈悲人,聽她說得淒酸,更覺其可憐,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經過這一番旅途勞頓,本想略事休息,再進宮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與你授戒吧。」浮舟欣喜不已,便取來剪刀,呈送出來。法師便叫來兩個增人,對其中一個阿閣梨說道:「請你給小姐落發吧。」這阿閣梨想道:「這女子確實身世飄零,憂思鬱結,若過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頭髮從帷屏垂布的隙縫裡送出來,這頭髮油黑亮麗、異常美麗,阿閣梨拿著剪刀,一時捨不得落下。

再說,少將與左衛門此時已在房裡與隨法師同來的熟人高興地暢敘。荒僻山野,難見舊人,一旦得見,忙論瑣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張來告時,少將方纔大吃一驚,連忙跑過來看,但見法師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說道:「以此略表儀式吧。請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這一說,浮舟便想起自己身世飄零,竟不知母親身在何方,忍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港港而落。少將急說道:「哎呀!這如何是好!師父回來又不知要怎樣罵我們了!」法師瞭解浮舟心情,只怕這話又惹她心緒煩亂,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將,少將雖心裡不滿,也不敢再有什麼話說,只是悻悻然。法師念動猖語道:「流轉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人無為,真實報恩者。」浮舟聽了,想起今日削髮,斷盡恩愛,真有些悲不自勝。阿閻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罷發,說道:「以後請尼僧們慢慢地修整吧。」額發則由法師親自剪落。儀式完畢,法師說道:「你的姿容已變,可千萬別後悔阿!」於是向她講述了種種尊貴教義。浮舟覺得長久的願望今天幸得辦成,真是可喜,一時心情輕鬆了許多,也覺得今後做人更有意義了。

眾人走後,草庵又歸於寂靜。夜來風起,其聲淒咽,少將等說道:「小姐在此孤獨寂寞,清靜度日,只是一時之事。榮華富貴之時,翹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便只能吟誦經文,與青燈古佛為伴,如此年輕,以後的日子如何度過呢?即使是日薄西山之人,到了離伴絕俗之時,也覺淒苦悲涼啊!」浮舟不以為然:「如今我才算遂心如願了。不再考慮人情世故,掙扎於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她只覺胸懷開朗,似乎減去了若干重負。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髮為尼之事,畢竟別人不讚許。今日我改穿尼裝,被人見了很難為情。頭髮剪後,末端鬆散,且又剪得不整齊,哪裡去尋一個不反對我做法的人,來替我修剪修剪呢?」由於顧忌重重,便關了門窗,終日躲在光線暗淡的屋裡。她天生寡言少語,萬難袒露心跡。何況現在身邊又沒有可以傾心相談之人。因此每有鬱結,便借筆抒懷,消遣度日,詩云:

「世人均作虛無看,曾棄此身份復捐。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話雖如此,心中總有些心傷。又詩道:

「曾別人世臨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傷心之餘,中將派人送信來了。草庵中人正為浮舟出家之事議論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將此事告訴了信使。那信使連忙回去報告了中將。中將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堅如此,連無甚緊要的回信也不肯一寫,一直疏遠於我。如今居然削髮為尼,真是遺憾。前天晚上我還同少將商談,希望能有機會仔細看看她美麗的頭髮。而今看來,真是永無機緣了。」惋惜感歎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來,說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輕舟遠影失,駛向蓮台去。我欲步後塵,化作蓮花身。」浮舟正當傷感,破例拆看了來信。更添無限淒苦,也許是同病相憐,便情不自禁地隨意在紙上寫道:

「孤心已飄遠,棄離浮世生。輕舟雖送去,猶未辨去徑。」叫小將另用紙張包好,送了過去,少將道:「送給中將,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而寫壞了。」中將得到答詩,非常珍視,然知事已無法挽回,徒自悲傷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進香回來,見浮舟已經出家,不勝痛惜,哭道:「作為尼僧,我本應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輕了,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壽世不長,哪一天夭壽實難預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禱,求諸菩薩保佑你一生平安無事了。」浮舟見尼僧如此痛哭失聲,不由推想:想我母親聞知我已死而又不見屍骨時,恐也是如此悲傷吧?便覺心如刀絞,只得默轉身子,默然無語。更顯淒美。妹尼僧又說:「你如此草率決定,真讓人傷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準備尼裝。別的尼俗也都來替她縫製法衣,教她穿著。她們皆遺憾地說道:「小姐來了,這山鄉頓時添了光彩,我們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正想終目相處,以解寂寞孤單。誰知你也步了我們後塵,真可惜可歎!」不由得又埋怨法師不該遂了她的心願。

法師的鑲解果然不同凡響,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癒了。世人無不稱揚,眾人深恐公主病後復發,仍將法師留住宮中,延長祈禱。雨夜岑寂,法師被明石皇后宣召去為公主通宵祈禱,遂遣散了勞累多日的侍女,只留下少數幾個陌傳左右。明石皇后梗也入帳內陪伴,向法師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想將後世之事托付於你了。」法師肩稟:「貧僧壽世不多,佛菩薩曾暗示貧增多次了。今明兩年恐難熬過。故一直幽居深山,潛心修煉。若非宣召,是決計不下山的。」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說道:「貧俗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春三月,老母赴初徽還願回歸時,偶傷風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涼宅邪休養,貧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將發現一女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后說道:「此事的確稀奇!」立刻害怕起來,忙推醒身邊睡著的侍女。除了黃大將所喜歡的那個叫小宰相君的傳女沒有入睡,聽見了譜都的講述外,其餘被叫醒的人皆莫名其妙。法師覺察到明石皇后後怕,懊悔說出此事。便不詳敘當時情景,只言及後來的事:「這回貧僧應召下山,路過小野草庵時又見了那女子,她出家之心已定,苦苦請求貧僧為她落發授戒,貧增見她態度誠懇,便給她剃度了。那兒的尼俗是貧僧之妹,原是衛門督的遺編。只因唯一的女兒亡故,痛苦之餘,意外地得到了這女子,自然十分高興,只把她當作自己的女J!。,全心全意地撫養。貧僧給她剃了度,妹妹很是埋怨貧僧。這也難怪,那女子實在是姿容出眾,非比一般,為了修行而失卻芳容,確也可惜。只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樣人。」這法師口舌靈利,講來滔滔不絕。小宰相君問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許美人呢?身世端倪,恐現已清楚了吧?」法師答道:「還不曾明白。不過眼下也許她已經說了。倘真的出自名門望族,時久總會露些形跡。當然山野人家也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兒。龍中木也生出過佛來麼」o?這女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輕微,蒙上天恩賜,方能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說,明石皇后便聯想到宇治那邊失蹤已久的浮舟。匈親王夫人也曾對小宰相君說過那浮舟離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師說的是此人,末便肯定。法師又道:「此女很怕外人知道她還活著,那樣子好像有什麼凶人在尋找她,所以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對小宰相君說:「是這個人不會錯了。你可告知戴大將?』膽她尚不明白燕大將和浮舟雙方是否都要隱瞞,終覺得木應急著告訴這個斯斯文文的蒸大將,所以終於沒讓小宰相君去說。

一品公主的病痊癒了。法師也告辭歸山。途中又轉到小野草庵,妹尼俗不住地埋怨他:「如此妙齡女子,出家會增加罪孽呢!竟不來告我,自作主張,實無理論!」但埋怨已無濟於事。法師回道「事已定局,應潛心修行,世之人老少與否,生死難卜,她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見法師如此說,很覺羞愧,法師又拿出些克羅、絹給她,說道:「拿去新製法服吧!依木用憂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照拂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之人尚且戀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恥恨何如呢?人世原本『命如葉薄』啊!」說罷又吟:「松門到曉月徘徊……」。他雖是增人,卻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說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風勢凜厲,刮個不止。法師又說道:『耿風蕭瑟的天氣,隱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淚。」浮別4道:「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難怪流淚不止呢!」便走近窗前,遠遠望見一群穿著各式旅裝的人,正一路行來。只有從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來的僧人,偶有看見,至於要上比睿山而經過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這些穿旅裝的俗人,浮舟甚是詫異。原來是因她而生怨的中將。心緒一直不佳,散心來此。見此處紅葉遍地,異常鮮艷美麗,頓覺心曠神怕。遺憾的是難找任情爽朗的女子,便對妹尼僧說:「寂寞無聊來此,觀賞紅葉,舊情難斷,可否借宿一夜?」妹尼僧睹此思彼,傷心吟詩道:

「山谷寒風勁,木葉落無聲。遊客思歇宿,惟歎樹無陰。」中將答道:

「淒清山鄉寒,幽人不復在。不堪空行過。閒坐徒看林。」他仍是念念不忘出家的浮舟,對少將君言道:「能否讓我窺視一下她現在的容姿呢?這可是你曾許諾的,不可言而無信。」少將只得進去探看。見浮舟打扮整齊,身穿淡墨色線納,內襯暗淡的營草色服裝,嬌小玲政,發端如折扇,沉靜鋪開。臉龐端莊秀麗,薄施粉黛,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掛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誦經,其模樣形如畫中人。如此標緻容姿,少將已多次看見,每次都仍忍不住一邊感歎,一邊為之惋惜流淚,可以想像,要是思慕她已久的中將見之,恐又生出無限感觸呢!於是少將便將紙隔扇鉤子旁的一小孔指與中將,又將阻礙視線之物技開。中將急木可耐,忙向洞中窺探了一回,大為感慨:「真沒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傾城傾國,天下無雙了!」他便覺得浮舟的執意出家完全是他追得過緊,彷彿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心中說不出的懊喪,凡欲泣哭出聲。又恐浮舟聽見,忙退避出來。他暗暗納罕:『如此標緻和悅之人丟失,總該有人來尋吧!世間倘是誰人走失或出家,恐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呢,而……」他左思右慮,甚是莫名其妙。又轉念一想:「貌美清麗如此的尼僧,實令人銷魂,我還得設法偷會此人。」便誠懇地托求妹尼僧,說道:「小姐以前木好與我相見。如今既已剃度授戒,與我見面總不會顧慮重重吧!望能多方開導,明我數次來訪之心,我本來只為木忘令嬡!日誼,哪知舊愁未消,新情又添啊!」妹尼僧答道:「我正愁此女孤苦伶什,無人托靠,你若不忘舊情,經常來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奪世已定,她不知如何可憐呢!」中將聽了這話,猜想此女和妹尼僧關係必然非同尋常,但終究不解其中奧妙。便說道:「我的壽命雖長短難量,但承蒙信任,定當竭力作好小姐的終身保護人。唉!果真無人來尋領麼?雖不明來歷亦無顧慮,但終有隔閡啊!」妹尼憎回言道:「倘她生在紅塵,世人知悉,必有人前來尋覓,但既已遁入空門,塵緣已盡,也不必如此了。」中將淒然作詩,轉與浮舟道:

「君棄塵俗為厭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將即向浮舟說了中將對她的深情厚誼,又轉告了中將的肺腑之言:「請視我以手足吧,相互間對訴已往之事,可好?」浮舟答道:「歉意之極,可我對你的深切懇請一點也不懂呢。」竟不回詩作答,心想:「我屢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願同其枯木,終老一生。」她長久倡郁愁悶,直到遂了出家之願後,方覺神清氣爽。有時也和妹尼憎吟詩對歌,下幾局棋,愉悅地打發時光。同時潛心修行,《法華經》自是熟爛於胸,其他佛經也讀了不少。一晃進入冬季,大雪紛飛,草庵之外積雪盈足,更是人跡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涼冷寂了。

轉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還末叩響小野草庵的門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聲不聞,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個詠「為汝卻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當時的情景,仍未忘記。念怫誦經之餘,常隨意習字作詩:

「彤雲蔽日野飄雪,觸景憶舊愁未消。」她常隱入沉思,想:「絕跡塵俗已一年有餘,可否還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來,挎只常見竹籃,盛了一些新漿嫩芽,專門送給妹尼僧。妹尼僧轉贈了浮舟。附詩道:

「帶雪新采嫩山菜。願君長樂青似蔬。」浮舟回詩道:

「官蓋山野新菜青,從命延年報君情。」妹尼僧深覺如此,感動地說道:「倘是塵線未絕,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該多好啊戶說罷竟嗚嗚咽咽起來。在浮舟的房簷下,幾株紅梅傲雪而開,芳菲依舊,她便油然想起「春猶昔日春」的古歌。對於紅梅,浮舟可謂情有獨鍾,是不是因為那「遺恨不能親」的衣香呢?後半夜做功課時,將淨水供於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來一枝梅花,那紅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幾瓣。浮舟獨自吟道:

「誰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離人惜春曉,梅香似衣香。」且說母尼僧有一個在紀伊國當國守的孫子,年約三十,相貌堂堂,氣度軒昂。此次從任地返京前來問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聾眼花,哪能閒敘得清,便轉來探訪。對姑母妹尼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邁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將不久於人世吧!我長年在外,不能隨傳祖母左右,一盡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當作父母看待了。常陸守夫人常來訪問麼?」大概是紀伊守的妹妹叫常陸夫人吧!妹尼僧答道:「一年年這裡愈發孤寂了,常陸夫人亦久不見音信,恐你祖母萬難等她回來了。」浮舟此時偶然聽提起常陸夫人,以為是自己母親,便側耳傾聽。紀伊守又道:「我回京時日已久,但公務繁雜,未能及時來探問。本欲昨日來此,不料蒸大將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親王山莊權住了一夜。因為:蒸大將曾鍾愛八親王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將悲痛之餘,又移愛於其妹妹,將其藏於此山莊,不料這妹妹去春也亡故。這回為辦週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與律師商討諸多事宜。我有心奉贈一套女裝,作為佈施之用;想在你這裡縫製,不知可好?至於衣料可叫他們趕緊織來。」浮舟聽了這話,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別人看見,忙背轉身子,朝裡坐了。妹尼僧問道:『所創\親王有兩位女公子,不知旬親王夫人是哪一位呢。」但紀伊守只顧自說:「後來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將對她不甚重視。如今意大將悔恨不已,悲痛萬分。大女公子死時,他也悲痛欲絕,幾乎看破紅塵,一了塵線呢。」浮舟深覺這紀伊守是蒸大將所親信的人,不覺害怕。但聞紀伊守繼續說道:「令人費解的是,兩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將神色黯然,甚是悲慼。他徘徊在宇治川岸邊,面對蒼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後來回到室中,在柱子上題一首詩: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無蹤。只餘飭心客,望江淚難收。」他寡言少語,滿面戚容。這種情深義重,風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見了也會怦然心動呢,我追隨黛大將多年,對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辦此人物,也能體味大將人品。」便聽妹尼僧言道:「意大將雖不能與六條院的光君相比,但當今世上,可數他們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霧左大臣怎樣呢?」紀伊守答道:『沙霧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學也眾,品德高尚。還有句親王,也是相貌堂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隨侍左右呢!」這一番話似乎專為浮舟而說。真讓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離奇,雖有關自身,也覺不是人間所有。紀伊守傾心吐膽訴了一回,便轉去了。

浮舟聞知黛大將對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親,她老人家也一定未從悲傷中走出來吧。縱使母女相見,可自己已出家為尼,也會讓她失望了。妹尼僧眾人受紀伊守的請托,此時正忙亂地料理染織,趕製女裝。浮舟見眾人為自己週年忌辰辦佈施品,甚覺荒誕,無奈不好說明,只得遠遠坐了觀看。這時妹尼僧對她說道:「你也來試試吧,你是很心靈手巧的呢。」說著就將一件單衫遞過來。浮舟又氣又惱,便不伸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臥下來。妹尼僧一見,忙放下手中活兒,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裡紅的褂子套在紅色的衫子上,對浮舟說道:「你該穿這樣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寫詩一首道:

「青衣護殘身,無意著錦裝。著時徒懷舊,傷悲斷人腸。」她又擔心地想:「我身世端倪遲早定會被他們探聽個明白,到時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無情了。」前思後想了一會,又從容說道:「舊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見你們縫製此種女裝時,方感懷於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會全忘,只是你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好生令人傷心!」我出家多年,手腳已愚策,哪能裁製好此種服裝,見到此,只令我又憶起愛女啊!不知你可否也像我思念兒女一樣思念你的母親?你的母親還健在麼?我明知女兒已不在人世,仍時時覺得她只是去了某個地方,有一天仍會回自己的身邊來的。像你這樣突然音訊全無,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浮舟慼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時,母親尚在。只怕現在已經亡故了。唉!回憶往事,只會徒增傷悲,所以不告知於你,並非隱瞞啊廣說罷淚流滿面。

且說餐大將辦週年忌辰法事已畢,想起和浮舟的因緣已成水中月鏡中花,不勝感傷,便盡力照顧常陸守的兒子。浮舟的異父兄弟已經成年的擺升為藏人,或者到他自己的大將府裡去當將監。未成年的,則擇其中面貌清秀者作為隨從,以供使喚。一個腰俄雨夜,袁大將去拜訪明石皇后,此時傳從甚少,兩人便對訴已往之事,戴大將言談道:「前年我愛上了荒僻的宇治山鄉中的女子,世人譏議不止。然我以為因緣乃前世所定,便不斷去造訪。後來發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樓空,前去甚少,前幾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從中來。那聖僧的山莊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明石裡後便憶起了法師曾經說的,甚覺黃大將可憐。便問:「那是不是鬼怪出沒的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將推想,她大約覺得兩人在同一地方相繼死亡很離奇吧,便有此一問。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確有惡物吧?我所鍾愛的女子,確死得離奇。』犯他並不實說。明石皇后覺得此事畢竟是他的隱私。如果他知道別人也已清楚,定會不高興。又想起旬親王曾為此事憂鬱成疾,雖然不該,也是可憐了。可見兩人都不願在人前提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問。她悄悄召來小宰相君道:「大將為此很傷心呢。很想將法師前次所說據實相告,又恐說錯人家,終不便開口,你還是乘便把法師所說告訴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開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別有不便之處。」小宰相君料得是匈親王之事,只覺好笑。

戴大將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時,她便乘機告訴了他。熏大將驚疑不已。他暗想:「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來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說於我知呢!」實乃可恨,也怪我本據實以告,對此事我一直隱秘,殊不知外間早已紛揚了,活人之密尚且難保,何況死人呢?眾人評說那是一定的。」他覺得對這小宰相君,也不好傾心相告。只是說道:「如此看來,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愛人了。這人還住在那邊麼?」小宰相君答道:「法師奉召進宮途中,已為她落發授戒。早在重病之時,她就道心已堅。一心只想出家為尼。雖經眾人力勸,仍不改初衷,終於投入佛門。」黃大將想道:「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後情形,此人與浮舟相似頗多。如果能確認是她,真是出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聽傳聞,又難以確信。親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癡狂。此外,匈親王若知了,勢必念起往事,去打擾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明,恐是他特意關照。故皇后雖覺離奇,也只得閉口不談,我雖衷心冷愛浮舟,也只得斷絕其念,陽世不能逢,陰世總能逢吧。」他思來想去,心煩意亂。他料想明石皇后不會把此事告訴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氣,於是尋個機會,對明石是後說道:「有人告訴我:我認為死得離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事呢?然而我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盡決心呢?照那人所說的來看,她似乎是被鬼怪攝了去。也許真的是這樣吧。」於是稍稍詳細地告訴她一些浮舟的情況。而對於句親王之事,蒸大將只是從容地略略談起說:『躺句親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子下落,定會在背後加減些言語。說我輕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樣裝不知。」明石皇后言道:「法師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告知於我,我心僅未能清楚,那句親王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煩幾多呢?世人都討厭他在男女戀情上的輕率行為。我真替他擔心呢。」黃大將也覺得明石皇后確實誠摯穩重,凡是別人私下告訴她的,不管什麼事情,她從無半點洩露。於是也就放。動了。

燕大將想:「不知她居於何處,我得親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訪法師,方能弄個明白。」他朝夕考慮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規定舉辦法事,並供養藥師佛,有時參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將上山諸事完畢後,便決定下山直赴橫川,再返京。只帶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於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無定論,而小君前去,他大約是想為這夢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慮不斷:「倘浮舟真在人世,而已遁入空門,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將何等傷心啊!」他反覆思量,心情愈發不安。

第五十五章 夢浮橋

到得比睿山,意大將即按照每月既定規矩供奉佛祖。第二日便去了橫山,僧都見如此高貴之人突然光臨,驚惶不已。蒸大將因為舉辦祈禱等事,所以與這譜都早已認識,但是關係並不親密,只因此次一品公主患病,譜都前來祈禱,效果之靈驗非同一般,董大將有幸親眼目睹他的本領,從此才陡然增加了對他的信任,對他看重起來。像意大將這般身價的貴人特地來訪,僧都哪有不小心接待的呢?兩人認真談了一會佛法,並取來飽飯請黃大將用餐。待到四周人聲寂靜之後,素大將方得以開口問道:「在小野那邊,大師是否有熟識的人家?」譜都回答道:「有的,貧俗的母親就住那兒,她是一個年邁的尼僧,因為在京都沒有合適的居所,加之貧俗又一直深居此山,所以便委屈她在這附近的小野地方住下,以便早晚過去探望,只是那地方甚是簡陋。」黃大將聽了,說道:「那地方以前可是熱鬧的,現在才衰落了吧。」然後向僧都挪動了一下,低聲道:「有一件事,我不甚瞭解。想問,又怕你也感到茫無所知,所以猶豫再三,終不敢啟口。我曾有一個心愛的女子,聽說僻居在小野山鄉。倘若真是這樣,我很想知道她的近況。最近卻忽然得知,她已落發受戒,成了你的弟子,不知是否當真?此女年紀尚輕,父母健在。有人說她的失蹤,全出自於我,對我埋怨不堪。」

譜都一聽此言,頗為驚訝,想道:「果然不出所料。當初我一看那女子,就斷定她決非常人。今日聽餐大將如此一說,可見他對這女子愛慕之深,已是深可體味的。我雖為法師,替她改裝落髮,豈可貿然而為呢?」他心中頓覺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又想:「顯然,他已知道了實情,他這般向我問詢,倘我強要隱瞞,反倒難堪。」他於是答道:「的確有這麼一個人,使貧僧甚感奇異,不知他到底為了什麼事情?大將所說的恐怕就是這個人吧?」接著,又說道:「住在那邊的尼僧們去初源進香還願,回來的路上在一所名為宇治院的宅子裡借宿。貧俗的老母因旅途勞倦,突然染病。隨從回山稟報,貧僧得到信息,立即下山,一到宇治院,即遇到一件怪事。」然後他放低聲音,悄悄敘述了遇到那女子的經過,便又補充說:「當時老母雖已病至垂危,貧僧心急如焚,但也顧不得了,只一味盤算怎樣才能把這女子救活。看這女子的模樣,已是氣若游絲,想來是快爬到閻羅王的門檻了。記得古代小說中,曾記有死屍在設靈後還魂復活的事,如今所遇到的難道就是這等咄咄怪事麼?實在罕見。於是我便把頗有些法術的弟子從山上傳來,分班輪流為她做祈禱。年邁的老母雖是死不足惜,但於旅途身患重病,總須盡力救護,貧僧只得一心念佛,以求老母往生極樂,因此未得仔細去看這女子的情形,只是照大體情況推測,她大概是受了天狗、林妖一類的怪物欺侮,被帶到那地方的吧!經一番努力,終於把她救活了。回到小野之後,她有三個月時間不省人事,與死人毫無兩樣。恰巧貧僧有個妹妹,是已故衛門督的妻子,現已出家為尼,她有個女兒雖已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哀傷懷念不已,所以一見到這個和她女兒年紀相仿且饒有姿色的女子,便認為是初徽觀世音菩薩所賜,異常歡喜。她十分擔心這女子死去,所以焦灼萬分,說起心中之事便哭哭啼啼,要貧僧一定設法救治。因此貧僧專程下山來到小野,替她舉行護身祈禱。這女子果然日漸好轉,身體慢慢也康復了。但那女子心境極差,向貧僧懇求道:『我覺得我彷彿仍被鬼怪迷惑著一般,十分難受,我想唯有請你給我受戒為尼,讓我佛的功德來助我擺脫這纏身的鬼怪,為來世修福。』貧僧身為法師,對此等要求理應成全才是,因此便幫助她受戒出了家。至於她是大將最喜愛之人,我實在是一無所知啊!貧僧只覺得這等稀罕之事,可作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但小野那邊的老尼僧卻恐其傳揚出去,招致煩擾。所以上上下下一直守口如瓶,幾個月無人知曉。」

黃大將只對此事略有所知,便專程前來打聽。現已證實這個一直被認為已死之人確實活著。大驚之下,恍然如在夢中,忍不住兩眼盈淚。但他強忍住不讓淚水滴下,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以免在體面的增都面前顯得難堪。但他的心事譜都早已有所察覺。想起蒸大將對此女子疼愛之極,而這女子雖活著卻已如同不在人世一般,譜都覺得這皆是自己的過失,真是罪過啊!於是開口道:「此人鬼怪附身,應是前世宿業,不可避免呀。一位高貴人家的千金,不知為何竟至如此地步廣蒸大將答道:「從出身來論,她也可算是皇室的後裔。我本是不敢如此厚愛,只因偶然的機緣,做了她的保護人,卻不曾料到她此生會如此這般飄零。奇怪的是她在一天之內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曾猜測她是落水而亡了,但又疑竇叢生,直到此之前仍未獲得實情。現在知道她已削髮為尼,也正可使她的罪孽減少,想來也不是什麼壞事,我甚至還感到寬慰呢。目前只是她的母親正在痛苦地懷念,我得快些將這消息告慰於她。唯你的妹妹數月以來嚴守秘密,如今你把這事說了出來,不是大大違逆了她麼?母女之情定然無法斷絕。她母親難忍悲情,一定會來此地詢訪。」接著又說道:「我有一個貿然的請求,不知你能否與我同去小野?我既然知道了這女子的確切消息,哪能無動於衷呢?她如今已是出家人了,我也只想與她攀談索索如夢的前世塵線。」譜都看見黛大將滿面凝重的傷感之色,想道:「出家之人,自以為改變了服裝就能割斷塵世的一切慾念,但就連鬚髮俱無的法師,也很難保證不動一絲凡心。何況作為一個女人呢?如果我帶他去見了那個女子,一定惹出佛主不容的罪孽來,那該怎麼辦呢?」對此他內心很是忐忑不安,終於答道:「今明兩天都有事羈絆,不能下山。等到下個月如何?」素大將聽了心中很是不悅,但仍心切地說:「今天一定要勞你大駕。」說著急著要走,終又覺得這樣做難免讓人感覺太為草率,便無可奈何地說:「那麼……

以後再說吧!即準備打道返回。

意大將來時身邊跟著浮舟的小弟弟小君。這童子生得眉清目秀,在諸位兄弟中也卓爾不群。此時黛大將將那童子叫到跟前,對增都道:「這孩子是那女子的親弟,就先派他去吧!你能否給他準備一封簡?至於我的名字現在可以不提,只說有人欲來拜訪就是了。」僧都答道:「貧僧如果出面介紹,必定帶來過錯,我已將此事詳告於你,你只管自己前往,依已意行事即可,這樣有不妥嗎?」燕大將笑道:「你說作此介紹必定招至罪孽,使我很是慚愧呀!我身在世俗沉浮之中能夠有今天,實乃我未曾料及之事。從小我便有出家的願望,蓋因三條院家母生活孤寂,只有與我這個木肖之子相依為命,致使我無法實現出家之願,只得與俗事相纏而不能脫身。這期間自然榮登高位身居要職,這反倒使我更為隨心所欲,空懷道心卻又像凡人般度日。世俗應有的龐雜事務,也一天天多了起來。不管公事私事,只要是不可避免的,我皆按照俗規應付處理。若是可避免的,則憑借自己對佛學的粗淺瞭解,嚴格遵守佛法之戒規,務求沒有一點閃失。們心自問,我求道之心,與高僧相比絕不遜色。怎可為區區兒女私情,犯下大孽呢?我決不會如此無知,請放心吧!我之所以這樣做,全在於她母親的悲涼可憐,欲把詳情轉告與她,使她不至那麼愁苦欲絕,我心中也就平靜了。」他講述了自幼對佛法深信不疑的心願。一席肺腑之言,令僧都很是讚賞他的善德,便又給他講了一番佛法大理。時值夕陽西下,袁大將尋思:此刻沿路到小野投宿,是難得的好機會。但又覺得這樣冒昧而去,終有些不妥。很是矛盾,想來還是回京都去為好。那時僧都正注視著浮舟之弟小君,對他大加讚賞。秦大將便對增都說道:「勞駕你略寫幾行,讓這孩子送去罷。」譜都於是寫好信,交與小君,囑咐他道:「從今以後你要常到山上來玩!你應該明白我們並非沒有因緣1」對這話的含義小君並不理解,只接過信來,隨秦大將去了小野。到了小野,蒸大將叫隨從稍作休息,保持安靜。

且說在小野草庵中,面對綠樹蔥蘢的青山,浮舟正十分孤寂地望著池塘上的飛螢,陷入往事中。忽聽得一片壯如宏鐘的開路喝道聲從遠處山谷傳來,緊接著,但見大大小小許多火把,閃爍不定。頓時引出許多尼僧來觀看,只聽一人說道:「是哪位又要下山來了。隨從好多哩!白天送於海藻到僧都那裡去的人,回信說大將到橫川來了,正忙得不可開交,送去的海藻正好派上用場。」一尼僧問道:「那大將是木是二公主的駙馬?」這是一位來自邊遠山區的農夫在問。浮舟想:「可能就是他了。過去他就常常從這山路到宇治山莊來的,那隊列中有幾個隨從的聲音聽起來好生耳熟。這麼長的時間了,仍是不能忘懷。但於現在又有何用呢?」不禁黯然神傷,只好默念阿彌陀佛,以排解傷感的情懷。小野這地方,平素很是僻寂,偶爾有去模川的人經過,才帶來些世事沉浮的喧囂。秦大將本想讓小君童子前往傳喜,但又顧慮到周圍耳目太多,極不方便,便決定明日再派小君前去。

第二天,黃大將只派兩三個親信與不太重要的家臣護送小君,此外還派了一個從前常去宇治山莊送信的人。臨出發時,蒸大將悄悄把小君叫到面前,對他說道:「還記得你那姐姐啥模樣麼?過去都以為她已逝去,其實她還活在人間呢。我不欲令外人知道此事,故只派你一人前去探訪,就是你母親暫時也不可告知。如果告訴了她,她必因過度驚喜而失去控制四處傳揚,反而讓不該知道的人皆知道了。正因為我看見你母親悲傷,甚覺可憐,故才要這樣安排去把她找尋出來。」雖然小君尚為童子,但也知道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惟有這個姐姐相貌最為美好,故一直很愛慕她。後來聽說姐姐已亡,心中也悲痛不堪。現在聽尊大將這麼一說,真是又驚又喜,熱淚盈眶。但意大將在此,他又覺如此情狀實乃過分,急中生智地掩飾道:「是,是廣聲音極為響亮。

這一天早上,在小野草庵收到了僧都的來信,信中道:「意大將的使者小君,料想昨夜已來小野草庵訪過?勞體告訴小姐:『黃大將已向我詢及小姐實情。給小姐接戒,本是我的無上功德,如今反而弄巧成拙,使我惶然難以言表。』我要說的事情尚多,待過了今明兩天,我親自來你處詳述。」妹尼僧不知譜都信中所指何事,吃驚不已,便來到浮舟房中,將信給了她。浮舟一看,臉色倏然轉紅。想到外間人現在已知道她的情況,心中極為苦惱。又想到自己一直向這妹尼憎隱瞞著自己的實情,如今她得知了定然懷恨,因此只得默而不言。妹尼憎怨恨地向她道:「你就將實情告訴我吧!對我如此隱瞞,真令我難受啊!」妹尼憎至此不知實情,心亂如麻。此時,正好小君來到,叫人傳話說:「我從比睿山而來,帶有增都信件。』難道增都又有信來?妹尼增很是奇怪,自語道:「看了這信,想來便可知道實情了。」於是叫人傳話出去:「請他進來。」瞬間,一個使美大方的童子,身著華麗的衣服,緩緩而來。裡面送出一個圓坐墊,小君便跪在簾子旁邊,說道:「僧都曾吩咐,不要有人傳言。」妹尼僧只得從簾子後面出來。小君便將信呈上,妹尼僧接過去一看,但見封面上寫著:「修道女公子台升寄自山中。」其下署著僧都姓名。妹尼僧便去將信交給浮舟。浮舟只得承認,顯得十分尷尬,於是愈往內室退去,更不願與人相見了。妹尼僧對她說道:「你平素是不輕易將內心悲喜外露的,今日卻滿面愁苦,真令我傷心!」便拆開增都來信,只見信中寫道:「今天戴大將來此,探詢小姐境況,貧僧已如實詳告。據大將言:『凡是背棄深恩重愛而側身於田舍人之中出家為尼者,反而會受到佛主譴責。』貧僧聆聽此言十分惶恐,卻又無計可施。勞請小姐不要背棄以前的盟誓,重歸舊好,藉以贖清迷戀之罪。出家一日,同樣功德無量。此乃真言,所以你即使還俗,也並非徒勞無益啊!你這段時間出家所修的功德,仍是有效的。來日面敘。料小君童子有話奉告。」這信中對浮舟與董大將的關係,已說得十分明了,只是外人全然不知罷了。

讀信後妹尼僧責備浮舟道:「這送信的童子到底何人!你直到現在還向我執迷隱瞞,真叫人氣惱!」浮舟這才舉頭向外,隔著簾子偷偷看那使者。原來這孩子便是她的幼弟,她欲投河自盡的那夜不忍撇下之人。她是與此弟在一起長大的,當時幼年頗受嬌慣,淘氣得令人討厭。那時最疼愛他的是母親,常帶他到宇治來玩。後來幼弟漸漸大了,與她的關係更加親密,她疼愛他,幼弟也非常親近她。浮舟想起昔計清景,宛然夢中。其他親人的消息,以後自會聽聞,她首先欲問的是母親的近況,她不時隔簾看自己的弟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如散珠。這時妹尼增已注意到小君十分可愛的容貌與浮舟極為相像,說道:「這孩子一定是你的弟弟吧?你欲對他說話,就叫他到簾內來吧。」浮舟卻想:「現在有何必要再見他呢?他早認為我離開了人世。再說我已削髮改裝,若和親人相見,定然不免自慚形穢的。」她略加猶豫即對妹尼增道:「你們以為我不想告訴你們,只是想起舊事我就心如刀絞,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想想你們最初救我的時候,我那模樣十分古怪。自那以後,我就神態反常,大概是我的靈魂已有所變化了吧。過去的事全無記憶,自己也十分詫異。前些時那位紀伊守的談話,有些似乎使我隱約想起一些事情,好像與我有關,但後來仔細一想,又不很清楚。只清晰記得母親養育之恩不淺,盼我成為出眾的人,唉!不知母親現在如何了?我只有這一件事是終生難以忘懷的,並時時令我悲傷。今天見到這童子的面貌,我彷彿覺得小時候似曾見過,依戀之情難以自禁。然而即使是他,我也不願讓他知道我還活著,我要對他隱藏直到命歸黃泉。如果我母親尚健在,我倒很想見她一見的。至於增都信中所言的那個人,我是決不讓他知曉我還活著的。勞你圓個說法,告訴他們是弄錯人了,然後仍舊把我隱藏起來吧!」

妹尼僧搖頭歎道:「這樣做實在太難!這譜都的性情你也知道,他素以坦白直率著稱,肯定已將一切事情全都說出。所以即使我依你的說法去做了,也定然會被揭穿的。況且戴大將並非常人,怎可對他相欺呢?」浮舟卻一意堅持要妹尼增那樣去作。別的增都說:「如此倔強的人從來不曾見過!」於是設個帷屏在正屋旁邊,教小君進入簾內。雖然小君已聞得姐姐在此,但畢竟幼小,怎敢貿然說明,只說道:「這裡還有一信,務請本人親自拆閱。據僧都說,我姐姐確實在此,她為何對我這般冷淡啊?」說罷,他有些傷感地垂下了雙眼。妹尼僧答道:「唉,倒也是,你真是怪可憐的呢!」接著又道:「可拆閱此信之人,確實在此。但身為旁人,我們並不知內情,你能否道明詳情呢?你雖年幼,既為使者,定熟知內情。」小君答道:「你們把我視作外人,對我這般冷淡。既然是要疏遠我,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只是這信,必須由我親手交予。有勞你們。」妹尼憎便進去對浮舟說:「這孩子說得有情有理,你總不至如此無情吧,這樣也確實殘忍啊!」她盡力掉掇,將浮舟拉到帷屏旁邊。浮舟茫然坐著,小君雖隔著帷屏,卻偷視到她的相貌,分明就是姐姐,便來到帷屏前,把信遞上去。說道:「勞你快快回復,以便回去稟報。」他在心中埋怨姐姐對他如此無情,便有意催她回信。

妹尼僧拆開信來,遞給浮舟。啊!字跡同昔日一般化美,信箋仍用濃香黛過,其香真是世間少有。也許少將、左衛門以十分驚奇的眼光從旁偷看得真切,個個心中均稱讚不迭呢!信中說:「你過去犯下無法說清的許多過錯,我看憎都面上,都原諒你了。現在我只想與你談談那些令人懼怕的往事,心中頗為急切。自覺此舉愚笨可憐,也不知他人將如何看待了。」並未寫畢,即附詩道:

「本欲尋師點迷津,豈料歧路有情網。你是否認得這孩子?由於你去向不明,我便視他為你的遺念,正在撫育他呢。」信中言語句句誠懇,十分動人。浮舟看了蒸大將如此誠摯的信,她一下子感到難以推拒了。但又想到眼下自己這個異裝模樣已非從前的形象,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實在有些難堪。因此情緒紛亂,內心也更加愁悶憂鬱,於是伏下身子飲泣不止。妹尼僧覺得此人確實古怪,心苦火燎,使責問道:「你將何以回復呢?」浮舟答道:「我實在心亂如麻,你就不要催我了,過些時日再說吧。過去的許多事,我一時都記不起來了,因此對信中所指『噩夢』之類,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我心境平靜些時,或許能明白其中真意。但是今日不行,不如叫他先把信收回,若是弄錯了人,大家都會十分過意不去的!」說罷,即把展開的信交還妹尼僧。妹尼增說:「你如此為之確是很失利的,使得我們這些侍奉你的人也不知何如呢。」浮舟覺得她此番不休地嘮叨很可惡,耳不忍聞,便用衣袖遮了臉仰臥於床。

作為主人的妹尼僧只得出來勉強應酬,對小君道:「我想你姐姐恐是被鬼怪迷住了,終日沒有神采。自削髮為尼以來,總恐被人尋到,惹來煩惱。我一看她這個樣子,也很是擔憂。今日方知其有這許多傷心失意的事,實在愧對餐大將了!近來她的心情尤其不好,今天看了來信,更是神思異常。」如此解釋之後,又照料小君吃了一頓頗有風味的便飯。小君那充滿希望的童心也索然掃興,極為惶惑不安,他對妹尼憎道:「我奉命專為此事而未,現在叫我怎麼回去覆命呢?哪怕給我一句話也是好的!」妹尼僧點點頭道:「也有道理。」便將小君的話轉告浮舟。但浮舟仍是沉默不語。妹尼僧別無良圖,只得出來對小君說道:「你回去只說她神志不清也就行了。這地方雖然山風酷厲,但離京都尚近,以後再來吧!」小君覺得獨自一人留在此地,也毫無意義,只得告辭回京,終於沒有見到他愛慕的姐姐,實在惋惜不已,也只得滿腹哀怨地回來回復黛大將。秦大將正在盼望之時,看見他懊喪而歸,因特意遣使訪問,反覺甚為掃興,他冥思苦想,不禁猜測:從前曾將她藏匿於宇治山莊中,現在或許另有男人像他那般,將她藏匿於小野草庵中吧?